【歷史穿越] 五代末年風雲錄 作者:肖申克117 (連載中)

mk2257 2011-2-11 12:57: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 33517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08
第十章 香陣一

  開運元年(公元九四四年),九月,庚午朔,日有食之。

  青州城,已經被朝廷大軍圍困近半年之久。兩萬大軍及大批民壯在青州城外築起長連城,將城池圍得水洩不通。

  「衝啊!」

  城外的官軍發出一聲集體的吶喊,如潮水一般地往青州城衝刺著。潮水撞在了堅固的城牆根下,只濺起一點漣漪。

  在丟下數十具屍體後,他們冒著城頭上射下的箭矢,將雲梯抵在城牆之上,拚命地往上攀爬。城頭上的守軍並不害怕,因為這樣的戰鬥不過是例行公事。

  守軍舉起早就準備好的擂木與滾油,從城頭上扔下,進攻者的攻勢立刻為之稍減,城下響起了一陣慘叫聲,空氣中飄散著血腥與皮肉焦糊的氣味。

  城下朝廷軍的將校並不為所動,發動更加猛烈的攻擊命令。投石機每一次發射,撞擊在城頭上,都會引起一陣驚呼與混亂,樓櫓早已經灰飛煙滅多日了。弩機連射時,絞弦緊繃的聲音則叫人頭皮發麻。城頭上守軍回應的箭石過於稀疏,他們已經將靠近城牆的民居拆了,多半是靠撿城外大軍發射過來的箭石當作自己的兵器。只有當進攻者試圖攀上城頭上,他們才真正狠狠地還擊。

  正午的陽光,忽然變得有些暗淡。

  韓奕站在距城門不過千百步遠的地方,抬頭望天,秋天的天空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片雲朵,但逐漸暗淡下來的光線讓他覺得很是詫異。

  城頭上與城頭下忘我交戰的雙方,也感到詫異。他們各自停止了攻擊,紛紛抬頭望天,太陽已經被吃了大半邊,因為這一天發生了日食。

  黑色的太陽懸在高空,附近顯現出幾顆星辰。朗朗乾坤成了暗夜,秋天的悲風在青州城內外長久地徘徊。

  或許是不吉利的天象,朝廷大軍鳴金收兵。城頭上的守軍鬆了一口氣,心裡卻更加沉甸甸的,一股不祥的失敗與恐懼的情緒澆灌在他們的心田之中。

  韓奕低下頭,快步往前走,卻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他的視線久視太陽而顯得模糊不清。

  「奕哥兒!你又犯迷糊了?」一個粗鄙的聲音在面前響起。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壯實的中年漢子,漢子坦著胸脯,露出胸脯上的黑毛,臉上橫肉擰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是官府問斬重犯時的劊子手。不過這個人卻是韓奕在這時代繞了七八層親戚關係的便宜舅舅。

  舅舅姓張,年輕時也曾當過兵,曾在作戰時不幸瘸了一條腿,所以只得回到家鄉青州,開了一家肉鋪,當起了賣肉的屠夫。所以,人稱「屠夫張」,遠近聞名。做個賣肉的屠夫,這個職業還算是不錯,不過即便是皇帝,也怕世道不太平。

  平盧節度使(治青州)、壽王楊光遠意圖不軌,陰結契丹南下,想效仿石敬瑭故事。他密告契丹主耶律德光,說中原大饑,國用空虛,人馬餓死大半,可以一舉而下。然而,朝廷早有防備,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兵南下,見到晉軍軍容嚴整,人馬眾多,又鬥志旺盛,並沒有楊光遠所說的那樣不堪,結果是大敗而還。

  等後晉朝廷擊退了契丹,朝廷即派侍衛親軍(禁軍)都指揮使李守貞與符彥卿率大軍來攻青州,楊光遠並無太多實力,只得固城自守,天天祈禱契丹人來救他,但卻等不到契丹人來。

  這場戰爭本來跟韓奕並沒有任何直接關係,他三月時回到家鄉,母親張氏聞聽噩耗,便一病不起。不久,朝廷遍賞參戰諸軍,得知韓奕誅奸有功,欲賜韓奕官祿,但韓奕以自己母親病重為由,拒絕朝廷詔命,朝廷就賞了他一些財物。

  朝廷又敕令天下州縣民壯,編練鄉兵,每七戶出兵械資一人。韓奕因名聲在外,就成為臨朐縣望山鄉百來名鄉兵的首領,帶著鄉兵到了青州城外充當勞役。韓奕對青州楊光遠恨之入骨,若非他勾結契丹人,他的父親或許就不會遇難。

  屠夫張也算是運氣,他聽說韓家遭難,去韓家探望,要不然此時的他也被困在城中,即便不是戰死,也是餓死。聽說城中早就斷糧了,城中百姓已經開始易子而食,將青州城弄成一座人間地獄。

  「舅舅,你找我?」韓奕問道。

  「我問你話呢,你是不是又犯迷糊了?」屠夫張呲牙裂嘴地問道。

  「沒事,我想爹了!」韓奕搪塞道。

  屠夫張沉吟了半晌,道:「嗯,你爹真是不幸。」

  「天有不測風雲,只可恨世道無情。」韓奕面有戚色。

  「聽說你明天回家探望你娘?」屠夫張問道。

  「是的,徐軍校與我相識,他替我求了上官。我明日回家一次,但是得在後天日落之前回營。」韓奕回道。

  那徐軍校就是徐世祿,本是博州刺史周儒的部下,周儒向契丹人投降,契丹將徐世祿等軍士捆綁著押赴北去,行到半路上,徐世祿趁夜自解桎梏,為諸兵釋縛,取契丹人的兵器,盡殺援者二百人,南奔逃亡。逃至馬家口,才與韓奕結識,徐世祿很幸運,沒有被黃河淹死,輾轉成了大將李守貞的部下。兩人也算是生死之交,在這青州城下又遇上了,一見如故。

  屠夫張將手伸入懷中,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小錢袋,從裡面摸索了一陣,揀出一塊碎銀:「你拿去給你娘買些藥。」

  「舅舅的大恩,外甥沒齒難忘。」韓奕連忙道,「我不缺錢!」

  屠夫張有些吝嗇,但他能主動掏錢,也是因為韓奕是他外甥的緣故。韓奕現在並不缺錢,可是有錢也買不回母親的健康。

  「你要是真謝我,不如改姓張?」屠夫張笑道。

  屠夫張當兵時大概是殺人太多,當屠夫時,殺生更上不少,接連尋了幾個老婆,包括十五歲的黃花閨女,四十歲的寡婦,卻總是沒給他生下一男半女就病逝了。這讓屠夫張無奈,他家有小財,難得的小康之家,卻再無哪家女子敢嫁給他。

  於是,屠夫張就想到與他拐了七八道親戚關係的韓奕。韓奕本在家排行老二,韓奕的爹娘見屠夫張無後其實也很可憐,曾被屠夫張說動,想將次子韓奕送給他做繼子,再說當時韓家日子做得太苦,送給屠夫張做養子,也算是不錯。但不幸的是,在韓奕七歲時,大哥不幸夭折,韓奕就成了家中的獨子,屠夫張的願望也就落空了。

  「姓氏乃父母所賜,外甥哪裡敢隨意改換門庭?」韓奕道。

  「呵呵!你這孩子還不錯,對你爹娘也孝順。不過,你爹那人太酸,又迂,性子還執拗,一輩子也就是窮書生的命,你可千萬別學你爹。」屠夫張道。

  「家父雖然窮困,但人窮志不短。」韓奕辯護道。

  「話雖如此,可是這個世道讀書何用?得學好刀槍箭棒的本事!你瞧那些軍將、刺史、節度使,有多少人識書?你爹要是也學點武藝,即便是死也能殺一個胡虜賺本!」大字不識一個的屠夫張並不生氣。這個壯漢表面上看上去讓人生畏,他對旁人也總是擺出一副凶狠的模樣,據他說,這樣才不受人欺負,但對韓奕是一個例外。

  屠夫張的話,讓韓奕無從反駁,因為他也是這樣認為的。他淡淡地說道:「識點字,總該不會是壞事。」

  這個夜晚,役夫們都睡不著,都坐在帳中閒聊。

  「你們說,楊光遠貴為將相、壽王,兒子也是附馬,為何還要引契丹人來禍害我們中原百姓。現在咱們青州人是生不如死。」有人說道。

  「他是想當天子唄!」另一人低聲地回道。

  「世上豈有禿頭折臂天子?」有人譏笑道。平盧節度使、壽王楊光遠,早年在打仗時一支胳膊殘廢了,他的頭上毛髮也掉得厲害,時人常在背後罵他有這樣形象,一定不是好人。

  「有人不是說過嗎?當今時代,只要兵強馬壯,就好做天子了。可是咱青州又並非兵強馬壯,現在倒好,讓朝廷大軍給圍住了,不知城裡的百姓還有沒有活路,我女兒女婿還在青州城裡呢……」

  「城裡的人,能少餓死一點,就算不錯了。咱們平民百姓的話,是不算數的。」屠夫張罵道。

  黑暗中傳來幾聲歎息聲,然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09
第十一章 香陣二

  臨朐縣望山鄉平安裡韓家莊,不過是一個小村。

  雖以韓為姓,然而全村中姓韓的不過只有韓奕一家。據說祖上,此村韓氏人口鼎盛,但後來大多遷到鄰縣及齊、淄、密、萊等外州。也有人說,青州韓氏與唐時的韓愈屬同宗,這或許是借古人給今人臉上貼金。

  但今世,姓韓的人當中,最有名的卻是早負文名的韓熙載。韓熙載應當算是韓奕的族叔,只不過人家是官宦之家,兩家從祖上好幾代就素不相識罷了,並且韓熙載是北海縣人,而韓奕父子卻是臨朐縣人。十八年前的青州之亂,韓熙載之父因受牽連被後唐朝廷殺了頭,韓熙載只好遠走高飛,逃往淮南。但是韓奕的父親韓熙文,卻總是將早就遠走高飛的韓熙載的名字掛在自己口中,恨不得在自己臉上寫著:

  此乃青州韓熙載族兄是也!

  張氏正望眼欲穿地盯著窗外的山野出神,秋高雁飛的原野上,一大片野菊迎風而立,彷彿給大地穿上了黃金甲。一個人已經爬上了遠方的丘陵,踏著路邊的萬千金菊,正健步如飛地往韓家莊行來。張氏揉了揉自己年老昏花的眼睛,站到了門框下,直到韓奕走到了跟前,才相信自己的兒子還活著。

  「娘!孩兒不孝,未能跟前服侍!」韓奕撲通跪倒在地。

  張氏在韓奕的身上摸索著,待發現韓奕身上並未缺少什麼,才釋然地躺下養病。

  「奕兒這些日子,可受苦了?」張氏問道。

  韓奕見母親病體虛弱,鼻子發酸,關切地問道,「娘,您的病怎麼樣了?」

  「唉,大去之期不遠了。」張氏歎道,「娘還如早點死掉,我兒也好出去闖蕩一番,豈能在家中蹉跎?」

  「娘說的是哪裡話,孩兒惟願在娘膝下盡孝,別無他念。」韓奕道。

  「你爹生前對你抱有大期望……」

  「娘,咱別說這個。要是娘了無生念,孩兒也不活了。」韓奕打斷母親的話,他希望以此來使母親振作起來。

  「傻孩子,娘不會輕生的。」張氏啜泣道,「只可恨你爹大仇未報。」

  「娘,你的病要靜養。」韓奕安慰道。

  韓奕見家中糧食已經見底,連忙向母親知會了一聲,出門去縣城買糧,順便又抓了些本地山上採不到幾味藥回來。秋風蕭瑟,百草已經逐漸枯黃,時不是有肥壯小獸在路邊的草叢中竄出。

  韓奕肩上扛著糧食,行走在山嶺間,遠遠地一個健壯的身影飛奔而來。

  「奕哥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原來是鄰居蔡小五。那蔡小五比韓奕小兩月,但生得虎頭虎腦,平日裡也是在山野間追逐野獸,疾走如風,素來性野難馴,唯有對韓奕心服口服。

  「今日回來的,你這是打獵回來?」韓奕衝著他扛在身上的獵物和腰中的弓矢瞥了一眼,說道。

  「嗯,奕哥兒好久沒上山,這山上的百獸好像都無法無天了,膽子變大了,我不過一個時辰就收穫不少。」蔡小五笑道,他炫耀似地展示自己的收穫,「我送你一隻雉雞,給你娘補補身子。」

  「多謝了。」韓奕笑道。

  兩人結伴回村,蔡小五忽然說道:「奕哥兒,我想去從軍。」

  韓奕停下了腳步,問道:「你比我還小,怎想著要從軍?你幾位哥哥都戰死異鄉。」

  蔡小五歎道:「要是太平年景,在這山野裡自由自在的,衣食無缺,誰會想著去當兵?可眼下到處都在打仗,官府又是括糧,又是加賦,天災人禍的,你我兩家本是殷實之家,可眼下你家家破人亡,你娘重病,你還得去應差大半年,難得能回家探望你娘,我家如今只剩下我一人。我算是明白了,只有出人頭地,才能不被人欺凌,才能成為人上人!」

  韓奕道:「這話雖是有理,可兵荒馬亂的,你萬一要是沒有出人頭地,就戰死了呢?」

  「哎呀,我要是萬一戰死了,家中連個替我收屍回來的都沒有,那樣我就只能被葬在異鄉了。」蔡小五撫著紅潤健康的臉膛道。

  「有人安葬,不管是多少?黃土,不管是風水寶地還是窮山惡水,那還算不錯!」蔡小五的話勾起韓奕的回憶,「要是葬身黃河,連個收屍的機會都沒有。」

  蔡小五道:「奕哥兒,你有沒有想過將來你要做什麼行當?」

  「我?」韓奕愣住了,良久才道,「我只願我娘康復,別的什麼,無論是榮華富貴還是高官厚祿,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說話間,二人回到了村子,蔡小五在身後呼道:「奕哥兒,我還是覺得要不被人欺,只能騎在別人頭上。」

  韓奕進了自家的三間茅屋,將糧食與藥放下,又撿起斧子,在院子中劈柴。

  被高高舉起的斧子,劃過一道弧線,準確地劈在木頭的正中央,粗大的木頭被劈開了兩半、四半、八半。木屑橫飛之中,韓奕額頭冒著汗,臉上浮現著健康紅潤的色彩。

  灶火被升了起來,很快就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既照亮了陋室,也溫暖了他的心。他熬好了藥,親自端到母親面前,吹涼了給母親餵服。

  張氏用手絹給兒子擦了擦臉上的細汗,眼角滿含著喜愛之意:「奕兒生得健壯英俊,聰明能幹,又孝順知禮,將來不知哪家的女兒有福氣!」

  「這主要是娘生的好!」韓奕回道。

  「呵呵!」張氏聞言笑了起來,「你這孩子嘴真甜!」

  「娘,明天我再砍一些柴禾,明晚上我還得趕回軍營中去。」韓奕道,「娘要保重身體,每日不要忘了服藥,天冷時要在院子中曬曬太陽,但要記著別著涼。」

  張氏握著韓奕的手道:「可苦了我兒!」

  韓奕勉強笑道:「爹生前可說過,孩兒將來會舉進士的,光耀門楣!」

  「嗯,我兒會有大出息的。你爹年輕時曾考過多次,惟因性子執拗,得不到權貴高官的『文解』,因而未能出人頭地。現今你爹去了,要知你爹是死在北虜之手,此仇焉能不報?」

  「娘的意思是?」

  「娘萬一要是不行了,我兒就應攜長劍出門遠行,為你爹報仇。你爹曾希望你能如你族叔韓熙載那樣以文出名,但這兵荒馬亂的,就是你族叔之文才,又能如何?還不是拋棄家鄉,棲身江南!」

  「殺父之仇,孩兒不敢忘。只是娘千萬不要失了信心,娘要好好活,看你兒子領精兵百萬,驅除韃虜,直取敵酋,為父報仇。」韓奕擔心地回道。

  「好!我兒縱是做不了上將軍,也不要學那些驕奢淫逸的武夫,天底下有多少個像我們家這樣家破人亡的?奕兒就是一小卒,若能多殺一個胡虜,中原就少了一份禍害。但胡虜敢殺我中原百姓,根子卻出在這些本國武夫身上。這是你爹生前說過的話,奕兒要記住。」

  韓奕跪拜道:「孩兒銘記在心!」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10
第十二章 香陣三


  青州城門大開,鑼鼓喧天。

  勝利者耀武揚威地橫衝直入,失敗者備好金銀財寶,向勝利者搖尾乞憐。劫後餘生的百姓,面無表情地看著雙方的表演,就如同楊光遠當年轟轟烈烈來青州赴任一樣,只不過是換了一個主子。

  朝廷大軍簇擁著兩位統帥入城,主帥正是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義成節度使、充青州行營都部署李守貞,副帥則是赫赫有名的驍將--河陽節度使符彥卿。

  禿子楊光遠沒能堅持下去,已經是冬十一月,城內餓死了一半百姓,守軍更是毫無鬥志,他的三個兒子楊承勳、楊承信與楊承祚相謀,將楊光遠的心腹謀官軍校殺掉,又將自己父親劫至私第軟禁起來,奉表向朝廷乞降。

  謀反本屬平常,囚父又能如何?

  鬧騰了一年之久的青州之亂,就這樣戲劇性地結束了。除了一個想當皇帝的人的夢想破滅之外,並且上演了一場子犯父的醜劇,還有無數的青州百姓成了無辜的犧牲品。

  李守貞率領著部下,逕直入楊光遠的私宅,將楊氏的金銀財寶與美姬收入自己的帳中。這是近世官軍攻克城隍的慣例,天經地義。楊光遠當年來青州赴任,帶著上千侍從、姬妾,一下車,就開始盤剝百姓,如今巨萬家財都成了過眼雲煙,成了別人的囊中之物。

  楊光遠曾經奉石敬瑭之命,討平范延光的叛亂,見這位投降者家財甚巨,請求誅殺他。石敬瑭以曾頒給范氏免死鐵券,持疑不決,楊光遠貪圖范延光的財富,將他推入洛水溺死,盡奪其財貨、妓妾。

  不過這范延光為天雄軍節度使時,恨一個名秘瓊的人傲慢,又貪其財貨,聞秘瓊過其境往齊州任職,便密派精騎殺秘瓊,一行珍寶、侍伎皆歸其所有。

  但秘瓊也非好人,他原本是前鎮州節度使董溫琪的部將。董氏在任時貪暴無比,積攢巨萬,秘瓊艷羨已久,趁董氏被遼兵俘走,殺其全家,盡奪其財。

  風水輪流傳,正所謂人財死,鳥為食亡,今日楊光遠又落到了李守貞的手裡,當然也包括那些換了無數主人的寶貨。就是不知道李守貞將來會如何?

  官軍們也是興高采烈,不過他們很快就很不高興。因為李守貞似乎太過小氣,只賞給部下不值錢的財物,軍士們用布將分得的賞賜品包成頭顱狀,將這圓布包當作李守貞的項上真傢伙亂踢一通洩憤。

  楊氏三兄弟被押去了汴都,青州土皇帝楊光遠還被看押在私第之中,朝廷百官與青州百姓皆曰可殺,唯有皇帝還想著寬大為懷。

  王師駕到,卻無人展示一下朝廷對城中百姓的憐憫,官軍成群結隊地在城中搜索著財物,任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百姓出城找食。城中處處都有倒斃卻未能得到及時下葬的百姓,更有纍纍白骨鋪陳在光天化日之下,活著的人也大多目光呆滯,如同行屍走肉。

  韓奕與城外的民壯,在楊氏宣佈投降之後,都跟隨官軍入了青州城。他們收拾著殘局,將城內的死屍搬出去掩埋。悲風怒吼,滿城儘是哀傷與蕭瑟之意。

  「娘的!」屠夫張罵道。他在城中的房產被守軍拆去了一半,木石與瓦片被用來修繕城牆和充作武器,當楊氏投降後,官軍又將他家房子剩下的一半拆了,還是用來修城隍。

  「舅舅不用抱怨,能活下來也算不錯了。」韓奕正面無表情地將一具屍體扔到了車上,那人好像剛死不久,正散發著一股腐臭。韓奕已經習以為常了,或者說是感官與心智都麻木了,他現在最渴望的就是能洗個熱水澡,將所有令人憎惡的氣息一洗去之。

  「我在後院空地裡埋了錢,那裡埋著我全部家當。」屠夫張低聲說道。

  「哦!」韓奕恍然,「等差役應付完了,舅舅得早點回去,要是地皮被官府收去了,那就完了。」

  韓奕急著想回家,屠夫張卻將韓奕拉到了自家。屠夫張盯著只剩下殘亙斷壁的宅子,心裡不是滋味,韓奕只好幫著他收拾庭院,好在城中殘毀的房子不少,並不缺少石料與木料,韓奕借職務之便,領著本鄉鄉兵,替自家舅舅蓋好一幢像樣點的房舍,尤其是臨街的幾間店舖,屠夫張還要繼續他的屠夫職業。

  某天夜裡,屠夫張扔給韓奕一個鐵镢頭。

  他小心地看了看新修好的院牆以外的動靜,指著腳下的幾塊青石板道:「挖!」

  「這地底下藏了多少寶貝?」韓奕詫異道。

  「廢話,不藏在地下,還得著別人來搶?」屠夫張笑罵道,「我老張攢點錢容易嗎?」

  舅甥二人立刻開工,挖地五尺便露出一隻米缸來。

  「舅舅,你真是財不外露,這麼個大米缸得裝多少緡錢?」韓奕驚訝道。

  不過,韓奕很快就更加驚訝了。他和屠夫張費了大勁,將米缸上的泥土鏟掉,米缸正中央是一個小米缸,取了小米缸,裡面是一個黑色的鐵匣子。

  撬開鐵匣子,裡面又用羊皮裡三層外三層裹著,等屠夫張打開了一看,裡面不過是十來緡銅錢,最值錢的也不過是幾塊碎銀子,最多的是薄如紙張的劣錢。

  韓奕將鐵镢頭扔得老遠,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笑不得:「舅舅,您老有必要這樣折騰?」

  屠夫張正在專心致志地數錢,對韓奕的嘲笑充耳不聞,斟酌再三,才給了韓奕一塊碎銀,大概也能值上兩貫錢。

  「古人云,一飯千金。今日得了舅舅給的銀錢,將來外甥要是發達了,還你一座金山。」韓奕恭維道。

  「別跟我說古人云。我也不想要金山,舅舅我要是哪天沒飯吃,你可得記著我的好!」屠夫張笑道。

  「那當然!」韓奕拍著胸脯保證道。

  「明日一早,你就回家吧,這兵荒馬亂的,也不知你娘如何了?」屠夫張道。

  他的話,令韓奕歸心似箭,勾起他滿腔的惦念。

  第二天清晨,韓奕就起身出城。他矯健的身影在野地裡忽隱忽現,恨不得插上一對翅膀,飛回到五十里外的韓家莊。

  韓奕散亂的一綹黑髮,在寒風中飄揚,刺骨寒風卻阻擋不住他內心的火熱。陰沉沉的天空下,是暗黃的阡陌與原野,枯草叢中也不少見人畜的白骨。

  下雪了,牛毛細的小雪花很快就變成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大雪,讓江山立刻變了顏色。

  千樹萬樹梨花開,天地間白茫茫地一片。遠遠地一隊馬軍沿著官道奔馳而來,馬背上的軍士各自弓刀在腰,人畜呼著白氣,當中的那一位四十七八的人正是符彥卿。

  那符彥卿似乎是行獵回來,一隻體型剽悍的鷹鶻站在他護臂上,這並不影響他用另一隻手控馬前行,身後的軍士們馬背上載著大小狼、獐、兔、雉雞等獵物,可謂是滿載而歸。

  官道太窄,這隊行獵還城的馬軍奔速卻不減,並不因為有行人走在路中央有所注意。韓奕連忙躲閃,腳下卻濕滑無比,不慎摔到了官道邊的溝中。

  「哈哈!」軍士們指著狼狽的韓奕,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韓奕從溝中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衝著符彥卿一行人的背影唾了一口唾沫。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雪下得更大了,風也刮得更厲害,雪花紛亂而下,韓奕很快就成了一個會走路的雪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11
第十三章 香陣四

  終於看見了家中的那幾間茅屋。

  風雪地裡,韓奕的內心升起了一片溫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當他剛推開門板,就聽到屋內母親張氏的虛弱的聲音:「是不是奕兒回來了?」

  「娘,孩兒回來了!」韓奕撲到母親跟前。

  張氏勉強坐起了身子,用她粗糙的手摸索著,撫摸著韓奕的臉龐,欣喜的說道:「真是奕兒回來了。」

  「是的!」韓奕道。

  「我兒不走了吧?」張氏又側耳問道。

  「娘,孩兒已經做完了官府的差役,不離開娘了。」韓奕道。

  「那就好、那就好!」張氏連連點頭道。

  韓奕的心卻往下沉,他伸出手在母親眼前揮舞著,母親的雙眼渾濁,眼神直愣愣的,空洞無神,並無反應。韓奕撲過去扶著母親雙臂,顫抖地問道:「娘,你的眼怎麼了?」

  「娘瞎了,看不清我兒的面目了,不知我兒是不是又長高長壯了。」張氏雙眼淚痕未乾。

  韓奕將母親的雙手放在自己臉上摩挲著,母親冰涼的雙手讓他的心如墜冰窖。淚珠無聲地落下,沾濕了母親的雙手。

  非是男兒有淚不輕撣,只是未到傷心時。

  張氏撫淨韓奕臉上的淚水,道:「娘恐怕真要去了,只可恨看不到我兒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屋子裡冷得緊,韓奕暫時放下憂傷的心情,生起了火。茅屋裡的熱氣在上升,讓他身心恢復點生氣。

  張氏摸索著從枕下摸出一個小物件,那是一支用棗木雕刻而成的木質箭鏃,稜角被磨光,末梢鑽了一個小孔,用紅線串了起來。

  張氏將箭鏃掛在韓奕的脖子上:「這是娘親手製成的,天可憐見,讓娘成了瞎子之前完成。我兒要時刻帶在身上,不忘父仇!二郎將來出去闖蕩,功業未成,不得返鄉!」

  「孩兒銘記在心!」

  屋外的大風雪刮得更猛烈了,幾欲將茅草屋頂掀翻。坐在書案前的韓奕忽然想起了杜工部的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奕兒,你在做甚?」張氏在裡屋問道。

  「回娘,孩兒在作畫!」韓奕道。

  張氏在裡屋輕歎了一聲,又恢復平靜。韓奕前世並非一個酷愛文藝之人,然而來到今世,或許是負罪感,他時常作起書畫來。

  破舊的書案上,放著一隻硯,那是父親生平最愛的青州紅絲硯,也是家中最值錢的物件。睹物思人,韓奕在攤開的紙上潑墨:

  巍峨白色山嶺下,大雪壓在幾間破落的茅草屋上,一個峨冠博帶的老者踏雪尋梅,幾株臘梅曲曲折折,伸向屋簷下,點點嫩蕊冰清玉潔,浮動著暗香。

  韓奕全神貫注,一揮而就,並無一絲拖沓,他這是用心繪就而成。一幅水墨畫傾注了他最真摯的情感。

  屋外的風雪刮得更緊了……

  大雪時斷時續下了好幾日,天才放晴。

  莽野裡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空曠的雪原裡,幾乎是一個靜止的世界。

  這個寒冷的冬天裡,青州又凍死了不少人,更何況這兩年中原連續旱災、蝗災,又連番大戰,雪上加災。就連野獸為了生計,也不得不走出藏匿之地,出來覓食,在雪地裡留下一連串的足跡。獵人為了生計,寧可離開溫暖的家,冒著嚴寒追蹤野獸。

  當然也有一些肥馬輕裘前呼後擁的達官貴人出來行獵,他們不是為了生計,不是為了獲取食物與皮毛,僅僅是將行獵這當成一大樂趣。大雪地裡,兩隊人馬交錯前行,追逐著一隻倉惶奔逃的獐子。

  那獐子左突右奔,奈何甩不開身後的追捕者,地上又是深及三尺的雪原。領頭兩位同時各自射出一支箭,一左一右正中那逃無可逃獐子的左右兩肋,獐子悲嗚地當場栽倒在地。他們正是暫時駐在青州城的大將李守貞與符彥卿,一個時辰時間之內,他們二人已經收穫不少。

  「李兄的箭法,還是如此精準!英雄不減當年!」符彥卿輕撫鬍鬚,恭維道。

  李守貞撇了撇嘴,笑道:「符兄的箭法也不賴!就是契丹人聽到符兄的大名,也只有望風而逃!」

  李守貞早年即事高祖石敬瑭,曾立下汗馬功勞,今年又先敗契丹,後又討平青州楊光遠,可謂是春風得意。不過,符彥卿的家世及戰功也不容小覷,更何況皇帝石重貴幼時喜歡跟符彥卿狎玩,是皇帝眼中的心腹之一。這二人相互之間友善,這次青州楊光遠之亂,他們二人又是並肩作戰,情誼更是深厚了一層。

  「那逆賊楊光遠,李兄將如何處置?」符彥卿突然問道。

  「楊逆蒙先帝及今上看重,授其王爵,何等的榮耀富貴?不料其包藏禍心,陰結契丹,侵我大晉,罪不容赦!」李守貞咬牙道。

  「可陛下好像對楊逆有寬大之意?其長子承勳被授汝州防禦史,次子承信、三子承祚分別被授左右羽林將軍。」符彥卿道。

  「哼!」李守貞將弓放在腰畔,冷哼道,「朝中群臣皆言楊逆可殺,陛下雖有寬大之意,然李某昨日已得陛下旨意,令李某便宜行事。」

  符彥卿聽他意思,那楊光遠這次只有被處死的下場,他心知李守貞跟楊光遠早有私仇,這次是公報私仇,況且李守貞早就將楊氏的巨萬家財與近百姬妾收入囊中,絕不容楊光遠活著向自己報仇。

  李守貞伸手從軍士手中接過酒袋,遞到符彥卿面前道:「符兄請飲此酒!」

  符彥卿搖頭笑道:「符某性不飲酒,李兄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李守貞豪氣地牛飲了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符兄將家子出身,沙場豪傑,又貴為大將,將來要封王的,卻不喜飲酒。這真令人費解。」

  「李兄說笑了,符某不善飲酒,稍飲幾口便要醉了,會誤了大事。」符彥卿道。

  李守貞並不介意,略停了一下,又道:「聽聞符兄長女正是及笄之年,生的端莊賢淑。我兒崇訓虛長兩歲,尚未與別人女兒有媒妁之約,不如貴我兩家結成親家?符兄莫要怪我高攀了啊!」

  李守貞騎在馬背上,前傾著上半身,似乎很是期待符彥卿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符彥卿心想李守貞位高權重,掌管禁軍,又深受陛下看重,與他結成姻親,既是門當戶對,又能鞏固私誼,將來萬一有需要,也好互為支援。符彥卿遂滿口答應道:

  「李兄此議,正合我意。小女與令郎結為夫婦,也是天作之合!待尋個好日子,就把這對後輩兒女的婚事辦了。」

  「好,符兄夠爽快!」李守貞大喜。李、符二人的私交,立刻又深厚了一層。

  突然有軍士指著前方驚呼道:「軍上,快看!」

  只見前面的山嶺上突然奔下大群的野獸,有熊、狼、獐、狐、兔等大小野獸,齊齊從山嶺的另一邊狂奔而下,如同潰敗的千軍萬馬,另有數只雉雞倉惶地低飛而過,丟下無數羽毛,似乎身後有最兇猛的怪獸在追趕。

  這奇異的景象令李守貞與符彥卿二人十分驚訝,待他們要領人前去圍獵,又見一聲唿哨,七八位少年人出現在山嶺上,各自腰挎著一張角弓,然而他們在飛。

  少年們剛上了山嶺,又急追而下,遠遠望去,如同在雪上飛行一般,那厚厚的雪原似乎毫無阻礙。野獸們正要攀上另一道山嶺,那山嶺上又憑空出現了另位數位少年人,他們口中呼喊著大噪,一邊搖著各色小旗,一邊放著箭,卻無意傷著野獸。

  前有阻兵,後有追兵。野獸們只好順著狹長的山谷向前奔逃,少年人們或在兩邊高處呼斥,或追在身後鼓噪,或揮舞著各色旗幟,驅趕著野獸繼續向前。

  冬日之下,雪原反射著刺目的光線,符彥卿手搭涼篷,見少年們的靴底似乎都綁著木板,雙手又都各拄著一根木棍,一邊拄地,一邊屈腿蹬地借力,藉著雪原之上的平滑,奔速竟不比逃命的野獸慢。

  雪原上的少年們,個個生龍活虎,爭先恐後,口中呼著長長的白氣,渾然不顧一大群人正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甚至還有人嫌身上的衣物太累贅,僅穿著單衣,奮力向前追逐。

  李守貞、符彥卿及他們的部下侍從們,都感到十分好奇,紛紛策馬追向前去。行不多遠,只聽一聲巨大的崩塌之聲響起,緊接著是野獸的悲鳴,還有少年人們的歡呼。李、符二人奔到了跟前,見山谷的盡頭憑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坑,野獸們都掉了進去,逃脫不得。

  少年人們圍著陷阱,相互慶賀。當中年長的幾個,將手中的角弓拉起,引而不發,只等被困在陷阱中的野獸在坑底稍一愣神,便射野獸的頭部--這當然是為了得到一副好皮毛。

  當中箭法最高明的,也是當中最年長的,早就引起了李、符二人的注意,那少年人正是韓奕,幾乎箭箭不落空,困獸在他的箭下悲哀地倒下。韓奕身邊的從十歲到十四五歲的少年人,都是跟他一同出獵的鄉鄰。

  「大伙都下去,先將兔、狐這些小獸扔上來。然後用繩索將那大個的熊套上,留幾個人在上面,將大個的熊抬上來。」韓奕站在陷阱沿上指揮著。

  「奕哥兒吩咐了,大伙賣力點!」蔡小五嚷道。

  少年們都聽韓奕指揮,紛紛跳下去,七手八腳地收穫著成果,個個笑逐顏開。

  符彥卿心道,這少年人箭法高明倒不出奇,這雪地急行之法也不太令人驚訝,難得的是這少年人行獵之法,居然如同兵法,先將野獸從藏身之處驚起,圍而不擊,虛張聲勢,將野獸追至預先所設伏兵處,然後前後呼喝邀擊,製造恐慌,逼野獸走上絕路,最終一網打盡!

  「小哥兒叫什麼名字?」符彥卿上前問道。

  韓奕早就看到這一隊不速之客,他不動聲色,裝作並不認識:「回將軍,小人姓韓,單名一個『奕』字。鄉人不管老少都稱我奕哥兒。」

  「奕哥兒,這等行獵之法,讓我等大開眼界。這是誰教你的?似乎暗合兵法!」符彥卿並未自報家門。

  「回將軍,小人鄉野草民,哪裡懂什麼兵法,這不過是我們鄉人謀生的手段罷了。」韓奕道。

  「像你這麼個行獵法,這野獸都要死絕了。」李守貞笑道。

  韓奕道:「我們鄉野小民,為的是生計,捉了獵物,肉脯可充飢,皮毛既是身上衣,又可換錢換糧食。將軍出來行獵,不過是為了取樂,捕了多少並不重要,何必怪小人將野獸捕絕種了?怪只怪野獸不夠狡猾!」

  「這麼說,是我們這樣的閒人錯了?」韓奕的話,讓李守貞覺得好笑,細想之下,也頗覺有道理。

  符彥卿見韓奕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見到自己一行威風凜凜的軍將,言談舉止並無怯意,又見他生得體長健美,鼻直口方,兩道劍眉神采飛揚,站在面前如同身旁的柏樹一般將腰背挺直,好一個英武少年。符彥卿又問了韓奕家中人口及日常營生,韓奕也恭敬地一一回復。

  「奕哥兒不如當兵去,在我麾下聽令,隨我征戰四方,大好男兒應憑軍功贏取功名厚祿,也勝過整日裡在山嶺追捕野獸,虛度年月。」符彥卿道。

  韓奕可不想跟他走的太近,見符彥卿的意思,好像想收自己為部下,韓奕拜謝道:「謝將軍美意,小人上有娘親,年老體弱,小人只願跟前盡孝,不敢背井離鄉,令母親傷心垂淚。請將軍體諒。」

  符彥卿略感失望。李守貞怒道:「你這個無知小兒,竟敢輕視符將軍的美意?」

  「李兄不必動怒,這少年人也是一番孝心。」符彥卿道。李守貞怒心這才稍減。韓奕見李守貞驕橫,本有些慌亂,又聽符彥卿為自己解圍,心中對他的好感增了不少。

  符彥卿對韓奕說道:「若是他日你想要立功名,可以來找我。聽好了,我叫符彥卿!」

  說完,符彥卿與李守貞二人帶著侍從揚長而去。既便是剛剛替自己解圍的符彥卿,也是驕傲的,韓奕仍然記得那天從青州回來的路上,他被符彥卿的馬隊趕下溝中的情景。

  這倒不是韓奕記仇,這個世道,武夫們個個驕橫無比,兵驕則逐帥,帥驕則背主。李、符二人貴為節度使,位兼將相也是早晚的事,他們也沒必有對自己這個鄉下「無知」少年和顏悅色,那符彥卿肯對自己表示青睞之意,就是大恩典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12
第十四章 香陣五

  後晉開運二年(公元945)的正月裡,河南冬雪初融,草木吐新,河北卻是烽火不斷。

  青州的土皇帝楊光遠早在去年底,就被李守貞使人拉殺其於青州私宅,李守貞卻向汴都奏稱楊光遠病逝。

  李守貞班師,加同平章事,位及將相。皇帝石重貴以楊光遠汴都私宅賜予李守貞,李守貞在原賜宅的基礎上,大興土木,一年有餘方成,其府第為汴都之甲。符彥卿,則移鎮許州,封祁國公。賣了自己老子的楊氏三兄弟,卻個個有官做。

  就在這個正月裡,契丹人又南下,寇邢、?、磁三州,殺掠殆盡,入鄴都境。晉廷舉大軍北御,義成節度使皇甫遇、濮州刺史慕容彥超等數千兵馬被數萬契丹包圍於榆林店,一天之內力戰百餘合,雙方死傷眾多,箭鏃積地數尺。護國節度使安審琦力排眾議,率軍救援,揚鞭急進,契丹由是北退。

  因有人建議趁契丹部眾散歸部落時,舉大軍北伐,攻幽州,晉主以為可,遂徵兵諸道,御駕北征。河東節度使、北平王劉知遠雖有異議,卻不上諫。三月,晉軍取得陽城大捷,契丹主耶律德光騎著駱駝狼狽北逃,契丹人損失巨大。李守貞、符彥卿二人表現極為出色,又都加官進爵。大勝並不足喜,因戰場在本國境內,河北又遭蹂躪。

  北方的戰事,與青州臨朐縣的鄉兵們並無關係。還在正月末,臨朐縣的鄉兵在各自首領的帶領下,自備兵械與乾糧,到縣城裡去應差。上千號鄉兵們,老少不等,既有年老體衰的老人,也有幼稚少年,真正的精壯不及三分之一,這當中還有不少地痞無賴。

  縣令、縣尉與主簿們,按照名冊清點人數、兵械,又命人領著鄉兵操練了幾日,就算是演武了。剩下的日子裡,鄉兵們卻不得還家,被官吏支使著去修葺城隍、官舍,甚至被驅使著去為自家修宅第。

  黃河沿岸的鄉兵只是在本地服役,各隨其鄉,自備兵械,團結為社,護衛鄉里。韓奕武藝出眾,在家鄉名聲不錯,又因曾經歷過貝州之戰,因而成為其中的一個首領。

  編練鄉兵,這本是一件好事,楊光遠叛,契丹人就曾試圖南下支援楊光遠,只是在齊州被擊退,最後被晉軍擊敗,虜性難改,難保契丹人不會再一次南下報仇。再說,組織鄉兵訓練,也可團結鄉里,防止盜賊騷擾。

  然而在鄉村精壯年復稀少的情況下,再抽去男丁去操練軍事,農田就不得不荒廢,所以編立鄉兵之策,就成了一件擾民的苛政,況且鄉民們並不習慣軍伍生活。

  鄉兵們叫苦連天,他們不習慣於軍旅生活,當中的大多數寧願在家,孝敬父母,種田打獵,養家餬口才是最重要的,更何況他們不能在這春黃不接時,乾等著家中老小餓死的消息傳來。當中的無賴子弟,卻四處惹是生非,甚至搶劫,如同強盜。縣吏們似乎也無能為力,但因害怕上司追查,也不敢將鄉兵放還回鄉。

  這下,臨朐縣城及附近的村莊,尤其是富戶,就倒了大霉,他們是無賴子弟洗劫的最佳對象。等過完了正月,到了要播種的時候,百姓怨聲載道,縣太爺終於點頭同意暫時將鄉兵解散放還,待秋收後再一次徵集。後來,鄉兵被散罷,改成了讓百姓交役錢,成了一種軍賦,真可謂是賦上加賦。

  雖然如此,那些無賴們卻不肯復事農業,拉幫結派,遁入山林,成了貨真價實的強盜,肆虐四方百姓。搶劫總比自己面朝黃土背朝天容易。

  匪患何其多也?在韓奕的記憶中,青州已經剿過無數次匪了,本地的匪徒就像是割後的韭菜,一茬又一茬,更不必說外縣外州流竄來的強盜。就連韓奕,也曾經參加過好幾次圍剿強盜的行動,賺點辛苦錢。

  這次有幾伙強人,勾結在一起,佔據了朐山,人數不下千人,曾洗劫臨朐縣城,就連縣令的一位愛妾也被強人擄走。縣令痛惜自己失去一位小妾,去青州請來了一隊官軍,並且召集本地的鄉兵,發誓要血債血償,還強行命令本地的富戶們出資懸賞。

  「奕哥兒,這才官府開出的賞錢不少!」蔡小五興高采烈地招呼道。韓奕領著平安裡百來位鄉兵剛剛趕到,蔡小五是被韓奕派來打聽消息的。

  「多少?」韓奕問道。

  「每殺一位強盜,賞錢一貫,匪首百貫,大小頭目十貫、二十貫不等。」蔡小王喜道。

  「縣令這次倒是闊綽!小五哥不必如此高興,朐山上的這伙強人,人數不少,又糾集了外縣的悍匪。我等雖然是為官軍助戰,也要小心為妙!」韓奕道。

  「奕哥兒說的是!」蔡小五收起了喜色。

  韓奕又問道:「官軍來了多少?」

  「差不多五百人吧?」蔡小五道。

  韓奕尋思著這五百官軍也不多,再加上良莠不齊的鄉兵,人數看上去不少,但強人們縱橫山野,哪裡肯坐等著被剿滅?但強盜們要是不被剿滅,百姓這日子就沒法過了,也包括韓家莊的人。

  縣城的街道上,迎面走來三三兩兩的官軍,個個歪歪扭扭地閒逛,百姓見到了,也只有繞著走的份。

  三百官軍全都是馬軍,另兩百人是步軍。為首的指揮使姓史,史指揮使在大街上將韓奕攔下了:

  「你就是望山鄉平安裡的鄉兵首領韓奕?」

  「小的就是韓奕,不知您是……」韓奕疑惑道。

  「我姓史,奉差來此剿匪。聽縣尉說,你們鄉的鄉兵可堪一用。」史指揮史騎在馬背上,斜睨了韓奕及他身後鄉兵一眼,見他們各帶兵械,看上去還算整齊,就是大多數人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人。

  「回史軍校,我們鄉里來的人,大多是獵戶子弟,因為生計所需,都練就還算不錯的箭法。」韓奕躬身回道。

  「還不錯?」史軍校揚著下巴,表示懷疑。

  他話音未落,蔡小五已經握弓在手,引箭怒射,黑色的箭矢從史指揮使的頭頂上飛過,嚇得他差點從馬背上摔下,那箭矢正中身後臨時軍營前矗立的旗桿上,發出「噗」的聲響。

  鄉兵們得意地看著新來乍到的史軍校。

  「嗯,確實還不錯。」史指揮使尷尬地說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13
第十五章 香陣六

  朐山中,官軍與鄉兵們已經累得不行了。

  強盜們早就得了消息,躲得遠遠的,強盜們也犯不著跟官軍與鄉兵們決一死戰。官軍雖然騎馬,但連日奔波,個個垂頭喪氣。鄉兵們更是不堪,他們一半是為了賞錢,一半是因為縣太爺的命令而不得不來,可忙了三日,連一個強盜的影子都看不到,紛紛報怨,想回家種地。

  在強盜的巢穴寨子中,史軍校大聲罵娘。他新官上任,本興沖沖地來剿匪,想給同僚上司們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幹,卻不料強盜們不給面子,讓他的鐵拳打在空氣中。

  鄉兵們三三兩兩地或站或蹲或坐在一邊,甚至有人敞開了懷躺在地上,這些農夫們哪裡有當兵的自覺?他們只盼著史軍校下達撤兵的命令,然後就地解散,回家該幹嘛就幹嘛。

  「韓老弟,你給哥哥想個招。」史軍校汗顏道。

  韓奕也沒招,他正要勸慰幾句,一個看上去像是縣衙差役的人物,風塵僕僕地闖了進來。那小吏一邊奔跑,一邊驚呼道:

  「史軍校、史軍校,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驚慌?」史軍校見那人倉皇,心知不妙,倏地站了起來。

  「強盜入了縣城,正在攻打縣衙,縣令大人請你速回軍支援!」小吏滿頭大汗,滿臉驚駭之色。

  史軍校與韓奕二人面面相覷,氣憤難當,心想這伙強盜真夠狡猾的,來了個將計就計,調虎離城,趁官軍與鄉兵們在山上轉悠,直搗臨朐縣城。

  「所有人立刻整隊,與本校回援臨朐縣城!將這強盜巢穴毀了!」史軍校大聲命令道。

  韓奕心中一動,將史軍校拉到了一邊,耳語了一番,史軍校愣了一下,點頭稱是。

  於是,官軍與鄉兵們在史軍校的帶領下,馬不停蹄地下山,十萬火急地往縣城奔去。走在半路上,忽然竄出數十位強盜伏擊,史軍校也是久經沙場,並不驚慌,他大喝一聲:

  「擋者死!」

  挺著大刀縱馬殺入群盜,如一隻猛虎下山,向著小群強盜發洩著連日來的不滿。身後的部下們見主官如此,也紛紛圍攻。大群鄉兵們只是看著唬人,他們在官軍身後鼓噪助威。這數十位強盜本無心力戰,唿哨一聲,一哄而散。

  史軍校並不追擊,帶著大隊人馬往縣城裡趕,正在圍攻縣衙的強盜們已經將縣城洗劫了一遍,早有嘍?向匪首報告有官軍回援,強盜們在史軍校趕到之前,又一次逃之夭夭。

  縣令被家丁扶著從衙內出來,恍如重生般地拉著史軍校道:「幸虧史軍校及時趕到,要不然……」

  史軍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雖救了這位縣令一命,可被強盜們玩在手掌之中。史軍校保證道:「縣令莫要驚慌,這股強盜極為狡猾,且讓賊寇猖狂,史某定會為臨朐除此大害!但我軍前幾日徒勞無功,已成疲軍,需在城中休養三日。」

  「史軍校儘管休整,只是莫要放過這群悍匪。」縣令不放心地叮囑道。

  大掠而歸的強盜們,個個穿著搶來的花花綠綠的衣裳,拖牛牽羊,嘻嘻哈哈地往朐山裡進發,他們譏笑官軍的愚蠢與無能。

  山嶺中的密林中,韓奕和蔡小五及隸屬於他們的靠山鄉百來個鄉兵,則潛伏其中。蔡小五盯著那大鬍子匪首,正要引弓,卻被韓奕按住了:

  「沉住氣,莫要打草驚蛇!」

  強盜們押著金銀財帛,興高采烈地回到了巢穴。此前,韓奕制止了史軍校要放火燒燬匪巢的打算,既然強盜們對官府來了個將計就計,韓奕這是照貓畫虎,也來了將計就計。強盜在城中定有眼線,否則不可能如此逍遙法外,韓奕就故意讓史軍校領著官軍與大部鄉兵在縣城中放出要休整三日的風聲。

  強盜首領並未放鬆警惕,他們在通往的巢穴的幾條必經之路安排了暗哨。但是這對韓奕、蔡小五這些對這方圓百里熟得不能再熟的獵人來說,這片大山就如同自家院子。韓奕命令鄉兵們遠遠地潛伏待命,自己與蔡小五在密林中,如同兩條狐狸,在草叢與岩石間穿行,貼近巢穴觀察敵情。

  暮色漸濃,強盜們正忙著殺牛宰羊,今晚應該會有一個盛大的宴會。

  「小五,你親自去縣城,告訴史軍校,讓他今夜子時趕到,千萬不要出來太早,以免驚擾了強盜在城中耳目。」韓奕吩咐道。

  蔡小五藉著暮色,悄悄地退去。暮色很快被黑夜所替代,山崖上傳來賊寇飲酒作樂的歡笑聲。山裡夜裡冷得緊,韓奕瞧了瞧身邊正啃著乾糧的鄉兵們,心想強盜過的日子比咱平民百姓也要好。

  「大伙沉住氣,這次要是將賊寇一網打盡,大伙都會賺不少賞錢。」韓奕鼓舞著士氣。他口中如此說,其實他更看重的是賊巢中搶來的金銀財寶。

  「奕哥兒,我們不是官軍,要是賊寇跟我們拚命,那可怎麼辦?」有人低聲說道。

  鄉兵們感到害怕,這也是人之常情,況且老老少少,精壯不過三分之一,大多是剛放下農具的農人,唯有同鄉的獵戶少年們天不怕地不怕。

  韓奕道:「大家聽我命令,不要亂跑,那就沒甚麼危險。待子夜之時,強盜們熟睡,我們跟著官軍衝上賊巢,定會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強盜一網打盡!這就跟打獵一般,圍獵總比跟野獸賽跑要輕鬆容易的多。」

  「奕哥兒,你說如何辦,那就如何辦。」有人回道。

  「大伙儘管放心,我不會讓大家拚命硬幹的,官軍們巴不得我們不跟他們搶戰功!」韓奕笑道。

  好不容易安撫了鄉兵,等到了子夜時分,蔡小五引著史軍校等官軍來到,而大部鄉兵則正在往這裡趕的的路上。

  史軍校興奮地問道:「韓兄弟,賊人們可都在寨子裡?」

  「正是!」韓奕回道,「不過,賊人不下千餘人,又居高臨下,怕是很難對付。」

  史軍校想了想道:「聽蔡小五說,後山有小路?」

  「史軍校可是想派一隊精幹人馬從後山上去?」韓奕問道。

  「哈哈,我意如此。」史軍校笑道。

  「韓某以為,眼下正是春干物燥,這隊小股軍士上山時,不如多帶火種。」韓奕望了望風向,「從後山縱火,正好可以將賊寨包裹其中。」

  史軍校點頭稱是,又道:「待鄉兵都來齊了,我準備親自領人從後山上去。韓兄弟可為我統軍,在山下將賊寇圍住。」

  韓奕心想官軍怕是不服自己,再加上各路鄉兵,並非容易指揮,他拒絕道:「夜裡山道難行,韓某更熟悉山道,不如讓我和蔡小五領人從後山上去,待我縱火之後,史軍校可領人或仰攻,或圍剿逃竄之敵?」

  黑暗中,史軍校笑道:「如此也好,韓兄弟千萬要小心,要是不能得手,儘管下來。反正我們將賊寇圍住,量他們插翅難飛。」

  商量了細節之後,史軍校從官軍中挑出二十位精悍之人,韓奕和蔡小五帶著眾人提前出發。夜色深沉,只有山風在呼嘯,那後山峭石林立,即便是白天也是難行。二十二人如猿猴一般,背著火種,咬著鋼刀,悄悄地爬上後山。

  韓奕趴在一顆大石頭後面,下面是一個平地,那裡是賊寨的所在,此時靜悄悄的,寨子後面就是韓奕藏身之地,是數丈高的懸崖絕壁。蔡小五拍了拍韓奕的肩膀,示意他往山腳下望去,見一支火把正在晃動著,明滅可見,那是山下史軍校等人給他的信號,表示所有官軍與鄉兵都準備妥當了。

  賊寇也在後山上安排了二位嘍?,夜裡山風刮得緊,那二人正躲在窩棚裡呼呼大睡。幾位官軍竄進窩棚裡,將睡夢中的嘍?腦袋摘掉。

  正在這時,突然一聲驚呼:「什麼人?」

  原來還有一個暗哨,躲在黑漆漆的樹林裡。韓奕抬手就是一箭,黑暗中傳來一聲慘叫,被大風掩蓋,幾位官軍奔過去檢查,很快就拎出一個奄奄一息的賊寇。

  「生火、取弓!」韓奕回頭命令道。

  一位官軍將火種點燃,人人手持勁弓,居高臨下將火箭射出。二十支火箭凌空飛下,釘在草垛、柴禾、寨柵與屋舍上,很快就燃燒起來。

  「起火了!」有放哨的賊寇驚呼起來,待看清了從頭頂上飛來的箭矢,才明白官軍殺了過來,「官軍來了、官軍來了!」

  賊寨立刻哄然騷動了。而主攻的史軍校早已經命令鄉兵們,每人各點燃火把,甚至將火把塞在石縫之中,從山頂上看去,蔚為大觀,猶如有上萬官軍來攻。那些打仗並不管用的鄉兵們,遠遠地吶喊助威,極為賣力。

  賊寇們大驚失色,以為遭了滅頂之災,紛紛搶出寨門,往山下逃竄。風助火勢,火將附近的樹林與野草也都點燃,迅速成了幾條火龍。濃煙滾滾,熏得賊寇們睜不開眼,史軍校領著大隊人馬,以逸待勞,射殺著從火中穿梭而過的賊寇。

  而跟著韓奕從後山進攻的官軍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紛紛用帶來的繩索,緣繩而下,殺入了賊營之中。

  史軍校見時機成熟,立刻命令所有人跟在他身後,往山上衝去。賊寇們早就嚇破了膽,不是摔下了懸崖,就是跪地求饒,剩下負隅頑抗的,卻經不住立功心切的官軍與鄉兵們的合力進攻。此時此刻,就是懦夫也都成了勇士,各自收取著戰果。

  直到天亮時分,韓奕與蔡小五這才從懸崖上下到了寨子裡。史軍校將韓奕拉入了賊首的居室裡,指著一堆金銀綢緞道:

  「我欲拿出一部分分給參戰官軍與鄉兵,剩下的你我一半,如何?」

  「我還能有何話說?」韓奕撇撇嘴,「縣宰好像曾許諾過不少賞錢?」

  史軍校捏著滿是短粗鬍子茬的下巴道:「咱們帶兵去縣衙問問他,他說話算不算數!」

  二人相視,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14
第十六章 香陣七
  (向老讀者致敬!向新讀者致敬!)

  韓奕和蔡小五等人,帶著大筆財物興高采烈地回到平安裡韓家莊。

  韓奕還得到一匹馬,那是軍校從縣令手中勒索來的,雖然算不上寶馬,但勝在腳力不錯。史軍校對韓奕極為尊重,勝情難卻,韓奕也不跟他客氣。蔡小五有句話,讓韓奕覺得很有道理,要想不被人欺,那就應該騎在別人頭上。

  母親張氏的病體越來越弱,滿載而歸的韓奕並沒有任何喜色,只可恨他請遍了本州的郎中,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答覆:令母神氣鬱結,沉疴非藥石所能及。

  張氏聽到韓奕回來了,說道,「昨日,你舅舅托人稍話來,說你這幾個月怎不去看他。」

  「娘,我明日便去青州城,正好家中還有幾張鞘好的皮子要拿去換錢。」韓奕道。他脫下外衣,操起斧頭,在院中劈柴,沒多大功夫,院子當中便有一堆劈好的柴禾。

  第二天一大早,韓奕練完了槍棒拳腳武藝,安頓好母親之後,便騎馬去青州城。

  正值暮春季節,草長鶯飛,田野裡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韓奕縱馬狂奔,抒寫著年輕豪情,但內心之中卻仍然茫然,他不知道將來的自己會是如何。

  韓奕在青州城裡,將幾張獸皮賣了,換了點油鹽米面,順便去看望屠夫張。遠遠地就看到屠夫張光著膀子,拿著一把剔骨刀指著西邊方向罵。

  「舅舅,這在罵誰呢?」韓奕將馬拴好,聽了半天也不知道他真正想罵誰,一會契丹,一會楊光遠,一會賊老天。

  「我罵符彥卿!」屠夫張沒好氣地回道。

  「符帥如何得罪了你?」韓奕奇道。

  「他的牙兵從我這牽走了三隻羊,至今還沒給一文錢!」屠夫張道。

  韓奕笑了:「那符彥卿早就回汴都了,您還是消消氣吧。他在青州駐紮時,你怎不去討要呢?」

  屠夫張洩氣道:「廢話!那時候,我怎敢去人家統軍大將面前伸手要錢,人家只要鼻子一哼,我腦袋就得搬家,還沒處評理去。」

  「那你就自認倒霉吧!」

  「我就是罵罵解氣!」

  「可是人家聽不到!」

  「就是因為人家聽不到,所以我才敢罵!」

  屠夫張罵累了,這才問道:「奕兒今天來,是不是還錢來的?」

  「我何時欠你錢了?」韓奕不認帳。

  屠夫張裝作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韓奕這才掏出不少銀錢給了他。屠夫張掂了掂銀錢的份量,舔了舔嘴:「你哪來的錢?」

  韓奕一五一十地將自己參加剿匪的事情說了一遍,屠夫張得意地說道:「還是舅舅我說的對,學好武藝總比筆桿頭實在!奕兒將來要做統兵大將,就像符彥卿那樣的,他的牙兵牽了我三隻羊,我一百個不願意,就是不敢伸手要錢,還得陪著笑臉。」

  屠夫張念念不忘他的羊。韓奕笑道:「舅舅說的是,外甥要是做上了大將,就替舅舅向姓符的討回公道。」

  「哈哈!」屠夫張拍著大腿大笑,「奕兒真要是當上了節度使,一定要風光地回青州,將你的全部儀仗帶上,多帶點牙兵,騎大馬,舉大旗,鑼鼓開道,讓咱老張也風光風光,那該多榮耀啊。哈哈……」

  屠夫張做著黃粱美夢,笑了好半天,才發現自己真是可笑。

  「你娘的病好點了嗎?」屠夫張問道。

  韓奕神情一黯:「我娘的病情越來越重了,不知能不能捱到這個秋天。」

  「唉,你娘要真是去了,我老張就再也找不到一個親戚了。」一向樂觀的屠夫張,讓韓奕覺得他其實也很可憐。

  「舅舅,你還有我這個親戚呢!」韓奕反駁道。

  「對,還有你!」屠夫張感歎道,「奕哥兒將來要是從軍去,再見到你就不知是何時。這兵荒馬亂的,刀箭無眼……要不,咱不當兵,咱去赴科舉耍筆頭?」

  韓奕摸了摸掛在脖子上的箭鏃,道:「娘親所命,外甥不敢忘。殺父之仇,外甥更不敢忘。」

  屠夫張被韓奕堅毅的神情嚇住了,他唯有歎息道:「奕哥兒定要小心些才是,我還等著看你風風光光地來青州探望我呢!」

  時光荏苒,江山換了一遍又一遍衣裝,已經是開運三年(丙午,公元九四六年)的秋九月。

  這一年除了黃河先後兩次決口外,還有種種民不聊生家破人亡與將相貪暴的消息。宋州歸德軍節度使趙在禮,欺壓宋州百姓,聚斂財貨,百姓苦不堪言,聽說趙在禮要移鎮,百姓拍手叫好,都說這顆「釘子」終於要走了。趙在禮聽說了,便賄賂執政,得以繼續鎮守宋州一年,於是他立下一個「拔釘錢」的名目,光明正大地要百姓付錢。

  永遠不變的則是契丹南寇的消息。

  國戚杜威奉旨巡邊,以備契丹,等到了瀛州,見城門洞啟,寂若無人,威等不敢進,引兵而南。時束城等數縣請降,杜威卻焚其廬舍,掠其婦女而還。

  韓奕的母親張氏,已經到了彌留之際,入秋以來常常數日昏迷不醒。韓奕端水送藥,盡心服侍,不敢懈怠。

  四方鄉鄰提到韓奕,無不欽佩韓奕的孝心。

  「奕兒、奕兒!」張氏在裡屋喚道。

  韓奕正在研藥末,聽到母親呼喚,連忙進了屋,他見母親從床榻上坐了起來,一改往日精神萎靡不振,似乎恢復了些活力。

  「娘,你還是躺下吧。」韓奕扶著母親道。

  「奕兒,院子裡的菊花是不是開了。」張氏問道,「我聞到了菊花香。」

  院子裡是父親生前種植的一叢菊花,九月正是菊花開放的季節。

  「是的,娘。」韓奕道,「我去摘幾朵來,讓你聞聞。」

  「我兒莫要摘,你爹從來就不摘花骨朵兒,這是你爹生前最愛的花卉。」張氏那早就哭瞎的雙眼,似乎恢復了光彩,她拉著韓奕的手道,「奕兒扶我去院子裡看看。」

  「娘,你先等一等。」韓奕不忍拒絕。他麻利地搬了一把鋪著厚褥的軟榻放到後院,這才將母親抱到了後院。

  正是秋高雲淡的季節,蔚藍的天空上大雁南飛,發出陣陣歡快的鳴叫聲。在韓奕的心裡,那陣陣雁叫聲卻有幾分悲秋的味道。

  院中的一叢金黃的菊花,悄悄綻放,那凌霜盛開的花朵在秋風中搖擺,如一張張笑臉。她是花中君子,沒有牡丹的華貴,也沒有芍葯的妖嬈,在一場秋雨一場寒中,百花就要凋謝之時,她靜悄悄盛開,不為外人所知,更不與人爭艷。

  張氏躺在秋日底下,她已經無法欣賞秋菊的風采。她緊握著韓奕的雙手,側耳傾聽,蒼白的臉上浮現著一片安祥,似乎在感受秋風掠過院子時菊花搖曳的風姿。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盡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韓奕不自覺地想起了這首帶著殺氣的詠菊詩,而他此生的父親卻是因為陶淵明而栽種這一叢秋菊。

  秋風似乎大了些,它掠過花叢,片片金黃色的花瓣隨風而動,最後落在母子二人的身上。

  「菊花落盡了,冬天就要到了。」張氏說道。

  「娘,冬天到了,春天也就不遠了。」韓奕接口道。

  張氏勉強笑了笑,她用顫抖的雙手捧著韓奕的臉,撫摸著他的臉龐、脖頸、後背與健壯堅實的胸膛:「我兒已經長大了!」

  「是的,孩兒已經十七歲了!」

  「娘要去了,我兒就一個人過了……」

  母親的雙手突然無力地垂下,雙目緊閉,臉上仍呈現出安寧慈祥的神情。韓奕已經潸然淚下,發出悲愴的吼聲:

  「娘……」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15
第十七章 不辰一
  歌云:

  四方貔貅爭豪奢,八面豺狼競跋扈。

  胡騎忽然急奔來,英雄原來是懦夫。

  幽並遊俠已淪亡,燕趙豪傑本媚骨?

  可憐吾輩黎民苦,問罷蒼天尋角弓。

  黃河南岸,楊劉鎮外。

  夕陽西沉,將它最後的輝煌灑向黃河兩岸。高高的土梁下面,長河東去,不曾有過一絲留戀,只在河道拐彎處狠狠地撞擊一下堤岸,濺起幾朵浪花。而在淺彎處,已經結了一層薄冰。

  蒼鷹在九天之上盤旋,偶爾猛地俯衝而下,向野草叢中的獵物撲去。蒼涼的大地上,一片枯黃,間或有一兩棵松樹點綴其間,讓這個肅殺的季節顯得稍微不那麼單調。

  正值十一月末的光景,北風已經嗚咽多日,一天緊似一天,吹得衰草倒伏在地。遠方不見人煙的孤村在夕陽下瑟瑟發抖,讓人真切地意識到這個冬天將會很難捱。

  一個滿面虯髯的魁偉大漢,提著一把長柄大刀,正對著面前二十來位臨時拼?而來的士卒訓話,渾然不知他的部下又冷又餓:

  「諸位,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個灶裡吃飯的,我姓呼延,是你們的隊正!咱是太行山下的好漢,殺韃子如同家常便飯。」

  「你們聽好了,若是不聽我的軍令,敢臨陣脫逃,我手上的這把刀就不客氣!」

  「想當年,咱一個人遇上一隊打草谷的韃子,三招兩式,沒讓一個韃子逃走!」

  「當兵好啊,當兵能吃飽肚子,還能殺韃子,肯賣力的,說不定還能光耀門楣!」

  「等我當上了節度使,你們就是都指揮使、都虞侯,當牙將、刺史,穿緋紫!那該有多榮耀?」

  ……

  那姓呼延的大漢是一名隊正,近處可以瞧見他面上刺著「刺義武軍」字樣。手中的大刀比尋常的大刀要長要大,他一邊口若懸河,唾沫飛揚,滔滔不絕,一邊無意識地揮舞手中的雪亮大刀,彷彿面前的部下就是可惡的韃子。站在最前面的幾個身材瘦削的新卒不得不專心盯著他手中的大刀,以免遭了無妄之災。

  「躲,你躲什麼躲?」這位姓呼延的隊正,一把揪起一個部下的衣領,「蠢貨,韃子來了,你也這麼躲嗎?」

  「隊……隊正大哥,韃子會來咱這麼?咱不過是莊稼漢,不頂事,韃子來了應該有官軍擋!」那人頂著隊正大人殺人的眼神,鼓足勇氣說道。

  「官軍?官軍比韃子好不到哪裡去!」人群中有人嘀咕道,渾然沒有剛光榮成為一名大晉新兵的自覺。

  「聽說,河北朝廷大軍都降了韃子,不知是真是假!」還有人說道。

  「誰?是誰在說話!」呼延隊正大怒,一張黑臉變成紅臉,「我們就是官軍!韃子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誰敢再亂我軍心,我先砍了他!」

  或許懾於他的威力,部下們都不說話了。被這一打岔,這位一心想做節度使的呼延隊正忘了剛才自己說到哪了。半晌,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隊正大哥,啥時開飯吶?」

  「是啊,小的已經餓了兩天。要殺韃子,總該讓小的吃飽吧?」有人附和道。

  這一說不要緊,部下紛紛嚷著要餵飽肚皮,有人肚子發出一連串的咕嚕聲,甚至有人不停地往肚子裡嚥唾液。他們當中多數人是從流民中半征半抓來的,只是為了能填飯肚子才來當兵。

  呼延隊正聞言,頓時洩氣,無奈地擺了擺手道:「吃吧,做個飽死鬼也好,這個鬼世道!」

  飢餓的部下們一哄而散,數位伙頭軍剛將吃食抬來,立刻就被士卒圍得水洩不通,那伙頭軍好不容易從人縫中擠了出來。

  沒過多久,什長朱貴捧著幾個新熟的蒸餅來到呼延面前:「大哥,白面的,這是仨月頭一回啊,趁熱吃。那幫餓死鬼,都趕著投胎呢!」

  「唉!」呼延歎了一口氣。

  「大哥歎什麼氣,跟個娘們似的!」朱貴笑道,「大不了,要死,也是這些傢伙死得快!」

  「我等從定州到恆州,又從恆州到了博州,然後又到了這裡,何時才是個頭啊!」呼延罵道,「這韃子咋就殺不完呢?」

  朱貴個子不高,身材極勻稱,是個身經沙場的老兵,模樣還算周正,唯一的缺憾是他左耳少了半塊。

  他用一副不屑的眼神,瞪著呼延道:「這都不知道?因為要將軍們殺敵,都膽小如鼠,搜刮百姓倒是前赴後繼。要不是為了殺韃子,大爺我才不會在這裡聽命。大不了也去落草為寇,活個自在。混得好,被朝廷招安了,搖身一邊,咱老朱家也出了個節度使。」

  朱貴當然姓朱,在家排行第三,所以小字就叫阿三。那殺了大唐帝國兩位皇帝,建立後梁的,正好也叫朱阿三。

  呼延隊正沒有答話,因為不是契丹韃子太厲害,是朝廷無能,是官吏貪奢,是將帥懦弱失措。呼延隊正衝著不遠處揚了揚下巴,問道:「那個小子是何方人物?」

  朱貴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一棵柳樹下席地坐著一個年輕人,臉上稚氣未脫,但上半身端坐著,卻渾絲不動,口中吃著蒸餅,細嚼慢咽,神情與身邊的士卒們迥然不同,他身邊卻橫放著一把木槍和一張弓。那人見朱貴與呼延注視他,遠遠地向他們點點頭。

  「這是我那一什的,當然,也是您呼延隊正部下的部下!」朱貴笑道,「今天來的,我見他兵器齊備,看上去還算順眼,不像是生手,就收了他。」

  「哼!」呼延見那人雖年輕,卻是一副老成的樣子,以為那人倨傲,鼻孔裡出哼哧,「這幫傢伙大多是為了混口飯吃,才來這裡當兵的。像你我這樣殺過韃子的人太少,我真擔心韃子真來的話,一觸即散。像他這樣,填飽肚子也這麼斯文,像個娘們,怎麼打仗?」

  「大哥怎麼越活越回去了。」朱貴不滿道,「你都是要當節度使的人,怎能未戰就下了戰敗的斷言。」

  朱貴臉上戲謔的表情,讓呼延很不滿意,他大大咧咧地說道:「等我呼延當上了節度使,我領精騎十萬,直搗臨潢府,將契丹皇帝老娘抓來替大爺我斟酒。」

  「行,到時候,我朱貴就沾沾呼延節帥的光,娶上三百房嬌妻美妾。」朱貴捏著長著硬硬鬍渣的下巴,眼神似乎十分神往。

  呼延瞟了他一眼,頗曖昧地笑道:「你小子受得了嗎?」

  朱貴很認真地回道:「我就是光看不用,放在家裡當擺設。你管得著嗎?」

  呼延不禁大笑。正說話間,一個精瘦的漢子跑了過來,大冷的天卻敞著懷。他名叫吳大用,是個善使狼牙棒的傢伙,也是跟呼延、朱貴從北方來的,三人是生死之交。

  「娘的,現在雖不是臘月,凍壞了,咱就少了一位得力大將!」呼延笑罵道,「沒有你,我何時才能當上節度使?」

  「大哥,我看你想當節度使,都快想瘋了。」吳大用一邊說著,一邊將紮在腰上的褐色軍衣穿上。

  「大用,你這麼跑來,難道是碰著了韃子?」朱貴問道。

  「在這個小地方,韃子是沒碰上,不過也很快了。」吳大用一屁股坐到了兩人中間,摟著二人的肩膀道,「我聽一個在鎮將大人身邊當差的兄弟說,韃子已經南下了。」

  「真的?」呼延疑惑道,他的表情既興奮,又有些失望。

  契丹人既然將要兵臨黃河,那至少說明朝廷大軍在河北沒能打勝仗。夕陽此時已經降到了地平線上,赤紅如血。

  三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16
第十八章 不辰二

  「咚、咚、咚!」鼓聲響起。

  楊劉鎮的士卒們匆匆從營房中跑出,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各自的位置。三千臨時拼湊起來的士卒,列於黃河岸邊。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昏暗的天色令眾人的心頭如同壓上了一塊大石頭。鎮將大人發表了一通演說,大意是說有消息傳來,契丹韃子的前鋒從齊州方向繞了過來,馬上就要過來,爾等要殺敵報國,有功者將陞官發財,敢不聽號令甚或臨陣脫逃者定斬不饒,云云。

  沒有多少人指望著能夠陞官發財,他們當中除了少數人當過兵上過陣,一部分是習慣性的逃兵,大多數人卻是為了能餵飽肚子。當這些人餵飽了肚子之後,對契丹韃子的恐懼已經上升為第一重要的水平。

  韓奕握著木槍,站在第一排。他緊鎖著眉頭,目光緊盯著黃河遠去的方向。

  在這個亂世之中,當兵儘管死得快,但至少還能吃飽肚子。韓奕卻從未想過當兵,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與兵將們,官如匪,兵如盜,同契丹人一樣可憎。聽說江南安定,韓奕早就想去投奔自己的族叔,儘管那位族叔恐怕連自己的父親都未曾見過。

  韓奕來此當兵,不是為了吃上兵飯,更不是那位鎮將口中的想陞官發財,他只想血債血償。但他身邊的蔡小五,則有些猶豫:

  「奕哥兒,我有些後悔了。」

  「你不是想出人頭地嗎?」韓奕低聲反問道。

  「你說我們剛來,就上陣,是不是太快了?最起碼得給我們刺面吶!」蔡小五嘟噥道。

  「都是快要死的人,還刺什麼面呢?」韓奕道。

  蔡小五挺了挺胸膛道:「我一定是最後死的那一個。」

  楊劉鎮是黃河邊的一個重要渡口,契丹人若是想南下攻汴,極有可能要奪取這個渡口。與其說它是一個鎮,還不如說它僅僅是在路邊樹起幾幢土坯營房的所在罷了,遠沒有它最盛時的規模。渡口上的浮橋早就拆毀,鐵索也被毀去。

  大戰來臨之前,氣氛壓抑,韓奕可以聽到右邊蔡小五劇烈的心跳聲,也可以感覺到左邊那位營養不良的傢伙在哆嗦。韓奕不禁擔憂起來,憑這樣的一支七拼八湊的軍隊,如何能打勝仗?連一次集體操練都沒有過,剛當兵第一天就要上陣。

  站在寒風中乾等著契丹人襲來,讓他也感受到一絲緊張。韓奕將木槍夾在胳膊中,將手心的汗往身上擦了擦。

  他感覺到一個重物壓在自己的右肩上,他沒有回頭,用餘光瞥了一眼,見一把大刀正架在自己的肩上,傳遞著寒意。

  「小子!」一個粗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見到韃子,儘管往韃子身上招呼。越怕,死的越快!」

  那個自稱是自己隊正的大漢,看來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兵。韓奕點了點頭,那人表示很滿意,將大刀收回。

  「報,二十里外,韃子來了!」一個斥候騎著馬飛馳而來,報告了準確的消息。

  士卒中出現了一絲騷動。他們擺出一個圓陣,鎮將和他的心腹們居中,一百名弩兵在稍外一層,三百名弓箭手更外一層,有同樣數量手持大盾的士卒保護,而最外面的就是韓奕這樣的步卒。這些步卒手中的武器更異,好一些的用木槍,或橫刀,差一些的用削尖的木棒。韓奕瞧了瞧手中的一隻圓盾,它只能擋住上半身的一小部分,還是用鬆脆的柳樹板拼接製成的,外面僅蒙著一層薄薄的鐵皮。

  看來將軍們也不指望能夠反擊,才擺出這樣的一個陣形。聽說北方吃緊,朝廷的大軍大多都派到了北方,就連守皇宮的軍士也被派到北方去了,以致朝廷在黃河防線無兵可用--可契丹游騎為何能如入無境地從北方來到黃河邊呢?

  東北方向很快響起了馬蹄聲,遠方出現了一道黑影,在幕色的掩護下卻如同鬼蜮。晉軍中有人失聲驚呼了起來。

  契丹人似乎也吃了一驚,他們似乎未意識到這裡居然還有三千晉軍等候多時了。這隊契丹騎兵不過三百人,他們不知虛實,逡巡再三,終於發動了一次試探性的攻擊。

  戰馬從起動到加速,不過很短的時間,然而在晉軍士卒的心中如同一個時辰那樣長。百名契丹人衝到陣前,忽然向兩旁散開,向著晉軍看起來嚴整的大陣舉起了手中弓箭。

  「弩箭,放!」晉軍中發出呼喝聲。

  契丹人當面的晉軍弩箭手,立刻發射手中的弩箭,在契丹人張弓以前,近百隻弩箭飛奔而出,十餘位契丹人慘叫著跌落下馬。

  契丹人這才意識到這支晉軍中裝備了蹶張弓,他們掉轉馬頭,藉著夜色的掩護急退。

  契丹人來得快,退得更快,似乎因為人少,被這些並無戰力可言的晉軍嚇退了。或者說,契丹人想吸引晉軍主帥做出追擊的決定,然而楊劉鎮的這位鎮將沒有這份膽量。當斥候報告說契丹人撤退了的消息傳來後,楊劉鎮的晉軍鬆了一口氣。

  「我們是不是打了個大勝仗?」蔡小五興高采烈地說道,「契丹狗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啪!」呼延隊正用自己粗大的手掌猛拍了他肩頭,將他直接拍坐到了地上,「小子,你很有前途,看來在我當上節度使之前,你就混上了國公!」

  「隊正大哥,現在我們做什麼?」有人問道。

  「睡覺。」呼延隊正,俄爾又道,「今夜大家小心一些,韃子吃了小虧,說不定今夜會來偷營。」

  「鎮將大人有令,各隊輪番放哨,我隊運氣好,今夜不當值。」什長朱貴也道,「大家小心點,可別在夜裡好夢中,被人割了腦袋。」

  吳大用嘀咕道:「都是新來的傢伙,可別將他們嚇壞了。依我看,今夜韃子一定會來。」

  「怕什麼,老子就等著他們來!」呼延罵道。各伙士卒都散去,呼延見韓奕站在身邊。

  「你有何事?」呼延問道。

  「隊正大哥,在下姓韓,名……」韓奕正要自我介紹,他認為有必要鄭重地介紹一下自己,連同一個灶上吃飯的袍澤名字都不知,這如何能打仗?

  「別跟我廢話!」呼延打斷了他的話,「等殺完了契丹狗,你再跟我說說你的尊姓大名!」

  韓奕還要解釋,呼延提著大刀走開,一邊嘴中嘟噥著:「都是吃貨,早死早投胎,也好轉世成個盛世小民。這個臭世道!」

  朱貴拍了拍韓奕的肩膀,這才發現韓奕比自己高出一個頭,語重心長地說道:

  「韓兄弟,你別在意,他就是這副臭脾氣,其實是個好漢。如今這樣的好漢不多了,所以他當了五年兵,雖然殺得韃子夠多,武藝也高強,還是一個小小的隊正。」

  蔡小五在韓奕耳邊嘀咕道:「看來當兵也沒有前途。」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17
第十九章 不辰三

  韓奕合衣躺在地上,裹著一條臭烘烘的薄被。

  夜裡寒冷,營房的牆壁四處漏風,吹得人瑟縮成一團。屋中的柴火已經燃盡,在黑暗中發出慘淡的紅光,在冷夜中暗淡下去。空氣瀰漫著腳臭、狐臭與尿液的氣味,即便是這樣,還有人扯著震天的呼嚕,讓他難以入眠。

  「殺、殺,殺光韃子!」有人在說夢話。韓奕聽出這是蔡小五在說夢話,在這深夜中令人悚然。

  韓奕的腦子在胡思亂想,這個黑暗、混亂世界讓他愁緒滿懷。他一直認為這個世界沒有一個值得他致以敬意的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難以形容這個吃人的世界。而此生雙親以前的點滴生活,一次又一次在他腦海中閃現,這似乎讓他自己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目標。

  韓奕歎了一口氣,翻了個身子沉沉睡去。

  「不好,韃子襲營了!」夜色將去未去的時刻,突然一聲暴喝響起。

  緊接著,急促的馬蹄聲響起,驚醒了黑夜,楊劉兵營如同一隻瓷器重重地摔到青石板上,在爆裂聲中四分五裂。

  士卒們慌張著從地鋪上爬起,在黑暗中尋找自己的衣服與兵器,在混亂中推搡著、叫罵著,更多的卻是惶恐。

  「慌什麼?」呼延隊正怒罵道,他光著膀子,抓起從不離身的大刀首先衝了出去。韓奕也在第一時間跟在他的身後。

  契丹兵已經衝進了軍營,他們放火燒著了堆集在營地倉房中的柴火,火焰沖天而上。火焰照耀之下,晉軍士卒毫無頭緒地亂跑,他們不知道往何處反擊,第一時間更是無人指揮他們。契丹兵忽東忽西,放著冷箭,不停地有人慘叫著倒下。

  呼延瞧著一小隊契丹兵策馬衝了過來,正要上前攔截,只聽「嗖」的一聲凌厲的呼嘯聲從自己耳邊飛過,一支黑色的箭矢正中迎面奔來的契丹兵,那人捂著喉嚨摔下馬來。這是韓奕射出的箭矢。

  瞬間,又有一支箭矢飛到,另一名契丹人躲閃不及,也被射落下馬。這是蔡小五射出的一箭,他興奮地吶喊起來。

  「韓兄弟,好箭法!」呼延聽到吳大用的呼聲,他來不及細想,剩下的契丹人衝勢未減,已經殺到了近前,他半跪在地,舉起那長柄大刀,暴喝一聲,竟將那戰馬前蹄輕鬆地砍斷,馬背上的騎兵如風箏一般狠狠地摔了下來,被朱貴趕上前去,一斧了結了性命。

  晉軍的哨兵形同虛設,他們既不能提前發現契丹人,也沒有做到及時報警,被契丹人殺了個措手不及。營地裡一片火海,契丹人仗著馬力,橫衝直撞,將晉軍好不容易抱成團的士卒,殺得四散。

  慘叫聲、呼喊聲、叫罵聲與馬蹄聲、兵器相交的聲響混成了一鍋粥。局面成了一邊倒的大屠殺。

  呼延手中的大刀,上砍騎者,下砍馬腿,忽上忽下,如同索命的無常。

  朱貴手中大斧,專往契丹人戰馬招呼,騎者一旦摔下馬來,總會有幾位搏命經驗豐富的老兵衝上前去收穫戰果。

  吳大用使的是一把狼牙槊,棒端有倒鉤,他靈巧地躲避著呼嘯的戰馬,順便用倒鉤將騎者拖下馬來,摟頭就是一棒,讓那倒霉者腦汁四濺。

  隊裡的新卒子們嚇壞了,他們愣在當場,卻遭到了從斜刺裡射來的箭矢襲擊,當場數人中箭倒下。

  「還愣著幹什麼?快隨我衝上去!」呼延回頭衝著自己的部下喊著。回過神來的部下們,奮力吶喊一聲,跟在隊正及幾位伙長的身後,往契丹人最密集的地方衝了過去。

  韓奕也持著木槍跟在身後,他發現除了剛來射出的那支箭,自己的武藝在這突然的爭鬥中一時派不上用場,契丹人並不停留一處,讓他的弓失去作用。契丹人突然而來,殺夠了本,又呼嘯而去,晉軍士卒們拼著兩條腿,追在馬屁股後面。

  韓奕停了下來,他發現自己早就離開軍營很遠距離,置身於一片棗樹林中,身邊沒有一個人,只有遠方傳來間斷的廝殺聲。

  「嗒、嗒!」韓奕聽到馬蹄聲,那馬蹄聲並不遠,並且他還聽到戰馬打著響鼻。

  韓奕猛回頭,東方出現了一絲光亮,他見不遠處一個契丹騎兵正好轉頭注意到自己,如同獵人看著自己的獵物。

  韓奕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腰側,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弓早就不翼而飛,不禁暗叫慚愧。那契丹兵舉起了弓箭,韓奕飛快地躲到了一棵棗樹後面,箭矢呼嘯而至,正中樹幹。箭羽深入樹幹,餘力未消,箭桿發出顫抖聲。

  韓奕心中大感僥倖,幸虧自己發現危險較早,不然早就中了箭,那位契丹人的箭法相當精湛,又接連射出兩箭,支支往自己露出的身體招呼,幸虧有棵粗大的棗樹遮擋,被韓奕勉強躲過,也驚出了他一身冷汗。

  看那契丹人馬前上的身形,相當魁偉,唯一令韓奕放心一點的是,那人是獨自一人。韓奕尋思,這棗樹林中的棗樹長得稀疏,並不能阻礙戰馬的衝刺,不能讓對手招來一幫人,張口用學來的簡單一句契丹話喊道:

  「惡狗,快來受死!」

  那契丹人受了激將法,哇哇叫著拍馬衝了過來,到了跟前突然將手中的馬槊刺了過來,馬勢不減,尖刃卻抓住一剎那間的空隙,衝著韓奕肋部刺了過來。

  樹林中黑暗,韓奕只能下意識地躲閃。那契丹人撲了個空,戰馬已經載著他衝出了數十步遠,契丹人又掉轉馬頭,再一次殺了過來。

  這一次,韓奕不再這麼被動挨打,他突然從藏身處跳了出來,在對手出手的一剎那間,蹲下身子,猛得將手中的槍刺了出去,那槍是衝著馬腹狠狠地刺了過去。戰馬受了這一擊發出長嘶一聲,猛得一揚前蹄,那契丹人受到這一變故,身手極敏捷地甩蹬,竟從馬背上穩穩地跳了下來。那負傷的戰馬拋棄了主人,揚長而去。

  近處,韓奕才發現對方是一員有身份的人,因為對方身上穿著鎧甲,而不是尋常契丹騎兵所穿的皮甲。

  那契丹人落了地,嘴中叫罵著。韓奕聽不懂對方說什麼,也不想知道,那一定不是好話。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對方似乎也感覺到面前的這個晉軍小卒似乎也不容易對付。

  終於,契丹人舉起了手中的馬槊,直直地刺了過來,帶著寒意。韓奕跳了開來,正要舉槊還擊,見對方馬槊橫著拍了過來,變刺為拍,那馬槊尖刃下至少有一尺是佈滿鐵釘的纂部,被砸住了即便不死也要重傷。

  韓奕連忙豎起兵器抵擋這一擊,「砰」,巨大的力量傳來,對方的力量只在自己之上,震得他虎口發麻。

  「?、?!」對方得勢不饒人,連續快速地或拍或刺或挑或劃,令韓奕手忙腳亂,心頭更是大駭。

  韓奕也曾下過苦功夫練習武藝,拜過許多人為師,對自己的武藝一向極為自負。正所謂一山更有一山高,這一次真正遇到了扎手的對手,尤其對方力量在自己之上,這以性命相搏的廝殺經驗更是自己難以企及的。對方仗著身高馬大,力量更勝一籌,而且兵器稍長,發動一連串的攻擊,根本就不讓韓奕有反擊的機會。

  韓奕一邊拚力抵擋,一邊飛快地想辦法,突然覺得手背刺痛,手中的兵器幾欲脫手。

  「啊!」韓奕發出驚呼聲。

  電光火石間,那契丹人獰笑著,趕上前一步,鋒利的刃尖往韓奕腹部猛得一扎。瞬間,韓奕感覺到對方兵器接觸自己腹部所傳遞的力量與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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