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非刑㈥
韓奕不過是親自奏報前方道路情況,並向皇帝詢問行止安排,另外就是轉呈高行周與慕容彥超二人乞求皇帝加快行程的奏折。
「哼!」劉知遠還未看完二人的奏折,就將奏折砸在韓奕的身上,怒道,「朕是天子,不是他們麾下小卒!不思進取,相互攻訐,亂我軍心,徒耗糧秣,何以討逆?何以安邦?何以平天下?」
劉知遠面色紅紫,相貌臉色本就不怒自威,這一發起怒來,讓左右侍從膽戰心驚。韓奕侍立一旁,也是不敢直視,生怕引火燒身。
「陛下息怒!」樞密使楊邠道,「鄴都已經不遠,陛下不如加快行程,至鄴城軍中再作計較。文武百官皆隨駕親征,到時其中是非曲直一辨即知。」
「楊樞使所言甚是,陛下親至,自然會瞭解真相的,諒鄴都軍中無人敢隱瞞。」宰相蘇禹珪也勸道。
經過眾人一番勸解,劉知遠的怒氣這才消了大半,他當即命道:「今日進食後,全軍急行!」
「是!」左右齊聲應道。
韓奕正要返回自己的前鋒營地,郭威將他叫住了。
「聽說你在黃河邊上,遇到了馮道諸公?」郭威問道。
「回太尉,正是如此。」韓奕答道。
郭威見他拘謹,笑道:「你跟我兒郭榮都兄弟相稱了,見到老夫何必如此拘謹?」
「只因令郎官職太小。」韓奕見郭威表情輕鬆,語氣和藹,大膽地開玩笑道,「郭公的官職太高。」
「哈哈!」郭威爽朗地笑道,「想說便說,這樣才叫年輕人嘛。年紀輕輕的,太過謹慎,反而讓人奇怪。」
「不知郭公方才為何提到馮相公?」韓奕問道。郭威方才給他下了個太過謹慎的評論,本是脫口而出,卻讓他感到意外,不知是好還是壞,看來適當地驕傲莽撞一下也是應該的。
「沒事,我就隨便問問。聖駕離京師前,李公已經被拜為太子太傅,和公被拜為太子太保。至於馮公,現雖還未授官爵,但想來也不會太差。」郭威和藹地說道,「馮公年長於我,累朝宰相,在朝野百官之中,稱德高望重第一,我對他一向尊敬,他跟我說在你軍中一餐,雖然並不豐盛,但感喟良多。因為那是我大漢朝廷的米粟,九死一生之慨吧!」
韓奕心中疑惑,馮道感歎幸運脫難,本屬自然,不知郭威跟自己說這些是何意,或許就是隨便一說,
「馮公說你心地純直,見識不俗,所慮又遠,能發常人所不能及之高論,將來定會很有成就。能得馮公此論,你也可以笑看同輩人了。我兒郭榮對你也是極友善,你年少卻居高位,雖然未授節鎮,但已經相當矚目了,鄭州善政,朝中亦有所聞,莫要驕傲自滿才是。」郭威說道。
「郭公告誡,卑職不敢忘!」韓奕躬身拜謝,又問道,「郭公若是沒有其他需要卑職效勞的,卑職便要趕回軍中。」
「你去吧!」郭威點了點頭。
郭威與韓奕見面的次數,幾根手指頭都能數過來,但韓奕謹慎守禮,又不是太過熱情,總給他一種親近之感,韓奕身上的朝氣與活力總讓他能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情狀。郭威卻不知,韓奕雖然本性如此,也是刻意地與他親近,人總要找個靠得住點的大山。
當人們還在圍著劉知遠、楊邠、史弘肇、蘇逢吉阿諛奉承的時候,韓奕找上了郭威這座靠得住的大山,與另幾個重臣相比,郭威太過低調,不顯山不顯水。
有一點郭威說的沒錯,韓奕在他面前太過謹慎,但這也說明韓奕胸有城府。人有城府不要緊,關鍵是要如何用好城府。
十月十七,漢帝劉知遠終於抵達鄴都城下,卻直接住在高行周的軍營中,以此表明自己對高行周並無惡感。鄴都城頭上的守軍,遠遠地望見漢軍數萬援兵奔來,旗幟鮮明,刀槍林立,本就心生恐懼之心,又見赭黃色龍旗來到跟前,惶恐不安起來。
劉知遠坐在中軍帳中,一言不發,文武百官側立左右。高行周與慕容彥超二人拜倒在地,帳內壓抑的氣氛令二人心中忐忑不安。
「說吧,鄴都城為何安在?」劉知遠沉得住氣,讓二人跪了半天,才開口問道。
高行週身為主帥,又是年長者,但慕容彥超既不知敬上,又不知尊長,未等高行周開口,卻搶先說道:「陛下,我大軍受欽命屯集城下,本可一鼓作氣,將鄴都拿下。但正當我軍將士奮不顧身之時,高節帥卻喝令全軍圍而不攻,只是每天挖壕築柵,將我等當作匠人役夫使喚,空費糧秣。」
劉知遠見慕容彥超搶了發言權,又見高行周並不焦急,而是耐心地聽慕容彥超說完,心中對高行周的評價更高了一層。
「高卿,你是主帥,你說說看。」劉知遠點名道。
「陛下明鑒,鄴都是河北首要大城、堅城,本就易守難攻。況且杜賊早就必懷反叛自保之心,廣積糧甲,又陰結遼人,引以為援,士氣正高。臣不願看到將士徒勞無功,空灑熱血。故而,臣圍而不攻,廣築城壕,待敵……」
慕容彥超打斷道:「哼,你與杜賊有婚姻之好,怕是另有隱情吧?」
高行周不願當著皇帝的面,與慕容彥超吵架,伏身拜道:「陛下明鑒,我軍來時,城中士氣仍高,彼時契丹人還控制著相、洺、邢、恆等州,賊軍以為有遼兵來援。今白溝以南除少數州縣外,皆為我朝所有,鄴都孤立無援,城中糧食將盡,只要我軍再圍上兩月,鄴都不攻自破。」
劉知遠當然知兵,聽高行周這麼說,心中深以為然,暗道高行周不愧是沙場老將。他也不想當場斥責慕容彥超,便當眾說道:「兩位統兵在外,辛苦有加。今日暫且退下,朕自有計較。」
「遵旨!」高行周與慕容彥超二人不知劉知遠何意,只得退下。慕容彥超還想再申辯幾句,見皇帝臉色不豫,將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嚥回肚中。
待正副統帥出帳,劉知遠對侍立一旁的幾位重臣說道:「朕親至鄴都,不能不撫恤將士。爾等先代朕去各處營中探視。高與慕容二帥不和,有悖征伐之道,爾等好生勸慰。」
「遵旨。」楊邠等人應道。
韓奕剛將自己的人馬安頓好,高懷德來請他去見自己父親。韓奕也想去拜見一下高行周,剛行至高行周的帥帳前,見蘇逢吉與楊邠二人結伴去探視高行周,便與高懷德二人立在帳外候著。
「蘇公、楊公,老夫苦啊!」高行周蒼老但不失洪亮的聲音在帳內響起。
傳來蘇、楊二人的驚呼聲:「高公請起,我等消受不得!」
高行周大概是向這二人跪拜,以高行周的資歷向他們二人跪拜,蘇、楊二人雖是當朝數一數二的大員,但也消受不起。
一番勸說之後,高行周向二人倒著腹中苦水。那慕容彥超根本就不將他放在眼裡,數次挑事生非凌辱高行周,高行周起初不想跟他計較,慕容彥超藉著與皇帝的關係,變本加厲,饒是高行周氣量高深,也是無處發洩胸中憤懣。
「老夫歷數朝為將,世人皆知我心。我雖與杜逆有婚姻之好,但那是前朝之事。老夫公私分明,否則我早就藉故推辭帥職,何故受此屈辱?」高行周越說越是氣憤。
忽然帳內一陣更加激烈的驚呼聲,嘈雜聲中夾雜著楊邠的驚呼聲:「高公,使不得呀,使不得呀……」
蘇逢吉也在旁邊驚呼:「快、快,將高公拉住!」
帳外的高懷德大驚失色,以為自己父親想不開動了刀子,連忙入帳搶救,韓奕也跟著進去,只見高行周正跪在地上,用雙手從地上挖掘泥土,正往嘴裡塞。蘇、楊二人一左一右拉扯,眾軍士上前幫忙,這才將高行周拉住。
韓奕覺得十分驚訝,因為他發現這大帳竟是建在一個馬糞堆之上,馬糞雖然乾燥,又混著泥土,但總是糞土。高行周竟然毫不猶豫地將糞土往嘴裡塞,老淚縱橫,委屈萬分。
蘇、楊二人見高行周如此,齊聲說道:「高公今日所言,我等必會轉奏上聽,有我們二人作保,諒慕容彥超也不敢誣蔑與你!」
「老夫謝過二位相公,縱死不敢相忘二公恩情。」高行周道。
蘇、楊二人這便告辭而去,去向皇帝奏報去了。高懷德道:「父帥何苦如此?大不了,咱們辭職不幹了,豈能受此大辱?」
高行周已經恢復了平靜,他打量著韓奕,擠出一絲微笑:「這位這便是韓防禦使了?」
「小將拜見高公!」韓奕拜道。
「賢侄免禮!」高行周親自將他扶起道,「這次若是能得陛下諒解,也多虧了賢侄。」
「小將也不過說了句無用的話,不敢讓高公以侄呼我。」韓奕回道。
「示上以誠。」高行周道,「我兒懷德就猜不出賢侄之意。」
韓奕心中不以為然,高行周早就有了這個想法。韓奕的目光在地上糞土一掃而過,說道:「高公真能做常人不能及之事。」
高行周老臉一紅,道:「倘若你能辦成,你早就做上了節度使,何苦讓人抹殺你的功勞?」
薑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韓奕覺得學無止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