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五代末年風雲錄 作者:肖申克117 (連載中)

mk2257 2011-2-11 12:57: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 33525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58
第六章 非刑㈥

   韓奕不過是親自奏報前方道路情況,並向皇帝詢問行止安排,另外就是轉呈高行周與慕容彥超二人乞求皇帝加快行程的奏折。

    「哼!」劉知遠還未看完二人的奏折,就將奏折砸在韓奕的身上,怒道,「朕是天子,不是他們麾下小卒!不思進取,相互攻訐,亂我軍心,徒耗糧秣,何以討逆?何以安邦?何以平天下?」

    劉知遠面色紅紫,相貌臉色本就不怒自威,這一發起怒來,讓左右侍從膽戰心驚。韓奕侍立一旁,也是不敢直視,生怕引火燒身。

    「陛下息怒!」樞密使楊邠道,「鄴都已經不遠,陛下不如加快行程,至鄴城軍中再作計較。文武百官皆隨駕親征,到時其中是非曲直一辨即知。」

    「楊樞使所言甚是,陛下親至,自然會瞭解真相的,諒鄴都軍中無人敢隱瞞。」宰相蘇禹珪也勸道。

    經過眾人一番勸解,劉知遠的怒氣這才消了大半,他當即命道:「今日進食後,全軍急行!」

    「是!」左右齊聲應道。

    韓奕正要返回自己的前鋒營地,郭威將他叫住了。

    「聽說你在黃河邊上,遇到了馮道諸公?」郭威問道。

    「回太尉,正是如此。」韓奕答道。

    郭威見他拘謹,笑道:「你跟我兒郭榮都兄弟相稱了,見到老夫何必如此拘謹?」

    「只因令郎官職太小。」韓奕見郭威表情輕鬆,語氣和藹,大膽地開玩笑道,「郭公的官職太高。」

    「哈哈!」郭威爽朗地笑道,「想說便說,這樣才叫年輕人嘛。年紀輕輕的,太過謹慎,反而讓人奇怪。」

    「不知郭公方才為何提到馮相公?」韓奕問道。郭威方才給他下了個太過謹慎的評論,本是脫口而出,卻讓他感到意外,不知是好還是壞,看來適當地驕傲莽撞一下也是應該的。

    「沒事,我就隨便問問。聖駕離京師前,李公已經被拜為太子太傅,和公被拜為太子太保。至於馮公,現雖還未授官爵,但想來也不會太差。」郭威和藹地說道,「馮公年長於我,累朝宰相,在朝野百官之中,稱德高望重第一,我對他一向尊敬,他跟我說在你軍中一餐,雖然並不豐盛,但感喟良多。因為那是我大漢朝廷的米粟,九死一生之慨吧!」

    韓奕心中疑惑,馮道感歎幸運脫難,本屬自然,不知郭威跟自己說這些是何意,或許就是隨便一說,

    「馮公說你心地純直,見識不俗,所慮又遠,能發常人所不能及之高論,將來定會很有成就。能得馮公此論,你也可以笑看同輩人了。我兒郭榮對你也是極友善,你年少卻居高位,雖然未授節鎮,但已經相當矚目了,鄭州善政,朝中亦有所聞,莫要驕傲自滿才是。」郭威說道。

    「郭公告誡,卑職不敢忘!」韓奕躬身拜謝,又問道,「郭公若是沒有其他需要卑職效勞的,卑職便要趕回軍中。」

    「你去吧!」郭威點了點頭。

    郭威與韓奕見面的次數,幾根手指頭都能數過來,但韓奕謹慎守禮,又不是太過熱情,總給他一種親近之感,韓奕身上的朝氣與活力總讓他能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情狀。郭威卻不知,韓奕雖然本性如此,也是刻意地與他親近,人總要找個靠得住點的大山。

    當人們還在圍著劉知遠、楊邠、史弘肇、蘇逢吉阿諛奉承的時候,韓奕找上了郭威這座靠得住的大山,與另幾個重臣相比,郭威太過低調,不顯山不顯水。

    有一點郭威說的沒錯,韓奕在他面前太過謹慎,但這也說明韓奕胸有城府。人有城府不要緊,關鍵是要如何用好城府。

    十月十七,漢帝劉知遠終於抵達鄴都城下,卻直接住在高行周的軍營中,以此表明自己對高行周並無惡感。鄴都城頭上的守軍,遠遠地望見漢軍數萬援兵奔來,旗幟鮮明,刀槍林立,本就心生恐懼之心,又見赭黃色龍旗來到跟前,惶恐不安起來。

    劉知遠坐在中軍帳中,一言不發,文武百官側立左右。高行周與慕容彥超二人拜倒在地,帳內壓抑的氣氛令二人心中忐忑不安。

    「說吧,鄴都城為何安在?」劉知遠沉得住氣,讓二人跪了半天,才開口問道。

    高行週身為主帥,又是年長者,但慕容彥超既不知敬上,又不知尊長,未等高行周開口,卻搶先說道:「陛下,我大軍受欽命屯集城下,本可一鼓作氣,將鄴都拿下。但正當我軍將士奮不顧身之時,高節帥卻喝令全軍圍而不攻,只是每天挖壕築柵,將我等當作匠人役夫使喚,空費糧秣。」

    劉知遠見慕容彥超搶了發言權,又見高行周並不焦急,而是耐心地聽慕容彥超說完,心中對高行周的評價更高了一層。

    「高卿,你是主帥,你說說看。」劉知遠點名道。

    「陛下明鑒,鄴都是河北首要大城、堅城,本就易守難攻。況且杜賊早就必懷反叛自保之心,廣積糧甲,又陰結遼人,引以為援,士氣正高。臣不願看到將士徒勞無功,空灑熱血。故而,臣圍而不攻,廣築城壕,待敵……」

    慕容彥超打斷道:「哼,你與杜賊有婚姻之好,怕是另有隱情吧?」

    高行周不願當著皇帝的面,與慕容彥超吵架,伏身拜道:「陛下明鑒,我軍來時,城中士氣仍高,彼時契丹人還控制著相、洺、邢、恆等州,賊軍以為有遼兵來援。今白溝以南除少數州縣外,皆為我朝所有,鄴都孤立無援,城中糧食將盡,只要我軍再圍上兩月,鄴都不攻自破。」

    劉知遠當然知兵,聽高行周這麼說,心中深以為然,暗道高行周不愧是沙場老將。他也不想當場斥責慕容彥超,便當眾說道:「兩位統兵在外,辛苦有加。今日暫且退下,朕自有計較。」

    「遵旨!」高行周與慕容彥超二人不知劉知遠何意,只得退下。慕容彥超還想再申辯幾句,見皇帝臉色不豫,將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嚥回肚中。

    待正副統帥出帳,劉知遠對侍立一旁的幾位重臣說道:「朕親至鄴都,不能不撫恤將士。爾等先代朕去各處營中探視。高與慕容二帥不和,有悖征伐之道,爾等好生勸慰。」

    「遵旨。」楊邠等人應道。

    韓奕剛將自己的人馬安頓好,高懷德來請他去見自己父親。韓奕也想去拜見一下高行周,剛行至高行周的帥帳前,見蘇逢吉與楊邠二人結伴去探視高行周,便與高懷德二人立在帳外候著。

    「蘇公、楊公,老夫苦啊!」高行周蒼老但不失洪亮的聲音在帳內響起。

    傳來蘇、楊二人的驚呼聲:「高公請起,我等消受不得!」

    高行周大概是向這二人跪拜,以高行周的資歷向他們二人跪拜,蘇、楊二人雖是當朝數一數二的大員,但也消受不起。

    一番勸說之後,高行周向二人倒著腹中苦水。那慕容彥超根本就不將他放在眼裡,數次挑事生非凌辱高行周,高行周起初不想跟他計較,慕容彥超藉著與皇帝的關係,變本加厲,饒是高行周氣量高深,也是無處發洩胸中憤懣。

    「老夫歷數朝為將,世人皆知我心。我雖與杜逆有婚姻之好,但那是前朝之事。老夫公私分明,否則我早就藉故推辭帥職,何故受此屈辱?」高行周越說越是氣憤。

    忽然帳內一陣更加激烈的驚呼聲,嘈雜聲中夾雜著楊邠的驚呼聲:「高公,使不得呀,使不得呀……」

    蘇逢吉也在旁邊驚呼:「快、快,將高公拉住!」

    帳外的高懷德大驚失色,以為自己父親想不開動了刀子,連忙入帳搶救,韓奕也跟著進去,只見高行周正跪在地上,用雙手從地上挖掘泥土,正往嘴裡塞。蘇、楊二人一左一右拉扯,眾軍士上前幫忙,這才將高行周拉住。

    韓奕覺得十分驚訝,因為他發現這大帳竟是建在一個馬糞堆之上,馬糞雖然乾燥,又混著泥土,但總是糞土。高行周竟然毫不猶豫地將糞土往嘴裡塞,老淚縱橫,委屈萬分。

    蘇、楊二人見高行周如此,齊聲說道:「高公今日所言,我等必會轉奏上聽,有我們二人作保,諒慕容彥超也不敢誣蔑與你!」

    「老夫謝過二位相公,縱死不敢相忘二公恩情。」高行周道。

    蘇、楊二人這便告辭而去,去向皇帝奏報去了。高懷德道:「父帥何苦如此?大不了,咱們辭職不幹了,豈能受此大辱?」

    高行周已經恢復了平靜,他打量著韓奕,擠出一絲微笑:「這位這便是韓防禦使了?」

    「小將拜見高公!」韓奕拜道。

    「賢侄免禮!」高行周親自將他扶起道,「這次若是能得陛下諒解,也多虧了賢侄。」

    「小將也不過說了句無用的話,不敢讓高公以侄呼我。」韓奕回道。

    「示上以誠。」高行周道,「我兒懷德就猜不出賢侄之意。」

    韓奕心中不以為然,高行周早就有了這個想法。韓奕的目光在地上糞土一掃而過,說道:「高公真能做常人不能及之事。」

    高行周老臉一紅,道:「倘若你能辦成,你早就做上了節度使,何苦讓人抹殺你的功勞?」

    薑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韓奕覺得學無止境。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59
第七章 非刑㈦

    高行周的示上以誠,或者說裝可憐,果然奏效。

    劉知遠深知慕容彥超理屈,命蘇逢吉與楊邠二人勸解高行周與慕容彥超和好,又親自將慕容彥超召到御前斥責,再命彥超向高行周賠禮道歉。

    慕容彥超雖然心懷不滿,但還是照辦,只是一門心思想在皇帝面前立功,將鄴都攻下。劉知遠此時還想著要招降,派給事中陳觀入城宣佈旨意,可城內的杜重威沒給面子,拒絕放陳觀入內。

    劉知遠覺得很沒面子,因為杜重威曾經聲稱,只要御駕親至,一定開門請降,不料自己已經到了鄴都城下好幾日,杜重威還不肯投降,對自己天子威儀視若無睹。城內的守軍,總是趁著夜晚三三兩兩地出城請降,降卒說城中糧食漸漸吃完,支撐不了多少時日。

    慕容彥超見機會成熟,便上前請命攻城,劉知遠便答應了他。

    十月二十五,北風嗚咽,氣候日見寒冷。

    一陣號角聲中,皇帝劉知遠親自來到陣前,激勵將士。正是寅時一刻,天空還是漆黑一片,只能聽萬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人歡馬叫。

    「吾皇萬歲!吾皇萬歲!」五萬漢軍齊聲呼喊,聲震十餘里外。

    無數的火把亮了起來,將鄴都城牆照得通亮,而城頭上不時地射出火箭。劉知遠一聲令下,漢軍士卒蜂擁而上,在慕容彥超的指揮下,或抬或推各種攻具往鄴都城攻去。

    軍士冒著城頭上密集的箭石,將帶有掩護木幔的雲梯,破壞城門用的火車和撞車,還有撞擊城壁的沖車,吶喊著狂奔而去。發射粗如長矛的巨型弩車,紛紛上陣,更有投石機呼嘯著將石丸砸向城頭。

    震天的廝殺聲很快就響成一片,將怒吼的寒風掩蓋住,城內城外只迴盪著慘叫與亢奮的吶喊聲。

    從寅時至卯時,從卯時至辰時,漢軍攻勢如虹,並未能得償所願。此時太陽已經爬上了一竿頭,城下堆集著無數被燒燬的攻具,箭矢積有尺厚,近千死屍橫七豎八地疊在一起,漢軍傷員的哀號聲更是不絕於耳。

    慕容彥超的額頭冒著汗,短短兩個時辰之內,一千多漢軍陣亡,近萬士卒受傷。他悄悄地回頭看了看身後重兵護衛下的劉知遠,見劉知遠臉色鐵青,正瞪著他後背,一言不發。

    「陛下……」

    慕容彥超想解釋一番,諸如敵兵士氣太高、城池太堅等原因,劉知遠怒哼一聲,扭頭便走。

    「暫且收兵吧!」楊邠拍了拍他肩膀,也跟在皇帝身後走了。

    慕容彥超感到羞愧,從此再也不敢言稱攻城。城頭上的守軍見漢軍退回,紛紛在城頭上謾罵譏笑起來。

    義勇軍作為皇帝的扈從軍隊,作壁上觀。吳大用悄悄地說道:「禁軍也不過如此!」

    「我們可不就是禁軍嗎?」陳順笑道。韓奕的心腹們沒將自己當成禁軍中一份子。

    回到中軍帳中,郭威問慕容彥超道:

    「聽方才城頭守軍的口音,似乎是燕人?」

    「正是幽州兵,杜賊從遼人那找來的援軍,共約兩千餘人,由張璉統領,幽州兵驍勇善戰,抵抗尤其強硬。」慕容彥超答道。

    「陛下,不如再派使者曉諭張璉,許他不死。困獸猶鬥,若給出一線生機,賊軍或許會放棄抵抗。」史弘肇奏道。

    「姑且一試!」劉知遠點頭道。

    當即漢軍使者站在城下,衝著城頭上喊道:「大漢皇帝陛下欽言,幽州兵若能出城請降,許以不死,容許爾等回歸故里。倘若不降,城破之時,必誅殺乾淨。」

    城頭上的一位壯漢,正是幽州兵的統領張璉。張璉高聲回道:「請問爾主,汴梁一千五百名幽州降卒今日安在?」

    當初蕭瀚倉惶逃離汴梁,曾留下一千五百名幽州兵幫助防守汴梁,及劉知遠入汴,這些幽州兵就向劉知遠投降。幽州早自石敬瑭時就屬遼人,有人認為這千五百名幽州兵留在中原,或許會謀反,為了消除隱患,劉知遠便將那一千五百名幽州兵殺了個一乾二淨。

    如今劉知遠又想招降鄴都城內的幽州兵,早就失去了信義,誰能保證劉知遠不會誘降然後斬草除根呢?

    漢軍使者狼狽而回。郭威在城下聽著了張璉的答覆,心中又想起韓奕曾經說過的他現在已經差不多忘記的話:施仁以合眾,示信以行令,量刑以懲奸。

    「有『智』不在年高!」郭威暗想道。

    劉知遠聽了使者回報,雖然憤怒,但也無可奈何,他只好繼續按照高行周的計策,將鄴都城圍著數重,再將外壕加深加寬,增築城柵,圍而不攻,跟城內守軍耗著。

    劉知遠與群臣很快就從失敗中恢復過來,因為已經到了寒冷的十一月,城內的糧食日見稀缺,一到夜裡,越來越多的守軍緣繩而下,向漢軍投降,然後如餓鬼一樣往肚子裡塞食物。人人都可以預料到,杜重威已經窮途末路了。

    「鄴都若是討平,高卿當居首功!」劉知遠舉觴,親自向高行周祝酒。

    「臣惶恐!」高行周拜謝道。群臣也紛紛向高行周舉觴,慕容彥超枯坐在一旁,只能看著高行周如眾星捧月一般,享受著上至皇帝下至小校的稱讚,自己卻不敢稍露不恭之色。

    「陛下,臣有攻城利器獻於陛下。」內殿直韓訓上前奏道。

    劉知遠微微點頭,韓訓當即命人取出一堆木質攻具,零七八碎的都是攻具模型,用軟木拼接而成,雖然不見得威力巨力,但看那精巧造型,製作這模型的人一定是魯班再世。眾臣交口稱讚,讚的卻是木工手藝,韓訓面有得色。

    不料,劉知遠卻說道:「守城之道,在於萬眾一心。城內軍士若離心離德,縱是城高萬丈,精兵十萬,也是無濟於事。攻城亦是如此,這攻具不過是小道罷了!」

    「陛下英明!」郭威說道,「兵法有雲,攻城之法,為不得已。修櫓轒轀,具器械,三月而後成,距堙,又三月而後已。又雲,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今鄴都城內已經窮途末路,士卒鬥志已衰,臣以為再過不久,鄴都將不戰而克。」

    劉知遠聽著高興,連連點頭。蘇逢吉卻道:「看來郭副使還是應該多讀點書,要不然只知蠻幹,誤了陛下的大事。」

    蘇逢吉的譏諷之語,令郭威心頭又一次火起,這已經不是蘇某人第一次冒犯他的尊嚴。劉知遠擺手道:「蘇卿勿多言,郭卿年輕時是讀過兵法的,其中微言大義,瞭然於胸,非尋常人所能比。朕能有有今日成就,郭卿勞苦功高。」

    劉知遠不想引起臣下誤會,又對楊邠等人說道:「爾等皆是股肱之臣,朕願與眾卿共治天下。」

    群臣紛紛起身,然後齊齊拜道:「臣等惶恐,願受吾主驅策,強我大漢,一統天下!」

    韓奕今日不當值,也有資格在座,他覺得身為臣子,何時出班拜謝,如何看皇帝的臉色說話,是相當有學問的。方才群臣出班唱諾,歌功頌德,韓奕差點就沒反應過來。

    因為韓奕的心神,方才被一個姓韓的「本家」所吸引。劉知遠所說的軍心、士氣,固然是攻守第一重要的事情,郭威所說不戰而屈人之兵,當然也是至理名言。然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能多掌握一些利器,沒有任何壞處。

    這位內殿直韓訓所獻的攻具一經亮相,就立刻吸引住了韓奕。

    韓訓收拾起自己的作品,躬身退下,神情寡歡。

    「韓兄,請留步!」宴會散盡,韓奕追在韓訓身後呼道。

    「將軍有何指教?」韓訓疑惑道。

    「你我都姓韓,說不定五百年前你我本是一家呢,不如你我兄弟相稱?」韓奕笑道。

    韓訓不過是一內殿直,地位與韓奕相差甚遠,他見韓奕如此稱呼自己,心中極為感激,連忙道:「不敢、不敢!」

    「這麼說,韓兄是不願與小弟交談幾句了?」韓奕故意說道。

    「將軍若有所問,韓某不敢相瞞。」

    韓奕卻牽著韓訓的胳膊,往自己營帳里拉。韓訓十分拘謹,不明所以。韓奕道:「今夜韓兄所獻攻具,小弟頗感興趣,韓兄可否不吝賜教?」

    韓訓心中得意,卻有幾分靦腆之意:「都是些彫蟲小技,怕污了將軍法眼。」

    韓奕卻搖頭道:「我見韓兄所獻攻具,有類似管形的兵器,用的可是火藥嗎?」

    韓訓頗感意外,挑出一件管形的模型道:「將軍所言非虛,難不成將軍也擅此道?」

    「韓某只是猜的,不過你這件兵器,是用硬紙裹成,怕只是噴火罷了,更適合用來守城。」韓奕道,「若是用熟銅製成了一件可以發射鐵丸的兵器,威力才更驚人。」

    韓訓微張了嘴巴,大有知己之慨:「不瞞將軍,在下正有此意,可是這花費巨大,既便製成,也很難實用。其一,要是要達到發射鐵丸的效用,這火藥的威力也需改進,另外要是炸了膛,更是了不得的事情。」

    「這又何難?」韓奕笑道,「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只要肯幹,肯動腦筋,這硝石、木炭與硫磺,按照不同比例,反覆實驗,總會找出更有威力的配方。還有這鑄造的本領,卻是最難,天下諸鎮,皆有冶鐵軍械場,我鄭州也不例外有,但所產鐵器也僅僅勉強能用罷了。我以為既然害怕炸膛,不如乾脆製造一種利用火藥驟燃可爆裂容器的火器,比如用鐵罐盛滿火藥,再填上鐵釘、鐵蒺藜,點燃引線後,拋投出去。」

    「咚!」韓奕做了個誇張的動作,嚇了聚精會神聽他說話的韓訓一跳。

    「將軍真是行家!」韓訓驚呼道,大有相見恨之慨。

    「你另幾件兵器,都是有何用處?」韓奕又問道。

    「在下最得意的,便是一種投石機。不過這是在下從回鶻人那裡聽來的,並非利用絞弦的絞力發射石丸,而是通過在橫槓的另端系重物的方式,將數十斤甚至超百斤的石丸發射出去,威力與射程都是驚人,遠超現有的投石機,聽說極西的國家使用的便是這種攻城利器。」韓訓侃侃而談。

    又道:「卑職還聽說吳越王曾向遼人獻一種猛火油,系從占城轉運而來的,此油沾火即燃,水澆不滅。不過這種火油,我朝延州也有,系從地底石縫中生成,即稱石油,用來照明,煙塵甚大,有人採集煙末,研成墨膏,卻是一種文房佳品。在下未曾見過吳越人制的猛火油櫃實物,但在下想這也不難製成,大約是也一種自帶火種用來噴射火油的火器。」

    「倘若韓兄製成,一定要讓韓某瞧瞧。」韓奕鼓勵道。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一位天才,這韓訓除了對火器情有獨鍾外,還改進了早已使用的填壕車、沖車、木牛車、撞車、鵝鶻車、躡頭飛車等,包括挖掘地道用的頭車,至於守城的各類器械更不在話下。

    「這不過是雕成小技,何足道哉?」韓訓無奈地說道,頗為不滿。

    「哪裡?依我看,韓兄可以掌管將作監!」

    韓訓聽著舒服,笑道:「謝將軍吉言!」

    「韓兄可願來我義勇軍中任職?」韓奕趁機相邀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4:00
第八章 非刑㈧

    時光進入了天福十二年的十一月末。

    天氣越來越寒冷,雖然還未下雪,但下了好幾場雨,雨水落在草木上凝結成冰。人馬呼出的白氣,清晰可見。

    劉知遠遣使騎著馬馳到鄴都城門外,城頭上的幽州兵將領張璉呼道:「陛下若許我等幽州人不死,讓我等從容回歸幽州鄉里,我等願降!」

    守軍撐不住了。

    「陛下已經同意將軍所請。」使者回道。

    「請朝廷起誓,我等方可相信。」張璉又呼道。他早已經沒了抵抗到底的勇氣。

    使者回報劉知遠,劉知遠就在不遠處的高阜處,他的目光看向司空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竇貞固:「竇卿擬詔書,許張璉等幽州兵不死,放還幽州。」

    「遵旨!」竇貞固應道。

    鄴都城內糧食已經食盡,降卒說城內十有七八餓死,活著的百姓也只有鼻孔還在出氣。杜重威在絕望之中,分別遣觀察判官王敏與其子杜弘璉出城覲見劉知遠,又讓自己的妻子石氏,即前朝長公主朝見,杜重威終於投降了。

    在漢軍正式接受杜重威投降之前,郭威遣在殿直當差的外甥李重進將韓奕叫到自己身邊,避開左右道:「待會納降時,張璉等幽州將校要叩拜陛下,我會命他們暫去你營中安置,幽州大小將校一個也不能放過,殺無赦!」

    韓奕驚訝萬分:「陛下不是下了詔書,送入城內,許張璉等幽州兵不死嗎?」

    「我也知如此,奈何陛下意志堅定。」

    「陛下金口玉言,若是常常出爾反爾,讓人習以為常,恐怕將來……」

    「住口!」郭威微怒,打斷韓奕的質疑,「此事你儘管施行,餘者不必過問。」

    「既然如此,卑職定不會讓張璉逃掉一個。可是其部下普通士卒呢?」韓奕道。

    「陛下說只殺首領,幽州兵就依詔令,許他們北返。」

    「此去幽州千里,難保這些人不會沿途作亂?他們甘為遼人走狗,殺掠成性,豈會對父母宗邦仁慈有敬畏之心?既然許他們北返,就應派兵押送,以防萬一!」韓奕又問道,「陛下可曾有旨意?」

    「這個……」郭威瞪著韓奕,半晌才道,「子仲心思縝密,遠超同輩人,滿朝大臣人人年長於你,卻都沒有想到這種不測,你卻考慮得到。陛下尚無旨意,你想如何辦?」

    「卑職願領我鄭州兵馬,押解幽州兵北返。」韓奕回道。

    「就這樣?」

    「自幽雲淪為遼人所有,虜境漢人也常為遼人前驅,掠我中原人畜、財產。卑職將幽州兵押至邊境後,會廢出其一臂或右手三指,讓他們終生不能當兵作惡。」韓奕道。

    「殺光了,不是更簡單?」郭威笑道。

    「殺掉他們,那實在太簡單了,幽、薊等地的蕃漢豈會知道惡有惡報?況且,廢其一臂,保其性命,以作警告,也算是因為他們也是漢人的緣故,便宜了他們。」韓奕道。

    郭威稍想了一下,點頭道:「這件事就這麼辦,你去準備一下,我自會向陛下討旨。」

    郭威見韓奕還未走,問道:「還有何事?」

    「那杜重威……」

    「這事你就不要過問了,是殺是留,陛下自有聖斷。」郭威道。

    「是!」韓奕不再言語,躬身離開。

    咣噹一聲巨響,鄴都城巨大的城門被從裡面推開。漢軍在城外嚴陣以待,從城內奔出一隊隊軍士,輪番被解除武裝,被漢軍分割關押在別處。

    史弘肇等率漢軍入城,掌握了各處城門、宮門,劉知遠在眾將與文武百官的簇擁下,入了鄴都城。韓奕也領著自己的人馬跟在後面。

    鄴都在長達半年的圍困中,成了一座死城,城內餓死、病死與戰死的人不計其數。韓奕想起了貝州,想起了青州,戰爭死亡最多不是軍士,而是百姓,他們才是唯一的犧牲品,僅僅是亂臣賊子一人的緣故。

    這鄴都即是魏州,此州原是魏博軍的治所,是為天下第一雄鎮,一度下轄六州,河朔為其馬首是瞻,曾對天下大勢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楊師厚為天雄軍節度使時,豢養八千驍銳牙兵,號為銀槍效節都,復故時牙軍之態,決定了後梁末帝的登基。因為實力太強大,所以後梁末帝將魏博軍一分為二,其中仍鎮魏州的易名為天雄軍,也正是因為這次分鎮,魏博軍士不滿,釀成大亂,是造成朱氏王朝的滅亡誘因之一。後唐莊宗曾在此稱帝,升魏州為興唐府,李嗣源在此被部下擁立為帝,是為明宗。後晉時改魏州為廣晉府。

    魏州見證了無數次流血與爭鬥,相較而言,杜重威在此反叛也不足為奇。不久,劉知遠改鄴都為大名府。

    亂臣賊子杜重威正一身素服,跪在宮門口請降,曾經不可一世的他,此刻像是一條乞憐的狗的一般,跪在地上舔劉知遠的腳。不管杜重威曾犯下多大的罪孽,也不管他據城反叛對新朝尊嚴的踐踏,更不管城內死了多少無辜百姓,劉知遠赦免了杜重威的罪過。

    幽州張璉也被劉知遠赦免了罪狀,但是他沒高興太久。張璉與部下二十餘名將校,被帶到了城外的一個營柵中,正當他們準備享受皇帝賜的美酒佳餚,放鬆警惕的時候,帳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義勇軍兩百張弓對準了張璉等將校,他們來不及反抗,就被利箭穿心,每人分到了七八支箭矢,一命嗚呼。

    「為什麼?」張璉死不瞑目。

    韓奕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幽州兵該殺,既然皇帝命令了,韓奕不折不扣地執行。他邁步行走在仆倒的屍首間,面無表情地拔出佩劍,往還未死透者身上補上一劍。

    「早死早投胎,來生做個太平犬吧!」韓奕暗想。

    大劍寒氣逼人,如同這肅殺的冬季。

    同樣是投降,結局卻是迥然不同。漢帝劉知遠詔以杜重威為檢校太師、守太傅、兼中書令、楚國公,遷往東京居住。

    誘張璉而誅之,非信也;杜重威罪大而赦之,非刑也。

    鄴都留守、天雄軍節度使高行周加守太尉、封臨清王,而慕容彥超移鎮鄆州天平軍,以前鄭州防禦使郭從義為澶州鎮寧軍節度使,將二人隔開。其他人又是一封陞遷、獎賞,史弘肇不僅加同平章事,成為侍衛親軍馬步都指揮使,真正成了禁軍中第一號人物。就是義勇軍,也得到獎賞。

    杜重威家中的男僕,被列隊押了出來,按照劉知遠的旨意,這些人將配隸軍中。這些男子雖然不過是杜氏的家僕,但此前在外人面前也是不可一世,此時此刻因主家落敗而刺配軍中,個個垂頭喪氣,如喪考妣。

    當中,唯有一位惹人注目。那人年輕不大,身材高大健碩,形貌偉岸,比旁人高出一個頭,顯得鶴立雞群,面上表情不悲不喜,卻是有些焦慮,正抬著頭往皇帝大帳方向張望,像是在尋找什麼人。

    「看什麼看?低頭!」呼延弘義罵道,「爾等都是有罪之人,來到我義勇軍中,就得規矩點。待他日,立了功,好換個活法。」

    那人偷偷瞪了呼延一眼,卻被呼延弘義瞅見了,他立刻大怒,飛踢出一腳,正中那人小腹。這漢子縱是身形高大,受他這一腳,立刻被踢飛了出去,蜷縮在地上,表情痛苦萬分,仍一聲不哼地站起身來。

    「你不服嗎?」呼延弘義暗讚此人堅忍,斜睨了他一眼。

    「非是不服,只是將軍的話說錯了。」漢子說道。

    呼延弘義不怒反笑:「那你說說看,我如何說錯了。你要是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就饒了你。」

    「我家主人雖然先前犯了錯,不過眼下陛下已經赦免了他,所以無罪。」漢子道,「小人既然被安置到義勇軍中,只盼將軍不要百般羞辱我。」

    劉知遠既然給杜重威封了官,那就無罪,這漢子振振有詞,這讓呼延弘義一時找不出理由來反駁。呼延弘義方才踢了他一腳,只是表達自己對杜重威罪大不死反加官進爵的憤怒。

    「將來要是上了戰場,將軍說不定還需要小人替您擋住箭矢呢。」漢子又說道,「小人不識書,但也聽有童子讀過什麼與子同袍之類的詩文。」

    「我義勇軍中的都是好漢,你都會些什麼,敢如此大言不慚?」

    「小人黨暉,箭法不值一提,唯有一身力氣可以賣給將軍。」這位自稱名叫黨暉的漢子回道。

    「可敢與我比試一番?」呼延弘義邀道,「你若是能在我手下支撐二十招,我便升你做隊正。」

    呼延弘義話音剛落,黨暉便猱身而上,一把將呼延的腰抱住,想趁其不備將他摔倒。奈何呼延弘義雙腿如同在地底生根,黨暉向來以膂力驚人自誇,這次遇上了剋星,使出吃奶的力氣也無法令呼延弘義移動半步。

    呼延弘義大笑一聲,抓緊將他的腰帶,將他提了起來。黨暉仍然抓牢呼延弘義的腰,不肯鬆手,呼延弘義只好猛擊他的後背,拳拳生風,眾人只覺得他一雙巨拳如同擂鼓一般擊在黨暉後背。

    黨暉仍不肯放手,硬扛起拳拳重擊,嘴角已經流出了鮮血。圍觀的軍士個個目瞪口呆。

    呼延弘義也驚詫萬分,他方才並未痛下殺手,否則一拳就能砸斷此人的腰椎,讓此人橫死當場。見這位新兵如此拚命,呼延弘義只好放棄:「罷了、罷了,就算你贏了。」

    「多謝將軍!」黨暉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背痛難當,腳下不穩,一個踉蹌倒在迎面一人的懷中。

    「參見將軍!」眾軍士齊聲呼道。

    來人正是韓奕,他將黨暉扶穩,待瞭解情況,不禁問道:「既然呼延許諾讓你做隊正,那便該如此。我義勇軍均是豪傑之士,不收無名之輩,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名叫黨進!」黨暉見眾人在韓奕面前無不肅穆恭敬,便知韓奕乃一軍之主。

    呼延弘義詫異道:「你方才不是說你叫黨暉嗎?」

    「小人這樣說,是為了讓自家方便。」黨進回道。

    韓奕莞爾,不知方便在哪裡,但見這黨進跟呼延弘義站在一起,從身材上看,倒像是孿生兄弟。

    「讓將士們立刻準備,明日我軍便要啟程奔赴恆州。」韓奕回頭命道,「主上命我押解幽州兵北返,順便巡視河北沿邊。」

    「遵命!」眾人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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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道㈠

  三百名活下來的幽州兵,被分成十隊,每隊降卒分別用繩索拴在一起,他們木然地看著韓奕,面如死灰。

    韓奕跳上戰馬,回頭看了看已經在鄴都城頭上高高飄揚的「漢」旗,發出了一道簡短的命令:

    「向北,出發!」

    俘虜們見韓奕押著他們往北,這些凶悍的幽州俘虜們以為漢帝信守諾言,許他們不死,個個興高采烈,儘管被捆綁著。

    剛出魏州地界,有俘虜就嚷道:「將軍讓我們歇口氣吧,都走了三個時辰了。」

    「是啊,就是牲口,也總得歇口氣,這麼冷的天也不讓我們烤火。」還有人跟著起哄。俘虜們索性都躺倒在地,喘著粗氣,他們雙手都被捆在身後,又用一根牛筋繩串在一起,走起路來不利索,更是耗費體力。

    韓奕冷冷地看著俘虜,蔡小五則取了自己的角弓,將箭矢搭在弦上,喝問道:「方纔誰最先開口的?」

    俘虜們鴉雀無聲。

    「日落時分,哪隊幽州兵最後抵達洺州,該隊就地斬首!」韓奕命令道。

    「將軍,你們皇帝許我們不死,難道你要違抗你們皇帝的命令不成?」有人頂撞道。那人話音未落,蔡小五的箭矢就飛了過去,那人慘叫一聲仰面摔倒在地,身邊左右俘虜撲通著跪倒。

    「爾等身陷虜境,本屬不幸,甘為遼人所用,殺我百姓,死有餘辜。今我朝陛下降恩,許爾等不死,爾等沒有絲毫悔改之心,看來韓某只能大開殺戒了。」韓奕怒急。

    「將軍饒命啊,我們馬上趕路,您說走就走,您說停就停,還不行嗎?饒命啊!」幽州俘虜們全都求饒道。

    「還不快點趕路?」呼延弘義揮舞著大刀。

    「是、是!」俘虜們紛紛從地上弘義起來,往洺州方向奔去。個個奔走如飛,上氣不接下氣,因為誰最後抵達洺州便要處死。

    「軍上這是真要殺了他們?」陳順問道。

    「真要殺他們,在這裡就行,何必要繼續往北走。」韓奕道,「陛下當初就不應該答應放了幽州兵,既然答應放了,那就得派兵監視。若不是我將差事討過來,這些凶悍狡黠之輩豈會放過沿途的百姓?」

    七天後,韓奕與自己的部下押著還剩下半條命的俘虜們,來到了一片陰森恐怖的樹林。已是十二月的光景,烈風刺骨,夾雜著冰雹,寒風入林,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充當嚮導的新隊正黨進告訴韓奕,這裡就是殺胡林,耶律德光隕命於此。

    過了殺胡林,義勇軍抵達鎮州城外。鎮州即恆州,八月時詔復此名,順***也復為成德軍。韓奕停了下來,俘虜們被摁在城外地上。

    李威帶著牙軍,各執尖刃向俘虜們走去。俘虜們大驚失色,拚命地掙扎,奈何他們每人都被數人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俘虜們左臉刺上「掃燕」二字,右臉刺上「滅遼」二字。韓奕又一聲令下,俘虜們各自失去右手三根手指頭,哀號聲一片,慘不忍睹。

    「爾等立即北歸,不得停留。告訴虜主,青州韓奕他日必率精甲十萬直搗臨潢府。爾等下半輩子好生做人,不要再做胡虜的走狗,倘若懷恨在心,向我尋仇亦有何妨?」韓奕衝著俘虜們喝道,「記住了,滅遼者必是我韓奕!」

    鐵骨諍言如利箭穿心,俘虜們膽戰心驚,三魂六魄去了九成,各自忍著巨痛一哄而散,能活著逃回幽州也算是韓奕格外留情。從此,幽州人記住了韓奕的名字,世上不光有身事遼人的幽州韓氏、玉田韓氏,還有一個與遼人不共戴天的青州韓。

    鎮州城外多了一些人,他們是成德節度留後白再榮、前穎州防禦使何福進、前控鶴指揮使李榮、前奉國右廂都指揮使王饒。

    「將軍辛苦了,成都軍節度留後白再榮見過將軍。」白再榮一馬當先,搶先下馬拜道。

    「白帥使不得。」韓奕連忙躲開。

    「使得、使得,將軍是王師先鋒,當然使得。」白再榮厚著臉皮道。

    白再榮身後的眾將相視一眼,暗笑白再榮無恥。韓奕與眾人寒暄了一番,被引入城內。

    酒宴上,一番客套之後,韓奕就發現白再榮在眾人當中一點威信都沒有,眾人都沒把他當一回事,李崧、和凝等人回到汴州,讓滿朝大臣們都知道了白再榮沒有將才。

    何、李、王三人在軍中都是年少從軍,以驍勇聞名,尤其是李榮能挽百斤的強弓,且準頭極佳。鎮州能夠將遼人驅走,全靠這三人之力,白再榮只是因為原本的官職在三人之上才當上了節度留後。何、李、王三人現在暫無封賞,心中頗為不平。

    韓奕對這三人極感興趣,這三人對韓奕更是感興趣,大概是見他太過年輕,可城外方纔的那一幕還歷歷在目,這讓他們覺得韓奕年紀輕輕就成了一方防禦使,看來也是殺伐果斷之輩。他們早就聽聞關於韓奕的傳聞,又見他帶來的三千兵馬個個生龍活虎,心裡就少了些輕視之意。

    面對這些老兵,韓奕不卑不亢,跟鎮州諸將校一起談笑風生,言談舉止有大將風度,又以晚輩後進自居,給足了眾人面子。眾人心中暗讚。

    「不知定州今日安在?」酒過三巡,韓奕問道,「久聞定、鎮諸州乃四戰之地,在下南來,一路上多派斥侯,卻未發現任何遼騎。」

    「韓將軍有所不知,自遼主耶律德光死,遼人內亂,至今只有定州還有殘餘。孫方簡正與遼人相持,故遼人自保還來不及,哪裡敢來我鎮州?」王饒道。

    「這孫方簡可是那位原本據狼山為盜,後先後被晉、遼拜為義武節度使的孫方簡?」陪坐在旁的朱貴問起。

    「正是如此!」李榮笑道,「諸位鄭州來的兄弟,恐怕還不知道,遼人想移孫方簡領他鎮,孫方簡害怕遼人圖己,便重回狼山,當了山大王。日前,我大漢朝廷已經授孫方簡為義武節度使了。」

    孫方簡的故事,韓奕早就聽朱貴與吳大用等人說過。這人搖身一變從遼節度使,成了漢廷一方節度使,就如面前端坐的白再榮,還有正隨劉知遠南返汴梁的杜重威一樣,繼續有官做,不論他們曾經做過什麼。

    竊國者侯,竊鉤者誅。何為不刑?韓奕冷眼旁觀週遭的世界。

    「韓老弟、韓老弟?」何福進打斷了韓奕的思緒。

    ……

    臘月裡,大河南北下了一場大雪。

    韓奕冒著連續幾天的風雪,終於回到了河南。此前他除押解幽州俘虜北返外,還充任河北巡檢使之職,受命巡邊。韓奕命令呼延弘義領兵回鄭州軍營,自己則帶著侍從去樞密院交差。

    「韓將軍、韓將軍!」韓奕剛在樞密院官衙中出現,有人立即興奮地大喊。

    新任樞密院兵房主事魏仁浦,從旁邊的一座公房的窗戶裡伸出腦袋。魏仁浦熱情地將韓奕請入自己的公房裡,客氣地替韓奕掃去身上落著的雪花,再倒上一杯熱茶。

    「有勞魏大人了!」韓奕笑道,一口熱茶下去身子也暖了不少。

    「將軍言重了,魏某能有今日,全賴將軍推薦。」綠衣小官魏仁浦謝道。

    「我聽說左監門衛郭將軍說,閣下精於院事,博聞強記,是不可多得的人材。」韓奕點頭讚道。

    郭威之子郭榮可沒這麼說過,那是韓奕聽別人說的。不過魏仁浦確實是個能幹的人物,樞密副使郭威曾問院中諸官,諸州屯兵將校名姓及兵額多少,命人去找帳簿檢視,魏仁浦卻當場寫下將校名單及兵額,郭威派人檢查,結果完全跟魏仁浦記的一致。由此,魏仁浦便在樞密院中站穩了腳跟,成了兵房主事。

    魏仁浦雖然官小,但他對韓奕一直十分感激。所以說,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在一個人窮困潦倒之時,一飯之恩遠比風光時饋贈的山珍海味要珍貴得多。

    「不敢當、不敢當!」魏仁浦聽說郭榮這麼說,心裡極是高興,雙眼中也透著喜色。他並非科舉出身,又無後台,所以只能是芝麻小官,心裡有自卑感。

    韓奕瞧了瞧左右,見室中無人,院子裡也是人跡罕見,只有幾個老僕在院中掃雪。

    魏仁浦察顏觀色,解釋道:「魏王晏駕,陛下詔令輟朝七日,聽說陛下心情憂鬱,無心處理朝政。這大冷天裡,又逢大雪,院中同僚也無心辦公,紛紛告假了。」

    那魏王就是皇子劉承訓,劉承訓在皇帝劉知遠還在從鄴都返回的路上,就病逝了,被追封為魏王。劉承訓頗有才能,通政務,為人也還不錯,向來為劉知遠所喜愛,就是朝中百官也稱讚有加,他這一死,朝野都覺可惜。

    韓奕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我剛從河北沿邊回來,還等著交差,魏大人能否提供方便?」

    魏仁浦起身笑道:「將軍說的哪裡話,請將軍隨我來,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交了令,韓奕無所事事地走在街上。天空又飄起了小雪花,街上顯得空蕩蕩的,只有一兩個小販為了生計還在街頭叫賣,拐角處也有幾個乞丐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唸唸有詞地乞求路人施恩。聽魏仁浦說,這個冬天宿州一州餓死了八百六十七人,開封府也不例外。

    韓奕扔給了乞丐幾枚銅錢,乞丐們當場搶了起來,然後千恩萬謝地離開。忽然不遠處,一聲暴喝傳來:

    「杜賊出來了!」

    這聲暴喝如一個晴天霹靂,無數的人群似乎從地底冒出,迅速將本空蕩蕩的街道填滿,喧鬧一片。韓奕目瞪口呆,見前面呼喊聲與叫罵聲亂成一片,心中驚異,身後的百姓向前奔去,然後又擠作一團折返而來。韓奕連忙與侍從立在街邊屋簷下,不知發生了何事,擁擠的人群將他擠進了街邊的酒肆中。

    只見路上、樓上、巷子裡,雪團、石子、糞蛋與雞蛋橫飛,當中被攻擊的一人面無表情走在街中央,正是檢校太師、守太傅、兼中書令、楚國公杜重威。這杜重威人人皆曰可殺,不過有皇帝照顧,他雖然沒了實職,被勒令閒居在汴梁城內,但一出門便遭到汴梁人的辱罵。

    一顆雞蛋正砸在杜重威的腦袋上,杜重威早有準備,戴了一頂頭盔。那雞蛋嘩啦地碎了,蛋汁流了他滿頭。他鐵青著臉,仍硬著頭皮往前走,要不是有侍從護衛著,他早就被撕成碎片。

    韓奕心中感到快意,但又想這種侮辱對杜重威來說,實在是太無關痛癢了。

    「軍上,馮都虞侯命我尋你。」有軍士從人群中擠了過來,韓奕知道這軍士是馮奐章的侍衛。

    「前頭引路!」韓奕道。街上的人群來的快,去的也快,都跟著杜重威往皇城方向行去,迅速地消失不見。

    街道上又空蕩起來,雪地上留下雜亂的腳印。

    馮道的宅第當然不是被蘇禹珪佔了的那座宅子,劉知遠當初將馮道的宅第賞賜給蘇禹珪,大概也未想到馮道還能活著回來。馮道累朝宿相,劉知遠為了補償馮道,就另賜了一座宅子給馮道。

    馮道親自站在自家門口迎接,這讓韓奕受寵若驚,韓奕遠遠地就下馬,小步快走,口中連連表示不敢當。

    「子仲不必多禮,你是我侄孫奐章的上司,當得起。老夫無官在身,也不過是一個糟老頭子。」馮道笑道。

    他眼下還未授官,一同逃回來的李崧、和凝二人都授了閒職高官,嚴格地說,馮道眼下是一介平民,不過馮道看上去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因為他就是歷朝皇家的門面。知足常樂!

    「我官職雖比令侄孫高,不過私下裡我與文舉是兄弟相稱,是結義弟兄。叔公當面,我還要施晚輩之禮。」韓奕一躬到底,不敢馬虎。

    「免禮、免禮!」馮道頜首笑道。他再次打量韓奕,見韓奕相貌堂堂,雪地裡如一棵柏樹挺拔,又謹讓知禮。自從回到汴梁,馮道又常常聽到關於韓奕的傳聞與事跡,又聽馮奐章今日的訴說,知道韓奕文武雙全,年少而勇武,又極有將略,心中暗讚。

    韓奕卻被站在馮道身側的一位中年人所吸引,此人褒衣博帶,但身材極高大,足有八尺,若是換上戎裝,看上去定會像是位掌兵大將。此人自從韓奕一出現,便不住地打量他,臉上表情很是玩味。

    大概是意識到韓奕的好奇,馮道笑瞇瞇地將中年文士引到前面,介紹道:「子仲可以不拜老夫,但一定要拜拜這位大人。」

    韓奕感到驚訝,連忙問道:「敢問這位大人名諱?」

    「不勞馮公引薦,鄙人李榖是也!」文士笑道。

    韓奕聞言,心中極是震驚,但想想這也並不奇怪,連忙拜道:「見過李大人!」

    李榖笑道:「你稱我大人,難不成我要稱將韓將軍?」他見韓奕面色稍露窘迫,又道:「青州韓熙載與我是好友,就衝著這層關係你也該稱我為叔才是。」

    「見過李叔!」韓奕連忙改口道。

    「叔公,李叔,這大冷的天,不如裡頭說話。」馮奐章站在身旁說道。

    「對、對!老夫失禮了。」馮道領頭入了宅子。

    李榖則親熱地握著韓奕的胳膊,雙手在顫抖。韓奕的胳膊感覺到李榖手上傳來的熱情與激動,這種激動讓韓奕莫名驚訝。

    「二十年生死兩茫茫!」李榖剛剛坐下,便發出這樣的感歎。

    「李叔何出此言?」馮奐章侍立在一旁。

    「二十年前,我送走一位姓韓的高士,想不到今日又見到一位姓韓的人傑!」李榖道。

    韓奕恍然,李榖感到激動不是因為他曾救過他侄女李小婉,而是因為韓熙載的緣故。後唐明宗登極,人心未服,自己的族叔韓熙載受青州之亂牽連,有族誅之禍,不得不選擇南逃,投奔當時的吳國。他自汝陰渡淮,因為汝陰即是他好友李榖的家鄉。韓熙載極有才華,年紀輕輕就在中原立下文名,因為年輕豪邁,又是因為其父被殺的憤恨,他對送行的李榖說:

    「江東若用我為相,我必長驅以定中原。」

    李榖也不甘示弱,也發誓道:「若中原用我,下江南如探囊取物耳!」

    「幾杯水酒,我與令叔南北相隔二十載,卻都是一事無成。」李榖悔恨道,「人生蹉跎,子仲年輕英傑,莫要學我。」

    「李叔何必如此消沉,小侄雖今日與您才相見,但早聞李叔美譽。今新朝初立,李叔必會身受大用。」韓奕勸道。

    李榖字惟珍,雖然是文臣,但少勇善射,好任俠負氣,單看他的魁偉體魄便知他年少時的形狀,所以曾經為鄉里鄰人所不喜。李榖大受刺激,因此奮發習文,終日手不釋卷,終於年二十七時中進士,登入仕途。既長,他為人厚重剛毅,急公好義,有難必救,有恩必報,晉主石重貴被遼人擄向北庭,舊臣無人敢送,沿途唯有當時任磁州刺史的李榖冒著生死危險跪迎道邊,傾囊以獻,讓石重貴感激涕零。

    隨著年事漸長,李榖越加厚重與深沉城府。今日見到韓奕,李榖有些失態,他不停地追問韓奕的過往,喧賓奪主,將真正的主人馮道晾在了一邊。

    當年貝州之戰後,李榖從李小婉口中得知自己的好朋友韓熙載還有這麼個遠房侄子,便記在心裡,當時他受皇帝石重貴重用,便想為韓奕謀個美差,屢次遣人赴青州探望韓奕,但韓奕因為要照顧母親,所以婉言謝絕。

    後世事紛亂,天下多事,李榖只得記住韓奕的名字,待日後厚待他。

    室內燃著薪炭,煮著一壺好茶。馮道品著茶,雙目微閉,聽著李榖與韓奕的交談,偶爾睜開雙眼,望向韓奕。

    「今日,子仲應去我家做客,家母常念叨你呢!」李榖最後說道。他起身拉起韓奕就往外走。

    馮道在後面笑罵道:「好個李惟珍,將老夫宅子當作酒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4:02
第十章 道㈡

   李榖是十月中旬回到汴梁的,當時韓奕正在鄴都城下。

    李榖還在河北,就被劉知遠拜為左散騎常侍,這是罷外郡歸本官的一種獎賞性質的虛職,以為進秩,不久前就權判開封府,主持開封府的事務,因為他曾經做過開封府的推官。

    不管主人馮道的笑罵,李榖拉著韓奕上了自己的牛車,早有僕人跑回李宅通知家人準備了。

    韓奕被李榖的熱情給感動壞了,因為韓奕不僅對他李家有恩,更是勾起了李榖對年輕時代的回憶,尤其是李榖早就知道韓奕以孝聞名於青州。如今韓奕以十九未到的弱冠年紀,憑著自己的武略與見識、才幹,成了一州防禦使,服金紫,更是讓李榖歡喜。

    李家的宅第,韓奕曾經送李小婉時去過,就是今年夏天護送劉知遠入汴時,他也特意去拜訪過。不過那時,李榖還在磁州,家人都跟隨而去,在汴李宅中只有幾個老僕看守,宅內所有值錢的家當都被遼人、亂兵輪番搶劫一空,只剩下空蕩蕩的一座宅子。

    牛車還未到李宅,遠遠地就看到李宅中門大開,衝出十幾個家僕,伺立兩旁。李榖笑道:「子仲來我家,應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樣。」

    「聽李叔吩咐!」韓奕也不客氣,回道。

    中門內,幾個婦人攙扶著一個老婦人走了出來,這正是李榖的老母劉氏。劉氏身子虛弱,李榖搶向前道:「這麼冷的天,娘何必親出?若受了風寒,便是孩兒的罪過。」

    劉氏滿頭銀髮,慈眉善目,看著韓奕道:「這便是奕哥兒了?」

    有中年婦人,大概是李榖的妻室,說道:「太夫人不能這麼叫人家了,奕哥兒如今是大官。」

    韓奕連忙道:「老祖宗這麼叫,孫輩兒聽著親切。」

    「老祖宗?」劉氏微愣了一下,大笑道,「哎喲,我真是老了,應該被供在香案牌位上,每年除夕、清明燒上幾柱香。」

    眾人抿嘴輕笑起來,韓奕則顯得有些尷尬。

    劉氏道:「奕哥兒是個好孩兒,要不是你,我家婉兒早就……哎……」

    劉氏忽然想起來,回頭看左右:「婉兒去哪了?」

    韓奕在人群中打量,並未找到李小婉的身影。提起李小婉,韓奕甚至已經對她的模樣有些淡忘了。不過他見這一家人融洽的氣氛,心想李小婉雖父母雙亡,但應當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

    韓奕感覺自己像是位皇帝,被李家老少一大群人簇擁著入了正堂。太夫人劉氏掌握了家中最高的發言權,李榖也不得不陪座在一旁,插不上一句話。

    因為李榖與韓熙載的關係,李家人將韓奕視作晚輩親戚,婦人們並不避諱地圍坐一起。太夫人劉氏仔細地詢問韓奕家中一切情況,又問自遼人入汴以來的經歷,一邊唏噓,一邊跟著流淚。

    當聽到在兗州城,那巨寇齊三吃婦人心肝時,李家的婦人們都驚駭地跳起來。韓奕感到好笑,然後他又警醒起來:難道我已經對別人的生死麻木了嗎?我居然感到李家婦人們的好笑。

    李榖正妻陳氏的身後擺著屏風,韓奕偶然見到屏風後面裙影閃動,因為方才從屏風傳來一聲清悅的嬌呼聲清晰可聞。

    陳氏見韓奕看向她身後,笑著問道:「妾見奕哥兒年少有為,又生的英俊健壯,今又領防禦使之職,將來前途光明。不知你在家鄉時,可曾與人有婚姻之約?」

    婦人們都消停了下來,紛紛看向韓奕,行著注目禮。韓奕微微一笑,說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他不想說沒有,因為婦人們總喜歡當免費的媒婆,韓奕在家鄉時也親身碰到過不少,他拿這句名言來搪塞,說的冠冕堂皇,卻又符合自己的身世經歷。陳氏又說道:「要掃滅胡虜,恐怕不是三年五載之事。不過,奕哥兒年紀還不大,再過幾年再娶妻也是自然的事情。」

    「我聽說子仲上次北去,曾在幽州兵臉上刻下『掃燕』、『滅遼』字樣?」李榖這時問道。

    「家父命喪在遼人手中,晚輩不敢忘懷。我娘病逝前,曾經讓我發誓,要為父報仇,故我平生唯一志願,便是帶兵十萬,平燕滅遼!」韓奕說道。

    「志向雖高,可惜……」李榖輕搖著腦袋,似乎並不太欣賞。

    又說了一陣閒話,太夫人劉氏累了,婦人們都簇擁著她離開,只留下男人們。韓奕再瞅向對面的屏風,見躲藏在後面的人影早就不見了。

    李榖的兩位兒子李吉、李拱,則是讚歎韓奕的武略,羨慕韓奕如今的地位。韓奕拱手道:「二位兄長謬讚了,小弟不過是乘亂得據高位,何足掛齒?」

    「子仲不必謙遜。」李榖擺了擺手道,「觀近世以來,文臣武將莫不如此,就是我李榖不也是沾了裙帶關係的光?你族叔熙載才幹只在我之上,他中進士時,我還未應科舉,如今他在南朝二十年,聽說也不過是個六品官兒,又遭貶放。我回汴不過兩月,就聽到你在鄭州的善政種種,看來青州韓氏是英傑輩出。不過官場凶險,持身公正雖不失為君子,但若讓人覺得眾人皆醉你獨醒,倒顯得你木秀於林。」

    李榖似有告誡之意,韓奕心中感激:「多謝李叔賜告。」

    已是晚宴時分,李榖夫人陳氏張羅了一桌好酒好菜。李榖是孝子,先去後院陪了自己母親用餐,然後才回來陪韓奕。

    「你現在以武起家,雖然領兵打仗靠的是將略與部下忠勇,觀你起事前後,不缺猛士豪傑,但既為一郡之守,還需文吏輔佐,所擇文吏幕府貴在良正精幹,否則難保富貴爵位。」李榖告誡道。

    韓奕沉思了一下,誠懇地說道:「小侄剛進入仕途,雖有陝州劉德劉立之相助,但部下幕府空虛,尚虛位以待。請李叔賜教!」

    「我替你留心一下,為叔剛入仕時,曾歷華、泰二州從事,此乃幕僚之職,後追隨前主,漸在朝中為官,認識的人也不少。我今又權判開封府事,好在還是京官,若有合適的文士,我給你引薦。」李榖點頭答應道。

    韓奕心說自己實在是太幸運了,連忙離席拜道:「多謝李叔厚愛。」

    李榖親自將他扶起來道:「賢侄莫要多禮,我說過了,在我家裡應像是在自己家裡一般,哪裡要這麼多虛禮?」

    俄而,李榖又撫鬚笑道:「倘若你族叔熙載知道還有你這麼個侄子,不知該作何想?看來將來率百萬雄師平定江南,是青州韓奕韓子仲了!到時候,賢侄要親自將那韓老才子擒來,陪老夫飲酒作詩。」

    「哈哈!」韓奕也笑了起來。李榖雅善談論,說話又極有風趣,就是國家大事也善於譬喻,讓聽者很容易明白。

    韓奕平時沉默少言,但遇到談得來的人,他也善談論。藉著酒興,韓奕陪著李榖談天說地,引經據典不行,但一番對時局的見解,也讓李榖刮目相看。

    「賢侄居然受郭威看重?」來到書房,李榖吩咐僕人奉茶,偶然聽到韓奕說起郭威郭榮父子。

    「也並非受郭公看重,小侄以為,舉朝重臣之中,唯郭公為人寬厚,可以托付!」韓奕說道。

    「這倒也是,我聽說郭公見客,無論客人地位高下,他常常脫下戎裝,以褒衣寬袍相見。武人當中,郭公算是個異類。」李榖點頭道,「你弱冠即服紫服,朝野根基太淺,與郭公交好也不失為一良策。再加上你有佐命之功,還有一郡善政,不簡單!哦,對了,你跟符彥卿、高行周這些累朝宿將也交好,馮老相公對你印象頗佳,更何況他侄孫是你部屬,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李榖連連說道,再一次對韓奕刮目相看,原來這年輕人不顯山不露水,上交下援,城府也是極深,這倒顯得自己太小看了他,以為他初涉官場,不太懂得為官之道。

    韓奕低頭喝了一口茶,看著茶沫破裂,道:「小侄這樣做,是不是讓李叔有些失望?」

    心中卻覺得自己認識劉德,才是自己最大的幸運。

    「很好!」李榖不禁有些感傷,「我像你這年紀時,哪裡知道與人為善和趨利避害呢?總是碰了一鼻子灰,才明白如何為人處世,等我弄明白了,年紀也不小了。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可知我此番在磁州,差點就命喪在虜主之手。」

    原來,遼主耶律德光南下時,李榖對從人說:「這個虜頭將不能活著回來。」耶律德光在汴梁做三個月的中原天子,形勢大變,倉惶北返,又生了熱病,病情日重,他聽說李榖密通晉陽,派兵拘至,親加質訊。

    李穀極有膽氣,反而詰問證據,遼主語塞,佯從車中引手,裝著要索取文書證據的模樣。李穀窺破詐謀,樂得再三窮詰,聲色不撓。遼主竟被他瞞過,好歹撿了一條命來。

    韓奕聽李榖談起在河北時可怕經歷,仍然面帶微笑,談笑自若,心中極是欽佩,若是換成自己,恐怕沒有這份膽色與急智。

    「李叔的風度令人欽佩!」韓奕真誠地稱讚道。

    「應當賦詩一首!」李榖心情愉悅,站起身來面含希冀之色,「不知賢侄能否做首詩?」

    文人就是文人,李榖明知韓奕好武,頗有考較後輩文采的意思,硬將韓奕拖到書案前。韓奕握著羊毫,心中躊躇,背什麼好呢?

    窗外夜色深沉,屋內暗香浮動,暖意融融。

    韓奕偶然看到一棵雪松正立在院牆一角,暗光下,正頂著厚厚的白雪,傲然挺立……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4:03
第十一章 道㈢

    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清晨,李榖坐在書房裡欣賞昨夜韓奕揮筆寫下的這首詩。這詩淺顯易懂,遣詞造句並不需推敲,更無絕妙佳語,但卻讓李榖喜歡其中高雅脫俗的意境。與這詩相比,韓奕的書法更是讓李榖刮目相看。

    「詩好、字更好!青州韓氏後繼有人了!」李榖不禁讚道。

    院子中的空地上,韓奕正在練習槍法。天已經放晴,空氣干冷,韓奕僅穿著單衣在雪地裡舞著鐵槍,口中呼著白氣,臉上因為劇烈運動而呈現出紅潤色。他上下翻飛,手中鐵槍舞得密不透飛,待練習完槍法,氣沉丹田,才滿意地穿上冬衣。

    他抬起頭來,見樹梢外的樓閣窗內一個紅衣少女正在看著他。那少女見韓奕正朝自己往來,連忙躲回屋內。

    「這便是李小婉?」韓奕想道,他只看到那少女慌張的身姿,到底長的是什麼模樣,卻沒看得真切。

    用過了早飯,韓奕便向李榖告辭。出了李府,他派牙兵去找馮奐章,給馮奐章一個月假,讓他在京城過完元旦、上元節,好好陪伴一下他的親屬。

    馮道今日有些小恙,已是六十七歲高齡的他,一年以來就在奔波與煎熬中度過。這一旦安定下來,小疾小病就找上門來。

    「叔公還是躺下吧?」馮奐章勸道。

    「你不需回鄭州嗎?」馮道問道。

    「軍上遣牙兵來說,給我一個月假,讓我在你府上過了上元節再回鄭州當差。」馮奐章答道。

    「哦,看來韓子仲頗能體恤下情。」馮道說道,俄爾又道,「他雖年輕,但為人處世頗為周全,這樣的年輕俊傑不多!」

    馮奐章扶著馮道在書房胡床躺下,書房裡燃著薪炭,暖烘烘的。馮道道;「我老了,多看一會書,就覺得眼酸。章兒可願為我誦書?」

    「叔公有命,侄孫不敢不從。」馮奐章道,「叔公想讀什麼書?」

    「就《道德經》吧!」馮道命道。

    馮奐章從書架上找來一本《道德經》,馮道的宅子雖然成了宰相蘇禹珪的私產,但蘇禹珪見馮道回來,頗覺難為情,便遣人悄悄地將馮家傢俱書籍全部還了回來,其實傢俬原本也沒剩下多少,最多的便是書籍了。

    「不可說可不可說,非常不可說……」馮奐章翻開《道德經》念道。

    「停、停!」馮道連忙打斷,忽然大笑起來,笑得他鬍子亂抖,喘不過氣來,馮奐章連忙停下來替他撫背,方才喘過氣來。

    道可道,非常道。這是《道德經》開卷第一句,馮奐章為了避「道」字之諱,才讀成這個樣子。

    「誦書就誦,何須避言?老夫雖久為宰臣,然亦不過是一老子,何諱之有?」馮道說道,「章兒喜武甚過好文,何時沾上了酸儒阿諛之氣?若天底下人人誦書都避諱,則無書可讀。」

    馮奐章尷尬萬分,連連告罪,只得重誦《道德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老氏之說,用世道也。將以說侯王,化天下。然萬物之始,有道存焉。」馮道躺在胡床上,又道,「靜思老夫仕途本末,慶及存亡,蓋自國恩,盡從家法,承訓教誨,關教化之源。孝於家,忠於國,口無不道之言,門無不義之財。我有三不欺……」

    「何為『三不欺』?」馮奐章問道。

    「下不欺與地,中不欺與人,上不欺與天。此『三不欺』也,賤如是,貴如是,長如是,老如是,事親、事君、事長、臨人之道,老夫累經難而獲多福,陷蕃地而歸中華,非人之謀,是天之祐也。」馮道緩緩說道,有些自鳴得意。

    馮奐章放下書本,疑惑道:「叔公今日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我老了,知足者常樂。你如今也有了好出身,定要記住我與你說過的話,不可欺地欺人欺天,凡事順其自然,自保無虞。」馮道說道。

    「叔公恐怕有些消極了,世上人無不想出人頭地,封侯拜相,侄孫也是如此。」馮奐章道,「叔公年輕時踏入仕途,階自將仕郎,轉朝議郎、散朝大夫、銀青光祿大夫、金紫光祿大夫、特進、開府儀同三司;職自幽州節度巡官、河東節度巡官、掌書記,再為翰林學士,自叔公始置端明殿大學士,又歷集賢殿大學士、太微宮使,再為弘文館大學士,又充諸道鹽鐵轉運使,定***節度使、同州管內觀察處置等使,又曾授威勝軍節度使、鄧隨均房等州管內觀察處置等使;官自幽州參軍、試大理評事、檢校尚書祠部郎中兼侍御史、檢校吏部郎中兼御史中丞、檢校太尉、同中書門平章事、檢校太師、兼侍中,又授檢校太師、兼中書令;正官自行台中書舍人,再為戶部侍郎,轉兵部侍郎、中書侍郎,再為門下侍郎、刑部吏部尚書、右僕射,三為司空,兩在中書,一守本官,又授司徒、兼侍中,賜私門十六戟,又授太尉、兼侍中,就是遼人也授叔公太傅,聽說本朝將授叔公太師之職;爵自開國男至開國公、魯國公、秦國公,再封燕國公……勳始封即為柱國,後又轉上柱國,又賜功臣名號……」

    馮奐章不厭其煩地背下馮道曾經在官場上的資歷,極是羨慕,卻又道:「階之極、官之極、爵之極、勳之極也!侄孫斗膽問叔公一句,世上有幾人能有此官運?叔公處世之法,侄孫不敢苟同。」

    馮奐章有些後悔,他小心地看著馮道的臉色,見馮道並無不悅之色。馮道悠悠地說道:「老夫歷職歷官,曾事幽州劉仁恭,後事武皇,然後又事莊宗、明宗、閔帝、清泰帝(末帝),又事晉高祖、少帝(出帝),又事今上,為時有不足,不足者何?不能為君王致一統、定八方,誠有愧也。」

    「侄孫妄言了,請叔公恕罪。」馮奐章見馮道臉上閃過羞愧之色。

    「那日在黃河渡口,你的上司韓奕曾譏諷過老夫。」馮奐章道。

    「還有這回事?」馮奐章詫異道,「子仲雖是我上司,又比我年少,然而他有長者之風,一向與人為善,昨日來見叔公,不還是行晚輩之禮嗎?」

    「玄之又玄者,言此道之高、深、幽、遠也。同一物,自上俯之而觀謂之深,自下仰望謂之高,極視窺之幽,平眺謂之遠。此謂道也,以此攝萬物,謂為『眾生之門』,即從人之途,此書是也。」馮道見馮奐章迷惑不解,又道,「那日,韓子仲問我何為『忠』?他自己卻給出答案。」

    「子仲如何說的?」

    「君有過則強諫力爭,國敗亡則盡節致死,此曰『忠』!」

    馮奐章暗道,自己叔公歷數朝數姓之君,還真未有一次強諫,一姓亡了,他官卻一升再升,如此看來,韓奕確實說了誅心之語。

    「他又說邦有道則現,邦無道則隱,或滅跡山林,或優遊下僚。」馮道接著說道,

    「那就是做隱士了?」

    「倘若老夫隱於山林,獨善己身,這不過是愚夫之隱。老夫雖然未嘗一諫,但近世國姓更替,老夫又能如何?隨波逐流罷了,但求不存害人之心,遇老弱病殘悉心照料,盡綿薄之力耳。」馮道說道,「韓子仲卻又說隱者不可得。知我者,韓奕韓子仲是也。」

    馮奐章有些糊塗了,不知叔公是讚揚還是憎恨韓奕。

    「此人年紀輕輕,卻似乎看穿了世事紛雜,這讓老夫驚訝,就是不知他想做魏征呢,還是想做曹、劉。」馮道歎道。

    「魏征那是太平之臣,如今世事紛亂,朝不保夕,想做也做不了。至於曹魏,叔公太高看了韓子仲了!」馮奐章笑道,「他曾跟我說過,他最服叔公的為官之道。」

    「還有這事?」馮道莞爾,「那恐怕是老夫多想了。」

    馮道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心中卻是浮想聯翩。韓奕那天問的不是『忠』本身,其實問的是如何才能讓更多的人做到『忠』字,而不是望風即降,視投降改姓如家常便飯。

    「那只能待明主崛起,天下混一之時了。」馮道暗想道,「可明主身在何方呢?」

    馮道還是做不了諍臣,他將這機會讓給了別人,任何人都行。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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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分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4:05
第十二章 道㈣

   出了汴梁鄭門,穿過城外的草市與密集的鄉村,韓奕縱馬狂奔。

    遠離汴梁城,臘月裡冰雪覆蓋的原野上,人煙稀少,就是最勤奮能幹的百姓這個季節也大多只能躲在家裡避寒。北風割面,韓奕絲毫不覺寒冷,空曠的天地間,他感覺自己是自由的。

    驀然,路邊的一個村莊中闖出一夥人,各執利刃,身上披著綾羅綢緞,倉惶而出。村莊裡傳來哭罵聲,一群鄉民手持木棒農具追在後面,卻不敢靠的太近。

    中牟縣地處京畿,也是天子腳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強人明搶百姓。強人們突然見到路邊出現三十位騎馬的軍士,慌張地擇路而逃。侍從牙兵們大笑:「軍上,咱們去抓住他們吧?」

    「強盜共三十人,爾等正好每人分到一個,死活不論,回到鄭州我有賞。要是跑掉一個,提頭來見我。」韓奕命令道。

    「是!」牙兵們應道。他們個個都是能馬背上左右開弓之輩,驍勇善戰,生龍活虎,得到韓奕的命令,縱馬追捕而去。

    三十位馬軍軍士,兵分兩路,左右包抄,強人們只有兩條腿走路,只得被聚攏當中。軍士們不想要活口,分別引弓射殺,乾淨利索。

    韓奕命軍士們將強盜搶去的財物,一一還給中牟村民。軍士們興高采烈,倒不是為了賞錢,而是為了能夠發散發散多餘的精力。

    「老人家,中牟縣的強盜為何如此猖獗?」韓奕問一老農道。

    「本地強人原本就多。鄭州界的強人們因為害怕官府的追捕,也有些人跑到了我們中牟來。」老農答道。

    「大膽,我們將軍就是鄭州防禦使,爾等不思報恩,竟敢誣賴我們鄭州?」有軍士罵道。

    農人們一聽如此,膽戰心驚起來。

    韓奕笑道:「老人家莫怕,朝廷多事,致使流寇猖獗,今開封府新任府尹李大人到任,定會剷除惡人,保爾等安危。」

    「將軍真是青天啊,小老兒早就聽說鄭州地界安定,全賴將軍一人之力。」農人恭維道。

    韓奕命農人們將強盜找了個地方埋了,自己則繼續趕路,只派了一名牙兵去中牟縣衙報告經過。自劉知遠入汴已近半年,河南大多地方都安定了下來,然而京畿尤其是中牟強盜卻仍如此猖獗,看來其中必有玄妙,韓奕暗想道。

    過了中牟地界,西邊就是鄭州地界。韓奕有回到家的感覺,自從六月中旬入主鄭州,既管軍又管政,還插手財賦,但其實在鄭州的時間只有一半。如此治理一方,很難談得上用心用力,要是遇上個貪財克剝的,百姓只有哀歎生不逢時了。

    但即便如此,鄭州百姓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青天老爺了,不是韓奕有權力給百姓減稅賦,應交給朝廷的夏、秋稅,他一文錢也不敢少,也不是他能減百姓徭役,該修的城池、道路、水利,一樣也不能少,並且鄉人四鄰作保,不得隱瞞。

    他所能做的,只不過是不去肆意盤剝罷了。鄭州背靠黃河,又是東西京必經之路,本地治安良好,官府清明,所以商賈雲集於此,關稅與商稅才是韓奕私房錢的一大來處。

    他讓朝廷記憶猶新的卻是招亡散集,將被確認無主的土地分配給無地的人戶或流民,這就增加了稅收的來源。背井離鄉者,既是因為戰亂,更多的卻是為了逃稅。雖然有農戶回來了,朝廷也詔令東、西京百里內夏稅免稅,但逃亡在外的要麼異地安家落戶,要麼就是死在異鄉,所以仍有大量土地被拋荒。

    針對這些被拋荒的土地,韓奕早在秋天時,就向朝廷上表,奏請允許家有餘力的農戶承種逃亡戶的土地,如果承種人願意承擔賦稅,該田地就可成為其產業,逃亡人回來也不須歸還,否則一旦逃亡戶回來,就須歸還。這是在保證官府賦稅情況下的的一種激勵措施,既能增加糧食產出,又能讓朝廷得到一筆不小的稅收,還能保護承種人與原主人的各自利益,朝廷也覺得這是個善政,故下詔施行。如此一來,不僅鄭州,就是河南諸州的糧食種植面積大增,人口也穩定了不少。

    韓奕剛回到府衙,劉德聽了傳報便來見他。劉德帶著幾個小吏,稟報民政、財賦、治安等等情況,韓奕見劉德又老了不少,歉疚地說道:

    「劉叔辛苦了。」

    「軍上言重了。」劉德道,他命小吏回去,又道,「軍上有軍職在身,常常領兵在外,屬下一人主持大小庶事,確實有些吃不消。」

    「嗯。」韓奕點頭道,「我這次過東京時,曾拜會過李榖……」

    韓奕將他在汴梁所見所聞詳述了一遍,劉德欣喜道:「軍上是有福之人,李大人雖然職權不重,但他能以侄呼你,自然會另眼相待。不過,屬下自作主張,替軍上尋了個屬官。」

    「是哪位高人?」韓奕驚訝道。

    「昝居潤!」

    「此人我在洛陽好像聽人說過。」

    「昝居潤原為樞密院小吏,景延廣為洛陽留守時,署其為推官。此人善計劃,性明敏,篤於行。景延廣在前朝權勢曾是炙手可熱,對遼人誇下海口,自稱有十萬橫磨劍,可惜雖然豪氣,卻招來遼人報復南掠。景延廣自知死罪難逃,趁遼兵不備,自盡而死,也算是有骨氣的人。遼人入洛,大肆搶掠,景延廣僚吏部屬四散,唯有昝居潤能夠力保景延廣親屬。」劉德長話短說,將這昝居潤的來歷說了個遍。

    「他為何來我這裡?」韓奕問道。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舊朝剛亡,新朝初立,昝居潤失去了景延廣這棵大樹,總要養活自家老小。」劉德笑道,「當初軍上揮師入洛,安流民、戒騷擾、復民生,洛陽人眼見為實,這昝居潤當然也知道軍上的為人。所以此人便毛遂自薦,找上門來,大概是一個人做屬官做久了,總脫不了要隸於人下的毛病。」

    劉德這是自嘲。

    「這昝居潤在這裡吧?不如領他來見我。」韓奕道。

    劉德想了想道:「倘若軍上有禮賢下士之心,請軍上降階出迎。」

    韓奕聞言,曬笑道:「劉叔言之有理。」

    穿著一身洗得發白長袍的昝居潤,忐忑不安地跟在劉德的身後,遠遠地就見到韓奕站在府衙正門石階之下。

    還未等昝居潤撩衣拜倒,韓奕搶先拱手說道:「這位一定是昝推官了!」

    「不敢,草民並無功名官職在身,拜見將軍!」昝居潤臉色因為興奮而漲紅了起來,只因韓奕主動降階出迎,給足了他面子。他今年四十不到,卻蒼老得如同五十,韓奕注意到他長袍衣角破了個洞。

    入了衙內,賓主落座。韓奕問道:「韓某勉為一州防禦使,治軍尚有將佐軍校相助,正苦思如何治民,不知您有何見教?」

    昝居潤見韓奕一見面就直奔主題,心中咯噔了一下,略想說道:「無他,不擾民、不剝民、不苦民。將軍明知故問了。」

    「此言差矣。我鄭州軍數千兵馬,若無供給,豈能服眾?若無賞賜,豈能奮勇?糧餉何處來,賞錢何處來,只能是從民戶徵收,更不必說州縣令、簿、尉、吏,還有推官、判、參軍、戶曹等等名目勾當。」韓奕不動聲色。

    「練軍重在上下一致,行軍重在進退有序,治軍貴在嚴明法紀,管軍貴在賞罰有差。又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倘若無功即賞,則是縱下驕奢,非因將軍號令而戰,而是因錢而戰,將戰之時,彼方主帥若願出更大的賞錢,將軍又當如何約束部下?」昝居潤回道,不卑不亢,

    「近世軍士驕橫,出戰伸手要『掛甲錢』,回師張口則要『卸甲錢』,戰功賞錢另算。閔帝時故事,潞王據鳳翔叛,閔帝出宮財賞侍衛軍討逆,並言捷後另有重賞。軍士對途人狂言,到鳳翔後,請朝廷再給一分,不怕皇帝不允。及至陣前,討逆軍士不是望風而降,即是望風而散,降軍又出找潞王討賞去了,潞王入了洛陽,府庫皆竭,潞王卻不得不括民財以賞軍,就連當年的王淑妃也獻出自己的首飾,否則士軍嘩變。」

    韓奕與劉德二人面面相覷,好半天韓奕才問道:「君願做我鄭州判官嗎?此是幕僚佐官,替劉押牙分理庶務,屈材了!」

    「昝某願討這個差使。」昝居潤躬身應道,略有些自得。

    韓奕欣喜道:「韓某能得昝判官相助,亦是大幸。劉叔先替昝判官找一處宅子,購宅錢從公中出,再預支三個月的俸祿。」

    「遵命。」劉德道。

    「昝某只不過是一介寒士,將軍僅憑屬下一面之辭,即辟屬官,屬下必效犬馬之勞。」昝居潤見韓奕既熱情又乾脆,連忙感激地拜道。

    正說間,忽聽聞衙外一陣喧嘩聲,夾雜著叫罵與哭喊聲。韓奕皺了皺眉頭,奔出衙外探看,見幾位關吏扯著一位老頭,往衙門前拉。

    「何事喧嘩?」韓奕喝道。

    「稟將軍,這老子竟敢犯私鹽,人贓並獲,特來報於將軍知道。」小吏們得意洋洋地說道。

    鹽業有重利,一向由朝廷專賣。鹽源有三,一為河中安邑、解縣兩池所產的顆鹽,二為慶州鹽池所產的青、白鹽,三為末鹽,即海鹽,也包括民間煎煮鹼水、鹼土所得之鹽和井鹽。

    朝廷為了謀利,上述鹽類劃界銷售,不能越界,尤其是禁止質量高的顆鹽侵入末鹽銷售區域,當然是為了鹽業利益最大化。

    城市與鄉村亦不同,食顆鹽地區,朝廷在州府城市設有專賣榷糶折博場院,鄉村則允許私商興販,但不准將鹽從鄉村帶入城中。漢法尤其苛虐,無論私鹽多少,一律處以極刑,報官者可以得到重賞。食末鹽地區,則州府與鄉村一律由官府所設的榷糶場院供應,禁止民間私刮鹼土煎鹽,否則不計多少,一律處死,更不准私販,又排除了商人占利的空間。

    後漢朝廷全面禁鹽,將私產、私買、私賣的底線定位在一兩一斤,銖兩必究,違者處死,鹽禁之嚴,創了歷史之最。

    這老頭挑了一擔柴來城內賣,將裝著幾斤鹽的包袱塞在柴禾裡,被城門的關吏們逮個正著。按照朝廷的規定,檢告者會得到厚賞。

    「將軍,小老兒冤枉啊!這鹽不是小老兒的,請將軍青天做主!」那老頭撲通跪在地上,一把淚一把鼻涕地磕頭。

    這犯了幾斤鹽,在韓奕看來並非是大事,但眾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想讓人看出他想循私,更何況他是本州最大的私鹽販子,那黃巢、王建、錢鏐不都是如此?昝居潤這時湊近說道:

    「將軍,這其中有詐。不妨先將這老漢收押。」

    韓奕心中疑惑,但也依言行事,命人先將老漢收押,又命關吏們先回去,過幾天來領賞。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4:06
第十三章 道㈤

    回到衙內,昝居潤不待韓奕相問,便說道:

    「方纔屬下見那盛鹽的包袱,乃是上等的絲絹。這老漢衣衫破爛,雙手有凍瘡,定是貧窮人家的老子。窮人豈能有上等的絲絹?要是屬下夾藏私鹽,隨便找個破布,最好布色暗黑,與柴禾混一。」

    韓奕反應不慢,恍然大悟:「報官有重賞,八成是關吏們陷害!」

    「將軍英明!」昝居潤道。

    韓奕氣急敗壞,帶著牙兵去了州獄,立即提審那賣柴的老漢。好言相勸一番,老漢這才想起在城外遇到一僧人要買柴,可僧人說柴禾太濕就沒有買。

    「將軍,只要將那僧人捕來,一審便知。」昝居潤道,「再此之前,將軍應先將那幾個小吏收押,以免他們串通一氣。」

    「來人,筆墨伺候!」韓奕聽罷,已知其中原因。韓奕根據老漢描述的僧人特徵,當場作了一幅畫像,那老漢見畫像惟妙惟肖,驚叫道:「就是這個僧人!」

    「老人家可要認清楚了,要是抓錯了人,被砍頭的就是你了。」韓奕道。

    「小老兒可不敢誆騙將軍!」老漢又撲通地跪倒在地。

    韓奕又畫了幾張,叫來內外巡檢正副使呼延弘義與陳順,命他們索圖拿人。不料,呼延弘義指著畫像道:「這不就是住在城西破廟裡的那位僧人嗎?何必勞師動眾,我手到擒來。」

    呼延弘義說到做到,半個時辰之內,那僧人就被像拎小雞一樣被弘義拎了進來,見獄卒們持著各式刑具,嚇得要死。陳順則將幾位守城門的關吏逮了起來,分別審問。

    結果證明昝居潤猜測的正確,那僧人與幾位城門小吏沆瀣一氣,栽贓陷害無辜小民,只是為了討官府的厚賞。

    「昝判官今日剛來,便做了一件大善事,否則我便要冤枉良民了。」韓奕讚道。

    昝居潤的喜色一閃而過,他很知本份:「將軍的畫技,倒讓屬下歎為觀止,畫像與那僧人面目,足有八成五相像。」

    「這不過是小技。」韓奕道,「不擾民、不剝民、不苦民,亦我所願,但我麾下將士糧餉也不可缺無。惟庶務繁雜,我雖攝權柄,有生殺予奪之權,但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又難以躬察瑣事,如何治理一方,今後還需昝判官多多費心。」

    「願忠於職事。」昝居潤躬身道。

    昝居潤久在幕府,又曾為小吏,久與權貴相處,懂得人際交往之道,處理起瑣事庶務得心應手。他一來鄭州,就替韓奕將幾個栽贓陷害平民的關吏給斬首示眾,又接連清查帳目,揪出幾個碩鼠,讓鄭州官吏們無不敬服,小吏們私下裡的勾當昝居潤是一清二楚,瞞不過他。

    昝居潤雖然善於察顏觀色,但他一旦答應的事情,就會信守諾言,這讓韓奕越加欣賞,甚至讓韓奕覺得昝居潤成了自己一州防禦使的屬官,很是屈材了。

    有了劉德主持軍中雜事,昝居潤處理庶務,韓奕準備過個安定的新年後,就將自己的精力放在練兵上。

    ……

    正月初五,大赦天下,改天福十三年為乾祐元年(948)。許薦州縣官,帶使相節度許薦三人;不帶使相節度許薦二人;防禦、團練、刺史許薦一人。

    詔以前威勝節度使、燕國公馮道為守太師,進封齊國公。馮道是名副其實的不倒翁。

    鄭州防禦使韓奕薦開封太康人沈義倫為原武縣令,聽奏許之。

    漢帝劉知遠因皇子劉承訓卒,悲痛過甚,始不豫。其時,趙匡贊、侯益陰結蜀人,會回鶻貢道受黨項所阻,朝廷遣右衛大將軍王景崇、將軍齊藏珍佯赴之,實經略陝西,以備不測。

    正月二十七,劉知遠召蘇逢吉、楊邠、史弘肇、郭威入受顧命,傳位於劉承祐,又曰:須防杜重威。是日,崩於萬歲殿。史弘肇等秘不發喪,正月三十,磔杜重威於市,市人爭食其肉,吏不能禁,斯須而盡。但殺得嫌晚了些。

    二月初一,授皇子大內都檢點、檢校太保承祐為特進、檢校太尉、同平章事,進封周王。有頃,發喪,宣遺制,以周王為帝,年方十八。

    ……

    乾祐元年的春天,河北諸州大旱,而河南卻是連月陰雨,偶爾才放晴。

    因京畿盜賊猖獗,中牟尤甚,權開封府尹李榖上表,請朝廷發兵助剿。中牟有個名叫劉德興的,世居中牟,很有幹材,李榖便命劉德興為主簿,並奏請朝廷同意,由與中牟緊鄰的鄭州出兵助剿。

    三月中旬,鄭州防禦使韓奕遣馬軍都指揮使陳順等率軍二千,赴中牟助剿。浹旬,捕盜近三百人,得其賊首中牟縣吏一名及御史台小吏一名,搜其居室,獲寶貨甚眾。

    夏四月,雨仍然未停。韓奕夜不能寐,風雨交加之中,他站在原武縣黃河岸堤邊。

    一道閃電在頭頂上迸發,在瞬間的亮光中,黃河水的浪頭前赴後繼,撞擊著堤岸。閃電剛逝,雷鳴聲自遠及近,河堤似乎在那震耳欲聾的炸響聲中顫抖。

    咆哮的黃河,令人膜拜。頭上的笠蓬與身上的蓑衣並不能抵擋暴雨的侵襲,韓奕感覺自己像是被水洗過一樣,他焦慮地注視著眼前,除了風聲、雨聲與雷聲,他只有在閃電出現時,才能看到兇猛的浪頭與顯得柔弱的堤岸。

    新任原武縣令沈義倫,腳下深一腳淺一腳地來見韓奕。

    「將軍,下官偕本縣官吏參見將軍。」風雨聲中,沈義倫幾乎是喊出來的。他原本在家鄉以教書為業,因李榖推薦,韓奕用他為原武縣令。

    沈義倫剛到任,便遇上了河水大漲,他擔心潰堤,連忙向韓奕報告水情。韓奕一接到稟報,立刻就連夜趕到黃河邊。

    「沈縣令不用多禮!」韓奕親自將沈義倫扶起,他並不想責備沈義倫,因為他至原武縣時,曾派人去找他,卻得知沈義倫正領著縣吏巡查河堤。

    「將軍,河水暴漲,漲勢快過前幾日。下官以為,將軍不可掉以輕心,以免堤潰河決,讓臨河成為澤國。」沈義倫焦急地說道。

    都押牙劉德、判官昝居潤、原武縣令沈義倫,原武縣大小官吏們,都立在風雨中,面露憂色。

    因為風雨聲的干擾,劉德大聲地呼喊道:「軍上,下令征發民壯吧!不能再等朝廷詔命了。」

    韓奕當即立斷,喊道:「傳我命令,征發臨河原武、河陰二縣每戶出一人,最遲明日傍晚集合於此;滎澤縣發五百人,後日辰時來此集合;滎陽縣五百人,後日午時至此;密縣、新鄭、管城三縣各出三百人人,三日內至此應役。各縣除縣尉、關吏及獄卒外,所有食官俸者,聞令不至,就地斬首。」

    「軍上,這恐怕來不及,黃河漲勢出人意料地迅猛。」昝居潤道。

    「不如先調遣戍軍來此?」沈義倫道。

    「李威,拿我令牌,騎快馬召全軍赴此,務必明日卯時趕至,否則軍法從事。」韓奕當即立斷。

    韓奕一聲令下,官吏們各自騎馬離開傳達鄭州最高長官的命令去了。首先趕到的是義勇軍五千軍士,韓奕親自領兵沿著河堤外側走,尋找出現滲漏處,並安排人手看守,往來呼應。

    天已經微亮,黃河露出了它兇惡的面目,正咆哮著撞擊著河堤,河面上充斥著無數自上游飄下來的牲畜屍體與爛木。

    韓奕正在一處民居中,與部下們商議訊情,忽的傳來一聲巨響,勢如天崩地裂。不久即傳來一片驚呼聲,韓奕等人大驚失色。

    眾人蜂擁地衝了出去,見遠方已經成了水鄉澤國,渾濁的黃水如野馬,終於衝破了大堤的阻攔,向著原武縣地窪處奔騰,依稀可見有不幸者在水中掙扎。

    韓奕連忙帶部下們衝了過去,面對肆虐的洪水,眾人欲哭無淚,他們本以為大堤還能抵擋幾日,不久前商議好的加固河堤薄弱處的方案全派不上用場。一身短打扮的沈義倫已經領著本地民壯及時趕來,遠比韓奕規定的時間要來得早。

    民壯將裝滿石頭的柳條筐扔進決口處,一個浪頭奔來,被衝出老遠。決口處有十餘丈,洶猛河水沖刷著缺口,帶走了缺口處的泥石。

    韓奕擔心決口會越來越大,否則到時候就是堵都堵不上,他一邊命令民壯繼續採集石、木,一邊命軍士削尖木樁,再派軍士去將附近的民房拆掉,以提供石料與木料,再命人騎馬四處徵集麻袋、柳條筐。

    韓奕撿起一根麻繩,捆在自己腰間,跳入水中。激流幾欲將他沖走,他將自己的鐵槍插在決口處地基上,呼延弘義舉起鐵錘,狠狠地將鐵槍釘在岸基上,眾將士見狀,紛紛照辦。眾人手挽著挽著手,在激流中並肩作戰。

    軍士與民壯們呼喊著號子,將削尖的木樁夯進水下地基。更多人則肩挑背扛,將裝滿石塊的筐袋扔進兩排木樁中。短短的十餘丈,幾千人忙到傍晚時分,才將缺口堵上。

    「壯哉!」沈義倫驚歎道。

    凍得嘴唇鐵青的韓奕被部下從水中拉出來,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劉德趕緊張羅地生火取暖,早有人送來熱騰騰的薑湯。

    喝了一碗薑湯,韓奕這才恢復點力氣:「天好像轉晴了?」

    劉德抬頭望了望屋外,老天已經雲散日出,露出藍色的底子。

    「賊老天!」韓奕難得一見地罵了起來。

    該月,河北諸州奏大旱,徐州餓死九百三十七人。

    五月,河又決滑州魚池。

    六月,河北旱、青州蝗,日有食之。

    然而禍不單行。

    初,陝西趙匡贊、侯益先後自陝入朝。趙匡贊選擇臣服,搖身一變成了左驍衛上將軍,但他的部下悍將趙思綰卻據長安反叛。

    侯益也選擇恭順,又遍賂朝中宰臣及史弘肇,授中書令,行開封府尹,反毀奉命討伐自己的王景崇。王景崇心不自安,不得不叛。

    河中節度使李守貞,心存異志,自杜重威伏誅後,即招納亡命,養死士,治城塹,繕甲兵,日夜不息。又遣使赴遼求援,蠟書屢為邊關所得。

    自此,永興(長安)趙思綰、鳳翔王景崇、河中李守貞,連衡同反,以李守貞為主。

    上天無道,人間又多事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4:07
第十四章 道㈥

   做皇帝真沒有意思。

    當十八歲的劉承祐這麼想時,顧命大臣蘇逢吉、楊邠、史弘肇與郭威、王章正圍著他在偏殿裡議事。本來還輪不到他劉承祐來做皇帝,可一旦做上了皇帝,他發現了無生趣,因為要為先帝服喪,連聽樂都不許。這陝西紛亂,河北大旱,黃河連決,東南大蝗,大臣們卻說這因為自己不修德?要自己看什麼《貞觀政要》。

    劉承祐感到十分冤枉,這跟自己沒關係,跟眼前這幾位重臣有關係,因為朝中大小諸事都是出自他們幾人之手,自己又沒做過什麼不對的事情。可這幾人卻將相不和,吵得自己心煩意亂。

    蘇逢吉原本為先帝劉知遠倚為重用,把握朝政,他提拔任用了一大批人為官,當然自己腰包落了無數好處。但常常被楊邠以虛糜國用,屢加否決,蘇逢吉因而心懷不滿。中書侍郎兼同平章事李濤與蘇逢吉交好,他上表請調楊、郭二樞使出任重鎮大藩,控御外侮,內政可交給二蘇辦理。

    李濤的建議,雖有私心,然而卻也有十足的道理,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然而楊、郭二人向李太后哭訴。劉承祐不敢讓母后不悅,只好罷免了李濤,更加重用楊、郭、史、王四臣,楊邠任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同平章事,樞密使如故。郭威同任樞密使,並加同平章事。蘇逢吉的權力受到了削弱。

    楊邠素來不喜歡讀書人,重武輕文,文章禮樂更是不在話下。他又恨二蘇排擠自己,再加上二蘇用人,授官太濫,朝野都一片怨言,所以楊邠便將二蘇所提拔的人,凡是靠門蔭入仕者全都罷官。雖矯枉過正,但時人卻將原因歸咎於二蘇濫授官職的不公。

    王章是文官,但小吏出身的他,卻對文學比他高深的人嫉恨。身為三司使,掌握國家財賦,王章很用心,他的眼裡只有錢糧,所以他為了填補仍然空虛如也的國庫,想盡辦法壓搾全世界,極盡盤剝之能事,稅賦苛重遠勝於前代數朝。對儒生出身的官員的俸祿,王章只願拔那些軍士們挑剩下的東西謂之「閒雜物」,發給文官當俸祿,並且虛抬其值,惹文官們怨聲載道,文官也得養家餬口,也得迎接送往人事應酬。

    「陛下,開封府奏陽武、雍丘、襄邑三縣,有蝗。但有司奏,蝗為瞿鵒聚食,請詔禁捕瞿鵒。」蘇逢吉奏道。

    「准!」劉承祐有氣無力地說道。

    「滄州上表稱,幽州民五千一百四十七人來投,蓋北土大饑。」蘇逢吉又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蘇逢吉微抬起頭來,正巧見皇帝劉承祐打了個哈欠,心中猜想皇帝昨夜又寵幸了那個姓耿的美人兒。

    「卿等看著辦吧。」劉承祐面無表情地道,心裡卻想後宮裡的耿美人。

    「蘇相公,當今陝西軍情緊急,何須拿這些小事來煩陛下?」楊邠的打斷道。

    「國事無小事!」蘇逢吉翻著白眼。

    「哼,史某早就說過,治國安邦,當依鐵槍大劍,用毛錐何用?只是累贅。三叛連衡,還不是要靠我們武將來平亂?」史弘肇譏笑道。不料,三司使王章雖與他相善,但也是文人:「沒有毛錐子,何來餉軍財賦?史公未免太欺人了!」

    史弘肇遭了王章這一駁,無言以對,只是看著殿宇,神情卻是不屑。

    蘇逢吉心中偷樂,這時說道:「那好吧,我等就議議這陝西之事。今邠州節度使白文珂屯同州,澤潞節度使常思屯潼關,鳳翔節度使趙暉屯咸陽,可曾為國一戰?」

    「郭從義與王峻不是兵圍長安?趙思綰兵少,不過是甕中之鱉,諒他也插翅難逃。」楊邠道。

    「蘇某知道郭從義與王峻圍了長安,可蘇某也聽說他們二人水火不容,相持莫不肯先戰。敢問誰用他們二人為將?還有那尚洪遷,恃勇前驅,終兵敗身死,壞我王師士氣,損害朝廷威嚴!」蘇逢吉質問道,他又衝著皇帝劉承祐請命道,「臣恭請陛下降罪。」

    「這個……」劉承祐想了想道,「郭從義與王峻二人,都是先帝佐命功臣,偶有小過,也無傷國體。」

    「陛下明鑒,我王師數路並進,若是空屯城外,只是空耗糧餉。難不成我大漢將帥都是貪生怕死之輩?」蘇逢吉升高音量,指桑罵槐,「白文珂老邁,常思素無將才。遣這二人對付李守貞,怕是太小看了李守貞,朝臣議論紛紛,眾情洶洶,以為不妥,敢問這又是誰之過錯?」

    楊、史二人氣壞了,史弘肇說道:「征伐大事,豈是你一文人所能領會?陝西雖亂,但我軍數路並進,雖無主帥統領,先將三賊分開,不使其互為支援罷了。待朝廷遣一大將前去主持,李、趙、王三賊不日將伏誅。」

    劉承祐眼見這幾人吵了起來,連忙勸阻道:「卿等都是開國功臣,先帝曾遺詔,要爾等襄贊處理軍國重事,今河中、永興、鳳翔三賊謀反,還需爾等重臣盡心才是啊。」

    「陛下請寬心,有我等大將,保管陛下無憂。陛下儘管在宮中安歇,國事庶務可委臣,宿衛有史公,財賦有王公,對外征伐有郭公!」楊邠自負地說道。

    他這話一出,分明是目中無人。蘇逢吉不高興,皇帝更不高興,因為整個大漢國的興亡好像與他們這一相一帝無關,他們好似成了可有可無的旁觀人。

    「嗯……楊卿說的是。」劉承祐臉色通紅,「不過,朕以為此事還需審慎對待,別讓外臣笑話……」

    楊邠悍然道:「陛下暫且住嘴,有臣等在,何懼區區逆賊!」

    殿中一時靜默,皇帝目瞪口呆,宦官們既驚又怒且懼,蘇逢吉怒目而視。楊邠仍然視若無睹。

    郭威方才一直沒有說話,他聞聽楊邠這話,便覺極不妥,眉頭微皺,連忙進言道:「蒙先帝與陛下厚愛,臣勉為武將,尚可堪一用,願赴陝西軍前,為陛下解憂。」

    「哈哈,郭公一出馬,保管天下無憂。若像文人那樣動動嘴皮子就平定天下,養兵何用?」史弘肇放肆地笑道。

    劉承祐見郭威恭謹,心中不悅稍緩,頜首道:「若眾卿無異議,就詔郭卿赴軍前安撫。」他又問王章道:「王卿有何異議?」

    「王師大軍禦敵,重在上下一心,軍令如山倒。陛下應詔河中、永興、鳳翔諸軍,皆受郭公節制,如此方可號令全軍,同仇敵愾,剿滅逆軍。」王章答道,「倘若我河中、永興、鳳翔三路大軍,各自為戰,不相統協,反倒讓賊軍有機可乘。」

    「蘇卿以為呢?」劉承祐又問道。

    蘇逢吉雖然對武人們不滿,不過這征伐大事,也只能是如此,要是自己也有挽弓禦敵的本事,自己早就請命出征,何必讓別人立功,遂道:「臣附議。」

    「那就這麼辦,就詔以郭卿為西面軍前招慰安撫使,諸軍皆受節制。」劉承祐命道。

    「遵旨!」眾人答道。

    出了皇宮,蘇逢吉冷哼了一聲,甩手在前面疾走,將楊、史、郭、王四人丟在身後。史弘肇指著蘇逢吉的背影,對郭威說道:「郭公這次去陝西,一定打個大勝仗回來,讓蘇某人瞧瞧,到底誰才是國之柱石。」

    王章在旁勸道:「我等都是輔佐先帝的大功臣,又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常常鬧得不歡而散呢?國事為重啊。」

    「王公不必多言,先帝在位時,這蘇某人目中無人,以為我等可欺,現今我等柄政,豈能讓他作威作福。他蘇某人又能奈我何?」史弘肇滿不在乎地說道。

    郭威還在想著陝西的事情,與史弘肇等人告辭之後,郭威就騎馬往家行去。路過太師馮道宅第時,郭威突然想到要請教馮道對自己率兵討逆的看法。

    馮道聽下人來報,正穿便服在書房中看書,慌忙穿戴整齊地出現在中門前,他現在雖位居太師,但這只是一種榮職,並無權過問政事,除非皇帝垂詢。馮道本人也巴不得無事。

    郭威見馮道剛露出頭,連忙迎了上去:「郭某未請自到,有勞太師出迎。」

    馮道瞇縫著眼,暗想郭威不請自到,瞧他神情卻有些嚴肅,不知是因為什麼大事,口中卻寒暄道:「郭太尉乃朝中重臣,老夫不過是一閒人,門前鞍馬稀。」

    「太師言重了,太師累朝宿相,學識淵博,德高望重,朝野無人不識,無人不敬。今日郭某是特來求教的!」郭威拱手道。

    馮道將郭威引入客廳,命人奉茶。郭威見馮道品著茶,不動聲色,只得主動開口問道:「不瞞太師,今日主上命我領兵赴陝,節制諸軍,主持討逆諸事。今日過太師宅門,特來向太師請益。」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夫不過是無用之人,太尉何必如此垂詢?」馮道推托道,「再說老夫乃文人,不懂軍伍,要是讓老夫撰篇文辭,尚可一用。」

    「太師過謙了,太師乃長者,郭某雖勉為樞密使,但實乃後輩末進,敢請太師賜教!」郭威堅持道。

    馮道原本還是堅持著他圓滑處事為官之道,他擔心自己要是萬一說錯了,將來會將戰敗的責任怪到自己頭上。

    明哲保身,讓別人拿大主意,讓別人出頭,這是馮道的原則,但往往最終還是他一個老頭出面。就像當年石敬瑭遣人給遼人送禮,無人敢去,最後還是連哄帶騙地讓馮道出馬。

    見郭威一再堅持,馮道不得不說道:

    「陝西之亂,雖看似緊急,但有郭太尉親自出師掌兵,料想也無須緊張。」

    「郭某自少時從軍以來,凡三十年,久歷軍伍,自信沙場之上,不會怯戰。但此番出征,干係甚大……」

    「可是因為李守貞的緣故?」

    郭威微愣,點頭道:「正是如此,李守貞驍勇善戰,部下黨羽又遍佈諸軍,就是京師侍衛軍中,亦有不少曾在其麾下聽令的。我恐大軍未出,軍心已為他所奪。」

    「敢問太尉喜歡賭博嗎?」馮道忽然問道。

    郭威聞言,勃然變色,他年輕時喜歡賭錢,也常因此而犯錯,他聽馮道不著邊際地如此一問,以為馮道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縱是郭威低調謙和,也覺得馮道這是在譏笑自己。

    馮道見郭威面色陰沉下來,不為所動:「太尉此行也與賭博類似。你看賭錢時,凡是財豪者皆氣豪而勝,財寡者因心怯而輸。李守貞雖是驍勇宿將,但為人自大好誇,自謂舊將,故而為士卒所附。若郭太尉親自領兵討伐,請勿愛惜官物,無論行軍打仗,軍士有功,請多加賞賜,則必會奪軍心愛戴。曾聽鄭州防禦使韓奕言,開運初年李守貞攻青州楊光遠,賞賜部下軍士頗為吝嗇,其帳下有功軍士用布包裹賞賜之物,擬為李守貞頭顱狀,肆意凌辱,以消心中不平之氣……」

    果然薑是老的辣,馮道之言猶如醍醐灌頂,讓郭威茅塞頓開。

    「太師金玉良言,郭某必謹記在心!」郭威大喜,起身拜謝,暗道此番出師,已經有了八分的勝算。五分廟算,三分人算。

    馮道暗暗讚賞,郭威與尋常的武人果然不同,為人厚重,知禮敬讓,巴巴地跑來詢問自己平陝之策,如弟子狀。

    「老夫愚昧,若能助太尉綿薄之力,亦是幸事。」馮道謙遜地說道,猶如姜太公一般不動如山。

    「李守貞前畏高祖,不敢囂張。今見我輩崛起太原,事功未著,有輕視我輩之心,故敢造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天下粗安,民心思平,但李守貞據河中謀反,本是逆勢而為,他雖驍勇善戰,城堅池深,但我王師一出,李賊只能負隅頑抗。」郭威道,「郭某今日得太師良策,勝算又多了三分。」

    「祝願太尉旗開得勝!」馮道深以為然,捋著長鬚說道。

    因馮道的提起,郭威忽然想到了韓奕,鄭州義勇軍與李守貞毫無關係,且義勇軍也是禁軍中的一部分。

    「李守貞又能如何?不過是待死之人罷了,待我去將他頭顱取來。」郭威暗暗發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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