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辰四
韓奕從未感覺死神離自己如此地接近。
電光火石間,他將自己的身子強扭過來,堪堪躲過這致命的一擊,對方的兵器卻擦著自己柔軟的腹部而過,既割破了單薄的戎衣,也在自己腹部留下注定難以磨去的印記。
腹部火辣辣地刺痛,韓奕在扭轉身子的一剎那,揮起手中的槍朝對方臉上一擊。這一招他曾經跟別人對練時用過許多次,曾經屢試不爽,只不過那時是自己故意賣個破綻,而這次是自己被迫施出這一險招。然而這一次,韓奕手中的槍卻遞不過去,因為竟被對方抓在了手中。
韓奕拚命地想搶回,對方的力量遠強過自己。挨著近,韓奕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對臉上的獰笑與得意,這獰笑與得意深深地刺激了韓奕,他想起了父親與那些同樣死於契丹鐵騎之下的百姓,悲憤與不屈控制他的心神。
說那時遲,那時快,韓奕在拉扯中放棄了手中的長兵器,卻飛快地急進了幾步,猱身向前,手中卻多出了一支令對方意想不到的兵器--一支箭矢。
那箭矢被韓奕狠狠地插在對方高傲的脖子上,這是這位滿身披掛的契丹人身上最易受傷害的部位,那契丹人正一手握著自己的兵器,另一手卻緊抓著對手的兵器,中門大開。
「啊……」那契丹人捂著喉嚨,口中發出含糊的聲音,滿臉不可思議,魁偉的身軀重重地倒下,痛苦地翻滾了幾下,就一動不動了。
即便是最弱小的獵物,在面臨死亡威脅時,也要拚命搏上一搏。
天已經大亮,隊正呼延提著大刀,帶著十幾位部下奔了過來,他仍光著上半身,額頭上卻冒著汗,強壯的身子儘是鮮血,看上去像是契丹人的血。
「乖乖!」朱貴圍著韓奕面前的死屍,從死屍身上找到一塊令牌之類的東西,口中發出讚歎聲道,「韓兄弟好像幹掉了一個番目,真不容易!」
「你小子,有出息!」呼延拍了拍韓奕的肩膀,「我看上你了,將來我當上了節度使,你就是我的侍衛親軍。」
「韓兄弟,你受傷了!」吳大用叫道。
韓奕這才從劫後餘生中醒悟過來,腹部的傷口有三寸多長,雖不甚深,但已經染紅了褲襠,右手手背上也有一道傷痕。他忍著痛,連忙從死屍上扯出一塊布條替自己包裹上。
呼延見這位稚氣未脫的部下,如此地穩重,不由得暗自點頭。韓奕撿了契丹人遺留的角弓,作為對自己的補償。眾人抬著這具有重要展示意義的死屍回到營地,眼前的景象令眾人將剛才的喜悅一掃而空。
軍營中死傷慘重,大多數死者身上衣冠不整,看來是黑夜中的突襲之初死亡,還未來得及看清對手,地上的血液已經凍成了一層血冰,令人觸目驚心。更有受傷者,仍在乾嚎著,再檢視一下本隊,隊中原本二十人,如今只剩下十來個人。
韓奕在人群中搜索著,見蔡小五還好好的,只是有些驚魂未定,這才放心。
鎮將帶著一幫親軍走了過來,呼喝著剩下的人打掃戰場,然後將剩下的軍士集合起來。韓奕這才發現,這一戰,自己這一方傷亡大半,而契丹人僅僅留下不到百具屍體,只能以慘敗來形容晉軍戰果。
「所有人脫下軍衣,一件不留!」一名牙校揮著馬鞭,呼喝道。
軍士們猶豫了一下,紛紛脫下軍衣,赤裸著身子,抱著膀子在寒風中打著冷戰。鎮將大人揮了揮手,立刻擁上來一批親軍,他們仔細搜索著扔在地上的軍衣。
韓奕這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一出,原來有人私藏從契丹人身上得到的戰利品,契丹人從北方南下,四處攻掠,得到的金銀自然不少。契丹騎兵最喜歡的正是金銀,因為金銀容易隨身攜帶,戰死之後,自然這些金銀就落入敵手。
韓奕正這麼想,又聽到幾場慘叫聲傳來,只見十餘位晉軍軍士被鎮將的親軍就地砍翻,他們沒能死在契丹人手中,卻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或許沒有人將他們當成自己人。
「我猜,那些金銀恐怕會進了鎮將大人自己的腰包!」吳大用低聲說道,「聽說咱這位將軍的外號叫做雁拔毛,意思是說就是天上的大雁從他頭頂上飛過,也要被他拔下幾根毛。」
有人衝著韓奕指指點點,那叫雁拔毛的鎮將走到韓奕面前,道:「聽說你殺了個番目,嗯,本將軍御下寬嚴相濟,有過即罰,有功即賞。今日,你可去劉參軍那裡領十陌錢!」
「多謝將軍!」韓奕連忙稱謝。
鎮將對韓奕的恭順感到滿意,在親軍的簇擁下,搖搖擺擺地走了。
「十陌?真不要臉!」朱貴衝著鎮將的背影低聲罵道。
唐末以來缺錢,晉廷規定,凡八十文為一陌,抵一百文。但現錢極缺,常常不到八十文為一陌,現在恐怕七十幾文才一陌。
朱貴身為伙長,他主動帶著韓奕去長劉參軍那裡去領賞錢。只見一間破房子裡,一個人坐在胡凳上,正佝僂著背伏案揮筆。
「劉參軍,我們隊裡的這位兄弟今天立了大功,殺了個番目,鎮將大人說這裡有賞。」朱貴開門見山說道。
那位劉參軍這才轉身,怕是有五十多歲了,臉上皺紋滿佈,面無表情,唯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看都沒看朱、韓兩人一眼,從牆腳處的木箱裡數了十陌錢。
「為何不是『開元通寶』?這種沒人要的錢,才七十文一陌?」朱貴怒道。
「鎮將大人本來說,正值國家多災之時,我等子民應為朝廷分憂,這市面上也就是七十文一陌,在這裡就成了六十文一陌。我給你們七十文一陌,難道這好人當錯了?」劉參軍瞥了二人一眼,又坐到了胡凳上。
那眼神充滿著憐憫與無奈。那劉參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吃過老朱家的兵糧,扛過老李家的槍,也曾討過劉氏,沒死在韃子刀下,又跟姓石的稱韃子為爹。幾年不到功夫,爹成了爺,如今爺打孫子,這是什麼事兒?能活著就不錯了,還挑什麼挑?」
老朱指的是親手埋葬了大唐帝國的朱溫朱阿三,老李家指的是與朱阿三不共戴天的河東李克用,也是他的兒子李從勖建立了後唐。朱溫建立的後梁,並不能完全控制整個中原,各地藩鎮也只是名義上聽從他,其中幽州盧龍節度使劉氏集團也想當皇帝,河東李氏曾經討伐並滅亡劉氏集團。
然而李氏建立的後唐當然並非永固,老李家的女婿石敬瑭起兵反唐,用幽雲十六州作為代價,自稱契丹主耶律德光的兒皇帝,借了契丹人的力量,最終滅亡了後唐,建立了今日這個大晉朝。石敬瑭以兒事契丹,不僅要面對契丹人的貪得無厭,還讓自己的部下不滿,弄得裡外不是人,比如部下節度使安重榮常常暗地裡截殺契丹使者,當然這位安部下也沒安好心,因為他宣稱:「當今天子者,惟兵強馬壯者為之耳」。
石敬瑭年輕時也曾是一員猛將,然後同李家的皇帝一樣,一旦稱帝就變得懦弱不堪。可是沒想到,石敬瑭的侄子石重貴做上皇帝後,不甘心向耶律德光稱臣,漸漸斷絕了與契丹人的聯繫,並且與契丹人沙場相鬥。這就成了爺爺耶律氏要討孫子石氏的由來。無論是軍閥們相互爭鬥,還是與外虜刀兵相接,最苦的只有百姓。
朱貴與韓奕沒想到眼前的這位外表很不起眼的參軍,竟然是個經歷豐富的老兵,他們二人對視了一眼,灰溜溜地抱著份量不輕的十陌銅錢離開。
回到營房中,韓奕將銅錢扔到了地上,衝著隊正呼延道:「呼延大哥,這錢大伙分了吧,我留著也是累贅。」
「韓兄弟,你有前途,夠豪氣!」吳大用挑著大拇指。
隊正呼延正在為自己一天一夜之內損失了一半的部下發愁,聞言勉強笑道:「好小子,我看你像是識文斷字之人,等我成了節度使,你就是我的掌書記,所有大小事全委託於你。」
「謝大哥栽培!」韓奕面含笑意,拱手道。一個時辰之內,被未來的節度使從侍衛親衛提拔成了掌書記。
正在這時,營地裡爆發出一陣嘈雜的驚呼聲:
「不好了,咱們鎮將帶著細軟和牙軍跑了!」
「北面行營都招討使杜威、李守貞等率領大軍在滹沱被契丹人包圍,完了!」
「北虜將要大舉南下了,咱們在這不頂事,快逃命去吧!」
在這一片驚慌、悲憤甚至有些幸災樂禍之中,楊劉鎮的散兵游勇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呼延、朱貴、吳大用與韓奕、蔡小五等人也不得不隨著人流出了兵營,撲面而來的是大批來自北方的逃兵、潰兵與拖家帶口的河北與山東流民。
眾人面容淒愴,一時不知往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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