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塵埃㈠
大霧消失地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烏雲。
由數萬漢兵與同樣數量民壯組成的烏雲,將河中城緊緊地包裹在其中。站在高高的巢車之上,鳥瞰戰場,握槍控弦之士,肅立陣前,等待著最高統帥最後的命令。
戰場之上呈現出一派壓抑的肅靜。就連來回奔如蟻群的搬運器械的民壯,也只知道埋頭緊張有序地忙活,大戰來臨之前的緊張也感染了他們。
咚、咚、咚咚!
戰鼓響起來了,緩重的鼓聲響徹戰場,將士們不由得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弓刀。這也宣告戰場上的靜默期停止,城外漢軍大營內外騷動了起來。
吱、吱、吱!床弩上由數十根硬弦絞合在一起的弩弦,在牲畜或人力的絞動下,被緊扣在機牙上。
「快點、快點、再快點!」軍官們呼喝著民壯,十斤、二十斤、三十斤、五十斤的石彈分別被整齊地碼放在巨砲的周圍。
韓訓則指揮著軍士將石彈裝入彈窠之中,準備來一次試射。
在極富有節奏的鼓聲中,韓奕站在南城本軍之中,手中鐵槍修長的槍身似乎也在鼓聲中顫抖。大戰的氣氛也感染到了他,儘管他當年在洛陽也曾發動過一場較大規模的攻城戰,但與今天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這是一個大場面,河中城將會接受一次血的洗禮,而參戰的雙方如果有幸活下來,將會刻骨銘心地記住週遭的一切。
鼓聲忽然停止了,準確的說,又立刻換了一種急促的鼓聲。
「一次試射,放!」弩手們呼喊著。
七人張發的雙弓床子弩在前,使用「鑿子箭」,可射一百二十步至一百三十五步。一個弩手高舉起鐵錘,使出全身力氣,猛擊床弩扳機,火星濺起,被緊繃起的粗大弩弦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於是,粗大鋒利的鑿子箭義無反顧地撲入河中城的懷抱。
八頭老牛或七十個壯漢才能張得動的三弓床子弩在後,踏橛箭嗖嗖地離弦急進,奔如閃電。箭矢卻從城頭守軍的頭頂上飛馳而過。守軍趴在城頭工事內,卻不敢恥笑漢軍,支支粗如大槍的箭矢讓他們心中驚懼不已,而強大的射程更叫他們恐慌。
「一次試射!放!」砲手們也呼喊著,並猛地向下揮舞著手臂。被隱藏在連壘之後的砲車也發動了。
大小不一的石彈,被高高地拋起,輕鬆地越過漢軍的圍城工事,劃過一道道優美的弧線,直撲城頭。有的飛到城牆前,陡然落下,只掀起一陣塵埃;有的越過城頭,飛入了城內,只引來漢軍自己的惋惜聲;只有少數幾顆直落城頭,所到之處,城櫓灰飛煙滅。
手持各色小旗的軍士,站在高達十餘丈的巢車頂上,觀察著彈道曲線與彈著點。在觀察手的指揮下,砲手們不是移動砲車位置,就是增減石彈的重量,或者移動砲車梢木的位置。
將士們手忙腳亂,既是因為緊張,又是因為相互間的配合不太熟練,但郭威仍然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們,他允許他們有時間熟悉自己的職責。
「砲車,二次試射,放!」
這一次,戰果好看了不少。二次齊射,直接命中目標者不在少數。
「三次齊射,放!」
從城頭傳來的陣陣悶雷聲中,夾雜著一陣陣清晰可聞的慘叫聲。郭威的眉頭舒展了開來。那一頭,床弩也調試完畢。
這一切不過是真正大戰的前奏。
戰鼓又一次雄起,這一次是持久的、急促的、亢奮的戰鼓聲。聲聲入耳,令漢軍將士們甚至忘記了呼吸,聲聲響徹天空,令河中城打了個冷顫。
但漢軍步卒,並沒有邁步向前衝刺,因為現在還輪不到他們向前衝。
「砲車,飽合攻擊!」
天空中下起了石雨,被粗粗打磨過的石彈自天而降,守軍的瞳孔瞬間放大,他們陡勞地舉起了巨盾。強大的勢能,將石彈狠狠地砸在城頭上,瞬間所有的木質防禦工事,散架、破碎、倒塌。
守軍手中的巨盾,如紙糊的一般破碎,不幸的軍士們被砸翻在地,成了一堆肉醬,血肉飛濺。守軍只好藏在一些堅固工事之中,僅留少數人觀察瞭望。守軍當然也有自己的砲車,但他們無奈地發現自己鞭長莫及,漢軍的砲車陣地既在他們射程範圍之外,又巧妙地躲藏在高大工事的後面。
石彈仍無休無止地從天而降,石彈擊在城垛上,又迅速地跳起,激起飛沙走石,一陣風吹來,憑空營造出萬千飛揚的塵埃。
城頭上一時間寂寥無人,漢軍陣地上人歡馬叫熱火朝天,這是冰與火兩重天的世界,而護城河就是兩個別樣世界的天然分界線。
守軍寂寞難耐地忍受了半個時辰的飽合攻擊,如同等待了一年一般漫長。當轟隆隆的聲響消停了時候,守軍膽戰心驚地貓起了身子。
「嗖、嗖、嗖!」漢軍的床弩也開始攻擊了。那些在守軍將領喝令下,不得不站到城頭上的軍士,遭到了滅頂之災。
鑿子箭與踏橛箭,無差別地向城頭上傾瀉著。城頭上的守軍,像是野地裡被烈風吹倒的衰草,齊齊地被擊中,在城頭上又留下一灘灘鮮血。
「不准露頭!」漢軍這樣想。
「這陣式不新鮮,漢軍也就是這點本事了!」一個身經百戰的守軍如此想。
驀的,床弩也停止了攻擊,天空中又升起了黑色的飛行物。令守軍意外的,這次不是讓他們恐懼的石彈,那黑色的飛行物並非對準守軍,大多砸在城牆牆體與牆角根,立刻破碎。
這是陶罐,破碎的陶罐露出裝在裡面的藥粉。
床弩又開張了,這次發射的卻是火箭。數百支火箭,目標直指城下堆積在一起的破碎陶罐,城牆下忽然爆起耀眼的閃亮,閃亮令頭頂上的太陽為之失色。那陶罐中的藥粉,不僅有助燃的火藥與炭末,還有狼毒、人清、草頭烏、砒霜、瀝青等十餘種有毒藥粉。
火、毒、煙,在風力的作用下迅速升騰起來,飄上了城頭。巨毒的濃煙將守軍包圍,他們立刻感受到了自己的眼、鼻及祼露在外的皮膚受到了極大的影響,他們既無法呼吸,又無法睜開雙眼。
口鼻也因吸入巨毒而滲出鮮血。
但這還未完,床弩與巨砲趁機,又一次發動猛烈地攻擊,又一次將讓城頭血流城河,這種不接觸的戰鬥,令守軍極不適應。
「衝啊!」漢軍步卒終於邁開雙腳,向城牆衝去。
城頭的守軍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因為他們既要忙著躲避箭、石,又要緊急使用濕布蒙住口鼻,濃煙也影響到他們的視線,漢軍抓住這有利的時機,已經越過了護城河。
但這一箭之遙的距離,似乎可望而不可及。
守軍終於有機會反擊,他們要讓漢軍嘗嘗流血的滋味,箭、石齊發,向城下傾瀉而下,奔跑在前的漢軍如同河水撞在堅固的河堤上,只濺起萬千浪花。
漢軍很快就嘗到了惡果,他們聽到箭矢撕裂自己***的聲響,然後毫無例外地仆倒在地,悲哀地死去,一了百了。
一波未平,另波又起。
這一次更大量的的毒氣彈、煙霧彈一齊使用,黑色的煙霧遮蔽了太陽,白晝成了黃昏。漢軍再一次嘗試向河中城靠進,他們舉著刀槍,嗷嗷叫著向城頭發起衝鋒。而他們的頭頂上,是敵我雙方互射的箭石,它們編織起一道密集的死亡之網,收割著雙方鮮活的生命。
鮮血迸飛,染紅了城池,殘肢在半空中飛舞著,城上城下成了屠宰場。
「衝啊!」漢軍吶喊著。
「殺啊!」守軍也不甘示弱。
漢軍自辰時發起進攻,已經連續發動十次攻擊,雖然準備充足,也付了極大的代價,但始終不能稍接近城牆。
郭威並未因此而有任何不滿,因為不過是半天的攻擊,他已經讓守軍領教了自己的赫赫軍威。既然已經將河中城圍困了這麼多天,他不在乎再多圍上幾天,若是能輕鬆地拿下河中城,也太小瞧了李守貞。
在郭威的眼裡,他已經可以準備向朝廷邀功請賞了。
僅僅是半天的攻擊,河中城的城牆已經是千瘡百孔,城頭上一切工事都已經殘破不堪,牆體上插滿了特製的踏橛箭。李守貞直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才從城頭上黯然而下。
城內死傷無數,密密麻麻地躺在地上,他們當中大多數是在漢軍遠程武器的飽合攻擊下或死或傷的。除此之外,城內餓死的、病死的更是不計其數,卻無法運到城外安葬。
「要亡,一起亡!」
李守貞沒有絲毫的憐憫之心,他需要城中軍民幫助自己守城,他知道城中的百姓早已將自己恨之入骨,可百姓就是自己的兵源與肉盾,甚至是自己的糧食。
這當然是一個危局,李守貞只能硬挺著。他的兒子李崇訓早已經不再做成為皇帝的白日夢,他的兒媳符氏卻不知自己將魂歸何處。
內宅中,一身素服的符氏正在誦佛經。
自朝廷大軍圍困河中城以來,符氏就是擔心受怕中煎熬著。她明顯地消瘦了,在美貌的外表之上增添了幾分楚楚可憐之態,她既無法勸服瘋狂的李氏父子,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作為兗州節度使、檢校太師、兼中書令、魏國公符彥卿的女兒,她唯一的作用就是聯姻的工具。
她在為自己提前超度,或許也包括了她夫家的所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