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鵲起㈠
秋色裡,戰旗獵獵,奔馳如風。
陝州外三十里,一支軍隊疾馳而來,遠遠地望見了陝州城,年輕的將軍喝令全軍放緩速度。乾祐元年的八月,漢樞密使郭威命鄭州防禦使韓奕率兵軍前效力,充河中行營後軍都排陣使。
韓奕回頭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弓刀各在腰,雖然疲憊,卻都挺起胸膛,踩著落葉與衰草,迎著蕭瑟的秋風堅定向前。郭威的數萬大軍臨時駐紮在陝州城外,連營十餘里。
韓奕遙望那面「郭」字大旗,心中早已經將那面「漢」字大旗抹掉。
轅門忽然大開,郭威領著大小將校數十人奔出營地。韓奕連忙下馬,帶領部下呼延弘義等將校迎上前去,半跪拜道:「稟太尉,末將韓奕率鄭州義勇軍馬步四千五百人,前來聽令!」
「韓將軍請起!」郭威搶上前來,將韓奕等扶起。
「謝太尉!」韓奕致謝道。
「韓將軍一路而來可還順利?」
「托太尉的福,一路順風。」韓奕抱拳道,「太尉軍令所指,縱是刀山火海,我等萬死不辭,慷慨向前,何懼千山萬水?」
韓奕卻翻身上馬,耀兵於義勇軍前,舉槍高呼道:「太尉為帥,此戰必勝。我義勇軍兒郎,願為太尉前驅。郭太尉當面,爾等願聽太尉軍令嗎?」
義勇軍卻以猛烈的歡呼聲回應:「萬勝、萬勝!」
四千五百壯士的呼聲,地動山搖,雷霆萬鈞,豪情滿懷,江山為之變色。附近山野裡的鳥雀驚駭而飛,只留下義勇軍豪邁的吼聲在空曠的天地間迴盪。郭威帳下將校暗暗驚歎,名不見經傳的義勇軍的士氣讓人刮目相看。怪不得,郭威以當朝重臣身份,卻親自出營迎接一個區區防禦使。
「壯哉,義勇軍!」郭威情不自禁地說道,膽氣豪壯了三分。
考慮地韓奕是年輕後進,郭威周到地引河中行營都部署白文珂,都虞侯劉詞,客省使閻晉卿,昭義節度使常思,鎮***節度使扈彥珂,還有郭崇威、曹威、白重贊、李榮等大小將校,包括郭威大舅子楊廷璋,與韓奕相認。這當中,有的人如劉詞、李榮等與韓奕有過一面之緣,眾人寒暄了一番,隨郭威入了大營。
風雲際會,正是在郭威平三叛的帳下,韓奕才真正踏入了權力圈。
坐在中軍帥帳的正中央,郭威看著身前左右大小將校,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當他第一次穿上戎裝之時,他從未想到過自己能有今天的赫赫威風與權勢。他早已不是那個愛打抱不平當街殺人的莽撞軍漢,也不是那個窮得叮噹響並遭人蔑視的郭雀兒。
他是郭威,獨一無二的郭威,數萬雄兵的主帥郭威。當他威嚴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掃而過時,將校們全都安靜了下來,致以足夠的敬意。
郭威很滿意部下們的恭敬,他臉上的自豪之色,也僅僅一閃而過,代之而起的是足夠的沉穩與冷靜,這就是郭威。他朗聲說道:
「今河中李守貞、長安趙思綰、鳳翔王景崇,三鎮同反,國朝危急。陛下授我節鉞,委我以重任,本帥自當勉力而為。陛下已詔令新任鳳翔節度使趙暉與藥元福等兵近鳳翔,永興行營都部署郭從義與都監王峻已攻長安,唯有李守貞尚等我軍前去交戰。日前趙暉遣人報,王景崇已經向蜀國上表投降,蜀人出大軍欲援鳳翔叛賊,情勢危急,今朝廷又催我先至鳳翔、長安。諸位以為如何?」
「回太尉,軍事有輕重緩急。今蜀人乘虛而入,對我鳳翔以至關中志在必得,末將擔心趙暉兵少,恐其雙拳難敵四手。故末將以為,當以鳳翔為重,先敗蜀人。」白文珂稟道。
「末將也以為如此,李守貞所恃者唯河中堅城罷了,他若敢出城,我軍便好擊敗他,故李守貞只能龜縮河中,以逸待勞。既然朝廷有詔命先援趙暉,先將李守貞放在一邊,敗蜀人,拔鳳翔,再滅長安趙思綰,徐後集合全部兵力,再去剿滅李守貞就容易辦到了。」老將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充河中行營都虞侯劉詞亦道。
帳中大小將校紛紛進言,俱言先兵進鳳翔。郭威打量眾人,唯見扈彥珂與韓奕二人沒有說話。
「彥珂有何高見?」郭威和顏悅色。
「末將以為,應先攻河中李守貞。」扈彥珂語驚四座,給出了一個不同的建議,眾人側目。
「嗯,兼聽則明,請彥珂詳言理由。」郭威微微頜首,鼓勵道。
「三賊同叛,雖是趙思綰首叛,但以兵力、財力及罪過大小計,實以李守貞為盟主。擒賊先擒王,若拿下李守貞,趙思綰與王景崇自然就沒了膽氣抵抗我王師天威。再者,先攻李守貞,也讓趙、王二賊失了從河中得到援兵的指望,好一網打盡。」扈彥珂回道。
眾人深思了起來,郭威微微一笑,欠著身子問韓奕道:「韓將軍有何高見?」
韓奕年輕,但以防禦使之職在帳中,除了幾位節度使和大將之外,也有資格佔據一把交椅。其他各種名目的軍校只能站在諸將的身後,將帥帳擠得滿滿當當。
郭威親自問起,眾人的目光又投向韓奕,想知道這位舉國最年輕的防禦使能說出什麼高見來。
「回太尉,末將附議扈帥的主張。但有一點,我軍主力暫時停駐陝府,自陝府向北渡河,可達河中府,路途較進,而長安、鳳翔路遠。攻遠捨近,到時我軍疲憊,攻守易形,勞逸易勢,對我軍不利。倘若趙、王擋我西進前鋒,李守貞趁機襲我後路,我等豈非腹背受敵?蜀人雖乘火取栗,然蜀兵一向怯懦,屬下聽說趙暉頗知軍,更不必說有老將藥元福助戰了,太尉不如命趙、藥二人緩攻鳳翔,以逸待勞,蜀人越過秦嶺大山必成疲兵。當然,這不過是屬下的臆想,請太尉裁奪!」韓奕起身回道。
帳中眾人聽罷,這時都嚴肅了起來,郭威神情卻是極高興:「哈哈,彥珂與韓將軍所言非虛。」他又問左右眾人道:「爾等以為如何?」
「我等贊成先攻河中!」眾人齊聲回道。
「若非彥珂與韓將軍進言,本帥有犯錯之嫌。軍中無小事,爾等領兵,莫要小看了敵軍機謀,驕兵必敗。」郭威站起身來,大喝一聲:「但有功即有賞。來人,傳我命令,賞鎮國節度使扈彥珂與鄭州防禦使韓奕,戰馬各兩匹,馬鞍各一副!」
「遵命!」有人應道。回話的,是坐在帳角處,以筆墨伺候的一位儒生打扮之人,此人名叫王溥,前科進士授秘書郎。郭威聽說此人才學出眾,特辟其為從事,為幕府僚佐。
「謝太尉!」扈彥珂與韓奕二人連忙出列拜謝。
此前白文珂的兵馬屯同州,常思的兵馬屯潼關,郭威便命二人返回各自的駐地,即日向河中府挺進,自己稍事休整,領侍衛軍(禁軍)主力自陝州渡河攻河中。
眾人又商議了細節後,紛紛告退。郭威將韓奕留了下來。
「子仲剛到,鞍馬辛苦,塵色未洗,本帥即召你商議軍事,子仲莫要怪本帥不近人情。」郭威謙遜地說道。
他以當朝權勢熏天的重臣身份,以表字稱呼韓奕,自然是表示親近之意。韓奕巴不得郭威這麼說,連忙道:「郭公折煞末將了,今末將方至軍前效命,郭公便有賞賜,末將無以回報,唯以誓死殺敵,以報郭公之恩。」
郭威道:「這是子仲應得的。對了,子仲今年十九?」
「十九歲零七個月。」韓奕道。
「哦,那也應該娶妻成婚了。」郭威笑道,「聽說子仲在家鄉時,以孝聞名於鄉里,百善孝為先。子仲為將,治軍有方。為政,又能撫慰一方百姓,真人傑也。」
「郭公過譽了,大丈夫何患無妻?今天下未定,正是吾輩豪取功名之時。太尉莫要嫌屬下立功太快。」韓奕道。
「哈哈,子仲之志,我知也。」郭威笑道,「我有一女,今嫁於殿前供奉押班張永德,永德少時也以孝聞名鄉里,又世代行武,亦是年輕一輩的英傑。子仲可與我婿多多親近才是啊,莫要嫌我婿人微官卑哦!」
「郭公說笑了,張兄末將也曾見過,就是郭公外甥重進兄,末將也有數面之緣。能與張、李二位結好,末將求之不得。」韓奕回道。
他的目光投向侍立在側的李重進,李重進方才只聽到郭威誇獎留在東京的張永德,唯獨忘了自己,難道女婿比外甥要親?李重進又聽韓奕主動提到自己,心中感激,連忙抱拳致禮:
「將軍雖少,但是吾輩楷模。李某不敢以兄自居。」
郭威感到驚訝,不過聽韓奕這麼說,心中很是高興。馮道曾建議他要多賞部下,贏得軍心,郭威忠實地履行。不過他籠絡韓奕,卻是發自本心,韓奕不論是公事、私事,還是為人、見識與手段,是處處讓他覺得歡喜。
「郭某老了,將來還需看你們年輕人。」郭威鼓勵道,「譬如那李守貞,雖然號稱驍將宿帥,但為人太過高傲,他視我郭威為後進,以為可欺,殊不知驕兵必敗。我郭威勉為樞密使,領兵平亂,絕不會效仿李守貞之輩,輕視爾等後進,子仲莫要令老夫失望。」
韓奕起身拜道:「當年先帝聖駕至洛陽時,我義勇軍諸校始知郭公之高義厚重,今隸於郭公帳下,願為知己者死!」
郭威十分興奮,親自將韓奕扶起道:「我兒郭榮常常提起子仲,常為子仲官職不得晉陞而憤憤不平。子仲此番來軍前效力,但凡立功,郭某必不會遺漏爾等功勞,奏於上聽。」
「末將與令郎左監衛將軍交好,令郎這是愛烏及屋。」韓奕道,「無功即賞,非治軍之道也。我義勇軍自立軍一來,未嘗有過真正死鬥,兒郎們訓練經年,已經急不可耐,正想一試身手,此番倘若能立小功,郭公再行賞賜也不遲啊。」
「壯哉!」郭威猛拍了韓奕的肩膀。
一個出於御下目的籠絡對方,並無任何非份之想;一個變著方暗表忠誠,只為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