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第二部)作者:減肥專家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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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kpkpo 2011-4-4 17:39:2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3 404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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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劍心如一  第七章 轉進


    接下來的七、八天,事情便平淡了許多,李珣卻是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每日只是做他的流動哨,在不夜城週遭來回走動。

    不得不說,李珣的禁法修為以及機警心思,極受各派仙師的稱讚,只要是他當值,前方便經營得似鐵桶一般,水潑不進,極是穩當。

    李珣面上受著這些讚譽,心中卻隱隱明白,事情恐怕也不是這麼簡單的。

    他自信能力在其餘那些流動哨之上,不過,這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情形,還是有些蹊蹺。

    恐怕,他到此的消息,已經被那邊知曉了吧……

    六十年來,在李珣著意探查之下,他對夜摩天的內部情況,早非當初的一無所知。

    他明白,在散修盟會偌大的攤子之下,妙化宗、妖鳳與青鸞、以及後來歸附或合作的諸多散修妖魔,絕不是一條心,其中分化嚴重。

    古志玄那廝神神秘秘,不知死活,暫可不論。

    古音雖不是十執議中人,但地位超然,同妖鳳、青鸞走得近,在十執議中,又引甲道人、冰妖娘為奧援,在古志玄的陰影下,穩佔了十執議中的五席。

    此外,鯤鵬老妖來向來桀驁不馴,自然不可能屈居人下。

    這些年來,以他不遜色於古志玄、妖鳳的名聲、實力,也統合了一些勢力,但十執議中,只有三頭蛟怪、牛力士與他交好。

    通言堂中,他也只是和一些妖魔交往,影響力還是遜色許多。

    李珣此時,便是和古音一派勾搭在一塊兒。

    尤其是和古音、林無憂聯繫最為密切。

    不過,李珣看得分明,在古音與妖鳳之間,也並不是毫無嫌隙,他本身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妖鳳、青鸞都對他看不順眼,哦,對了,此時也許還要加上個青吟;然而,古音出於某種考慮,卻一直籠絡於他,在其間,林無憂的存在,是個異數。

    這個看上去天真無邪,貪玩好動的「師姐」,在行事上看起來,常和古音站在一處,對他這個便宜師弟大加照顧,靈藥、美人兒時時送到,但沒有人會忽略掉,她和妖鳳最親密的血緣關係。

    所以,林無憂便等於是古音和妖鳳之間最好的潤滑油,足以抹去許多細微的嫌隙。

    而這些看似微小的嫌隙,則正是大動亂出現之源啊。

    「可惜……」

    李珣輕歎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已不可挽回的棋局,投子認負。

    對面,明吉道人沉靜如水的臉上,並沒有什麼喜色,他淡淡地掃了李珣一眼,沉聲道:「珣兒仍是心神不專!」

    李珣聞言苦笑,他此刻挨訓也是活該─誰讓他在這兒忙裡偷閒的空檔兒,還自尋煩惱呢?

    在連續八天的緊張工作後,李珣和明心劍宗的同門,終於有了同一天輪休的機會,十幾個人便聚在院落中,下棋品茗,消磨時間。

    只是李珣的腦子素來是閒不住的,好不容易專心陪長輩下了兩盤,終於在和明吉對局時,由一次沉思,引發以上諸多思慮。

    確實是自尋煩惱!

    李珣知道,有靈機這層關係,這位身列宗門第二高手的老道,還是比較親厚於他的,只是素來直言不諱,倒也不是真有不滿。

    所以,他歉然一笑後,便亂以他語:「這種憋悶的日子也不知還要多久……明吉師伯,四師叔究竟是什麼事兒,臨時改變行程?」

    後面的倒是他剛剛想起來,前幾天宗門便傳信說,明璣有急事待辦,不能到極地與他們會合。

    只是當時李珣正忙得昏天黑地,也沒有仔細詢問,眼下既然找著機會,正好順勢一問。

    明吉拂亂棋盤,神色不變,淡然道:「家事!」

    「家事?」

    李珣為之苦笑不得,修道人哪有「家」之一說?

    這時在一旁,明德正與李明和閒談,聞言側過臉來,摸了摸臉上亂糟糟的鬍子,皺眉道:「那件事情實在麻煩。星璣劍宗都是個個桀驁不馴的,偏偏手底下又頗為硬朗,還有一手極滑溜的禁法。

    「四姐雖然機警,不過若是被仇怨沖昏了頭,也不好應付……要我說,就該帶著珣兒一塊兒去,怎麼說珣兒禁法厲害,也有個照應。」

    李珣聽得一頭霧水,卻也知道其中牽扯到了通玄界另一個劍道大宗,星璣劍宗。

    這宗門位處通玄界東北,六絕地之一的「星河」之上,不入正邪分野。宗門以天星之道推演劍道,號稱「星斗入劍,劍化天星」。

    而除劍道之外,對天星推演、禁制化生也有極深的造詣,與回玄宗、不言宗共列為通玄三大禁法門派,實力著實強大。

    明璣怎麼和這宗門結怨了?

    明德可不像明吉那般少言寡語,見李珣詢問,便竹筒倒豆子般,一古腦地將前後因果說了個清楚詳細。

    起因是在明璣在人間時一位族弟身上。

    明璣當年修道入山,這位族弟也幾乎在同時,被星璣劍宗某位仙師看中,得以修習無上劍道。

    這種事情在通玄界相當罕見,一時也被傳為佳話。

    姐弟二人雖是所處門派不同,修為也分高下,卻是經常聯絡,感情頗深。

    然而就在月前,那位族弟因為某事,與他宗門內的一名修士產生爭執,竟被那修士打得形神俱滅。

    本來如此事情如此惡劣,那殺人的修士絕沒有好下場,然而事情出乎意料,兇手竟然只是受了十年禁錮這樣不痛不癢的懲戒,而且,星璣劍宗也從來沒有意願,給外界,包括明璣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

    明璣一怒之下,便報備宗門,要去星河,為自己族弟討一個說法。

    偏偏這種事情是星璣劍宗內部之事,明心劍宗根本沒有插手的餘地,也只有明璣才能以親屬關係干預。

    「所以,四姐便只能一人去……雖然星璣劍宗的天垣老兒也還算正派,不過手底下的弟子,卻是良莠不齊,唉!」

    李明和瞪了明德一眼,這才向李珣柔聲道:「你也不必擔心。天垣翁雖有些護短,但總是知理之人,不會妄動干戈,便是有事,以四姐的修為,若是想走,也沒人能攔得下她……

    「若真有事,那便不只是四姐一人的事兒了!」

    最後一句,李明和吐字越發地柔和,但語氣偏又蕭瑟冷厲,不愧他「悲風劍」的名頭。

    李珣皺起眉頭,還待細問下去,一邊閉目養神的明松睜開眼來,插言道:「罷了,正是多事之秋,這裡不是商討此事的地方。今日難得有暇,我們幾個長輩,正有事和你們幾個弟子說。」

    此言一出,周圍本就聽得認真的諸弟子,都正起身子,抬眼看來。

    明松與幾位師兄弟交換了個眼色,輕歎道:「這幾日,我們便要退了。」

    「退?」

    幾個三代弟子都是一陣低嘩,明松卻不管這個,只將目光放在李珣臉上:「珣兒,你是宗門裡面極有見地的弟子,我倒要問你,你覺得極地之事,我們還可不可為,能不能為?」

    明松不問其它人,只問李珣也是有理由的。

    在座的三代弟子中,除了李珣以外,均是在座仙師的弟子,問誰都不太妥當。只有李珣的身份,足夠客觀。

    李珣自然明白這一點,他看了幾位長輩的臉色,確認他們心中已有定見,這才實話實說。

    「局勢糜爛,守不可久。」

    幾位長輩都是點頭,而在座的三代弟子都是有見識的,雖然李珣的話不好聽,不過也沒有人提出異議。

    明松這才道:「是啊,便是腐瘡爛肉擠在一起,也是有些重量。何況其中的骨頭個個堅如金石……守,終究是守不住的。

    可是,攻,我們也確實沒有那個能力。所以,只有暫時避其鋒芒。」

    說到最後,他又歎息一聲:「我輩修道人,本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是有矛盾,也是星星點點,各自為戰,誰又想到,竟然會如下界人一般,經歷戰陣……難得天芷上人體諒各宗難處,提出暫時舉宗內遷之舉,我道中人,應該感激才是。」

    天芷上人提出來的?以她那種性情,怎會?

    不過在這時,李珣也就自然明白了前幾天明松所說,「不夜城有變」的真意。

    他皺起眉頭,正想著其中的關竅,門聲響起,一個不夜城弟子進來傳訊道:「城主請諸位長輩仙師前去議事……」說著,他目光一轉,又停在李珣身上,接著補充了一句:「另外,還有靈竹師兄,流動哨那邊有緊急事項,請師兄快點兒過去。」

    李珣聞言站起,卻望向明松。

    明松點了點頭,輕歎道:「這日子還是來了。你去吧,這段時間,流動哨的壓力不輕,你也要謹慎小心才是!」

    李珣默然點頭,向在座仙師行了一禮後,向那不夜城弟子問明情況,便急匆匆地趕去了。

    在接戰中區,李珣遠遠便看到,中間有一個披著紫金道袍的中年道士,面目黎黑,其貌不揚,卻眸光清澈,別有神采。

    此時他站在當中,周圍十餘名修士則散落在方圓十餘里的地面上,忙碌不休。

    李珣微微一驚。

    這個貌不驚人的道士,正是諸隱山回玄宗之主,玄化真人。

    雖說此人自身修為不過真人境,但在禁法、丹藥之上,卻是穩執牛耳的大宗師。

    對這樣的人,李珣還是比較尊敬的。

    他忙上前見禮,玄化真人雖貴為一宗之主,卻是向來癡於禁法之道,對那些在禁法上有獨特見解的弟子,最是親厚不過。

    見李珣過來,他臉上也展露笑顏:「靈竹你來得正好,可知道那邊的事了?」

    所謂「那邊的事」,不用說就是不夜城舉宗內遷之事。

    他口上說得輕巧,李珣卻不敢等閒視之,忙面色沉凝地應了,卻不在上面糾纏,恭恭敬敬地問道:「不知玄化仙師喚弟子來何事?」

    見他這副模樣,玄化慨歎一聲,也不再多說,而是直入正題。

    他指了指所立之處,示意李珣過來,這才伸手將周圍地勢指劃出來。

    「這裡距不夜城約四百里,距萬里極光壁為三十里,你看,如果要你將極光壁以及城中「永夜極光」的陣勢勾連起來,渾然一體,你會怎麼做?」

    李珣立時便明白,這是為了不夜城舉宗內遷做準備。

    想來,這一片與散修盟會的緩衝地,再不能只是粗淺的感應、探測禁制,而需一個有極高水平的、連綿千里的龐大禁法。

    無疑,這是回玄宗最擅長的手段。

    而玄化問他,顯然是將他看作「可以語上」的可造之材,這分外體現了他如今在正道宗門之中的地位。雖是好事,但李珣並沒有被沖昏了頭腦,反而格外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出另一個關竅。

    「弟子聽說,「永夜極光」之禁法固然凌厲,卻要有人操控方可……」

    他話只說了半截,但未盡之意已是非常清楚了。

    玄化滿意地點頭道:「你能思及此處,更見周密。不過,你卻不知此次不夜城遷宗的手段。上人的意思是……不與寸土!」

    「不與寸土!」

    李珣喃喃複述一遍,只覺得心尖兒發冷。

    此時他對天芷上人的認識已經深刻許多,知其心中丘壑深不可測。

    要知,這可是傳承萬年的祖宗基業啊,她態度如此決絕,恐怕所圖非淺……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飛快流過,他也立時明白了玄化的意圖。

    「仙師的意思是,以「永夜極光」為劍,以不夜城週遭地脈元氣為柄,以萬里極光壁為匣,匣中劍鋒所至,絕無差別?」

    玄化輕拈短鬚,微笑點頭,但旋又為之一歎:「如此不夜城周邊千里,立成死地。這只是無奈之舉,若不能盡快消去,周邊元氣只入不出,怕是不出百年,這世上絕地,又要加上一個了!」

    李珣卻不管這個。
   
        一明白玄化的思路,他便放眼望去,不夜城至北海這一狹長地帶,地勢平坦,絕不適於安禁佈陣。

    不過,回玄宗「峰迴路轉」的手法,最擅長在不可能中,生出可能來,這一點,他反而不擔心。

    關鍵還是在於兩宗禁法,如何能夠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處……

    這時,玄化溫言道:「我看過你設計的不少禁制,雖然未必都是無可挑剔,可是在轉折銜接處,卻處處巧思。

    「感覺中,你以明心七禁紋為基,或有兼通旁門處,卻能融而為一,實在難得,而這個,也是你禁法上最可貴處。」

    玄化的想法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原來這老道士是看重了他獨特的推演思路,這手段用在他處也就罷了,現在統合兩宗禁法,務必要轉折自然,將他叫來,便是無法獨當一面,能在關竅處提些意見,也是好的。

    只可惜,老道士還不知道,在霧隱軒一事後,李珣接收了不言宗高人所留下的禁法精要,在此道上的修為,再邁出一個大步,已是今非昔比了。

    當然,這一點沒必要說出來,能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回玄宗、不夜城的高妙禁法,他又怎會拒絕?

    見他表態,玄化頷首讚了一聲,拿出一塊玉簡來,遞給了他。

    「這是我與上人幾日來剛剛擬定的一個章程,雖還粗略,但也能入目了。你可先看看,有什麼意向,可再與我說。」

    李珣道一聲「不敢」,伸手接過,神念一掃,見裡面以秘法刻了一個極複雜的禁製圖略,還有許多平日秘而不宣的心法釋義。

    他心中暗讚這玄化道士的心胸,也知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看得過來的,便先收了起來,聽玄化的安排。

    玄化見他的模樣,點了點頭,又道:「這段時間,卻容不得對面來搗亂,你們流動哨上便要辛苦一下,不過還好,這幾日,半成居士準備在此地頌經超度亡魂戾魄,若真有麻煩事,便請居士擔待吧!」

    李珣先是被「半成居士」之名弄得一愣,又聽他後半句語氣變化,心有所悟,回頭看去,數丈外,正緩步行來的那個灰袍修士,不是那插翅飛虎,又是誰來?

    李珣微微一凜,他當然知道這位妖怪居士已到了不夜城。

    不過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外巡視,也沒有和半成碰過面,倒是與三皇劍宗的胡不離等人打過交道。

    見識過了半成居士與陰散人的對抗,李珣一點兒也不敢大意。

    或許這妖怪居士的脾氣不錯,但那雙在世情中浸淫萬載的眼睛,也是毒得很。

    李珣恭恭敬敬地與半成居士見禮,在低下頭的空檔,他感覺到對方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掃而過,溫蘊內斂,頗為平和。

    接著,那宏亮又頗悠長的嗓音便響了起來,「明心靈竹是吧,好氣度。這名號我也聽了不少次了。能和百鬼道人抗衡多年而不落下風,很不簡單哪!」

    李珣心頭一顫,抬起頭來,恰到好處地露出疑惑之色。

    這邊半成居士樸拙的面孔上露出一個微笑來,對他稍一示意,便轉頭向玄化真人。

    「來不夜城的路上,我與劍皇愛女及門下弟子同行,不巧碰上了陰散人,由不得破戒打了一場,當時,陰散人便與那百鬼道人結伴兒,感覺古怪得很啊!」

    玄化真人臉上一動,奇道:「陰散人又出世了?」

    半成居士略一點頭,道:「陰重華氣度沉斂,遠過當年。我與她過了幾招,感覺她修為又有精進,這也就罷了。沒想到她身邊的百鬼道人也是了得,玉姬孩兒便對我說……」

    他將李珣被落羽宗殺手偷襲一事說了,末了讚歎道:「傳說此人之前也只是個修為平平的散修,自入了幽魂噬影宗後,不過六七十年,便有這般修為,其進度恐怕也只有當年鬼先生可比。」

    頓了頓,他看著李珣道:「我雖不知你修為深淺,但能與百鬼並稱於世,想必也不遜色。好啊,修道非坦途,有個對手相互磨礪,遠比自己閉門造車來得有效。

    「想當年,鍾隱固然是一枝獨秀,然而若沒有他這個標尺,千年以下,又何來眼前這千峰競秀的局面?」

    話理倒和不久前明璣所說的差不多,李珣自然擺出一副受教的模樣,偏又不卑不亢,極見氣度。

    半成居士微微一笑,眼睛微微瞇起,朝著海天交界處望去,神情淵深莫測,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玄化知他性情,叫過李珣,囑咐了幾個要點,便引著半成居士向海邊行去,不多久,悠悠梵吟已迴盪在海天之間。

    半成居士這一場「法事」下來,竟是連續頌經五日未歇。

    也不知真是佛法無邊,還是插翅飛虎餘威尚存,五日來在這片區域,竟然半個越境生事的傢伙也沒有。

    在此當值的宗門,乾脆就轉到其它區域幫手,倒讓諸宗修士又多了一點兒輪空的時間。

    只是,李珣卻沒這麼好運。

    隨著緩衝地帶的龐大禁法一步步地鋪開,幾乎所有在禁法上有點兒造詣的九宗弟子,都給拉來當了勞力。

    回玄宗自玄化真人以下十幾個禁法高手,固然是主力軍,但李珣這樣深有造詣的弟子,也被委派了遠超過常人的任務,每日忙個不休。

    好在這種日子就要到頭了。

    就在昨天,不夜城第一批撤退的修士已經離開,這一批人幾乎全是修為不濟的年輕弟子,約有三百人上下,這麼大批的弟子一去,不夜城中立時顯得空蕩蕩的。

    大約再過小半個時辰,第二波撤退的修士也將啟程。

    在這一波修士中,原則上是要撤走所有三代弟子,李珣自然也在其中。

    趁著離開前的這段兒空檔,他飛到接戰西區,將自己所負責的禁法佈置做最後的檢查。

    此外……

    「就這麼走了?」

    陰散人雖未現形,但語氣微妙。

    李珣幾日來沒有同她交流過,不過對她心中所想,也明白幾分。

    他微微一笑,低下頭裝成檢查禁法安排,以神念回應道:「走了還可以再回來嘛,陰散人甲子之後,重新現世,如此大事,怎能虎頭蛇尾?」

    陰散人冷哼一聲。

    她雖然並未駐形於外,不過這十幾天中發生的種種事態,卻都瞭如指掌,有些事情,她覺得有必要說出來,給李珣參考。

    「夜摩天那邊必是知道你來了,偏又將你晾在一邊,這可不尋常。」

    李珣嗯了一聲,心中也有些生疑,東南林海事情方了,夜摩天那邊竟然沒有人來問個信兒,這確實不太正常。

    參考現階段極地的局勢,李珣總覺得其中有些值得考慮的東西。

    「外鬆內緊……有沒有點兒這種意思?」

    陰散人悠悠回應:「去看看,便知道了。」

    「總要有個萬全的準備,這事兒便交給妳去辦吧。」李珣已經想好了脫身的主意,對之後陰散人進入夜摩天,也有所規劃。

    不過,還有件事,讓他有些奇怪。

    「這幾天水蝶蘭也不知去了哪兒,若有她幫手,去了那邊也能放心些。」

    不過轉念一想,也真是奇妙,先前碰上插翅飛虎時,他還在想七妖聚首極地,眼下水蝶蘭卻當真到了。也就是說,除了那位據稱是草木之精的「青帝遺老」,宇內七妖中的六位,已盡集於此。

    若再加上所謂的三散人,天下散修妖魔中的最強者集於此地十之八九,堪稱盛況空前啊!

    便在此刻,陰散人對外界的回饋傳來,李珣輕咦一聲,放下手中的活計,抬頭看去,恰見到不遠處天空有人影掠過。

    雙方目光交擊,都是一怔。

    「天芷上人?」

    看天芷的方向,分明是從海那邊飛過來,這又算是怎麼一回事兒?

    天芷顯然也沒有料到會在這裡碰到他,但一怔之後,便微微頷首示意,也不停頓,逕直飛去了。

    「她剛動過手!」陰散人幽幽低語:「殺氣尚未平復,殺了怕是不只一兩個啊!」

    李珣呵地一聲笑:「難道是哪個不長眼的惹火了她……」話說了半截,他也覺得不對了。

    不夜城舉宗內遷,是何等重要之事,天芷上人做為首腦,不居中調度,反而過來動手,這絕不合常理。

    而且,飛到對面去……

    他眼神漸漸冷凝下來,接著便站起身,遙遙看向海的那邊,天盡頭,依然是陰沉沉的一個黑洞,沒有任何異樣露出來。

    什麼時候,姓古的一家成了縮頭烏龜,被人打上門去還沒個回應的?又或者……

    便在此刻,長風哨聲響起。

    只是這次不再是外敵來襲,而是第二波撤退人員集合的信號。

    至此,明面上,李珣在不夜城的日子便算是到頭了,但很快,他會再回來。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00
第五集  天心莫測  第一章  死跡


    隨著天色由淺到深的變化,李珣等人已經踏出了極地圈。

    至此,各宗弟子已可以分道揚鑣,各歸本宗。

    不過出於安全考慮,在主事的幾位仙師商量之下,最終決定:大夥兒還是結伴南行萬里之後,再行分開。

    這一撥修士中,除了五位主事的二代仙師之外,便都是各宗三代弟子中最頂尖的人物。

    李珣一眼掃過,確實見了不少熟面孔。

    猶記得六十年前,他初到不夜城之時,便見過這其中許多。

    只是當時,他不過是一個入門數年的孩子,正是這些人照顧或者說是善意調笑的對象;而如今,他憑藉著數十年間突飛猛進的修為,以及輝煌的戰績,已是眾人中最耀眼奪目的數人之一。

    此時,他正與不夜城的季涯、虛緲宗的聽雪道人說話。

    這兩人都是近些年來在通玄界名頭響亮的人物,季涯更是貴為不夜城三代弟子首席,已等同於明心劍宗的文海的地位,有可能是千年以後,不夜城主的首選。

    初始時,三人只是談些道法玄功之類,不過說著說著,已變成李珣與聽雪安慰季涯遷宗之苦。

    由此話題便轉到了極地的形勢,季涯身為不夜城弟子的首席,心志堅韌也是一流的。

    他謝過李珣二人的好意,沉聲道:「遷宗固然是情勢所迫,但是不夜城立宗數萬年來,最可恥之事。我宗弟子必將知恥而後勇!嘿,恐怕散修盟會也想不到,這六十年重壓下來,我宗精英輩出,修為進境遠超當年……」

    聽雪道人讚了一聲道:「貴宗宗門傳承有後,也算是因禍得福了。而且,此次貴宗主動後撤,實力無損,且宗門神器盡數遷出,正應了以退為進之策。偏偏夜摩天亂象紛呈,想來用不了多久,不夜城之光采便將復現於世。」

    李珣在一旁自是隨聲附和,心中卻被季涯提醒,生出一個念頭。

    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這六十年榻前惡人酣睡的日子過下來,不夜城弟子的見識、心志,可真是長進不少……

    正想著,他耳邊帶風,身側已多了一個人。他抬眼看去,入目的人影讓他微微一怔。

    「洛玉姬?」

    洛玉姬在這個時候,可沒有表露出一點刁蠻模樣,而是頗有規矩地與李珣三人見禮。

    看起來季涯、聽雪在以前與她打過交道,紛紛微笑響應,李珣奇怪之餘,很貼切地做出第一次見面的模樣,略保持距離,以禮回應。

    洛玉姬卻是直接找了上來,落落大方地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靈竹道兄吧?以前我們可少見!」

    李珣不知道這妮子搞什麼鬼,只能笑道:「確實少見,不過洛師姐的名頭,我也是常聽人說起。尤其是師姐能將承自洛宗主的海雨天風劍訣別出機杼,另開新篇,也是極了不起的。」

    其它的也就罷了,他這一聲贊,卻是撓著了洛玉姬的癢處,讓她在驚喜之餘,看李珣的目光立時不同。

    要知這刁蠻女性情雖差,但也不是沒本事,否則以洛岐昌的心智淵深,又怎能容一個廢物女兒?

    當年受辱百鬼之後,她痛下功夫,在洛岐昌的幫助下,將這一門闊大雄奇的海雨天風劍,化入自身劍訣之中。苦修之下,一身修為在後輩弟子裡,也算超群出眾的。

    李珣深知她的底細,這恰到好處的一讚,果然大起效用,這刁蠻女的性子自然收斂得更深。

    她目光閃動,笑吟吟地道:「怎麼也比不上鍾隱仙師手創的青煙竹影劍,他老人家可是我一向景仰的……還有靈竹道兄你,這些年,把那個百鬼道人壓得抬不起頭來,這才真讓我佩服!」

    李珣輕「哦」一聲,已明白這刁蠻女如此禮遇的原因了。他壓下心中荒謬感,目光一瞥,恰見到季涯、聽雪笑著與他們拉開距離,心中苦笑之餘,也溫言作答。

    「洛師姐過獎了,那百鬼道士手段高明,又狡猾多智,想壓他一頭,又談何容易?我雖有除惡之心,但幾十年來,也只能勉力維持個不勝不敗的局面吧!」

    「那也很了不起啊,不像我……」

    說才說半截,洛玉姬便自覺失言,臉上一紅。

    但令李珣頗驚訝的是,她只是一滯,繼而便坦言道:「不像我,和那個傢伙碰了許多次,都是吃虧。嗯,靈竹道兄,我想問你……」

    李珣啞然失笑道:「所以妳想問我,怎麼對付那百鬼道人?」

    洛玉姬似是暗自咬牙,但仍然點頭承認。

    這下子,李珣不得不對這個刁蠻女修刮目相看了。

    能不惜代價謀劃,又能放下面子請教,縱然是浮躁了些,但隨著時間的磨礪,未來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正因為這樣,他更不能輕率應對。

    略一沉吟,他笑道:「百鬼一向精細,使出的手段往往都是因勢而生,沒有定數,和他對上,我也常常頭痛得很。若是泛泛而談,恐怕是沒什麼效果的。」

    洛玉姬微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她眼中便是一亮。

    「那我換個問法。道兄,有一次在天柱山,我與幾位同門合圍,甚至還請東陽師叔幫忙,設下許多機關……」

    虧得她能落落大方地將所謂的「合圍」講出來,李珣立刻便明白她說的是哪一次。

    沒想到十多年過去,這小妮子還把當初的情形記得如此清晰。便連山勢地形、天氣晴陰、甚至連相關地脈走向都說得清清楚楚,讓李珣這當事人也為之咋舌。

    不過,聽她這麼敘述,李珣的感覺很是古怪。

    除了身份的錯位感以外,從旁人的角度來看自己的行事手段,又是一種極奇妙的體驗。

    這樣從洛玉姬的角度思考,再結合自己當時的應對方法……

    好一個自檢自糾的機會啊!

    李珣一瞬間完全抹消了「留一手」的想法,而此刻,洛玉姬虛心求教道:「請教道兄,在這種情形下,百鬼究竟是怎麼脫身的?」

    李珣暗吸一口氣,做出了認真討論的姿態,微笑道:「不敢言請教。不過,恕我直言,洛師姐當初有些做法還是值得商榷的,比如在地脈截流之時……」

    他依著洛玉姬所講,隨口點出其中數點破綻,又用分析猜測的口吻,估計百鬼當時的做法,當然是八九不離十。

    由此更指出百鬼是以何種思路推演,又是利用了洛玉姬的哪一處盲點,幾句話下來,便見得洛玉姬的臉色由迷惑到驚訝,再轉為深深的欽佩之色。

    「靈竹道兄的手段,恐怕就是那百鬼也比不上的……」

    洛玉姬是徹底的服了。

    而接下來,李珣針對百鬼的應對方法,更是讓她歡喜得幾乎要送上香吻,以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

    她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李珣所述方法的價值。

    在她看來,李珣的每一句話,都正切在關鍵點上,處處卡著百鬼的要害,可以想像,如果百鬼仍是原先那種思路,按著李珣的主意,她必然會給那廝好看!

    洛玉姬這邊興奮不已,李珣心中也是波瀾起伏。

    他還是第一次從這種相對客觀的角度反觀自身,繼當日在整體思維上驀然醒悟之後,時至今日,他才真正突破性地破除過去自陷其中的迷障,對以後修行的好處,實不可以道里計。

    可惜,這種情形注定不可能長久,在為洛玉姬分析了兩個具體事例之後,已到了各宗分別的時候。

    明心劍宗在東方,三皇劍宗在中南部,兩人自然不能再說下去,洛玉姬尚且聽得一臉意猶未盡,那種濃重的失望之情落在旁人眼中,也不知會引發什麼樣的聯想。

    等分道而行後不久,靈@便笑嘻嘻地湊上來,想拿剛才的事情尋開心,李珣瞥了他一眼,臉色一正道:「靈@師兄,你來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嘩」的一聲低響,李珣從海水中冒出頭來,他伸手抵著一塊浮冰,藏在它的陰影下喘出一口氣來。

    身邊,陰散人了無聲息地現身,沒有任何表示。

    數里之外,正有幾個散修打成一團,劍氣聲聲,勁風呼嘯,李珣自動將其過濾,只是瞇起眼睛看看日頭。

    李珣已在北海周邊待了兩天,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變數,他直等到以天芷上人為首的最後一波人馬撤離不夜城,這才深度潛入。

    而此刻,以不夜城為中心,方圓數千里的廣闊區域,已籠罩在一片迷離的光霧之中,彷彿下起了一場五彩繽紛的小雨。

    不過,就算是宇內七妖這種級數的高手,也不會輕易到裡面「淋雨」去─「永夜極光」那消融真息、迫散元氣的可怕效果,畢竟不是吃素的。

    也因此,李珣不得不特意避過不夜城,繞了一個大圈兒之後,從西北方插入。

    沒有了不夜城的箝制,極地的諸多散修妖魔,幾乎是開始了狂歡,成百上千道劍光在天空中穿行,再無絲毫顧忌。

    幾乎就在不夜城全員撤退後半個時辰,上萬散修、妖魔,已經將原本的勢力範圍,生生擴大了一倍。同時,混亂範圍也隨之擴展開來。

    而這一切與李珣已沒什麼關係。

    他先抬首注視著天光,再看只在數十里外的夜摩天,那種強烈的光暗對比,讓他有些目眩。

    晃晃腦袋,李珣吸了一口氣,再度潛了下去。

    相較於海面上的喧鬧,海底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成群結隊的魚兒,以及眾多奇形怪狀的生靈,在海水礁巖之間悠遊流蕩,一點兒也不受海上亂局的影響。

    可是,李珣卻不敢大意,因為他很清楚海下沒有人來打擾的原因。

    在散修盟會成立之後,北海之底,便成了鯤鵬老妖的行宮。這老妖怪偶爾也會恢復長及千里的法身,在海中興風作浪,舒活筋骨。

    在這種情形下,有幾個人敢冒著惹怒這老妖的風險,到海底對戰?

    李珣便是看準了這一點,同時他也清楚,鯤鵬老妖性喜寒,而在北海東部,有幾處天生冰眼,正是鯤鵬最喜居住之所。相對來說,西邊就很少被光顧,想無聲無息潛入,也只有這邊最是安全。

    即使是在海底,李珣也能感覺,天色在飛快地黯沉下來,同一深度的海水,才前行了十餘里路,便透不下一絲光線。最顯眼的,就是身邊陰散人燦若晨星的眼眸。

    兩人順著水流,避過了近岸處的幾個小禁制,確認周圍無人後,便準備翻身上岸。

    李珣扶著岸邊冰沿,才撐起半個身子,一陣呼嘯的冷風刮過,細碎的冰粒擊打在他臉上。

    李珣呸了一聲,吐出口中的冰碴,瞇著眼睛看去。

    在寒風呼嘯的天地間,冰雪碎粒漫天飛舞,在這廣漠的黑暗中忽隱忽現。向遠處看去,蒼黑的背景下,卻是一抹寒意積累至極處,所生就的沁入靈魂深處的幽藍。

    看著這種景致,就讓人覺得五臟六腑都已凍結,呼吸出來的,也全是寒氣。李珣倒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致,時至今日,他已經是第四次踏上這片冰原,也只有這一次,他是不告而進。

    「這裡距離霜風谷倒不太遠,不過霜風谷離心園還有多遠?」

    霜風谷是李珣前幾次到夜摩天時落腳的地方,而心園則是妙化宗的宗門所在。

    他曾聽林無憂說過,要去心園,霜風谷是必經之途。只是李珣至今還沒機會再進一步。

    他只能摸摸下巴,扭頭問道:「妳以前可曾來過?」

    陰散人唇邊勾勒出一道極微妙的弧度,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才是此行的正角兒。

    她自然知道李珣問話的真正意思,微一頷首,她低聲道:「想去心園,最好還是經過霜風谷,只有從那裡經過,才能避開高空寒毒的侵襲。否則,就算寒毒傷不到人,一路運氣抵擋,如此幾萬里下來,到了心園,也是筋疲力盡了!」

    李珣點了點頭,並不如何吃驚。

    畢竟夜摩天也是通玄界三大洞天之一,其中精純的天地元氣、種種異寶仙草、再加上這天然屏障的存在,便造就了這修道人夢寐以求的寶地。若身為洞天中樞的心園真是四通八達,任人來去,那還真是奇哉怪也。

    不管如何,李珣還是決定,先去霜風谷那裡看看情況。

    出於安全考慮,兩人並不御氣飛天,而是以縮地神術在冰原上行進,速度不算慢。然而,這極地冰原之廣袤,卻也是名不虛傳,走了小半個時辰,眼前仍是一片茫茫,別說霜風谷,便是個人影都不見。

    李珣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是不是安靜得太過分了,哪有外面打生打死,裡面卻和死域一般……」

    「死域?好詞兒!」陰散人輕拂被寒風吹亂的髮絲,目光卻望向一個方向,久久不動。「雖然不知道這裡出了什麼事兒,不過,確是有人死了。」

    李珣微愕,旋即便順著陰散人的視線看去,果然見到百尺之外,地面上有一個微微的隆起。

    他皺起眉頭,慢步走去。不用他提醒,陰散人已經放射出偵測氣機,將方圓十餘里盡數掃了一遍,確認沒有其它威脅。

    拂開積雪,隆起處果然是具屍體,全身肌肉早被冰雪凍得僵了,但臉上驚懼扭曲的神情,卻被完整地保留下來,空洞的眸子令人不寒而慄。

    李珣目光一掃此人的服飾,便又是一怔。

    此人身著紫袍銀邊的束身勁裝,外邊還披了件雪白斗篷,這正是散修盟會衛護所成員的制式衣袍。

    衛護所受四方接引轄制,又直接聽命於十執議,其中成員均是這六十年來,由十執議親手調教的精銳修士,只負責夜摩天的防衛工作,絕不參與盟會中的內鬥,也沒有哪個不開眼的會惹到他們頭上。

    可眼前這個,又是怎麼回事?

    李珣伸手輕貼在屍體的頸側,氣機流動,轉眼便將屍身的情形掃瞄了一遍。其中的情況讓他眉頭皺得更緊,此時身後微響,陰散人站在他身後,眸光灼灼,一掃而過。

    「心脈碎裂、元神消散,手法真是乾淨利落,不過……這人是傻了嗎?怎麼一點兒反抗的跡象都沒有?」

    李珣所說的沒有反抗,是指此人體內的內臟、經脈沒有任何真息衝擊的跡象。

    一般而言,雙方交手,無論如何都會有真息衝撞所造成的震盪,而這震盪回饋到身體中,就會生成種種跡象,具體的情況會隨宗門法訣的差異而有所變化。

    像這種已死的修士身上,無論如何都應該有某些經脈、骨胳、內臟的傷痕,以標明對方真氣衝入時的流向。

    然而,除了致死的傷處之外,什麼痕跡都沒有,李珣幾乎以為這人的心臟是自己爆掉的。

    「古怪,當真古怪!」

    李珣怎麼也想不出來,如此詭異的手法,是通玄界哪個宗門所有?很自然地,他回過頭去,以目光相詢。

    陰散人沒有即刻回答,她也半蹲下身來,手掌輕貼在屍體胸口處,在李珣注視下,沉吟半晌,方道:「這是極光元磁!」

    「極光元磁?」李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他真正理解了陰散人的語意之後,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哪個極光元磁?」

    看著陰散人略帶嘲諷的眼神,李珣抿了抿嘴唇,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極光元磁的質性我也見過,固然有攪亂真息的效用,但就算萬里極光壁上一千波元磁噴發,也不可能達成這種效果。」

    「一件死物,如何能與人力相比?」陰散人微微一笑,隨手撕開了死者胸口的衣物。「你看此人胸口的肌肉紋理,與旁邊有何不同?」

    李珣目光掃過,嘴裡輕咦了一聲。的確,此處的肌肉紋理顯然有些鬆散,不如旁邊的細膩。如此……

    「極光元磁若只能當根攪屎棍,不夜城的歷代祖師便直接跳海算了!既為元磁,其磁力對真息元氣便自有種種操控妙用。

    比如這裡,那人便是以元磁磁性消融撕裂護體真息,又迫散死者體內元氣,中間扯了一縷出來,直攻心脈……」

    陰散人拍拍手,站了起來,繼續道:「所以,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異種真息進入死者體內,可以這麼說,這傢伙是自己震爆了心臟,兇手只是在外面輕輕推了一把,僅此而已!」

    「只是,那人修為畢竟沒有到「萬取一收」的妙境,雖說牽引氣機全然無跡可循,但力道還是有所偏差,這才留下些許痕跡。」

    李珣在一邊輕輕點頭,話說到此處,其實已是再明白不過,他腦中閃過那人的影像,眉頭幾乎要打成了結。

    「天芷上人?」

    他不由想到了臨近撤離之前,天芷上人由夜摩天歸來一事,越發覺得其中有個極隱密的關竅,難以解開。但更重要的是……

    「這人死了多久了?」

    陰散人目光一閃,簡單答道:「不超過半個時辰!」

    「怎會?一個時辰前,她才剛剛撤走……」

    話音未落,一聲悶悶的氣爆聲,從遙遠的黑暗中傳遞過來,震波所及,地面積雪簌簌作響,將李珣下半截話打回了肚子裡去。

    李珣驀然抬頭,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前方的黑暗空間。

    霜風谷,是夜摩天一處招待賓客的行館,品級頗高,雖是在一年四季寒流不絕的冰原之上,卻藉著深谷的天然地勢,以及谷中一個天然的火山泉眼,隔絕寒氣,甚至廣種奇花異草,生機盎然。

    李珣之前三次進入夜摩天「做客」,都是在霜風谷居住,在那裡,醇酒美人、丹藥法寶,從來沒有斷絕。

    便是他心中仇怨不共戴天,偶爾都生出「樂不思蜀」之念,以致只是想到那情形,心念便是微微蕩漾。

    只是這次,他怕是蕩漾不起來了。他胸口像是壓了塊秤砣,沉沉的,令他心中發悶。

    就在剛才,匆匆趕至的李珣親眼看到:天芷上人那驕傲的身形,踩著數十個散修、妖魔的屍身,踏入谷中。

    霜風谷裡一波接一波的警哨聲響起,尖厲的哨音穿透沉沉的黑暗,直射向無限遠處。但毫無疑問,谷中接連不斷的氣爆聲與慘叫聲,依然是現階段的主旋律。

    如果說李珣先前還不明白,天芷上人為什麼輕易地下了舉宗遷移的決定,那麼現在他至少知道了其中的一條理由:她瘋了!

    就算是鍾隱再臨世間,直面這夜摩天中至少五位真一宗師、數十名真人級高手,乃至數萬名散修妖魔的強大實力,恐怕也要想一想動手的後果。而天芷上人,她憑什麼?

    「自然是憑修為!」陰散人從容道。「從先前極光元磁的火候來看,天芷的極光千變法,當是爐火純青。其虛實、光暗轉化之道,氣魄或許比不上無量天宗的九仞天鈞,卻同樣擅長以弱擊強,以少勝多,若是應對不得法,十幾個真人境齊上,與一人無異!」

    似乎是專門印證陰散人的話,這邊話音方落,谷中又是一聲長嘶,不知是哪個倒霉鬼又被天芷上人擊傷,慘叫聲瞬間遠去了。

    周邊還有更多的劍光人影向這邊匯聚,李珣瞇起眼睛,看著霜風谷上空漸漸集結起來的諸多散修妖魔,雖遠在十里之外,但那一張張迷惑、驚歎甚至於恐懼的臉,卻如在眼前。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眼間做出決定。

    下一刻,他騰身而起,卡在一個劍光掠過的空檔,天衣無縫地躡在這幾個修士身後,轉眼間融入了大片的散修之中,沒有人發現異樣。

    李珣並沒有招呼陰散人,因為他知道,在這種時候,陰散人的自我判斷,比他的命令要強過太多。

    飛臨霜風谷上空,居高臨下地看去,只見呈彎月狀的山谷內,代表著衛護所的紫色人影,此起彼落,噴射的真息元氣交織成一張密密的大網,想封鎖住中心處那個銀白的身影。

    「大網」在試探性地收縮,然而每一次收縮,都有兩到三個擋在銀白身影前的修士撲跌出去,再起不能,如是數次,竟不能阻擋天芷半分。

    李珣算是第一次看到天芷出手。感覺中,天芷的手法便如她的為人一般,簡潔利落,甚至有些潑辣。

    顯然,她並不像絕大多數的女修那般,追求身姿的優美和諧,在攻擊之中,拳、掌、肘擊、膝撞,甚至連耳光都能用上。

    偏偏就是這樣的簡單直接的手法,使她頎長的身姿始終保持充盈著彈性的張力。同時,也使她的敵人、包括周圍的這些圍觀者感受到,她直接且唯一的目的─向前去!

    又一記清脆的耳光,擋在她身前的修士打著轉兒翻跌出去,似乎被這一記耳光打酥了,躲倒地上,身子抽搐,怎麼也爬不起來。

    這是擋在天芷身前的最後一人。

    也就是說,由衛護所修士辛苦織就的「大網」,在這一刻被扯斷了網結,登時,流轉不停的陣勢為之一亂。

    天芷一步跨出,身形直進,在她身前不過百尺處,便是通往心園的長長通道。

    李珣記得,他那位便宜師姐曾講過,這通道有個名目,叫「千折關」。

    說是信道,其實這是由夜摩天獨特的元氣流動方式,生成的一處「空白地帶」。

    在通道周圍,是有狂暴天地元氣肆虐的荒原,其中挾帶的不是冰雪,而是極地積累千萬年的催心寒毒,只有當中這一條寬不及十丈,卻長近萬里的狹長區域,才能避過這天然的險阻,直達心園。

    更要命的是,這條通道其實是沒有固定路線的,而是隨著元氣流動的具體情況,隨時變化,有時便連長度都天差地別。

    唯一能夠確定的,只有霜風谷、心園這一始一終的兩點。所以,那暗中記憶路徑、半途插班的念頭,也是不必起了。

    百尺距離,也就眨眼即至,距天芷最近的兩個修士,眼見她要邁入千折關口,同時厲嘯一聲,雙雙挺劍,由側後方夾殺過來。

    天芷頭也不回,袍袖翻捲,當即盪開兩把利劍,且餘勢未消,兩修士眼睜睜看著彼此的大頭迅速接近,想要避開,又哪兒來得及?

    一聲悶響,雙方頭面相撞,一聲脆響,均是頭破血流,不知死活。

    「好手段!」

    李珣心中暗讚一聲,要知這谷中修士,起碼都是虛空化嬰的修為,真拼起命來,打得山崩地裂不過是等閒事。

    然而在天芷手下,他們卻如同下界村夫莽漢。

    這不是他們不用力,而是在天芷極光元磁的輻射之下,他們體內真息根本無法正常流轉,只要一欺近,便是氣消功散的結果,如此不死何待?

    至此,已經沒有人能阻擋天芷進入通道了,看著她跨入千折關口,天空中觀戰的散修妖魔微微嘩動,卻沒有一個人前去阻止,或者,繼續跟著「觀戰」。

    李珣一怔,接著便想起來,這千折關是直通心園的要道,而心園則是妙化宗的根基所在,散修盟會名義還是和妙化宗迥然有別,故而這些人停步不前,也是無奈之舉。

    但這下卻苦了李珣。

    他本想隨人流觀戰,相機行事,卻沒有想到這一點。雖然他現在停身高處,可是舉目望去,千折關方向儘是一處茫茫白霧,就算他眼神犀利,也看不出裡面半點兒影像。

    更要命的是,此刻周圍都是些見多識廣的主兒,沒有了天芷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指不定就有哪個會認出他來。

    周邊已經有些散修在喧嘩聲中退去,李珣眉頭一皺,終於決定暫時退開,然而就在他身形向後移的時候,肩膀上忽被人輕拍了一記。

    「嗨,這些日子少見!」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02
第五集  天心莫測  第二章  驚密


    李珣的身子一僵,隨即他便覺得這聲音好是耳熟……心中瞬間得出的結論,讓他難以置信。

    他回過頭去,正看到一張本是陌生,卻有著極熟悉的笑容的臉。

    「水、莊、妳現在叫什麼?」

    「不用在這上面費心思,反正這張臉很快就沒用了!」

    水蝶蘭笑吟吟站在他身後,此時她的形象是一個極平常的女修,甚至沒有任何可以幫助記憶的特點,若不是李珣熟悉她的笑容和語調,恐怕也很難辨認出來。

    可是,如果李珣沒記錯的話,她應該在自己撤離後,也隨天行健宗撤出不夜城了吧?

    當然,自己能來、天芷上人能來,水蝶蘭自然也能來。只是打扮成這種樣子……

    李珣腦中靈光一閃,目光當即變得犀利起來,卻壓低了聲音道:「妳到這裡玩變臉,為的是……天芷上人?」

    水蝶蘭笑而不答,但看她這種模樣,李珣心中卻是越發篤定了。

    毫無疑問,這位通玄界最出色的女殺手,此時的目標便是天芷上人。這樣一來,先前李珣心中的一些疑問,便可得到解答。

    怪不得水蝶蘭當日會有興致冒險去看他和天芷上人說話,那個時候,恐怕水蝶蘭正在一側評估天芷的實力,為今日的行動做準備吧。

    見他若有所思,水蝶蘭斜睨了他一眼,嘿然道:「怎麼,心疼了?」

    這是從何談起?李珣一時間為之哭笑不得,不過坦白地說,看著天芷這樣一位出色的美人兒成為獵物,是個男人,心裡便會有些不舒服吧。

    不過李珣還分得出輕重,搖了搖頭。

    「看眼前這情況,妳哪還有出手的機會?一會兒散修聯盟高手合圍,就是鍾隱來了也要頭痛,更何況是天芷?對了,誰有這麼絕的心思,買通妳這位大神來刺殺一宗之主?」

    水蝶蘭抿抿嘴唇,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我還忘了告訴你,古音已許給我一個通言堂的位子,當然,這要殺了天芷之後才做數。」

    李珣當即嗆了口寒風進去,他睜大眼睛,驚道:「古……」

    話說了半截,他才想到周圍全是耳目,話音自是戛然而止。

    水蝶蘭揚眉道:「很奇怪?她招攬像我這種有點兒實力的喪家之犬,很讓你奇怪嗎?」

    李珣緩緩搖頭,初時的驚訝過後,他很快恢復了冷靜。

    如水蝶蘭所說,此刻她已是無宗無派的散修,又受到朱勾宗、落羽宗的追殺,以常理而言,若在這時伸以援手,並許以高位,確實是招攬人才的最好機會。

    而以散修盟會的勢力,也不懼那兩個宗門。

    「她知道妳的「身份」?」

    這話自然是意有所指,水蝶蘭勾起唇角,笑道:「當然,怎麼說這幾百年,我也闖下不小的名頭嘛!」

    「哦,瞭解。」

    李珣立時明白,古音並不知道水蝶蘭的底牌,否則她怎麼也要拿出個執議之位,才不顯寒磣。

    可是,殺天芷……

    「妳覺得現在還輪得著妳嗎?」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水蝶蘭手指輕畫著光滑的下巴,顯然心中也在計較。

    「古音只是說讓我在左近埋伏,等天芷衝出來,便出手刺殺,絕不讓她出夜摩天……我先前是奇怪天芷為什麼會來送死,現在則是不明白,她哪還有機會衝出來?」

    是啊,確實古怪得很。古音怎麼如此肯定,天芷上人會乖乖上門受死?

    難道,天芷上人除了和古志玄有那麼一層關係外,還和古音有著什麼「默契」?

    恰在這時,黯沉的虛空中,數點光芒自極遠處閃現,轉眼間便擴展為數道人影,閃了兩閃,便突入霜風谷內,停在千折關前。

    直到他們落地,這邊隆隆破空聲方席捲過來,挾帶冰粒,嘶然做嘯,直若一場暴風雪過境。

    如此威勢,讓還留在霜風谷上空的修士們心中打突。

    而在看清來人之後,本來就已不多的修士又走了大半,李珣居高臨下地看去,眼皮跳了一跳:「鯤鵬老妖?」

    在千折關前停身的數人中,當頭一個中年男子,一身寬袍,頗顯福態,卻又身形頎長,站在那裡身軀闊大,穩如山嶽,頭上髮色雪白,極是顯眼。

    李珣一眼認出,這正是宇內七妖之中,唯一具有「雙法身」的絕代妖魔,東海鯤鵬王。

    在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彪形大漢,只穿著一件短袖襯褂,一身短裝打扮。暴露在外的肌肉糾結,雄壯無比。

    更驚人的是,他的皮膚竟然呈現著青灰色,且在黑暗中瑩瑩閃光,極是妖異。

    「三頭蛟怪!」

    李珣對這人也有所認識,此人同為十執議之一,向來親近鯤鵬老妖,與已死的牛力士一起,堪稱老妖的左膀右臂。

    只是現在牛力士已死,鯤鵬老妖這一派便顯得有些勢單力孤。只看鯤鵬後方那些妖魔便知,雖說有幾個實力出眾的,但沒有半個可以獨當一面的材料!

    鯤鵬與蛟怪只是在關前一停,便相繼飛身進去。李珣和水蝶蘭對視一眼,都是搖頭。

    「前後夾擊,又是在千折關這個特殊地帶,天芷真的完了……如果古音真想下殺手的話。」

    話音未絕,便見得千折關上,一道經天青虹自遠方飛射而來,雖然是冷色調,卻是耀眼無比,即使是茫茫白霧,也無法遮擋半分。

    「青鸞來了!」

    水蝶蘭話音方落,千折關方向便是一聲撼動天地的氣爆聲響,在這剎那間,本來尚算平靜的冰霧也開始了微微的動盪,看著霧海微微的起伏所掀動起的驚人元氣變化,還留在關口前的修士,無不變色。

    毫無疑問,這是青鸞與天芷上人交手了。

    只可惜,李珣也只能通過霧海的震盪,才能想像戰事的激烈。

    正徒勞地極目遠眺之際,水蝶蘭輕搗他的腰眼,神秘兮兮地說話:「想不想去看看?」

    恐怕沒有人能禁得住這種誘惑,李珣自然點頭,但旋即歎了口氣:「可惜……」

    「這有什麼可惜的!」水蝶蘭笑嘻嘻地伸手抓住他的臂彎,刻意將聲音壓得極低:「小心了,走嘍!」

    下一刻,李珣天旋地轉!耳邊響起的聲聲驚呼,也都古怪地拉起了長調,再一定神的工夫,冰冷的氣息直透入他的鼻孔,讓他打了個噴嚏,腦子這才清醒一些。

    他看看四周,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就是這麼一眨眼的工夫,水蝶蘭攜著他跨越了千尺距離,穿過衛護所修士的佈防,衝入通道之中。

    兩邊茫茫冰霧翻滾不休,也不時有雲煙繚繞在眼前,但絕大部分的冰霧,仍與兩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累積成壁立萬仞的雲霧峭壁,似乎隨時都會傾頹下來,偏又在震盪波動中,保持著相對的穩定。

    李珣可以感覺到渾厚的元氣在對流中達成的精妙平衡,看似脆弱,實則穩固如山。

    即使像現在這般,有兩位絕頂高手在通道中交手,亂流四溢,不斷地衝擊著周邊的冰霧,卻依然打不破這種平衡,只能讓彎彎曲曲的通道,如同一條移動的活蛇,在一次次的偏移中變得越發曲折。

    這只能是天然生就的奇跡,絕非人力所能達到。

    「這就是千折關了!」

    李珣揉揉額頭,高速移動的後遺症讓他的腦子有些僵滯,以至於忘記了,他應該對這冒險行徑表示點兒憤怒什麼的……

    他不是第一次被水蝶蘭這種級數的高手攜著飛行,但是卻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在方寸間完成近百次位移,那種電光石火般的連續轉折,沒把他的身子扯得稀巴爛,便證明他修為精湛。

    而當他的目光落在水蝶蘭身上時,卻又是一愣。

    水蝶蘭不知何時已恢復了她的「真面目」─當然,是所謂的「逆水勾」的面容。便連身上的衣物都換成了她招牌式的輕紗蝶衣。

    「要動手,自然要亮出招牌才行!」看著李珣的模樣,水蝶蘭撇了撇嘴:「不是我說,噬影大法真讓你給煉廢了……喂,把你的虹影珠給我!」

    李珣怔了怔,但他很快就明白水蝶蘭的意思,伸手入懷,將虹影珠掏了出來。便在此刻,他忽然想到,這顆曾救過他性命的寶珠,贈送人正是天芷上人!

    他的手僵了一下,水蝶蘭則一點兒也不客氣地接過,舉在眼前,仔細地瞧了一眼:「果然質地上佳,送給你真是浪費,不如給我好了。」

    李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竟然點頭道:「送妳又何妨?」

    這麼乾脆的應聲,反倒讓水蝶蘭不自在了。

    她眼神瞟過來,分明有幾分戒備:「以前可沒看出你有這麼大方,你究竟想說什麼?」

    李珣皺皺眉頭,看著她手指間捏著的寶珠,最終還是以一種不怎麼確定的口氣說話。

    「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是說,若是奇跡發生,天芷可以從這個通道逃出去,我就用這顆珠子買她一條命吧!」

    「買她的命?你是說,讓我放她一馬……你確定?」

    水蝶蘭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張開手心,讓虹影珠在其中滑動。

    「這珠子本身倒沒什麼,倒是你這份心很是稀罕。你不是看上她了吧,哈!」

    李珣可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他也正在奇怪自己這突發的「善心」,不過很快他就給自己找到了理由:「能讓古音她們不爽的事情,我都會去做,這樣妳可明白了?」

    「我早就懷疑……」

    水蝶蘭嘟噥了一聲,旋又笑容燦爛。

    「好啊,如果天芷真能逃出通道,我便看在你這稀罕心思的分上,砸了自己的招牌又如何?」

    她說得嚴重,只可惜,李珣對她知根知底,聞言只是微笑著拱拱手,算是道謝。

    水蝶蘭哼了一聲,手上虹影珠忽的閃動玄光,在兩人身上一掃而過。

    「有了這玩意兒,用幻術確實更省力些。跟著我的節奏呼吸,對了,就是這樣。現在,把自己想像成一團空氣就成,我們去看看那邊能爆出點兒什麼樂子出來!」

    說話間,百幻妖蝶獨步宇內的幻術已然發動,將二人籠罩其中,緊接著,她又扯著李珣沖天飛起,循著這漫長的通道,急速飛去。

    在飛行途中,李珣通過心神聯繫,與陰散人交換了一下彼此的情況,並做出新的安排。同時,又潛運驅屍傀儡術,將幽一調整到隨時可以出擊的態勢,一切完備之後,才沉下心去,捕捉元氣震盪中所透露的信息。

    隆隆的氣爆聲響至今沒有停歇過,像李珣又或水蝶蘭這種級數的高手,無疑可以從其聲響以及震動頻率的變動中,得出常人難以想像的豐富信息來。

    在迫近與前方諸人距離的短暫時間中,李珣得出了一個非常簡單的結論:「天芷處在下風,不過,青鸞一時半刻間也拿不下她。極光千變法果然精擅以弱制強……」

    他這也算是現學現賣。水蝶蘭低哼一聲道:「天芷只是佔了地勢之利吧,羽化七神擊雖是恢宏浩蕩,但在這種地方,終究還是不如極光千變法的精微玄妙。

    「不過,真人境與真一境的差距實在太大,等到青鸞動了真火,天芷照樣抵擋不住。」

    李珣嗯了一聲,眼下的情況和他想像的差不多,不過有一點很是奇怪:「為什麼出手的是青鸞?」

    「啊?」水蝶蘭一時沒弄明白,滯了一滯。

    李珣低聲續道:「妳應該比我清楚,以青鸞的性子,她一旦出了手,誰還敢上去「幫」她?」

    李珣刻意加重了「幫」字,這回水蝶蘭便明白了過來。不錯,青鸞性子高傲自負,又素有潔癖,絕不可能容忍旁人與她「以眾凌寡」,若古音今日真要殺天芷,何苦自縛手腳?

    兩人正迷惑間,前方青光如水波般擴展開來,嘶然做嘯。

    青光所過之處,兩側冰霧峭壁在砰然聲中盪開,緊接著倒捲而回,本是不相往來的兩側冰霧,竟然瞬間絞纏在一起,又發出隆隆的悶爆聲。

    「變道了!」

    不用李珣提醒,水蝶蘭也知道厲害。當下,讓李珣頭暈目眩的極速遁法再度展開,兩人自漫卷的冰霧中一穿而過,恰好落入數十尺外新近生成的通道中。

    只是稍一接觸外界冰霧,李珣便覺得口鼻間、關節處隱隱生寒,恐怕已經攝入了寒毒。

    幸好體內陰火自發感應,將這微量寒毒蒸發乾淨,饒是如此,他也給驚出了一身冷汗,知道這高空寒毒果然名不虛傳,忙封閉全身毛孔,進入內呼吸的狀態。

    此時,雲霧破開,他眼前立時為之一亮,已見到前方千尺之外,立身虛空的數道人影,正是早他一步進來的鯤鵬老妖等人。

    而在鯤鵬更遠處,天芷上人一身銀白外袍,已被鮮血點染了朵朵桃花,只是身姿依然挺直,凝立通道中央,微抬頭顱,盯著那一道在冰霧中穿插隱沒的青影。

    沒理由的,看著眼前這一幕,李珣竟感到了絲絲悲壯。

    水蝶蘭微抿嘴唇,牽引著李珣,真如空氣一般,無聲無息地飄蕩到戰場斜上方,居高臨下,正是最好的一處視角。

    她的幻術果然是功參造化,便是攜了一人,竟然也沒有讓附近這麼多高手察覺。

    剛停下身子,李珣耳中便貫入一聲長唳,其音清越高拔,卻讓方圓數里的冰霧隨之嗡嗡共鳴。

    在這清唳聲中,青鸞身形傾瀉而下,初時還見得模糊的身影,但只是飛射十尺的瞬間,那青色人影便化為一道光矢,更確切地說,是一把鋒銳無匹的神劍,橫空一斬!

    鋒芒所及,沉沉冰霧鏘然中分,一道筆直的裂縫從天芷立身處起,直貫入無限遠處,猛一看去,倒像是這個特異的通道空間在瞬間被斬成兩半!

    而更早一刻,天芷似乎也給……

    李珣尚辨不明情況,眼前冰霧便再度回捲,自眾人週身咆哮而過,即使李珣早有防備,那刺骨的寒意仍使他打了一個寒顫。

    幸好這次通道並未再度偏移。

    在天芷身後,青鸞身形倏止,帶起的狂風捲動雲霧,化為朵朵白蓮,繞體紛飛。隨即,她回擺長袖,與之前動作銜接得天衣無縫,卻偏又是行雲流水般的逸氣,與之前凌厲攻勢,截然不同。

    天芷的身形微微一晃,向側方錯了半步,再一旋身,同樣一袖甩出。

    雙方袍袖交錯而過,絲絲氣流便如同千百根鋼絲,絞合廝磨,又瞬間掙脫而開。

    只在這一錯間,雙方袖中掌指便不知過了多少招,最終砰然一聲,雙雙後移。

    青鸞神色從容,稍退即止。天芷則是狼狽得多,滑退數尺不算,便連作工精美的袍袖,也是密佈細碎的裂紋,似乎隨時都會化灰飛去。

    而當她停下身來,李珣駭然發覺,她美麗至毫無瑕疵的嬌靨上,已留下一道刺眼的傷痕,自額前直劃入鬢角。血流不止,順著鬢角滑入髮絲之中,又滴在肩上。

    只是,觀天芷神情,依然沉著,甚至近乎冷漠。看著這一張面孔,沒有人會懷疑,她還擁有著足夠的戰力。

    看到她這副模樣,青鸞反倒略有動容。她眉峰微蹙,向來冰冷淡漠的臉上竟顯出微微的欽佩之意,且似乎想說話,但唇角方動,忽的便有所感,稍一扭頭,望向通往心園的方向。

    不只是她,通道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過去。

    與之同時,一聲微顯瘖啞的琴弦震鳴透過冰霧,在眾人耳邊悠悠響起。

    茫茫冰霧之後,古音一身如雪素袍,手抱五弦古琴,緩步走出,這般形象,怎麼都聯想不到手握上萬人生死大權的一派宗主身上,反而更像一位撫琴悠遊的大家閨秀。

    不知為什麼,李珣覺得周圍的氣氛在這瞬間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似乎沒有注意到眾人涵義各異的目光,古音信手在琴弦上一拂,在五音齊鳴聲中,和聲道:「青鸞執議暫且停手吧。上人雖是想做惡客,我們卻也不要先行失禮。」

    言罷,她的目光又越過青鸞及天芷,在鯤鵬老妖、三頭蛟怪臉上一掃,微笑欠身:「驚擾二位清修了,不過今日正巧,我新採擷了些冰峰香葉,不如同往心園喝一杯熱茶如何?」

    她似乎有些分不清主次,或者是有意給天芷難堪。不過天芷上人卻只是瞥了她一眼,便不言不語,只看周圍起伏波蕩的冰霧。

    鯤鵬老妖哈哈一笑,和蛟怪等人向前走了幾步,與青鸞一起,進一步擠壓天芷的立身空間,這才撫掌道:「難得湊一回熱鬧,我們自然卻之不恭。只是……」

    他語調一沉,森然道:「古宗主雖是好脾氣,可是這盟會章程卻也不是泛泛。這天芷一路闖來,不知將各方道友殺了多少,當真是好生無理,古宗主如何還要請她喫茶?」

    鯤鵬身為絕代大妖魔,一身修為驚天動地,這股怒氣一發,確實是凜然生威。

    他眸光死死盯在天芷身上,似乎要將其吞而噬之:「我們盟會不去惹她不夜城也就罷了,她還敢主動挑釁,照本執議的意思,我們應是讓這些所謂的名門正派,知道些輕重了!」

    不待古音再說,他再踏前一步,本就魁偉的身形竟似又脹大了些許,只是一次最普通不過的吐息,這個脆弱多變的通道,便微微地震動起來,周圍茫茫冰霧也隆隆滾動,堪稱威勢無儔。

    似是被他的表態所驚擾,天芷才從冷漠疏離的狀態中走出來,卻不看他,而是將目光望向古音,繼而啟唇一笑。

    雖然她此刻略顯狼狽,然而這毫不假飾的笑容,卻讓人瞬間忘卻了加之於她身上的一切負面的東西,只使人看到她由心底所發出來的純粹喜悅。

    「古音,妳瞞得我好苦!」

    「她真的瘋了!」

    水蝶蘭在李珣耳邊輕聲說話。

    李珣並不喜歡這種形容,然而在看到天芷此刻,與周圍情境格格不入的錯位感,他又覺得這個形容無比貼切。

    事實上,在看到天芷笑容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一窒。不過,回復最快的,還是古音。她清秀的臉上露出有所疑惑,又若有所思的複雜神情,手指輕佻,古琴發出一聲清越的鳴響。

    「上人所謂的「瞞」,是什麼意思?」

    天芷輕吁出一口氣,倒似是放下了什麼重擔一般,接著,她又笑了起來。只是這次,她的笑容讓李珣也暗吁一口氣,這因著篤定自信而透露尖銳鋒芒的笑容,毫無疑問,只有最正常的天芷上人才能具有。

    但下一刻,天芷的話便讓他差點兒崩潰。

    「我知道,古志玄死了!」

    聲音並不算大,但話音一出口,李珣覺得,他耳邊似是連放了一萬個驚天雷,前後迭加的劇烈震波,當場將他的腦際轟成了一片廢墟般的空白。唯一殘存下來的,只有一個念頭─「理由!理由!給我個理由!」

    等到李珣回魂的時候,他發覺自己的胳膊已經快被水蝶蘭捏成兩段!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沒有在剛剛的震盪中露出形跡。

    而此時,他的腦子仍不太靈活,以至於漏掉了古音所說的話。只聽到天芷又道:「還活著?好啊,請他出來吧。若他能現身出來,我立刻束手就縛,隨妳處置!」

    聽到天芷如此決絕的話,李珣的腦子還沒轉過彎兒來,那邊鯤鵬老妖便大笑起來。

    「瘋了,當真是瘋了。天芷妳莫不是覺得窩囊遷宗對不起祖宗,發了失心瘋?別的我不知,月前我還見古志玄與他小妾調情,怎麼不過轉了身,他便去了?」

    天空中李珣又是一怔,而天芷則根本不理會鯤鵬,眸光死死盯著古音,又道:「我還記得很清楚呢。當年古志玄說過,他一日在世,我便不能尋妳復仇,但只要他死了,我便再無約束,可對麼?」

    古音神色從容,沒有半點兒秘密被拆穿的不安。她微一點頭,笑道:「妳果然記得清楚,這百多年來,應是苦了妳了!只是我覺得上人若不有所突破,怕是要繼續苦下去啊!」

    天芷森然一笑:「何必再惺惺作態?在場的人,哪個不知妳的根底,如此遮掩,豈不證明妳心虛?」

    古音正想做出回應,那邊鯤鵬已遙遙說話:「古宗主,妳陪這個將死的貨色繞什麼舌,她既說了古志玄一出,她便束手就擒,妳就讓老古出來一趟,便不能真降了她們,臊臊她,也是好的!」

    旁邊三頭蛟怪及同來的幾個妖魔都哄笑起來,在這笑聲中,李珣眉頭打了個結:「味道不對啊……」

    水蝶蘭見他終於恢復正常,這才冷哼一聲,鬆開了手:「我看你才不對!和那個天芷一樣,都是瘋的!」

    李珣瞥她一眼,繼續將注意力放在下方。天芷上人正與古音目光交鋒,雙方眼神都是凌厲冰冷。他則看得心中發緊,倒似比下面兩人更要緊張。

    這種狀態當然瞞不過水蝶蘭,她低哼一聲,湊了上來,貼著他的耳朵。

    「有意思!我決定了,事後,你一定要把如何與古音她們結怨的前因後果,統統告訴我,不准隱瞞,你不答應,我就把你從這裡扔下去!」

    在李珣臉色微變的時候,她又加上一句:「若你講得好,說不定我還能幫你一把呢?」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03
第五集  天心莫測  第三章  決死


    還沒輪到李珣表態,顯然已被攪昏了頭的鯤鵬已驚奇地叫道:「古宗主,妳那邊究竟是怎麼回事兒?簡簡單單的一件事兒,怎麼搞得這麼麻煩?喂,不是古志玄真出事了吧!」

    話音中,天芷上人向前踏了一步,青鸞眸光一閃,氣機鎖定在她的身上。而她只做不知,定定地看著古音,忽又莞爾一笑。

    「妳不叫他出來,那我自己去找吧。也不知,他有沒有個葬身之地?」

    「地」字從舌尖刺出的剎那,她身形全無兆頭地前衝,竟然是直直地向擋在前方的青鸞身上撞去。

    青鸞眸中寒光一閃,正要出手,那邊鯤鵬已然大怒!

    「大膽!」

    一聲吼,他龐大的身形一步跨出,竟然跨過數十尺的距離,後發先至,出掌向天芷背上轟去。

    青鸞皺了皺眉頭,果然是不願與人連手的,見狀側退開一步,將天芷讓了出去。

    而天芷真像是瘋了,對鯤鵬雷霆萬鈞的一掌竟然全然無視,身形速度再增,看她眼神,目標鎖定的,只有一個古音!

    然而,身為天下頂尖的大妖魔,鯤鵬的速度比之天芷強上不是一星半點,雖然天芷已衝到距離古音僅十丈左右的距離,但是鯤鵬的巨掌,還是先一步印上了她的後心。

    清脆的骨碎聲連珠炮般響起,只要聽到這個聲音,人們便毫不懷疑:天芷完了!

    李珣睜大眼睛,心神完全被這一幕所佔據。他應該感到些許黯然吧,可是,為什麼他心中的寒意猛然翻湧而起?

    「不對勁!」

    水蝶蘭雙唇開合,貫入李珣耳輪的儘是溫溫的熱氣,只是這字句卻一個個如同冰碴兒一般,話音未落,場中異變又生。

    鯤鵬一掌得手,身形反向上升,而中掌的天芷在撲跌出一步後,眼見就要摔倒在地的身子,驀地虛化了。

    這是速度臻至極頂的表記,此時她所表現出來的速度,較之方纔,至少快了一倍!而此刻,在她與古音之間沒有任何障礙!

    「錚」的一聲響,古音胸前斜抱的古琴被天芷一掌擊穿,五弦齊斷,下一刻,便砰然碎裂,古音身形順勢後移,速度竟不比天芷慢多少。

    在此刻,半空中鯤鵬突發厲嘯,身形一展,背雲氣,負蒼天,扶搖九重。四方冰霧隨聲響轟然翻騰,其洶湧澎湃之勢,已再度擊破通道上的脆弱平衡,巨量元氣裹挾著冰霧寒毒,砰然內合。

    在冰霧合圍的剎那,鯤鵬的身形也直逼向前,在他身後,三頭蛟怪亦是一個巨喝,率著身後的諸妖魔直衝上去。

    李珣眼前剎那間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在這個時候,他反而比剛剛更顯得清醒。

    如果到這種地步,他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就可以直接到下面送上脖子,受死算了。

    「鯤鵬、天芷合謀!」李珣並不清楚促成這詭異合作的原因,但他卻將其中的關竅看得最清楚不過。

    事情的關鍵就在於鯤鵬印在天芷背後的那一掌,那根本就不是什麼殺手,而是以特殊手法為天芷再加上一把力,甚至還有催發人體潛力的功效,而他們的目標,無疑正是古音!

    只是,古音真的就是全無防備?未必吧……

    接下來,火山噴發般的元氣風暴證實了這一點。

    茫茫冰霧中,代表青鸞的青色光影不僅沒有半分倉促之態,而是矯然飛掠,與鯤鵬蒼黑身形交錯、撞擊,兩人每一次碰撞,便是席捲天地八荒的大震盪。

    僅僅數息之後,以他們交戰處為中心,方圓數里內,別說冰霧,便是空氣都給擠得乾乾淨淨。

    兩個絕代妖魔的妖力衝擊,在這片空間內的每一個角度中激盪,除非是同級數的高人進去,否則任是誰,只要接近,都要被扭曲交錯的元氣震盪,撕成碎片。

    在這一刻,霧氣間信道位置一瞬千變,可說是有等於無。

    「抓緊了!」

    李珣看得明白,水蝶蘭也不會差。她提醒了一聲,身形轉折,幾乎是擦著兩大妖魔戰場的邊緣抹了過去。

    那其中輻射出來的強壓,雖只是一觸即止,卻也讓李珣嘗到了都已快要遺忘的窒息滋味。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再度出現的人影吸引了過去。

    在冰霧繚繞中,天芷和古音最終還是交上了手。

    相比不遠處的妖魔對戰,這裡威勢不足,但凶險狠辣猶有過之。

    古音固然是以音殺之術稱雄於世,然而體術修為卻也不差,天芷完全不顧自身安危、狂風暴雨般的攻勢,竟然也無法一舉得手。

    但在這時,以三頭蛟怪為首的眾妖魔,已然穿透冰霧,合圍而上。

    古音一眼掃過,竟然還有閒情說話,而且禮數不失:「三元神君,你們這一手可不聰明。鯤鵬手上勢力不過佔了盟會三成不到,高手中,也只有你和鯤鵬還能擺上檯面,你們有什麼勝算?」

    說話間,天芷一掌切過她的咽喉,她後移避過,鎖骨處卻血光迸現,只是她神色自若,甚至連說話的腔調也沒有半點兒變化。

    三頭蛟怪大笑道:「勝算不就來了?妖鳳昨日才攜那小雜種去了無回境,連那個魔羅喉也帶了去,一時三刻絕趕不回來,眼下妳身邊,也就是青鸞而已!

    「我們也不貪心,只要能宰了妳,妖鳳、青鸞哪裡有能耐統合數萬修士?到時盟會分崩離析,能拉走多少便是多少,只要不在這兒受妳的鳥氣便成!」

    大笑聲中,他皮膚光澤更是油亮,面部與外露的皮膚上則顯出片片鱗紋,妖氣凜冽,向著古音一拳搗去。

    但是隨著擊出的那一拳,重心方剛剛偏移,他心中猛然一寒,而比他的反應更早一線,虛空之中,一隻素白纖手隔空輕印,他週身冰霧,剎那間便在急速攀升的高溫下化煙飛逝。

    三頭蛟怪的眼珠子差點兒瞪了出去,喉嚨裡更是發出一聲走了調的嘶喊:「妖鳳!」

    一道紅影撥開冰霧障幕,現身出來。那精緻絕艷的身姿花容,不是妖鳳又是誰來?

    或許是時光流逝的原因,妖鳳眸光中那淒厲決絕的恨火,此時已被溫潤瑩然的光芒代替,再沒有那彷彿要焚透三界的凶厲狠辣,讓人覺得這六十年來,她應該過得很舒心。

    更使人感歎,時光,確實有消弭一切痕跡的巨力。

    只是李珣心中的痕跡依然深刻如昔,甚至還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地發膿、爛透,所以,他不自覺地咬緊了牙關。

    「怎麼會?昨天妳明明……」三頭蛟怪沒有想到妖鳳竟然會回來得這麼快,或者說,其實她根本就沒有離開?

    這一個意外讓他方寸大亂,幸好他也非弱手,勉強轉身抵擋住了妖鳳這直可熔金化骨的一擊。

    但是他的同伴便沒有這種實力兼運氣了。

    妖鳳火紅的衫袖拂過,登時便有一個實力稍弱的,被其中含蘊的大光明火攻入內臟,慘叫聲中,摔落滔滔冰霧之下,不知死活。

    妖鳳微笑著現出身形,繼而搖頭一歎。

    「阿音說得不錯,鯤鵬終究不是成大事的。先前欲擒故縱、調虎離山的法子已是拙劣不堪;事到臨頭,合力絕殺阿音之勢未成,又不知果斷抽身;鬧得如此不堪地步,還有心情廢話……上人心志卓絕,我固是佩服,但這擇人的眼光,還值得商榷!」

    三頭蛟怪聞言,本已青灰醜陋的臉上,顏色更是加重。

    他有心喚同伴一起攻上,卻見妖鳳雖只是虛空而立,卻穩穩壓住陣腳,其積累萬年的威煞,令眾妖魔心神顫動,竟是無以為繼。

    那邊古音輕笑一聲,身形忽的左右搖擺,連續避過天芷數次殺招,輕飄飄地飛起,落到妖鳳身邊。

    天芷回身要追,身形卻又一個踉蹌,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絲異樣的紅暈,而這紅暈甚至蔓延到她的瞳孔中,看上去極是妖異詭譎。

    古音輕聲歎息:「上人且先定下心神吧,妳現在……」

    「這是……七情火?」天芷上人微抬起頭,看著半空中並肩而立的兩位佳人,忽而笑道:「這百多年來,妳口蜜腹劍的性子一點兒沒變。先前我還奇怪,妳為什麼不拿妳的「七殺琴」,反倒用那尋常古琴,原來還有這一招在等著我!」

    稍一頓,她緩緩地邁出一步:「定下心神?七情灼烤,若稍有寧心定性之舉,必然全身乏力,百竅閉塞,如何還能動手?

    古音,此時已經撕破了臉,妳還裝腔作勢幹什麼?」

    古音心思被點破,臉上卻沒有半點兒不好意思。

    她只是微微一笑道:「上人此時動不動手,還能有什麼區別?本來上人見鯤鵬被青鸞擋住之時,及時抽身,也能保得平安,只是上人自己絕了這條路吧。」

    天芷上人哈的一笑,嗓音微有些沙啞:「今天我既然到此,便從未想過活著出去。我只是要把當年妳加之於我身上的恥辱,一分不少地還回去!古音……我等這一天,等得真是好久了!」

    說話間,她一步步向前,在這過程中,她玉容上紅暈一波波地擴散,內火燃處,已使她口鼻間都沁出血來。

    看她這玉石俱焚的決心,妖鳳亦不由動容,偏頭對古音道:「妳做了什麼好事,讓她不惜這般模樣!」

    古音但笑不語。

    這時候,她們似乎將周圍三頭蛟怪這些敵手都忘了個乾淨,也正因為如此,三頭蛟怪才越發地進退兩難。

    他很清楚,以古音的手段,絕不會打毫無準備之仗,這次他們敗定了。

    別看眼下鯤鵬被青鸞抵住,打得熱火朝天,但只要他想走,便是在場所有人合力,恐怕都攔不住他,可自己呢?

    想想牛力士的死法,他心中不寒而慄。

    恰在這時,古音將目光移了過來,衝著他微微一笑。

    「三元神君,我知道你們只是一時糊塗,依附鯤鵬行事,並非主謀,盟會正值用人之際,我不會自折臂膀,若你這時降了,此間事了,我絕不與你為難,可好?」

    三頭蛟怪立刻感覺,所有同伴的目光都盯在他的臉上。那其中有猶疑、有惶惑、更有期待和解脫……

    一剎那間,他只覺得渾身乏力,再看古音莫測高深的眸光,他苦苦一笑,低下頭來。

    古音唇角輕勾,她自然看得出來,三頭蛟怪只是一時氣沮,未必真的心服,不過,她也只要這一時氣沮便足夠了。

    目光再移回到天芷身上,這倔強的女修,在她說話的空檔,已將七情火強行壓下,步伐再度恢復了穩定,而看著她的眼神,則一如既往的充滿灼熱、怨毒。

    歎了一口氣,古音手掌輕輕拍擊,清脆的聲響在隆隆的氣爆中顯得微弱不堪,以至於在她不遠處的三頭蛟怪都聽不太清楚。

    然而,就在響聲過後,他忽覺得不對,再扭看時,已是冷汗橫流。

    就是這麼一瞬間,周圍冰霧之中,不知現了多少人影出來。

    一眼看去,甲道士、冰妖娘、離魂和尚、損益天君這四大執議,赫然在列,加上原本在這兒的諸人,十大執議中,除了已死的牛力士,和不知死活的古志玄,全齊了!

    而能夠在冰霧之中停身的,無一不是修為精湛的高手。

    若是這些人一起壓過來,別說他只有三個頭,便是三百個,也不夠殺的。他只覺得滿嘴發苦,但也不免慶幸:好在自己低頭還算及時,這條老命算是保住了。

    這上百名精英修士無聲無息地現身,所營造出來的驚人壓力,便是天芷也不能無視,她怔了怔,停了下來。

    古音再不看她,而是轉過臉去,看青鸞與鯤鵬的激戰。

    鯤鵬老妖不是笨蛋,他自然發現情形大大不妙,早想脫身退走,只是論修為、論速度,青鸞都不在他之下,他想要急速脫身,哪有這麼容易?

    將鯤鵬的窘態盡收眼底,古音啞然失笑:「這次要讓這鯤鵬老兒學個乖,在別人的地盤上打算盤,別摸不準算珠的份量!」

    她微偏過頭,對剛到的冰妖娘笑道:「請冰嵐夫人幫把手,把那位上門的惡客轟出去吧。」

    冰妖娘怔了一下,旋即點頭應是。被她這麼一說,眾人的目光都望向天芷,一望之下,眼前便都是一亮。

    他們何曾見過一宗之主如此狼狽的模樣?

    這些散修、妖魔無不是對通玄界諸宗門看不順眼的人物,在極地數十年,也沒少同天芷等人打過「交道」,此刻見天芷如此這般,都在心中暗呼爽快。

    開始只是有人冷嗤幾聲,但轉眼間,便是幾百人齊聲狂笑,笑聲震盪大氣,中間還夾雜著污言穢語,如同洪流一般,瞬間將天芷沒頂!

    看著天芷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再聽著周圍那扭曲的大笑聲,即使只是旁觀,李珣也感覺到心臟被狠狠地扭了一把,憋悶得難受。

    「古音太狠啦……還不如直接殺了她呢!」

    一貫以嘲弄別人為樂的水蝶蘭,都能說出這種話來,可見此時的氛圍糟糕到了什麼地步。

    李珣低哼一聲,但「殺」字一出,他忽的想起一件事來:「等等,妳剛才說,誰請妳殺掉天芷的?」

    「古音啊……耶?」

    兩人對視一眼,齊聲開口道:「她哪有這麼好心?」

    李珣眉頭大皺,感覺事情越來越奇怪了:「妳怎麼接的這個生意?」

    「我……」

    「鯤鵬,若你現在低頭,你還有活命的機會!」

    突然揚起的聲音將水蝶蘭的話語打斷,說話的是古音,她精擅妙化音殺之道,這短短一句話,起伏頓挫,煞是動聽。只可惜,對方不領情。

    雖然是在激戰之中,但鯤鵬老妖依然放聲長笑。

    「把古宗主的話當真,還不如相信古志玄不玩女人。古音,妳要來便來,若沒那膽子,我這就去了!」

    其聲如雷鳴,在冰霧中隆隆碾過。李珣看得真切,在霧氣中,鯤鵬老妖蒼黑色的身影猛地脹大了一圈兒。

    青鸞一袖拂出,正中他胸口,然而,退去的不是鯤鵬,而是青鸞。

    在衣袖擊中之際,彷彿有千百張大鼓一起擂響,迸發的無形音波在冰霧中一催,其軌跡幾可目見。

    一層接一層的波紋催動著冰霧寒毒,湧動的寒毒有如一場突降的暴風雪,呼嘯而來。

    本來就搖擺不定的通道再度崩潰,將所有人都捲入到寒毒肆虐之地,但更煩人的是很難透視的冰霧,只一瞬間,這上百人便都成了睜眼瞎子,本來生成的合圍之勢,便為之一亂。

    而在這冰霧迭障之中,唯一還能見到的,便是鯤鵬愈來愈膨脹的身軀,那就像是一滴墨汁滴入水中,蒼黑的顏色無可抑制地擴散開來。

    李珣只是一愣神,眼前便已儘是這令人壓抑的顏色,比黑暗的天空更深沉百倍!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當這玄門中最優美的典籍復現在李珣腦中時,他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最初誦讀時那逸興思飛的壯美。

    事實上,任何人被一隻廣達千里的巨鳥壓在身下時,都不可能感覺到「美」的存在。

    有的,只能是壓抑和恐懼。

    「這便是鯤鵬法身了……」

    水蝶蘭嘴裡咒了一聲,一扯李珣道:「不能再待了,否則等這老王八蛋一飛沖天的時候,我們全都要給他吸到肚子裡去,噁心死了!」

    「難道妳進去過?」

    這句拙劣的笑話還未出口,他眼角的餘光便瞥到古音臉上,那一抹仍未消去的笑容。

    這個時候,撼人心魄的「吭吭」之聲響起,這低沉的聲響,簡直就是從人的五臟六腑之中發出,愈震愈強,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然而,看著古音面上的表情,李珣恍惚間覺得,這聲響恐怕也不過如此罷……

    「我已說過,在別人家撥算盤,總要先試試珠子份量的!」

    古音似乎完全無視這震撼人心的情景,她的聲音也破開了「吭吭」的聲波巨浪,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下一刻,她伸出手來,做了一個下切的手勢。

    「錚」的一聲清鳴,如同一把鋼刀,直直破開虛空中雄渾的聲浪,已經如海浪般起伏跌宕的冰霧,在這一刻,沒有任何先兆地靜止下來,彷彿這天地已於瞬間凍結。

    吭吭聲驀地拔高,顯得尖銳起來。那劇烈的衝擊直迫眾人心神,但在場的所有人均是修為到了一定層次的高手,均能固守心神,不為所動。

    不用古音再多說,聚集在她周邊的修士、妖魔猛然散射四方,眉頭都不皺一下地沒入到冰霧中去。

    緊接著,密密麻麻的氣機從各個方向拋射而出,循著數條既定的軌道,迅速統合。

    感覺中,只是這瞬間,周圍的冰霧便被這細密的氣機,織合成了一個整體,而天地元氣,則以特殊的方式在其中流動。

    如此,不知方圓幾許的茫茫冰霧,已化成一個巨大無比的牢籠,將身姿縱橫千里的鯤鵬法身,牢牢鎖住。

    這個時候,鯤鵬老妖已是怒極而嘯,聲波至恢宏處,入耳的儘是響聲震盪,早辨不明音色如何。

    形勢至此,恐怕整個夜摩天都在顫動。

    李珣則是被這天才式的手法所震驚,看得撟舌難下。

    他看得清楚,表面上,古音是彙集數百修士之力,群起而攻之。但實際上,她是利用諸修士為媒介,將這方圓數千里的天地元氣統合在一起,也只能這樣,才能將如此的龐然大物禁錮起來。

    正如古音所說,這裡是她的地盤。她對這萬里冰霧的瞭解與控制,又怎是鯤鵬老妖所能想像的?

    李珣震驚之餘,忽的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是了,古音早就知道天芷與鯤鵬的算計,只是看情形,天芷恐怕只是為個人恩怨,而鯤鵬則是圖謀她的勢力。所以,她今日反制,重點還是落在了鯤鵬老妖身上……天芷不過是個幌子吧!」

    鯤鵬老妖空為一代妖魔巨擘,縱橫世間近萬載,終還是栽到了古音的手裡。雖然他此時還有掙扎之力,可是用膝蓋想也知道,古音如此設計,又怎會沒有後招?

    念頭方動,他便看古音手臂一縮,從袖中拿出一支短笛來,舉手就唇,輕輕吹出了一個頗清脆的音符。

    或許是幻覺吧,李珣倒覺得這笛聲的餘音並不清亮,反有些悶悶的濁氣,倒像是刀子砍入皮肉的聲音……

    就在此刻,那響徹天地的嗥叫聲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一陣詭異的沙沙聲。

    「下雨了?」

    這昏話剛出口,水蝶蘭臉色就是一變,無論是她又或是李珣,都被眼前傾瀉而下的「瓢潑大雨」驚得呆了。

    那暗紅的顏色,刺鼻的腥氣……這分明就是一場血雨!

    嗥叫聲停止,並不等於是震盪結束,相反,在血雨降下之時,方圓千里的天地元氣幾乎是在瘋狂地嘶叫、撞擊,撼動著數百修士結成的龐大壁壘。只是,沒有任何效果。

    「她割開了他的喉嚨……」

    模糊的指稱所講述的意思卻是無比清晰,兩人本能地張開護體真息,擋去這看似無休無止的「傾盆大雨」,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此時李珣的心中只存著一個念頭:古音,實在是太可怕了!

    而「可怕的古音」此時正放下笛子,扭頭對妖鳳笑道:「大功告成!」

    妖鳳神情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略一搖頭:「只不過在鯤鵬脖子上開個小口吧,說「大功告成」還是早了些。」

    「我是只能開小口,不過妳和青鸞出馬便沒問題了。至此以後,散修盟會便盡入我們掌握之中,到那時,妳我的計劃才算真正開始!」

    或許是因為興奮,古音秀雅的臉上微現出一絲紅暈,旋又消去,她手臂一引,微笑道:「現在是踢開最後一塊兒絆腳石的時候了,請……」

    她臉上笑容僵住,因為,她看到了妖鳳瞳孔剎那間迸發出來的驚訝之色,也看到其中映現出來的,天芷飛動的身影。

    「攔著她!」

    冰妖娘惱怒的聲音響起,如斯響應,仍在古音周圍行護衛之責的數名修士劍光迸發,瞬間合圍。

    然而疾速衝上的天芷對此視若無睹,她的眸光甚至是低垂著,身子直直地撞入劍光之中。

    沒有任何肉體撕裂的聲響,在場諸人眼前都是一花,而當眾人的視力恢復正常時,天芷距離古音已不足五尺,探手可及。

    古音明顯地措手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天芷犀利的手刀穿刺過來。

    而這時從後面趕來的冰妖娘還在數丈外,便是能殺了天芷,也擋不住這樣決死的一擊。

    便在冰妖娘忍不住要罵娘的時候,妖鳳出手了。

    這位天底上獨一無二的控火大宗師出手,便是千迭火光交錯,層層密佈,擋在古音身前。

    這千迭火障,除了防禦力驚人外,其每一次交錯所生出的細碎火苗,則比任何神兵利器都來得鋒利,若是天芷上人仍是姿勢不變,那麼她的手臂便會被瞬間絞成碎末,然後被火焰吞噬得連渣也不剩!

    可是在這一刻,妖鳳看到了天芷猛然間閃亮的眼睛。

    天芷的手臂正正地插入火焰之中,沒有肢體的碎裂,有的只是一道五色彩光「刷」的一聲微響,稍開又合。

    彩光閃處,火焰倏然滅去。

    「怎麼會?」

    妖鳳一聲低呼,她的反應快得驚人,在低呼聲中,她橫臂擋在古音身前,手腕劃了一個曼妙的圓圈,熾白色的火光像一個突生的漩渦,在天芷眼前擴散開來。

    又是「刷」的一聲響,五色彩光方起又落,這一次妖鳳的感覺便實在多了,那突起的令人筋骨發酥的無力感,還有因消融至極處的浩瀚空茫,證實了她的猜想。

    「五色神光!」

    腦中才剛閃過這個念頭,而手臂上的酥麻已經蔓延到了整個身子,她悶哼一聲,在周圍人們不能置信的眼神中,狼狽地飛出數十尺外之後,險險定住身形。

    在這一刻,全場啞然。

    先前那個被人肆意羞辱的天芷上人再不復見!

    或許她現在依然形容狼狽,依然重創在身,但是在這瞬間迸發出來的銳利如劍、浩蕩如海的靈魂衝擊,卻是一記重重的巴掌,轟在剛剛所有嘲笑她的蠢貨的臉上。

    然而天芷不管這些,她的瞳孔裡只映著古音的身影。在這一刻,她與古音之間再沒有絲毫障礙。兩人目光交集,其中那紛繁的情緒,除了彼此,再沒有人能看明白。

    這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天芷便撞入了古音中宮。

    古音橫笛擋在胸前,看著天芷衝上,身形忽而扭曲了,而沒有人注意到,在她的腳下,正有一團黑霧迅速擴展開來。

    大氣中響起一聲刺耳的裂帛聲響,聲音又不住地拔高,當尖銳的聲音超出人們所能接受而倏然扭曲的剎那,二人身形似乎在瞬間交錯,而古音腳下的黑霧則猛地向上翻捲,然後凝定下來。

    虛空中似乎倏地一靜,然而耳鼓的撕扯疼痛和四面冰霧剎那間的蒸發一空,則告訴旁觀者,情況遠沒有表面上這麼簡單。

    在這一刻,像三頭蛟怪、冰妖娘這個級數的高手,幾乎是想都不想,便急速抽身後退。

    其它人也有樣學樣,紛紛後撤。然而,終究還是有人慢了一步。一個夥同鯤鵬一起「造反」的妖魔只是稍稍遲疑,身形便猛然一僵。

    與之同步的,以古音和天芷為中心,一個約十丈方圓的空間驀地塌陷了下去。

    這當然只是視力的錯覺,然而那瞬間的噴發,又死死地控制在這狹小空間內的巨大元氣衝擊,已經在這股錯覺出現的過程中,將這個空間來回犁過上千遍!

    在旁觀者眼中,古音與天芷的確已經扭曲了,而那個落後一步的倒霉蛋,則是張大了嘴,卻已發不出半點兒聲音,他的半邊身子,在剛剛那個剎那硬生生地被「挖」了去,脆化成渣!

    而在這「靜寂」得使人毛骨悚然的時候,人們耳中響起了輕輕一聲:「刷!」

    這一次,所有人都看得真切,五道光芒,按青、黃、赤、白、黑分列,一聲響後,眾人忽然覺得,本來讓他們喘不過氣來的重壓,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於空蕩蕩的讓人站不住腳。

    一聲悶哼響起,古音像是一個破布娃娃,飛跌出去。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04
第五集  天心莫測  第四章  迷神


    只要一看她的姿勢,在場的人便都明白,她身上的骨頭至少斷了三成,已經完全喪失了還手之力。

    然而,天芷並沒有乘勝追擊,因為在她的前方,正擋著一個通體漆黑的魔鬼。

    雖然這魔鬼的形象也狼狽得很:枯樹般的身體半跪在地上,左側肩膀上細長的骨刺全部斷折,胸口處尚被天芷硬生生剜走了一塊,露出其中鮮紅的血肉。

    眼前的情形讓所有人都看得呆了,還是妖鳳反應更快一些,她身形一展,撲過去護住古音。

    而突然出現的魔羅喉,也在一聲低吼之後,退開一段距離。

    牠那通紅的鬼眼死死盯在天芷臉上,似要將這個重傷牠的兇手的形象,完全刻到骨子裡去!

    李珣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而水蝶蘭則一口咬在他耳廓上,疼得他悶哼一聲,但連發怒都來不及,便被水蝶蘭低呼的詞句攝去心神─「天啊,先天五色神光!」

    「啊?」

    「真是五色神光,此界賣相最佳,也是我最想學的法門啊!」

    李珣翻了個白眼,而此刻,一連串的嗆咳聲便從古音口中迸發出來,她倚在妖鳳懷中,大口大口地咳出鮮血,胸前儘是一片血紅,早沒有了一貫的文雅秀氣。

    李珣曾認為,古音所擁有的,是一雙他所見過最完美的手。

    而這一刻,她的左手虛擋在胸前,手腕以一個奇怪的角度扭曲著,右手仍緊握著那根短笛,只是,短笛此時也已斷去半截,完全報廢。

    看到她這種模樣,即使李珣心中恨她入骨,依然感到怵目驚心。

    然而,因重傷而蒼白的臉上,意外地露出笑容,她柔聲開口,那語氣倒和與朋友聊天一般。

    「見到魔羅喉很意外嗎?是了,妳還是像當年一般,聽風便是雨呢!不過,妳也真讓我吃驚……心魔精進法,我終於還是小看了心魔精進法!」

    她說得過多,不由再咳了幾聲,卻不理妖鳳低聲的勸阻,繼續笑道:「也對,仇恨本就是心魔最可口的補品,以妳的天分才情,又背負著奇恥大辱,這將近兩百年的時間,由真人化赤子,又有何不可?」

    李珣心中大震。

    真人化赤子,赤子即真一,天芷上人難道已經是真一宗師的級數?

    若真是如此,她堂堂一宗之主,真一宗師之身,卻在剛剛甘受眾人的羞辱嘲笑,為的,難道就是雷霆一擊?

    天芷上人意外地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盯著古音氣色愈衰的面容,似乎在考慮如何出手。

    而古音則只是輕言淺笑:「天芷,其實以我們的關係,何至於此?這世上還有比我們更……」

    兩道如霜如雪的目光打在她臉上,將她後半截話割斷。

    李珣本還在奇怪古音的軟弱,緊接著便看到,天芷上人身形微微一晃,而她背後衣衫不知何時已被鮮血染得透了。

    「怎麼正面迎敵,後背受傷?」

    李珣還沒想明白,場中又生異變。

    天芷身形一閃,竟直直撞入冰霧之中,剛剛還一副玉石俱焚的模樣,此刻突然退卻,任是誰都沒有想到。

    場中諸人都是一窒,而剛剛丟了臉的冰妖娘一直在準備撈回面子,本就緊盯著天芷不放,此時見她退去,竟是第一個反應過來。

    冰妖娘口中低叱一聲,手上射出一片晶瑩剔透的玉牒,無聲無息,穿透冰霧,直及至天芷身後數尺,方嗡地一聲化出千百牒影,更有氣機牽扯變化,鋒銳如刀,將天芷籠罩其中。

    天芷沒有停身,只是回袖一擺,又是一道五色光華,倏起倏滅,又是「刷」的一聲微響,那千百牒影當真如泡沫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玉牒本體則被袖角一掃,遠遠打飛,不知落到了哪裡去。

    冰妖娘怔在當場,這也算是她一件頗得意的法器,沒想到被天芷如此輕描淡寫地破去!

    也就不過是這麼一怔的工夫,天芷的身形已經完全沒入冰霧之中,不見了蹤影。

    「別追了!」

    古音冷冷開口,彷彿剛才那些溫言軟語只是人們的幻覺。

    她在細細的嗆咳聲中,幽幽地道:「不用再做沒意義的事,現在,我們只要將注意放在鯤鵬老兒身上,便可以了!」

    她雖不是散修盟會中人,但誰都知道,她在盟會中地位超然,幾可稱做是說一不二,眾人見她發話,便都不再多言。

    而這個時候,因為天芷上人的衝擊,而暫時被他們忽略的鯤鵬老妖,已經從斷喉的狂亂中恢復過來,開始了新一波的衝擊。

    氣氛轉眼間又緊張起來,便連三頭蛟怪這樣身份尷尬的傢伙,也偷偷去找平日裡還算有些交情的甲道人,暫時為自己找份差事幹干。

    而古音此時卻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她仰躺在妖鳳懷中,眼睛似開似閉,好像是睡了過去,但妖鳳清楚,她是在考慮著極複雜的問題。

    妖鳳也不開口,只是將一波波溫潤活潑的元氣透入她體內,緩緩修補著重創的身子。

    良久,古音呻吟般說了一聲:「終於還是走錯了一步棋……」

    妖鳳輕聲一笑,安慰道:「還是能夠補救的,至少大趨勢未變,而且,我們還有後招不是?」

    古音淺淺一笑,正要說話,忽見到妖鳳神色一變,猛然回過頭去。她先是一怔,緊接著,一股不祥的預感自心底深處猛烈噴發出來。

    一道悠然雅致又深帶磁性的嗓音,在這氣機糾纏的冰霧中響起─「對不起,想問一下,古志玄在家嗎?」

    「你剛剛做了什麼?現在又想幹嘛?」

    水蝶蘭一邊在冰霧中穿行,一邊猶有餘裕地向李珣問話。

    其實李珣也有一肚子的問題,只是在這要命的冰霧中行進,已經耗費了他太多精力,只能暫時閉嘴,專心致志地與寒毒抗爭。

    在天芷上人衝入冰霧逃生的時候,李珣便扯著水蝶蘭狂追過去。

    他有太多疑問需要天芷來解答,而眼下,則是最好的機會。

    因此,即使這茫茫冰霧寒毒將他四肢打得冰涼,他的心臟依然急速跳動,賦予他驚人的活力。

    前方天芷上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但那濃重的血腥味兒,卻不可能避過水蝶蘭妖異的嗅覺。

    終於,在李珣的眼睛再度看到黑夜下的冰川時,水蝶蘭也說了一句:「就在這兒了!喂,你還沒回答呢,你剛剛是不是做了什麼事……」

    李珣看著冰川陰影中鑿開的洞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心中只是在想,這洞口不是天然生成,當然也不會是才鑿出來的,看來天芷上人所謀非在一時。

    那麼,一會兒怎麼利用眼前的情勢,以獲得更多的信息,便需要更仔細地計較一下。

    只是,他腰眼兒上很快挨了重重的一擊。

    在他吃痛呼聲的時候,水蝶蘭瞇起眼睛,湊過臉來,惡狠狠地道:「難道我比不上那個半死不活的瘋女人?先回答我的問題,要不然我就進去拿她的人頭去古音那邊作執議了!」

    看著水蝶蘭這種模樣,李珣啞然失笑,不管雙方的關係如何微妙,眼下的水蝶蘭看起來,倒真是頗為……可愛。

    這荒唐的念頭使他咧嘴一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最近陰散人要去找玉散人的晦氣,正巧碰到這檔子事兒,我就讓她去湊湊熱鬧!」

    若不是知道他底細的人聽了,恐怕要當他是個瘋子。但水蝶蘭是心領神會,聽得嘖嘖搖頭。

    「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就是形容你這小子的!古音在這事兒上費的心思可是不小,你……」

    話音未落,眼前的雄偉冰川忽的就震動起來,碎冰積雪滑落飛濺,好生驚人。

    李珣和水蝶蘭同時回頭看去,只見遠方天地交界處,一道刺眼的光芒沖天而起,而很快的,本已黑暗無光的天空,竟又暗了些,沉沉的壓力彷彿是狂風吹動的烏雲,在頭頂一閃,便遠去千里之外。

    李珣抬頭看了看天,又低下頭看著雪白的冰川上,剛剛從天而降的幾塊刺眼的血斑,終於嘿嘿低笑,得意萬分。

    水蝶蘭看得直搖頭:「你究竟和她們有什麼仇啊?救走鯤鵬,那老小子也不會感激你……」

    「不過古音她們一定不會開心,她們的計劃也一定給砸了個稀巴爛,這就足夠了。」

    李珣雖是這麼說,但心中則有另一番計較。

    這數十年自己恨不能給古音她們當成狗來使喚,雖然消去對方種種的猜疑,卻一直無法尋找到其行事的脈絡和破綻,以至於無從下手。

    如今對方計劃生變,那麼本來找不到的破綻,這時候一定會出現。

    從此刻起,他需要冷靜旁觀,從中收集足夠多且足夠重要的信息,為日後的反製作準備。

    而一切的起始與關鍵,便應在這冰洞中的天芷身上了。

    他微偏過頭,在水蝶蘭耳邊低聲道:「一會配合我一下,多謝!」

    在得到水蝶蘭沒好氣的響應之後,他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氣,漂到冰洞入口處,敲了敲冰壁,發出篤篤的聲響:「上人貴體無恙否?有同道中人求見……上人?」

    李珣皺皺眉頭,探頭向裡面看,下一刻,他低叫一聲,身子猛向後翻,一道灼目的光矢擦著他的頭皮飛了過去,打在數百尺遠的冰壁上,依然奪奪有聲。

    他本人還不怎地,水蝶蘭卻給驚出一身冷汗。

    要是李珣反應再慢一些,他們可就真要成一對同命鴛鴦了。這種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別人的感覺,真是見鬼的鬱悶!

    她低罵一聲,一把揪著李珣的領子,將他拉到身後,惡聲惡氣地道:「一邊兒待著去,看我……」

    話未說完,她便看到李珣對她打手勢,尚未明白怎麼一回事,便被李珣扯著,又給拉到了他的後面,李珣身形修長,立時將她遮住大半,與之同時,冰洞口人影閃現。

    天芷上人冷冰冰地出現在洞口處,眸中神光電閃,寒意森森,水蝶蘭只聽到李珣叫了一聲「她沒受傷,快走」,莫名其妙間,便被李珣扯著,逃之夭夭。

    後方,淒厲的冰風嘶嘯聲暴起,至少七八座冰川在這突起的風暴中傾頹倒下,聲勢驚人之至。

    水蝶蘭回頭看了一眼,見後方冰霧重嶂,雪粉紛飛,卻只是冷嗤一聲,甩開了李珣的手,停下身來:「你在搞什麼鬼!她分明是虛張聲勢,我們還怕她怎的?」

    李珣也停在半空,若無其事地整理了一下頗狼狽的形貌,這才笑道:「妳何苦去和她硬碰硬?血氣之勇,脫不了一盛二衰三竭的窘狀,我們緩一緩,不就免了一場紛爭?」

    「狡詐!」水蝶蘭嗔了一聲,忽又古里古怪地笑起來:「算你有理,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天芷剛剛可是又逃得遠了,咱們追上追不上,還在兩可之間。」

    「逃得遠了?」李珣怔了一下,然後便搖頭笑道:「這次妳可看走了眼,這不可能。」

    水蝶蘭皺眉道:「怎麼不可能,她的血氣味道剛剛遠遁百里之外,這氣味順著風來,絕瞞不過我!」

    李珣只能是搖頭:「氣味也能騙人的,騙不了人的只有道理。妳看她哪還有御氣的能耐?現在她怕是連北海都飛不過去,否則,只要撞入剛剛佈置好的「永夜極光」的區域,不比這裡要安全百倍?」

    看水蝶蘭仍有不服之色,他心思一轉,便笑道:「這樣吧,咱們來個賭賽,妳按著妳的意思,我按著我的主意,大家分頭行事,以一刻鐘為限,誰能找到天芷,便算誰贏,如何?」

    水蝶蘭揚起了眉毛,顯然大為意動:「賭什麼?」

    李珣微微笑道:「也沒什麼,只是要應承對方一件事吧。比如,妳可以讓我教妳「霧隱軒」核心的控制之法,我也可以讓妳教我「逆影遁法」之類,大家不准拒絕!」

    他話一出口,忽的便想到,這幾天事忙,「霧隱軒」秘密不保的事情,還沒有知會水蝶蘭。

    只是現在也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便暫時按下不表,只是笑吟吟地看水蝶蘭的反應。

    水蝶蘭對此顯然很感興趣,她眼珠一轉,很乾脆地應承下來。

    李珣又是一笑,略伸手臂,做了個「妳先請」的手勢,水蝶蘭橫他一眼,身形一閃,倏忽不見。

    李珣吁出一口氣來,向著一側虛空溫言道:「妳回來了?」

    陰散人無聲無息地跨出虛空,微一點頭:「一切順利。」

    「妳現身時,古音那邊反應如何?」

    「狀況頻發,無論是古音還是妖鳳,都有些亂了,這才被我順利救走了鯤鵬老兒,就連三頭蛟怪也趁機跑掉,算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此時,散修盟會諸修士均被勒令限制活動範圍,一時半刻是支使不動的。此外,就是古志玄的事……」

    李珣的心神立刻集中起來,陰散人看他一眼,頗謹慎地道:「若古志玄還在世,情況應不至於到這一步。尤其是我初時與古音商量,要她叫古志玄出來收回靈滅絲,我便不管這裡的事。」

    她頓了頓,見李珣臉色不變,才繼續道:「按常理,古志玄早該出來壓住陣腳,可是,自始至終,都不見他的影子,這與古志玄性情不符。依我所見,要麼,他是真如古音等人所說,是在閉關參修,要麼,就是真的……」

    連陰散人也這麼說!

    從牛力士到天芷上人,均沒有實指出玉散人的死訊,然而從他們的反應來看,卻又無一不扣在這題眼上。

    難道說,古志玄真的死了?

    一時間,李珣有些茫然。

    說實話,他對玉散人非常陌生,他所瞭解的玉散人的一切,都是從別人口中得來,摻雜著極強的主觀色彩。

    李珣也曾試圖將這些信息拼合起來,然而最終的結果,只歸結到兩個方面:強大、好色!

    這種結論,無疑是蒼白且又乏力的。

    所以直至如今,玉散人對他而言,仍是一個迷霧中的影像,只見輪廓,沒有實在感。

    正因為如此,李珣對這位理論上的「仇敵」,都有種恨不起來的感覺,遠不如對古音、妖鳳、青吟那樣的真情實感。

    更麻煩的是,因為少時的經歷,在潛意識中,他時常將自己拿來和玉散人比較,也就不免生出「我和他有沒有關係」之類的想法。

    然而,其它人也就罷了,可連妖鳳、古音等人,都沒有任何此類的表示,由此,他就可以這麼想─「反正玉散人還活著!」

    而現在……搖搖頭,他強迫自己將這個荒謬的念頭排出腦海,只當沒看到陰散人探究的眼神,盡力保持著一種從容姿態。

    「是嗎?那麼妳呢,妳對古志玄的生死有什麼看法?」

    「發生什麼事,都不會使人無法接受。」陰散人的態度很現實,她自嘲一笑道:「畢竟天心莫測,我都能如此,古志玄死或不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李珣嘿然一笑,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只是道一聲「隨我來」,便當先飛向那個已經一片狼藉的冰川處。

    到達之後,他示意陰散人在旁警戒,自己則落了下去,在地面某處跺了幾腳,聽著傳回來的聲響,他心中越發篤定起來。

    「一會兒,要從水蝶蘭那兒弄點兒什麼好處呢?」

    微微笑著,他身形一縮,已施展術法向冰層下遁去。

    「好熱……」

    雖然藏身在厚厚的冰層之下,灼熱如岩漿的洪流依然在體內奔騰不息,逐分逐毫地蒸發著身上的元氣。

    尤其是摻雜在其中的七情火,與貫胸而入的半截玉笛上奇異的毒素融為一體,幾乎是瞬間便將心脈摧裂了七七八八,並順勢反噬心神,一步步將她推向死寂的深淵。

    在天芷的感覺中,腦顱內瀰漫著劇毒的沼氣,被上行的心火一點,便是催干腦汁的燥熱痛楚。

    只有數百年來千錘百煉的那一點冰雪靈明,仍然死釘在靈台之上,苦苦支撐不墜。

    她低低地喘出一口氣,感覺著臟腑間冒出的儘是毒火,口舌乾燥得嚇人。也許只需被風一吹,她便可能化灰而去。

    「混帳……長空飛雪笛,古志玄,你便是死了,也不讓人安生!」

    切齒一笑,她努力控制著已大半僵硬的身軀,探手入懷。那裡,有一顆先前向玄化真人討來的「造化金丹」,延生續命,就全看它了。

    也許時間過了有一天那麼長,她業已僵木的手指,奇跡般地打開了玉瓶塞子,隨著金丹靈氣的外溢,便像是一杯冰水澆在頭上。

    雖這暫時的緩解不過是名符其實的杯水車薪,卻也聊勝於無,便連抽取的動作也順暢了一些。

    耳中似乎傳入了什麼聲音,但腦顱內燃燒的火,讓她根本沒有力氣考慮其它,她現在只有一個念頭─「把丹藥吞掉!」

    藥香越來越重,可是她的神智也越來越昏沉,明明僵硬的手指,卻在這一刻不停地打顫,好像玉瓶已經碰著嘴唇了吧,她只需吸一下,吸……

    她吸到的只是冰層中冷冽的空氣。

    玉瓶冷冷滑落,而她甚至聽不到瓶子落地時的聲響,她身子一緊,本能地想伸手抓住,然而腦中卻是轟然一響,逆沖的血氣倒灌而入,霎時間封閉六識七竅,便如同一記悶錘,將她再一次砸在地上。

    剛抬起一線的身體像一根木頭,摔落在冰面上。

    藥香斷絕。

    純粹的黑暗空寂霎時間將她收攏進來,透過冰層滲入的最後一點兒光亮從她眼中抹去,且手足僵木,這次當真是連根小指頭也抬不起來了。

    毒火燎天,天芷幾已聽到了鬼語啾啾。最脆弱的眼部經絡已被焚傷,嗅覺亦不靈敏,全不知丹瓶掉到了哪裡去。

    她喉間發出「呵呵」的聲響,似哭似笑,只是有幾分自嘲,她本身卻沒有半點兒認命等死的念頭,而是臉頰貼在冰面上,一絲一絲地挪動,憑藉著漸轉麻木的觸感,搜索丹瓶所在。

    「嗯?是在找這個嗎?」

    珠走玉盤似的聲音響起,那是丹藥在瓶中來回震盪發出的聲響。天芷的身子一僵,緊接著便聽到上方傳來一聲低沉的歎息。

    「有誰能想到,不可一世的不夜城之主,也有今天!」

    話音未落,便聽一聲裂帛響,天芷背上的衣物已被一分兩半,寒氣撲在裸露的肌膚之上,只一冷,便在更強烈的麻木中淡去了。

    反抗的念頭剛剛湧起,便在一波接一波的昏昏倦意中漸漸消沒不見,她只能隱約勾勒出一個極簡單的念頭:「我究竟落到了誰的手裡……我還能活下去嗎?」

    昏昏沉沉中,背上被人輕點了幾下,一股溫湯般的暖氣就從所點之處滲透進來,輕描淡寫地將已蔓延全身的毒素劫火壓制下去,並化做一點微溫,護著了她已脆弱不堪的心脈。

    這一剎那,她已瀕臨崩潰的六識,便回復大半,皮膚也變得敏感起來,只是眼中仍不能視物。

    「這手法……好厲害!」

    模糊地感覺到後方那人的手段,似乎極有來頭,但一時間卻想不出確切的答案。

    只是,若將這驅毒之舉看成是善意,那也太單純了些。

    她感覺得到,在驅毒的同時,那人至少還禁制著她數條重要的氣脈,而擱在她腦後的手指,也隨時可以置她於死地。

    將七情火毒驅散之後,雄渾精純的真息匯聚一處,反攻心脈,一記妙至毫巔的透體震盪,將貫心而入的斷笛從背後傷口擠了出去。

    沒有了持續的噬心毒素,天芷一下子就輕鬆很多,然而,腦後要害上的指頭也相應地加了把力,讓身後那人的心意越發地撲朔迷離起來。

    「普天之下,有這等修為的人物,無非就是那麼幾個,他……」

    腦中似乎閃過一個人影,但又很快被否定,而這時,耳中忽的漫入一波的聲浪,似乎是風吹過冰隙的呼嘯,但其中的轉折卻又古怪得很,使人忍不住想聽個真切。

    她心中剛升起一個無以名之的念頭,外界便響起一聲笑:「古音也真是的,下這麼重的手!」

    這話好熟悉?怎麼……

    正迷糊間,那話音忽在空間妖異地扭曲了,似乎在瞬間生出了一波合音,在狹小的空間內震盪,最終連其本來的意思都模糊不清,只有那似陌生又似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迴盪。

    天芷眼前似乎出現了一點兒亮光,但在那片亮光中的影子卻是迷糊動盪,看不真切。在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集中過去時,耳側的聲音忽又清晰起來。

    「沒想到,她真能做出這種事來……」

    「古志玄!」

    內心深處瞬間迸發出一波到了極致的震盪,霎時間天地置換,她似乎已不再棲身於寒冷的冰窟之內,眼前的黑暗也化做深邃無盡的夜空,無數星辰閃耀,冷冷凝眸。

    弦月浮水,迭影連湖,耳中似乎響起了風鈴的清音,而與不盡餘韻契合無間的嗓音,悠悠響起─「你摘不到我的元紅,用這位補上……可好?」

    古音!莫玄夜!

    天芷淒厲嘶叫,而心底深處迸發的衝擊,則將她本已脆弱不堪的神識沖得七零八落,她的思緒已不可逆轉地陷入到無窮無盡的思緒中去,在那不堪的回憶中,起浮跌宕。

    迷琅連湖,小樓明月。在這如夢的勝景中,偏偏卻是一場被痛苦和恥辱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噩夢。

    天芷的靈魂似乎被分成了千百份,每一份靈魂碎片,都牽扯著一線苦痛場景,齊齊共鳴。

    她的身子不可抑止地抽搐起來,而稍後一線,那冷誚隨意的嗓音便再一次響起來:「事先我並不知情,但我可不會表示什麼歉意。因為,妳這是用我當磨刀石所要付出的代價。」

    ……

    「當然,我不否認,是我制住了妳,是我推了妳一把,也正因為如此,今天我就救妳一次。而在此之前,妳先發個誓來!」

    ……

    「什麼誓?就是這個─只要我古志玄在世一日,妳便不能尋古音復仇,否則,不夜城將永淪幽暗之地,宗嗣斷絕,永世不得翻身!」

    ……

    「不樂意?好說,妳是要死?要活?」

    ……

    「盼我快點兒死吧,說不定,這日子很快就能到來呢?呵……」

    那由低沉而漸轉恣意放肆的大笑聲隆隆做響,讓她的五臟六腑都要翻轉過來。

    牙齒緊咬,不知不覺間,唇齒間的血腥氣已蔓延開來,這刺激性的味道,讓她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身體本能地掙扎,而外界獨特的反應,則令她腦中一激。

    「怎麼回事?」

    剎那間,小樓明月破碎,環繞週身的,也不再是那香膩曖昧的體香,而是漆黑的視界,冰冷的寒氣。她身子劇烈震動了一下,一直昏昏沉沉的腦子驀然間清醒過來。

    黑暗中傳出一聲歎息:「可惜了,醒得真快!」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05
第五集  天心莫測  第五章  交易


    歎息聲中,那人的手指如同一層輕紗,在她背上輕輕拂過。漸轉靈敏的肌體,忠實地反映了天芷此時的感受,光滑的背肌開始抽搐,證明這絕不是一次愉快的體驗。

    定在她腦後的手指,警告她不能做出蠢事來,但卻無法阻止她已恢復大半的思維。

    只一瞬間,天芷便對自己眼前的情形有了初步的瞭解。

    「如此幻術!你是誰?」

    嗓音還有些沙啞,但是其中迸發出來的張力,卻已經體現出一宗之主的鎮靜與強勢。

    若不看眼前的情形,還真的很難分辨出究竟是誰受制於人。

    後方那人失笑道:「上人暫時不用費心考慮這個了,只需要知道,本人此時存了個施恩圖報的心思,想從上人這裡,弄些有價值的東西出來,還請上人合作。」

    「施恩圖報?」天芷冷冷一笑,身後這人怕是沒有半點兒「請」的意思,分明就是拿她的性命做要挾。

    只是,就算虎落平陽,她也不會容忍自己「被犬欺」,對她這種層次的人而言,所謂「要挾」,不過就是個笑話。

    聽到天芷冷笑,那人也哈哈一笑。

    「有誰能想到,一代不夜城主,正道宗師,竟然曾與銷魂妃子這等蕩婦淫娃磨鏡消遣!嘖,都說迷琅連湖為此界勝景,原來只是上人尋歡作樂的淫窟,好,好得很哪!」

    那人說起來輕描淡寫,但天芷聽了,卻好像被一記重錘轟在腦中,她身子一震,喉間迸發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你怎知道迷琅連湖?」

    耳中只聽得對方低笑不停,更令她心神不定,疑竇叢生。難道是剛剛的迷神幻術?

    可是剛才她固然神思紛飛,但畢竟回醒得快,也不可能說起「迷琅連湖」這處地名,那人又怎能如此篤定?

    越是這樣想,她心中便越發地紛亂起來,忍不住便要回憶當時遭遇迷神幻術時的情景,只是才想了幾個片斷,她心中一緊,猛地明白過來。

    「混帳,你耍我!」

    心口因為猛然迸發出來的怒火而脹痛欲裂,她口中一甜,一口心血湧上,若不是被那人護著心脈,可能就要立斃當場,當然,她絕不會表示出一星半點的感激。

    「這都不上當,真難對付!」

    那人再次施展迷神之術未果,話音中便有幾分讚歎,但更多的還是調侃:「上人何必動怒,而且,也不用驚訝。本人自有可信的信息來源,倒是上人自己,還不如擔心一下自己的傷勢才好。」

    說著,那人又嘿嘿笑了一聲。

    「傳聞中,上人素來是看不起人的,只是今日,也不知被多少人看不起了……自然,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的絕地一擊。只可惜,便不說此時上人欲振乏力,便在當時,上人也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啊!」

    天芷沉默不語。

    那人似乎很是多話,一旦開口,便滔滔不絕。

    「上人突入夜摩天,看起來是莽撞之舉,而實際上,怕是頗有幾分算計的。當然,這一連串事件變化迅速,沒有人能扣準每一個細節,但上人只需要把握住兩個關鍵,事態變化,便將盡在掌握之中。

    「其一,上人非常清楚,為了避免與正道宗門結下不共戴天的死仇,或者還有「其它」一些原因,古音不會輕易對上人下殺手。

    「其二,對古音來說,鯤鵬老妖的威脅,要比上人來得更直接一些。所以,事情敗露,鯤鵬一定會成為古音首要打擊的對象,上人可以從中取利。

    「嘿嘿,鯤鵬老妖論心機、論魄力,比之古音差得太遠,一心只想著趁亂拉出點兒勢力單干,連鳩佔鵲巢的膽子都沒有。像

    在這一點上,古音倒是看走了眼!

    「究其兩點,再加上上人懷中這顆造化金丹,便知道上人那拚死一擊,不過是個假象,或許上人確實想要置古音於死地,但卻沒有賠上自己性命的打算!

    「上人其實就是行欲取先予、實則虛之、計走連環的法子。而若再想得絕一些,若上人傷勢轉好,甚至還能再進一步,將前面獨力闖關、與鯤鵬合謀、甘受羞辱,包括最後全力一擊,全化為層層鋪墊……

    「便是為了使古音她們認定上人已經技窮,至此放鬆警惕,使上人得以化明為暗,窺其新舊力道相接的虛弱之際,行博浪一擊!只是,嘿,上人千算萬算,還是少算了這「長空飛雪」。」

    話話間,那人的手指輕觸了天芷背心的傷口。

    在斷笛被取出之後,這怵目驚心的血洞已在真息維護之下,迅速收縮癒合,此時碰來,只是微癢而已。

    只是天芷清楚得很,皮肉傷勢好說,但內臟傷勢,實是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心脈若斷若續,兼又元神受創,氣脈循環崩壞,恐怕就是服了造化金丹,也只能暫時續命而已。

    在她這種層次上,對生死之事的看法,與常人大異,當此關口,心志反而越發堅定。

    在後面那人耍嘴皮子的時候,她已藉著腦子清晰的空檔,將事情前後思索了一遍。

    此時趁著那人口中一停,冷冷開口道:「廢話連篇,離題萬里,難得你那同伴有這麼好的耐性!」

    此時她雖然六識衰弱,對氣息感應很是遲鈍,但她仍能感覺到按在她後頸的手指溫度,與背上那手指頗有差異,便是觸感也有細微的不同。

    更重要的是,說話這人,雖然中氣充沛,極有氣勢,話語中卻總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試探味道,與剛剛那驅毒時,舉重若輕,有大家氣度的手法極不相符。

    只是後面那人的臉皮厚度也是了不起,方一窒,便又笑道:「怎能說是離題萬里呢?我只是將上人所經的幾個關節指出來而已。

    「其實關鍵便在鯤鵬反戈一擊的時候,不管那時古音等人是否有所準備,以上人五色神光的精妙,突下殺手,成功率可要比後來強得多了……上人當時又是怎麼想的?」

    天芷心神微顫,其中緣由,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得多。

    然而,她只能深深地吸入一口寒氣,竭力保持著心神的穩定。

    理性與直覺同時告訴她,對方正是千方百計地挑動她的心防,如果此時心動,前面等著她的,便會是一場比死亡更慘痛百倍的劫數。

    在死前,她要撐住。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在長篇大論之後,那人卻驀地沉默下來,只是將手掌貼在她背心處,將肌膚的熱力緩緩滲透進來。

    良久,那人終於開口道:「玉骨冰肌,不外如是。」

    這話輕薄得很,然而那人誠摯滿滿的語氣,還有那似贊似歎的尾音變化,便賦予這詞句別樣的涵義,就如同看著一幅絕頂的藝術品,行將付之一炬時的惋惜。

    黑暗中,傳過來一聲女性低低的嗤笑。

    那人只若不聞,逕自歎道:「上人在笛子穿心之前,已經移去要害血脈,只是長空飛雪摧心蝕神,陰毒之至,已經超出上人的估計。

    「但更要命的,還在於上人精修數百年的心魔,重創下反噬自身……我就不明白,堂堂正道宗門之主,為何要去修我們這種邪門歪道?」

    聽到「我們」一詞,天芷心中又是一動,但她依然冷笑:「你也知道心魔精進法?」

    後面那人輕笑出聲:「上人何必矯情?對敝人身份存疑,直說便是。當然,敝人也不會解釋什麼,只是想對上人說,如上人這般人物,當是此界之瑰寶,若是就此蒙塵隕落,可是讓人傷心得很呢!」

    他語氣越發地輕浮起來,天芷正待斥喝,背上便是一沉,勁力透體而入,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而與之同時,由於外力的入侵,她已然崩壞的氣脈循環牽動全身,氣血逆行,竟是遍體無一不痛,那種挫骨斷脈的苦處,不親自經歷一遍,當真是想也想不出來。

    「只說話的工夫,又嚴重了。」那人似是並不打算用這個來折磨她,只是針對這種情況評說。

    「肌體傷勢還在其次,若再耽擱下去,或許數息之後,心魔便浸染元神,上人數百年間苦苦維持的清明道心,一朝盡喪。

    「若真死去倒好說,萬一這亂神境況惡化,上人靈識盡滅,只存著生靈本能,步入魔道……嘿,不知上人可有陰重華那般造化,另起爐灶,揚名於世哪?」

    天芷似乎已聽到了心中咯吱咯吱的晃動聲,只是,她卻沒有這麼容易屈服,她將臉貼在冰面上,用寒氣來封堵越發脆弱的心防,與之同時,她開始準備「解脫」的步驟。

    黑暗中又是一聲歎息:「千古艱難唯一死,我輩修士更是如此。上人難道就不考慮下自救之道嗎?」

    天芷心中猛然一緊,接下來便聽那人悠悠地道:「上人心竅受損,又受心魔反噬,若依著貴宗心法,自然回天乏術。然而,若換個角度來看,倒也不是沒有希望……上人可願聽我道來?」

    黑暗中又是一波長時間的沉默,然而天芷的情緒,卻不像表面這般冷靜,而是如同大江湍流般激盪不休。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掙扎,歎息聲再度響起─「上人處心積慮,不惜身陷險地,務必擊殺古音而後快。嘿,這賊老天,專門與人作對,眼下,上人在此垂垂待斃,而那古音想來用不了多長時間,便又能一展長才,將此界攪得天翻地覆,各人遇合,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閉嘴!」

    天芷脫口喝斥,後面那人當真停了口,只是從鼻孔裡噴出一聲哼笑,聲音低弱,卻實實在在打中了天芷內心最脆弱之處。

    是了,這種拙劣不堪的激將法,她怎麼就受不住了呢?

    此刻,她最清楚不過,那人說了這麼多,其實歸根究底,也就是當年她聽古志玄冷笑的那幾個字罷了─「妳是要死?要活?」

    當年她沒有求死,而今又怎麼自打耳光?

    自嘲的笑聲在胸口震盪,最終還是沒有溢出來,她只是靜了靜,然後,用最平和的語調說道:「空口無憑!」

    這一句話,便等於是態度的徹底變化。

    後面哈的一聲笑,那人的手掌從她背上拿開,稍後,貼在她腦後的手指也移了開去。

    只是那人卻不正面回答她,而是又晃了晃裝著造化金丹的玉瓶,低聲道:「這金丹只能蘊厚元氣,卻難再造生機,上人還是不服的好。當然,更關鍵的是……」

    黑暗的空間內,緊接著便響起一串口訣,天芷細細聽來,心中亦是連跳不止。

    這口訣字意古奧,詰屈聱牙處很是讓人頭痛,但是以她的見識,卻非常清楚:這是一篇極其詭異卻又極致精妙的法門,只是誦念之際的音節轉折,便有由外而內,蕩滌氣血的效用,如此神妙,是絕騙不了人的。

    更重要的是,聽其中字意,竟尚有幾分熟悉,又聽了一段,她忽的猛然醒悟。

    「心魔精進法?」

    那人大笑道:「正是如此,而且,比上人先前所修煉的不知要強上幾倍!更重要的是,其死中求活之道,正是上人此時所急需的。」

    天芷在心中細細品味這篇法訣,懂得這類層次秘法者,在此界當真是屈指可數,她已經猜得差不多了,但她並沒有說出來,只是低哼一聲道:「後面呢?」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

    天芷微微一怔,便明白過來。她低聲冷笑,也不著急,只是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著身體略回復了幾分力氣,便支著胳膊,一絲絲地抬起半身,摸索著一側的冰壁,盤膝坐了。

    這個過程中,那人沒有表示什麼,天芷卻因為裸露的背部抵住冰壁,而微生寒意。

    但至少讓她從心理上找回了些依仗。

    這時她才說道:「你想要些什麼?」

    黑暗中響起一聲低笑。

    「上人坐擁寶山,佔了大頭,自然是由上人自決。」

    這個回答出乎天芷的預料,她也因此更迷惑於那人的心思指向。不過,做了數百年的宗主,她不可能被這種事情難住。

    飛速地將自己所擁有的「本錢」在腦中過濾一遍,她緩緩開口:「你剛才說,我錯過了殺掉古音的良機,確是如此。不過,你是否想知道,我為何錯過?」

    那人輕「哦」一聲,旋即道:「願聞其詳。」

    這便是第一宗交易了。

    天芷終於捉摸到了對方的一點兒思路,唇角則勾勒出一線冷誚的弧度:「原因說來也簡單,我高估了古音的實力,更準確點兒說,古音的實力在我預料之外,因為……她比之當年的水平,大大不如了。」

    「不如當年?」

    「不錯,遠遠不如!我不諱言,當年在迷琅連湖時……」說到這個名字,天芷的語氣稍稍僵滯了一下,方才道:「那時古音修為遠勝於我。若我估計不錯,那恐怕已是赤子真一的境界,壓制真人境的我,易於反掌!」

    黑暗中響起一聲驚咦,而天芷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繼續道:「而如今,且不論她手段如何,本身實力,至少掉了一個層次。

    至於這其中原因,我倒是有幾分猜測……」

    便在這裡,她卡住了。

    黑暗似乎凝滯了一下,然後,那人便笑了起來:「不錯,只這個消息,便值得三句口訣!」

    那人倒也爽利,當即接著上面所誦念的句子,又多說了三句,四五十字。末了又「好心」提醒道:「這一篇基本法門,約有兩千餘字,百句上下,上人要記得了。」

    天芷又是冷笑:「我說出猜測和消息來源,又能得幾句?」

    「若是詳細真切,又牽扯到敝人所關心之事,十七八句也是可能的。」

    黑暗中,那人說得輕鬆自在。

    「只是,上人務必知曉,敝人求的便是「詳實」二字。且敝人深知輕重緩急,也沒有額外的精力去攪風攪雨,保密這層,上人大可放心。另外,這生意也不僅限於消息之類,有價值之物,敝人來者不拒。」

    欲蓋彌彰!天芷心中已有大略的輪廓,只是暗中冷嗤,末了,她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若我所料不差,古志玄已被他那侄女兒殺了!」

    這有限的空間內,氣氛忽的就僵滯了。

    此次天芷沒有半點兒滯澀,一刻不停地說了下去,只是語氣卻變得悠遠深長,耐人尋味─「那應該是離上次四九重劫還有十四年的時候,十一月十一,正值北海蓮聚,我去夜摩天與古志玄相會……

    「那夜,古志玄很奇怪,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卻都不怎麼記得了。只是,接下來,他到海底拾了一顆虹影珠,用赤煉銀索串了送給我,之後說的那句話,我至今記得……

    「「對某些人來說,破執除幻,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別看我,我就是在說妳啊。其實我的意思就是:看得更清楚些,總能找到目標不是?」」

    天芷悠悠的語句在冰層內迴盪,也許是錯覺,她總覺得這尾音的起落中,似乎有著遙遠回憶中的余響。

    那一夜,她得到了一串美輪美奐的虹影珠煉,同時,也得到了永世難忘的不堪記憶。

    猶記得,那人─古志玄,在微笑中的一擊,將她脈穴鎖固,使她像嬰兒般脆弱無力,正如今日。

    然後就是古音,那個怎麼也看不透的敵人,像是收債一般,從古志玄手中將她接去,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而她卻看到了,古志玄在鬆手的那一刻,露出的表情又是何等的苦澀。

    接著便是噩夢般的日夜。

    似乎是老天故意與她開玩笑,當然,更可能是虹影珠煉的功勞,古音兩人預定的迷幻香氣沒有起到效果,她用最清醒的神智,經歷了那數個日夜的煎熬,記下了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談話。

    在之後的百餘年間,這些畫面、言辭,便成為她永遠無法遺忘的夢魘,繚繞心間。

    而此刻,她就在一種莫名心態的支配下,將這一切,向著一個身份未知的人物娓娓道來。

    微妙之至。

    古音殺了玉散人?

    留下天芷在冰洞內修習《血神子》,李珣穿出冰層,怔怔地看著這永夜之地永無止息的風雪。

    這聽起來像是個笑話,偏偏在興起這個念頭之後,他腦子裡面好像貫通了許多,但又有著更多的疑問浮現出來。

    無意識地掐著眉心,聽了極長的敘述,他的神智都有些恍惚。以至於,耳中似乎還繚繞著天芷幽幽的話音。

    「她們在接下來的日子,喝酒、撫琴,醉了,倦了,便圍在我身邊狂歡。所以,我崩潰了,完全的。

    「在一切結束之前,她們準備殺我滅口,那時,我第一次開口求她們,當然,不是乞活,而是求她們給我一個體面的死法……

    這時候,古志玄走了進來。」

    沒有人明白古志玄為什麼剛好把時間掐得這麼準,但是據天芷所說,當時的古志玄態度非常奇怪,他以絕高的修為,輕描淡寫地便將古音兩人的殺意壓制。

    先將古音趕出樓去,又迫得銷魂妃子立誓,在天芷上人不找她尋仇的前提下,永不將在這裡發生的事情洩漏。最後,他才面對天芷,說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話。

    那些言語,在先前水蝶蘭使出迷神幻術的時候,李珣已經先一步知道。與天芷敘述的場景一結合,便明瞭其中大部分的意思,只是還有一點,就是那所謂的誓約─只要古志玄在世一日,天芷便不能尋古音復仇,否則,不夜城將永淪幽暗之地,宗嗣斷絕,永世不得翻身!而在此期間古音也不能找天芷的麻煩,此界亦不可傳出任何有關迷琅連湖的風聲,否則誓約自解。

    引火燒身?

    這是李珣的第一個念頭,畢竟,以古志玄的修為,想活一萬年,就不會只活八千,這不是逼著天芷先去對付他嗎?

    當時的天芷也是這麼想的,然而,古志玄的回答卻很是微妙:「忘了四九重劫了嗎?我給妳這個機會!」

    這些話,現在的李珣聽來是沒什麼,但在當時,通玄界一片渡劫之聲,幾乎每個修士都全力準備渡過這數千年一遇的大劫數。

    所以在天芷聽來,便認為是古志玄暗示,他在四九重劫時會很難受,甚至可能灰飛煙滅─就常理而言,這非常可能。

    天芷終究是能伸能屈之輩,她既然能從受辱求死之中,求得一條生路,實是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忍辱偷生」的意義,在那時,她已經不準備計較這看起來很是「公平」的誓約,究竟藏著什麼。

    然而,也從那一次起,天芷再沒有見過玉散人。

    雖說只這一點並不能證明玉散人的死訊,尤其不能證明玉散人是被古音殺掉,然而天芷還說了一點……

    古音為什麼修為減退?

    銷魂妃子、古音、天芷、玉散人,對了,還包括妖鳳、青鸞,在這些人、妖之間,似乎有一串無形的鏈條,鎖扣連環,牽一髮而動全身。

    有趣,真是有趣!

    低頭看著下方的冰層,誰能想到,在這其中,正有一位絕代佳人,在生死在線徘徊?

    此時的她,比嬰兒還要脆弱,以至於可以任人予取予求。聯想到佳人印象中的強勢,對比現狀,越發使人心動。

    他似是又聽到了不久前的東南林海中,奼陰那吃吃的嬌吟呢喃,還有那讓他情緒爆發的詞句─「可惜,就算道長能一償所願,也吃不著頭啖湯了……嘻,那沾著古音落紅的銀白織錦外袍和「溫玉角先生」,可是宗主最寶貝的收藏呢!」

    落紅……銀白織錦外袍。

    他終於想起來,他從沒見過古音穿過那與奼陰描述類似的衣裳,反倒是天芷上人,自李珣第一次見她,她就只穿這種樣式的外袍。

    原來,銷魂妃子的收藏品,不是古音,而是天芷上人!

    而且,連湖三夜……銷魂妃子所說的「三夜」,並不是指在連湖過了三夜,而是不夜城的天芷、夜摩天的古音、還有名為莫玄夜的自己啊!

    他仰頭向天,無聲一笑,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雖不怎麼贊同銷魂妃子這「一夜千金」的魄力,但在內心深處,卻真是有些羨慕。

    然而,也僅僅是羨慕而已。

    離洞遠了,他忽的發覺有些不對,怎麼不見陰散人和水蝶蘭?她們是早一步出來的,怎麼轉眼就沒了影兒?

    其實,他倒真想看看,以陰散人現今的地位,碰到最樂意刺人短處的水蝶蘭,會碰出什麼火花來。

    在冰川廢墟附近轉了幾圈,卻一直沒有碰到人,李珣皺皺眉頭,乾脆就用上了心神聯繫,結果讓他小吃一驚。

    「怎麼回去了?水蝶蘭呢?」

    「百幻蝶向來不修口德,我不是傻瓜,自然是能避則避。」陰散人再度駐形出現,態度倒是頗為坦白:「至於水蝶蘭,她說去千極關那邊看看情況。而且,她爽了約,總要給人家一個交代!」

    「哦,是嗎?」

    李珣真沒看出來,水蝶蘭竟是個「重信守諾」的人物。

    他對此不置可否,看天芷所在之處距此有些距離,便笑道:「這回妳算是立了大功,要不是妳提醒,我真不知道《血神子》竟然有這麼大的功效,嘿,我倒真想去修修看了……咦,妳笑什麼?」

    話一出口,他忽的醒悟道:「難道……那沒用?」

    陰散人拂塵一擺,又顯出些宗師氣度,她搖頭道:「當然有用,否則你以為天芷真是任人擺佈之輩嗎?《血神子》這般無上魔功,有生死轉化之妙,確實不錯,而像她這種情形,也只有《血神子》有續命之功。然而……」

    「然而?」

    陰散人微微一笑,續道:「然而,天芷被長空飛雪穿心,心脈碎裂,體內那最精純的一點先天生機,已經被污損。單就天道而言,她其實已應算是個死人了。

    「就算《血神子》真有逆轉生死的神效,又豈是一點點粗淺的「不動邪心」之法,就能治得好的?」

    李珣揚起眉頭,臉上神情變得非常微妙:「妳是說……」

    「我什麼也沒說,我也從來沒有修煉過《血神子》,我只是猜測。」陰散人同樣壓低了聲音。「不動邪心或許能治好她的肉身,但是那一點被污損、消耗的先天生機,卻不可能給救回來。

    「天芷修為精湛,元氣充沛,開始時自然不會發覺,但經過一段時間,當不動邪心的功效也開始下降時,她的生機便要萎縮衰減,相應的,連修為都要下降……那情形,怕不比古音好到哪裡去。」

    頓了頓,說到最後,她竟輕歎了一口氣:「要知道,天道最公,生死轉化哪有這般容易?魔道不進便退的痛苦折磨,實不足為外人道!當然,她仍有解決的法子!」

    「明白了!」

    看著她悲天憫人的模樣,李珣就算明知是有意討好,依然忍不住失笑。

    「不動邪心治不了,但是接下來她可修血神鍛體,若還不成,她可以外化血魘,血魘不成,還能修習血**、再不成就全身魔化吧……等到她把《血神子》修到頂峰,這毛病自然就根治了。

    「當然,前提是,這之間我會持續不斷地教給她下一步的心法口訣!可對?」

    陰散人微笑著垂首應是,李珣讚了一聲「好」,還覺得不夠,又連連說了幾遍。要不是顧忌著在不遠處的天芷,他甚至要狂笑幾聲,來宣洩心中的興奮。

    眼下,他只能在雪地上來回走動。

    也是福至心靈,他很快又順勢想到:「對了,我也有可能修習《血神子》,有了天芷打前站,便是有了問題,我也吸取經驗,及時規避,正是一舉兩得!」

    先前他還覺得,和天芷上人只是在進行一個隨機的、相對公平的交易。而被陰散人提醒之後,他才曉得,原來,真正的交易在這裡。

    用天芷上人的驚人戰力和她的生命……對了,還有名聲做交易。在其中,李珣的角度不是買、賣雙方的任何一方,而是從中抽成,坐享其利!

    老謀深算,真是老謀深算!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05
第五集  天心莫測  第六章  吞噬


    李珣看著陰散人笑意微微的俏臉,正要再贊上幾句,心中卻猛地一激,出口的話音已變了一個樣兒。

    「很好,說起來,這一段時間,妳幫了我不少忙啊。」

    語調顯得有些異樣,他笑吟吟地探出手去,輕捏住陰散人的下頷,仔細地打量她沒有一絲瑕疵的嬌顏。在這上面,有嫵媚、有睿智、有從容、有驕傲,可曾幾何時,又多了一絲溫順?

    溫順?溫順的陰散人,還是陰散人嗎?

    他盯著陰散人的臉,笑容變得有些古怪:「說吧,妳想要什麼?」

    陰散人似是沒想到李珣會這麼說,但只是略一思索,她便坦然道:「定魂藍星!」

    李珣怔了一下,才想到定魂藍星是個什麼玩意兒。

    說起來,這些天意外頻發,他早就將有關於羽夫人的事情丟在了腦後,便是偶爾想到一點兒,也都是關於陰散人和玉散人之間的仇怨,至於定魂藍星以及相關的珍稀材料之類,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不過……

    「看不出來,妳對妹子也是情真意切!」

    他終於放開手,言辭中卻頗有些嘲弄之意。

    只是陰散人的情緒似乎有些變化,她定定地看過來,冷聲道:「有何不可?」

    「哦?」李珣眼中閃動著危險的光芒,但更多的還是好奇。所以,他決定先聽一下陰散人的理由:「為什麼?」

    「自小時起,重羽便不算是一個合格的修士。」

    哪兒跟哪兒?李珣眉頭大皺,只是陰散人的語氣竟是從未有過的古怪,是一種李珣從未體驗過,甚至連想也想不到的輕軟溫柔。

    「她性子純淨溫和也就罷了,偏又分心俗務,滿腦子都是些不合時宜的古怪念頭。若在下界,她或許能做個相夫教子的貴婦人,只是在這裡……」

    說著,她搖頭一笑。

    李珣能夠看出來,在她的笑容裡,情緒複雜得很。

    只是稍頓,她又接著說了下去:「我則不同,自小便好強爭勝,要做的事,絕不容任何人壓在上頭。只是,小時力弱,有些事情終究是一個人幹不成的,我就想到要重羽幫忙。

    「說是幫忙,其實,我們要去做的,在我看來,天經地義,對她來說,卻是最痛苦的事情,你明白的,有的人天生不適合那種日子!

    「就這樣,在她一年又一年的煎熬下,我爬到了宗主的位子上,我對她說,從今以後是我報答的時候了。然後……」

    李珣不自覺地跟了句:「然後?」

    陰散人淒冷一笑:「然後她就被古志玄擄了去。」

    李珣乾笑一下,感覺這個時候他應該說些什麼。

    勸慰一聲?

    別開玩笑了!他只能輕咳一聲,盡力保持著一個冷漠的態度,皺眉道:「妳什麼意思?」

    陰散人目光落在空茫無依的虛空中,看著漫天飛雪,呢喃道:「為了救她而走火入魔,乃至失去宗主之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曾以為,這就是我的報答,是我不在意所失去的緣由。可是,我錯了。

    「《陰符經》我早晚要參,那好沒意思的宗主座位,我的興趣也一日低過一日,如此說來,我又失去了什麼?那不過就是順水推舟、借勢而為的借口罷。

    「自始至終,我並沒有失去什麼,所以,我也就體會不到,重羽當年終究是什麼滋味……而現在,我有些明白了。」

    陰散人目光落回到李珣臉上,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她唇邊泛起笑紋。

    「何為犧牲?分明是苦痛摧心,偏要強迫著自己做下去!以前……都不算的。」

    李珣的腦子已經給攪成一團漿糊,毫無疑問,眼下的陰散人,絕對不是正常狀態下的陰散人。

    她究竟想幹什麼?李珣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要提高戒備,而在這個時候,陰散人輕聲道:「我自認為做了很多,可偏偏就打不動你。細細思量,只能說明我做得還不夠好,你說,那要怎麼才算?」

    「呃?」

    陰散人微微仰起頭來,吁出一口長氣,似乎要通過這個動作卸下什麼重擔似的,然後,她忽的拉近了與李珣的距離,兩人幾乎是臉貼著臉,吐息可聞。

    李珣眉頭緊皺,這種距離讓他頗不舒服,不過出於自尊考慮,他的身形紋絲不動,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看了回去。

    兩人的目光在虛空中交集,出乎意料的,李珣的目光凌厲依舊,而陰散人則垂下目光,不與之爭鋒。

    下一刻,陰散人的身形緩緩屈折,她光潔的額頭輕擦過李珣的胸口,貼著身體的中心線,向下移動,就這麼……跪了下去。

    是的,跪了下去!

    她就這麼彎曲著身子,後臀輕沾著腳跟,腰身以最大的幅度屈折,匍伏在冰雪上,將她的臉蛋兒輕貼在李珣的腳面上。

    李珣頓時腦子一片空白,耳中傳入了對方喃喃低語:「幫幫我,請你幫幫我!」

    當李珣終於理解了這短短的八個字之中的涵義時,火山噴發般的情緒,從李珣心底最深處激湧上來,直貫入腦際。

    他感覺著自己的腦漿已經快要沸騰了,腦中每一根神經都在抽搐,在巨大的優越感中,在滔滔的滿足感下,他的魂魄都有了放聲高歌的衝動。

    終於,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顫抖,不,不只是手指,他整個身子都在發顫,尤其是被陰散人的臉面貼著的腳趾,甚至開始了不自主的抽搐。而同時,他發現,陰散人的身子也在顫抖!

    李珣猛打了一個寒顫,腦子一下子清楚了許多!

    要知道,李珣從未對陰散人失去過戒心,但是不可否認,陰散人正通過一件又一件的事實,證明其所能具備的強大作用。

    以至於此刻,李珣已經依稀覺得有些離不開她了,只是仍憑藉著相當的戒心,來控制自己依賴的慾望。

    然而,當這個美麗而成熟、聰慧而深沉的女人,像一條瑟瑟發抖的狗兒,不顧羞辱,匍伏在腳下,懇請你施捨的時候,又有誰能拒絕她的誘惑?

    而誘惑之後,又是什麼?

    李珣眼中忽的燃起了火光。

    他低吼一聲,一把扯著陰散人的臂膀,將她拉起來,又把她拽到了附近冰川的陰影中。

    陰散人被他突然變得粗暴的手法驚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他的念頭。

    這一次,她的反應不再像靈識初復時那樣消極,只是歎息般地吁出一口氣來,微昂起修長的玉頸,讓李珣的嘴巴順利地貼在上面,輕囓重咬,順勢撕扯開她道袍的結扣。

    她低吟一聲,手臂內環,手指輕輕扶著李珣的後腦,身子則抵在後面的冰壁上,隨著李珣越發深入的口舌挑動,輕輕顫抖,繼而呢喃出聲。仔細聽來,那仍是先前懇切至乎絕望的語句─「幫幫我,幫幫我!」

    李珣頭向下移,手掌則貼過來,輕扣著她的脖頸。

    陰散人會意,她的嘴唇顫抖幾下之後,終還是停了下來,歎了一口氣,手臂正想往下移,脖子上忽的一緊。在這一剎那,她甚至聽到了皮膚、軟骨摩擦的怪音。

    她的驚呼聲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嚨裡,緊接著便是天旋地轉,砰的一聲響,她被李珣扭倒在雪地上。

    李珣的手掌依然緊扣著她的脖頸,但真正致命的,是李珣通過幽絡透射過來的風暴一般的神念強壓,在這樣的重壓下,她脆弱的靈識火光便如風中之燭,隨時都有熄滅的危險。

    再看李珣的眼睛,那其中燃燒的幽幽冷冷的火苗,卻像是可以直接烤炙到她靈魂中去。

    被粗暴地從悲切絕望中扯出來,那瞬間的氛圍變化,讓陰散人驚得呆了。而很快她就明白,這是李珣在操控她的情緒,把握她的內心。

    至此,她總算清楚地認識到,李珣,這個以前的小小爬蟲,正掌控著她的一切!

    如果他願意,他隨時可以將自己剛剛復生的靈識,再度打回到渾沌狀態。甚至,還可以更進一步,直接除去她身上的幽玄印記,抹掉她立身存世的最後一點兒依仗。

    六十年風水輪轉,此時,她為蟲蟻!

    完全與生靈無異的身體反應,忠實地體現了她的心情─皮膚血色消褪、心跳增速、瞳孔縮小,甚至於在滴水成冰的天氣裡,生出一層薄汗來。也因此,她微露半邊的酥胸香肌越發膩滑。

    只是她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情緒爆發,究竟是緣自於什麼,她自問沒有露出……

    這一次,李珣主動地低下頭來,讓二人的臉龐只隔著短短數分的距離,吐息可聞。

    在這冰原上,二人每一次呼吸,都帶起一陣白霧,而此刻,他們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以至於在裊裊的霧氣中,讓雙方的臉都模糊了起來。

    即使這樣,陰散人也無法忽略掉李珣那一雙陰沉詭譎的眼睛,她甚至覺得,自己魂魄都在那樣的眼神下顫抖。

    這是一種新奇,但絕不讓人喜歡的感受。

    這時候,李珣低聲開口:「妳說,妳是為了自己的妹妹?這真是個好理由!那麼,妳為她做了些什麼呢?」

    不等陰散人說話,他便將那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說出來。

    「妳幫著我進入陰陽宗的權力圈,這很好;妳救了我的命,教給我如何消除體內隱患,我很感激;還有剛才,妳的提議他媽的簡直就絕了!我更是沒什麼話說。

    「是的,只憑這些事,我應該給妳幫助,去幫妳弄那個什麼定魂藍星。可是,我不放心,相當地不放心,妳知道為什麼嗎?」

    陰散人不由自主地搖搖頭,這是在她身上極罕見的乖巧。

    李珣則微微一笑:「我也是剛剛才想到。因為,妳從來沒有給我一個稱呼!總是你你我我,包括在剛才,妳像狗一樣搖尾巴的時候。哈!」

    自顧自地笑了會,他語氣一變,幽幽地道:「我可以叫妳師叔,叫妳師父,或者其它的一些什麼,而看看妳,是用什麼來稱呼我!這會讓我覺得,妳非常地不尊重我,更直白些,是看不起我,妳依然對妳現在的地位保持著嚴重不滿。而且,似乎沒有一點兒改正的跡象。

    「所以,我當然要懷疑妳的態度,進而懷疑妳的用心。其實,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就像這樣……」

    兩人的臉面貼合,陰散人感覺到李珣吻了一下她的面頰,又將嘴巴貼在她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然後……

    「陰重華!」

    這是一聲突兀的低喝,聲音並不大,但這短短的三個字,卻如同萬斤巨石,隆隆地自她脆弱的靈識之火上碾過。

    從靈魂深處傳來的痛苦,瞬間蔓延到她的全身,她的身子劇烈地抽搐起來,一身的雄渾元氣,彷彿在瞬間被抽了個乾淨,那極度的虛弱感,使她本能地想要大口吸氣。

    然而李珣此時手上猛地加力,死死地扣著她的脖子,讓她無法從外界獲得任何能量!

    她喉嚨裡發出了「呵呵」的氣流閉塞聲,神智不可避免地昏沉下去。

    恍惚中,似乎有一隻黑沉沉的大手,攥緊了她脆弱而又含蘊無窮的靈識之火,粗暴地揉捏,要擠出其中所有的秘密。她本能地要反抗,然而,沒有任何作用。

    她感覺到了虛弱,徹頭徹尾的,從肉體一直到心底最深處的虛弱。

    她已經無法阻止任何事,以至於她要絕望地嘶喊起來,她也真的喊出聲來─李珣不知何時已經收回了卡在她咽喉處的手,但她聲音卻比一隻垂死的羊羔更低弱,被狂風一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意思!」

    她聽到李珣這麼說。

    緊接著,一連串低沉的音符流入她的耳中、心中,像一聲聲碾過天際的雷鳴,從肉體和精神兩個層面,攻了進來。

    「陰重華,妳想幹什麼?妳準備怎麼做?妳做了什麼?妳……妳……妳……妳……」

    她無法回答,也不用她回答,傀儡之於操控者,便如同一個透明的容器,外面只鋪著一層黑布。乍一看去沒有縫隙,但只要掀開這層布,裡面有什麼,將一覽無餘。

    無疑,之前的李珣並不熟悉這個。然而一旦等到他有所瞭解,那麼,所有的秘密都將不再是秘密!

    初始時,無數個問題便如同無數只黑手,貪婪地從她的靈識之中,粗暴攫走相對應的答案。

    而到了後來,這就變成一場比任何颶風都要再狂暴一百倍的衝擊,足以席捲一切;又像是一個暴徒,猛烈地踹著她的肚子,要將她的五臟六腑都倒出來,看個分明。

    保存在她靈識之內的一切,都被翻倒出來,從她記事起的種種記憶開始,一起到嵩京城外的種種,包括她成為傀儡這數十年中,渾渾噩噩卻依然忠實記錄的場景……

    千百年的酸甜苦辣一起翻湧上來,又在轉眼間被人無情地攫走。那種直接掏空靈魂的空茫與虛弱,讓她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本能的呼叫,便喪失了最後一絲力氣,軟軟地躺在地上,眸光迅速地失去了神采。

    靈識之火閃了一閃,迅速地衰弱下去。

    在火光熄滅前的一剎那,「轟」的一聲巨響,直落在她心底深處。霎時間,她的生命似是又從頭來了一遍,無數似熟悉又陌生的情景流水般注入進來,與她的靈識契合如一。

    然而,她可以感覺到,在這緩緩流淌的情景之外,還有一個巨大的陰影,在同她一起觀看。

    看她最痛苦的過往、最不堪的記憶和最隱秘的思緒。

    只一轉眼的工夫,自己對他,便再無絲毫秘密可言。

    她的神智比剛剛清楚一些了,但在某一刻,眼睛卻喪失了焦距,眼前的男子的形象漲大又能縮小。等她所有的感官都恢復正常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身無寸縷,下面是冰冷的雪地,李珣則壓在她身上。

    猶記得小時候,在宗門典籍上看到:目迷五色,故袒身而易藏心跡。重衣容而輕於心,取敗之道也。

    那她現在,又算什麼?

    肉體的衝擊、千百年的情感洪流、再加上所有隱秘盡付他人的恐懼,三股巨力彙集,齊攻之下,她就像是一隻被利箭射穿的大雁,在一聲尖鳴之後,猛地墜落到無底深淵中去。

    重羽啊……這就是妳最熟悉的感覺嗎?

    溫熱的液體自眼角輕輕滑落,擦著她鬢邊的髮絲,滴在雪地,轉眼不見了痕跡。

    李珣撲倒在陰散人赤裸的肉體上,精疲力竭,但卻忍不住想笑。

    成了!

    這些日子以來,辛苦思慮的法子果然有效。

    自從當日他心念大變之後,他就一直為了彌補以前所露出的種種破綻、弱點而努力。

    陰散人這個不確定因素,自然是重點照顧對象。

    宗門秘法上當然有控制傀儡的高招,只可惜李珣是藉著「天冥化陰珠」而一步登天,火候差得實在太遠,最關鍵的控制傀儡、精進修為的「通心」之法,連想都別想。

    無奈之下,他只能琢磨一下「笨功夫」,就像剛才那樣,以粗暴的手段,強行攻破陰散人的靈識,擷取其中記憶。

    結果很讓人滿意。

    他不但確認了陰散人的「清白」,而且趁其最虛弱的時候,在她心中留下刻痕,便於以後控制,可以說是一個簡化版的「通心」之術。從此以後,他可以對陰散人徹底放心了。

    只是就長遠而言,這不是件好事。尤其對他自己的修為影響更大,甚至有可能使他再無法窺得「驅魂煉魄通心大法」的至高層次。

    可一個安全無害的陰散人,難道不比這個要強上百倍?

    唯一可惜的是,因為手法的過於粗暴,陰散人剛恢復不久的靈識,又受到重創,起碼在最近一段時間,是無法派上用場了。

    李珣歎了口氣,撐起身子。

    陰散人怔怔地看著天空,她的肉體無損,然而心神上的重擊,卻是比任何傷損都可怕得多。

    也許她身內已經恢復了足以移山倒海的力量,但她甚至連動一下小指頭的力氣都沒有。

    李珣居高臨下打量她嬌艷動人的身姿,眼中仍像是燃著火,目光所到之處,仍能引起她一陣本能的抽搐。

    不過最終李珣還是沒有再做什麼,只是自顧自地穿上衣服,這才命令道:「妳去歇著吧!」

    隨著這句話,李珣收回了最後一絲壓制著她靈識之火的殺氣,這讓她暫時有了一些力氣,吃力地略撐起半邊身子,嬌艷的身姿自然生成一幅起伏有致的勝景圖畫。

    她昂起頭,看著李珣的臉:「想得到墨絲蚶寶等材料,對你而言,並不吃力。而且不只靈滅絲,那只血吻身上的鎖魂圓光,說不定也要用到……」

    李珣顯然沒想到她心中還記著這個,怔了一下,才笑道:「我知道了……等妳恢復了以後再說。」

    他這話顯然有些敷衍了事,陰散人神情一黯,張了張口,似乎想再說些什麼,但卻又卡在喉嚨裡。

    這欲語還休的姿態,顯出她的精神確實不濟了,正常狀態下的陰散人,又怎麼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李珣不願再多說,正要施法將陰散人收回,耳中忽地聽到一聲低歎:「那不過是舉手之勞吧……主子!」

    李珣驚訝地看過去,而在此刻,陰散人卻別過臉去,不讓李珣看到她此時的神情。

    只是,下一刻,她便被捏著下顎強行扭過臉來,她飛快地閉上眼睛,但李珣的眼神打在皮膚上,卻是熱得發燙。

    在這一刻,她聽到李珣平靜的聲音:「妳的腦子還能這麼好用,我就放心了!」

    無可違逆的意志突入進來,代她開啟了通往僅屬於幽玄傀儡的獨立空間,將她吸攝進去。

    李珣吁出一口長氣,不得不說,剛剛做完的事情,以及收集到的信息,實在是很巨量,他必須緩緩,讓心中意緒平靜下來。

    偏在這時,擊掌聲響起─「嘖!厲害,真是厲害!」

    李珣偏過頭去,正看到水蝶蘭笑吟吟站在一個小冰峰的頂部,居高臨下,撫掌叫好。李珣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到了那裡,但可以肯定的是,剛剛那一幕,她一定從頭看到尾!

    「見笑了!」李珣的反應不慍不火,看上去倒像剛剛完成了一件值得稱道的畫作之類,沒有半點兒不好意思。

    水蝶蘭對他的反應嗤之以鼻,身體就像沒有重量,被寒風一刮,便輕巧地落在他身邊。似乎近了些,又特意退了兩步,這才點點頭,表示滿意。

    李珣以目光相詢。

    水蝶蘭笑吟吟地道:「我現在明白了,不和你在一塊兒,沒意思。但和你挨得太近又過於危險,只能這樣保持距離了……

    話說回來,天底下能這麼整治陰重華的,你大概是頭一個,誰知道你後面會不會把這手段發揚光大?」

    「發揚在妳身上嗎?」

    這話李珣當然沒說出來。對這種事情他還是要講究些避諱的,見水蝶蘭相當知趣地沒有深究,他也一笑岔開話題:「我聽陰散人說,妳又去千極關了,那邊情況如何?」

    「還能有什麼情況?都撤回去了,哼,連個催我的信息都沒發過來……」

    「哦?」被她這麼一說,李珣倒想起之前沒有問清楚的一件事來:「對了,妳還沒說,妳是怎麼接的這件生意?」

    「自然是對方先下單子,詢問意向,我確認接手後,那邊才表示身份。其實我知道竟然是古音時,也給嚇了一跳。」

    想到上一次分別時,水蝶蘭的理由,李珣順口問了一句:「上次分手,就是為了辦這事的?」

    水蝶蘭眼珠一轉,笑嘻嘻地搖頭道:「那是另一件,這是我叛出朱勾宗之後,才接手的。我也是給千機和素懷羽逼得緊了,否則,哪會把這麻煩事兒一口答應下來?」

    李珣感覺她話有些不盡不實之處,但還是裝作不知,倒饒有興致地問道:「已經叛宗了,還能接生意嗎?」

    「誰沒有幾個單獨的生意管道?否則,只從宗門接單子,珍稀的寶貝、法訣,什麼時候才能落到自己手裡?」

    水蝶蘭一臉的理所當然,但她很快又沉吟道:「不過這次接這單子還是有些古怪,一開始,古音說由她創造機會,要我伺機而動,在極地附近擊殺天芷。

    「為此,我還費心思弄了個假身份出來,可就在不夜城確定遷宗之後,她又修改計劃,要我到夜摩天去下手……後面就是你看到的了。

    「之所以說它古怪,是因為,單子派下來之後,怎麼動手,便是殺手的事情,很少有僱主連殺人的時間、地點、方式,都做了規定的。如果這麼做了,只能說她所圖不僅僅是天芷的性命。哼,當我是傻子嗎?」

    李珣摸了摸下巴,搖頭道:「修改計劃?嗯,那恐怕不是主動變化,而是因為天芷的行動,使古音「從善如流」吧。

    「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己明明有機會,卻寧願花費代價請外人動手,古音這愛好還真是奇特啊!妳和古音見面時,就沒發現什麼異常?」

    水蝶蘭應道:「見面?外行人不懂就少丟人現眼!你要知道,在絕大多數時候,僱主和殺手見面可是壞規矩的。我們從頭到尾都是通過特定管道交流,從沒見過面!」

    李珣聽得一怔:「沒有?那妳怎麼知道僱主就真的是古音?也許別人可以托她的名義之類啊。」

    「應該不會吧?」水蝶蘭有些撓頭:「僱主的印信確實是古音的沒錯,我記得當年和她交易血吻時,她用的就是這個,上面妙化神術極盡精純,兩次的氣息質性也吻合……」

    她雖是這麼說,卻也不敢一口否定掉這個可能。

    李珣心中立時活絡起來:「如果不是古音,這便能引申出一種可能:在古音身邊,除了鯤鵬老妖等人,還有一個隱藏著的、給她使絆子的傢伙─有意思!」

    李珣開始將妙化宗、散修盟會上層的所有人逐一分析,想從中找一個「嫌疑犯」出來。只是,這是一個比較費腦子的舉動,想了半天他也沒有個結果。

    而水蝶蘭則提醒他:「天芷好像完功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啊,當然!」

    李珣立時想到自己還有一個最急切想知道的問題卡在喉嚨裡,他向著水蝶蘭點點頭,轉身要走。

    而這時候,他耳朵一顫,一個極低微,但卻實實在在的聲響,透過尖銳呼嘯的暴風雪,不可思議地傳入他耳中。

    這聲音乍一聽去,似乎只是幾十個音節串在一起,沒有什麼特殊的意思,但若是一個神思敏銳之人靜下心來,便能從聲音極微小的起伏轉折中,品出溫潤祥和,又灼然生輝的味道來。

    「大灌頂光真言?」水蝶蘭在一邊訝然道:「這是「西極禪宗」哪個大和尚在此?這真言神通從夜摩天外透進來,卻差不多遍及夜摩天……呃,老虎和尚?」

    七妖之間相互稱呼的名號,倒真有不少頗有趣的。

    李珣早就想到是哪一個,此時便要糾正一下:「不是和尚,是居士,半成居士!」

    水蝶蘭顯然不管那是「半成」還是「一成」,她只對事情本身感興趣,這個戰力驚人的前妖魔,此時此刻來到夜摩天外,總不是還要沒完沒了地超渡亡魂吧!

    李珣和她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天芷上人。

    李珣神念在那邊一掃,忽地叫了聲糟糕,猛地轉身,向天芷棲身的冰層趕去了。

    水蝶蘭卻沒有立刻跟上,她低下頭,看著剛剛李珣和陰散人留下的痕跡─雖然已被風雪遮擋了大半,但還是可以辨認的。

    最終,她歎了一口氣道:「可怕的傢伙!」

    李珣當然不知道她在後方的評價,他只花了數息的時間,便趕到天芷棲身的冰層之上。

    正要進入,身子忽的一緊,就停在那裡,輕聲道:「上人可無恙了?」

    約一息後,天芷淡淡應了聲:「還好!」

    果不出他所料,天芷的聲音比先前氣若游絲的慘狀不知好了多久,想必是不動邪心已開始發揮作用。

    雖然心脈依然脆弱,但六識感覺都已恢復,若是李珣傻傻地衝下去,臉面必然給看得清楚,那可就糟糕極了。

    天芷語氣平和,聽不出從生死在線走一圈回來,有什麼變化,她道:「半成居士到了,恐怕其它道友也已不遠,我現在必須要和他們會合,以免受到無謂損失。」

    李珣就知她會這麼說,哈哈一笑,也不多說什麼。

    他知道,以後他和天芷的交易,還是會長長久久地進行下去。

    他絕不寄望於天芷會像陰散人那樣完全為他所用,也不妄求像水蝶蘭那般和他「同生共死」,但這種遊走在「生命」、「名聲」之間的選擇,天芷應該會很感興趣才是。

    笑罷,他心念一轉,點頭道:「也好,大家買賣做成……」

    話方說了一半,此時天外忽的響起一聲呼哨,那熟悉的波動,讓李珣心中一奇。

    飛魂敕令?

    念頭方動,一塊非金非木的牌子已從天空中落下,直墜入他手中來。

    怎麼就卡在這個時候?

    不過,這時也不能多想,李珣將敕令往懷中一放,繼續道:「如此,就不攔著上人了。當然,在此之前……」

    他目光轉向已經隨後趕來的水蝶蘭,笑得非常古怪。

    裂帛之聲響起,水蝶蘭極肉痛地將那本由蕭重子輯錄、以天蠶絲帛織就的《血神子》殘篇遞了過去,看著李珣稍一確認之後,乾脆利落地撕了一頁下來,使力釘在冰層一側。

    「這是心魔精進法的完整法門,雖然我都已經講給上人,但可能有些細節未臻完善,這篇手稿便給上人參考吧,有緣再會!」

    說罷,他向水蝶蘭做了個手勢,二人一起閃退。

    而下一刻,冰層碎裂,天芷修長的身影現身出來,在漫天的碎冰中,精確地抓住了那篇殘稿,同時,目光四面掃射,只可惜,被遁法天下無雙的水蝶蘭帶著,李珣早就不見了蹤跡。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06
第五集  天心莫測  第七章  回程

    不知什麼時候,「大灌頂光真言」已經停止,不知是那半成居士念得累了,還是下定決心,準備直接衝進來打探情況。

    李珣並不關心這個,他正在揣摩天芷上人此時的心態,考慮著這一個毫不顧身惜命的女人,會對正道宗門與散修盟會的衝突,起到一個怎樣的關鍵作用。

    正想著,手上一輕,那本已經殘缺的《血神子》,卻已被水蝶蘭劈手奪了過去。

    李珣一愣,便啞然笑道:「這種斷簡殘篇要來幹什麼?如果妳真對這個感興趣,我給妳全本的好了!」

    「真的?」水蝶蘭很是置疑李珣的態度:「剛剛給天芷時,也莫名其妙,你什麼時候這麼大方了?」

    她畢竟也是宗師一級的妖魔,才說了一句,忽的便明白過來,當下立時將手上的冊子翻了個遍,末了,才看著李珣,似諷似贊地說了一句:「真夠黑的!」

    「天芷也沒提出異議不是?」

    被水蝶蘭這麼一打岔,李珣倒想起其它的事來。

    他拿出剛剛傳至的「飛魂敕令」,一邊查看,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人家的修為不比妳差到哪兒去,我估摸著,她也有些感覺,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做這種決斷之事,她認第一,恐怕沒人敢認……咦?」

    看到敕令中的內容,他怔了一下:「十二初一,趕至鬼門湖繳令……冥火閻羅?」

    看到是飛魂敕令,李珣本還以為是閻夫人,畢竟宗門之內只有閻夫人這麼「看得起」他。可現在,那個一向不慍不火又深不可測的病癆鬼,竟然也來這套?

    對一個尋常的宗門弟子來說,這簡直就是天降的恩寵,指不定便是宗主對他的看重與栽培。

    可是李珣卻深知,天下從沒有白吃的干飯,尤其是冥火閻羅這樣,以重病垂死之身,仍穩穩掌控著宗門大勢的梟雄人物,更不會無緣無故地便向他示好。

    病癆鬼出招了?李珣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個。

    他一邊思考,一邊將敕令隨手捏碎。

    這個時候,水蝶蘭吹了聲口哨,李珣順著她的目光向南方天空中看去,正好見到一道黯沉的劍光搖搖晃晃地墜下。

    這只是一個片斷而已,接下來,在短短的半刻鐘內,只在南方這一個方向,便有十餘道劍光、遁光或墜落,或逃逸,好是熱鬧。

    看劍光、遁光的純度,以及隱隱傳來的紛亂的元氣波動,這顯然不是天芷那個級數的對戰,而是幾十、上百個修為參差不齊的修士的亂戰。

    再注意一下,發生的也不只是南方,四面都有,甚至有些劍光還在向他們所立之處飛來。

    「正道宗門攻上夜摩天?」

    這荒唐的念頭只是一閃,便被李珣徹底抹消。

    「那麼就是盟會內部的亂戰了。鯤鵬和三頭蛟怪已經敗退,偏偏又傷而未死,以他們對內部一些妖魔的影響力,古音她們想要兵不血刃,一舉壓下盟會的矛盾,已無可能。這就是說,眼下這是……

    「真正的內訌!再簡單點說,就是大清洗!」

    以雷霆手段,在鯤鵬老妖和三頭蛟怪逃脫的空檔,趁反對力量群龍無首,一舉將所有不穩定份子清除乾淨,即使造成分裂,也要保住「大頭」。這是最理智的作法,也是最無奈之舉。

    李珣想著這些,只覺得心懷大暢。

    數十年來,他總想著給古音等人使絆子,卻找不到機會,沒想到眼下機緣巧合,藉著鯤鵬老妖與天芷上人的東風,只是讓陰散人露了下臉面,便輕輕鬆鬆造成這種結果,正是四兩撥千斤!

    從今日起,往昔散修盟會他們動轍三、五位絕頂高手齊出的盛況,將再不復見!

    哈哈一笑,他此時已無比清楚:無論是怎樣巨大的勢力,從內部攻破它,總比從外邊強突來得容易,所謂分而化之,便是如此。

    先前他不是沒想到這一點,但沒有這麼做,是因為找不到其中分化的關鍵,也沒有那個資格和能耐,敲開那微弱的縫隙。

    而如今又是不同。

    鯤鵬老妖重傷而退,並不代表著此時的散修盟會又是鐵板一塊。

    像甲道人、冰妖娘這樣的一方霸主,此時卻要聽著古音一個「外人」的吩咐,他們心中又豈會沒有心結?

    若是古志玄還在世,他趁人之危,納妖鳳為妾……當然,說不定連青鸞都不放過,兩個心高氣傲的大妖魔,就沒有一點兒怨恨?

    便是古音、妖鳳之間,不也因為自己而意見相左嗎?

    想著這種種可以施為的「空檔」,李珣激動得渾身發抖,好不容易才在水蝶蘭看瘋子一樣的眼神下恢復過來。

    此時,數里之外的天空中,已經有了幾個激鬥的修士。

    他拍拍巴掌,用這響聲讓自己徹底恢復了平靜:「在這待著也沒意思了,我正好有事要回宗門一趟,水仙子有什麼打算?」

    「回宗門?哪個宗門?」

    這不輕不重的一刺,李珣只當是撓癢癢,他微微一笑道:「幽魂噬影宗,怎麼,妳也想去逛逛?恐怕也只有妳,才能在被朱勾、落羽兩宗追殺的時候,還這麼悠哉游哉。哦,對了,還有件事。」

    說到朱勾、落羽兩宗,李珣一下子想到提供這個消息的雷喙鷹,以及他身後的魅魔宗。

    他們針對霧隱軒一事,這幾天忙碌,李珣竟然給忘在腦後,此時記起來,忙給水蝶蘭說了,而水蝶蘭的反應激烈得超乎想像!

    「他們找死!」

    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露出利齒的水蝶蘭,在此刻卻像是一隻被踩著尾巴的貓,雖沒有真的張牙舞爪,但眼神中的寒意,卻讓李珣這不相干的也微感心悸。

    「用得著這麼生氣嗎?只能說我們行事不小心……」

    「是你笨蛋,別扯上我!」水蝶蘭沒好氣地回應,但隨即她也學李珣一拍巴掌,叫道:「好吧,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近期我要和你在一塊兒,你去幽魂噬影宗,我也去。」她整理著紗袖,臉上笑容極是古怪。

    「霧隱軒不容有失,我還指望著它度天劫呢。哼,指不定某人便會給羅摩什那老狐狸算計了,不跟著,我怎能放心?」

    李珣斜睨過去,暗道要不是有同心蠱,妳老人家是不是乾脆就要殺人滅口了?

    但看水蝶蘭過分激動的表現,這話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而且,他心中小小地打了一個結:「我這正牌的主人都不急,妳急什麼?」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逝,他很快就要為水蝶蘭這個突發奇想的提議而傷腦筋了。

    和水蝶蘭一塊兒回去?

    不錯,水蝶蘭實力驚人,又顧惜他的性命,是個挺不錯的保鏢,在陰散人休養、幽一駐形時間受限的這段期間相當有用。

    可是,別忘了,眼前這位可是通玄界最燙手的通緝要犯啊……

    「建議妳,喬裝打扮一下好了!」

    最終水蝶蘭還是給了李珣點面子,在用幻術簡單變了一下容貌打扮之後,兩個人一塊兒上路。

    本來,在李珣的計劃中,他是要繞道東北星河,以幫助明璣的理由,使自己的行程不那麼突兀。

    只是冥火閻羅的一個敕令,便將原本的計劃打亂。

    眼下已是十月下旬,距離十二月初一,僅有一個月的時間。

    要從北極一路飛到西南鬼門湖,時間只是勉強夠用,若再算上一些可能發生的意外,時間就更緊了。

    水蝶蘭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損他的好機會,一路上對李珣的御氣速度大加嘲笑。

    不過,偶爾她心情好的時候,也會給李珣指點一下提高御氣速度的一些小竅門。

    雖然人與妖魔體質不同,但水蝶蘭何等見識,二十幾天下來,李珣雖不能說進步神速,但怎麼說也有了些進境。

    隨著二人一路向南,因散修盟會而造就的緊張氣氛,也在漸漸消減。

    但是魅魔宗、天妖劍宗、極樂宗、毒隱宗、冥王宗等五宗聯盟的消息,卻是在不知不覺間擴散開來。

    由於這五宗都是位於通玄界西方的宗門,由北到南,差不多一字排開,故而有些好事的散修就將之稱為「西聯」,又將極地散修盟會稱為「北盟」,相映成趣。

    在南方,散修盟會的影響確實在漸漸轉小,可是,「西聯」的震撼力卻是大增。

    尤其是伴隨著「西聯」在東南林海鬧下的風波,諸多關於五宗聯盟的傳言甚囂塵上,便是李珣兩人悶頭趕路,也聽到了一些,不外乎是些故府秘寶、宗門矛盾之類的東西,沒有什麼價值。

    「不過,這五宗聯盟一起,你們幽魂噬影宗應該很困擾吧!」

    「嗯,也許。」

    水蝶蘭有意無意的一句話,倒真讓李珣有了些想法:「確實,從西北到西南,一路上除了少在中東部活動的大千光極城以及西極禪宗之外,就只有幽魂噬影宗一宗未加入這個聯盟。

    「前兩個宗門都是緊卡著邊極,後方不是沙海,就是群山,都有大片的迂迴之地。只有幽魂噬影宗,北挨毒隱,南接冥王,便連更西邊,都有個極樂宗……

    「東邊兒稍好一些,法華宗裡大都是一些只知道苦修的和尚,但是總和三皇劍宗扯著個邊角兒啊!」

    細細思量一下宗門周圍的形勢,李珣越發感歎,如今的幽魂噬影宗,和數千年前鼎盛之時,實在是雲泥之別。

    宗門實力衰退也就罷了,連生存空間都被壓縮得如此厲害。

    「內耗害人哪!」

    深知宗門此時形勢,李珣確實沒什麼好講,歎了一口氣之後,繼續**思去體會御氣飛天的訣竅。

    距離幽魂噬影宗的勢力範圍,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了。二人現在所在,勉強可算是幽魂噬影宗與毒隱宗之間的緩衝地帶吧。

    而正在這個時候,水蝶蘭輕搗他的腰眼,李珣一怔,轉頭問道:「怎麼了?」

    話才出口,他也感覺到,在下方群山之中,有隱隱的元氣波動傳上來,而且,元氣質性很像是幽明氣。

    「下去看看!」

    李珣和水蝶蘭潛隱身形,一路向下。兩人還在半空中,便看到在一山頂處,七八個人影打成一團。

    這些人的修為在水蝶蘭看來,固然是低微得可以,便是李珣,也不放在眼中──只是,這是怎麼回事?

    兩邊都是幽魂噬影宗的弟子,然而這情形顯然不是師兄弟之間的切磋,飛劍法寶統統出爐不算,那手法分明就是要置對方於死地。

    也就是二人飛下來這段空檔,便有一人被當胸一掌打得吐血倒飛出去,在地上掙扎。

    在眾修士的臉上掃過,李珣的疑問很快就得到解答。

    「葉如?」

    看到那個熟悉的秀雅面孔,李珣知道自己已經沒立場置身事外了。

    自從他設計殺死歸無藏,將下面這小女人「解救」出來,宗門內已公認葉如是他百鬼道人的禁臠。

    雖然其中情況很是微妙,但眼看著自己的女人打生打死,他實在不得不插手。

    朝水蝶蘭稍做示意後,他直接落了下去。

    山頂上這群弟子殺紅了眼,見有人影自空中落下,想也不想,本來還在交戰的一對敵手,竟然同時向李珣攻來。

    李珣目光一閃,手掌探出,只是憑空一抹,便將左側那小子臂上外爍的陰火抹消乾淨,抓著他的手腕,一個巴掌搧了上去。

    「混帳玩意兒,也不看看我是誰!」

    說話間,他一腳踹在另一人的肚皮上,將那人狠狠地踢到數丈之外,抱著肚子爬不起來了。

    被搧耳光的弟子先前還驚怒交加,但一見到李珣的臉,立時大喜道:「百鬼師兄!快來幫我……」

    話未說完,又是一個巴掌搧過來,將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迸,什麼話都要吞到肚子裡去。

    「停手!」

    李珣低喝一聲,這一喝卻是用上了離魂神音,以他絕對優勢的修為轟然一震,周圍還在動手的諸弟子耳中頓時隆隆轟鳴,又直震盪到腦際,一時間,放出的法寶、飛劍都差點兒控制不住,一個個駭然停手,看了過來。

    這一下子,幾人驚喜,幾人恐懼。

    喜的人無疑都是閻夫人這一邊的弟子,而另一方,看著地上那個抱著肚子慘哼的同伴,都是噤聲不語。

    李珣早將他們的身份看得明白。

    這些人中,除了葉如是閻夫人的弟子,有些身份外,唯一一個有點兒能耐的,就是剛才與葉如對戰的精悍男子。

    李珣對他有點兒印象,好像是宗門長老蒼冥子的一個弟子,叫朱泓的,噬影大法還有些火候。想來就是另一邊的頭頭。

    「好嘛,蒼冥子和碧水君果然站一邊去了。」

    李珣暗中腹誹一下,臉上卻神色不動,只是眼神變得凌厲狠辣:「好啊,一段時間沒回來,大家都長本事了。」

    他才鬆開被他抓著的那弟子的手,那弟子面露痛苦之色,卻屁都不敢放一個,退到李珣身後。

    不只是他,在分開之後,葉如這邊三人都移到李珣後面,自發地以李珣為主。

    這裡沒什麼長幼之分,有的只是實力。

    朱泓只是蒼冥子座下一個很普通的弟子,和李珣這樣的大姓弟子根本沒法比。即使雙方的座師已是水火不容,但面對李珣時,還要乖乖地聽訓。否則李珣砍了他,也沒人會攔著。

    他垂著頭,不讓李珣看到他臉上的敵意,嘴上則硬硬地回應道:「百鬼師兄,雖然大家有矛盾,但手下還是有數的。」

    「有數?」

    李珣目光掃過剛剛被朱泓一掌震飛的那人,見他面色如土,雖還未死,但一身傷勢恐怕要休養個一年半載,才能見好。

    這也叫有數?李珣冷嗤一聲,但再看葉如等人竟然也能接受,立時就明白,眼下宗門的衝突,已經慘烈到什麼地步了。

    他心中不滿,卻知道這種大勢不是他所能拉得回來的。

    李珣冷冷一笑,他才正要說話,卻忽有感應。抬頭看去,正見到兩個人影急速飛來。

    朱泓飛快地回頭,雖然很快就在李珣冷冷的目光下,再度保持恭恭敬敬的姿態,但臉上的喜色怎麼也遮掩不住了。

    「啊哈,百鬼師弟,這可不像是你的風格啊!」

    人未至,聲先來,只是這一聲招呼卻是熱情得很。李珣也同樣露出笑容:「冥璃師兄,別來無恙?」

    飛來的那人,正是當年與李珣同往龍環山探尋故府的冥璃。他是冥火閻羅座下三徒,在幽魂噬影宗地位極高。因為當年龍環山之事,李珣和他算是有幾分交情。

    冥璃一踏上地面,便笑吟吟地和百鬼把臂問好,十分熱絡,只是和冥璃同來的那位,臉色可就不怎麼好了。

    此人一身湖水綠的長袍,臉色白皙,頗為英俊,一頭黑髮烏亮,披散肩後,乍一看,倒像是碧水君親至,將其風範學了個十成十,只可惜卻沒有碧水君那份修為。

    李珣瞥了此人一眼,知道他是碧水君頗為喜愛的一個弟子,天資極佳,和當年那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歸無藏可不一樣,入門五十多年便成了大姓弟子,雖不如百鬼那樣的神速,卻也是很不簡單了。

    朱泓趁著冥璃和百鬼正說話的空檔,忙向此人行禮:「陰拓師兄,這邊……」

    陰拓低哼一聲,朱泓摸摸鼻子不說話了,陰拓也不開口,只是站在一邊,看冥璃和李珣說話,養氣的功夫還算不錯。

    冥璃嘿聲笑道:「百鬼師弟,這段時間你回來得挺頻繁哪,記得有段時間,你是連著七八年沒回宗門一趟,怎麼,有閒了?」

    說著,他放在李珣胳膊上的手,卻是捏了捏。

    李珣心中一跳,立時就明白了他的暗示,冥璃是知道冥火閻羅所發敕令的,然而,某些人卻不知道。只是什麼時候,冥火閻羅行事需要這般小心翼翼了?

    他心中計較,臉上則一點兒不顯,只是笑道:「不是有閒,是有事。我這邊有一位道友想托庇於本宗,做個客卿以靜心修煉。我將她帶來,看看宗主是否同意。」

    此話一出,冥璃和陰拓齊齊一怔,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原來他們頭頂上還有一個人影。

    水蝶蘭此時裝扮的,是一個面目清秀可人的女修,看上去頗為和氣,只是對冥璃他們的目光卻是愛理不理,更沒有下來見禮的意思,反倒是拿一種頗玩味兒的眼神向下打量。

    冥璃終究還是有腦子的,他很快清醒過來,掩飾道:「這倒稀奇,不過,既然百鬼師弟你有心,想必宗主也會考慮……對了,我是聽到這邊出事,和陰拓師弟趕過來瞧瞧,怎麼了?」

    李珣微微一笑道:「巧得很,我也是剛到。見到這群小兔崽子們下手沒個輕重,正要問問緣由,師兄就到了。」

    他嘴上不留口德,但那些弟子連個屁都不敢放。

    隨著他的話音,冥璃眼中寒光暴閃,自諸弟子臉上一掃,眾人都是噤若寒蟬,只顧著低頭。只有李珣身後的葉如裊裊婷婷走出。

    場中人們的目光,立時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這位當年被李珣評判為「心志不堅」的女修,在眾人的注視下,卻絲毫不怯場,柔聲道:「三位師兄,事情是這樣的……」

    事情的起因說來荒唐,以朱泓為首的幾個弟子,在這附近發現了一個百陰氣穴,借地氣修煉時正巧葉如等人路過,見他們吸收陰氣太過頻繁,便提醒了一句。

    朱泓等人則以為葉如他們想搶這氣穴,雙方發生口角,然後就變成了打鬥,火頭上來之後,便是誰都停不住了。

    李珣和冥璃都還沒說話,那邊陰拓先向朱泓以目相詢,見朱泓點頭承認之後,便開口道:「如此說來,是葉如師妹這邊先挑釁的了?」

    雖然話中意思嚴厲,但他語氣卻頗為沉靜,配合他英俊的外貌,以及犀利的眼神,顯得極有氣度。

    葉如本還想反駁,但與他目光一對上,竟然覺得腦中一眩,差點說不出話來。

    李珣將這一幕都看在眼中,卻是不動聲色,溫言道:「葉師妹妳當初說的是什麼,可有挑釁之意?」

    他的聲音則頗有安神定心的效用,葉如看他一眼,臉上一紅,這才道:「絕無此事。我只是覺得,朱泓師兄他們汲取陰氣速度太快,很快這氣竅就要入不敷出,對地脈走向頗有影響,所以……」

    李珣揮手止住她說話,腳下卻是一拂,將地上長長的草葉壓倒,露出下面的山石泥土來。

    一看之下,臉上便是一怔。

    他抬頭示意冥璃來看,冥璃只看一眼,便苦笑起來,對他搖了搖頭。

    眾人都看得莫名其妙,只有陰拓還能猜到一些。

    只聽李珣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前些年,我宗在此地附近,也發現了一個陰氣竅穴,只是規模遠在百陰竅之上,當時為了佔住那裡,我們還與毒隱宗打了一場,你們為什麼不去那裡修煉?」

    這話問的卻是朱泓。

    朱泓臉上一怔,看著陰拓沉著臉,便有些心驚,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好小心翼翼地道:「那裡有幾位師兄練功正在要緊關頭,我們不敢打擾,只能再找一處……」

    冥璃和李珣同聲一歎,便是立在一旁的陰拓也抿著嘴唇,顯然心思與兩人差不多。

    這種古怪的模樣,讓半空中的水蝶蘭再忍不住好奇,飛了下來,一拍李珣肩頭。

    「你唉聲歎氣個什麼勁兒啊!」

    此話一出,旁人立知她與百鬼的關係,大大不同。

    李珣卻不管這些,示意水蝶蘭來看:「見到這些土縫了沒?這裡四面地氣聚合時的表徵,本來不至於這麼明顯。可惜,統合地氣的百陰竅穴都快被吸得干了,使周圍地脈很不穩定,以至於表層土質受損,若再吸攝下去,這周圍的山勢恐怕就要崩塌了!」

    「這有什麼?塌了再找一處就是,你們幽魂噬影宗家大業大,還怕找不到這種陰竅?」

    此話一出,連一邊的陰拓都臉上變色,李珣忙以眼色制止水蝶蘭再說下去,轉臉對冥璃道:「師兄,你身份超然,這邊的事情便由你來處置吧,他們也不敢不服!」

    他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弟子忙不迭地點頭。

    這種火並之事,最近時常上演,禁都禁不住,想來冥璃也不會重罰。果然,冥璃只是象徵性地讓他們去附近採集些礦石了事,而百鬼和陰拓也都沒有異議。

    「冥璃師兄,宗門的資源什麼時候短缺到這種地步?弟子們竟連竭澤而漁的法子都使出來了?」

    李珣和冥璃並排飛行,水蝶蘭且在一邊,忍受著這蝸牛般的速度。

    至於陰拓則在半途上推說有事,先一步離開。

    李珣估摸著,他應該是去向碧水君報信,不過相比於眼下這事,李珣實在提不起興趣去關注。

    冥璃目光瞥了眼水蝶蘭,但見李珣毫無表示,只能歎了口氣,含糊地道:「最近宗門事多,許多原本的資源都很……那個緊縮,所以這些修為一般的弟子,便要到周邊來拓展一下。」

    他說得委婉,但李珣卻聽得出來,這分明是碧水君與閻夫人對立,各自搶佔資源所弄出的好事。

    看來,隨著冥火閻羅的日薄西山,宗門內閻夫人和碧水君兩大派系,對權力、資源的爭奪,已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現在是冥火閻羅還在世,若一旦他撐不住歸天,恐怕宗門轉眼就要重蹈當年分裂的覆轍。

    兩千年前,就是因為冥火閻羅和幽離神君爭奪宗主的歸屬,使嗜鬼宗另立門戶,宗門實力大損。而至今日兩千年過去,冥火閻羅身後,歷史難道又要重演?

    而與此時不同的是,當年的冥火閻羅、幽離神君以及稍後的鬼先生,其驚才絕艷之處,就是放在幽冥噬影宗數萬年的歷史上,也是數得著名號的出色角兒。

    相比之下,閻夫人?碧水君?只看冥火閻羅重傷這麼多年,依然穩穩地把持住宗主大位,便知這兩個野心家不管論本事、論魄力,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兒。

    他不由皺了下眉頭,對他來說,幽魂噬影宗內部的爭鬥本是無所謂,但如果事態嚴重到這種地步,這是他絕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而且,恐怕也不只是內部的原因吧……

    「冥王宗加入五宗聯盟,對我們有什麼影響沒?」

    冥璃臉色微變,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講了出來。

    「前年剛佔到手的兩處藥山,又被冥王宗搶了回去,到現在,宗門裡還沒議出個章程,憋氣得很!」

    李珣瞪大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

    現在,他總算明白事情糟糕到什麼地步了。在這時候,他不得不期待,冥火閻羅能真正下出一手好棋來,即使不能力挽狂瀾,但總應該維持這半死不活的局面吧。

    他抱著希望問道:「宗主有什麼看法?」

    冥璃臉上儘是苦笑:「祖師咒靈近日激盪不休,宗主正在閉關,全力壓制,哪有時間說話?」

    「祖師咒靈?祖師咒靈不是在守護化陰池下嗎?怎麼……」

    他話音突地一停,祖師咒靈?

    作為宗門弟子,李珣自然知道這祖師咒靈的來歷。

    所謂祖師咒靈,就是幽魂噬影宗開派宗師九幽老祖渡劫失敗時,以絕大願力生成的毒咒元靈。而這個咒靈形成的原因,又與宇內七妖中那個魔羅喉脫不了關係。

    「魔羅喉……」想到這一點,李珣心中動盪,轉臉問冥璃道:「知道是什麼原因嗎?和魔羅喉有沒有關係?」

    冥璃被嚇了一跳,忙看向水蝶蘭,卻見這女修正拿眼看過來。

    他心中暗暗叫苦,這百鬼平日謹慎小心,怎麼在這女修面前如此了無遮攔?這種宗門秘事,怎麼能這樣毫無顧忌的說出來?

    但他也不好申斥,只能含糊地道:「那要問宗主才知道了,不過,宗主要到十二月初一才出關,師弟你這段時間想怎麼安排?」

    水蝶蘭掃了他一眼,低聲冷笑。

    李珣微笑著看過來,向水蝶蘭打了個眼色,那意思就是說「一會我講給妳聽」。

    哪想到水蝶蘭笑吟吟地主動開口道:「哦,說到這個,我倒是想起來了,當年這事兒可是驚動萬教,堂堂九幽老祖,竟讓一隻黑皮耗子捲走了半身精血,讓人噴飯。」

    她根本不看冥璃難看的臉色,自顧自地回憶道:「嗯,讓我想想,那應該是在奈何天吧,當時魔羅喉不過是只黑皮耗子,腦子也不好使,倒是因為你們老祖的貢獻,才讓他成了氣候……哼!」

    最後一哼,大概是因為魔羅喉這傢伙竟然與她齊名,而感到不爽。但是冥璃卻聽成是對九幽老祖乃至對整個幽魂噬影宗的不屑,本來青白的臉色,立時就黑了下去。

    李珣心中苦笑,趕忙又向冥璃打眼色。

    幸好冥璃是那種極有心計的人物,見李珣這般作態,雖是惱怒,卻也能想深一層。

    這時他忽的發現,這個不怎麼起眼兒的女修,剛剛說話的口氣,真是大得驚人,直將七妖之一的魔羅喉稱之為「黑皮耗子」,又一副很瞭解內情的樣子,難道……

    這人頗有來頭?

    越想越有可能,再看李珣頗顯無奈的神情,更讓他心有定論。

    他很快將通玄界一些厲害的女性散修過了一遍,雖沒有結果,但心態卻是截然不同了。

    這邊,李珣也在其中緩頰。

    「哪有妳說的這麼單純,魔羅喉怎麼說也是天地異種,據宗門典籍所載,牠以奈何天累積無數世代的濃郁死氣為食,在體內提煉精純,再回饋於血肉之中,自我修煉。

    「其妖魔內核,則是一團無比精純的九幽地氣,隱然與九幽之域跨空相連……」

    水蝶蘭打斷他的話,抱臂笑道:「這倒不差,黑皮耗子是出了名的耐戰高手,就算是棲霞那般號稱「無堅不摧」的,想要勝牠,也只能寄望於前三板斧,時間拖長了,麻煩也是不小。」

    她張嘴就又是一大妖魔,聽得一邊冥璃眼皮直蹦,一時也忘記提醒李珣嘴上把關,維護宗門秘辛。

    所以,李珣順理成章地說了下去。

    「若說魔羅喉心智混蒙,卻也不錯,不過,其本能的吞精噬元之術,還有獸性的奸狡都不可輕視,當初老祖也是一時大意……

    「嘿,便是牠吞了老祖精血,外形也變成現在這般,到頭來,還不是多次敗在老祖手下?要不是牠那一股天生的狡獪陰詐,老祖又顧忌飛昇之事,牠哪會活到今天?」

    聽到這個,冥璃臉色好看了一些,然而下一刻,水蝶蘭的話音便差點兒將他氣爆。

    「哈,你們老祖首鼠兩端,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嘖,除了玄海幽明城不為史載之外,三十二位開派宗師,就他被天劫劈成了灰,也難怪有那麼大的怨氣!」

    這話雖然是百分百的真實,但在兩個幽冥噬影宗弟子面上說出來,還是太過分了。

    李珣臉上笑容發僵,而冥璃眼中寒光凜冽。水蝶蘭則沒有半點兒在意,而是很自顧自地猛一擊掌道:「對了,傳說你們老祖就是從「玄海幽明城」得了好處,這才創下宗派,是不是這樣?」

    這種跳脫的思維和說話方式,讓人根本摸不到她的心意。李珣暗歎一口氣,揉了揉僵硬的面部肌肉,終於決定,還是該與冥璃暫時分開比較安全─對冥璃來說。

    存了這心思,他先瞪了水蝶蘭一眼,繼而亂以他語道:「這個卻是不太清楚……對了,冥璃師兄,你大老遠的特意跑到這邊界之地,總不是專門來接我的吧。」

    被他強行打岔,冥璃總算暫時壓住殺意,勉強笑道:「百鬼師弟說得是,我這是奉師命在周邊巡視,嘿,現在宗門人心不穩,也只有我們這些宗主嫡系,還能派上用場……

    「呃,當然,要是眾弟子都如百鬼師弟這般,也不知會少多少麻煩!」

    李珣沒有即刻回話,臉上卻笑意微微。

    冥璃見了忽的便明白過來,再看了水蝶蘭一眼,他低咳一聲:「對了,師弟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邊境事多,陰拓一個人未必忙得過來,還有那態度,也是未知之數……」

    「師兄事忙,便不用再陪我們了,我自去鬼門湖便成!」

    李珣順理成章地回應,對水蝶蘭的冷笑只做不見。

    冥璃嗯嗯幾聲,也不堅持,狠狠剜了水蝶蘭一眼後,與百鬼道別。只是看他那樣子,恐怕再折回去的可能性不大,指不定是先走一步,去鬼門湖傳信佈置去了。

    「怎麼像來踢山門似的?」看冥璃去得遠了,李珣皺起眉毛,抱怨道:「妳和冥璃逞口舌之快,也不嫌失了身份?」

    水蝶蘭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誰有閒情和這種小輩計較?嘻……」

    前半句還有點兒高手風範,但後面的偷笑表情還是顯出她別樣的心思。李珣微怔,繼而恍然大悟:「妳耍我!」

    水蝶蘭拍掌大笑,不錯,她是不屑於和冥璃這種廢柴計較,但是能借力打力,讓李珣尷尬一下,卻是最好不過。

    李珣總算明白了她的心思,一時間只覺得哭笑不得,但也對她這般頑皮心思無可奈何。而且……

    似乎有很久,沒有人給他開這種無傷大雅的玩笑了。

    沒有了冥璃的「拖累」,兩人的前進速度快了何止一倍,雖說幽魂噬影宗幅員遼闊,二人還是在第二天上午抵達了鬼門湖。

    李珣估計得不錯,只看碰面幾個同門看著水蝶蘭的古怪神色,便知道冥璃必是已預先報了信兒回來。

    還好李珣這些年在宗門內威勢漸長,不敢有人輕易說三道四,而水蝶蘭對這類眼神,更是全然免疫,只帶著好奇的目光,打量這宗門總壇內的諸般建築。

    「真臭!」

    這就是水蝶蘭對鬼門湖的評語。

    「沒有陽光也就罷了,一天到晚全是這些灰白霧瘴,吸在肺裡,可真是難受得緊。怪不得你常年不回來,在這種地方窩著,便是隻狐狸也能養成豬……」

    「此話深得我心!」

    回應的不是李珣,笑聲從霧氣中傳來,低沉悅耳,又極是雍容貴氣:「百鬼,這回你可帶回來位妙人兒!」

    說話音落,一個裊娜的人影自霧氣中走出來,她一身刺繡精美的黑色長袖袍服,衣領上還綴著一件風帽,此時卻披在肩後,露出蒼白而秀雅的臉容。其上笑意嫻靜溫良,令人望之如春風拂面。

    此女不是閻夫人,又是誰來。

    李珣絕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她,怔了一下,才躬身道:「夫人!」

    閻夫人稍一點頭,便將目光放在了水蝶蘭臉上,嘴上卻還是對李珣說話:「不為我介紹一下?」

    李珣正要開口,但卻忽的一僵,之前他竟忘了與水蝶蘭商量一個化名,這可怎麼介紹?

    「姓李。」可能是看到他的窘迫,水蝶蘭笑吟吟地開口說話:「夫家姓李,叫我李氏或者李夫人都成。」

    看著閻夫人回返過來的疑惑眼神,李珣乾笑一聲,點了點頭,旋又在閻夫人扭回頭去的剎那,翻了個白眼。

    好吧,且不說所謂的「夫家姓李」是個什麼意思,水蝶蘭就這麼公然自稱「夫人」,豈不是專門和閻夫人作對來著?

    閻夫人畢竟也是心機深沉之輩,臉上沒有任何不滿之色,反而笑得越發親切起來。

    只是她卻也沒有真的稱呼水蝶蘭為「李夫人」:「原來是李道友……」

    她這邊稍為一頓,李珣也配合得天衣無縫,當即將所謂的「投靠」一事,又說了一遍。

    閻夫人倒是沒有任何驚訝之意,李珣估摸著,她應該已從冥璃那邊得了信,才會對水蝶蘭這般態度視若無睹。

    看起來,她和冥火閻羅已經達成了一定的默契,至少從信息共享這節,好像是站在一起。

    難道說,冥火閻羅在這個時刻,終於做出選擇了?

    他這邊思忖著,閻夫人則與水蝶蘭聊了起來,內容不外乎試探底細之類,水蝶蘭自然應付裕如。

    說了幾句,閻夫人似是也感覺得滿意了,這才回過頭來,微笑道:「百鬼,你大老遠回來,本該歇上些時日,不過,陰饉長老那邊,你還是盡早去一趟吧。」

    稍稍一頓,她又續道:「要知道,這次諸大姓弟子競爭長老之位,你的名號也是她老人家率先提出來的。正因為如此,才佔了先手,你也要去致謝才是。」

    李珣倒沒想到還有這一節。

    事實上,這段時間事忙,他早把那位老太太退位讓賢的事情忘了個乾淨,此時被閻夫人一提,才記了起來。

    他自然沒什麼意見,應了一聲,又看向水蝶蘭。

    不待二人說話,閻夫人在一邊笑道:「李道友便由我來安排吧。鬼門湖周邊雖然不堪久住,但畢竟還有幾處算得上清爽的景致,不如李道友便住在那裡,也好過在這兒憋氣。」

    水蝶蘭自然沒理由拒絕,她笑咪咪地與李珣打了聲招呼,便和閻夫人並肩行去。

    李珣看著這兩人的背影在霧氣中漸漸淡了,才嘿笑一聲,搖搖頭,轉身走向陰饉長老所居之處。

    作為幽魂噬影宗碩果僅存、在世近五千年的超級長老,陰饉雖然表現得修為平平,又有些老糊塗,卻依然有著極為崇高的地位,可說是包括冥火閻羅在內的所有人的長輩。

    她也是唯一一個有資格長年居住在湖心島核心處的長老,其居處緊臨著宗門重地虛昧廳,同樣深達地下數十丈,只是遠不如虛昧廳那般戒備森嚴罷了。

    李珣一路行來,碰到的弟子無不恭恭敬敬地打招呼,顯出他在宗門的地位越發地穩固。

    花了一刻鐘時間,他來到陰饉居處,沒等他敲門,厚重的石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只是,門後不見一個人影。

    李珣眉頭皺起,他本能地調動起幽一,稍做警戒,同時凝神打量著室內情況。

    作為修道人,陰饉室內的佈置還算中規中矩,廳堂比較簡樸隨意,一覽無遺。只是通往裡間的門戶,被一席厚厚的半舊簾子擋住,看不到其中情形。

    然而,李珣卻聽到其中似乎有人聲,很怪的人聲。

    尖著嗓子,扯著調門,在那裡依依呀呀地唱。偶爾會響起一聲公鴨嗓子般的嘎嘎笑聲,還有幾聲淡淡的咳嗽。

    李珣眉頭稍緊又鬆,最終還是穩步踏了進去,順手關門。

    慢步走到裡間門前,掀開簾子,朝裡一看,他眼皮跳了跳。

    正對著他的,是一個頗有些規模的巨大水鏡,佔了牆壁的三分之二大小,其中人影閃動,拿腔作勢,竟是搭著檯子唱戲的。

    通玄界有這樣的嗎?

    目光在水鏡中諸人影上一掃,李珣當即確定,水鏡中的場景,實是在人間界。

    恰在此刻,台上子一位旦角唱到佳處,台下轟然叫好,那種人聲鼎沸的熱鬧情形,他也是多年沒有見了。

    而屋子裡的兩位也不甘示弱,似乎全不知李珣走進來,齊齊拍了一巴掌,叫一聲:「好!」

    只是,一聲叫出,接著便是連串的嗆咳,其撕心裂肺處,令人聽了便覺得喉嚨癢癢。

    李珣暗歎一口氣,窺了個精采稍遜的空檔兒,低聲道:「宗主,陰長老,弟子到了。」

    其中一位沒反應,倒是向來「眼花耳聾」的陰饉長老回過頭來,嘎嘎一笑:「好啊,百鬼小子來了,來,坐這兒來,這戲正到演到好時候兒,一起看看?」

    李珣也不推托,點點頭,坐在陰饉旁邊的石凳上,目光卻不看向水鏡中,而是側著掠過,隔著陰饉,看正病怏怏地臥在躺椅上的那位─冥火閻羅。

    似是沒有感覺到他的目光,冥火閻羅深陷的眸子直盯著水鏡,看戲看入了神。

    李珣想了想,也將注意力放在了這齣戲上,看到這兒,嘴邊微微地翹了起來,他知道這是哪出戲了。

    小時候倒是聽過的,叫什麼忘了,大意是講那些已用爛了的「皇帝微服私訪」之事。

    私訪也就罷了,偏偏還調戲良家婦女,讓村姑民女之流,一躍枝頭變鳳凰,其荒唐處,不值知者一哂,只是熱鬧罷了。

    其中真有趣處,是一個絕妙的反諷。

    一個從未見過皇帝的民女,照著戲裡的模樣,要一個真正的「皇帝」學所謂的皇帝樣。

    且不論戲中人如何,觀者應知道,這非但是諷刺戲中人、戲本,甚至連作者本身也給諷刺了進去,一層套著一層,確實妙極。

    看到這兒,不只是李珣,便是冥火閻羅也笑了起來,而且不顧嗆咳,笑得分外恣意豪放。與他平日神態,大不相同。

    這時候,他也第一次與李珣說話。

    「百鬼,你覺得這戲裡戲外,怎樣?」

    李珣微微一怔,方笑道:「夏蟲語冰,井蛙說海,識見有上下,同看熱鬧就是了。」

    「識見有上下?嗯,不錯,只是站得太高了些。」

    冥火閻羅轉臉看來,深陷眼眶之中的瞳孔灰芒點點,淵深難測。

    「咱們觀下界之輩,有如螻蟻,然而誰知這天底下,有沒有將咱們視為螻蟻的?便是沒有,這世上之人,又有幾個敢稱自己可知天下事的?便是水鏡宗那些神棍,也不過是拿術數妄稱天心,為人批字看相罷了。」

    李珣也不知冥火閻羅說的這些話是什麼意義,只是垂首應道:「宗主說得是。」

    「什麼是不是的,只是最近悶得厲害,想找個人說說話罷!」正說著,他一拍手,笑道:「我倒忘了,這裡倒還沒人有資格像你這般,能評說這戲文。畢竟是皇室貴冑,與我們大有不同。」

    李珣身子僵住。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07
第六集  血神化陰  第一章 破局


    冥火閻羅再一次地嗆咳起來,這一次比前些時候更激烈數倍,嗆得他彎下腰去,渾身顫動。

    李珣仍然盯著他,餘光則將陰饉老太婆完全罩住。

    只是,這兩個「老病」之人,一個咳得昏天黑地,一個卻彷彿全不知道室內變故,咧著無牙扁嘴,仍自看戲,不亦樂乎。

    李珣這時才發覺,原己的脊樑不知何時,已繃得緊了。

    台上的戲正演到好玩處,戲子嗓音流動,歡快非常,卻與這室內氣氛差得太多。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在察覺到自己身體變化的剎那,李珣竟再也緊張不起來。

    一念之間,室內氣息又是一變。他微微垂下目光,臉上波紋不興,只當沒有聽明白對方話中之意,輕輕道了一句:「弟子見解粗陋,讓宗主見笑了。」

    幽一止住了正要撕裂空間的手掌,卻依然保持著一觸即發的態勢,但從表面上看,室內的氣氛確實又恢復常態。

    咳聲漸止,冥火閻羅再開口時,氣息已變得弱了,然而深陷的眼眶中,光芒卻未曾減損分毫:「太過謙虛也不是好事,我說你站得高,也未必是貶抑之辭。」

    說著話,冥火閻羅的氣息也漸漸順了過來,語氣平和之至。

    「這些年來,你行事周密妥貼,步步為營,偏在關鍵處,能一擊而中,這是很了不起的。

    「換個人來,不是謹慎有餘便是狠辣過甚,究其原因,不外乎因縝密而損之銳氣,或因魄力而失於粗疏。你能二者兼善,我估計著,與你的出身大有關係。」

    冥火閻羅伸出手指,遙遙幾點,臉上神情像是長者看著淘氣後輩一般:「能對人心透析入理,以對人為主,對事為輔,確實是成事的快捷方式。嘿,快捷方式!」

    口氣變化如此明顯,李珣自然聽得出來,他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頭,道:「請宗主指點。」

    「指點什麼?」冥火閻羅啞然失笑:「大道修行,不外乎奇正二門,若是在明心劍宗,自然有條條「大路」可以指引,咱們本就是邪門歪道,走的便是快捷方式,你這麼做,豈不正符合本宗意旨?只是……」

    話鋒一轉,冥火閻羅又搖了搖頭:「只是有一件事,我好奇得很,你能為我解惑否?」

    李珣不帶一絲遲疑,道:「宗主請講。」

    「首鼠兩端,智者不為,世間一切破綻,大都源於此處。你透析人心,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卻為什麼至今不悟?」

    冥火閻羅這話已說得極是明顯,李珣沉默了一下,方道:「壯士斷腕容易,卻分不清何者為毒瘤,奈何?」

    這話也不客氣,冥火閻羅聽了卻是大笑。陰饉也向李珣這邊掃了一眼,扁嘴咧了咧,表情十分古怪。

    冥火閻羅笑了半晌,方喘著氣道:「大錯特錯!看你聰明,卻沒想到你竟不悟至此!」

    不待李珣說話,冥火閻羅伸出兩手,平平一抬。

    「這絕不是毒瘤與否的問題,更進一步說,這根本就不是擇善而從的事情。無論是哪個宗門,都有直指無上大道的法門,所差的,只是適不適合你罷了。你瞧……」

    冥火閻羅將左手向上抬了抬:「這隻手被鎖住,但只要安分守己,便沒什麼危險。而另一隻,說不定哪天會碰上三災六禍,卻是無所拘忌,自由自在,你願意斷哪只?或者說,你認為,應該斷哪只?」

    李珣嘿嘿一笑,並不回答。

    這時候,陰饉昏濁的老眼向他看來,不知怎麼著,李珣身上忽地一熱,經絡中真息激盪,竟是難以克制。李珣猛吃了一驚,第一反應便是著了道兒,然而這種異象卻是一現即隱。

    等李珣強定心神之際,耳中已聽到老太婆嘎嘎的笑音:「年輕人有時候就迷那一竅兒,宗主也真是的,什麼鎖住不鎖住的?

    你瞧瞧這小子身上……他還能選個什麼擇哪?」

    一怔間,冥火閻羅眸光大亮,瞳孔中灰白氣芒倏然聚合,當空一閃,任李珣意志如何堅凝,在這瞬間也不由地打了個激靈。

    面對冥火閻羅的突然發難,李珣本能地採取守勢,然而,外界龐大的壓力又在瞬間消沒不見,冥火閻羅卻再也沒有回到那半死不活的狀態下,而是直起了身子,低喝一聲。

    「陰火珠呢?你心竅內的陰火珠呢?」

    此言一出,李珣腦中一震,登時明悟,暗中咬牙。

    該死的!

    李珣倒不是對陰火珠一事洩露出去而沮喪,畢竟鬼先生設下來的機關,絕對有很大的機率會被冥火閻羅識破。真正讓李珣煩悶的是,他竟然對冥火閻羅的懷疑一無所知。

    這些年啊……

    只是這時候也輪不到李珣大發感慨,冥火閻羅顯然很在意這件事情,見李珣遲疑,他竟是加重語氣,再問了一次,嘶啞的嗓音中,已顯露出急迫之意:「陰火珠是怎麼一回事?」

    若是旁人也就罷了,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冥火閻羅也這般急切,李珣心中也不免有些惴惴,好歹他還能沉得住氣,暗吸一口氣後,淡淡答道:「多謝宗主關心,前些天出了些意外,珠子給化去了。」

    「化去了?」冥火閻羅怔了怔,忽又將腰身軟下,回到病懨懨的狀態中,口裡啞然笑道:「若是你能自行化去陰火珠,剛剛你就能將本座與陰長老擊殺當場,又何必在此多廢唇舌?」

    頓了頓,冥火閻羅又搖了搖頭,道:「若真是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李珣觀其神情,且不管冥火閻羅最終目的如何,眼下頗像是真心關懷。他心中略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還是戒心更佔上風,所以他仍是低眉垂目,神色冷淡。

    不過,冥火閻羅卻很快又笑了起來。

    「也罷,不管如何,你倒是挺有把握的樣子。若你真能將陰火珠為己所用,也是一件大好事……嘿,你現在知道破綻出在哪兒了?」

    再硬撐下去,確實是沒意思了,李珣略一點頭,道:「只不知宗主何時察覺出來的?」

    話一說完,冥火閻羅與陰饉對視一笑,神色微妙非常。李珣一怔,便聽陰饉嘎嘎大笑。

    「後生便是後生,思慮還是不周!你也不想想,小鬼頭的手段,瞞其它人也就罷了,怎麼會瞞他的師哥?

    「當年你一露臉,冥火兒便看出端倪,只是他也沒想到,你竟還生了兩張面皮,另一張是啥模樣,卻讓咱們查訪了七八年才弄了個清楚明白……了不起,當真了不起!」

    「七八年……」李珣滿嘴都是苦澀。

    算下來,他的身份暴露已有五十年?而這些日子裡,他和冥火閻羅碰了不止一面,竟然絲毫不知,這豈不是找死來著?

    深吸一口氣,李珣勉強將這些擾人的負面情緒壓下來,抬眼盯著冥火閻羅,唇角甚至勾出一絲冷笑:「那,為什麼?」

    冥火閻羅在咳聲中笑道:「之前我已經說過了,我們是邪門外道,宗門中從來不要求什麼忠孝節義,僅是唯才是舉……這也不對,確切地說,唯利而已。

    「不管你是什麼人,只要你能在這裡活得很好,和宗門的利益沒有衝突,便能為宗門所用。你在宗門數十年,可做過對宗門大不利的事情?或者更進一步說,你有必要去做麼?」

    李珣啞然。

    冥火閻羅哈哈大笑:「你非但沒有對宗門不利,甚至屢屢立下大功,極長宗門臉面,這樣對你有利,對宗門亦有益,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捅破這件事呢?」

    「那,如今?」

    「如今?」冥火閻羅微一搖頭:「也很好,只可惜,以後如何,我卻可能見不得了。」

    李珣想不到他會說得如此直接,微怔之下,卻又聽到了一聲歎息。

    「若不是我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我也不會用這麼個拙劣法兒……嘿,人之將死,且不說言不言善,腦子裡轉一些莫名其妙的念頭總是有的,你應該不會嫌棄吧?」

    聽到這種言語,李珣終忍不住低咳一聲。

    縱然冥火閻羅真的是行將就木,通玄界又有幾個人敢輕看他?這病癆鬼分明就是拿他尋開心!

    李珣臉上抽了抽,終究還是忍了。

    這無關乎尊老敬殘之類的美德,而是李珣非常清楚地嗅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冥火閻羅與他扯了半天,終於將其態度一點點地展露出來,而且,似乎對他相當有利……

    所以,最終李珣還是低眉垂目,做恭聽狀。

    冥火閻羅卻沒有表現得太過認真,而是聊家常般輕聲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挖你的老底……過程很有意思,陰長老是知道的,當然,也只有她才知道。」

    李珣的目光飛快掃過陰饉那張老臉。這個被宗門弟子公認為「老糊塗」的老太婆,在李珣心中地位再度攀升。

    感受到李珣的目光,陰老太婆笑呵呵地朝他點了點頭,向來昏花的老眼,此時看來,怎麼都探不到底。

    也許是明白李珣的心思,冥火閻羅微笑道:「別看陰長老平日裡那般模樣,其實,她老人家修行五千餘年,堪稱此界最老資格的前輩之一,也是本宗最不可或缺的兩人中的一個……」

    「不可或缺?兩個?」李珣來了興致:「另一個是哪位?」

    「自然是我。」冥火閻羅微笑,他指著自己的胸口,著實不客氣:「在此界,一個宗門,若想盡可能長久地延續下去,有兩樣人絕不可少,你可知道?」

    這算是自吹自擂嗎?李珣想了想,終於還是搖頭。

    冥火閻羅削瘦的臉上笑紋加深,笑聲摻雜著咳聲,怪異的聲浪在室內迴響:「當然,我也承認,我與陰長老並非是典型,但有個例子,你一定清楚─明心劍宗,鍾隱、清溟,你必是熟悉得很了。」

    不理李珣有什麼反應,冥火閻羅續道:「他們兩個人一師同出,成就卻是截然不同。鍾隱天資絕世,不過千年時光,便霞舉飛昇,為宗門立下了好大名聲。

    「清溟,穩中有升,平日低調,關鍵處方顯鋒芒,一擊中的,亦是其宗門的人傑之流。我問你,若你是他二人師長,會將宗主之位傳給誰?」

    好問題……李珣感覺到其中大有深意,故而細細思量之後,方道:「清溟。」

    頓了頓,在冥火閻羅的目光下,李珣續道:「且不論性情適當與否,鍾隱修進太速,若非心有牽絆,恐怕早早便要破界飛昇,他是閒散之人也就罷了,若為一宗之主,恐怕便使得宗門動盪,未必是福……」

    說到這兒,李珣腦中靈光一閃,忽地想到了什麼,一時間卻分辨不清,口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下來。

    冥火閻羅撫掌而笑:「你明白了。鍾隱天資奇高,修行必速,為宗主則穩健不足。更重要的是,鍾隱這一生,可收過一個徒弟沒?」

    李珣心中揣摩,嘴上則漫聲道:「自是沒有……」話說了半截,他眼前一亮,猛然抬頭看向那病癆鬼,心中已然大悟。

    「不錯,修行過快也就罷了,可是快到連教授徒弟的時間都沒有,如何還能保證宗門傳承綿延不絕?在這一點上,清溟就在行得多!」沸騰#文學整理收藏

    「正是如此。」冥火閻羅咳中帶笑:「清溟為一宗之主,很是了得,雖然上一輩老的盡去,卻依然能維持宗門實力不衰。

    「你看他傳承三代,首代有鍾隱不說,第二代是連霞七劍,加上幾個了不起的外門弟子,再過幾百年,實力便隱為此界牛耳。至於第三代,哈,也是群英畢集,好是厲害,他這宗主做得比我可要好太多。

    「其實,我也是有機會的……若是鬼師弟不去得那麼早,我又何必一手擔著宗主大位,一手又刻意精進,以致天劫加身,生不如死?」

    冥火閻羅口中的「鬼師弟」,正是那位敢與鍾隱一較高低的鬼先生。

    說到這個名字,室內的氣氛倏地一變,陰老太婆歎了口氣,有氣沒力地揮揮抽子,讓水鏡中的影像及咿咿呀呀的唱腔都淡去了,石室內只餘下冥火閻羅嘶啞蒼涼的低音。

    「當年幽離叛宗,使宗門元氣大傷,我亦沒有這般絕望,因為還有鬼師弟這天縱之才,站在我這一邊。

    「內,我殫精竭慮,總領宗門諸般事務;外,鬼師弟張我宗門之威,諸小莫敢犯其鋒─若給我三百年時間,宗門必又是一般興旺氣象。嘿,好個鐘隱!」

    這話中意味兒複雜得很,但其中卻沒有對鍾隱的恨意,若有,那也是摻雜在深深的無奈之下。

    對這種感覺,李珣感同身受。

    冥火閻羅續道:「清溟雖也是人傑之流,我自問亦不稍弱於他,之所以落到這種地步,幸或不幸罷了。

    「我一生自謂向來不負於人,唯有陰長老,我深知自己是十二萬分地對不住她老人家。

    「自鬼師弟去後,宗門中下一代竟無一人可以為我分憂,是陰長老拋下成道大業,全力助我,才能撐到今日。說到這兒,我倒想問你,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呃,是說宗門延續……」

    才說一半,李珣忽見到冥火閻羅臉上露出淡淡失望之色,心中不由為之一震,也多虧這一震,李珣忽地就明白了其中究竟。

    「不,是說修行!兩樣修行方式!要麼心無旁騖,一心精進,消淡萬事;要麼,就先全力解決他事,最後再收束心猿,攻求大道!」

    冥火閻羅大笑:「正是─不過,還不夠好。要知道,無論是什麼修行秘訣,都要有命來修才成。像我,縱然有無上秘法,不能延壽續命,又有何用?說白一點,這兩樣,便是在此界保命的最佳秘方。」

    「咦?」

    「世人都道神仙好,好在何處?命貴!長生久視,御氣凌風,遨遊天地之間,這些所謂的神仙境界,不外乎就是我們這樣,唯一有些差別的,就是我們也會死──可若是這般死了,你不覺得憋悶、委屈?」

    李珣咳了兩聲:「是有些。」

    「正是如此。大夥兒拚命修行,最終成道者百不取一,剩下的九十九個,說到骨子裡,也是為了自己的性命吧。

    「可是,通玄界歸根到底,仍是修道之所在,不修道,此界亦無存在之必要,那麼,哪些人應該活下來呢?

    「只有這兩樣人,才有必要活下去,只有這兩樣人才是此界主流,且彼此之間互有消長、變化,如流水不腐,通玄界才能長久維持……這個,是共識。」

    前面泛泛言論也就罷了,但最後一句,卻是當真驚了李珣一下:「共識?」

    冥火閻羅笑看了李珣一眼,點了點頭:「是啊,共識。此界悠悠數萬載,沿續至今,能繼續存在的宗門,又有哪個不知的?

    下界有三綱五倫,人所共尊,也不需要形之於口,僅是無形的氛圍,足矣。」

    李珣陷入沉思。

    修道以來,從沒有人對李珣這般講過─不能說這話讓李珣撥雲霧而見青天,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話,是一個修行上千年的資深修士,長年積澱的精華,自有一番值得回味的底蘊。

    「你現在知道,我叫你來的目的了?」冥火閻羅在咳聲中微笑:「你可以用那標準套上一套,看本宗有幾人適合。哈,千年以下,又有幾個值得托付的?」

    李珣才不願妄下定論,他聳聳肩,用一種很微妙的口氣道:「碧水君?」

    「修道偏狹凌厲,做事斤斤計較,為人陰沉寡言,有野心又如何?修為上僅止此矣!坐上位,威有餘而智不足,取死之道!」

    李珣覺得這評語頗為中肯,他挑了挑眉毛,順勢便問下去:「閻夫人如何?」

    這絕不是弟子提到師父該有的樣子,但冥火閻羅也不計較,淡淡道:「圓融而不乏銳氣,穩健又時有賭性,為人處事,還算不錯。」

    「這不好嗎?」

    李珣正不解之際,冥火閻羅又道:「但見事太多,修為比之碧水君還要弱些─這也就罷了,偏偏她圓滑過甚,有朋無友,賭性發時,往往行險一搏,危機時無人護持,坐上這位子,也是護不住的。」

    行險一搏?

    李珣不怎麼理解其中含意,看向冥火閻羅,卻見他似是說得累了,閉上眼睛,不言不語,李珣只好再看向陰饉。

    老太婆咧開無牙老嘴,呵呵笑道:「小雀兒是我從小看大的,她看事情是通透得很,可就看得太透了,所以總覺得掣肘太多,不能盡展手腳,或許是做得煩了吧,有時小雀兒就不顧其它,孤注一擲……

    「嘖嘖,快刀斬亂麻是好事兒,可是小雀兒嘴巴尖利,卻使不動刀子,是有點兒麻煩。」

    冥火閻羅這才接著道:「師妹性格外圓內方,行事雖謹慎圓熟,可因實力不足,往往是眼中見到,手卻伸不出去。不得已之下,常需行險……

    「你道碧水勾結外人,刺殺於你,豈不知師妹她同樣如此?勾結外人,哈,這般作法,不是明擺著告訴旁人,宗門的根已經爛了麼!」

    冥火閻羅語氣越來越激烈,說到後來,甚至猛力拍擊椅子扶手,「空空」之聲,響徹石室,劇烈的嗆咳聲自然隨之而來,這一次,持續的時間比前幾回加起來還要長。

    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線下,看到冥火閻羅漲得紫紅的面孔,李珣甚至覺得,這老傢伙隨時都有可能就此沒了氣息。

    在這一刻,冥火閻羅不再是叱吒風雲的一派宗主,而真真正正成為一個垂死老朽,他每一聲咳嗽嗆出來的,都是他已經微弱稀薄的生命力。

    李珣再看陰饉,雖然這老太婆笑呵呵地極有精神,然而那遍體死氣,已經不是笑容所能遮擋得住了。

    李珣忽地感覺到,幽魂噬影宗就像是這兩人一般,正努力地在死亡在線掙扎。

    聖人有言,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李珣絕不是什麼君子,讓他為這種死氣沉沉的宗門貢獻餘生,自然是不可能─並不是李珣自作多情,看冥火閻羅這神態,擺明了是有「托孤」之意。

    天知道這病癆鬼憑什麼對一個後輩弟子這麼有信心?

    好不容易等到嗆咳聲過去,李珣正要說話,冥火閻羅卻擺了擺手,接著便癱軟到躺椅上,呼吸更像是拉著破風箱,總覺著喉嚨裡面漏氣。

    一側陰饉歎了口氣,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玉瓶,倒出幾粒藥丸,遞了過去。李珣在一邊看得眼皮亂蹦。

    若他沒有看走眼,這丹丸應該是行屍丹吧?這可是堪比劇毒的延命玩意兒啊。

    或許是看到了李珣的目光,陰饉扁了下老嘴,唉聲歎氣。

    「他三十年前便開始用這玩意兒來延命了,誰也不知還能延上多久……其實,他現在已經有半邊的身子不怎麼聽使喚了,嘿,這日子可是難過得很。」

    「宗主為宗門辛勞一生,弟子佩服。」李珣垂下目光,向冥火閻羅致敬。

    他終於明白,若是冥火閻羅身死,將再也找不出一人來代替他來維持局面,畢竟,像這樣的人物,仍是太少啊。

    「我叫你來,並不是讓你佩服我。」

    冥火閻羅的話音更弱了幾分,若不是李珣耳尖,恐怕還聽不清楚。

    可是李珣看得很清楚,冥火閻羅深陷的眼眶中依然星火點點,即使看上去風吹即滅,仍令人無法小覷。

    兩個人對視,這回卻是冥火閻羅先移開了目光,他看著已呈灰白色的水鏡,喃喃道:「碧水和閻師妹都已經不可能再改變了,而你仍不到改變的時候……你,就是幽魂噬影宗的未來啊!

    「碧水與你仇怨漸深,他又心胸狹窄,不能容人,且不去說。閻師妹怎麼說也是你名義上的師尊,又多有借重你之處,你可會助她?」

    這不是一個宗主對弟子應該講的話,而是**裸地進行利益切割─如果冥火閻羅所言均發自內心,那麼,剛剛那一句話的工夫,碧水君已被他屏除在此事之外了。

    李珣雙手交叉,沉默了一下,方道:「分內之事。」

    「好!」冥火閻羅吁出一口長氣,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旋又道:「我知道你自有一番想法,這樣,我自覺還能撐一段日子,你回去再考慮一段時間,將心氣兒理順了,再來此找我。

    「那時,我會將宗門中一些唯有宗主方能知曉的秘庫玄藏告訴你,若你日後有心爭這宗主之位……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李珣來不及收起那副古怪的表情,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無奈之下,李珣轉眼看向陰饉,老太婆卻瞇起了眼睛,開始打盹兒。

    李珣也只能皺眉道:「宗主這麼有信心,將來事情會發展到那一步?」

    「你沒有想過嗎?」

    「沒有。」李珣回答得很是坦然:「至少現在沒有。」

    「鳥盡弓藏的道理,不用我再說一遍罷?況且,縱然沒有,以你既往的修行進度,百年之後,閻師妹又豈得用得了你?」

    冥火閻羅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語氣平淡得令人心中發毛:「當然,最好的結果,是由閻師妹統領宗門,而你則察遺補缺,相得益彰。

    「只是很可惜,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因此想得遠一些,總是好的。」

    李珣看他神情,忽爾搖頭一笑:「確實如此,不過,說到這兒,弟子倒有一件事請宗主幫忙。」

    「你說。」

    「化陰池,怎麼去?」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08
第六集  血神化陰  第二章 曖昧


    「老狐狸!」

    李珣大踏步從地宮中走出來,揮開外邊惱人的濁霧,動作稍大了些,讓湖邊幾隻水鴨受驚,呷呷地飛向湖心。

    李珣可沒有半點得了大便宜的心情。

    雖說迄今為止,他仍找不到什麼陰謀氣息,可是冥火閻羅主導話題,控制局面的軟刀子,他卻不知吃了多少─偏偏對方一副「我都是為你好」綿,再加上「我活不久了」的面孔,讓李珣有氣也發不出來。

    「真是老狐狸!」

    再次感歎一聲,當時李珣被冥火閻羅推心置腹的態度弄得有些進退失據,可一旦有了緩衝的時間,他也就很快地清醒過來。

    不管冥火閻羅現在是什麼狀態,也不管在他心中,自己是個什麼地位,這位以殘病之軀,穩掌宗門大權的老傢伙,絕不可能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一人身上,至少,不會是這種「全交給你了,你看著辦吧」之類的態度。

    那麼……

    李珣忽地心有所感,中斷思緒,抬起頭來。

    茫茫霧氣中,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隔著湖,似是朝這邊望來。

    只一怔,李珣臉上便露出一個笑容,向那邊點頭致意,再閒庭信步般走過湖面,笑吟吟地道:「采兒師姐,難得勞駕,特地在這兒候著?」

    來人正是閻采兒。

    一般而言,李珣對她有兩個稱呼,若稱「閻師姐」,那便是公事,若是如現在一般稱做「采兒」的,便多有調笑之意。

    閻采兒自然聽得出來,她哼了一聲,正要說點什麼,但話到嘴邊,卻遲疑了一下,臨時變了:「嗯,師尊要我來告訴你,你那個朋友已經給安置在瀏心精舍,她現在正陪著那人說話呢。」

    說著,她伸手一引,示意李珣隨她去,兩人緩步前行。

    李珣感覺得出來,或許是前段日子的教訓,也可能是閻夫人的指點,閻采兒此時說話,明顯不比以前隨意,這與她素來的性情不符,聽來頗有些古怪,但李珣也還不放在心上。

    「那李氏性子古怪,便是夫人應付起來,怕也要頭痛。不過呢,此人的修為實在了得,若能把握機會,引為奧援,對夫人行事,倒也是個助力。」

    「哦,這是你的提議嗎?」

    閻采兒才穩了沒多久便又露出本性,她瞄了李珣一眼,口中收不住,頗有些含諷帶刺:「難得,這些年來,還少見你如此為師尊費心的。」

    李珣輕描淡寫地將這話揭過:「眼看宗門形勢一日壞過一日,又有誰能置身事外呢?采兒師姐不行,我自然也是不行的。」

    閻采兒嗤笑一聲,也不再糾纏這個話題,隨口亂以他語:「那你最近有什麼安排?」

    「安排?哦,是的……我準備閉關。」

    「閉關?」

    看著閻采兒驚訝的臉,李珣微笑道:「不錯,這幾年東奔西走的,很多東西都打得不牢靠,近些日子總感覺根基浮動,這可不是好現象啊。趁現在還有機會,做做功課也是好的。」

    「好,這才是道行精進的正途!」

    這話,不是閻采兒說的。

    李珣二人一齊轉臉,正看到閻夫人與水蝶蘭並肩從一側林中走出,笑意嫣然。剛剛那話,正是閻夫人所講。

    見到閻夫人出來,閻采兒忙呼了一聲「師尊」,然後走過去,乖巧地站在後面。

    這小妮子對自身的定位,確實是明智得很……李珣臉上笑意加深,微一點頭,也叫了一聲「夫人」。

    看起來,閻夫人與水蝶蘭聊得很開心,一臉歡容,這倒與她平日溫婉嫻靜的外表略有不同。

    點頭示意後,閻夫人轉頭看閻采兒,笑吟吟道:「采兒,這就是妳要向百鬼學習之處了。本宗諸般法門,固然不像正道那般步步為營,卻也不可忽略根基。百鬼在修為精進的同時,依然不忘固本,只此心態,便遠在妳之上啊!」

    閻采兒還能說什麼?只能悶聲應了,她回過頭來,便白了李珣一眼。李珣只是微笑而已。

    水蝶蘭負手而立,微抿的唇角似笑非笑,顯得頗為倨傲,倒是與她先前表現的性情很合拍,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

    閻夫人對李珣道:「閉關自然是好事,只是,現在畢竟是多事之秋,諸事均要仔細謀畫才是。」

    「夫人所言不錯。」李珣微笑應聲:「所以,弟子此次閉關,時間不會太久,而且地點麼,也不準備在鬼門湖。」

    「哦?」

    「鬼門湖太不安穩,您知道,宗主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利字當頭,說不定哪天便有不開眼的傢伙上門找碴,謹慎些好。所以,我便去騰化谷。」

    「那倒是個好地方。」閻夫人一邊回應,一邊思索沉吟。

    李珣提出的這個計劃與她心中料想的不符,大概她也不想讓李珣這樣的助力,在她爭位的關鍵時期離開吧?

    但是,李珣有信心,閻夫人最終無法拒絕─畢竟騰化谷在閻夫人數百年的經營下,早已成為她最重要的根基所在,不容有失。若有李珣駐守其間,配合其絕妙的禁法手段,騰化谷幾可成為攻不破的堡壘。

    「要多少時日?」

    閻夫人問出這句話,就等於是答應了一大半,李珣忙趁熱打鐵道:「不會超過百日,有可能會更短些。」

    對修煉年數動輒以百年計的修士而言,閉關百日已可算是短之又短,閻夫人自然沒話說,她慢慢點頭。

    「百日略少了些,既然是閉關修煉,便不要太過計較時日……只是,明年祭祖大典很是要緊,不能缺席,你只要在那之前破關而出,便可以了。」

    李珣心中一跳,很自然地看了一眼閻夫人的神情變化,卻沒再說什麼,點頭道:「那是自然。」

    見李珣知趣,閻夫人相當滿意,話鋒一轉,便向水蝶蘭道:「李道友,百鬼閉關之時,妳……」

    「我是沒閒心陪他,趁這空兒,我正好四處逛逛,幽魂噬影宗這兒,隱宮秘府應該有不少吧,正是探幽尋勝的好去處。」

    水蝶蘭說得倒是雲淡風清,可有哪個傻子敢放任她這樣實力不可測度的高手四處玩耍?

    閻夫人臉上微現難色,這一神情被李珣看個正著,他低咳一聲,插話道:「李夫人,請借一步說話。」

    李珣光明正大地拉著水蝶蘭說悄悄話,反而越不會引起閻夫人的疑心,實際上,這也正是閻夫人所希望的。

    拉著水蝶蘭走出三步後,李珣方收束聲線,簡明扼要地道:「我去修血神子,幫忙照應一下。」

    「哦,下定決心了?」

    「沒有。」李珣老老實實答道:「不過總要先抓著機會吧?血神子也不是想修就修的,妳知道我身上情況複雜得很。」

    水蝶蘭瞥了李珣一眼,眸光忽然變得極其危險:「記著,你要是敢出什麼意外,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只是其中的味道,仔細品味,便有些古怪。

    當然,對話的兩人都不是俗人,就算感覺到異樣,也不會形之於色,李珣只是咧了咧嘴,道一聲:「盡量吧……哦,對了,去充山。」

    水蝶蘭瞪了他一眼,旋又恢復倨傲不群的模樣,轉向閻夫人道:「聽說充山一帶有幾條靈脈,景致也不錯,我就去那裡走一遭吧。」

    充山,就是那塊幽魂噬影宗與冥王宗反覆爭奪的要地,因為「西聯」的形成,幽魂噬影宗不得不將煮熟的鴨子又放了出去。

    水蝶蘭這樣說法,自然是要有所動作,當然,沒有人指望她把那塊要地搶回來,不過若能讓對方折損幾個要緊的修士,便算是「李夫人」對宗門下了投名狀,宗門吸納她為客卿,也算實至名歸。

    閻夫人向李珣微微頷首,顯然對他的勸說效果十分滿意,李珣則趁著水蝶蘭轉臉的空檔,右手切在左手掌心,又做了個分開的手勢,意思是「這位很辣手,注意分寸」。

    如此,閻夫人更難生起疑心,她從容一笑,向水蝶蘭道:「李道友要去,我們自不會阻攔,不過,道友遠道而來,不如在這裡歇息幾日,再做打算不遲。」

    喚過閻采兒,閻夫人又道:「這個丫頭平日還算伶俐,若道友不嫌棄,這幾日便讓她隨侍左右,總還能驅使一二。」

    閻采兒低著頭,一副恭順的模樣,看得深知她性情的李珣心中發噱。

    不過,閻夫人確實下了本錢,堂堂宗門大姓弟子,竟淪落到給人當奴婢使喚的地步……嗯,難道剛剛那段時間,水蝶蘭露了幾手給她看?

    李珣在這邊揣摩,水蝶蘭則不客氣地笑納了,當然,她也相應地放低了姿態,顯示她對這心意還是有感覺的。

    如此,諸人之間的氣氛越發地融洽,閻夫人也將話題順勢一轉,移到了一些軼事趣聞上面,眾人說說笑笑,又邁步閒逛起來。

    約小半個時辰後,閻夫人以不打擾李夫人休息為由,向水蝶蘭告辭,勉可稱為盡歡而散。李珣正想著是要跟誰一塊兒,便見到閻夫人朝他打眼色,他心中略一思索,便也向水蝶蘭招呼一聲,瀟灑離開。

    不緊不慢地走出去,他眼角處人影閃過,一抬頭,正好看到閻夫人由一側走出來,淺笑嫣然。

    若僅觀外貌,又有誰會想到,眼前這賢良溫慧的美婦人,是何等的老謀深算?李珣不自覺地想到了冥火閻羅的評語,只是臉上仍不動聲色,點頭道:「夫人,有事?」

    「自你回來,你我二人還未深談……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哪有,夫人的關心愛護,弟子向來是銘記在心。」

    這話是膩了些,不過由李珣笑吟吟地講出來,卻是二人交流的一貫風格。閻夫人也不著惱,只瞄了他一眼,轉過身來,與他並肩而行。

    路上偶爾碰到幾個宗門弟子,見他們這沒大沒小的模樣,卻也是見怪不怪,不過,背後有什麼傳言,那便誰都說不清了。

    兩人說了一些閒話,漸漸便導引至具體的事務上來。

    閻夫人果然還是更關心宗門內部的事,言語中,大多還是對碧水君種種手段的不滿。

    就實力而言,雙方各有宗門長老支持,本身修為也在伯仲間,唯一有些差別的,就是座下弟子。

    閻夫人向來是以收徒嚴格著稱,且除了李珣以外,弟子均是女修,修為或還不錯,但一些事情做來,顯然不如碧水君的人馬來得肆無忌憚,吃了不少悶虧。

    「你長年在外精進修為,是應該的,但這段時間事態多變,你還是盡量在宗門地界活動,萬一出了什麼事,也有反應的時間……唉,我那幾個徒兒,平日裡還算貼心,一到這種時候,卻又都指望不上。」

    這話,李珣聽的不太明白。

    在他已經明白表示會留在宗門的情況下,閻夫人依然強調這一行為的重要性,是什麼意思?

    不過,閻夫人有些過分的訴苦,還是讓李珣笑了起來:「夫人說笑吧,湖兒、如兒二位師姐可都是獨當一面的人才,整個宗門也沒有幾個能比得上。」

    李珣說的,是閻夫人兩位得意弟子,閻湖、閻如。

    這二人都是大姓弟子,平日低調得很,但修為著實精深。像閻采兒這般,或許受寵更多,但修為、手段,閻采兒比這二女相差可說是天上地下,堪稱是閻夫人培養的最優秀接班人。

    閻夫人只是搖頭:「湖兒、如兒辦事,只能循規蹈矩,穩健有餘,進取不足,偶爾鋒芒一露,又不知節制,哪比得上你智珠在握,收發由心?」

    任李珣面皮如何厚,對這種**裸的讚譽還是有些尷尬,忙笑道:「夫人言重了,許是我性別有差,看起來獨特一些。」

    「也許吧。」閻夫人莞爾:「我自收了你這個弟子,旁人那些閒言碎語就從未稍停過。然而這些年來,你所作所為,無不是高人一籌,那些個嘴碎的,哪個不是自摑嘴巴?我解氣得很吶。」

    「是夫人教誨有方。」

    李珣還想客氣幾句,喉嚨裡卻忽地啞了,淡淡的溫香氣息從額間掠過,他眉側幾根散發被一根纖纖玉指輕輕撇過,收到耳後。

    做完這件小事,閻夫人就很自然地收回了手,從容道:「這裡我有幾分功勞,我清楚得很。你究竟有多大能耐,你也應該明白,何必做這種情態……咦,怎麼了?」

    「哦,沒什麼。」李珣收回目光。

    在閻夫人所不能探及的角落,李珣很冷靜地發現他的眼眶有些發熱──不是感動,而是在那瞬間,被成熟女性不經意的撩撥而生出的本能反應。

    如果面前站的是明璣,李珣會為自己的反應而羞愧,但此刻,心底深處滋生出來的,則滿是刺激。

    兩人合演了一出慈師愛徒的好戲,與此同時,一點兒不可言喻的信息,通過這一動作,流入李珣心間。

    他將之理解為某種暗示,其指向的最終目標非常明顯,但施行的手段卻極值得商榷。

    是「慈」,還是「愛」?

    在沒有徹底明確之前,李珣的反應相當穩健:「弟子剛剛想到,碧水君勾結外宗修士的嫌疑尚未脫去,怎麼最近行事如此囂張?宗主就沒拿個辦法出來?」

    「辦法?」閻夫人用剛才為李珣拂開髮絲的手指,輕理髮鬢,動作優雅純美,語氣卻極是諷刺:「這種事情,不到圖窮匕見那一刻,便是有十足的證據,又能如何?更何況……」

    她語氣稍頓,似是在羅織詞句,在李珣微訝的眼神下,閻夫人緩緩道:「更何況,宗門眼下四處樹敵,若有人真能拉來強援,咱們宗主怕是高興都來不及!」

    未必吧……李珣回想起剛剛冥火閻羅唯一一次狂怒的表情,心中搖頭。

    這時候,他也開始相信,勾結外敵的宗門要人,真的不只碧水君一人。

    這邊正想著,閻夫人忽道:「說到這兒,我倒想起來了,近些日子,你身邊紅顏知己倒真是不少?聽外界傳言,非但有水蝶蘭那個殺星,便連久不現世的陰散人,你也結交過。再加上這位李夫人……嘖嘖。」

    閻夫人話中頗有幾分調笑之意,李珣心中一轉,便歎了口氣。

    「紅顏知已……紅顏倒罷了,夫人且看這幾位,有哪個存著半點兒知己的味兒?」

    頓了頓,李珣又道:「要知道,我與采兒師姐在東南林海說話時,水殺星可就在不遠處,盯著我的腦袋……稍有不慎,我可能就見不到夫人您了。」

    這話又像是抱怨,又順勢彌補了當初隱瞞與水蝶蘭的關係這一破綻,至於閻夫人信或不信,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不過,閻夫人看上去倒挺合作,聞言眸光一凜:「水蝶蘭欺我宗無人?他日若有機會,我必讓她好看!」

    是啊,把徒弟都送人當奴婢了,確實是好看得緊……李珣微微一笑,又欠了欠身,對此不置可否,態度上不迎合,亦不拒絕。

    閻夫人見狀,便知道她表演得有些過了。但終究是個厲害人物,閻夫人很快就調整好神情,若無其事道:「水蝶蘭這裡我記下了,陰散人呢?」

    「那位倒是有交情的。」李珣信口胡謅:「在入宗門之前,我曾為她辦過幾件事情,存下了些人情。只是她那人高高在上,又性情多變,我也不敢深交,前些日子偶然碰上,又被她拉去幫忙就是了。」

    「哦?能與此人存著交情,不論深淺,也是極難得的事情。」閻夫人微微點頭:「陰重華怎麼說也是一代宗師,能三番五次與你打交道,當是對你另眼相看。

    「我說呢,你做那些荒唐事的時候,頗有點兒陰陽宗的手段脈絡,那必是她「傳」給你的吧!」

    在說這話的時候,閻夫人眼波流轉,似諷非諷,極是動人。李珣心中微微一蕩,口中道一句:「皮毛而已。」

    閻夫人為之失笑,旋又兩手一合,歎了聲:「可惜了。」

    「呃?」

    「可惜陰重華向來妖異不同流俗,又與陰陽宗有千絲萬縷的關聯……若非如此,我等大事,或可添得一強援。」

    「夫人?」李珣心中雪亮,面上卻皺起眉頭:「碧水前車之鑒不遠,夫人還是謹慎些好。雖說宗主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但他在位一天,我們便繞不過去,與其寄希望於外人,還不如多在宗門內部下點兒工夫。」

    這話說來,連李珣自己暗自冷笑,閻夫人也理所當然地搖頭:「這也太過保守。」

    她忽爾一笑,目注李珣,語調拉長:「這可不是你一貫的風格……陰長老告訴你的?」

    是那病癆鬼啦!李珣心中回了一句,面上卻不講話,只是笑吟吟的,神情絲毫不因閻夫人突如其來的話而有所變化。

    只看這種表情,閻夫人便明白了大半,她盯了李珣好一會兒,又微蹙眉峰:「陰長老之言,恐怕又與他脫不了關係,哼,到了這種地步,他還是拐彎抹角,處處保留,我若真合了他的意,他日便是繼承宗主大位,又能坐穩幾天?」

    這話像是內心獨白,其實大部分倒是對旁邊的人說的─李珣清楚得很,所以,他乖巧地應聲道:「弟子久日不在宗門,對局勢見得不清,夫人可否為我解惑?」

    對李珣的態度十分滿意,閻夫人淺笑道:「解惑是談不上了,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本宗宗主大位的交接,早已落在此界諸宗的眼中,所謂宗門內務……」

    她頓了頓,緩緩搖頭:「這世上,哪有與他人無關的內務?」

    那就是了!至此,李珣已完全證明了冥火閻羅的猜測,他在嘿笑聲中,撇了撇嘴。

    「弟子明白了……只是,既然並無所謂內務,那夫人就算當了宗主,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種不客氣的言辭,也只有李珣敢說。

    閻夫人一點兒不惱,反倒對其直言不諱的態度十分欣賞,點頭笑道:「這是最關鍵處。我本應細細與你分說,但這裡人多眼雜,不太方便……這樣吧,有件事情,你替我去辦,辦成了,你自然也就明白了。」

    「哦?」

    閻夫人探手取出一塊玉簡,放在李珣手中:「這裡是一道解咒法訣,你仔細記住了……」

    對李珣而言,這實在沒有半點兒難度,神念一探便盡數記下。等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閻夫人便道:「你說你修行時間不過超過百日,也就是說,明年三月之前便可出關,是不是?」

    李珣微微點頭。閻夫人淺淺一笑,忽地側行一步,拉近與他的距離,同時壓低聲音,道:「北齊山你可去過?」

    「北齊山?」李珣想了想,方道:「曾去過一次,那裡是著名的藥草集散地,距宗門有一段距離。」

    李珣這些話也自覺地壓低聲音,兩人便如耳語般,漸漸肩膀相接,緩緩前行。

    閻夫人目注前方,淡淡道:「我多年以前與人有約,要去取一樣東西。只近期恐難出門,你便代我走一趟吧。明年四月初二,也就是祭祖大典前一個月,當日子時一刻,你在北齊山剃刀峰上等著,自有人會送來。」

    「來人身份?」

    「誰知道呢。」

    看著李珣古怪的神情,閻夫人低低一笑:「與我訂約那人,恐怕也不會親去……」

    稍頓,她又道:「要記住,來人身份雖不能確定,但拿的那樣東西,是用「金丸神泥」封著,外加宗門「碧火流瑩咒法」

    封禁的紫玉盒。

    「你也不必搭話,當著來人的面,用我剛剛給你的破咒之術,破開外層封禁,便可證明你的身份,到時,將東西拿回來就成。」

    李珣點頭應承,閻夫人忽地搖了搖頭:「這事關係著我方運勢,你要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去應付,我想,以你的見識,到那地方,也就會明白得差不多了……

    「你可知道,你我相識六七十年,我還是第一次拿這性命攸關的事情托付於你!」

    這話非但語氣脫離了師徒應有分際,連內容也坦白得很,李珣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響應。

    閻夫人微笑著拍了拍李珣的臂膀,又輕按了一會兒,讓二人皮膚的溫度相互交融,方才悠悠道:「百鬼,不要我讓我失望啊!」

    「夫人放心!」

    李珣垂下頭去,字字沉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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