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第二部)作者:減肥專家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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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kpkpo 2011-4-4 17:39:2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3 40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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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八章  徒兒


    坐忘峰之高之廣,幾可成為獨立一界。且不說嬰寧,便是對單智這半桶水來說,想在短時間內逛個來回,也是很吃力的一件事。

    所以,第二天登峰之前,李珣乾脆賣弄一把,將當日專為嬰寧所做的雲車拿出來,稍做修飾,便載著五人東飄西蕩,真如山間雲氣一般,起伏中飄然若仙。

    只是,李珣此時懷著極重的心思,玩樂之時,便總覺得提不起勁兒來。

    還好他只是負責指出石板埋藏的地點,祈碧等人又是興致勃勃,氣氛倒還不錯。

    以駕雲之術為依托的雲車,速度並不慢,在第二天中午時分,當李珣從最後一次的埋藏地點,將一疊石板挖上來時,包括祈碧在內,所有人一起歡呼起哄,氣氛熱烈得緊。

    李珣看了他們一眼,聳聳肩,從這疊石板中挑出三片他認為還有些價值的,遞給嬰寧。

    這小姑娘也不在乎上面粘連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接過,臉上極是開心:「我去把它們洗乾淨!」

    祈碧輕撫小姑娘的髮髻,愛憐地道:「好像東邊有個小湖,我陪你去吧。」

    嬰寧笑嘻嘻地應了,當下便由祈碧帶著她,御劍去了。

    李珣拍拍巴掌,笑了聲「大功告成」,哪知竟沒人搭理他,愕然轉眼,卻見單智眼神直勾勾地看著祈碧離去的方向,兀自出神。而一邊靈機似乎是發現了什麼,看看單智,再看看空中的劍光,若有所思。

    這情形看得讓人無奈,而其中的複雜關係,更令人眉頭大皺。

    李珣暗罵一聲「不知死活」,拍了拍巴掌,震醒兩個同伴:「時候不早了,咱們雖是可以辟榖,可嬰寧這孩子還在長身體,咱們去弄些吃食回來吧。」

    這一點自然無人反對。

    「那我去抓幾條魚來!」單智當下便自告奮勇,接了這個差事,駕劍飛去。看他劍光所指,分明就是祈碧所去的方位。

    李珣看得只能搖頭,轉臉向靈機道:「那咱們哥倆去打些野味兒,這坐忘峰靈禽異獸不少,但要是想找著美味,還是要請教我這地頭蛇才成。」

    他的調侃卻沒起到效用,靈機雖然也在笑,但神情頗為勉強。李珣心中明白,臉上卻做出迷惑狀:「怎麼了?」

    靈機看著單智劍光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半晌,方轉臉向李珣看來:「珣師弟,單師兄他是不是有些不對勁?」

    說了這一句,他又覺得表述得不太準確,皺著眉頭補充道:「我是說,他這段時間是勤勉了,可那味道總有些,嗯,怎麼說呢,似有些興奮得過頭。還有,我最近發現,他總是在偷偷地看……」

    靈機終究是老實人,說到這個地步,已經勉為其難,後半截話堵在喉嚨裡,是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了,倒把臉給漲得通紅。

    看到他這模樣,李珣倒覺得自己有些惺惺作態了。歎了一口氣,他幫著靈機說出來:「看祈碧師姐,是嗎?」

    靈機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方叫道:「原來真的是……你早知道了?

    那為什麼不勸勸他?」

    「勸?」李珣攬過靈機的肩膀,苦笑道:「要不你去對他說,祈師姐是羅敷有夫,不要說想做什麼,便是心裡有什麼念頭,都是魔障,應斂神收心,刻苦修行,最終成道之類……你去試試?」

    靈機雖是老實,卻不是笨蛋,只聽李珣的口氣,就知自己太想當然了。

    忙低頭道歉,旋又撓頭道:「那該怎麼辦?我看單智師兄的情況很嚴重了,咱們總該做點什麼吧。」

    李珣對這個心腸極好的師兄向來是很欣賞的,不想讓他著急,手掌在他肩上拍了拍,沉吟道:「其實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讓祈師姐親自對他說,讓他斷了念頭。只是他此時恐怕已鑽進了牛角尖……

    「祈師姐仍不知道這件事,而且,最近她與大師兄之間也有些問題,這時候去驚擾她,一個弄不好,恐怕大家連師姐弟都做不成,那時便糟糕了。」

    靈機聽得齜牙咧嘴,半晌方道:「那,讓他移情別戀可不可以?山上還有不少師姐、師妹……」

    在李珣的注視下,他的話音越來越低,終不可聞。

    李珣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撐不住,噴出笑聲,旋又別過臉去,靈機說話時就勉強得很,此時更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臉色已漲成豬肝一般。

    李珣不願意讓他太過尷尬,忙收了笑,搖頭道:「這當然也是個辦法。

    只是你也知道,單師兄以前是什麼模樣,這都是瞞不過人的。而且,宗門弟子,大都還是向道之心甚堅,像祈師姐這樣的,十個人裡未必能有一個,兩下相加,你找誰去?」

    靈機無言以對,只能沉默下去。

    李珣歎了口氣,有句話藏在心裡,並沒有說出來:「指路幽燈已深埋心底,幾十年以邪欲助燃,互為表裡,此時再想摳出來,哪有這麼容易?」

    靈機沒有找到「救治」單智的良方,心情顯然也頗受影響,有氣沒力地去打獵了。李珣特地讓他去抓一種很是狡猾的飛狐,希望能以此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而李珣本人則覓了個陰涼避風處,搭起一個簡易的火灶。他是在野外生活慣了的,對此自然駕輕就熟,不一會兒便大功告成。稍一思量,他又登上高處,遙遙向祈碧那邊看去。

    冬日裡草木凋零,視野也變得分外開闊。李珣很快便看到,數里外山溪邊上,單智正以格外誇張的肢體動作,努力逗祈碧發笑,看起來效果不錯,這越發地令單智興奮,在這邊,都能聽到他忘形的大笑聲。

    李珣盤膝坐了下來,冷淡地看著遠方的畫面,這幾乎可說是他一手造就的局面,如今看來,卻無法給他任何的成就感。

    如果用陰散人的「狼狗之別」來分析的話,一頭狼,顯然是不會對小狗兒擺弄的玩具動心的。它會很疑惑,不明白那可憐的小傢伙兒為什麼會對諸多無意義的玩意兒樂此不疲。

    李珣應該就是這個狀態,在此刻,遙遙看著這對曾被他做了「手腳」

    的男女在那邊言笑晏晏,他卻完全提不起勁來,看得久了,甚至覺得無聊至煩悶……乾脆捏死他們算了!

    這想法在腦中電火般閃過,一瞬即逝,連李珣都不敢確認,自己是否真的升起過這種念頭。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目光移到一側的女孩兒身上。

    「嬰寧……對了,好像她除了是元胎道體之外,還叫什麼如意玉嬰,這個身份想必是珍貴得很了。若真引她修行,也不知有什麼忌諱沒有?」

    想到這個問題,李珣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同成名已久的真人境修士的差距——起碼在見識上,他差得不止是一星半點兒。還好,他有一個堪稱通玄界活字典的「工具」。

    感應到他的意念,虛空中微現震盪,一身素裝道袍的陰散人跨空駐形,光明正大地站在李珣身後。清風拂過,拂塵輕擺,袍袂飄飄,宛若仙真。

    李珣回頭看她一眼,皺起了眉頭:「你給我找麻煩是不是?周圍還有人呢!」

    「啊,抱歉,前天晚上,我還以為你變了態度,莽撞了。」

    陰散人微微躬身,眉目間恭順婉媚,語氣卻仍是刺人得很。這樣說話對她全無好處,可是她也正是憑藉著這種方式,來維護她最後一點兒尊嚴。

    「前天晚上?」

    「不是嗎?你那明璣師叔問話時,你是怎麼回應來著?天妖劍宗徐亢,不是嗎?」

    「徐亢?」

    將這個名字在嘴裡滾了兩圈,李珣才記起,前天晚上確實有這麼一出。當時明璣逼迫過甚,他無奈之下才拉這人出來頂缸,可這關「態度」

    屁事?

    「怎麼沒有關係?你這回扯出個徐亢來,可曾想過以後要如何圓謊?」

    李珣的眉毛跳了跳,陰散人的語音輕重,非常清楚地表明了這個問題的重點並非是「如何圓謊」,而是「可曾想過」。

    這是個相當有趣的問題,李珣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實,在扯出徐亢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去想日後會怎麼樣,似乎是思慮不周。不過,眼下被陰散人提醒,他也沒有什麼後悔的情緒。

    李珣自然不是笨蛋,很快便想到,這是陰散人對那句「找麻煩」的回應,同時也等於是對他修行心態的指點。

    他衝著陰散人點點頭,算是承了這份情,也不再提「麻煩」之類的話。只將話題引到最初的方向上去:「幫我看看,那個小姑娘該是怎麼個造就法兒?你那侄女兒說她是「如意玉嬰」,又是什麼意思?」

    陰散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以少有的認真態度遙遙觀察了一會兒,方點頭道:「確實是如意玉嬰,婉如的眼力倒是不差。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確定要造就她?」

    看這女冠大有深意的目光,李珣心中思量,嘴上也沒說滿,只道:「如此良材美質,豈能暴殄天物?我就是不瞭解這其中門道,才問你嘛!對了,你還沒說清楚,這如意玉嬰的妙處呢!」

    「嗯,簡單來說,你可以把如意玉嬰看作一個上等的外丹鼎爐,也約等於是一位極上乘的雙修道侶……陰陽宗便有「鼎爐易得,玉嬰難求」的說法。」

    這話李珣也聽秦婉如講過,聞言便冷笑起來:「陰陽故伎。」

    陰散人也不理他,繼續道:「只是這鼎爐與尋常的不同。所謂「玉嬰」,其實便是元胎道體,你也是過來人,應知其通透無瑕的體魄精元,對淬煉體內駁雜真息,有何等妙處,這一點,對修習魔功邪法者,價值不可估量。」

    若在以前,李珣可能還不在意,但眼下他修習血神子這最頂尖的魔功,又是關鍵時候,不免就有些心動。

    而陰散人還未講完:「但就這小姑娘來說,「如意」二字,方是關鍵。

    如意者,喻吉祥,又喻心順。聯繫修行,便是形隨心轉,成就天魔妙相。」

    「天魔妙相,媚功?」

    陰散人啞然失笑道:「算是吧,天魔妙相在釋門雖被污為外道,卻堪稱媚功之頂峰,由此衍生出來的「天魔舞」,是陰陽宗僅次於《陰符經》的上乘秘法。

    「而這小姑娘骨竅關節無不合乎於天魔妙相的要求,若是以特殊手法駐形煉心,不出甲子,「天魔舞」便可小成,到那時,這可是件活的頂尖法寶呢。」

    李珣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夠用了,或者是耳朵出了問題,他皺眉道:「法寶?」

    「沒錯,就是法寶。」陰散人唇邊笑意隱現,自嘲的意味兒極濃:「傀儡之術,固然為幽魂噬影宗所獨擅,但畢竟是「修死人」的功夫。而這如意玉嬰,則是「修活人」的手段,至於孰強孰弱,那就見仁見智了。」

    看李珣神情頗不以為然,陰散人微微笑道:「就算不成,也能調教出一個尤物……你應該能看出來,這女孩兒年齡雖幼,卻一身媚骨,他日就算逗樂解悶,也是不錯的。」

    李珣瞥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抓著她的袍袖,向下一拉,這絕色女冠便順勢倒入他懷裡,霎時間,軟玉溫香,溢滿指端。

    「尤物?天底下最頂尖的尤物不是在這兒嗎?」

    笑聲中,李珣的手掌輕車熟路地探入陰散人衣襟裡去,懷中美人兒低嗯一聲,整個身子幾乎要融化到他胸膛裡去。

    然而,兩人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最後還是李珣在美人兒耳畔低語:「比你如何?」

    「如意天魔女可說是為了你們男人而生的,你說如何?」

    李珣低聲冷哼,但不可否認的是,聽聞此語,他心中也為之一蕩。還好,他仍有定力接著說話:「鼎爐之事,暫不去說。我問你,照你的看法,我若收她為弟子,應該怎麼指點修行呢?」

    「那便真是暴殄天物了。」

    陰散人說得漫不經心,但很快就為此付出了代價。

    李珣在她衣內的手指猛地一緊,在最脆弱敏感處的刺痛感覺,便如同撥動的琴弦,餘波蕩漾,遍及全身。

    她輕抽了口涼氣,身子倏地蜷起,旋又在連續不斷的刺激之下,慢慢繃直。肌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在肉慾和精神的雙重衝擊下,失去了控制權。

    自從精神防線被李珣粗暴地衝垮之後,陰散人對這類手法便再無抵抗之力,才數息的工夫,她已是眼神迷離,幾入忘形之境,身上更是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使肌膚越發細膩香滑,讓李珣愛不釋手。

    當然,李珣還沒有豪邁到在諸多同門眼皮底下,荒郊野合的地步,手下也留了力。所以陰散人還能保持一線靈明,她低低喘息,唇邊偏露出一絲幾若挑釁的弧度。

    「若不信,便給我半日時間,讓你瞧瞧我的手段!」

    這邊才說罷,遠方已是劍嘯聲近,李珣皺皺眉頭,點頭應道:「好,我倒要看看,我是怎麼個暴殄天物法!」

    兩人目光相對,陰散人淺淺一笑,眸光已盡復清明,她的身子也隨即沒入虛空,若非是李珣指尖留香,還當是剛才做了一場春夢。

    單智的大笑聲響起,裡面滿是意氣風發的味道,他從半空中跳下,手中掂著三條活魚,在李珣眼前一晃:「挑了半天,只有這種魚賣相不佳,這才過了祈師姐那一關,嘿嘿,菩薩心腸喲!」

    李珣不動聲色地接過魚來,用魚腥氣遮去手上的餘香,點頭笑道:「別看這魚長得醜,可肉鮮刺少,正是一等一的美味兒。」

    單智聞言越發得意,又見周圍無人,嘴巴更是遮攔不住:「珣師弟你沒看見,祈師姐笑得有多開心,文海……咳,我是說文海大師兄實在不解風情,祈師姐本就應該如此,何苦要鬱結那般悶氣!」

    若在以往,這個時候,李珣會迎合兩句,以滿足單智的虛榮心。可是,臨將開口,他腦中卻忽地閃過靈機的表情,心中一軟,語氣也隨著變了:「是啊,祈師姐的心情是緩和了不少,我倒沒想過,嬰寧這孩子能有如此用處。」

    李珣這話彷彿隨口而出,旋又微笑著看過去,單智臉上驚愕的表情十分明顯。

    然而,很快的,他就又笑道:「這沒錯,不過,這些玩樂的手段,可都是我拿出來的。哼,最近一兩個月,祈師姐與咱們文師兄見面不過三兩次,倒有大部分時間和我們遊玩,你說……」

    說話了半截,另一邊靈機也御劍而來,單智看到靈機過來,總算收斂了些,轉口說這魚如何如何,不過,見到靈機提著的那只飛狐,他又將自己的經驗套了上去,說這狐狸如此可愛,祈師姐未必會讓下手云云。

    靈機有口無心地應著,目光卻瞥向李珣這邊。李珣微微搖頭,同時在心中加上一句:「無可救藥!」

    三人之間的微妙聯繫在祈碧二人回來後,暫時告一段落。但不得不說,這幾十年下來,單智雖在修行上並無寸進,可在猜度祈碧的心思上,確實十分了得。

    不出他所料……甚至比他所料的更激烈一些。當看到靈機手上提著的有著雪白的毛皮,兼又可憐兮兮的小狐狸時,不僅是祈碧,便連嬰寧都表達了強烈的憐憫之心,一來二去,小狐狸便從烤架上轉移到了嬰寧的懷裡。

    小傢伙用狡猾的眼神打量著周邊諸人的表情,很快就明白該如何保住性命。所以,它努力地蜷起身子,將尖尖的腦袋插到嬰寧懷裡,逗得女孩兒咯咯直笑。

    祈碧也伸手輕撫小傢伙柔順光滑的毛皮,但很快的,她的目光便只在嬰寧身上留連,似乎只從女孩兒的笑聲裡,就可以得到最大的滿足。

    將這一切都收入眼中,李珣低歎了口氣,目光在單智臉上一轉,卻沒有發現他任何覺悟的跡象,相反,在祈碧湛然的母性光環下,他只能癡迷越深。

    便在此時,李珣眼角餘光瞥到正在烤魚的靈機,神思上臉,變化多端,卻已是將烤魚的火候忘個乾淨。

    李珣無奈,只能伸把手,將烤魚的差事攬過來。靈機手上烤架被搶,先是吃了一驚,待看到是李珣,才勉強笑了一下。

    午餐就在這種古怪的氣氛中進行——單智、祈碧、嬰寧說得熱火朝天;李珣和靈機卻在用詭秘的眼神交流。這氣氛一直持續到嬰寧打了個呵欠,小臉上露出倦容為止。

    李珣眉頭跳了跳,就在剛才,他感覺到陰散人有所異動,目標正是嬰寧。想到之前陰散人的言語,他立時便知道,「半日之約」已經開始了。

    幾個呵欠之後,嬰寧便再也止不住睏意,雖強自掙扎了幾下,可到後來,連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這個模樣當然是瞞不過人的,祈碧先撫上她的額頭,繼而低聲道:「累了嗎?」

    嬰寧乖乖地點頭,喃喃地道:「好睏。」

    「大概是這兩天太興奮了些,讓她睡會兒吧。」

    李珣開始為陰散人騰出空檔,道:「冬日裡寒氣重,這樣睡說不定會著涼,最好是找個避風處,我再設個禁制,以保萬全。」

    祈碧想了想,同意了。一邊單智跳了起來,道:「我去找地方。」

    李珣還沒說話,靈機便開口道:「那我也去吧,這山上想找個避風的山洞也不容易。」

    瞥了靈機一眼,李珣默然點頭。感覺中,靈機似乎是想做點事情出來,李珣對此心知肚明,卻也沒有阻止的理由。畢竟,在情感上,在場的每個人都不是權威!

    兩人離去時,嬰寧已止不住睏意,伏在祈碧懷中睡了過去。怕她著涼,祈碧將女孩兒摟得更緊了些,那只幸運的小飛狐夾在大小兩位美人兒懷中,幸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此刻,便只剩下祈碧與李珣面面相對。李珣一時想不到什麼話題,乾脆就不開口,自顧自地收拾殘局,正忙著,耳邊忽響一聲低語。

    「珣師弟,我很感激你呢!」

    「呃?」

    「感激你把嬰寧這孩子帶上山來啊!」

    祈碧微笑著,眉眼間儘是滿足:「其實,我就是想要一個像嬰寧這樣的乖女兒,帶著她一起修行,至於最後證不證道,飛不飛昇,都沒有關係,只要我們一家人在山上安靜地生活,那就足夠了。」

    不知怎麼地,對祈碧這神情,李珣有些承受不住,也許祈碧本人沒有感覺到,在她說出「我們」這個詞的時候,她的目光溫柔如水,卻並沒有透過虛空,牽扯到那不在此地的某人,而是落在李珣的身上。

    李珣絕不自作多情,也不想節外生枝,他咳了一聲,笑道:「這回師姐可謝錯人了,若不是文師兄和靈機師弟他們拚死護住,這孩子恐怕是活不到這天的。」

    聽到「文師兄」這三字,祈碧的眉頭輕皺了下,繼而便微微微搖頭,臉上笑容仍在,卻有了幾分勉強。

    「你文海師兄一心都在宗門事務上,又不願荒廢了修行,日子過得極苦,卻是沒有心思放在這上面的。也許他能救下千千萬萬個女孩兒,卻絕不會在意一個嬰寧……再過些時日,你問他嬰寧是誰,他未必能記得起來!」

    這也許算是個笑話吧,但看祈碧不自覺的冷笑,李珣實在笑不出來。

    更要命的是,祈碧很快將矛頭指在他身上:「話說回來,你這當師父的,可絕不能學你文海師兄,這樣虧待了她,否則,我必不與你甘休!」

    李珣打了個哈哈,笑道:「那是自然,自然!」

    天可憐見,在李珣眼見就要招架不住的時候,天空中劍嘯聲起,靈機御劍回返,只是聲音過大,遙遙地便吃了祈碧一瞪。

    靈機忙收了劍,從半空中跳下,咳了一聲道:「找著了個山洞,條件還不錯,單智在那邊看著,我們把嬰寧搬過去好了。」

    李珣眼利,一看便知,這小子心態比先前更差上十倍。恐怕已經憋不住,趁著剛剛那機會,將事情給單智挑明了。

    那結果,自然也是糟糕透頂。

    面上卻還維持著笑容,但李珣心中雪亮,已經壓制了數十年的毒瘤,已經被戳破了。

    找到的山洞非常不錯,李珣估計,這應該是一個廢棄的修道洞府,裡面清爽乾淨,沒有鳥獸糞便,甚至還通風良好,應該是有特殊的設計。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李珣隨手設下禁制,穩定下洞內的溫度,這才將沉睡的嬰寧從祈碧懷中接過來,輕放在已鋪了柔軟茅草的地面上。

    做完這些,他與祈碧相視一笑,還沒說話,腳步聲響起,一直在洞外的單智走了進來,低聲開口。

    「祈師姐,能出來一下嗎?」

    在昏暗的光線下,單智的面龐模糊不清,但語氣還算平靜。可是,李珣也從來沒有見過他用這樣平靜的語氣說話。

    祈碧倒是沒有發覺什麼不對,聞言笑道:「怎麼,有事?」

    單智只是輕嗯了一聲,祈碧沒有拒絕的理由,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李珣照看好嬰寧,繼而起身,隨單智一塊兒出去了。兩人在山洞外稍稍停了會兒,旋又御劍飛出好長一段距離,脫出了李珣感應的範圍。

    李珣皺眉想了想,也站起身來,走出洞外。正好看到靈機也御劍而起,追著兩人去了。

    稍一思量,李珣還是決定不去湊這個熱鬧,因為他已經感應到,陰散人在山洞中駐形出來,不知在做些什麼。

    他又走了回來,行進中眼角一掃,恰看到那只新近成為嬰寧寵物的飛狐,趴在地上,極為人性化地用兩隻短短的前爪蒙著腦袋,渾身發抖,已經癱了。

    陡然出現在山洞裡的陰散人,固然氣息隱匿得極深,但在近距離下,她獨有宗師級數的威壓,對於天生感應敏銳的飛狐而言,仍如十萬大山一般沉重。這膽子極小的小傢伙沒有當場嚇死,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而有如此威嚴的陰散人,此刻卻以一個優雅的姿態跪坐地上,隱在袍袖中的手指輕輕撫過沉睡中的女孩兒的俏臉。下一刻,在李珣驚訝的目光下,女孩兒的臉蛋紅了起來。

    李珣可以肯定,嬰寧仍在睡夢中。卻不知陰散人用了什麼手法,讓小姑娘的肌體變得如此敏感,她想幹什麼?

    陰散人淺笑回眸,向李珣點頭示意,手上卻沒有任何停頓,從女孩兒俏臉上滑下,輕撫過脖頸,肩窩,又滑入了嬰寧的衣襟之內。整個動作如絲綢般柔和,但取得的效果,卻堪稱驚心動魄。

    女孩兒祼露在外的肌膚都抹上了一層朱紅,瑩瑩潤潤,似要發出光來。她的呼吸也有些急促,秀氣的眉毛微微皺起,似乎在睡夢裡遇到什麼問題。但她仍未清醒過來。

    李珣當然不會瞭解女孩兒的夢境。他只看到,嬰寧嬌小的身軀開始不安分地扭動,開始在清醒與睡夢之間掙扎,但最終,她還是墜入到更深的夢境中去。

    她的臉色更紅潤了,額頭上甚至沁出一層薄薄的汗珠,而稍後,一聲細若蕭管的呻吟,綿綿細細,從她唇角邊溢出來,在昏暗中低回。

    在微微的尷尬中,李珣看到陰散人從女孩兒衣襟中收回了手,但又很快地下移,在李珣阻止之前,探入另一處私密所在。

    李珣瞪大了眼睛,看著陰散人的手指一探即收,再露出來時,指尖上分明有數分溫潤晶瑩。

    霎時間,李珣竟然起了反應!

    陰散人再度回眸,看著李珣古怪的臉色,揚眉一笑,旋將那根尚有餘瀝的手指,輕輕抹過朱唇,晶亮的眼眸中,霎時間蒙了上一層盈盈迷霧。

    李珣倒抽一口涼氣,可依然壓不住心中蓬然高漲的火焰。

    「妖精,真是妖精!」

    李珣再也忍耐不住,大步上前,一把攫住那只尚未收回的手臂,在美人兒低笑聲中,發力一扯,將她拉倒在地上,自己也壓了上去。兩人的肢體糾纏在一處,而腳邊,就是仍在春夢中留連的女孩兒。

    在陰散人軟玉般的身子上狠攫了兩下,李珣強忍著劍及履至的衝動,沙啞著嗓子,低聲吼道:「你在搞什麼鬼!」

    回答她的,是陰散人伸出來的纖長手指。玉管般的手指在李珣臉前輕輕一抹,那仍殘留於指尖的暗香便沁入他鼻端。

    想到這暗香的由來,李珣悶哼一聲,自覺得下腹又硬了幾分,偏在此時,陰散人低語道:「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小女孩兒敏感麼?」

    李珣手掌在美人兒胸前撫弄,說話也有些漫不經心:「有你陰散人出馬,別說是這個小姑娘,便是有個有真人境的修士在此,也是逃不過的!」

    「承蒙誇讚!不過,我這「驚魂綺夢」之術,可不是用來催情的,你不問問,這女孩兒做的究竟是什麼夢?」

    李珣手上一停,看著陰散人笑盈盈的面容,瞇起眼睛,問道:「什麼夢?」

    「當年,你最初對婉如做過什麼事,她現在便做著什麼夢。有趣兒嗎?」

    當年……

    陰散人一語將李珣打入難以自抑的回憶中去,他恍惚了好一會兒,才驚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也沒什麼,我只是拿婉如和她比對。當然,為了讓結果更清楚些,不介意我再找兩個例子吧?」

    李珣真正來了興趣,他側身支肘,略與陰散人拉開距離,笑道:「你說說看。」

    陰散人淺淺一笑,稍稍整理下紛亂的髮鬢,方道:「既然你要收她做弟子,這又是在連霞山上,那無疑,就要修習明心劍宗諸法門了。眼下她雖未入門,但怎麼說也練過十年的玄門正宗,功力不說,定靜二字,總還是要有的。可你看她現在,可有定靜之態?」

    不必去看,女孩兒現在仍不怎麼安分,喉間的低哼呻吟更是時斷時續,在空空的山洞裡,分外清晰。聽得李珣都替她「難過」。

    陰散人看他表情,便知其心中所想。低笑聲中,溫熱的身子竟主動貼了過來,與他身體廝磨,在挑得他小腹火起之時,又在他耳邊軟聲低語:「你且想想,若是你那明璣師叔遇到此事,會如何?」

    此語初入耳,李珣的身子便是一僵。陰散人所說之事,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且又留有極為深刻的印象。幾乎是心隨語動,霎時便有無數影像從他心頭流過,如真似幻,難辨虛實。

    有那麼一瞬間,李珣甚至要在這些美幻絕倫的影像中陶醉了,身體也有了忠實的反應。然而,在他完全沒頂之前,一聲劍吟,恍如天外中來,震響在他靈台之上。

    在此刻,李珣眼前倏現出明璣冷靜犀利的目光,便如冷水澆頭,讓他轉眼間清醒過來。

    他目光在陰散人臉上一掃而過,冷冰冰的,再沒有半分綺思。

    「你什麼意思?」

    他已隱約感到,這是陰散人又一個挑釁行為,似乎這女人非常喜歡看到他在陰暗的情緒中沒頂的樣子,本身倒沒有什麼惡意。

    不過,很顯然,這回連陰散人也沒想到,他心智修為,竟精進許多。

    臉上分明還有些驚訝,甚至於欽佩,再開口說話,語氣便清淨許多。

    「你也想到了。若是明璣,內外通透,有名劍風神,以她心性,就算是深閨弱質,到那時,也必定要拼得玉石俱焚,魚死網破。便是在「綺夢」

    裡,也會揮劍相對。明璣如此,明如又如何?」

    陰散人好像拿明心劍宗的美人兒說上了癮,隨口便又扯了上明如。

    李珣與明如的感情遠不如明璣那般親厚,不過幾十年來,還算有些瞭解。這位明如仙師堪稱連霞山第一美人兒,雲姿霞采,美艷不可方物,性情又最是溫柔純淨,和明璣簡直是兩個極端。

    可為什麼,比對「當時」情形,李珣仍覺得難以合拍呢?

    他皺眉思忖,旁邊陰散人已微笑回答:「明如則是外柔內剛,放在那種情勢下,固然比不得明璣的鋒芒,然而自有一番剛烈,雖死身而不能辱志。若中了這綺夢之術,不出數息,就會悚然驚醒,不復這般情狀。

    「所以,在當年,我對她們極有興趣時,也沒有真正下手,就是依托此理。像她們這樣的心性,投身玄門,修行正宗,正是如魚得水,事半功倍。」

    拋去陰散人無意中透出的資訊不談,李珣馬上便捕捉到了她話中的深意:「那你的意思是,嬰寧不成?」

    陰散人頷首道:「何止不成,你看她夢中遇合,半推半就,旋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僅論心智,比明璣、明如相差何以道里計!修仙者,機緣第一、心智第二、根骨最末,便是有個好根骨,修行精進極速,真到遭劫遇事之時,也沒有半點兒用處。」

    這話是揉合了陰散人數千年來的經驗見識,堪稱是最權威的斷語,李珣心中實已被她說服,但是想到這女孩兒由始至終,對他發自內心的崇拜和尊敬,不免又有些猶豫。

    陰散人不再說話,只是輕輕揮袖,收去了「驚魂綺夢」之術,又極細心地將她略有凌亂的衣物整理平順。女孩兒的呼吸很快就平穩下來,隨著潮紅的慢慢褪去,她安睡的面容,便如水晶般純淨透明,令人心生憐意。

    然而,在見識到她先前婉轉呻吟的媚態之後,李珣已經很難用平實的心態來觀察了。更重要的是,這樣如冰火兩極的變化,倏乎間讓他想起一個人來。

    湧動的心緒旁人感覺不到,但陰散人卻是再清楚不過,她轉身笑道:「對了,就像你想的那樣,如果她在明心劍宗修行下去,期以百年,那分明就又是一個……

    「青吟啊!」

    正埋身在角落中的飛狐呻吟一聲,整個身子幾乎縮成了團,在山洞陰森的低壓下,瑟瑟發抖。

    「珣師弟,大事不好了!」

    靈機惶恐不安的嗓音直撞進來,陰散人的身形恍若虛幻不實的水泡,波地一聲便消失不見。

    李珣倏然站起,看著靈機狂奔入內,臉上發白,顯然已是慌了神。

    「壞事了!單師哥要去抱祈師姐,祈師姐打了他一耳光,然後,御劍下峰去了!」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6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一章  問情


    坐忘峰不知何時,陰雲聚合,午後的陽光早已不見蹤影,天空中的流光軌跡也因此越發顯眼。祈碧心中羞憤已極,此時已不辨東西,任劍光流洩而下,只想著遠遠地逃開,再不回頭。

    你們那也叫夫妻?

    不是睡在一處,稱幾句相公、夫人,便是夫妻的。真正做夫妻的,那要有家,有家啊!

    什麼是家?丈夫、老婆、孩子捏在一塊兒也不算,他們還要生計、要操持家務,要這家室興旺發達,他們為的才是家。你們算什麼?道侶!純為修道捏在一起的、互相採補的男修女修,就他媽的是這回事!

    除了修道,他什麼都不能給你!你要孩子,就是壞他道基,你越是要,他越是不滿,到最後,你就是他心裡頭的魔障,魔障啊!

    魔障……

    祈碧只覺得腦中陣陣昏眩,不知何時,她臉頰上已濕了一片,她要止住眼淚,但最終也只能盡力摀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單智的言語就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剜在她心口上,挑開一切自欺欺人的偽裝,剖露出裡面鮮紅的血肉。所以,她恐懼了,她要逃開,不管去哪兒,只要能讓她將傷口再度掩埋下去……就這樣,便好了!

    劍光就這麼擦過林梢,在枝葉的崩解紛飛中,筆直向前。也不知飛了多遠,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一聲不止,又連續喚了幾聲,這聲音越來越近,終於清晰到讓祈碧不能再無視的地步。

    她停下劍光,茫然回顧,一時間卻找不準目標,放眼望去,只覺得四野茫茫,儘是草木枯灰,天上地下恍如一色,猛然間竟分不清上下東西。

    天地似是在瞬間翻覆,她腦中暈眩,劍光散亂間,身形從半空直墜下去。

    「祈師姐!」

    貫入耳中的聲音越發地清晰,隨著這聲喚,空中忽地雲氣四合,「咕嚕嚕」一連串的氣沫擠迫聲響之中,祈碧已跌入一團軟綿綿的雲氣之中,氤氳水汽撲鼻而入,倒讓她的神智更昏沉了一些。

    坐在這團雲氣上,祈碧怔了半晌,才勉強回神。她抬起頭,入眼的那位立身虛空的男子,不是李珣,還有誰來?

    與李珣目光一觸,她忽地便笑出聲來:「珣師弟,你也是來糟蹋我的麼?」

    話未說完,她再也忍不住心中悲苦,淚水肆無忌憚地傾洩出來,剛剛被風吹乾的面頰,立時又打濕一片。

    李珣眉頭緊鎖,一時間也是無言。他對這種事情絕不在行,此時他寧願再同三大宗主惡戰一場,也不想直面這心神受創的女人。

    那廝的嘴巴,怎麼就分不出個輕重?

    心中暗罵幾聲,但最終也只能是低聲一歎道:「祈師姐,我送你回去。」

    全不相干的一句話,卻比任何勸慰之言更來得有效。不論祈碧如何悲切不勝,對這樣的善意總要有所回應,也就是這麼一緩,便將她的情緒流動截斷,竟讓她發起怔來。

    面對祈碧的眼神,李珣微有些尷尬,也就不再多說,掐了個印訣,牽動祈碧身下的雲氣,便要向山下飛去。

    哪知才升到半空,又聽到祈碧幽幽開口:「嬰寧呢?」

    「還在睡呢。」李珣隨口回了一句,想了想又道:「靈機師兄在上面照應著。」

    「我們回去!」

    「啊?」

    李珣這回是真的吃驚了,他扭過頭去,一時間卻說不出話來。

    祈碧輕輕拭去淚痕,努力將自己的神色變得正常些,這才迎上李珣的目光:「嬰寧聰明得很,我若先下了山,這事便瞞不過她,徒惹得她擔心……回去吧。」

    李珣默然,半晌之後方點頭道:「祈師姐放心,我已經讓單師兄從另一個方向下峰,閉關思過去了,這件事,如果師姐不願……」

    他話說了半截,祈碧已經聽出未盡之意。她低低一笑,眼神忽地便深幽下去:「珣師弟,你們究竟瞞了我多久?」

    心中一跳,李珣再看她時,卻只看到了低垂下來的髮絲簾幕。在天風吹蕩下,青絲漫卷,交錯眼前,恍惚迷離中,讓人猜度不出她心中所想。

    這時候,李珣忽然明白,自己又做了一件錯事——女人的心思,哪有那麼好猜度的呢?

    苦笑一聲,他並不申辯,只站在雲端一角,保持緘默。祈碧也沒有再問,仍保持著跪坐的姿勢,低垂發幕,遮掩住了所有的意緒變化。

    這場景,似曾相識。

    李珣靜靜地看著,恍惚間竟出了神。耳畔的風聲似乎化做了別樣的呼嘯聲,寒氣浸骨,依稀間,透過那一層黑暗,兩點星火在冰冷的水下燃燒。

    縱然彼此之間那樣接近,幾至吐息可聞,李珣卻仍不明白,那裡面是充盈著悔恨和絕望呢,還是抽吸旁人的靈魂,伴她永淪幽獄!

    額前突然沁入一絲涼意,李珣心神猛然清醒,抬起頭來,只見到天空中灰濛濛的一片,數點雪粉飄飛,漸漸密織如幕,在山風吹蕩下,從一個山頭移到另一個山頭,終將整個天地籠罩在雪幕之下。

    「這場雪來得好急……」

    李珣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剛才,他心境的波動已經很危險了。若不是被冰雪的寒氣驚醒,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

    有此變故,李珣心中也暗暗警惕,境界突破過快,兼又心魔深種,別的還好,眼下這靈竹的身份,務必要十二萬分的小心。

    再看向祈碧時,卻見她在這雪霧中,只不過數息時間,髮際肩上,便沾上了薄薄一層雪粉,愈顯得淒愴迷茫。

    李珣自問不是個軟心腸的,可看到此情此景,要讓他袖手旁觀,他也做不到。

    歎了口氣,他又使了個印訣,雲氣上嗡然微響,氣機穿梭牽引,生成氤氳暖氣,將飄飛的雪花擋在周邊。祈碧也感到了這一變化,她微抬起頭,眸光在李珣臉上掃過,旋又低垂下去。

    正當李珣以為雲氣之上將再度恢復到沉默狀態時,卻聽到了祈碧的低語聲:「珣師弟,陪我說會兒話吧。」

    李珣遲疑了下,還是走了過去,也學著祈碧跪坐下來。也許是靠得近了,他分明嗅出,雲上的暖濕氣味裡,已摻入了佳人的體香,芳馨幽遠,別是一番滋味。

    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祈碧卻也不急著說話,她伸出手來,輕輕梳理微有些凌亂的髮鬢。

    白雪皓腕,烏雲青絲,這堪稱嫵媚的姿態,只宜於閨閣之內,妝台之前,祈碧將其現於人前,未必是有心,卻是在無意中改變了兩人之間的氛圍。

    面對這情形,李珣心中不免有些其他的念頭,卻又很快被抹去了。

    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眼看著就要回到嬰寧休憩的所在,祈碧才平淡地開口說話:「若是珣師弟處在你文師哥的境況下,會怎麼看我?」

    只聽這句,李珣便大致猜出來,單智那廝說了些什麼。

    看到祈碧唇角顯露出來的苦澀,他心中一歎,話音卻平靜得很:「我與大師兄經歷不同,也想不出他眼下是個什麼境況。不過,在我看來,祈師姐便是祈師姐,大師兄怎麼想,與我無關。」

    他語氣冷淡,話意卻極是親近,讓人如何聽不出來。祈碧抿唇一笑,心情似是有所好轉,可接下來,她的問話便讓李珣有些吃不消了:「你不管你文師哥怎麼想,所以,你也就不管你單師兄怎麼做,是嗎?」

    這個罪名李珣是萬萬承擔不起的,所以他立刻搖頭否認,苦笑道:「單師兄的心思我也只是瞭解個大概,卻實在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話又說回來,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住別人的念頭啊!

    「而且,對師姐你,山上諸多師兄弟裡,揣著份心思的,恐怕也不止他一個!」

    這純粹就是混淆視聽了,但效果著實厲害,祈碧臉色先是大紅,繼而又青白交錯,怔了半晌才知失態,口中罵著「胡說八道」,身子一掙站了起來。

    李珣跟著跳起,臉上仍端正顏色,沒有半分嬉鬧的模樣。

    「祈師姐,這話你當然不愛聽,可是修行道途漫長,誰都有個耽擱、走火,師姐修行時間比我長得多,類似的感悟應是有的。單師兄眼下便是誤入歧途,而師姐你,又何嘗不是?」

    「我?」

    祈碧明眸中略現稜光,與李珣目光一對,卻先是抵受不住,偏過臉去:「是了,我又何嘗不是?」

    語音低弱千回,漸至於無。李珣正考慮著還要不要趁機進言,卻聽到耳邊細細低語:「……所以,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啊,珣師弟!」

    「呃?」

    祈碧沒有看他,只是將目光投向漫天飛雪。在這濃密的雪霧中,坐忘峰的輪廓若隱若現,比平日遠多了一份神秘蒼茫。

    「我也知道,天都峰一事後,心中已是心魔深種,我也曾努力過,只是每至夜深人靜之時,往事翻湧而上,便不克自制,靈台群魔攪擾,幾乎生不如死!幾十年來,修行上再難有寸進。

    「可是珣師弟你,當日年紀尚幼,所受刺激甚至更在我之上,這幾十年裡,卻能精修猛進,一躍成為此界最頂尖的後起之秀……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便是這麼大嗎?」

    李珣皺了皺眉,祈碧這無心之言,卻正好道破他的修行與旁人的不同之處。若祈碧的見識再長進些,說不定還能從中察覺出一些別樣文章。

    不過,李珣現在也不怎麼在意了,只是微笑道:「我的性情與師姐不同,或許這就是原因所在……」

    「也許吧。」從祈碧的語氣,便能聽出她對此並無興趣,她的本意也並不是糾纏這些舊事。

    止住李珣解釋之後,她低語道:「修為停滯不前,若只是影響我一人也就罷了,偏偏也連累了他。這些年,他分心旁騖,進境平平,我都是知道的,卻不願多想……

    「其實我應該感謝單師弟,若不是他,我未必能看得清楚!只是,近日,我不想再看見他!」

    她的言語前後頗不連貫,顯然仍難以自拔,最後一句固然是少有的決絕,卻依然擺脫不了自苦自傷的格局。李珣暗歎一聲,終於絕了再勸的念頭。不過話又說回來,別人自苦自傷,又關他什麼事?

    真是奇哉怪也。

    察覺到自己的心態變化,李珣便又擔了份心思。此時居高臨下,已經可以看到山洞外來回踱步的靈機,看他那張掩不住心思的面孔,李珣便知道,想要將事情化解在無聲無息之中,難啊!

    不管怎麼說,事情總算沒有繼續惡化下去。單智這回還算聽話,也可能是被嚇住,早早便向宗門申請閉關,等李珣他們下峰時,他已經「潛心修煉」去了。沒有此人在眼前,祈碧和靈機總算還能維持正常的神情。

    將祈碧與嬰寧送回居所之後,李珣已覺得疲累欲死,正待回去歇息,卻見到靈機皺著眉頭跟在後面,亦步亦趨,沒有半點擾人的自覺。

    李珣又好氣又好笑,轉頭道:「你怎麼還不回去?留這臉色給我看嗎?」

    靈機的臉色沒有好轉,悶了半晌才道:「今天都怪我,我太心急了……」

    「他自己入了魔障,又能怪得誰來?」李珣先為大家撇清干係,接著又道:「我也擔心他心態不穩,不過,事已至此,當面規勸的法子便再不能用,我們只能暗中招呼著,免得他一時想不開。」

    嘴上說著,他心中已是冷笑:想不開?恐怕還會做出什麼事來吧!

    本來只隨便一想,可記起單智被他叱責下山之時,那死白絕望的面色,李珣便留了份心,但嘴上不停,又道:「不過此事也能算是個契機,如果他能從中幡然醒悟,那還是你的功德呢!」

    靈機知道這是李珣有意幫他調理心情,便撇撇嘴角,強笑兩下,只是臉色很快又沉了下來。李珣翻了個白眼,對朋友的軟心腸實在無可奈何。

    勉力又勸了幾句,總算讓靈機按捺心情,回去歇息。看著他御劍歸去,李珣反倒又倦意全消,在自家門口呆站了會兒,先前存下的念頭開始明晰起來:單智那小子,不會真做出什麼事來吧!

    一念既起,李珣倒有些坐立不住,稍做思量,也駕雲飛起,朝止觀峰下去了。

    明心劍宗已出師的三代弟子,除了文海、祈碧夫婦及李珣居住在止觀峰,其餘均散居在連霞山各峰谷之中。

    單智的住處便是一處低谷,距離止觀峰並不遠,李珣花了小半刻鐘便飛抵那裡,排闥直入。

    山谷中白雪靄靄,遮去大半草木佈置,一眼望去,倒是出奇的爽利。

    按照李珣的想法,此記單智應該立刻撲上前來,哭著鬧著請他出個主意才算正常。可是,出乎預料的是,一直到單智居所內,裡面竟是半點兒聲息皆無。

    天色已暗了下來,屋內也沒有點燈,黑暗暈染了大半個房間,與窗外透過來的雪光交織在一起,詭異陰森,又深寂至難以捉摸。

    李珣皺起眉頭,瞳孔漲縮幾次,很快適應了屋內的光線,可是目光仍梭巡了兩圈,才找到單智的位置。這個可憐蟲正縮在角落裡,蜷成一團,整個身子都隱沒在陰影裡。

    踏前一步,李珣正要說話,目光所及,嘴唇又閉合起來。

    單智在發抖,在靜寂的大背景下,簌簌的落雪聲、上下牙床「得得」

    的撞擊聲、還有那似乎將骨肉抖落的怪響,種種聲息合起來,又化為一串低細的嗚咽,融入到漸漸擴散的黑暗中去。

    李珣靜靜地看著,看這可憐蟲咬著大拇指,無意識地壓抑著,讓嗚咽零碎不成聲。露在外面的半張臉早是涕淚交加,扭曲的臉上卻看不清是恐懼、絕望又或悲傷。

    這一幕,又是似曾相識。

    李珣恍惚間覺得,最近自己就像垂垂待斃的老朽,眼前閃過的一切總和前塵往事勾連不清。自己的心腸也在似真如幻的迷濛中,不知成了什麼形狀。

    人心果然是最奇妙的東西,在這一刻,李珣發覺,他心中不屑、鄙夷、無聊之類的感覺迅速地淡去了,留存下來的,則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而最終,這心緒也化為一歎。

    歎息聲像是一根尖針,猛刺在李珣頭皮上。這瞬間的疼痛讓他從紛亂的意緒流動中猛醒過來,近乎倉促地退出去,再不願待在這突然壓抑得令他喘不過氣來的空間裡。

    李珣衝出屋外,在冰冷的雪霧中做了個深呼吸,這才感覺好些。他又拍拍臉頰,在清脆的響聲中,調整心情,腦子裡卻仍閃動著單智頹廢絕望的眼睛。

    這眼睛絕沒有焦點,卻死死地扣著他的心臟,使其依著某個律動,發出低低的顫音。

    「見鬼!」

    低罵一聲後,李珣飛身起來,頭也不回地朝著止觀峰飛去。

    他是在不住地上升,然而在更深的感覺中,他卻覺得,自己彷彿正從臨淵台上墜落下去——前一刻,他俯瞰眾生,不可一世,轉眼間卻基石崩塌,以至於淪落到與那條可憐蟲比肩!

    是的,即便他絕不願承認,但事實如此:現在的單智,就是六十四年前的李珣!二者之間,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差別。

    這真他媽的……

    李珣可以說是「逃」回止觀峰的,他心中滿是煩躁,湧動的氣血無數次衝擊著心防。理智和衝動一起告訴他,現在他需要做點什麼,證明也好、發洩也罷,總之一定要辦出那可憐蟲力不能及的事情出來,多少也是個安慰。

    然而,在回到小樓之後,他反而開始發呆:是要做點什麼,可做什麼呢?

    在無所適從的心態支配下,李珣遊魂般從樓下走到樓上,再轉回來,如是三五圈,卻仍找不到目標。

    太陽穴旁的血管已在突突跳動,如果手邊有把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拔劍便斬,先毀了這小樓,再殺遍止觀峰上下,一吐胸中積鬱。

    李珣漲紅了臉,重重地踏著步子,第五次走入書房。來回踱了兩圈,正要再出去,鬼使神差,他的眼神無意識地掃過書桌上擺放的石板,還有旁邊的筆架、硯台。

    腦中似乎響起了聲玉罄的清鳴,使他瀕臨崩潰的理智緩了一緩。他搶前兩步,盯著那塊石板,怔了半晌,忽發掌擊下,打得石板四分五裂。

    「有了!」

    叫聲中,他袍袖翻捲,將滿桌碎石清得乾乾淨淨,隨手扔出窗外,順便又掬了一層白雪進來,真息潛運,使之化水,滴入硯台。他則拿起旁邊似是頗為名貴的墨條,在方硯中磨了兩下。

    墨是好墨,只可惜研墨的手段差勁。看著濃淡不均的墨汁擴散開來,李珣心中又是好一陣煩悶,他閉眼不看,待定了定神,便又一掌拍在桌上,匡聲大響,硯台也跳了跳,在這聲亂響中,他咬牙道:「研墨!」

    陰散人纖長的身形應聲自虛空中閃現,她蓮步輕移,走到書桌之前,稍稍打量室內佈置,繼而抿唇一笑,將目光移到李珣的臉上。

    李珣別過臉去,似是看窗外的雪景,並沒有搭理她,更沒有把話說第二遍。

    陰散人也不計較,先輕展素手,鋪開紙張,又放了鎮紙,左手這才擺動拂塵,搭在右臂臂彎處,小指向上輕勾袖管,顯出一段如白玉般的小臂。

    她拈起墨條,食指抵在頂端,拇指和中指夾在兩側,用最標準的姿勢,慢慢磨動。她似乎全不知這是明心劍宗最核心地帶,舉手投足間悠然自得,也沒有半分被人支使的味道。

    而且與李珣相比,她研墨的手法便高妙得很了,磨動時細潤無聲,雖只是來來回回幾個動作,卻在迂迴中顯出虛靜清妙的氣度來。

    李珣無意間一眼看到,便再也拔不出來,只覺著隨著玉手烏墨的移位,他躁動的心情竟略有平復。

    他不自覺地坐到桌前,持起筆來。狼毫尖鋒吸納墨汁,漸轉烏黑,看著雪白的紙張,他定了定神,提筆在白紙右端,以中楷寫下「禁法秘要直指」六字。

    初一下筆,他便覺得滿腔火燥隨著筆鋒運轉,傾瀉而出,轉折間稜角分明,劍拔弩張,然而寫到「直指」二字時,著墨越發方潤齊整,雖不失勁健開朗,卻也內斂得多了。

    稍一思忖,他換了管軟毫,繼續下筆,這次則換了小楷。他滿腔躁動,均在開頭六字上融化開來,此時心境靈明,只覺得文思飛揚,近千字的總綱序略,一氣呵成,如珠如鏈,好不快意。

    直到最後一筆落下,李珣方口吁長氣,心中積鬱,一掃而空。他擱下筆來,正要將眼前這篇作品細細品味,陰散人卻先伸手拿起來,一邊輕輕吹乾墨跡,一邊著眼閱讀。才看了幾行,便是一笑。

    「口氣雖大,但也是有真料的,難得深入淺出……不過,你真想把這些心得寫下來?」

    如果說李珣初起念時,還只是為了彰顯個人的「地位」,等到寫完這篇序言,他已經將雜念沉澱下去,是真的想作一篇大文章出來。所以,陰散人問罷,他就毫不遲疑地點頭道:「難得有了想法,為何不做?」

    話是這樣說,但真做起來,卻遠不像所說的那麼容易。

    先前所做序文,是站在高處落筆,筆法簡約,僅起到提挈綱領的作用,並不甚難。

    而到正文處,李珣不但要照顧到體系的嚴密,還要努力將其中的理論、凡例等控制在明心禁法的範圍之內,分外考驗他由淺及深、由一知十的推演功夫。

    長夜過去,天色微明之時,李珣數易其稿,不過才寫了兩千餘字,初步闡明瞭禁紋刻劃、復合、推演的基礎。

    這小半篇文稿遠比不上寫序文時的文思泉湧,但寫完再看,依然是字字珠璣,極有大家氣象,李珣本人也十分滿意。自覺一夜思索下來,禁法之道的根基又增厚不少。

    他寫了一夜的文章,陰散人也在旁邊研了一夜的墨。難得她由始至終都是從容淡定的神氣,研墨時亦清幽恬淡,便是偶爾看看,也養眼得很,讓人不覺得累。

    「千古文人佳客夢,紅袖添香夜讀書……便是眼下只見女冠,惟聞墨香,也讓人神思清爽,確是極妙!」

    心中難得轉著輕鬆的念頭,李珣乾脆拋下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聽著骨節咯叭咯叭的聲響,他整個身心都像是泡在溫水裡面,舒服極了。

    陰散人朝著這邊抿唇一笑,正要說話,神情卻是微變,向李珣投來個信息,身形直沒入虛空中去。

    李珣仍保持著伸懶腰的姿態,但全身關節都僵住了,就在陰散人避去之際,從書房的窗口向外看去,一個極熟悉的人影正飄飛過來,正是明璣無疑。

    明璣亦是感知敏銳,在李珣目光投射過去的同時,她也有所感應,向這邊看來。兩人相距里許,隔著窗戶,均是一笑,只不過李珣自覺,他的笑臉有些發僵。

    果然,賭氣要不得,和自己賭氣更是愚蠢到頂。讓陰散人駐形在此,還是太冒險了呀!

    思忖間,明璣也不走正門,直接從支著的窗下閃身進來,卻依然神姿灑脫,極是好看。李珣卻只能苦笑,忙站起來招呼。同時他也注意到,明璣手上還抓著一把寶劍,想必是為他從宗門寶庫中找出來的。

    見李珣目光移到劍上,明璣笑吟吟地將其遞了過來:「劍名「苦竹」,在此界名聲不顯,可比「青玉」的材質更勝三分,難得光華內斂,行意使氣,圓融處當遠勝「青玉」才是。」

    李珣忙謝過,這才雙手將劍接過,果見此劍外鞘古樸,呈天然枯綠竹色,並無紋飾,拔出劍來,劍身亦寶光內斂,真息投注時,略起濛濛清光,絕不耀眼,劍身潛震,嗡嗡劍吟,更透十分清淨。

    他又感覺劍身輕重,無不得心應手,便知明璣很下了一番工夫,自然感激不盡。

    明璣對此倒不在意,只是笑道:「我為你挑了一把好劍,卻還要看看,你這能耐配不配得上……去外面切磋一二如何?」

    李珣就知道這事逃不過去,只能應了。他先將劍歸鞘,又轉身收拾桌上的文稿,哪知旁邊伸出一隻手來,將上面那面序文抽了出去。李珣呆了呆,回頭苦笑道:「四師叔……」

    「好大的口氣!」

    明璣的評價倒與某人差相彷彿,不過她更坦白一些:「我對禁法之道是不通的,但看這序文,也覺得頗有所得……後面的呢?」

    李珣忙送上稿件,一邊笑道:「還請師叔您指正。」

    明璣白了他一眼,繼續看下去。

    李珣現有的稿件所書仍是基礎性的東西,不要說是明璣,便是任何一個初入門的弟子,都能有所領會。明璣當然不會笑他寫得粗淺,事實上,在看過高屋建瓴式的序言之後,明璣已經瞭解李珣的意圖。

    他分明就是想創作一部由淺入深,從最基礎到最玄奧的禁法修行寶典。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極大的工程,絕非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而是需要經年累月的努力。

    以李珣的才氣縱橫,只要能夠完成,即使比不上回玄、星璣、不言三宗的傳世經典,也足以成為明心劍宗最具價值的秘典法門之一,流傳後世。

    在李珣和文稿之間來回掃視,明璣那閃亮的眸光,甚至讓李珣心裡發虛。

    良久,她才歎道:「若你能按序言所說,做出這部著作來,便足以比肩任何一個宗門前輩……

    「別說不敢當,這就是事實。嘿,別人都是先寫正文,繼而補序,你卻是將其顛倒過來,怕是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見她說到這地步,李珣也不再分辯,只微笑欠身而已。如此篤定的態度,比任何言語都來得有力。

    明璣道一聲「好」,將文稿放回,緊接著卻用劍柄搭在他的肩膀上:「別想逃滑!就算你能寫出《化星秘典》來,今天也逃不過去……走吧,我看你的修為退步了多少!」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7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二章  絕命


    功力可以掩飾,境界呢?

    這裡李珣近幾日一直在為此問題而苦惱。

    骨絡通心之術結合玉辟邪,很盡職地將他一身血魔腥氣遮掩乾淨,也順勢將他的修為折去四成。

    然而,隨著境界的攀升,李珣發現,他觀察這世界的方式,似乎與之前已有所不同,更要命的是,他還沒有弄清楚,兩重境界,究竟「不同」

    在何處。

    所以,在和明璣切磋的過程中,他明明覺得自己對青煙竹影劍訣的體悟更上一層,但束手束腳之下,反而弄得彆扭無比,讓明璣極不滿意,手下也更不留情,劍氣縱橫間,打得他狼狽不堪,根本喘不過氣來。

    正因為如此,接下來的日子,李珣過得非常「充實」。

    他一方面要花費大量的精力,撰寫那部鴻篇巨製,另一方面,他也不能藉此擺脫明璣的懲罰式「糾纏」。所有剩餘的時間,便是在明璣的指導下,穩固修為,熟識劍性——這比讓他寫十部典籍還要痛苦。

    這是李珣近些年來,僅見的單純時光。每日裡早起登峰練劍,午後著書立說,直至晚間,又調息打坐,簡單得近乎枯燥。

    然而就是這樣的日子,讓李珣浮躁的心思沉澱下來,諸多煩心事都放在一邊,漸漸地也模糊起來,彷彿那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如此過了十餘日,李珣本身還沒有厭倦這種生活,可是卻有了一些困擾。尤其是在深夜獨立打坐,靈台明澈清靈之際,分明漸入佳境,偏有許多似真非真的影像翻湧上來,做諸般魔劫。

    因為這是修煉時常有之事,李珣本來也不在意,只以度劫法門一一斬卻,然而兩日下來,魔劫愈演愈烈,以至於牽動全身氣血,勾連心竅,使「不動邪心」殷殷震鳴,攪亂真息流動,使一晚的功課全打了水漂。

    李珣睜開眼睛,散去真息,一切立時恢復如初。然而僅僅消停了一會兒,他的心口便酥酥麻麻,似乎有無數小蟲竄動。感覺極其細微,以至於他險些認為那是幻覺。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

    這感覺不像是前些日子的焦躁,反而是某種無以言之的觸動。李珣捂著心口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月色雪景,眉頭擰在一起:「喂,我是不是練功出問題了?」

    看起他是對空氣說話,但空氣還真的有了回應,那是陰散人磁性悅耳的低語:「鑒於以前從沒有同修三派法門,還能活到你這把年歲的,我沒法給你答案。不過,僅是猜測的話,我倒覺得這倒有點兒佛門神通的味道。」

    「佛門神通?」

    「因為某種契機,感應天道運轉,對八荒六合、過去未來諸事有所觸動——按照明心劍宗的說法,這算是「上體天心」吧,你那死鬼師父不是號稱「天心劍」麼?」

    最後一句大有諷刺的味道,李珣卻當是耳邊風,只抓著話中要點:「就算是「上體天心」,那說明什麼,我修為精進?還有,觸動我的,又是什麼?」

    「修為精進?你想得倒挺美!」陰散人雖未駐形,但言辭意蘊豐富多彩,聞之如人在眼前。

    「你就不奇怪麼,你那玉辟邪被稱做修行至寶,其最大原因便是可辟邪毒心魔,以氤氳靈氣,作無上護持。

    「可是這兩天,你心中卻魔劫不斷,視玉辟邪如無物,這是典型的內外交攻之相。其源頭,不在你心中,而在你肉身之上啊!」

    李珣嗯了一聲,沉吟道:「肉身,你是說血影妖身?」

    「恐怕是了。修道向來是堵不如疏,你以骨絡通心之術並玉辟邪,將這無上魔功硬生生鎖在心竅之內,固然不會露出馬腳,但心竅中,魔化卻不會停止,只會愈演愈烈。你近來魔劫不斷,當與此有關。

    「另外,《血神子》畢竟是無上天魔秘法,自有它的玄妙。而此往往都是妙手偶得,不可言道,硬去分辨是不成的。

    「倒是你心中觸動,當有契機引發,你可以想想,最近有什麼事情忘了去辦,如此又會造成什麼後果……就是這樣了。」

    「忘記的事情?」李珣想了想,腦子裡仍是一片空白,倒是心中撲通跳動,刺激倒是越來越重了。

    李珣敲敲腦門,正苦惱之際,眼角光影一閃,他反射性地扭過頭去,透過打開的窗子,正看到一道劍光飆射飛空,似是投坐忘峰而去。

    時值深夜,又是在宗門高手雲集的止觀峰上,這道毫不掩飾的劍光,至少驚動了十餘位了不起的高手。峰項一時間頗有些騷動,但也很快就平息下來。

    李珣對這道劍光是極熟悉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感到吃驚:「祈碧?

    她怎麼了?」

    從劍光的軌跡以及迸射出來的氣息上看,祈碧的心情恐怕好不到哪裡去。這種時候……難不成是和文海吵架了?

    不自覺走到窗前,朝坐忘峰方向看去。祈碧的劍光此時已成為微弱的光點,幾個閃爍之後,便消失在視野中。

    看著廣大無邊的黑暗幕布,李珣卻想起了當日祈碧自苦自傷的模樣,暗歎一口氣,正轉身的時候,他的目光卻同另一雙眸子對在一起,內外兩人齊齊一怔。

    儘管理由不同,兩人卻都脫不了尷尬。這種時候,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各自回去睡覺,可是,兩個極聰明的人物,卻同時做了件蠢事——

    「文師兄(珣師弟)?」

    齊聲的招呼讓尷尬的氣氛更濃。雖在夜間,李珣也看到文海臉上遮掩不住的難堪表情。有心退開,又怕太過著相,讓文海胡思亂想。

    迅速地考慮了一下,李珣乾脆跳出窗子,迎了上去。劈頭就問道:「文師兄,剛剛是怎麼回事?」

    他不問「祈師姐怎麼回事」,而將問題變得寬泛,正給了文海緩口氣的機會。文海也是聰明人,臉上順勢現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和你祈師姐生了口角,她一時氣不過,就……」

    李珣非常貼心地避開具體的事件,搖頭道:「文師兄,不是我說你,你們怎麼說也是幾十年的道侶,遇事時退一步,自然海闊天空……」

    說著這些老生常談的套話,末了又關心了一句:「要不,師兄你追上去吧,師姐一個人登峰,找不到宿處,難道還要露宿野外嗎?」

    文海終於緩過勁來,說話流利許多:「這倒無妨,她在坐忘峰有落腳的地方。在三絕關附近,有青吟仙師的一座別業,後來贈給你師姐,十分清幽,她心情不佳時,往往去那裡住上幾日,調順了心情,自然就沒事了。」

    李珣怔了怔,卻是沒有想到連這事也能牽扯到青吟。幸好他很快回過神來,道了一聲「這就好」,正羅織著脫身的言辭,忽有所感,抬起頭,卻正和文海的眼神碰個正著。

    一時分辨不清裡面的含意,他不由揚起眉毛,問了句:「文師兄?」

    「啊……什麼?」

    文海明顯是走了神,還好李珣沒有進一步詢問,只當沒看見,繼續道:「說起三絕關?難不成……」

    「對了,就是你當年服刑,開闢九重石礦的地方。」

    文海長出一口氣,順勢接話,兩人的話題方向自然而然地轉過來。再說了幾句「當年」的閒話,尷尬氣氛已經消解得差不多了。兩方都不是那麼緊張,李珣也就有機會做些別的事情,比如,打量文海。

    其實,修行了相當一段時間之後,修士間的年齡界限便模糊了,用以區別的標準,也僅僅是修為、責任之類。

    修為好說,而責任相對抽像些,但看著此時的文海,李珣很容易便得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感慨,其風姿氣度,與其他同門可說是迥然不同。

    猶記得少時初見,文海雖是三代弟子的首席,卻還沒有脫出倜儻風流的逍遙輕飄,和祈碧堪稱是打得火熱。此後每隔數年再見,他的氣度便沉斂幾分。

    直至如今,乍一看去,他遠不如當年光芒萬丈,臉頰略顯幾分削瘦,多數時間,都喜怒不形於色,偶爾閃動的眸光,也令人很難捉摸,將他放在二代仙師裡,換個不熟悉的人來,未必能分辨得出。

    李珣並不關心文海最終會成為什麼人,他只是感慨,相較於七十年前,文海的變化堪稱天翻地覆,相比之下,祈碧卻仍沉浸在往日的記憶中,不可自拔,這樣的一對夫妻道侶,怎會不出問題?

    至此,李珣對他們夫妻問題的認識更進一層,但這似乎也沒什麼用。

    兩人聊了約小半刻鐘,李珣把握住時機,說是要做晚課,同文海告別。

    文海自然不加挽留,大家和和氣氣散場,李珣自回屋裡,至於文海今夜如何輾轉反側,那便不是他要關心的問題了。

    夜裡發生了這麼一個插曲,李珣也就沒有再多想什麼「神通」之類。

    因為不能打坐,他乾脆秉筆寫稿,直至天色微明,才攜了劍,去坐忘峰上修煉。

    今日明璣考校他的功課,題目是「御劍搏殺」,看起來殺氣騰騰,其實就是看他在虛空中、四面無著的情形下,如何與敵交手、追擊、逃命等。

    李珣早在未入真人境之前,便有不憑籍外物,御氣飛天的本事,如今更不在話下,即使折去四成功力,劍光依然靈動非凡。

    明璣按著性子攻了數劍,見他應付得綽有餘裕,一時間見獵心喜,當下威能全開,汩汩劍氣轉眼間拔升了數個層次,森然凌厲,直可斬裂虛空,當者辟易。

    李珣勉力接了十幾劍,便覺得明璣劍勢看似鋒芒畢露,實則圓融無隙。在坐忘峰濃度驚人的天地元氣之中,或撕裂、或牽引、或潛爆,幾乎劍劍與元氣流動起伏相合。

    十幾劍下來,天地元氣隨劍勢流動運轉,結合得天衣無縫,簡直就是拿小塊坐忘峰往他腦袋上扔。以他此時修為,如何能擋?

    無奈之下,李珣便應了功課中所講的要點,藉著一記近身搏命的劍法,身劍合一,從明璣的劍勢中衝出來,不住拔高身形,逃命去了。

    明璣看他身形遁走,暢然一笑,御氣直追。兩人打打逃逃,李珣固然全無還手之力,可他劍勢飛動,大有白駒過隙的玄妙精微,每在將入絕境之時,於不可能處脫身出來。

    如是再三,差不多整個上午過去,明璣竟然無奈他何。

    最後還是明璣先收了手,點頭笑道:「別的不說,你這御劍飛空的本事,在宗門內也是拔尖的。」

    李珣笑嘻嘻地回應:「再拔尖也被四師叔追著打,何況師叔還未盡全力,我可是汗流浹背,這大冬天的,真能給吹出病來!」

    明璣怪他油嘴滑舌,拿劍鞘拍了下他的肩膀。忽地省起一事,轉口道:「昨晚上你和文海在外面說話?」

    李珣知道瞞不過峰上的諸多耳目,便坦然應了,旋又笑道:「我只是勸勸……」

    「人家的家務事,你拿什麼去勸!」

    明璣嗔怪了一聲,接著卻輕歎一口氣:「其實,你去勸勸也好。尤其是阿碧,與她有交情的同門,除了你之外,還真沒有好口才的……

    「我和你明如師叔別的也不多求,只望她能稍事振作,勘開那層心障,否則修行不說,便是今後漫漫日月,她該怎麼熬法!」

    李珣估摸著,這應是明如求懇的話語,以明璣的性格,不至於如此小家子氣。只是,將信任寄托在他這個弟子身上,不知是明如真的很信任他呢,還是病急亂投醫。

    心裡想著,嘴上也要應承。此時天已近午,明璣還要回去商議事情,便先走一步,李珣本也想著回去繼續寫稿,可因為明璣轉述的言語,他忽地生出去看望祈碧的想法。

    追逃了一上午,這裡距三絕關已經很近,正好順路。

    三絕關上的九重石礦,怎麼說也浸入李珣數月的汗水,如今數十年過去,原先的礦區,此時已被新生的荒草樹木遮掩,可若仔細觀察,還能從高聳的巖壁上,找到當年挖開的洞孔劍痕。

    盡力拋去物是人非的感慨,李珣以九重石礦為中心,遠遠地轉了一圈,花了約小半時辰,便發現了目標。

    那是在九重石礦之上約百里處,一片極深密的叢林。

    一座外型頗為雅致的竹樓,坐落在密林深處一個小小的空地上,周圍都是常青林木,遠方還有座山石高崖。

    一條細流山澗從上面流過,在十餘丈的落差下,形成一條小小的瀑布,落入下方的小水潭。透過林木,水聲隱隱,清亮而不亂耳,當真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李珣能發現此地完全是運氣,若不是今日天氣放晴,瀑布反射正午的陽光,引起他的注意,他絕不可能發現隱藏得如此之深的小樓。他此刻就站在高崖之上,居高臨下,打量竹樓內外。

    出乎意料的,在這個方向,透過竹樓上層的小窗,竟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內的情況,包括祈碧。

    此刻,她怔怔地坐在窗前,看著樓外的草木白雪,面目神情鬱鬱寡歡,週身氣息,與這幽林小樓是何其相似。李珣遙遙看著,忽然覺得此情此景足堪入畫,只可惜,他沒有鍾隱那樣的丹青妙筆!

    想到鍾隱,他自然而然地想到青吟,也想起文海昨晚說過,這裡曾是青吟的一處別業。他心中不由泛起堪稱惡意的念頭——當年鍾隱是不是也曾站在他現今的位置,偷窺樓內佳人呢?哈!

    嘎嘎笑了兩聲後,他忽然覺得好生沒趣,再看小樓那邊,祈碧眉目間所鬱結的憂愁,一時間心情大壞,再沒有心思前去拜訪,轉身離開。

    日子又過去了兩天,李珣依然保持著枯燥而充實的生活方式,只是將晚課時間削減,以緩解《血影子》的反噬。

    相應的,他寫稿的時間有所增加,思路又漸入正軌,至今已寫了近五萬字,其中圖文並茂,既有言論之精闢,又有圖解之直觀,使得陰散人這唯一一位讀者讚不絕口。

    這一夜,李珣只覺得文思泉湧,筆下竟似收拾不住,數千文字從一件尋常的禁紋復合例子生發出來,極顯微言大義,令陰散人拍案叫絕。李珣也相當得意,決定今夜不再休息,寫到天明再說。

    哪知念頭才起不久,他落筆之際,心中突然劇痛,手上微顫,大滴的墨汁落在紙上,鋪開一片。好好的稿子,就此毀了。

    李珣駭然抬頭,只覺得心驚肉跳,不可自抑。一旁陰散人皺眉按上他的腕脈,又輕輕搖頭,表示身體並無差錯。但這感覺實在太過強烈,李珣已經沒法再安心動筆,只能站起身來,在房中轉圈。

    想起上次陰散人所說的神通感應,李珣不免有些大禍臨頭的悲觀想法。但很快,他就將這沒意義的念頭拋在腦後,盡力收攏精神,想找出其中的關鍵契機。

    旁邊的陰散人也在動腦筋,她比李珣要老辣太多,沒有天馬行空地去想,而是就近整理出幾個人名。

    「你最近在山上碰到了誰呢?明璣、祈碧、文海、靈機、單智……」

    「單智!」

    沒有理由的,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李珣心中轟然擂響,那種在迷茫中找準方向的感應,何其強烈。

    他甚至沒有去想原因,猛地一擊掌,急切中連正門也不走,直接跳窗出去。還好御劍時沒忘記隱去劍光,消斂氣息,這才沒在高手雲集的止觀峰上惹出事來。

    陰散人想了一想,身形隱沒,追了上去。

    李珣的目標是單智「閉關」的幽谷,如果一切正常,單智那小子應該還在裡面自怨自艾,涕淚交加才是。可當李珣一腳將虛掩的大門踹開,搶入屋中時,卻只見到被翻得一片狼籍的櫥櫃,還有地上翻覆的十多個藥瓶。

    「真出事了!」

    李珣腦子越發清晰,他幾步搶到櫥櫃前,旁的全都不管,只去找第二層第三個抽屜。

    不用他動手,那抽屜已經給扯下來了,裡面放置的盛藥的玉瓶七倒八歪,還有碎開的。李珣繃緊臉,又察看地面上的瓶子,結果是……沒有找到他想找到的!

    李珣低罵一聲,將腳邊的瓶子踩得粉碎。虛空中陰散人很好奇地詢問:「怎麼了?」

    「那小子瘋了!他一定是去找祈碧,天知道他會幹什麼……不,應該說,他除了那事之外,什麼都不會幹!」

    難得陰散人也能聽得糊里糊塗,還好,她很快抓住了重點:「你剛剛找什麼?」

    李珣唇角勾起,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只是嘿然道:「飛夢煙。」

    陰散人輕哦一聲:「那可是極樂宗的寶貝,論功效,不在迷迭香之下……是了,你是說,他拿這迷藥,去算計那個祈碧。哈,明心劍宗出了你們這樣的弟子,確實有趣的很!」

    頓了頓,她又道:「你理他做甚,不管他能否得償所願,那都是他做的,與你何干?」

    「是啊,是他做的。」李珣森然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可是,那飛夢煙,卻是我送的!無論如何,我都逃不脫干係!」

    他語氣冰冷,心中感覺卻複雜得多。這飛夢煙還是當年他與吞陽劫女較量時,順下來的戰利品,後來某次回山,看到單智「為情所苦」,差不多就是存著開玩笑的心思,將這迷香送給他玩兒。

    單智是一貫的有色心沒色膽,見了這種禁忌之物,雖然大為心動,卻還是老老實實地將其深藏起來。李珣便是以看他卑瑣心理為樂,最多是存了個下手閒棋的心思,哪知當日之因,卻成今日之果。

    「好啊,原來心驚肉跳,是應在這裡了!」他低咒一聲,卻不敢再耽擱時間。

    這兩日,祈碧在坐忘峰上獨居的消息已經傳開,如果單智有心,絕對能夠得到這個消息,那麼,他現去了哪兒,呼之欲出。

    李珣咬了咬牙,片刻都不停留,先潛行到坐忘峰上,一待拉開距離,立時全力飛掠。即使不用血影妖身,他此時的速度亦屬頂尖,從峰下到三絕關,一路飛馳,竟然只花了不到一個時辰。

    如此神速,足以同此界任何一人比肩而無愧色。

    只可惜,他眼下卻沒有閒情理這些,在以九重石礦稍做定位之後,他繼續向上飛行,無邊夜色撲面而來,下方枯枝樹影,婆娑舞動,妖異非常。

    李珣飛了這麼長時間,腦子也冷靜下來不少,此時再想,從峰下到三絕關,七八萬里的路程,以單智的能耐,一天一夜還差不多。

    就算是他昨日出發,現在也未必能到。當然,若是更早一些,他現在去了,還有什麼用?

    他嘿然一笑,胸中殺氣暴漲。單智現在已經差不多瘋了,留下去必定是個禍害,不管這事犯了沒有,他必須想個萬全之策,將這禍害除根才是。

    深藏小樓的密林近在眼前。李珣正要飛入,眼中卻移入一個人影,撞入樹林之中,看那人速度不算快,且偷偷摸摸,難道是單智?李珣瞇起眼睛,待樹林婆娑的怪影將那人吞沒無蹤,這才起步。

    恰逢一陣山風吹起,樹影搖動更急,積了數日的雪粉簌簌下落,眼前的幽林就像是剛打了呵欠的怪獸,對行將入林的外人,展示鋒利的獠牙。

    「眼前這情形好像在哪見過……」

    李珣心中莫名其妙地閃了個念頭,又很快忘記。他在半空中稍做盤旋,認準了那日立身的瀑布上方,落了下來。

    從這個方向遙遙看去,見到的正是小樓剛剛亮起的微光。

    「真巧啊!」

    感歎中,李珣又想到自己玄妙之至的感應,再沒什麼可說的。內外光線的差異,使他清楚地看到祈碧披衣起身,下樓開門的全過程,然後,祈碧便再也沒有上來。

    李珣吃了一驚:「那廝不是上來便動手吧!」

    他正要撲身下去,卻又見到隱約的珠光在小樓外亮起,穿過密密的林木枝椏,映著厚厚積雪,迫得黑暗稍稍後移。

    李珣看到了枯枝掩映下,仍保持著合理距離的兩個人影,但與之同時,他也看到了,珠光亮起時,小樓側方,一個藏之不迭的身形。

    「靈機?」李珣總算明白入林之前看到的那個人影是誰,不過,靈機怎麼躡在單智身後,就非他所能知了。

    既然發現了端倪,林中三人的動向便再也瞞他不過。李珣立身高處,看著三人兩明一暗,方向竟是衝著這瀑布來的。

    祈碧手持明珠,當先穿過林木屏障,緩緩行來。珠光之下,她的面色雖然蒼白,卻也是出奇的平靜。而在她身邊,單智身子僵硬,還在發抖,臉上甚至淚痕未消,想來,就是憑這面目,才讓祈碧答應與他說話的吧。

    李珣沒有刻意藏起身子,也沒有跳出來的意思。他一雙銳目死盯著單智的左手,那手正攏在袖子裡,僵硬的手腕不自覺地彎曲,把袖口挺起來,怎麼看怎麼彆扭。

    兩人走到瀑布下的水潭邊,水流擊打潭面,清響連綿。飛濺的水霧映射珠光,如零瓊碎玉,一洗周圍密林的陰鬱。

    在這樣的環境下,祈碧的語氣顯得平和安靜:「這裡名為洗心潭,我心裡不舒服的時候,便會到這裡來,洗盡塵慮,再回到人前。單師弟,我請你到這兒來說話,其實也想讓你在這洗心潭前,清洗心障……」

    單智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仍竭力壓低聲音,但從嗓子裡迸出來的,依然是沙啞的嘶吼:「你不用說了,我知道!祈師姐,我什麼都知道!」

    祈碧安靜地看著,不發一言。李珣離得遠,不知道她眼中透出來的,是什麼光采。

    而單智的反應則越發激烈,他努力伸出手,指著身前的潭水,嘶聲道:「這裡是洗心潭、後面是幽獨居,你特別生氣的時候才會來這裡;再向上,還有片松林,你傷心的時候會去那裡吹笛,是不是?這我都知道啊!」

    祈碧再保持不住平靜,身形微顫,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口中只道了一個「你」,便又被單智打斷。他向前跟了一步,嗓子已啞得不成模樣。

    「還有,還有坐忘峰下、下面的我也知道!你心情好的時候,經常去飛雲棧採茶,偶爾也去觀霞峰練劍;覺得累的時候,則會去鷹潭後面的溫泉沐浴……這我也都知道啊!」

    最後幾字已完全不成音,因為他再也忍不住,喉嚨裡嗆出哽咽的聲音。珠光下,只見他臉部扭曲,涕泗橫流,已不成人樣。還伸出手,想去抓住什麼,祈碧又後退了一步,臉色雪白,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單智一把沒有抓住,臉上神情怪極了,他又迫近一步:「師姐,師姐,你看,我真什麼都知道,你為什麼不答應我?

    「他文海有我知道得清楚嗎?有我關心你嗎?他沒有,他什麼都沒有,他娘的什……麼……都……沒……有啊!」

    說著,他跳著腳,放開嗓子,嘶聲嚎叫。這場景應該算是滑稽的,但無論瀑布上下,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眼前的單智,就是一頭鎖在籠中的困獸,即使他跳,也只能撞上那冰冷的枷鎖,撞得頭破血流。

    祈碧的呼吸不再平穩,她似乎想上前勸阻,但本能的恐懼卻把她攫住,讓她失去了向前的力量。直到單智喘著粗氣,迎上她的眼睛。

    「師姐,你在拿什麼看我?你那是什麼眼神?討厭我?可憐我?是不是?」單智嘴裡說著,還想向前,但腳下一絆,讓他失去了平衡。

    在踉蹌中,他伸出手,想讓祈碧扶住他。但最終,他只抓著了空氣,重重地僕在地上,渾身發抖,似乎已經失去了爬起來的勇氣。

    嗚咽聲悶悶地響起來,他跪伏在地下,痛哭流涕:「我求求你了,師姐,我不要那些,我只要你說一句話,就一句!師姐,你說你喜歡我,就這一句啊!」

    看著眼前男兒像一條癩皮狗般縮成一團,祈碧蒼白的臉上也有些茫然。她似乎想開口,但最終還是抿起嘴唇,搖搖頭,再度向後退開。

    她的腳步驚動了單智,單智抬起臉來,呆呆地看著祈碧向後退,涕淚交織的面孔已經僵硬了,身邊隆隆的水流聲好像突然變響,將他一切的努力,都壓制下去——輕而易舉!

    所以,包括單智在內,都沒有人聽到那一聲玉瓶碎裂的聲響。只有一蓬如水煙般稀薄的氣霧,融入周圍飛濺的水霧中,瞬間瀰漫開去。

    瀑布之上,李珣長歎一聲,身上玉辟邪自發運作,區區迷煙,自然無奈他何。他又向崖下樹林中看了一眼,那裡超出「飛夢煙」的揮發範圍,應也無事。

    也就是轉念的時間,水潭邊正後移的祈碧,身子忽地一晃,全身力氣在瞬間被抽空,猛然間平衡不住,低呀聲中,慢慢軟倒。

    前面的的單智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衝過,伸手去扶,卻沒有掌握好力量,剛沾上手,便給帶翻。

    祈碧手中明珠滑落,摔在水潭邊硬石上,當即破開。密林水潭,立時被回捲的黑暗完全籠罩。

    李珣瞳孔放大,稍稍適應,便將潭邊情形看了個清楚,比之剛才,僅稍暗一些而已。目光掃過,正好見到單智雙手緊扣著祈碧的香肩,身子卻反常地挺直,僵硬地將玉人按在地上。

    飛夢煙完全化入空氣中,再無危害。單智事先服了解藥,李珣早有準備,更遠一些,靈機不在迷藥範圍內,如此,水潭周圍,只有祈碧一人中了招,此刻渾身酥軟,連根手指頭也抬不起來。

    她總算還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想厲聲叱喝,可力氣到了唇齒間,就消融了八九分。出口的聲音,微弱不堪:「放開我!」

    單智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竟然聽話地放開了手。祈碧見事有可為,心頭微鬆,想繼續要他懸崖勒馬,又怕說得不好,觸怒了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潭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餘下單智重重的吐息。

    李珣不自覺抿住了嘴唇,奇特的感覺在心口漲縮迴旋,他忽地笑了起來,沒有下去的意思。倒是下面樹林中,靈機至今未動,很讓他吃驚。難不成,那小子看傻了嗎?

    崖下祈碧微弱的叫聲順著風兒傳了上來:「拿開!拿開!」

    聲音裡已帶著哭腔。那是單智伸手碰撞她的臉蛋,動作相當柔和,可在祈碧這方,卻恨不能馬上死去,她已經可以想像,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命運等著她。

    單智忽然嘿嘿地笑了起來:「師姐,你真美……」

    這話很無禮,但尾音卻在打顫,接下來,他突然收回了手,只是跪坐在祈碧身邊,悠悠說話:「我知道,師姐,你一定是以為我想對你不軌,是不是?嘿嘿,師姐,你不能這麼看不起我,你的想法不對,一點兒都不對!

    「我是喜歡你,想要你,可是,我為什麼要強迫你呢?你以為我很下作,不,沒有,完全沒有!我就是想這麼看著你,什麼都不用做。一直等到有人來打擾我們,那時候……」

    聲音漸至於無,但下一刻,嗡然聲中,寶劍出鞘。冷冷鋒刃在黑暗中放射出淡金色的光。單智就將這把劍橫在膝上,冷冷發笑。

    「到那時,這把劍會先穿透我的心口,再透過你的心口,我們就串在一起,身子貼著身子、血融著血,誰也沒有辦法把我們分開!

    「到了天上,我再來疼你、愛你,那時候,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

    對不對?你說,這主意怎麼樣?師姐,你說話啊!」

    祈碧沒有回答,她只是失神地看著深邃無盡的夜空,淚水溢出眼角,沁入髮鬢間。

    單智有些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擦那淚珠,而他的手剛離開劍柄,身後便有人怒吼一聲:「單智師兄!」

    密林中,靈機發聲之後,立刻狂奔過來,速度好快,半途伸手,便要去制著這位已陷入瘋狂的師兄。單智先是目瞪口呆,眼看靈機便要衝過來,他本能地縮回手,抓住劍柄。

    時間明顯不夠他將自己和祈碧的心臟串在一起,因此,他怒吼一聲,反手揮劍,那模樣,分明就是要把靈機砍成兩半。

    靈機險之又險地側身,讓過這道致命劍氣,同時也拔出了劍。單智已經跳起身,狀若瘋虎,衝了上來。

    此時靈機的修為遠在單智之上,只一劍便將單智封開,同時大叫道:「單智師兄,你還執迷不悟嗎?」

    單智悶著頭又是舉劍迎上,這回靈機根本不給他近身,當空劍氣一絞,清鳴聲中,單智虎口迸裂,寶劍脫手,只能在原地發呆。

    靈機搖搖頭,也收起寶劍,一步步走上去,口中語氣已放得盡量柔和。

    「單師兄,我知道,你只是一時糊塗,現在沒有釀成大錯,完全可以挽回啊!對了,還有祈師姐,祈師姐也一定會原諒你,只要你對她道歉,大家可以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是不是,祈師姐?」

    說著,靈機扭頭去看祈碧的反應,只是祈碧此時真正連說話的力氣也失去了,沒有一絲聲息。

    靈竹還要再說,體外風聲一緊,卻是單智重拳轟來,他本能地躲開,卻見單智已經返身跳起,竟然又向著祈碧撲過去。喉嚨裡已經破碎不成聲:「師姐,一起死吧!」

    靈機大驚失色,本能地催動背上寶劍,念動即發,化作森冷劍芒,直刺過去。

    然而單智變得實在太過突然,又全然不顧背後劍芒,靈機飛劍雖快,卻還是慢了半步,單智重拳轟下,劍芒只在最後撞了一記,使其稍稍偏移,大半拳力仍擊在祈碧肩頭,喀嚓一聲,肩骨碎裂。

    祈碧身體一震,口中顫聲呻吟,已經受了重傷。緊接「砰」聲大震,單智被劍氣彈飛,四仰八叉地摔入水潭之中,狼狽不堪。靈機則飛快趕上,護在祈碧身前,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單智,你混蛋!」

    單智勉強從水潭裡脫身出來,臉上卻掛著古怪的笑容。可這一切,在碰到祈碧艱難偏移過來的黯淡眸光時,卻如熱湯沃雪,瞬間消融不見。

    「沒、沒死?那我,不,我也不能死、不能死……」

    冰冷的潭水似乎沖刷掉了他所有的勇氣,他嘴裡念著誰也聽不懂的話,盡力偏著頭,避過祈碧的目光,向後退去。

    祈碧終於忍不住,咳出鮮血,瞬間染紅了半邊臉頰。這刺激性的顏色落在單智眼裡,就像是一根燒紅了的尖針,猛地打入他的腦殼。

    他慘叫一聲,向後便跑,跑了兩步又踢到自己脫手的寶劍,他手忙腳亂地拾起來,御劍便起,要翻過瀑布高崖,有多麼遠,逃多麼遠!

    靈機咬牙站在原地,寶劍化虹飛動,直追上去。他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單智給留下來,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單智御劍,轉眼便到了高崖邊上,然而,入目的景象卻讓他呆住。一人就站在高崖之上,負手而立,冷冷地看他,山風吹動衣袍,獵獵作響,直若乘風歸去。

    「珣……珣師弟?」

    李珣看著單智,目光卻又透過眼前的面孔,散入無盡的虛空,其中的意味,便是一百個單智,也弄不明白。

    而此時也不是他思考的時候,靈機操御的劍光已飛射而上,急切之下,單智身體只是稍滯,便嘶叫著向上飛騰,這時候,他已經什麼都顧不得了。

    手指輕抬,但僵滯了一下,卻又放了下去,與之同時,李珣也閉上了眼睛。

    山風突然變得猛烈起來,半空中細小的漩流乍分乍合。單智被這風一吹,只覺得身子僵冷,本與劍身勾連的真息忽有一股失去了控制,又調整不及,由此劍光散亂,上飛的身形止不住偏向一邊。

    恰在此時,靈機的飛劍直刺過來,本是要擊傷他腰胯的劍芒避之不及,嗡然聲中,貫胸而入。他慘嘶一聲,猛力掙扎,劍氣本能迸射,將其心脈絞成碎末,抹消他體內每一寸生機。

    帶劍的身體在空中定格,旋又直落而下,半息後,砰然水響,此後,寂靜無聲。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7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三章  利害


    「我做了那麼多,做了那麼多,這是我應該得的!」

    紙上寫滿了這樣歪歪斜斜的字體,看得令人刺眼,這是在清理單智居所時,從書桌上找到的。李珣隨手將它收起,而此刻,又只是晃晃手腕,便讓這代表著單智在人世間最後痕跡的紙張,憑空燃燒起來,化為灰燼。

    單智的事件就此化為煙雲,但餘波未平。祈碧重傷未癒,心靈似乎也再度受創,整日裡昏昏沉沉,不知人間何世;靈機則因親手殺了平日最好的朋友,到現在臉上也不見半點兒笑容。

    甚至連單智的師尊明松,也因管教不得法,讓單智闖下如此大禍,難辭其咎,已自請面壁,閉關懺悔。

    至於李珣,在宗門方面因為措施得當,沒有受到半分牽連,只是花了兩天時間,與同門一起,整理單智的遺物,直到剛才。

    李珣怔怔地看著書案,腦中卻被那一句話填滿。他不想就此深思什麼,只是由此而來的情感低潮,讓他渾身提不起勁來。

    便在此刻,敲門聲響起。李珣心中微奇,這種時候,山上很少再有人串門的,直到從神念從門口掃過,他才恍然。

    念頭微動,吱呀一聲,外門開啟。正等候的嬰寧睜大眼睛,很好奇地拍了拍門板,再說了一聲「師父我進來了」,這才走入,且順手將門掩上。

    李珣暗讚一聲「有教養」,同時揚聲招呼道:「過來吧,我在書房。」

    嬰寧應了聲,輕巧地像一隻狸貓,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李珣直起腰板,對著小姑娘微笑道:「這幾天事忙,倒沒有去看你,還好嗎?」

    小姑娘乖巧地點頭道:「明如仙師很照顧我,靈綺、靈嫣師叔她們也常指導我功課,只有祈師叔……」

    說到這兒,嬰寧眼圈有些潮紅,看樣子,她對祈碧還是最有感情的。

    李珣同樣想到祈碧對她的疼愛,又聯想到單智,歎了口氣,又勉力振作,笑道:「你心疼祈師叔,常去看看也好,這樣她的心情也許會好些。

    對了,你今天來,為的是什麼事?」

    嬰寧稍一點頭,又略展顏道:「靈綺師叔她們說我可以修煉一些應用法門了,又說這些法門由師父您教最好,還說師父您禁法修為在通玄界也是最頂尖兒的,所以……」

    李珣恍然,但就此也想起另一件事來。眉頭皺了下,再看嬰寧天真無邪的面孔,不知怎地,腦中卻浮現出小姑娘在山洞裡呻吟輾轉,媚態萌生的情景來。心頭略微一熱,旋又平復如初。

    他想了想,乾脆從已寫好的文稿中,拿了最上面三篇出來,交給嬰寧。

    「這三篇文稿是我剛整理出來的禁法基礎,只此一份,你可以去看,但要盡早還我,「最好是找幾位師叔幫忙,纂抄下來。你看的時候,不用死記硬背,要嘗試著理解,我要看看,你三天內,能有什麼心得出來。好不好?」

    嬰寧自然叫好,小心翼翼地將三篇文稿捲起,小臉漲得通紅,又向李珣鞠了一躬。

    李珣順勢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再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便放她離開。看這小姑娘像小鳥般歡快地飛走,李珣的臉色卻漸漸陰沉下來。

    「三天……如果三天之後,她的回答不能讓我滿意,便在我離山之後,將她帶走吧。」

    李珣這個決定也是相當艱難的,只是陰散人那句有意無意的判詞,卻如同一根橫刺,卡在他心中。所以,他才用這三篇文稿,再一次測驗嬰寧在禁法上的天資。如果不能達到他的要求,那這小姑娘的命運,便再改變一次吧!

    旁邊虛空震動,陰散人駐形出來,站在書案旁邊,微笑不語。李珣瞥她一眼,心中卻在想,若要將小姑娘帶走,陰散人勢必要和他分開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內,兩人的距離,很可能超出千萬里外,這無疑是一種冒險。

    但轉念想到,他對陰散人控制之嚴,堪稱萬無一失。一旦感覺不好,強制迫散其形體,將她收回便是。權當是一次實驗,否則日後有類似情況時,要臨時抱佛腳,那便真的尷尬了。

    他心中下了定論,便補充道:「一切順利的話,送她去霧隱軒,那裡有水蝶蘭看著,我也放心。」

    見陰散人垂首應了,李珣長出一口氣之餘,心中卻想到了仍臥床不起的祈碧,心中微黯,不想再說話,只微瞑雙目,靠在椅背上。陰散人會意,移到他身後,十指在他頭頂肩上揉捏,輕重緩急,莫不如意。

    被陰散人高妙手法侍候著,李珣只覺得身心舒坦,不自覺呻吟出聲。

    等到快感較平穩出現時,他才再度開口:「那晚還要多謝你出手……」

    他指的是單智殞身之前,將其身形吹偏的山風。那正是陰散人的手筆,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高明之至。

    陰散人也不在乎這點兒謝意,手上不停,只是笑道:「我卻沒想到,你也有心軟的時候。只是,心軟的理由是什麼?他和你很像?」

    李珣頭部微向後仰,目光有如刀刃,在陰散人身上剜上一記,忽又想起前些日子,因單智而賭氣,並立志寫出禁法經籍的事來。臉頰抽動,竟也笑了一下,只是不知其中有幾分感慨、幾分自嘲。

    陰散人眸光轉動,將他表情盡數收入眼中。忽然岔開話題道:「你若將此界全部修士分成兩類,該如分法?」

    「男修和女修吧。」李珣顯然提不起興致,說話也懶洋洋的。

    陰散人燦然笑道:「錯,若分兩類,要麼是明白的,要麼,就是糊塗的。明白的明白自己能做些什麼、該做些什麼;糊塗的便不必再說了。你覺得,你是明白呢,又或是糊塗?」

    稍稍提起了點興趣,又不滿陰散人故弄玄虛,李珣低哼道:「在你眼裡,我是明白還是糊塗?」

    「想弄清楚,是最簡單不過。」陰散人微微一笑,騰出手來,玉管般的手指轉了個方向,指著窗外一株高樹,上面枝椏間有幾個鳥窩,在冬雪中黑忽忽的頗是顯眼:「你將這些鳥雀的窩巢打破如何?」

    李珣瞥去一眼,見上面分明還有幾隻幼雛,便皺眉道:「這有什麼意思?」

    陰散人聞言笑道:「冬去春來,那些鳥雀長成,嘰嘰喳喳,豈不聒噪?」

    不自覺翻了個白眼,李珣真是給氣得樂了:「無聊透頂!閒著沒事我管它們聒不聒噪!」

    「哦?今日雖如此,可若是你心情煩悶時,頭頂有個烏鴉呱呱亂叫,你也不管?」

    李珣揚起了眉毛。那還真說不准結果會如何。不過,這也扯不到那些還不知能否過冬的雛鳥身上吧。他本能地多想了幾層,越發覺得其中大有玄機,不由認真地思慮起來。

    「她莫不是說我目光短淺,不知謀算?又或是心魔不成,缺了決斷?

    還是境界尚低,看不到其中玄奧?」

    這些念頭似乎哪個都有些道理,但哪個都不能盡解其意。轉了一圈,他的思緒又回到「明白和糊塗」的問題上來:「若我真毀了那些鳥巢,是糊塗還是明白?那必是糊塗的,然而做了似乎也沒什麼壞處……壞處?」

    他心中忽有一線靈光亮起:「未見得壞處,卻也沒什麼好處。世上之事,還是這不好不壞的糊塗賬居多,動念作了,便是明白的,也成了糊塗。

    偏偏這些事又是隨處可見,避也避不開,那又該如何行事,才能有利於我?」

    這條思緒恐怕比剛才那篇文章還要複雜百倍,李珣想得多了,卻覺得越來越糊塗,恍惚間覺得,這似乎便是傳說中推演天機的神通手段,只是他現在悟到的,恐怕連皮毛都算不上,自然是越想越亂,最終茫然不知所措。

    陰散人手上勁力稍重,語氣卻越發從容:「你我都是常作損人利己之事的,但這話卻還是要分辨清楚。天下事從不是非黑即白,自然也不能簡單分成「利」與「不利」。

    「本來辨不清的東西,硬要分辨清楚。自以為弄個明白,事實上是越發糊塗,直至不可救藥。」

    李珣沉吟一會兒,方笑道:「照你的說法,那水鏡宗窺探天機,趨利避凶的手段,反倒讓他們都成了一堆糊塗蛋?」

    「不然,你看水鏡宗,有幾回替自己謀算?世事大多還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同樣的事情,換個角度來看,便是大大的不同。說起來,這也是全身保命之道啊!」

    旁的也就罷了,那「全身保命」一出,李珣便忍不住大笑起來:「別人說還好,你說這個詞可就荒唐得很。嘿,全身保命,可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陰散人對李珣的口氣不以為忤,面上笑容亦是不變:「若是只想著全身保命,又談何突破、飛昇?其實你只要待在霧隱軒中,藏上個千百八年,保證沒有人能奈你何,那就是最高明的自保之道,可你願意麼?

    「所以,我們眼下說的,絕不是什麼全身保命的法子,而是迎難而上,逆天改命的道理。」

    難得這般口氣!此刻的陰散人,絕不再是任人擺佈的傀儡。即便李珣只需一個念頭便能讓她灰飛煙滅,但看她此時的言語氣度,一時間竟神為之奪,忘記了二者之間那微妙尷尬的關係。

    「明白人不一定能飛昇,但飛昇的必定都是明白人。一個糊塗蛋,就算他有鍾隱那樣的修為,也早晚要死在天地大劫之下。」

    陰散人唇邊冷誚之意大起,目光盯著李珣臉上,旋又微笑道:「那麼,明白和糊塗的分際在哪兒,你可知道?」

    乍一看是詢問,但剛剛她說得那麼清楚,若李珣再回答不上,便可以拔劍自盡了:「不在「利」或「不利」,也不在「辨得清」與「辨不清」。關鍵在於,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辨清,什麼時候不可辨清……」

    這繞口令似的領悟讓李珣忍不住想笑,陰散人卻微微頷首,正色道:「此間還有一節。天地無限廣大,而人身自限,世上諸事「利害」終究還是辨清的少,辨不清的多。由此更可延伸出兩件事:辨清了,怎麼做;辨不清,又如何?」

    李珣揮手打斷她說話,臉上似笑非笑:「我明白了,你是在說我對待單智,該謹慎時不謹慎,該狠時又不狠,首鼠兩端,自取其辱,是不是?」

    陰散人輕輕一笑,十指靈蛇般移到他肩後,輕輕揉動,透過數道暖意,活絡經脈,然後方道:「這終究是小事,你能聯繫起來,倒是難得。只是天下事,也不都是這麼簡單。退一萬步講,就算全是這些清楚明白的小事,你能保證,一百件中,件件都辨得清,做得好?

    「只要其中有一件做得差了,當即利害互換,由此牽扯到的變故又有多少?更不用提,佔大半數的那些辨不清的利害,你又該怎麼做法?」

    李珣沉吟良久,卻也找不到一個禁得起推敲的辦法,只能虛心請教。

    陰散人笑容裡分明有些狡黠:「說來也簡單,不多事,僅此而已。」

    「不多事?」

    李珣想笑,但終究還是沒有笑出來。以他此時的層次,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三字的背後,某種難以言道的壓力,汩汩流動,無休無止。

    「所謂「不多事」,說得更白些,就是有把握的事做,沒把握的事躲!

    懂輕重懂緩急,亦能知曉自身實力極限,可謂明智。」

    說到這裡,看到李珣唇齒微張,似要反駁。她又開口道:「當然,世上有些事,是躲也躲不過的,偏又辨不清利害。那時,直做便是,最大的代價,不也就是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嗎?有能力就過關,沒能力,便看老天吧!」

    李珣睜大了眼,不知自己應否會這個「謬論」喝彩。

    陰散人繼續微笑道:「當然,碰到這種辨不明的麻煩,仍要有這樣一種自覺:牽涉到的各方越少越好、解決的時間越短越好、事情手尾做得越乾淨越好!

    「簡單說,只一句話:盡可能地扼殺變數,將事態發展掌控在自己手中。

    「若你能持續此法百年、千年不變,直達極致,你會覺得,你所面對的世界清淨無比,更由外而內,成一片圓滿大自在。通體內外,清淨琉璃,世間塵絲,無所沾染,而這,也是最終的飛昇之道!」

    聽她一語講到飛昇,更有所謂清淨琉璃,無所沾染的「至道」,李珣也算開了耳界。只是這法門中透出來的味道,怎麼那麼怪呢?

    李珣細思一遍,忽地哂然道:「這裡大多還是你的臆測之辭,否則,你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陰散人似乎全不在意,手指力道也不見任何變化,只是淡然道:「萬事開頭難,每個人都不是一步登天,也不是從娘胎裡便知道這些道理的。

    「要想從百萬修士中冒出頭來,非但要「三化二真」的修行,也要在世間打滾磨練。而等到實力夠了,道理清楚了,塵絲卻也沾染了千萬條,牽一髮而動全身,哪能輕易揮斷?

    「我由家姐而沾上玉散人、由玉散人而叛宗逆行、由逆行而惹上鍾隱、由鍾隱再牽涉到你。如此環環相扣,變數無窮,卻也不說是因為你一個,才身敗至此。」

    說到這裡,她手上停頓,忽地燦然笑道:「當然,我承認,碰到你時,我確是自以為是,明明是辨不清的麻煩,偏以為看透利害。到最後,手尾也沒做乾淨,落到這步田地,其實不冤!」

    李珣明知她是在奉承,卻也心懷大暢,哈哈一笑,伸出手攬住她的玉頸,在美人低吟聲中,用力按下來。在唇舌交纏間,李珣心中卻清明一片。

    「利害、變數……自己這七十餘年,所做之事,有幾樣能符合這標準呢?」

    那還真是個令人沮喪的答案呢。

    斷斷續續數日的雪天終於徹底停下,還一個朗朗晴空。天空出奇地澄淨,連一絲雲氣都看不到,藍得刺眼。在這樣的天空下,李珣一行人遠離了連霞山,靜靜地飛行。

    明松因為單智之事,閉關禁足,這一下攪得宗門措手不及,本來帶隊前往的洛南川必須要留下以處理宗門事務,以免宗門留守的實力受損,這下前去水鏡大會的修士中,便以明璣為首。

    這樣,一行人中,除明璣這二代嫡系仙師外,還有一位旁系的明惑仙師,加上李珣、伍靈泉、靈@、靈機四名三代弟子,規模遠比任何一次出行都來得精簡。

    不過,這裡面明璣、李珣不說,伍靈泉和靈@位屬「明心三靈」之列,是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便是那位在宗門內相當低調的明惑,修為在旁系弟子中,也僅次於靈機的師尊明吉,半甲子前已然步入真人境,是宗門有數的高手。

    說起來,這位明惑仙師與李珣也算有些淵源。當年正是此人,抵不過李珣祖父的「向道之心」,將李珣攜上山去,由此將李珣的命運改變。如今回想往事,此人怕是被血散人結結實實地「惑」了一記,才惹出這些事來。

    因為兩人之間的這層關係,李珣也算與他有緣,且這位仙師在山上又是出了句的脾氣溫和,路上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將有些生疏的關係弄得熱絡起來。

    不過,大部分時間裡,單智的陰影仍籠罩在眾人心頭,讓人很難開口說話,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氛圍反而越發沉重,就是最為灑脫的明璣,這幾天也在思索著什麼事情,比平日沉默得多。

    在這樣的氛圍下,李珣便是有十二萬分的好心情也留不住半點。

    前兩日還好,偶爾與明惑、靈@聊聊天,再勸慰靈機,還不覺怎樣。

    但時間一長,他只覺得心中煩躁愈盛,便像是在胸口點了一把火,呼出來的都是些燥氣。

    這就是修煉血神子的後遺症了。他如今心魔精進法已然小成,天然便多戾氣,偏又不能及時疏導,只能用心誦念些寧神靜心的法門,勉力彈壓。

    長此以往,心火積鬱過多,那些靜心的法門所起的作用便有限得很了。

    面對這種情況,李珣不得不開始考慮,水鏡大會時,最好趁亂脫身,到外面洩洩火之類……

    明心劍宗真不是長留之地啊!

    心中閃過這個念頭,李珣忽又想起一個人來。同樣是心魔精進法,那天芷上人又是怎麼撐過來的?當然,也可以說天芷之前修習的法門不入流,可如今,她又是怎麼做的呢?

    對此,李珣非常感興趣!

    越是接近水鏡宗,一路上碰到的修士便越多,只不過,大多都是前去湊熱鬧的散修,偶爾碰上一個宗門,還是長駐無量海上的「無量天宗」。

    那些牛鼻子雖算是近鄰,平日行事也稱得上正派,可千百年來,一直就東海與無量海的分界線,與明心劍宗糾纏不清。

    兩家碰面,領頭的仙師只是稍做招呼,便各領著弟子分開距離,遙遙相對,速度又保持一致,頗有些針鋒相對的味道。

    雙方御劍行雲的佇列相距不過十餘里,在晴空之下,以諸人的眼力,對方一舉一動,均在眼前。

    相較於這邊僅僅六人的小眾,對方有四位仙師帶隊,二十餘名弟子依著某種陣型上下分佈,排空而進,威勢可重得多了。

    說也奇怪,有了這可以較勁的對象,明心劍宗這邊氣氛竟為之一開。

    旁邊憋得很久的靈@湊上來,低笑道:「看起來,這幫人要同咱們一路到底了,珣師弟,有沒有想到什麼招數,給他們些顏色瞧瞧?」

    靈@是「悲風劍」李明和的得意弟子,性子卻和他那慷慨悲歌的師父天差地遠,堪稱一肚子壞水,惟恐天下不亂。

    不過,難得他心胸開闊,這些年來,「明心三靈」的名頭被李珣壓得不見天日,他卻一點兒不放在心上,照樣和李珣嘻嘻哈哈,也讓李珣十分欣賞。

    有人搭話,李珣心中燥意也緩了一緩。回肘撞他一下,笑道:「你省省吧,萬一把人家氣跑了,水鏡大會再缺一宗,咱們宗門立成眾矢之的,那時候,是你擔著,還是我擔著?」

    任靈@膽大包天,也不敢在這事上再開玩笑,立時搖頭不迭,末了卻歎了口氣:「我這也是悶得厲害,你看這一路上,哭,哭不得;笑,笑不得,難受極了。

    「你沒見伍師兄,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和靈機招呼……要我說,他應該感激才是!否則三師伯一世英名,恐怕就毀在單智上面了!」

    靈@此話,分明意有所指,眾人都不是聾子,自然聽得清楚。

    尤其是被指名道姓的伍靈泉,平日裡是最照顧師弟妹的,頗有長兄之風,但因為單智之事,同行幾日來,竟然沒有和靈機說過一句話,連帶著李珣也受了冷落。聽聞此言,他臉上神色微變,卻仍一語不發。

    李珣也歎了口氣,聽出來靈@不說「不願」,而是說「不知」,其實就是給伍靈泉台階下,眼見對方有所觸動,稍鬆口氣的同時,目光也瞥向緊跟在他身邊的靈機。

    靈@並沒特意地壓低聲音,裡面也有安慰靈機的意思。果然,靈機一直低垂的面孔微抬起來,眼中分明已是感激得想哭。

    與靈@對視一眼,李珣微微搖頭,示意靈@掌握好尺度。靈@心領神會,馬上便轉移了話題,又將矛頭戳向無量天宗的牛鼻子們。

    「嘖,手把拂塵、背松紋寶劍、玉色道袍、光風霽月,好無量天宗啊……

    全是一個模子裡面刻出來的!」

    他這話聲音又大了些,眾人聽入耳中,再看遠方那幾乎一模一樣的裝束,還有排得整整齊齊的佇列,靈機一個沒忍住,悶笑出聲。

    明心劍宗俗、道皆存,也少有什麼清規戒律,所以弟子個性均十分鮮明。而無量天宗則是出了名的持戒甚嚴,門下弟子相當古板,可遇事又太過偏狹凌厲,這才不入正道十宗之列。

    以靈@的性情,看不順眼是再正常不過。

    不過,見他說得有些過分,一直微笑旁觀的明璣彈出一道指風,打在他肩膀上,似嗔似笑地道:「高空風大,聲音小些!」

    靈@還不怎地,明惑仙師卻咳了一聲,別過臉去。兩位仙師的姿態比靈@的長篇大論可要逗笑得多,李珣第一個大笑起來,靈@拍著他背,笑得眉眼不見。便是伍靈泉臉上都微露笑容。

    這邊笑得歡,順著風向,遠方自然也有些察覺,看著對方投射過來的眼神,眾人的笑聲更是肆無忌憚。

    李珣臉上笑著,心中卻剎那間遠推萬里。他越發明白古音從容應對的依仗了:不論正邪,通玄界諸宗根本就沒有眾志成城的意向和認識,延續了成千上萬年的嫌隙和仇怨,無論怎麼彌合,都會露出可供利用的縫隙來。

    這不是說明璣等人識見未及,而是此界從古到今,最穩定的生態,不必也無須改變。

    會盟……嘿,黏得住皮肉,還對得准肌理麼?

    「咦,無量天宗也有這樣的人物?」

    靈@忽用極誇張的語氣大叫,順著他的目光,李珣投眼望去,正見到一個束冠披袍的道士從後面趕上來,貼到無量天宗的佇列之末,對方顯然都沒有發覺什麼異常,看起來應該是同門無疑。只是……

    那位似乎胖了些吧!

    看著那人幾乎將道袍撐爆的體型,李珣心頭一跳,身邊忽有人貼上來,轉臉看去,正是明璣。此時她輪廓分明的臉上笑容收去,週身氣息漸漸內斂,分明已是有所防備:「那個胖子有古怪。」

    聽她說話,李珣腦中忽地靈光閃動,一下子明白過來:「那傢伙……

    他又在搞什麼鬼?」

    念頭還未完全清晰,遠方那胖子忽地扭過頭來,對這邊呲牙一樂。雖隔著十餘里,但眾人都是耳目清明,只覺得那胖子臉上表情生動之至,滿頰的肥肉隨著這一笑上下抖動,既怪異,又可笑。

    靈@還沒發覺其中的變故,拍手笑道:「難得無量天宗還有這種妙人!」

    話音未落,虛空中一聲悶爆。在明心劍宗諸人目瞪口呆中,兩個無量天宗的修士手舞足蹈向下摔落,竟似失去了御器飛行的能力——此前一刻,胖子肥厚的手掌,剛從那兩人背上移開。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附近這幾十號人,竟都沒反應過來,眼看著那胖子再度伸手,印向下一個倒霉蛋,同時還嗔目大喝道:「一斗米教的妖人,還俺師弟命來!」

    李珣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前功盡棄,學著明惑的模樣,別過臉去,咳了個昏天黑地。旁邊靈@竟還沒反應過來,失聲叫道:「一斗米教?」

    伴著他的叫聲,無量天宗領頭的仙師終於反應過來,一個大迴旋,帶著獵獵狂風呼嘯衝上,袍袖一擺,天地間竟似響起萬馬奔騰的轟鳴聲,再永無止境地擴散開去。

    胖子的肥臉上顯出再明顯不過的驚愕表情,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席捲過來的氣勁狂飆,幾至近身時,才慘叫道:「大無量玄元玉皇妙經?錯了,錯了!」

    淒慘的叫聲中,胖子的身體像滾圓的肉球,猛地彈起,在虛空中滾動。

    這一剎那間,他身上不知閃爍起多少各色光華,與咆哮而來的元氣巨浪兩相對沖,竟將那絕大的衝擊消去十之八九,再無法造成什麼傷害。

    如果出手那人攻勢不停,任胖子手眼通天,也要落入下風,不得翻身。

    然而,胖子先大喝「一斗米教」,接著又連聲叫錯,這種詭異的事態,任是誰腦子裡也要多想一想。

    更何況,那胖子在脫身之後,又加了一句:「俺乃四空千寶閣候補閣主箕不錯,誤會啊!」

    四空千寶閣為通玄界「四異」宗門之一,就算閣主前面加了個「候補」字樣,也足以震懾絕大部分人了。包括明心劍宗這邊,高空中諸多修士齊齊嘩然,除了李珣……還有明璣。

    兩人同時發覺對方的異常,目光一對,李珣便主動開口道:「我遠遠見過他一面,很狡猾的傢伙,那身份倒像是真的。」

    明璣微微點頭道:「此人曾經從星璣劍宗的聚星台上偷出定星來,手段不可小覷,這場鬧劇來得詭異,我們也要小心。」

    李珣應了聲,目光又移過去,正好看到對面兩個修士飛下去,把即將摔成肉餅的同門救了上來,只是那兩人正昏迷不醒,不知是死是活。雙方已經停手,在那裡交涉。

    箕胖子此刻終於把誇張的姿態收斂了些,肥臉上表情凝重,乍一看去倒有些宗主的架式。

    只是這樣還鎮不住無量天宗的苦主,雖說聽不清那邊在說些什麼,但很顯然,胖子的氣勢落在下風,無量天宗領頭的修士眼神凌厲,恨不能用目光將他戳幾個洞出來。

    不過說到後來,胖子伸手遞過去一件東西,使那面氣氛有所緩和,更令人奇怪的是,兩人的談話告一段落之後,竟是齊齊向這邊望來,那眼神可是微妙得很。

    「他們想幹什麼?」

    這裡面數靈機最為稚嫩,面對這場面不免有些緊張,週身氣機更是躍躍欲動,指不定什麼時候便會飛劍出去殺敵。

    李珣瞥他一眼,正想安撫,後面卻有人沉聲開口:「別擔心,師出無名,無量天宗不會對我們不利。」

    說這話的不是明璣和明惑,而是此行的三代弟子中,當之無愧的老大哥伍靈泉,如果李珣記憶得不錯,這是單智被殺後,伍靈泉第一次主動和靈機搭話。雖說沒什麼亮點,不過,嗯,感覺還不錯。

    靈機顯然是心中觸動,低嗯聲中,眼眶已經紅了。之後伍靈泉沒有再說話,但從明璣、靈@的眼中,李珣已看出了同樣的欣慰,他本人亦如是。

    當然,他很快把這類情緒拋在一邊,冷眼看著箕胖子扯著無量天宗的修士飄飛過來,心中思量著對方的打算,身形也稍稍後移,將明璣和明惑兩個長輩顯露出來。

    相隔還有半里,箕胖子已經遙遙抱拳道:「前面可是明心劍宗的明璣仙子……嗯,明惑道友當面?」

    李珣的眉頭跳了跳,這胖子很有心啊。明璣也就罷了,明惑仙師常年留守山上,便是出山,也是在人間界行道積累外功,通玄界少有知之者。

    這傢伙竟然一眼認出,只憑這份細緻,便令人刮目相看。

    前方明璣、明惑對視一眼,顯然也很驚訝,但也很禮數周全地回敬,除了招呼這胖子,也向無量天宗的修士致意,李珣想了想,才記得這領頭的修士是無量天宗的掌令仙師,主掌宗門刑罰戒律的妙常真人。

    妙常倒無愧他掌令仙師的身份,黑面冷眼,眉粗唇薄,面相十分凌厲。

    不過這邊誰都看得出,他冷面之下,分明藏著幾許尷尬,似是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

    還是胖子最不知臉皮為何物,貼上前來,嘻嘻哈哈地道:「抱歉抱歉,剛剛全是一場誤會。前兩日俺有一位師弟被一斗米教的妖人害死,俺追著追著,被賊人金蟬脫殼,蒙著頭再追上來,卻不小心看錯了人,還好沒釀成大禍。」

    妙常在旁聽了,怒哼一聲:「我宗兩個弟子,被你用陰毒法寶鎖了氣脈,修為盡喪,還不叫大禍?」

    胖子摸摸腦袋,哈哈笑道:「這又不是不治之症,自然不是大禍。等到了水鏡宗,還你兩個囫圇弟子就是,頂多,俺到那時,再奉茶謝罪如何?」

    他嘴上姿態放得低,但妙常卻為之一窒。這胖子說得好聽,以他一派宗主之尊,向兩個三代弟子斟茶認錯,那兩個倒霉蛋還要不要活了?

    妙常收聲,胖子則像沒事人一樣,扭頭又笑道:「那兩人是被俺新得的一件「纏魂絲」制住的。不巧上面淬了點兒毒,我這兒也沒解藥,只能暫時壓制。所以,想向貴宗討點兒「清虛丹」使使,可好?」

    李珣這回是真迷惑了,清虛丹只是宗門尋常的祛邪拔毒的丹丸,遠不是此界知名的靈丹。不說千寶閣,便是無量天宗,也應該有類似的丹藥才是,何必捨近求遠?

    明璣應該也是這般想法,但這種「舉手之勞」,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她點點頭,先淡淡說一句「藥力淺薄,恐無效果」,接著便回眸對李珣道:「你身上可有……」

    話說了半截,她微微一怔,眸中似有所思,頓了頓,竟然又轉向靈@道:「你身上帶了清虛丹吧,拿出一瓶來。」

    李珣微怔,腦中亦是靈光閃動,此時靈@依言掏出了瓶清虛丹,交到明璣手中。明璣掃了箕胖子一眼,卻不遞向他,而是上前兩步,交到妙常手裡。

    任兩宗之間有何等嫌隙,此時也暫且揭過,妙常稽手行禮,雙手接過,目光卻瞥向胖子。

    胖子哈哈笑道:「有此丹丸,再向回玄宗求取一枚「祛毒丸」,便可合藥了,多謝,多謝。」

    言罷,他就扯著妙常向回飛。看樣子,此事應告一段落,哪知才飛出十幾丈,胖子忽地一擊掌,發出恍然大悟的「哦哦」聲:「瞧我這腦子,那位不是……」

    說到一半,他猛然回身,目光直勾勾地看過來,焦點正落在明璣身後的李珣身上。

    迎上這奸狡胖子的眼神,李珣心中終於有了定論,他心中冷笑,臉上卻沒有半分顯露。只是暗中調運氣息,同時冷眼看著胖子表演。

    在大大的驚訝之後,胖子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瞧我這腦子,妙常道友,我們何必捨近求遠,眼下便有最簡便的祛毒方子呀。那位,那位,不正是三年困殺天鷹妖王的頂尖後起之秀,明心靈竹嗎?」

    一語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珣身上。李珣感覺到明璣衝他稍一點頭,眸子中分明也是了然神色,他心中更有底了些,臉上微笑,向著胖子微微欠身。

    妙常道人仍未明白是怎麼回事,雖也被靈竹的名頭震了下,但還是一臉茫然。胖子頓足道:「道友糊塗了,這位靈竹小友除了一身高妙劍術、絕頂禁法修為之外,身上還有那個……」

    被他這麼賣力提醒,妙常總算是反應了過來,卻也沒多想,純粹是大喜道:「可是玉辟邪?」

    說著,他的目光也投射過來,灼熱無比。李珣心中冷笑連連,表面上卻以目光向明璣、明惑二人請示。

    明惑並不清楚其中的小九九,只是隱約覺得不對勁兒,便有些遲疑,反倒是明璣極是乾脆,揚聲道:「不錯,這孩子身上倒有這麼一件寶貝,據說辟邪祛毒,頗有效果。如果妙常道友不嫌棄,可以用它來試試。」

    妙常受了胖子的肯定回應,自然連聲叫好。回頭讓那邊抬兩個受傷弟子過來,明璣微微一笑,向明惑囑咐了兩句,這才招呼李珣飄飛出列,李珣身形甫動,肩上便被人按住,回頭一看,竟是伍靈泉敦厚端正的面孔。

    「珣師弟,這裡有古怪,小心些。」

    李珣微笑點頭,身形緩緩飛出,飄飛的同時,全身真息滾動如珠,骨絡通心之術已全力運起——有了先前的準備時間,這舉動做得分外輕鬆。

    現在看箕胖子,兩隻肥手連連搓動,笑得很是開心。見李珣過來,嘴上亦是連迭地感謝。當然,緊隨著李珣身邊的明璣,也受了不少感激之辭,看他這模樣,倒比無量天宗的人還要來得熱切。

    兩個受傷修士很快被抬到這邊來,李珣搭眼看去,這兩人面色雪白,嘴唇烏黑髮紫,脖頸上的細小血管竟也是烏黑,確是中毒極深的症狀。

    胖子見傷患過來,臉上有些尷尬:「這個,纏魂絲的解救之法確實麻煩,有了玉辟邪清毒,那是最好,同時還要有特殊的寶物將已透入血脈的纏魂絲消融。妙常道友,剛剛那個……」

    妙常冷哼一聲,取出一個小巧的石盒,似乎就是剛剛胖子遞給他的那件東西,沒好氣地丟了回去:「只要能救人,我要這墨絲蚶寶有什麼用處。」

    墨絲蚶寶?

    李珣心頭一跳,眼中更是閃亮,怎麼自己已經快要忘掉的玩意兒,就這麼突兀地跳了出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眼神盯在那石盒上,看著胖子粗大的手指掀開盒蓋,露出裡面寶物的真容。他早從陰散人那裡得知這是一個活物,但真正見到實物,還是小吃了一驚。

    這寶貝外貌就是一個蚶子,只是兩扇貝殼底色雪白,卻又環繞著八條血色的紋路,顯出幾分不凡。

    胖子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在貝殼上一點,蚶子便主動張開貝殼,顯出其中漆黑如墨的肉條來。而灰白的內壁上更游動著無數細小的黑絲,令人看了頭暈噁心。

    「這墨絲蚶寶,寶貝之處便在於其貝殼內寄生的這些「絲蟲」,以真息控制,透入人體,便可吞噬其血脈中一切異物,再散入四肢百骸,非但不會留下任何手尾,反而有精純真息之效。

    「只是,這些小東西對毒物卻沒什麼抵抗力,所以必須先祛除毒素方可。」

    胖子口沫飛濺,卻將墨絲蚶寶的特性說得一清二楚,接著便拿眼睛勾向李珣,其中意蘊,不言而喻。

    李珣微微一笑,伸手入懷,從中取出玉辟邪來。在寶物離體的剎那,他週身氣脈輕輕震盪,又很快平復如初,深藏肌理的血腥氣,半分也沒溢出來。

    似乎是感覺到邪毒的味道,玉辟邪發出嗡嗡的低鳴,青濛濛的光霧從李珣指縫裡溢出來,像一捧細沙,絲絲滴落。妙常不管墨絲蚶寶,但面對玉辟邪,還是由衷地叫了聲「果然是一件奇寶」。

    李珣禮數周到地向著箕胖子欠身,溫和地道:「不知之後該如何,還請箕閣主指教。」

    箕胖子的目光從玉辟邪上掃過,一時間倒是看不出什麼異樣來。他嘿然笑道:「有這寶貝,便容易多了。靈竹小友想必應該知道如何用此寶祛毒,便勞煩你將兩人體內毒素去淨吧。」

    這個回答當真讓人意外。

    李珣怔了怔,方反應過來,又向明璣那兒瞥了一眼,這才上前去,真息透入玉辟邪,灑下清光明輝,沁入兩弟子皮膚毛孔之中,清光到處,身上的毒素很快便盡數祛除,臉色、皮膚都恢復了正常,令旁邊的妙常連連讚歎。

    胖子也是胸有成竹,見毒素清光,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墨絲蚶寶貝殼內千百條「絲蟲」,噴射出約一成,化為兩道烏光,從受傷弟子口鼻間透了進去。妙常身子一震,遠比李珣祛毒時來得緊張。

    不過,胖子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不過三五息時間,受傷的修士便張口睜眼,清醒過來,猶自茫然無知,根本不知是怎麼回事。

    至此,這突發的鬧劇便算是結束了,李珣又掃了胖子一眼,將玉辟邪收入懷中,依然嵌在胸口上。

    照理說,事情完結,大夥兒分道揚鑣便是,然而箕胖子卻來了興致,問及眾人都是前去水鏡宗,立時便大聲提議三方同行,路上也能熱鬧些。

    這事本來不好說,可無量天宗剛受了恩惠,尷尬中不好開口,李珣這邊也不能明言拒絕,再經胖子大力捏合,眾人糊里糊塗便成了一道,幾十人浩浩蕩蕩前行。

    李珣明知箕胖子不懷好意,卻又抓不住把柄,心中也有些來氣。他心中愈怒,臉上神情愈地溫和可親,和一直笑哈哈的胖子正是一對,胖子果然「眼尖」,覺得這些修士中,數李珣最好說話,便湊了上來,和他談天說地。

    兩人輩分實是差了許多,不過一個不提,一個裝糊塗,你來我往數回,竟覺得彼此大為投緣,幾是忘年之交,差點當場拜了把子。

    其他人看得雲裡霧裡,惟有明璣在旁抿唇微笑,目光大都逗留在兩人身上。不過,在李珣看來,這位辣手仙子應當是尋思箕胖子一身肥肉,該在哪裡下刀而已。

    李珣和箕不錯的話題在通玄界繞了七八圈,時間又過了整整一日,眾修士距離琅琊水鏡之天也只有小半日路程。明心、無量兩宗修士依然是不冷不熱,保持著禮貌的距離,而李珣和箕胖子幾乎已好得和一個人似的。

    眼看著下方青灰山脈起伏,蜿蜒千里,不見盡頭,箕胖子忽地意興大發,將話題從極西瀚海拉回來,指著下面山脈。

    「這便是巫嶺山脈了,此脈由西向東,幾乎橫貫整個通玄界。此界靈脈集於此者,十有四五。

    「尤其是咱們正下方的北齊山,匯聚近千條靈脈,生就無數靈花異草,不管是哪個宗門,煉製丹藥,均避不開此處……嘖,實是天地造化,令人神往。」

    什麼跟什麼!李珣冷眼看他大發感慨,只在口中附和幾句,大部分精力反倒被「北齊山」的名字勾了去。

    說起來,距剃刀峰之會也只有月餘,他還要早做準備。

    正想著,箕胖子忽又話鋒一轉道:「可是這些天生天養的玩意,卻少有能夠即時便用的,只有經過人手,捏合丹丸,方能祛邪拔毒,活人性命。

    直到這時,那些靈花異草,才稱得上一個「寶」字!」

    箕胖子這話倒有些意思了,李珣回來過神來笑道:「既為千寶閣之主,箕閣主對「寶物」自然有別緻的認識,不過對常人而言,下面那些草藥已經算是寶貝了。」

    「不然,不然。」

    箕胖子大搖其頭道:「天生天養的玩意兒,便是再過珍貴,也只能稱得上一件「奇物」,像我那墨絲蚶寶,便只是空掛了個名頭,照我看來,應該叫「墨絲蚶奇」或「墨絲奇蚶」才對。

    「而只有經過人手,融入人之智慧手段,殫精竭慮,將天生之物,轉為「人造之物」,將其最大功效發揮出來,方稱得上是寶物。否則哪有「巧奪天工」這個詞呢?

    「便像小友身上那件玉辟邪,玉材不必說了,也是天然奇玉,但若不是匠人以絕大智慧灌入其中,為其刻紋、開光,融匯妙法,其價值又怎抵得上今日之萬一?」

    難為你有這般耐心,總算扯到這裡來了!李珣嘿然一笑,正打算再試探幾下,一側明璣忽地開口道:「照箕閣主的說法,貴宗收集四方珍寶,並非是看重寶物本身,而是更致力發掘寶物之中的無上智慧,可是如此?」

    明璣此話,卻已隱然脫出閒聊的局限,而是指向更高的層面,犀利通透處,竟令箕胖子的臉色為之一正。

    「仙子所言甚是,其實這也正是敝閣立身存世的根本心法。此界自天地生就以來,諸方前輩高賢,遺澤此界,留下的寶物何止億萬。

    「敝閣不才,收集這些寶物,力爭透析其生成發展之脈絡,溯源而上,足可見千萬年來我輩修士之神通演化,此絕大之寶藏,遠超乎億萬寶物本身。」

    明璣聞言感歎,再看向胖子的目光,已有所不同,而胖子亦是如此。

    兩人此刻的心境,說是惺惺相惜也不為過,縱然淡而無味,卻比李珣同胖子虛與委蛇的交情真切太多。

    李珣在旁有些發怔,以他的聰慧,胖子所說的心法脈絡,他也能夠理解。然而若不是明璣一語點化,他恐怕再等上一千年,也不會從這修行的角度來觀察箕不錯的言行。

    現在想來,與箕不錯接觸的這幾回,他心裡面似乎只有內部傾軋、勾心鬥角之類的估量,也許甚見其深,亦見其遠,卻還是太過狹窄了。難道這便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他心中若有所得,正深一步思量時,忽聽到箕胖子恢復了他那誇張的姿態,噴出一聲令人絕倒的言語。

    「咦,太陽從北邊出來了?」

    李珣還未來得及發笑,刺眼的紅光直透入眼底,側面臉龐,已映得一片血紅。他驚訝地回頭,只見北面天空,一道赤紅光雲從天邊擴散開來,霎時間漫過視野所及的最遠處。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8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四章  言談


    天地間激刮的風席捲過來,下至北齊山,上到這萬丈高空,怒潮般的大風排空直進,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事實上,在緊接著奔湧過來的元氣亂流中,如果沒有渾厚的修為底子,就是想御劍飛行,都不可得。

    這只是餘波,而就算是一個小有所成的三代弟子,也能清楚地分辨出,紛雜錯亂的氣機內部,來自兩大絕頂宗師的渾然神威。

    像明璣、妙常、箕不錯這樣的真人境修士,則以更為高妙的方式,體察其中的精微玄奧,以推演遠方的實景,再猜測交手雙方的身份。

    李珣也用半生不熟的方式,感應著遠方的信息。其實,只用眼睛,他便可以肯定其中一位的身份,而另外那位,再用腦子推演一下,便知端倪。

    「嘖,看來正宗的心魔精進法還是有效的,那樣重的傷勢,才兩三月的工夫,便盡復舊觀……只是,她的火氣應該也成倍增長,否則,何必來這麼一出?」

    毫無疑問,在數百里外交手的,必是天妖鳳凰和天芷上人無疑。

    偷眼看向明璣,卻見她玉頰上抹過一絲血色,好戰的心思顯露無疑。

    李珣毫不懷疑,再過數百年,明璣必然能與這兩位宗師並列,直至戰而勝之!原因無他,只因明璣足夠純粹。

    不過,真正讓李珣感興趣的是,妖鳳怎麼來了?難道她不知這一回水鏡大會,就是為了諸宗會盟,共同應對散修盟會給此界帶來的衝擊?她如此高調地現身,是示威,還是別有用意?

    心中轉著這些念頭,李珣反倒對遠方的激戰沒了興趣,目光游移,觀察著周圍的變化。

    北齊山上從來不缺修士,被這驚濤駭浪般的元氣狂潮一卷,不知有多少人給驚出一身冷汗,只見下方劍光閃動,至少有近千修士御劍飛起,意圖靠近遠方的戰場,弄清事態變化。

    在這其中,一道逆向飛近的人影便很是顯眼了。李珣利眼一掃,便知道了來者的身份,心中微跳,竟泛起幾分不自在來。

    來人也引起了明璣等人的注意,她遠遠地便向這邊拱手道:「諸位前輩、道友安好?水鏡宗知客顏水月,在此有禮了。」

    伴著話音,才月餘不見的顏水月一身素白衣袍,手把摺扇,笑吟吟地靠上來。她使的是駕雲之術,速度雖慢,卻是仙姿翩躚,又因男裝頗顯幾分瀟灑,早沒了當初脫衣逃命的狼狽模樣。

    此地距離水鏡洞天雖然仍有數千里,可已算是水鏡宗的勢力範圍,顏水月出現在這裡並不奇怪。

    水鏡大會匯聚正邪諸宗,其間仇怨矛盾不計其數,若是沒有事先安置,像妖鳳、天芷這樣的激戰,恐怕會把水鏡洞天整個掀飛。

    水鏡宗如此安排,也是煞費苦心。

    只是,在看到這小妮子的時候,李珣心中當真有些緊張。

    這種情緒似是突然冒出來,不過稍做自省,李珣便發覺,原來這情緒在昨天就埋下來了——看到那突然跳出來的墨絲蚶寶,他很難不有所觸動。

    而在看到顏水月之際,他也就順理成章地想起,這小妮子月前洩露的「天機」。

    雖然那墨絲蚶寶並沒有落入他手中,可是在此時突兀地出現,卻依然部分貼合顏水月的計算。

    由此推論,小妮子演算的那些「可能」,將有相當一部分會成為現實,那可真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

    顏水月烏溜溜的大眼睛一轉,沒有漏下任何一人,這才禮數周全地招呼道:「箕閣主、明璣仙子、妙常真人……啊哈,靈竹師兄你也來了!」

    聽她語氣忽然變得飛揚跳脫,又大是親密,李珣也不知是該放心,還是擔心,只能點頭一笑,算是招呼。而顏水月似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禮,吐吐小香舌,面上自顯出一派精靈天真,竟將知客的圓滑全拋到了九霄雲外。

    可面對稚氣未脫的小鬼,有幾個人能生出氣來?等她向眾人致歉時,得到的全是寵溺的微笑,連箕胖子都不例外。

    「狡猾的小妮子!」

    李珣心知肚明,這才是顏水月想得到的結果。

    明心劍宗、無量無宗、四空千寶閣三宗齊至,任是最圓滑的知客,面對這樣的場面,也要頭痛萬分。

    而顏水月別闢蹊徑,一句話的工夫,便讓費心耗力的知客任務,完全成為她自由發揮的舞台,即使她出了什麼錯誤,也不會受到責難,而這只是賣賣乖巧天真便成,何樂而不為?

    當然,顏水月也不是除了賣乖之外一無是處,她言語伶俐,很快將三宗在水鏡洞天的居所分派清楚,又很聰明地叫了其他兩個同門過來幫忙。

    一番口舌之後,她才有機會發揮道:「剛剛北面的師兄傳來消息,那邊交手的正是妖鳳與天芷上人……難道這就是真一級數的拚鬥嗎?說起來,當年在北極,我也沒見過這種場面呢!」

    兩句話的工夫,便讓眾人的注意力又放回到遠方的交手上去。顏水月得了個空閒,長出口氣,目光又瞥向李珣,很有些偷偷摸摸地湊上來,在李珣大皺的眉頭下,極神秘地道:「喂,小心點啊……」

    李珣心中一抽,還好及時穩定住心緒,不鹹不淡地回應:「小心什麼?」

    「這麼久不見,你怎麼變笨了?」此時的顏水月依稀便是當年在不夜城那個驕傲的黃毛丫頭,笑語晏晏,並沒有絲毫戒心。

    「自然是要你小心仇人,昨天,你在幽魂噬影宗的老朋友來了,嘖,一腳便踢死了大千光極城的黃金甲士,鬧得沸沸揚揚呢!」

    「老朋友?百鬼?」

    看著顏水月大點其頭,李珣忽覺得有些頭暈,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旁邊靈@已經探過頭來,先對顏水月呲牙一笑,接著便奇道:「百鬼道人,那傢伙不就是和珣師弟齊名那個?水月妹子,那傢伙很厲害嗎?」

    顏水月對靈@的稱呼相當不滿,沒好氣地回應道:「你一腳踢死個黃金甲士看看?大千光極城的「渾落金光甲」,一般的飛劍都劈不開,更何況用腳!你沒看,郁雷神將的臉色有多難看,卻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她口無禁忌的模樣落在眾人眼中,當即收穫了連聲悶笑,顏水月也知失態,俏臉上紅了紅,卻仍頂著脖子道:「我是好心耶,你不知道那個百鬼道人有多可怕,他、呃,我是說……」

    小妮子一時口快,差點兒把自己經歷的事情漏出去,還好收得及時,但也嚇得她一身冷汗,忙改口道:「郁雷神將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吧,身邊更帶了三百甲士,諸宗數他帶得人多,卻讓百鬼趨退如電,瞬間擊斃同伴。

    「最後連火都撒不出來,不知有多尷尬呢。我看那百鬼可能是修了什麼邪功,實力比傳說中要厲害太多了!」

    最終她還是忍不住露了點兒口風,也算是點醒李珣。不過,李珣現在卻沒心思考慮這個,反倒是對小妮子所說「趨退如電」有些看法。

    這種形容,好像是……

    正想著,前面的明璣轉臉過來,同他說話:「瞬間擊殺單體防禦出眾的黃金甲士,就算出奇不意,我也只能勉力為之,那個百鬼的修為強到這種地步了嗎?」

    聽到明璣自承不如,李珣心中的感覺驀地清晰起來,面上則搖頭道:「百鬼精擅幽明陰火和驅屍傀儡術,除此之外便是禁法,速度上並不出眾,至少以前是如此。否則我也活不到今天!」

    明璣微蹙眉峰,又道:「你一個多月前不是還和他交過手嗎?那時候,他的修為依然沒有變化?」

    李珣這才想起,他曾對明璣說過,自己在趕赴星河之前,是在西南與百鬼放對,忙補充道:「近些年來,我和百鬼大都是比拚禁法……」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一事,心口猛然抽搐,目光已掃向了顏水月。

    這小妮子正專心地聽他和明璣對話,臉上神色沒有什麼變化,見他目光投注,甚至還笑了笑。

    暗吁一口氣,他又繼續補救道:「尤其在月前,西南亂成一鍋粥,百鬼似乎也有些麻煩纏身,我與他只是一觸即分,也沒來得及細品。」

    「是啊是啊,當時西南好亂的,我和師父差點兒就沒命回來了呢!」

    顏水月在一旁附和,無意間為李珣敲了邊鼓。

    明璣也沒多想,微微點頭,旋又囑咐道:「既然水月說那百鬼修為突飛猛進,你更要小心才是。他與你是幾十年的冤家對頭,他修為精進之後,想到的第一位,恐怕就是你了……務必小心謹慎!」

    李珣想像著一個被競爭對手壓過之人所應有的態度,略有些不甘心地點頭。明璣仍有不放心,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轉過臉去。

    明璣一扭頭,旁邊靈@、靈機等人便都湊了上來,又好奇又擔心地和李珣說話,十句中倒有九句離不開百鬼身上。

    應付著熱心的師兄弟,李珣的眉頭卻不自主地緊皺起來,在別人眼中,這是為百鬼造成的威脅而擔擾,但李珣自己明白,他只能為進一步的圓謊而苦惱吧。

    他的目光再瞥過顏水月,這小妮子正繪聲繪色地講述百鬼的「魔功」,引得師兄弟們越發擔憂。但看她神情變化,均十分自然,應該沒有聽出李珣話中的漏洞。

    也對,有那麼一個月,小妮子都被關在騰化谷中,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再加上先入為主,想不到才是正常。可有些人就不一樣了……

    李珣尚記得當日,明璣詢問青玉劍斷裂的元兇,他隨口道出的人名中,有天妖劍宗的徐亢,還有一個已經死了的羅姓修士。

    當時這謊言自然無懈可擊,可如今諸宗盟會,如果那徐亢也到此,並與其碰面,三句兩句,這謊言便要給拆穿了!

    暗歎一口氣,他並不後悔當時撒下的謊言,因為那已經是最好的辦法。至於因此而造成的麻煩,正如陰散人所說,當世事分不清利或不利時,只要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便是。

    最大的代價,也不過是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僅此而已!

    心中已有定論,李珣也迅速地制訂了新的計劃。藉著一個話語間隙,他將顏水月扯到一邊,低聲道:「我們住的地方,離「通天巨木」有多遠?」

    顏水月先是一怔,又很快反應過來。再看李珣時,眼中便有些憐憫的色彩,她斂去笑容,正色道:「總有一千五六百里……」

    李珣稍做計算,通天巨木則是琅琊水鏡之天正門的標誌,也就是說各方精舍距琅琊水鏡之天都差不多是這個距離。

    而水鏡宗為了讓與會各宗門減少衝突,將他們居住的精舍都隔開甚遠,這樣輻射開來,李珣便對整個的地域範圍有了初步的估計。

    雖說幾千里對修士而言不算什麼,可利用好了,卻是一個極好的變化餘地。

    李珣心中有了底,接下來便按照顏水月所估計的那樣,向她提出了要求——去通天巨木下,祭奠自己死去的恩師,林閣。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對明心劍宗的修士而言,在宗門內什麼都好,而在外面,林閣這個名字,幾乎就是個禁忌。近百年來,死去的修士不計其數,然而,像林閣那般屈辱的死法,在通玄界歷史上,也屈指可數。

    就在琅琊水鏡之天正門前的通天巨木上,在諸宗修士眾目睽睽之下,赤身裸體懸掛在突出的枝椏上,讓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已經萎縮如短針般的陽物,那時,他還有一絲餘氣。

    妖鳳就守在他身邊,一次又一次將以洛南川為首的意圖營救的修士打落,盡可能地將更多的人看到盛名一時的天心劍的「風采」。直到林閣油盡燈枯,生機斷絕。

    明心劍宗的名聲也在那時受到重挫,還好當時鐘隱仍在世間,雖沒有任何舉動,卻依然在無形中震懾四方,才沒釀成不可收拾的後果。

    李珣不管明心劍宗在此事上位於一個怎樣尷尬的位置,他就把握住了一個點:在正道宗門裡,一個「孝」字,往往比任何謀略算計都來得便利。

    早在他第一次參加水鏡大會時,他便以素裝在通天巨木下祭奠亡師,視背後的指指點點如無物。

    此後,只要他前往水鏡宗,通天巨木之下,便是必去之地。次數一多,連顏水月都形成了條件反射。

    明璣眼眸中閃過強光電火,但最終還是化為一聲長歎。她點頭道:「你去吧,也替我向大師兄……」

    她忽地斷去話音,但李珣也明白其未盡之意。

    以林閣的屈辱死法,明心劍宗一行人浩浩蕩蕩去了,反而不美,不如李珣一人以弟子身份前去,孝字當頭,誰也沒有話說。就像旁邊那妙常真人,黑臉上雖有不以為然的意思,最終卻別過臉去,只當聽不到。

    李珣不再耽擱,當即告別同伴,要直接趕往琅琊水鏡之天。身邊顏水月見同門知客已經趕過來,忙跳出來叫道:「我陪你去吧,宗門那邊亂得很,有知客在,會少很多麻煩。」

    她說的無疑是實話,只這麼一會,李珣他們便看到有幾十名散修,不是去旁觀遠方的爭鬥,便是趕往水鏡宗的方向。

    畢竟,水鏡宗可以安置三十餘個宗門,卻沒辦法安置成千上萬的散修。此時水鏡洞天那裡不知成了什麼樣子,李珣行道幾十年,結下的仇怨頗是不小,天知道會跳出什麼麻煩來。

    不過,這好不容易擠出的空檔……

    稍稍遲疑,明惑仙師倒開了口,以一貫的溫和語氣道:「這是最好不過,顏知客在旁,干擾必然會小些。靈竹你也要謹慎,此次大會與以往不同,不知有多少好事的人物會出山……可明白麼?」

    被他這麼說,李珣什麼拒絕的話都嚥回到肚子裡去。但引起他注意的是,明惑言及「與以往不同」之時,顏水月分明撇了撇嘴,很不以為然的樣子,微妙極了。

    罷了,正好從小妮子嘴裡套些消息出來。李珣打著這個念頭,向顏水月一招手,也不再御劍,直接使出駕雲之術,接著她一路騰雲駕霧去了。

    也許是御風駕雲的感覺太好,今天的顏水月顯得十分興奮,一路嘰嘰喳喳和李珣說話:「說起來,我們有五六年沒見了吧。好像這幾年的水鏡大會,你都沒參加……忙著斬妖除魔嗎?」

    「嗯,算是吧。」

    李珣當然不會告訴她,自己不參加水鏡大會的最重要原因,就是不想在通天巨木前做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而且,每做一次,他都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虛偽——那絕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李珣扭頭道:「對了,百鬼那廝殺了大千光極城的人,我看你好像不怎麼擔心啊?」

    顏水月沒聽明白,瞪大眼睛道:「擔心什麼?」

    「諸宗盟會啊!妙化宗不必想、星璣劍宗已經確認不參加了,如果再惹出點麻煩……」

    話到半截,便被顏水月揮手打斷。小姑娘有氣沒力地道:「靈竹師兄啊,你不要太天真好不好?你以為這次退出盟會的,只有星璣劍宗一家嗎?」

    「呃?」

    「十山七海、九真四異、三洞天,此界三十三個宗門,玄海幽明城死絕了、百獸宗被滅了,都不算;妙化宗是賊窩,不算;星璣劍宗,不算!

    「然後呢,不言言只是插了塊牌子,說封閉山門十載,說不來就不來了;朱勾宗到現在也沒有個准信兒……滿打滿算,這次會盟也只剩下二十七個宗門。

    「可這還不止!在會盟這種事情上,你永遠都不要指望雁行宗、千寶閣、千帆城這些像商賈而非修士的宗門;一斗米教的基業在人間而非此界,自然也不會盡心。

    「更要命的是,西聯諸宗已有默契,擺明車馬是別有打算,你再算算,還有幾個會用心在會盟上的?」

    李珣稍一思量,搖頭苦笑道:「是了,一個也沒有!」

    這話未免有些過火。李珣也知道,至少正道十宗……撇開水鏡宗,正道九宗是真心想維護此界秩序的,西聯諸宗除了自私的想法重一些,倒也無意改變。

    可糟糕的是,雙方已經形成相對穩定的派系,行事方法又截然不同,再加上千萬年來愈積愈厚的仇怨——在沒有類似於四九重劫之類的滅頂壓力的條件下,你憑什麼讓雙方聯起手來?

    對古音這樣優秀的縱橫家而言,不是鐵板一塊,再強大的對立面,也毫無意義。

    如果他是古音,他就會用溫火煮青蛙的方式,利用手中的資源,慢慢提升自身的威望。

    不需要明面上的擴張,只要類似死鬼畢宿那種方式,再過上三五百年,也許此界就再沒有她辦不到的事情了——雖然李珣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麼!

    至此李珣便明白,為什麼明心劍宗對此次盟會並不重視了。

    說實話,李珣對此並不怎麼上心,只是話說到西聯這邊,倒給了插入話題的機會,他擺出隨口一說的姿態,道:「對了,西聯諸宗怎麼個別有打算法?這回他們來了多少人?」

    「兩個!」

    顏水月伸出兩根手指,似笑非笑:「西聯六宗,就來了兩個人。全是天妖劍宗的,規格還不錯,宗主七修尊者親至,還帶個了徒弟。哼,虧得本宗在東華山上為他們準備的那片精舍。」

    「原來如此。七修身份雖高,卻向來剛愎自用,由他來參會,那就是擺明了不合作……咦,不是五宗嗎,怎麼又多了一宗?」

    「落羽宗啊,不知素懷羽發了什麼瘋,硬說把在宗門說成了中部偏西,去貼羅摩什的臭屁股,呸,他離西邊至少隔著嗜鬼宗、法華宗還有幽魂噬影宗,他要是西邊,你們坐忘峰都要飛到北齊山上來了!」

    素懷羽啊……李珣回想起那個心機深沉的男子,終於有些明白當時他話中的意思。現在想來,那人對水蝶蘭還是頗有幾分感情的,當然,更多可能還是將水蝶蘭做為其宗門在西聯地位的籌碼。

    算了,不想這些!李珣更感興趣的還是七修尊者帶來的那個徒弟,他當然不會直接去問那人姓名,也不試探,只是隨口問了下東華山的位置,暗自將之記在心裡。

    此時數百里外的火雲似乎也收斂了一些,只是這並不意味著激戰有所緩和。

    風暴中挾帶的信息表明,交手雙手的攻勢越發地凌厲,以至於餘波湧至此地,竟然還發出鬼哭神泣的怪嘯聲,雲氣周邊也產生了一圈圈迴旋的軌跡。

    李珣不由感歎宗師人物的恐怖破壞力,據說當年諸宗合圍妖鳳、青鸞,數天混戰之下,十萬大山竟然崩塌近半,核心區域方圓萬里被夷為平地,至今寸草不生,今日交手的兩人,應該已是相當克制了。

    想到這裡,他心中忽地浮起一個疑問:既然諸宗會盟注定沒有結果,妖鳳何必前來畫蛇添足,徒生變故?

    這個念頭在腦中閃過,李珣並沒有在上面用心,因為迄今為止,他對古音、妖鳳還是瞭解得太少了。強自解讀,只能是徒耗心力而已。

    顏水月並不知道李珣在短短的時間內便轉了這麼多的念頭,她自覺得剛剛的話題還是太過沉重,便決定說些有趣的事情:「喂,你知不知道,那個百鬼,其實和你挺有緣分呢!」

    作為水鏡宗的弟子,她口中的「緣分」一詞必然不同於尋常。李珣心中一緊,臉上露出了饒有興趣的神色。

    「有件事,以前我沒對你說過。你的眼睛和平常人不一樣哦!」顏水月比劃了一個非常古怪的符紋,似乎代表了某種意義。

    頓了一頓,看到李珣越發投入,小姑娘才接著笑道:「你的眼睛,在我水鏡秘法中,被稱為「血瞳厲魄」,可是極罕見的呢。有這種眸子的人,手上的血腥一定不少……嘻,這幾十年下來,你應該也有點認識才對。」

    李珣「嗯」了一聲,心中對水鏡宗的秘法大起警惕之心,這種類似於「相面」的術法,似乎無視了人們外在的偽裝,直指核心,任是誰面對這種手段,心裡都不會太自在吧。

    等等……血瞳厲魄,這個詞他好像在哪兒聽過?

    顏水月卻還沒察覺出來,而是更進一步道:「很湊巧的是,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和你有著一樣的眼睛——哈,那當然就是百鬼啦!當時真把我嚇一跳呢!嗯,你們兩個這麼不對盤,難道就是同性相斥?」

    小妮子笑得沒心沒肺,李珣則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百鬼」的名字便像是一道電光,將他腦中映得煞白,有那麼一瞬間,他差點兒就伸出手去,捏斷顏水月的脖子,還好及時反應過來,指掌僅伸縮兩下,也在此刻,他發現自己手心裡,已滿是汗漬。

    果然,「血瞳厲魄」一詞,顏水月曾批給過「百鬼」。

    李珣甚至可以想到,如果不是那邊的「百鬼」先露面,使顏水月下了定論,這妮子絕不會如此輕鬆地將「血瞳厲魄」的信息透露出來。指不定什麼時候,這個把柄便會給他以致命一擊……

    水鏡宗,真是太可怕了!

    腦中思緒不斷,他試探性地問道:「這個「血瞳厲魄」有什麼講究沒有?」

    「嗯,書上說「血瞳厲魄,殺劫無窮」,其實是不太好啦。不過天機無限,一半一半。只要持心嚴正,殺氣多一些也沒什麼,最多在天劫來臨時有些難辦。

    「但怎麼說你修習都是玄門正宗,在度劫法上自有章程……不用怕啦,你們鍾隱仙師飛昇時,碰上了「血煞陰劫」,還不是一劍破開,輕鬆自在?」

    顏水月語氣相當輕鬆,但臉色變化極快,轉眼便是疑惑萬分:「說到這兒也真怪了,鍾隱行道世間,斬妖除魔,殺劫再多,可功德也多啊,怎麼會引來「血煞」的?

    「嘖,也虧得是鍾隱了,若是旁人,反應不及之下,被「血煞」徹底展開,那和四九重劫也沒什麼分別了。」

    說到這裡,她猛然醒悟,抬頭看到李珣極是難看的臉色,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乾笑補救道:「別擔心,別擔心啦,「血煞陰劫」也不是拉個人出來就會有的。一般都是傷天害理的事做得多,又或者不小心干涉天機,引來後患……

    「嗯,鍾隱應該是後者,就像是幽魂噬影宗的開派祖師,不就是因為放出魔羅喉這個大魔頭,才度劫失敗,神形俱滅的嗎?

    「至於你,修為不到,別說干涉天機,就是做壞事,也做不到那一步的!」

    不得不說,顏水月勸人的口才真是拙劣到難以忍受!

    李珣再不想壞了心情,瞪了顏水月一眼,別過臉去,準備將她冷落一段時間。

    顏水月吐吐舌頭,也不敢再多話,只是她是天生閒不下來的性子,只消停了片刻,便忍不住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李珣的外貌衣飾,掐指暗算,準備以李珣為材料,複習剛剛學到的功課。

    顏水月的舉動,李珣如何不知,但總不能蒙了小妮子的眼睛吧!因此,雖是渾身不自在,也只能隨她去了。外表還要做出君子坦蕩蕩的模樣,辛苦無比。

    「咦?」

    一聲驚呼,讓李珣忍不住閉眼長歎,末了惡狠狠回頭道:「又怎麼了!」

    顏水月迎上他的目光,拍手笑道:「我發現你和百鬼另一相似的地方了!」

    暗叫「老天爺」,李珣第一次生出抱頭鼠竄的念頭。可表面上還必須詢問:「什麼地方?」

    顏水月嘻嘻一笑,吐出兩個字來:「虛偽!」

    「虛偽?」

    這可真是個了不起的罪名,李珣又好氣又好笑,他知道顏水月對百鬼全無好感,可是也不至於遷怒到他的身上來吧——雖說這才順應天理!

    「好吧,你就說,我虛偽到什麼地方?」

    「你虛偽到……臉嘍!」

    顏水月瀟灑地打開摺扇,得意洋洋:「我剛學到的相面之法,可從人的肌肉、骨骼的輪廓中,推演出此人面目真假與否。剛剛一試,果然有所發現。」

    李珣聽了這話,反倒鎮定下來,笑道:「我這臉可以如假包換,沒有什麼易容之類。」

    「這個我知道,不過……」顏水月拉了個長腔,笑吟吟地道:「不過,我還知道,你少年時肌體未定型之際,必然有改換容貌之舉,嘖,原來你還這麼愛美啊!」

    「胡扯!」李珣沒好氣地回應:「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改什麼臉!」

    顏水月啪地一聲合上扇子,嗔道:「你才胡扯,我都看出來了,你脖子上的肌肉紋理和面部似斷非斷,分明就是改過,然後再憑自然生長定型,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我甚至還知道,此變化一定是在十八歲之前,這是我宗門秘法,怎會錯了!」

    見她如此篤定,李珣倒是怔了,半晌才搖頭道:「說沒有就是沒有,我也不會在這種無聊事上和你……等等!」

    李珣忽地想起一個人來,那身姿倩影從心頭流過,讓他胸口瞬間悶塞,差點兒喘不過氣來。

    還好,這感覺很快淡去,李珣強抑住心境,皺眉道:「我剛結成金丹之時,有位宗門長輩曾因某事為我掩飾面容,說是化嬰之時便可盡復舊觀,莫非……」

    「他才是胡扯!」顏水月一蹦三尺高,大起同仇敵愾之心:「他明明就是騙你的,便是織錦布匹,揉成一團還有褶子呢,更何況人身肌理?

    「就算你是天縱之資,從金丹到化嬰怎麼也十年八年吧,那時候肌肉早已定型,就是肉體重塑,也不可能再改回來了。喂,他不是看你長得太帥,嫉妒了吧!誰啊,他是誰啊!」

    李珣臉上陰沉如水,默然不語。顏水月看得竟有些害怕,那些叫囂自然也就嚥回了肚子裡去。

    哪知她才閉上嘴巴,李珣竟又展顏一笑:「算了,我現在這張臉,不也還過得去嗎?」

    「喂,你不會怕了吧,就算是宗門前輩,也不能……」

    「無所謂,反正那位長輩已經故去了。我總不能和……鬥氣,是不是?」

    他中間有意將兩個字含糊過去,對此顏水月有自己的理解,想了想,覺得也是,便恨恨地不再說話。至此兩人突然找不到話題,一路沉默下去。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8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五章  絕路


    妖鳳與天芷的戰鬥整整持續了一個半時辰,這才偃旗息鼓。李珣臨近水鏡洞天之時,聽到過路散修的談話,都是嘖嘖讚歎兩位宗師人物的無上神威。這時候他也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作為名義上的散修利益的代言勢力,散修盟會在散修中間,並不具有約束力,十個散修中倒有七個不願意受到散修盟會的節制。

    可是話又說回來,散修盟會那幾位標誌性的散修、妖魔,又隱隱間成為諸多散修崇拜的對象,他們言及之前那場激戰,自覺不自覺地便將立場與妖鳳等同,似乎與有榮焉。

    散修與散修盟會之間微妙的關係,在此刻顯露無疑。李珣似有所得,不過,他最終還是把精力放在眼前的事上。

    他正安然站立,眼前粗可數十人合抱的蒼青巨樹,枝影婆娑,即便是在嚴冬之時,仍綠意盎然。李珣對此並無興趣,他只是稍側過身形,避開巨木已中空分叉的巨大枝幹,向著斜上方橫扯出來的一棵粗干,靜靜地躬下身去。

    嗡嗡的議論聲立時響起。

    天空地下數百名各宗修士與諸方散修,有的明白,有的糊塗,卻同樣興致盎然地就此情形發表議論,和身邊的朋友或陌生人爭辯。有些難聽的言辭不可避免地順風飄來,李珣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

    除了第一次祭奠時,他以大禮參拜,接下來數次,他都是躬身行禮而已。畢竟林閣的墓穴還是在連霞山上,此地僅僅是他殞命之所,禮行得重了,反而顯得虛偽。

    從這一點看,顏水月的評價倒也沒什麼錯處。

    如是三拜。李珣再躬到地,身子稍稍停頓,藉此整理心中軟弱的角落。

    待到將已經模糊的影子盡數排開之時,他行將起身,而此刻,眼角處烙上了一個紅影。

    周圍的嗡嗡聲響猛力斷絕,喧囂的水鏡洞天之前,忽成死地。

    李珣的身子也僵了一僵,他看得很清楚。那多層細紗織就的火紅裙袂,刻畫著精緻圖案的同色鞋面,曾經是他噩夢中反覆出現的景色。

    當然,還有這可以燒傷靈魂的灼熱氣息,便是偶爾想起,也能令李珣渾身顫慄……

    當然,那已不是因為恐懼。

    他緩緩直起身來,半側過身,目光直直看向僅在數尺之外的身影。對方身上輻射出來的力量實在太過刺眼,使李珣不得不微瞇起眼睛,卻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來人正是天妖鳳凰。

    自從少時一別,李珣還是首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這位給予自己絕大屈辱的妖魔。

    她仍是一身大紅裙裝,肩上披了件同色披風,而只在風帽邊上,露出一圈雪白的貂裘,修長的身子籠罩在披風之下,看不清身姿曲線,卻別有一番靜謐安詳。

    是了,時光流水匆匆過,對她而言,恩怨本身已算了卻,在時光長河的沖洗之下,李珣已很難從她素淨雍容的臉上看出當年淒愴絕厲的影子,鳳目中流動的火光也倦怠了,像是波濤不驚的深海。

    李珣迎上這樣的眼神,心中卻止不住困惑。難道她忘了,就是她親口所說:「你日後若敢進我十里之內,我便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聲音似乎還繚繞在他耳邊,李珣忽覺得臉上隱隱作痛,那是曾經一記重重的耳光。還有比這耳光更痛的痕跡,正深刻在他心底最深處,隨著回憶的深入,齊聲悲嚎。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嗓音鎖定在最穩重平和的水平線上,稍稍欠身之後,方道:「棲霞元君,別來無恙?」

    一語飛度七十載,無數重嶂飛影在眼前如水般流過,給李珣的話音注入了莫名的滄桑。然而,相對於妖鳳立身鴻蒙,幾同壽天地的人生,這點滄桑不過是水滴一點,落入大海之中,連片水花都濺不起來。

    妖鳳深沉的眸光沒有任何變化,唇角卻微微牽起,略消減幾分雍容威儀,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目光在李珣臉上一掃,她轉臉看那根旁出的枝椏,末了低語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也算後繼有人吧。」

    旁人聽來,這只是尋常的讚賞和感慨,然而只有李珣這深知根底的當事人才明白,這無異於最毒辣的諷刺。而且,妖鳳完全不是有意的,只是將心中所想,直接說出來罷了。

    李珣眼中像是鍍上了一層冰冷的膜。他不惱恨妖鳳直言,卻特別在意七十年過去,他在妖鳳眼中,依然沒有一個本質的長進。

    是的,他從不自視過高,但也不會妄自菲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妖鳳這一回,是真正地小看他了。

    簡單的對話之後,兩人再沒有什麼可說的。李珣眼神垂地,妖鳳抬眼看天,場中陷入最尷尬的靜默——至少在旁人看來,是這樣的。

    妖鳳初至時帶來的威壓漸漸消去,周圍不自覺退開的修士們,壓抑著呼吸,開始第二波的議論,這回議論的對象中又加上了妖鳳,不過,聲音卻比先前要微弱太多了。

    這似沉默又似僵持的氣氛在持續了一小會兒之後,終於被外人打破。

    數里之外,琅琊水鏡之天的入口,有人沉聲開口,音質清亮,語氣卻未必佳:「遠來本是客,卻不是棲霞元君為何而來。」

    妖鳳聽到這聲算不得客氣的招呼,冷誚一笑道:「原來是水鏡先生親至。坦白說,我為的就是傳說中的徹天水鏡。我倒想看看,當年一語害我家破人亡的讖言偈語,究竟是怎麼造出來的。」

    這句話聽在李珣耳中,大有古音的無賴架式。家破或有,那人亡不是她自己搞出來的?此時卻光明正大地將罪狀安在水鏡宗頭上,當是師出於古音而更勝於古音了。

    李珣冷冷發笑,聲音不大,在此時的環境下,卻極是清晰。妖鳳自然聽得清楚,回眸看來,雖未必生氣,可目光中陡然亮起的鋒芒,卻在無言中提醒李珣,操持著把柄的,究竟是哪位!

    無言地偏過頭去,李珣見好就收,即使如此,他的膽色在周圍人中,也是一等一的了。

    天底下有幾人敢在妖鳳眼前落她的面子,還能站得好好的呢?

    將李珣鎮住之後,妖鳳又道:「我雖是孤陋寡聞,卻也知道,徹天水鏡運轉,需是在天星移位,陰死陽生之時,數萬年來,從未改變。

    「偏偏今年,貴宗說變就變,向後順延一月,稱得上是輕鬆自在,我心有好奇,故而來此一觀。」

    這話就是直指水鏡宗妖言惑眾了,固然有強詞奪理處,但效力還是有的。周圍修士,尤其是諸多散修,嗡然議論之聲大起。不能說水鏡宗的信譽就此掃地,可在家門口受到置疑的感覺也絕稱不上太好。

    水鏡先生不愧是一宗之主,只涵養一項便遠超常人,雖不見人影,可他嗓音甚至比之前更來得清雅出塵。

    「元君誤會了,此次水鏡大會,關鍵並非是讖言偈語。也不瞞元君,早在一月之前,徹天水鏡上,偈語已現,只等著諸宗道友前來,再公示而已。」

    此言一出,周圍的議論聲更是嘈雜。

    妖鳳的態度也很奇怪,聽到這便似心滿意足,微笑之後,再不言語。

    倒是水鏡先生言語殷殷,越發客氣:「元君遠道而來,我宗自然要盡地主之誼。洞天內無甚奇處,只是清淨而已,可為元君暫歇之地。水月,還不領路來!」

    旁邊早嚇呆了的顏水月聽聞此語,「啊」了一聲,小臉上緊張得都要哭出來。

    讓她這個修道數十年的後輩,去靠近妖鳳這絕頂妖魔,委實是難為她了。偏偏她不懂得掩飾,生動的表情落在旁人眼裡,既讓人為她擔心,又令人發噱。

    妖鳳倒沒有難為小姑娘的意思,她前行兩步,忽地扭頭朝著通天古木上發話:「無憂,還不下來?」

    尖銳的呼哨聲中,一個粉紅色的影子從高處濃密的枝葉間翻滾下來,人未至,清脆的笑聲已令人心情活泛,十分舒暢。李珣不由抬頭去看,那翻翻滾滾落下來的少女,從初識到現在,總讓他疑惑不已,辨不清其中的玄機。

    全天下能有這般手段的,也只有他名義上的親師姐,林無憂林大小姐了。

    猶記得在嵩京長街上初識之際,有個閒人說這少女再過兩年長成身段,便是傾城傾國之姿。可如今近七十年過去,說話那人恐怕已經骨肉化灰,而無憂小姑娘依然是那般天真姿態,沒有任何變化。

    難道她就長不大嗎?

    李珣隱然覺得其中有些問題,但現在顯然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無憂天真恣意的笑臉在他眼前閃過,緊接著便是一聲招呼:「啊哈,師弟你也來了!」

    在人前,這稱呼對李珣是個不小的困擾,難得他能保持面色不動。

    還好,林無憂保持了她一貫的高深莫測的舉動,並沒有讓李珣為難,銀鈴般的笑聲中,她踢踏著腳上的繡鞋,一路風塵,跑了個不見蹤影,只聽她遙遙喚道:「水鏡洞天天光雲影的美景我一定要看個清楚!」

    妖鳳早習慣了女兒這般形態,她微微一笑,自顧自地緩步前行。這時顏水月才真正反應過來,倉促間向李珣打了個「小心」的眼色,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

    李珣暗吁一口氣,忽又想到古音透露出來的信息。感覺中,現在妖鳳和古音的關係應該還維持原狀,否則,剛剛那個照面,妖鳳又豈會給他半分面子?

    這事先不必管,難得有了空檔,他不如……

    一道凌厲如刀的目光忽從人群中透過來,打在他臉上,強大的壓迫力令他心神一震,腦中倏然斷絕。他身上打了個激靈,猛然回首,眼神自動過濾掉人群的諸般面容,直指那目光起始之地。

    耳中響起一聲輕咦,已經遠去半里路的妖鳳似乎也有了感應,定住身形,移目看來。只是此刻,李珣已顧不其他,在眼睛捕捉到目標的剎那,他便呆怔起來。

    因為,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入目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形象,高瘦的身體披著由霧松鐵織就的蒼黑道袍,大袖飄飄,俊秀的臉上微笑隱然,而笑容生就的紋路卻頗有幾分陰森冷厲。

    圍觀人群中有眼尖的,只頓了半息,便有幾個叫聲轟然而起:「幽魂百鬼!」

    明心靈竹,幽魂百鬼,近年來,通玄界如日中天的兩位後起之秀,在傳說中的多次較量比拚之後,終於在人前顯露出本來面目。

    看虛空中寸步不讓的目光交擊,縱然遠比不上天妖鳳凰壓倒一切的神威,卻更使人熱血沸騰,難以自制。

    果然……是她!李珣從呆怔中回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忍著差點爆出口去的狂笑。

    至此時,他高懸的心臟怦然落地,全身都輕鬆下來。說實話,把陰散人留在萬里之外獨立辦事,他心裡還是有些沒底的,而看到此人之後,那些擔憂便盡數飛到九霄雲外。

    此時就算妖鳳要取他性命,怕也沒那麼容易。

    他表面上做出冰冷眼神,與其針鋒相對,暗地裡則調控體內沉潛多日的蠱蟲,以特殊的方式,向對方問好。哪知才做了小半兒,一道神念橫空殺出,直烙在他腦中。

    如滾沸水的力量讓李珣差點兒慘叫出聲,耳中則響起妖鳳的低語:「不要忘了剃刀峰之事……若你真能與此人齊名而不落下風,那件事,我便答應了,也無妨!」

    最後幾字已經微弱至不可聞,但除了第一句之外,李珣卻是稀里糊塗,滿頭霧水。這沒頭沒尾的,都是什麼啊!

    李珣心中震動,眼神便也有所散亂。對面的百鬼便在此時收斂神光,沖這邊勾動唇角,冷誚一笑,就那麼轉身離開。

    百鬼身形所到之處,諸修士波分浪裂,不自覺閃出一條道來,其威勢便是本尊到此,怕也遠遠不及。看得李珣只有苦笑:姑奶奶,您演過頭了吧!

    念至此處,李珣猛醒過來,看妖鳳那態度,莫非……

    扭頭再看向妖鳳,卻見她身形早淡至難以目見,所經之處,別說「波分浪裂」,根本就是見不到一個人影。目觀這無儔威煞,再想她剛剛所說的言語,李珣不由為月後的另一場約會擔起心來。

    他心中念頭百轉,雖暫時沒有結果,卻也不願在這裡被人當猴子看,環目一掃後,他亦御劍飛騰,化為一道虹光,轉眼遠去數十里外。

    脫離了人們的視線,李珣長出一口氣。他本來的打算此時已經完成一半,沒想到那「百鬼」的嗅覺之靈敏,更在想像之上。

    藉著他祭師的機會,兩人已建立了初步的默契,如此的距離,更有「同心結」相互聯通,再見面也就是畫蛇添足了。

    御劍在空中繞了個圈子,確定下方向,李珣直直降下,落在某個無人的山坳中,看周圍沒有人注意,他迅速變裝。

    此時百鬼的身份不好再用,血影妖身又太顯眼,想了想,他乾脆用上擱置許久的「無顏甲」,化成一個面目普通的男子,再罩上一件長袍,便成了此間最常見的與會散修,融入人群,恐怕最熟悉他的人,一時半會兒也認不出來。

    唯一有些不便的,就是手上沒有一把劍器,無法御劍飛空。其他如御氣飛行和駕雲之術,都有些扎眼,想了又想,他只能使出普通的神行之術,挾以少許五行遁法,過山蹈水,如履平地,速度倒還過得去。

    認準了東華山的方向,他一路疾行,無人處便貼著地面御氣飛掠,千餘里的路途,小半個時辰便已走完。

    從李珣此刻所立的小山丘上遙遙看去,東華山腰處的精舍已可略見飛簷輪廓,正如顏水月所說,裡面冷冷清清,半個人影也無。

    以七修尊者的高傲自負,最大的可能便是在精舍中調息打坐,懶得出來現世。

    李珣也無意打擾,他只是對七修尊者攜來的弟子感興趣。據他所知,他最擔心的那個徐亢,便是七修的得意弟子,怎麼也有三兩成的機會,隨行侍奉。

    遙遙打量了會,見精舍院落中確實沒有人影走動,他低哼一聲,並不冒進,而是返身折回。

    七修尊者怎麼說也是邪宗內僅在羅摩什之下的絕頂人物,耳聰目明之外,更有神通感應,不是輕易能瞞得過的。一個不小心,便可能被七修銜尾追殺,那可就真是笑話了。

    記得來時路上,碰到幾個頗囂張的散修在那邊佔地採藥,當時急著趕路,並沒有在意。但如今,那些人便是最好的問路石了,用懾神手段抓兩個扔進去,身為後輩,那個七修的弟子,哪有不冒頭的道理?

    心中計較得當,李珣腳下又加快些許,估摸著距離差不多了,他正要消隱身形,耳中卻聽到一聲鏗鏘的劍鳴。前方山體拐角處,亦有淡淡的光芒透過林隙,射入眼中。

    李珣心下奇怪,身形閃動,迫近過去。才奔出幾步,他鼻翼抽動,已從迎面而來的山風中,嗅到極濃的血腥氣。

    自從血影妖身小成,李珣最聞不得的就是血腥氣,對他來說,這氣味比任何烈酒都來得刺激,直勾得他恨不能放手大殺一通,以發洩心中焦躁之氣。

    他眼中閃過黯沉的紅光,速度再增一線。而此時,隱隱話語已順著風飄過來,依稀間,這是個尖銳的女音:「……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活生生地抽取他們的精血?」

    又有冷笑回應:「既然是邪魔,自然就要有邪魔手段。別說抽他們的精血,便是就此零剮細剁,做幾樣菜出來,你這黃毛丫頭,又能奈我何?」

    李珣眨了眨眼,這兩個聲音都挺耳熟,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他心中猜測,身形直拔而起,像一頭夜梟,在山林中稍做盤旋,便無聲無息地貼在某處懸空的山壁之上,冷眼下看。

    入目的第一人便讓李珣睜大了眼睛,他很想咬咬手指頭,看看老天爺是不是閒著沒事,專門逗他玩來著。那個一身黑袍,滿臉冷笑的男子,不正是他要尋找的徐亢麼?在這裡遇上他,也不是知是幸或不幸。

    與徐亢對峙的是一個身姿頗佳的女修,手持利劍,頗有氣魄,由於背對李珣,週身氣息又相對內斂,李珣一時間也認不出是誰。

    不過,相對於徐亢來說,這並不重要。李珣舔了舔嘴唇,心中殺機漸漸積蓄。能力提高了就這點好處,一件很複雜的事情,也許用最簡單的方式便可以解決,當然,這方式也就是最粗暴的!

    「徐亢,別以為你「幽都妖劍」的名頭能嚇住人,姑奶奶我還不怕你!」女修像是被激怒的小野貓,嗷嗷叫著,露出尖銳的利爪,李珣看了,眼中卻是一亮。

    並非是少女如何動人,而是在身姿晃動的時候,李珣分明看到,她耳邊的金絲耳飾,有如千絲垂絛,叮叮連響,悅耳動聽。這種極具特色的耳飾,李珣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洛玉姬啊……李珣倒真是有些驚訝了。在他印象中,洛玉姬就是以眾凌寡、仗勢欺人的典型,沒有絕對的優勢,便絕不出手。當然,統籌調配的能力還差得多。

    不過,眼前這情形卻讓人刮目相看。

    李珣也看到她腳邊那幾具屍身,正是剛剛氣焰囂張的幾個散修,想來和洛大小姐也是非親非故,她能為了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物,和修為遠在她之上的徐亢作對,所謂「行俠仗義」,還真不只是說說而已。

    當然,如果她張牙舞爪的時候,腳下能稍稍動彈一些,顯得不那麼僵硬,效果應該會更好。

    看著洛玉姬強抑著心中恐懼,「仗義執言」的模樣,李珣不由微微而笑。也罷,今天他也扶弱鋤強一回,幫幫這大小姐又如何?

    李珣做了決定,對面的徐亢也不是傻子。他早就認出眼前色厲內荏的潑辣少女,正是三皇劍宗宗主洛岐昌最疼愛的千金寶貝,也是打心裡不願訴諸武力。

    萬一有了什麼傷損,洛岐昌登門問罪,天妖劍宗固然不懼,可他這麻煩製造者,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

    想想自己出來已經太長時間,又因為受到眼前女修的干擾,採集精血的任務還沒完成,徐亢越發不願在這裡僵持,再應付了幾句,確認洛玉姬沒膽糾纏,他冷笑聲中,就那麼縱起身形,退向身後的密林之中。

    難道洛玉姬還有膽量追上來不成?

    洛玉姬是沒有追上來,她只是如釋重負地跺腳大罵。渾然不知在她頭頂後方,有一個新晉魔頭,正逐絲逐毫地釋放出凜冽殺機,鎖定住正退往林中的徐亢。

    「繞道去宰了他呢,還是現在就下手?」李珣評估著利弊,最終決定還是謹慎些,避開洛大小姐這目擊者,去別處下手。

    徐亢飛退的身影已貼近樹林邊緣,李珣冷冷地盯著他,身形也開始移動,但下一刻,他的眼珠子差點就先一步飛了出去。

    徐亢冷笑的表情永遠凝固住了,身後的林木搖擺,枝葉簌簌,有如一聲低沉的歎息。

    這細細的微風裡,徐亢的身子像是一個硬灌入空氣的豬泡,猛烈膨脹,伴隨著如鞭炮般連續不斷的骨骼脆響,他七竅同時濺出鮮血,再轟然炸開,血沫四濺。

    同這四濺的血沫一起迸發出來的,是令人呼吸頓止的刺骨殺意。那種純粹的凶暴戾氣,李珣這一生中,也僅在血散人、魔羅喉這兩個絕代凶人身上見識過。

    更要命的是,對方在擊殺徐亢的同時,分明捕捉到了來自李珣方向的氣機感應,兩相接觸,李珣只覺得心中如中巨錘,差點就噴出血來。

    「退!」

    完全出自最本能的反應,李珣想都沒想,身體一翻,便施展土遁之法,直沒入身後的崖壁中去。

    後方洛玉姬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李珣卻顧不得她會是什麼下場,什麼鋤強扶弱的心思全飛到九霄雲外,趁著她吸引那凶人注意力的機會,悶頭遁出百里之外,再跳上地面。

    地面上的人被他突然跳出的舉動驚呆了,李珣環目一掃,這裡應該是個天然藥圃,斜斜的山坡上,至少有二十餘位修士在採集藥材,此時大多人都被他破土而出的聲勢驚動,扭頭看來。

    李珣顧不得多想什麼,折了個方向,正要御氣飛天,心中卻又是一沉。

    沒有擺脫!那凶人似乎對洛玉姬毫無興趣,又或者是舉手便她解決,此刻正如附骨之蛆,緊跟在他身後,來勢好快。

    也就是動了個念頭的工夫,李珣口鼻一悶,強絕的壓力當空而降,讓他週身氣血盡數凝結。在這瞬間,他好像被憑空孤立起來,耳邊的聲息迅速遠去,依稀中,還搖曳著一聲慘嘶。

    他眼中驀地一片血紅,蓬散的血霧挾帶著零碎的肉沫澆了他滿頭滿臉。

    撲鼻的血腥氣直撞上天靈蓋,那深入靈魂的刺激,讓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吼。緊接便是一口鮮血噴出,身外的強壓被自發外爍的罡氣震碎,他踉踉蹌蹌地後退七八步,再抬起眼,原本還藥香滿溢的山坡上,已成修羅鬼域。

    目光所及,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在高處的山坡上,那絕世凶人,全身蒙在連帽寬袍之中,靜靜站立。

    對方暫時沒有理他,而是舉起沾染鮮血的手掌,放在眼前,仔細打量。

    李珣也不知那算是「怔怔的」還是「陶醉的」,但很顯然,這舉動絕不會出現在神智正常的人物身上。

    鮮血一滴滴流下,漸漸顯露出那手掌的「真容」。

    在仍算明亮的天光下,李珣很驚訝地發現,映著天光,那只纖細修長的手掌竟似能發出光來,隨著凶人無意識地伸縮手指,他甚至看到深蘊在雪白肌膚下的瑩瑩寶光,美得令人眩目。

    李珣心中忽地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但還沒來得及使其清晰起來,山坡上的凶人忽地轉過臉來,風帽遮掩下的面容完全隱入漆黑的空洞裡,甚至連眼睛也看不清。

    就算看不清眼睛,李珣仍然清楚地感覺到,對方正冷冷地盯著他,可是,也許是因為已經殺了許多人,那種暴戾狂躁的氣息好像平順了一些,至少李珣面臨的壓力,已經緩解了許多。

    李珣仍不敢大意,面對這個好像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絕世凶人,他自然而然地開啟了某個機關。血脈中某個微小的活物輕輕振動,發出極隱蔽的信息,傳向特定的目標。

    與之同時,他的心臟在隆隆的轟鳴聲中,膨脹、收縮,僅是一個來回,便將最精純的心頭血打入四肢百骸,同流動的真息水乳交融,再化入每一寸肌體。

    滋滋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來,好像是鍋中的滾油,翻騰不息。澎湃的熱量充入肌體的每個角落,似乎將靈魂也融化了進去。

    在這一刻,心底深處所有的顧忌、卑弱、恐懼全部翻了上來,又在瞬間被蒸發殆盡,只餘下無限擴張的恣意狂放,向最遠處延伸,再消沒在虛空裡。

    在此刻,他與那凶人的神念碰撞在一起。相較於他的無所顧忌,凶人反倒晦沉陰黯得多,就像夜色下的海洋,只聽到連天的波濤聲,卻怎麼也探不清海底積蘊著怎樣的風暴。

    李珣立刻便明白了彼此之間,那巨大的實力落差。

    「毫無疑問,這是真一宗師無疑。天底下哪來的這麼多……」

    念頭未絕,因血影妖身而開啟的對生靈的敏銳感應告訴他,有一隊至少二十人規模的修士,正以絕快的速度破空而來,裡面不乏強手。

    他這邊心神一分,凶人立生感應。然而,對面的強壓只是微漲,便被硬生生按了下去。

    雙方依然保持著對峙狀態,誰也不願先讓一步,但也都沒有再過緊逼,直到遠方那一行人出現在視野之內。

    遙遙地似乎響起幾聲驚呼,緊接著,便是傳訊飛劍沖天而起,看狀況,對方只是路過,碰到這場面也極是意外。李珣背對著那批人,只能估計到這兒,大部分精力還是放在坡上凶人身上。

    便在此刻,李珣耳邊傳來一聲沙啞的低歎:「原來是你……」

    「什麼?」

    猛地這麼一句,李珣沒有聽清,但對方卻也不打算再說一遍,整個身體像是融化入了空氣中,在虛空的扭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是李珣的眼力長進不少,他瞇起眼睛,抬頭看天,依稀捕捉到對方直沒入雲層深處的身影。

    「這傢伙……」李珣皺起眉頭,身體則比腦子更早一步行動,以骨絡通心之術,將全身沸騰的氣血收攏歸流,週身氣機更沉斂到相當程度。

    他倒不擔心後面新來的那些修士會產生什麼誤會——大不了,脫下「無顏甲」,誰還能認出他是哪個?

    感覺到背後眾修士的目光,他裝模做樣地歎了口氣,轉過身來,入目的景致卻讓他為之一呆。

    因為,他看到了一座宗主雲輦。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8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六章  疑似


    不同於雲樓攬月車的清雅高致,這座雲輦外型像極了下界帝王的步輿輦車,只是要大上十倍不止。

    上結曲柄華蓋,周邊雲氣垂流,宛如蓮花初結,瓣瓣分明,前掛千珠垂簾,細膩如紗,與雲氣輝映,似透非透,只顯出雲輦中端坐的人影,若想再看分明,則不可為。

    前後各有兩對宮裝侍女,象徵性地手扶長長雲桿,四面更有十二名男女修士,錯落而坐,均氣滾如珠,週身氣脈隱與雲輦結構契合,似乎還統御著某類禁制,均將眼神冷冷望來。

    而在雲輦之側,還有位身上打扮與旁人不同的男修,看著李珣周圍破碎的肢體,臉色發白,卻又強自鎮定,剛剛那傳訊飛劍,便就是他所發。

    毫無疑問,這應該是某宗宗主親來參加水鏡大會,路經此地。李珣腦中飛轉,這個宗主雲輦外型奇特,他心中也有些印象,一時間卻想不起來了。

    正苦思之際,雲輦響起一聲柔柔低語:「竟然是無顏先生,多年不見,身子可好?」

    無顏?李珣怔了一下,馬上又回過神來,哈哈笑道:「原來是秦長史……不,是秦宗主當面。宗主登位之際,我正閉關修煉,沒有送上一位厚禮,實在是失禮,失禮之至!」

    「無顏先生太客氣了。先生向來神龍不見首尾,婉如欲常見亦不可得。難得今日偶遇,何不進來一敘?」

    兩人禮數周到地交談,其中透露出來的意思,卻讓旁聽者,尤其是雲輦旁的水鏡宗知客為之動容。

    雖然從未聽過「無顏」之名,但見了秦婉如這一宗之主的客氣模樣,便知這必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縱然對此人剛剛透露出來的血腥氣息頗有些意見,此刻也要悶在肚裡。

    李珣察言觀色,知道這知客在旁是個麻煩,眼睛一眨,忽然道:「剛剛秦宗主應該也看到了,也不知這凶人是從哪裡跳出來的,其修為之深,簡直匪夷所思,更狠辣凶殘。

    「我被這廝發現時,正看到天妖劍宗的徐亢道友被其一招擊殺,還有三皇劍宗的洛玉姬,此時也不知生死如何……」

    此話一出,眾人齊齊被唬了一跳,那個水鏡宗的知客也顧不得禮數,失聲叫道:「道友此言當真?這、這可如何是好!」

    秦婉如也是挑眉通眼之人,順勢在雲輦中發話:「李知客,此言事關生死,無顏先生必不會妄語。那個洛姑娘身份敏感,萬萬不能出事,不如我們前去看看?」

    姓李的知客忙道:「不敢勞宗主大駕。只是由宗門再派人去,只怕時不我待,若宗主不見怪,不如暫且緩行,由我前去察看。」

    「生死事大,知客不用太過講究,不如這樣。凌師兄、連師妹,你二人陪李知客前去,定要護得知客及洛小姐安全……無顏先生,我觀你血色衰減,應有傷在身,也不必去了,只需將位置指給知客便是。」

    知客在旁說「正是此理」,李珣也就坡下驢,將位置指給知客,三人不敢怠慢,御劍騰空,轉眼去得遠了。

    秦婉如又道:「無顏先生,上來暫做調息如何?」

    李珣也不客氣,哈哈一笑,在眾人眼光注視下,坦然登上雲輦,掀簾而入。迎上的正是秦婉如燦若朝霞的笑靨。

    她此刻雖已貴為宗主,一身服飾卻仍愈顯得簡單隨意。此時她上身披一件束袖紫襦,下襲湘織羅裙,儘是家常打扮,手邊還有個小爐,上面出奇的卻是座藥鼎。

    秦婉如此時就坐在小爐旁邊,乍一看去,還以為是煎茶煮藥的侍女來著。

    心中一奇,李珣環目打量,見雲輦內部寬敞的空間佈置得頗具富貴氣象,一眼看去,倒像是某個閨閣小姐的繡房,尤其是由雲氣凝結而成的雲紗繡帳,隨著窗口清風,微微飄動,與清悠流遠的薰香合在一處,頗為不俗,只是,這裡既煎著藥,怎麼沒有藥香?而且,雲紗繡帳之內,隱約有個人影躺著,李珣看了秦婉如一眼,見她做這些下人的活計仍甘之如飴,心中便有了初步的判斷。

    他還不至於沒品到去掀人家的帳子,一笑之後,便坐在秦婉如身邊,看她控制火候。這煎藥的小爐、藥鼎都不是凡物,還有那燃著的文火,李珣猜那應該是以「三昧石」為燃料,燒起來的。

    只這三件寶貝,放在回玄宗裡,也是中上之列。

    「熬的是什麼藥?」

    「返魂丹、清心七巧散、流瑩丹……」秦婉如張口便是十多個丹藥名稱,李珣只覺得她在開玩笑,這些丹丸明明都是成藥,何必再熬,更況是放在一起,這與暴殄天物有什麼區別?

    秦婉如似也知道他在想什麼,淡笑道:「我不要這些丹藥,只要些丹藥中的某樣藥材……就是金擊子了!」

    李珣臉色一正,立時想起所謂「金擊子」正是陰散人所說,煉製「定魂藍星」的必要材料之一。

    金擊子此界只有回玄宗每年產上一些,以做藥引之用,宗門視若珍寶,從不外借,當時陰散人還鼓動他去打這寶貝的主意來著,秦婉如要收集此物,也是應有之義。

    現在想來,陰散人的要求實在是荒唐之至。擺著陰陽宗的資源不用,反去求他這孤家寡人,說是「病急亂投醫」,都未免說不過去。

    這念頭升起,李珣也嘿嘿笑了兩聲:「早知道師姐你在用心,我也不用東奔西跑,辦那些無用功了……」

    他話中之意,秦婉如聽了個清楚明白,對此,她微微搖頭道:「師弟這麼想可就錯了。師尊安排你去尋這材料,正是最穩妥的法子。

    「要知此界消息是最靈通不過,若以陰陽宗之力,大舉搜尋那兩樣材質,或許比現在輕鬆得多。

    「可萬一傳入古音耳中,誰知她會做出什麼事來?你看我費心收集金擊子,還不是要偷偷摸摸地用這些成藥提煉?幾月下來,花費巨大,卻不過集了七錢三分,還差近三錢……」

    「咦,不是說要三兩麼?」

    「我已就此向千帆城的一位大匠師詢問,他說若是要件完整的「定魂藍星」,金擊子非三兩不可。

    「可是他宗門鐵規,不准門下匠師再製作「定魂藍星」,若是當真需要類似的功能,也只能做一件臨時使用的仿製品,只一兩金擊子便足夠。」

    李珣聞言沉吟不語,秦婉如知他心思,又道:「此人相當可靠,又手藝精熟,我便準備讓他來煉製這法寶。對了,珣師弟,那墨絲蚶寶可有消息了?」

    「呃,暫時還沒……」李珣腦中閃過箕胖子那張肥臉,決定還是先穩穩再說。

    這個回答並沒有出乎秦婉如的預料,她只是歎氣道:「是了,寶貝哪有這麼好找,可惜了這好機會。」

    「好機會?」

    「是啊,我所說這個匠師正要參加今次的水鏡大會。若是能找到墨絲蚶寶,我可以再以法寶或人情向回玄宗討要兩三錢金擊子,如此諸材料齊備,也不需再耽擱時日,從速煉成。

    「而我已將娘親帶來,即成即用之下,就算古音得到消息,也沒法再下殺手!」

    李珣這才確定,紗帳裡那人,便是沉睡中的羽夫人。

    此刻,秦婉如眸中微現憧憬,又很快逝去,末了只是苦澀一笑:「罷了,世上也沒有這麼好的事……倒是師弟你,我聽知客說,你剛踢死了大千光極城一位黃金甲士,大出風頭,怎麼惹上那個凶人,又換副新面孔來著?」

    乾咳一聲,李珣無意講得太過詳細,只是笑道:「為了避免麻煩吧,哪知麻煩自己找上門來。師姐也看到了,那凶人修為深不可測,絕不在任何一位宗師之下,說不定就是哪個不世出的大妖魔。還有,這次大會,師姐心裡應該也有盤算吧。」

    秦婉如很配合地接過話題道:「打算是一定的。其實事情已經很明白了,散修盟會打著為百萬散修出頭的招牌,目標直指各大宗門,不滿其霸佔最上乘的修行資源。

    「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就是藉此名義,拓展勢力,還有就是發洩當年私憤吧。」

    「這對我陰陽宗而言,並沒什麼要緊。我宗行事一向低調,勢力範圍也相對狹小,並不是北盟著力打擊的目標,只要穩定內部,對外繼續保持中立低調,任此界如何反覆,也能護住宗門道統,除此之外,還有何求?」

    李珣聞言頗有些驚愕:「就這樣?」

    「不然,你還要怎樣?」秦婉如啞然失笑道:「難道你以為人人都是野心家麼?大道險途,許多修士窮極一生,也未必能走到盡頭。埋頭苦修都來不及,哪有那麼爭名逐利的念頭?

    「便是真去爭了,有幾個具備放眼天下的氣魄?且就算真得將天下納入懷中,一個修士,又能從中得益幾何?」

    對李珣來說,這是一個很新奇的角度。

    秦婉如所說的話,就勢力較小的,如不言宗、一斗米教、戰魔宗等相對弱勢的宗門而言,頗具典型意義。正因為他們勢力弱小,也就不會有類似魅魔宗、明心劍宗等強大宗門的更高要求,只求維持宗門道統便成。

    再加上千寶閣、雁行宗、千帆城這樣更喜歡做生意的,可以說,包括正道九宗、西聯六宗裡的某些宗門在內,絕大部分宗門對結盟都持保留態度,那這諸宗盟會,也就沒有開下去的必要了。

    得出這一結論,李珣忽然覺得好生沒趣。也怪不得古音總是智珠在握的樣子,原來她早就明白,人與人之間,宗門與宗門之間,總是有差別的。

    表面上她要與全天下為敵,可是在一個相對統一的標準面前,總有人超過去,也總有人達不到——這就是最簡單直接,但也最有效的分化!

    正如秦婉如所說,放眼天下,看似目光遠大,但對修士而言,無異於緣木求魚。如此,古音又在求些什麼?

    搖搖頭,李珣還是把難題暫拋在腦後。腦中轉了轉,又想起一件事來,卻是關於嬰寧的。

    此時,陰散人可能已經動手了吧,以她的能力,斷無失手的道理。但最終是要由陰陽宗來背黑鍋的,眼下最好還是打聲招呼為妙。

    他咳了一聲,煞有介事地道:「對了,秦師姐,有件事要給你說一下。

    來此之前,我碰到了陰師,她對那個嬰寧很感興趣……」

    這個稱呼卻是從宮侍身上學來的,她稱呼玉散人為「玉師」,李珣也就順理成章地叫陰散人為「陰師」,表面上聽起來,相當響亮,又暗諧「陰屍」之語,頗有意思。

    幾句話將他的心思改成陰散人的謀算,最後又代陰散人通知,要秦婉如要有日後背黑鍋的準備。

    哪知秦婉如聞言只是歡喜,沒有一絲難色:「嬰寧?師尊要收她入門嗎?那可是太好了,這也算是失而復得呢。我先前就打算,若師尊不願將她煉做鼎爐,我便收她入門,以此女天資,期以百年,何愁我宗後繼無人?

    「至於明心劍宗那邊……倒也無妨。通玄界爭門人的事情多了去了,何況是嬰寧這樣的絕頂天資?日後就算嬰寧出山行道,只要刻意與明心劍宗為善,就算你這名義上的「恩師」,也沒什麼可說的,不是麼?」

    秦婉如說到後來,甚至將李珣調侃了一把。看起來,她倒真的很看重「如意玉嬰」的資質呢。

    李珣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也就此放下心來,隨聲附和。

    秦婉如隨後又問嬰寧的安置問題,李珣自然以陰散人自有安排搪塞。

    笑話,既然他下決心將惡人做到底,自然沒有把到嘴的美味送出去的道理。

    秦婉如沒有多想,臉上的喜意更是怎麼也遮掩不住,想來必是發自內心。只是,當她目光移到紗帳那邊,神情卻又飛快地黯淡下來。

    李珣能夠理解,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可眼下這難關,卻足以令秦婉如心力交瘁。

    雲輦內一時間沉默下來,只聽到藥鼎中滾沸的微響。正不知該說什麼的時候,秦婉如卻忽地一擊掌,輕叫道:「瞧我這腦子,差點兒忘了。當日我向那匠師詢問定魂藍星之時,順口問了句「鎖魂圓光」的解法。

    「那匠師說,「鎖魂圓光」看起來和「靈滅絲」類似,但與施術者聯繫更為緊密,可說是同生共損,要解它,必須先將施術者制住,禁住其靈識,再以利器擊碎「鎖魂圓光」本體。

    「只是這樣,受術者會有極大的精神震盪,能不能保持原本神智,還在兩可之間!」

    「呃,是嗎?」李珣乾澀地應了一聲,心中略有些尷尬。

    若不是秦婉如主動提起,他幾乎就要忘了這件事。虧得貓兒抽機會向他求救,可他卻還不如只聽了片言隻語的秦婉如來得上心!

    心中不自在,他也就不想再待下去。而且,他估記著前去察探情況的修士已快要回來,為了避免麻煩,李珣覺得還是早走一步為好。

    秦婉如並不挽留,盈盈起身,送他出去。只在臨掀起珠簾之際,她低語道:「師弟,墨絲蚶寶之事,師姐想求你上上心,家母這情形越發等不得了……」

    她這樣說,分明就是看出李珣冷淡的心思。這一聲乞求,婉轉低回,大有嵩京時淒婉柔弱的風姿,依稀間更有任人予取予求的哀怨。

    李珣最見不得她這種姿態,任是鐵石心腸,也不由一蕩,明知這其中免不了陰陽宗高明的媚術,他還是忍不住透了些口風。

    「師姐放心,我這裡也是一直努力。前日我剛結交了千寶閣的候補閣主箕不錯,以千寶閣收藏之豐,也許能從他身上得到些墨絲蚶寶的消息,你……等我的回覆吧。」

    說完這話,李珣不敢多看,生怕被後面這妖女再勾了魂去,他邁出雲輦,頭也不回地飛天去了。隱隱約約地,他感覺秦婉如的目光落在他背上,一直目送他飛入雲層之上。

    「好像多嘴了呀!」李珣分辨不清心中是個什麼滋味,前幾日他剛從陰散人那裡明白了「不多事」的道理,可轉眼便栽在秦婉如的身上。

    就為那一句話,李珣便不得不硬著頭皮和狡猾的箕胖子打交道,這可真不是件好差事。

    說起來,是他的定力下降了呢,還是秦婉如的媚術更上一層樓?

    正心中自省的時候,耳邊忽傳入一聲冷笑。

    「哦,明白了,你大老遠把我叫來,是讓我看你和那小妖精你儂我儂,打情罵俏,是不是?」

    聲音出現之前全無預兆,把李珣唬了一跳。而等他聽明白話中意思,又覺得牙根子都給泡得酸了,臉上表情精彩之至。

    李珣扭過頭去,恰看到數丈外稀薄的雲氣向內聚攏,「波」地一聲,便從中現了個人影出來,猛一看去,還是以為是這雲氣化成的妖物。

    這樣絕妙的遁法手段,李珣自問遠遠不及。只是,幽魂噬影宗的「噬影大法」,好像也沒這麼一出吧。眼前這位「百鬼」道兄,卻是從哪裡學來?

    看著眼前熟悉無比的面容,李珣按下心中的異樣,苦笑道:「水仙子哎,你不好好地在霧隱軒養傷,卻跑出來亂逛,還變成這樣子……」

    「百鬼」的面容一陣模糊,再清晰時,已是一面宜喜宜嗔的嬌靨。正是此界最頂尖的大妖魔,「百幻蝶」水蝶蘭。雖然身材還是「百鬼」的模樣,但眉目生動,幾可入畫。

    此時,她正冷笑連連:「不出來亂逛,怎見你李真人勾搭美人兒的英姿?嘖,我這才知道,你在宗門內外,可養了不少姘頭,代你這幾日,不知有多少人等著給你暖床呢!」

    「那有此事,你這話未免……」李珣尷尬的臉色,就是有「無顏甲」

    在前,也抵擋不住。對水蝶蘭亦真亦假的姿態,他實在缺乏應對的方法和勇氣。

    還好,因為時間緊迫,水蝶蘭也沒有這此事上大做文章,她再冷笑幾聲後,便話題扯到正經事上去。

    「你先前碰到那人,我也見了。在你和那小妖精做勾當的時候,我追蹤了一段,此人速度只算一般,但修為厲害,兼小心謹慎,我傷勢未癒,不能貼得過近,還是跟丟了……不過,我倒有個猜測。」

    李珣點頭道:「我想,咱們的想法都差不多,大概就是咱們一起辦的那件。哈,開花結果,卻沒到這麼快法!」

    水蝶蘭嗤笑道:「那是你和陰重華設計的,與我無關。我只是想告訴你,事情不要做得太過分,有些人,你殺得、用得,卻是辱不得的。」

    「那是自然。」李珣深知此話的正確性,自然從善如流。

    水蝶蘭見他還算「聽話」,臉色稍稍緩和一些,又道:「我本來不想出來冒險,不過在霧隱軒裡偶爾聽了件消息。說你宗那個病癆鬼已經病危,只剩下半口氣了。

    「我想以你和他達成的交易,再不現身,便有些說不過去,便代你走了一趟——他確實是不行了。」

    李珣真正大吃一驚,冥火閻羅病危?這個看似最自然不過的消息,眼下卻是最令人感到荒謬的。

    那病癆鬼確是一副隨時斃命的慘狀,可幾十年下來,每個人都適應了冥火閻羅「年年不過年年過」的姿態,某些宗門弟子甚至不乏惡意地揣測,那病癆鬼指不定還能再「掙扎」個上千年。

    而眼下正是宗門風雨欲來,時機轉變的當口,冥火閻羅不行了?

    聯想到冥火閻羅當日近於「托孤」的姿態,李珣眉頭皺緊,心中雖有觸動,卻也不敢立時下定論。

    這時候,水蝶蘭提醒道:「不要小看他啊!那病癆鬼我知道,是個厲害人物,別看他就剩下半口氣,可他若不想死,一年半載,也能撐得下來。

    「而且,我以你的名義去探視時,那老小子好像看出了點兒什麼,卻裝糊塗,像有所依仗的樣子,討厭極了!」

    若他沒有依仗,憑什麼坐在宗主大位上?李珣將近期宗門內的事情統合一下,越發覺得今年「鬼靈轉生」之前這段日子,對宗門未來走向十分重要。

    而對李珣來說,最關鍵的就是剃刀峰上的那場約會——只是不知,是閻夫人故意讓他去送死呢,還是古音另有打算。

    想到這兒,他問水蝶蘭道:「你的傷勢好了幾成?」

    「月把工夫,能有什麼進展。我就在想,是不是趁這個機會,搶幾副回玄宗的丹藥……怎麼,有讓我賣命的地方了?」

    不理睬她的諷刺,李珣三言兩語將剃刀峰之約的大概情況說出來,在講到古音要李珣與其合作,斬殺百鬼之時,水蝶蘭放聲大笑,差點笑得從雲頭上栽下去。

    李珣倒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化身百鬼時不覺得,只有在跳出這身份之後,他才發現,最近這段時間,百鬼實在太出風頭。以至於本來齊名的「明心靈竹、幽魂百鬼」,在旁觀修士眼中,開始了明顯傾斜。

    從霧隱軒開始,與西聯、北盟均有所接觸、對抗,更在無意中與通玄界東南、西南大勢沾連在一起。

    其中還牽涉到水蝶蘭、陰散人等最頂尖的高手,若他是古音,也不願有如此變數橫插在計劃裡,將他抹殺,實是情理中事。

    「可說到底,還是自找的。」

    李珣更進一步地明白了「不多事」這短短三個字中,蘊藏的智慧。但也正如陰散人所說,他此時便應該逐步消解「欠債」,力爭還一個圓通大自在。自怨自艾沒有絲毫用處,自己惹上麻煩,便要自己解決。

    「剃刀峰之事,牽涉甚廣,必須要十萬個小心。眼下不太方便,等水鏡大會之後,我們再見面商議,務必要想個對策出來。當然,在此之前,為你找些上好的傷藥,也很要緊。」

    不管李珣此言基於什麼心理,聽在水蝶蘭耳中,總還是受用的。她低哼一聲,順口將幽魂噬影宗與會的人物對李珣說了。

    果然同其他宗門一樣,幽魂噬影宗對盟會也不怎麼上心,只有兩個不太管事的長老過來意思意思,僅此而已。

    眼下時間已是不早,李珣此刻的身份,注定他遠沒有百鬼那般自由。

    不敢再耽擱下去,與水蝶蘭訂了後會之期,他就折身回返。

    半途換回靈竹的裝扮,平平安安回到明心劍宗落腳的精舍。不出他所料,此時顏水月已經先一步回來,沒有看到他的人影,在那兒急得跳腳。

    受她感染,幾個師兄弟都心下焦躁,要不是明璣、明惑沉穩,將他們壓著,這些人早不知跑外面鬧出什麼事來。

    所以,當李珣蒼白著面孔,踏入精舍之際,靈機等人竟忍不住高聲歡呼,齊齊迎上。眾星捧月般將他接到精舍客廳之中,眾口紛雜,都是問他去了哪裡,受傷沒有。

    看著旁邊這些熱切的臉,李珣深吸一口氣,盡量輕描淡寫地道:「和百鬼切磋了一下,還好全身而退。」

    「老天爺,你還有閒心去陪百鬼切磋!」顏水月尖尖的嗓音在嘈雜的響聲中特別清晰。

    「我不是跟你說了,那傢伙惹不得嗎?還有,你知不知道,附近剛跳出來一個大魔頭,修為深不可測,已經殺了幾十人,你沒碰到,那是造化!」

    「大魔頭?」

    李珣對此稱呼不由莞爾:「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大魔頭?」

    旁邊伍靈泉拍了他一記,沉聲道:「這凶魔不可小覷。據說天妖劍宗的徐亢在凶魔手下一招都沒走過去,便粉身碎骨……」

    「徐亢?」

    李珣一邊驚奇於消息傳遞之快,一邊全力演戲:「那個幽都妖劍?不是吧!」

    說才出口,他心中便有所感應。純粹出於本能,他扭過頭去,恰見到周邊明璣看了過來。

    兩人目光一觸,明璣先開口道:「消息是水鏡宗傳來的,真實性無疑。

    不過那凶魔也只是稍現即隱,活動範圍只是在水鏡洞天西北一帶,與我們還有一段距離……倒是你,和那個百鬼道士交手,有什麼感覺?」

    看她沉靜的模樣,李珣不知為何有些發虛,他盡量穩著心境,沉聲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百鬼的修為確實大進了,而且,他好像練了什麼邪功,出手路數與之前有所出入。

    「多虧此地諸宗雲集,他有顧忌,否則,我沒那麼容易脫身。」

    嘴上說著,眼角餘光卻將顏水月罩在其中,見這小妮子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心中暗自發噱。

    明璣微微點頭,神色並無變化,只有眸光閃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看她這副模樣,李珣覺得有些不對勁,不過他實在沒有時間細想,旁邊靈@、靈機都忙不迭地問他各種細節,雖都是出於關心,卻使他必須要小心應付。

    等他再騰出機會看向明璣時,已經無法從她臉上得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了。李珣突然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疲累,平生首次,他對這滿口謊言的日子生出了濃重的厭倦。

    也許,真到要抽身的時候了。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9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七章  搶劫


    從沉睡中醒來,李珣的意識像是突然跳出水面的魚兒,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無數新鮮有趣的信息通過各種管道蜂湧進來,又在意識構建的網路中過濾,只留存下有價值的一些,進入他的思維。

    「咚」的一聲響,「魚兒」又潛入水中,在熟悉的世界中遨遊,可另一個世界中生動鮮活的景色,已永遠留存在他的記憶裡,烙上深深的印痕。

    李珣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房梁。昨晚,因為心神的疲累,他少有地進行了一次睡眠。整個過程中沒有夢,只有入睡時的神思恍惚以及清醒時的奇妙感應,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清醒的那一刻,那種躍出水面,與另一個世界接通的快感,讓李珣對眼前熟悉的場景,忽又出幾分厭倦。這裡就好像是深海的水流,無論他怎麼移動,都永遠將他籠罩在其中。

    這一認識讓他懶洋洋的不想動彈,也許只有跳躍的思維,才能不受限制,從容往來於六合內外,過去未來。他呻吟一聲,又閉上眼睛,也許,他還能再睡一覺。

    屋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李珣剛聽出這是靈機,他的屋門便被大力撞開。靈機三步兩步搶到床前,大力推動他的肩膀。同時高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珣師弟,嬰寧被人擄走了!」

    嬰寧?哦,陰散人出手了,這也在預料之中。

    李珣睜開眼睛,看著靈機已快急哭的臉,忽然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驚訝嗎?憤怒嗎?急切嗎?應該是這樣。

    可是,從心底最深處翻湧上來的倦意,像是無邊無際的黑潮,漫過他的靈台,將一切應有的反應,消融乾淨。

    真無聊啊……

    深深的歎息在靈台長鳴,他的眼珠沒有一點兒移動,只是怔怔地看著上方樑柱,腦中充塞的,全是歎息的迴響。

    靈機被他的反應嚇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直到外面人聲驚動,才猛醒過來,小心翼翼地戳了下李珣的肩膀,試探性地開口道:「珣師弟?」

    「啪」的一聲脆響,在靈機呆滯的目光下,李珣雙手齊拍面頰,旋又摀住面孔,大力揉搓。良久,才放下手來,緊接著一個翻身坐起。此時,出現在靈機眼前的,正是平日沉穩冷靜的李珣無疑。

    「珣、珣師弟?」

    李珣還給他一個苦笑:「沒事兒,剛剛睡迷糊了,對了,你剛剛說嬰寧……」

    「嬰寧前日晚上丑時左右,被人從坐忘峰上擄去,至今下落不明。」

    說話的已不是語無倫次的靈機,而是剛進門的明璣。她神情肅然,清晰的輪廓線條更顯犀利,整個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劍,令觀者屏息。

    李珣沒有做出誇張的驚訝態度,而是深吸一口氣,簡單地問了三個字:「誰幹的?」

    「不知道!」明璣回應的三字便如冰珠滾落,寒意森森:「來人趁著嬰寧去坐忘峰看望祈碧的空檔,繞開宗門封禁,擊傷護送的靈嫣,將嬰寧擄走。唯一有過接觸的靈嫣,直接被打昏,連對方的影子都沒看見。」

    明璣所說的靈嫣,是「落霞劍」明如的得意弟子,自從祈碧受心魔困擾,難有進益之後,靈嫣便成為最可能繼承明如衣缽的直系弟子,一身修為不在「明心三靈」之下。她被一擊放倒,足可證明來人實力強絕。

    李珣心知肚明,對陰散人而言,這不過是牛刀小試。他甚至可以從中得出更多的信息。

    比如,陰散人能夠手下留情,應該就是為了給嬰寧日後出山行道,減少道德上的阻礙。由此也看得出來,陰散人和她徒兒一樣,對嬰寧相當重視,視其為繼承陰陽宗衣缽的最佳選擇,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傳承」?

    也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李珣很難理解有關於「傳承」的問題。

    所以很快將注意力拉回到眼前。作為嬰寧名義上的師尊,他必須有所表態,而這態度很大程度上就將成為明心劍宗處理此事的準繩,輕忽不得。

    他沉思一會兒,方道:「四師叔,最要緊的,是要明白擄人的鼠輩究竟存了什麼心思。嬰寧身世最單純不過,但因她是元胎道體,旁人擄她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看中她的資質,以傳衣缽;要麼……」

    後面的話不用再說下去,明璣自然明白。

    李珣飛快地看了下她的臉色,緊接著又道:「若是前者,事情還有轉圜餘地。可若是後者,則必須早早行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弟子以為,嬰寧年紀幼小,品貌一流,修為不佳,必須有人扶持才能御劍飛行,這樣的組合扎眼得很,一方面我宗需盡力搜尋。

    「另外,我們可以去和雁行宗做筆生意,以他們的耳目,未必不能察覺。」

    因為對陰散人的手段極有信心,他這些話都是持公心而論,極有見的。只是這樣未免太過冷靜,李珣早在連霞山上謀劃時便想到此節,眼下雖是狀態不佳,依然能表露出幾分憂色。

    「嬰寧之事,人力固然重要,但多半還要看老天。倒是山上,有件事不得不防。嬰寧出事,山上應屬祈師姐最為傷心,偏偏這段時間她受的刺激太多,若是由此出了事……那該如何是好?」

    旁邊的靈機剛剛插不上話,現在卻配合之至,他跳起道:「正是如此,祈師姐把嬰寧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若知道此事,怕是要瘋了……」

    李珣見說得不像話,不客氣地叱了聲「閉嘴」,然而此時效果也已經出來了。他和嬰寧只相處了極短時間,感情相對淡薄,若是太過熱心反而不美。可祈碧不一樣,幾十年的同門情誼,讓李珣做出情感偏向,合情合理。

    明璣聽了,眉目間明顯柔和許多,她道:「傳訊中沒有說阿碧的事,我會借用水鏡宗的傳訊台向宗門詢問。難得你有心了!」

    說至此處,她微聲一歎,旋又振作精神,沖李珣輕嗔道:「不要再賴在床上。你剛剛提議說與雁行宗做生意,那這事兒便由你去說。抓緊時間,明日就是水鏡大會,幾十個宗門集在一處,嘮嘮叨叨,那時什麼事兒都辦不成了!」

    李珣自然不會怠慢,忙跳起身,正要出門,後面明璣又低喝一聲:「回來。」

    李珣愕然回頭,卻見到明璣向他伸出手掌,雪白的掌心上數道犀利清楚的紋路,再一次證明其性情的同時,也讓李珣摸不到頭腦。「這是……」

    「把「吞海靈犀」拿來!」

    所謂「吞海靈犀」,就是前段日子明璣從厲斗量手上贏過來,又送給他防身的法寶,李珣還沒機會用上。

    雖然奇怪明璣為什麼會討要這送出去的寶貝,但李珣還是迅速將其從腰間解下,恭恭敬敬地送了過去。明璣拿在手中,微微一笑,道了聲:「借我用上一天,明日還你。」

    李珣只感覺到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多問,只能點頭應了。這才向她及靈機告別,出門去尋顏水月,詢問雁行宗落腳處去了。

    直到離開精舍,李珣才重重吐出一口氣來。剛剛真是好險哪!幸好頭一個進來的是靈機,修為見識都還差些。若換成是明璣,當時他的身心變化,絕對瞞不過那雙利眼去。

    遮掩了半晌的憂色終於爬上了臉。他可以感覺到,玉辟邪對「不動邪心」的壓制越來越弱,骨絡通心之術好像也力有不逮,他只是偷懶了一晚,心竅內的邪氣便滲透出來,干擾靈識,且在無形中控制了他的情緒。

    他剛醒來時的情感低潮,表面上看只是沿續昨天的低落情緒,可若任憑那「黑潮」在心中肆虐,將其情緒壓低到某個極限——極則生變,他抑鬱的情緒將瞬間爆發,再引燃積壓在心竅內的暴戾血煞。

    如此,身邊的靈機恐怕會第一個被他斬殺,身心魔化之下,也將向《血神子》的無底深淵再邁一步。

    正如典籍上所說,天魔修行,如操舟急流,有進無退,順勢者一日千里,逆勢者舟覆人亡。他這強行壓制,應該也算逆勢而動,自然討不得好果子吃。

    他心中煩悶,辦事卻是麻利。只花了一個時辰,便在雁行宗那裡商定了細節,告辭出來。此時天已正午,李珣不願在外面多待惹事,乾脆低眉斂目,只向宗門精舍飛去。

    可這事情當真奇怪,他越是不想惹事,麻煩偏偏自動找上來。才飛了百餘里,便聽到背後有人大叫:「靈竹道友,靈竹道友!」

    李珣一聽見這嗓門,心中便暗叫聲「晦氣」,可因為某個原因,他也不能裝著聽不見。只好停身回頭,先行了一禮,臉上排出笑來:「箕閣主,今日有閒?」

    來人正是那面善心黑的箕不錯,這廝也不管雙方的輩分差異,哈哈笑著,趕上來便一巴掌拍在李珣肩膀上:「好樣的!」

    見李珣茫然,箕胖子嘿嘿笑道:「怎麼,你還不知道?昨個兒你在通天巨木下和妖鳳對峙,不落下風,已經傳得滿天下都是了。人人都說明心劍宗出了個厲害弟子,一身傲骨,便是天妖鳳凰,也無可奈何。好啊,好啊!」

    對這些虛妄的傳言,李珣根本懶得理會,又因為是對這胖子,連表面做秀的功夫也免了,只是冷笑兩聲,不置一詞。

    胖子何等奸猾,立時便看出李珣的心思,眼睛眨了眨,忽然道:「既然靈竹道友不懼那天妖鳳凰,卻為什麼對俺百般防備?俺可看出來了,這兩日來,你靈竹可不厚道,防俺跟防賊似的!」

    突然翻了臉,倉促間,任李珣如何冷靜自制,腦中也有片刻的空白。

    再看那胖子,只見他臉上每塊肥肉都在抖顫,由此生成的紋路匯在一起,乍看是笑,可透過一層再看,卻是模糊詭譎,辨不分明。

    這一刻,李珣想到了東海上,胖子那屍骨無存的「師弟」。緊接著,他又想到,眼前這胖子,還是位執掌萬年名門的一宗之主。

    再次為箕胖子認真定位,李珣也定了定神,面對箕胖子意味不明的眼神,微微一笑:「何來防備一說?箕閣主無論如何都是前輩,我這做晚輩的,對前輩恭敬,是再正常不過。

    「當然,若箕閣主往別處想,我也無話可說。」

    箕胖子聞言哈哈大笑,又大力拍了拍李珣肩膀,方道:「小子有前途!

    至少這嘴巴,比你那些同門長輩要厲害太多。嘿嘿,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大家都懂,何必解釋。」

    他一改先前油滑的姿態,老氣橫秋,大有海派作風。只是可惜這依然是他的偽裝,看似坦白的態度,卻依然迴避了他最終的目的所在。

    若在往常,李珣此時已經見好就收,為大家存份臉面。可今日,他心情正糟,碰上胖子這胡攪蠻纏的,心中火氣忍不住突突外冒,但口中語氣越發從容。

    「箕閣主言重了,在下昨日聽箕閣主傳授心法,言及此界寶物、奇物之分,自覺所獲匪淺,極是佩服。由此,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外界傳說,箕閣主近來出遊在外,收集各類寶物,是否便是行那追本溯源的心法呢?」

    箕胖子咧開嘴角,正要發笑。李珣卻不給他機會,緊接著又道:「如此修行手段,玄奧精微,非我這後輩所能臆測。

    「只是我聽說,箕閣主以絕妙手法,取走了星璣劍宗的一枚定星,卻也留下了一顆可代替定星的黑曜石,雖是不告而取,終究存了一份公義在,如此作派,令人佩服。」

    恐怕只有老天爺才知道,箕胖子的「公義」在哪裡。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難得箕胖子臉皮厚度驚人,只是哈哈笑道:「什麼公義不公義,俺只是有個公平買賣的心思……」

    話說了半截,李珣便插言道:「有此一點,便屬難得。說到這裡,我到有件事情,想請教閣主。」

    「你說,你說。」

    李珣微笑道:「靈竹不才,忝為明心劍宗弟子,當年蒙師門長輩青睞,得了一件寶物,也就是箕宗主看到的那塊玉辟邪。可解百毒、辟萬邪、明心境、做無上護持。七十年來,貼心存放,不知用它擋過多少災劫。

    「這也罷了,偏偏那位長輩已不在人世,每每睹物思人,如有寄托,難以割捨。我這裡突發奇想,這寶物理應價值幾何?箕閣主堪稱此界最頂尖兒的鑒賞大師,正是本色當行,若為此寶標價,該用何物抵換之啊?」

    此話一出,箕胖子肥臉僵住,還好他反應極快,很快又在在臉上擠出笑來,正要說話,耳邊忽灌入一聲讚歎。

    「說得好!」

    平空響了一聲掌心雷,繼而長笑聲起,一個人影視虛空如平地,一步走來,便跨越半里許的距離,到二人身邊。口中則言道:「至寶有價,情誼無價。靈竹此言,深得我心。」

    過路的修士發出微微的騷動,十之七八都停下身來,駐足觀看。

    李珣和箕胖子同時扭頭。見到來人面目硬朗,冬日依然一身薄薄青衫,遮掩不住磊磊的肌肉輪廓。渾身上下輻射出來的力量,純粹到令人無法直視,正是鎮魂宗宗主,厲斗量。

    李珣叫了聲「厲宗主」,旁邊箕胖子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卻也呵呵一笑,舉手招呼:「原來是厲兄,近日各方奔走,難為你了。」

    胖子肥臉上表情之真摯,令李珣也自愧不如。只是厲斗量顯然也非常清楚他的德性,滿佈鐵青鬍碴子的嘴角挑起來,不鹹不淡地回應道:「哪裡,同是四處奔波,我只是動動嘴皮子,還比不上箕閣主的辛苦。」

    厲斗量嘴上說得輕鬆,可李珣卻看出來,他眉宇間陰鬱之色,比當日在星河之外,還要來得濃重,想必是串聯各宗會盟,效果不佳所致。

    箕胖子想到的則是另一層意思。以他的性情,打靈竹這晚輩的主意,並沒什麼「以大欺小」的困擾,可這也要分場合。

    如今厲斗量橫插一手,擺明要替靈竹出頭,再糾纏下去,未免得不償失。他心中很快便有了決斷,笑道了句「厲兄過謙」的話,轉臉對李珣道:「靈竹道友的寶貝,若是在旁人手裡,俺怎麼也有個七件八件可換,但牽扯到人心,價值便難以估量。

    「厲宗主說得好啊,情誼無價,若是能換得來,又哪還稱得上情誼呢?

    好,好得很!」

    他咧嘴一笑,竟就那麼拍了拍李珣肩膀,擺擺袖子,頭也不回的去了。

    李珣冷眼看著他背影遠去,心中估算著,是不是瞅個機會,將這胖子幹掉完事兒,免得被他日夜惦記,睡不安穩。

    一旁厲斗量卻點頭道:「箕不錯為人無甚可稱道之處,但卻不是睚眥必報的性子,該放手時就放手,僅就生意人而言,還算合格。」

    李珣知道他是在點醒自己,忙回過神來,一躬到地:「多謝厲宗主為我解圍,否則被這胖子纏上,還不知如何收場。」

    厲斗量性子直爽,胸懷氣魄均是一等一的豪邁。見李珣施禮,也不刻意推辭,道一聲「罷了」,旋又笑道:「我也只是推了一把,若非你先前用言語將他擠兌住,以他纏人的性子,哪能輕易罷手。

    「嘿,可惜我沒你這份好口才,東奔西走數月,卻沒有半分用處!」

    言罷,眉宇間憂色更深。李珣心裡和明鏡似的,這時候卻只能裝糊塗,垂手斂目,閉嘴不言。

    厲斗量見他的神情,知道自己也是急得狠了,抓著個小朋友也來訴苦。自嘲一笑,沖李珣揮了揮手:「這兩日北齊山周圍不太平,你還是快快回去吧。對了,若你那閃靈兒師叔有閒,請她去水鏡洞天一趟……嘿,盡盡心力吧。」

    李珣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臉上也恭恭敬敬應了,向厲斗量再行禮之後,轉身離開。路上再沒有什麼麻煩上門,他順利回到宗門駐地,但在找明璣回覆時,卻聽到這麼一個消息。

    「出去了?什麼時候?」

    將注意力從對小嬰寧安危的猜測上移開,靈@撓撓頭皮,回想道:「你走後不久吧,說是去找老朋友,怎麼了?」

    「老朋友?算了,也沒什麼大事。」

    李珣不以為意,又去找明惑,請他代明璣去了。把事情都辦好之後,李珣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才好。

    回到師兄弟身邊,看他們如咬牙切齒地詛咒拐走嬰寧的「魔頭」、再隨聲附和嗎?李珣覺得自己已經沒了那份做秀的耐心。

    所以,他遠遠地避開了正在討論的師兄弟們,在寬敞的精舍院落中轉了幾圈,看著天光一點點地消減下去,他覺得,自己的心境也隨之灰黯無光。唯一有區別的是,第二天清晨,天光還會亮起,而他則將再沒有機會了。

    靠在周邊的院牆上,聽著前方傳來隱隱的話音,激奮、高昂、衝動,李珣嘗試著傾聽,然而僅僅數息,他便過耳不聞。因為那是在靈魂層面的疏離,他和那些師兄弟們已經找不到情感上的契合點,只能冷冷旁觀。

    在這一刻,他感覺到無比的孤獨。

    孤獨的感覺一發而不可收拾,有如湧漲的潮水,在沙沙的拍岸聲中,漫過靈台,又奔流而下,沖刷著肌體的每個角落。潮水寒冽,幽無迷幻中,似乎要把他的靈魂凍僵、凝固!

    他本能地拒絕這種變化,可是突來的情感潮水無可抵禦,他僅有的一線靈明,也在冰冷深寂中沉浮掙扎,直至沒頂。

    他呻吟一聲,貼著牆,軟軟地倒了下去。凹凸不平的牆面和他背心磨擦,細碎的痛感一直延伸到後腦處,眼見就要坐倒在地,一塊特別突出的石塊將他的後腦狠撞了一記。

    他怔了怔,身子本能地上挺,也就在肢體的無意識緊繃下,心中似乎「卡嗦」一聲響,心竅外面嚴密的封鎖就此崩開了一道縫隙。

    滾燙的血漿像是噴發的火山,再沒有障礙能夠阻擋。鎖控著「不動邪心」的封禁一條條崩潰,驚人的熱量以心竅為中心,膨脹開來,剎那間將冰冷的血液蒸至沸騰!

    「唔!」

    李珣猛地咬破了嘴唇,將喉嚨裡翻騰的咆哮聲硬壓了回去。他伸出手,扶著院牆,勉力撐起身子,在原地僵了一下,忽然後翻,躍過僅有丈許的外牆,落在精舍之外,踉踉蹌蹌地跑開。

    他沒有御劍騰空,只是憑藉兩條腿,高一腳淺一腳地前進。雖然黑夜已經降臨,漆黑的夜色卻沒有給李珣造成任何困擾,不管是嶙峋的怪石還是橫出的樹枝,包括地上爬動的小蟲,都被他收入眼中。

    然而,這些東西,無一例外地被蒙上一層淡淡的血影,隨著身體的移動,視界中所有的一切,像是被血流沖刷,扭曲變化,妖異之至。

    不知走了多遠,眼前景物的扭曲程度更加嚴重,李珣只覺得連整個天地都在晃動、崩解,從中流淌出來的,便是那永無休止的血紅色浪潮。

    他的肢體不住地顫抖,因為在皮肉包裹之下,洶湧澎湃的血流已經燃燒得快要炸開了!

    依靠最後一點靈明,他驅動體內的「同心結」,發出信息,再抖抖索索地拿出「無顏甲」,覆在臉上,將外袍反穿,做完這些的時候,他全身骨節都在咯咯作響,體內縱有可毀天滅地的偉力,他卻再也控制不住半分!

    腳下一軟,他摔倒在地上,好像壓折了一棵小樹,卻感覺不到一點兒疼痛。恍惚中,在心底深處,有一頭凶獸縱聲長嗥。嗥叫聲透過胸腔,震動聲帶,讓他再也忍耐不住,喉嚨裡發出呼嚕嚕的怪響,與嗥叫聲共鳴。

    火流終於席捲了他全身的每一個角落,然後轟然爆開,無可抵禦的偉力瞬間拔升了無數個層次,催毀所有、吞噬一切。

    在此刻,甚至連記憶也被燃燒殆盡,李珣只感覺到那沒有上限的火熱,他的靈魂被這熱量充斥著,融化、變形、純粹!

    不知過了多久,依稀間,遠處有人聲傳過來,打破了那「純粹」的狀態。李珣睜開眼睛,眼前的血影異象依然沒有好轉,但那些被血流沖刷扭曲影像卻以一種玄妙方式,為他「講述」這世界背後的某點奧義。

    本能地,李珣更在意來人蓬勃運轉的生機脈動,約是三五個的樣子。

    不必目見,李珣便能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心中將其勾描出來。那脈動就好像是數團燃燒的火苗,被他攏在掌心,只需輕輕一合……

    「嗡」的一聲顫鳴,李珣周圍的林木倏然間在無聲無息中崩解潰散,撒出漫天碎末草灰。更遠一些,齊齊響起數聲悶哼,還夾雜著咯血的怪音,稍過了半息,便有人大聲叫道:「何方朋友,我們無怨無仇……」

    剩下的話,李珣再沒有聽下去。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低頭打量自己的雙手:「原來殺人和殺魚還是不一樣的,至少,要再加上幾分力!」

    那邊幾名修士終於發現了他,與之同時,李珣也轉過臉來,想打量一下對方。然而,在「血流沖刷」下,他只能看到幾個模糊的人形輪廓,惟有他們身上輻射出的生機脈動,才能清晰地映射在他心中,散發著莫以名之的誘惑。

    對面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無比:「魔頭……」

    在他們恐懼的顫音裡,李珣忽覺得體內的熱量又拔升了一個層次。他低吼一聲,向前踏出,充斥全身的火流似乎找到了發洩的出口,轟然聲中,透體迸發!

    然後……世界就清淨了。

    不止是清淨。積壓在體內的燥熱被發洩出去,李珣便感覺到了一陣久違的清涼。與之同時,他支離破碎的記憶漸漸歸位、組合,形成連續不斷的影像,從他心頭流過。

    他不自覺地閉上眼,慢慢體味著回溯的記憶,而等他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鬼地方時,他又睜開眼,扭曲的視界明顯改善,暗紅的血影也淡去許多。只是,在他眼前,更具有刺激性的情景,正慢慢鋪開。

    一地殘肢斷臂,鮮血飛濺,沾染上幾張扭曲的喪失生機的面孔。

    深深地吸了口帶著濃重血腥味兒的空氣,李珣心中出奇的平靜。他只是抬起雙手,看著上面仍在滴落的鮮血——這個時候,他忽然就明白了昨日另一位同仁的心情。

    便在此刻,越發敏銳的感應,發現了某個頗為熟悉的生機脈動。

    李珣沒有抬頭,心中卻以特殊的方式,將此脈動的源頭,還原成為記憶中的影像。

    「看」到那張肥臉,李珣啞然失笑,稍後,他側後方叢林深處,炸出一道塵煙,至少兩株粗可合抱的大樹從中崩裂兩段,一個胖胖的身形被炸了出來,有些狼狽地站在李珣數丈之外。

    「呃,我只是路過,這位……咦,三師弟?是你嗎?」

    哦,差點兒忘記了這個稱呼。李珣聞言,甩去手指尖最後一滴血珠,轉過身來。現在他心情還不錯,至少比中午要好上許多。因此,在看到箕胖子那揉合諸多奇妙表情的肥臉時,他露齒一笑。

    「原來是二師兄,你來得正好!」

    「啊?」

    看箕胖子臉上露出貨真價實的驚訝,李珣心中突然冒起止不住的滑稽感覺,所以,他為之放聲大笑,肆無忌憚的笑聲驚起無數夜鳥走獸,再擴散向更遠的虛空。

    箕不錯肥臉皺起,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師弟呀,你沒事兒吧?」

    回答他的是一記重重的拍掌聲,李珣收了笑,神色卻越發和藹可親:「多謝二師兄關心。只是恰逢其事,不如,你把身上值錢的玩意兒都搗出來吧,今天我要……」

    直視著胖子溜圓的瞳孔,李珣咧嘴一笑,牙齒在黑暗中閃動寒光——

    「打劫!」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40
第十集  萬法歸宗  第一章  得寶


    「打劫?」

    聽得此話,箕胖子臉上表情相當精彩,他反射性地摸了摸腰間,旋又覺得反應過激,乾咳一聲,咧嘴笑道:「這詞不好,太傷兄弟感情!師弟你要覺得手頭緊,只要給哥哥說一聲,咱不帶皺眉頭的!」

    「好啊,二師兄果然仗義!不過,也不用另說了,師兄身上向來不缺寶貝,現在拿出來,也省得大伙麻煩。」

    李珣晃晃腦袋,才說這一會,眼前的景象便又塗上了一層厚厚的血色,胖子的臉也看不太清了,但對方的生機脈動卻越發地清晰,像是只花腿蚊子,吃飽喝足了,在眼前嗡嗡地晃悠,讓人忍不住想一巴掌拍過去。

    截然不同的感覺把李珣弄得有些迷糊了,依稀間,他看到胖子的臉色有些變化,正直勾勾地盯著他,似乎他臉上畫出了一朵花!

    對此,李珣心裡一陣煩躁,你娘的聽沒聽我說話?

    念頭初動,他的拳頭已經轟在了箕胖子油脂堆積的肚皮上,看著胖子哦哦叫著彎下腰去,他心裡又是一陣舒暢。

    哈哈的大笑聲中,李珣左手箍著胖子的肩膀,而右手已迅速的探到對方懷裡。

    「既然師兄這麼大方,三弟我也就不客氣了。嘖嘖,二師兄果然家財豐厚啊。」

    說話間,他手上不停,至少扯了七八件形態各異的小東西出來。其中大多寶光隱隱,絕非凡物。搭眼一掃,那個墨絲蚶寶,就在其中。

    李珣也不客氣,大手揮處,袍袖翻捲,把寶物盡都收了。忽又想到胖子剛剛的反應,手上不停,又下探到腰間。手指尖才觸到實物,便聽「嗡」

    的一聲響,全身如遭電擊,猛地抽搐。

    胖子藉此機會,肥軀轉動,像個大頭肥魚,尾巴一甩,便從李珣臂彎中滴溜溜脫身出來,轉臉便叫道:「師弟住手,這是哥哥俺的心頭至愛,萬萬留個面子!」

    「驚神鍾?」

    李珣眼睛瞇起,眼前血色瀰漫,幾乎已看不到實物。還多虧之前那一激,讓他的腦子保持著相對的清醒。

    箕胖子肥軀一縮,向後退了幾步,方笑道:「兄弟你也知道,這鍾是俺的宗主信物,萬萬不可有失。兄弟你要覺得不夠,回頭哥哥再送你幾件好玩意兒……」

    李珣卻沒聽他說話,而是在一陣沉默之後,突然道:「驚神鍾裡面是什麼東西?」

    突如其來的一句將箕不錯的話音攔腰斬斷,這胖子窒了窒,方將肥臉擠成了一朵花。

    「好耳力!兄弟你只聽震音,便知道裡面塞了東西。實話對你說吧,這裡面是塊「鎖心寒鐵」的粗胚,有人專門訂做的,俺正要把它送去打磨,沒想到在路上碰上兄弟你。這個……」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中湧動的煩躁再壓下去,這才開口道:「這是在哪兒?」

    突然的話題轉移把箕不錯一棒子打懵,怔了半晌,才明白過來。當即大喜道:「承兄弟你的情,哥哥俺必有後報。呃,你問這是哪兒……

    「這是北齊山啊!向西一千一百里就是水鏡洞天,向東不遠則是明心劍宗的駐地。

    「兄弟你幹掉的這幾個傢伙應該是散修沒錯,說起來,昨日那位,難道就是兄弟你?」

    揮了揮手,也把箕胖子試探的言語一把揮到九霄雲外去,李珣覺得自己的狀態仍舊很糟糕,若不是忌憚胖子陰險多智,他可能早就出手,一洩胸口躁動。

    只是……怎麼離駐地還這麼近?

    「對了,聽人說,兄弟你和明心劍宗的明璣不太對盤?」胖子特意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說話。

    然後,他便生受了一記可剜心刺骨的凶厲眼神。

    肥軀一縮,胖子嘿嘿笑道:「不要奇怪俺知道這秘辛,當日兄弟你大發神威,攪得星河天翻地覆,事後他們雖然嘴巴封得緊,卻防不住哥哥就在附近,兄弟當時又聲勢驚人,讓人一看便知啊!」

    你就吹吧!李珣冷笑兩聲,卻是心知肚明。血影妖身看得出來,他和明璣的「恩怨」又怎麼看出來的?胖子必然有別的消息管道,只是他也沒心情究根問底就是了。

    不過,說起血影妖身,李珣忽又想起一件事來。明璣當日可是下過重誓的……

    箕胖子不知他心裡想法,盡在他耳邊嗡嗡發聲:「兄弟,不是我說,以你的能耐,殺掉駐地裡那幾人並不算難,然而事後,與明心劍宗則再無轉圜餘地。這個人恩怨,擴大到整個宗門,可是智者不為啊!」

    李珣冷冷地瞥過去一眼,受低落的心緒影響,他胸中殺機層層疊蕩,已到了另一次噴發的邊緣。

    箕胖子狠打了個寒顫,舉手退了兩步,乾笑道:「兄弟要真想做,哥哥不會攔你……請,請!」

    看箕胖子那副怪樣,李珣胸中殺氣反倒消減了些。他費盡心力地躲出來,又怎麼會再殺回去?而且明璣在外轉了一天,隨時可能回轉,若在此刻打了照面,那可真就糟糕透了。

    李珣生出遠避的心思,只是箕胖子橫在這裡,他也不能做得太過生硬。腦子裡轉了幾圈,他又把話題移了回來:「這麼晚了,上哪兒去?」

    「耶?剛剛說了,去送鎖心寒鐵嘛。」

    「送給誰?」

    「這個……兄弟你感興趣?」箕胖子言詞閃爍不定,大有開始繞圈子的意思。

    李珣咧咧嘴,口腔的吐息像是從地獄升上來的毒火,在血紅的唇舌間繚繞不散:「師兄怎麼說也是一宗之主,能讓你紆尊降貴,親身奉迎的人物,我哪能沒個好奇之心呢?」

    「奉迎個屁!」箕胖子出奇地激動,脫口罵道:「老子真要撅屁股上去,包準連點兒灰渣都剩不下!」

    「哦,這麼厲害,那我也更有興趣了!」

    箕胖子恨不能把吐出的話再嚥回去,但在李珣妖異的眼神下,他已經沒了退路,只好乾笑著湊上身來,輕輕吐出一個名字。

    這名字初入耳中,李珣眼角便猛抽一記,口中不自覺叫了聲:「是她……嘖,做什麼?」

    他微笑著投過眼神,與箕胖子對上,兩人胸口之間響了聲悶爆,身形同時後移,但才動了數分,便又硬扯了回來。

    箕胖子慘叫一聲,肥軀努力彎了下去,他粗大的手腕被李珣扣住,深陷的手指差點兒把上面的肥油都擠出來。

    兩人的真息瞬間衝突了無數次,修為雖然相近,燃血元息的狠辣陰毒,卻使得局面幾乎是一邊倒。箕胖子掙了幾次,沒有擺脫,疼得直跳腳:「哎喲兄弟,輕點!」

    李珣嗯了兩聲,手上卻更加了一把力。肥肉之下的筋骨血脈在高溫下扭曲、撕裂、變形,卻在行將徹底崩潰之前,停了下來。箕胖子只疼得唇青臉白,偏還要擠出笑臉,難看極了。

    「我知道二師兄有妙手空空的絕技,只是使在自家兄弟身上,可不厚道!」李珣雖然收了力,可燃血元息仍是躍躍欲動,隨時可以迸發出第二波攻擊。口中則道:「二師兄,你不給我個解釋?」

    「解釋?當然,當然,哥哥也是一時昏了頭,送出去的寶貝,潑出去的水……」

    「咯」地一聲脆響,箕胖子的小臂骨幹淨俐落地斷成兩截。

    李珣二度發力,在斷骨相挫的微響中,微笑道:「那些寶貝我是收在袖中的,師兄反探向我胸口,中間隔了三尺有多,如此空空妙手,我未嘗聽聞。師兄果然是能人所不能呀!」

    箕不錯臉上血色全無,身子更是疼得打顫,依然笑臉迎人:「口誤,一時口誤。其實,俺是看到兄弟胸口處寶光隱隱,好奇心起,想弄個究竟,僅此而已。」

    「寶光?」

    聽到這個詞,李珣才想起,箕胖子身為千寶閣主,對諸般寶物自然非常敏感,有些探測寶光的奇門法術自也不足為怪。只是,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他……

    不妙!李珣記得之前倉促轉換身份,不過就是外袍反穿,再罩上無顏甲而已。

    碰上旁人也就罷了,偏遇到箕胖子這生得一副七竅玲瓏心的,除卻寶物之外,髮式、衣裝、佩飾等等,無一不是大破綻,只要這廝上了心,哪能瞞得過去?

    「殺人滅口!」

    只一閃念,尚未有所動作,手上感覺突變。胖子軟綿綿的手臂忽地暴縮一圈,像條滑不溜手的蛇,又像是全無形狀的水流,從李珣指縫裡「擠」

    了出去。燃血元息即刻透體噴發,卻仍然遲了半步。

    大氣中又響起一聲空爆,其中夾雜著滋滋的怪音,以李珣為中心,方圓七八尺範圍內的樹木枯草像是被妖魔巨手捻過,倏然化灰,飛散四方。

    箕胖子怪叫一聲,單手做了個動作,黃鐘大呂之聲,嗡然迸發!

    在驚神鐘的震盪下,李珣不可避免地稍感暈眩,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身形擺盪,利用驚人的速度,強突上去,要在箕胖子使出其他招數之前,解決問題。

    「停手啊!」箕胖子嘴裡大叫,身形卻向後飛退,手上驚神鐘的震盪也越發激烈,有如實質的音波在他的控制之下,堪比切金斷玉的利刃,且沒有任何的縫隙可言。

    剎那間,數丈範圍內的草木應聲崩散,幾成白地,論聲勢不比李珣來得遜色。

    更要命的是……鐘聲!

    荒山寂寂之下,嘹遠的鐘聲無疑是最為刺耳的標誌,鐘聲激盪,萬山相和。與之相應的,夜空中至少數十道劍光飛射出來,向這邊匯聚。

    李珣眼角一瞥,狠挫牙根,身形像一波沒有實質的霧氣,穿透音波利刃,迫近過去。

    然而,一**的鐘聲裡,箕胖子所處的空間似乎被劇烈的震盪扭曲了,任是燃血元息充塞天地,他也能找出千萬分之一的縫隙脫身出去。

    兩人一追一逃,轉眼間就是幾十里下去。

    在此過程中,血色虹光瞬間波蕩數十個來回,可最好的結果,也只是將胖子的袖口撕成碎片。

    胖子袒露出油脂豐厚的手臂,臉色也慘白得緊。燃血元息那蒸騰氣血、吸蝕元氣的陰毒質性,就算只擦到邊,也不是好受的。更何況蘊藏其中的凌厲殺意,無數次碰觸到他核心處的生機脈動,在玄妙無比的氣機勾連下,他至少在鬼門關前走了十個來回。

    恐懼催發之下,任胖子心智如何深沉,也是怒不可遏,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深了。他身形不停,口中只道:「師弟且消消火,那寶貝我不要便是。

    再說,眼下的麻煩也不在我這邊啊!」

    話音未落,又是一記鐘聲鳴響,只要不是聾子,方圓百里的修士便不可能漏過這「指示」。只見夜空中諸多劍光稍稍一頓,接著便如撲火流瑩,直追過來。

    「麻煩來了,我們二人罷手吧!」

    胖子吼叫著,身形退得更急。李珣倒真聽話地停了下來,很快二人便扯開了距離。胖子再退丈許,將距離拉至五丈左右,也停下身來,臉上笑容剎那間收了個乾淨,繼而吼道:「魔頭,你還能跑得出這天羅地網去?」

    聲震百里,氣勢極壯。只是,吼叫的同時,他小腹一陣蠕動,也發出一道極微弱的聲波:「大家兄弟一場,從我這兒突出去!」

    話音方落,四面劍光聚合,還有人在大叫「魔頭在這裡」、「箕宗主好手段」之類,聲音遙遙傳至,漸轉清晰。

    正如箕胖子所說,麻煩來了!

    只是這境況,不正是那廝一手造就的麼?得了便宜再賣乖,這手段也算是厲害了!

    李珣冷冷一笑,目光微瞥,將空中的形勢盡收眼底,與之同時,他每一寸肌體都在燃血元息的炙烤下,蒸騰起霧,消抹實質。

    現在的李珣,已沒有「人」的體徵,而像是一個氣態的妖靈。

    隨著血影妖身的完善,李珣的感應也越發敏銳,他可以感覺到,在四方聚合的劍光之後,還有幾個麻煩的傢伙正急速接近中,這幾位,才是真正要注意的。

    憑藉這敏銳的感應,他稍稍修正了遁走的線路。最後瞥了眼箕不錯,確認自己暫時沒法子解決這麻煩,低嘿一聲,身形倏然前衝。

    箕胖子呆了呆,連連怪叫聲中,寬大身軀猛地側翻,同時把驚神鍾敲得震天響,真實效用半點也無,只是四面草木倒了大楣,被音波連連催折,倒伏一地。

    兩人擦肩而過,李珣身形突地上折,速度竟然再度飆升,斜斜插上夜空,架起一道血色長虹。

    高空中劍光已來不及聚合,只有三兩道湊得近的,硬著頭皮衝上去攔載,卻又在稍觸鋒芒之際,崩散回流。虹光半點兒停頓也無,朝著西北方向,狂飆突進。

    李珣謹慎地避過那幾個強大的反應,第二次修正方向,正要一鼓作氣,遠遁千里,耳邊忽地聽到一聲嗔喝:「孽障,哪裡去!」

    聲音入耳的前一刻,李珣血紅的視野中,驀地閃現光芒。

    這光並不刺眼,便如夜空月輪灑下,清淨如水,卻在瞬間將滿眼血色蕩滌乾淨。恢復到平常的視界,李珣反而有些不適應,也就在稍微恍惚的空檔,便有人送上當頭一棒!

    重如山嶽的強壓直貫下來,李珣來不及思考為何竟有人能跟上他的速度,身體已自生反應,血霧虹光嗡然漲開,便如同崩散的塵煙,在強絕的壓力下,四溢流動,詭異妖魅,令人觀之心寒。

    「原來如此,血影妖身還能這般用法!」

    李珣腦中又多了一層體悟,他的精神恍惚迷離中,宛若出入虛實之間,已不再以「人身」自限,正因為去了這層桎梏,《血神子》上諸多窒澀不通之處,便如明珠結串,點點歸攏,漸次開解。

    他心中喜樂難以自抑,哈哈一笑,可在妖異的血霧狀態下,笑聲只化做「滋滋」的怪響,次第放開,直打入附近諸修士心中去。

    先前嗔喝那人聞此「笑聲」,以其低沉雄厚的嗓音歎道:「妖魔變化,根抵心竅,遍體滋生,果然是血神妖變之法。孽障,還不回頭!」

    話語猶自迴盪,當空山嶽重壓倏然消散,卻有根莖自虛空中出,疏通百節,華實並生,亭亭物華,更有生生元氣,瀰散四方。由極強而至萎弱,偏能牽動**,直將虛空收化其中,扣住血影妖身的通路,其神通手段,一至如斯。

    「好一個妙法蓮華!」

    只聽箕胖子的聲音從下方遙遙傳來:「無涯和尚不愧是釋門龍象,高山仰止啊!」

    話猶未落,半空忽有血光迸射,周圍的大氣也突然燥熱起來。虛空中無涯和尚以神通化生的蓮華法相顫了一顫,有一片花瓣垂落,繼而化入虛空。

    空隙初現,漫天血霧立化虹光,直透出來,一路上元氣交迸,如電光雷霆,轟然有聲。

    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倒抽涼氣,為血影妖身的霸道奇詭而驚歎,卻不知當事人也在那裡叫苦不迭。

    聽了箕胖子似讚歎又似洩密的言語,李珣才知道剛剛出手的,竟然是正道九宗裡法華宗之主,釋無涯老和尚。

    此時的李珣只覺得,他的運氣真是差到極點,此次水鏡大會,正道九宗首腦只來了三位,除了厲斗量、天芷之外,便是這老和尚,只是,他怎麼來得這般快法?

    念頭初生,眼前又是一道光芒閃過。李珣此時已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再接觸到這奇特的光線,他心中立時警鐘鳴響。

    恰在此刻,箕胖子的聲音又陰魂不散地纏了上來:「竟然是徹天水鏡,好!」

    李珣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徹天水鏡!

    這件水鏡宗的鎮宗之寶,常人只知它可明三界,斷五行,明徹天下萬物,卻很少記得此鏡更「實用」的一面。

    比如現在,也不知這是什麼妙用,光芒自千里之外射來,當空掃過,任血影妖身何其神速,亦被洞徹無遺,而且還有滯礙身形的功用,這才被釋無涯輕鬆截住。

    有了箕胖子的「提醒」,李珣的策略自然有所變動,他速度不減,心神卻分出小半,細細體會鏡光帶來的影響。

    倒是釋無涯身為宗主之尊,既與他人合圍,一擊不中,也不好再行出手,給了李珣一個喘息的機會。

    藉這一空檔,李珣飛遁的方向稍有變化,遠遠離開釋無涯那老和尚,折向西南遁去。轉眼便是十餘里過去,卻見釋無涯只是停留原地頌唸經文,沒有追來。

    只是,那徹天水鏡之光卻如附骨之蛆,一道接著一道,橫跨天際,映徹四方。

    這光也沒有什麼殺傷力,卻讓李珣十成力氣只能用出六七成。憋悶的感覺越積越多,堵得他胸口發悶,終於激得他厲聲長嘯,霧化的體態再度聚合,再不管身前有什麼阻礙,便如一柄絕世神兵,一往無前,直把虛空剖作兩半!

    所經之處,元氣幾乎被襲掠一空,只留下長長的暗紅軌跡。如此氣勢,已無人可擋其鋒。前面原本還有三五個人,此時卻已散得乾乾淨淨,為李珣讓出一片坦途。

    「好極了!」李珣此時也無戀戰之意,只將心神放在背後那幾個強人身上,再注意規避徹天水鏡的光芒,只要能遁出幾千里外,想來那些人也追不上來。

    心裡這樣想,他高漲的氣勢不免有些回落,恰恰在這沖高回落的當口,眼前忽有人影閃動。緊接著,鋒銳的劍氣穿透虛空,撲面而來。

    論聲勢、論威壓,這波劍氣較之釋無涯都有一定的差距,然而從中透出來的、直視生死的通透犀利,卻又遠在釋無涯之上。

    這一刻,李珣強烈地感覺到,和釋無涯拚鬥,最終分出來的只是勝敗。

    而和此人交手,最後的結果,只會是生死二字!

    「誰……呃,明璣仙師!」

    對面女修冷眼看來,眸光中寂然無波,可被這眸光一照,李珣腦中已是一片空白,什麼脫身之計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只是由著衝擊的餘力直直衝上前去。

    眼前閃過冰雪般的劍光,與李珣週身輻射出的燃血元息交織在一處,宛如平空起了陣颶風,嘶嘯聲不絕於耳。

    在呼呼的風聲中,李珣卻像是墜入到一個解脫不開的夢裡,整個天地似乎都疏離開去。眼中明明映著雪亮的劍光,卻虛幻至不可思議——今生今世,他第一次直面明璣身上的殺意!

    下一刻,一枚小巧的物事從明璣手中飛出來,在李珣眼中微閃,忽地便漲大開來。

    陰影如烏雲般擴散,只不過數息工夫,便漲到十丈方圓。陰影邊緣扭曲蠕動,像個活物一般。

    而隨著陰影形狀的不斷變化,一聲隆隆低鳴驀然從其中迸發出來,初聽是雷聲、繼而又像是海嘯聲,最後卻如同萬頭凶獸齊聲嘶吼,宏壯蒼涼,撼人心肺。

    響聲初起,李珣的感覺便像是在胸口被人猛搗了一記,悶悶欲絕,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如今身姿妖異,分不清手足胸腹而已。

    隨著響聲的變化,虛空中像是開了條裂隙,絕大的抽吸力量,以一種他難以辨明的方式,將他身上某種東西剝離出去,虛弱感如潮水般湧上來,但僅僅一瞬,便被翻湧的燃血元息蒸發個乾淨!

    受此刺激,李珣猛然從迷茫中驚醒過來,燃血元息蓬然外爍,像是憑空燃起了一朵火燒雲。

    嘶吼聲倏然止住,原本向外擴張的陰影烏雲也飛快地縮了回去,最終又還原為那一枚小巧的掛飾,飛回到明璣手中。

    李珣看得很清楚,寶物失效,讓明璣臉上略有些意外,但很快,蓬勃的戰意便將所有的雜念抹消乾淨,彷彿之前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先前稍有回落的劍氣狂潮,像是碰到了攔江巨石,蓬然捲動,帶著嘶嘯的旋流,再度衝擊過來。

    「吞海靈犀!明璣借它,就是為了對付我嗎?」

    李珣突然有了狂笑的衝動,他終於又見識到了這荒謬絕倫的世界。沒有了陰影的遮蔽,整個夜空都亮了起來,雙方的距離只餘下里許。

    山崩海嘯般的強壓突然消逝殆盡,受慣性影響,李珣一時間控制不住,速度激增,向前直撞過去。

    百尺之外,明璣身軀微躬,寶劍靜靜地凝在半空,剛剛的龐然劍嘯聲瞬間收斂至無,只有一道如絲如縷的劍氣繚繞週身,凝而不散。

    可愈是這樣平靜,李珣越能感覺到,被壓抑在虛空中,那股冰冷如刀的漫天殺意。

    此刻,明璣的精氣神盡凝為一點,又以某種玄妙的方式投影在他的身上。隨著他週身元氣變動、氣脈運轉而不停游移,總能尋到一個相對弱勢的方位,隨時可能迸發石破天驚的一擊。

    這正是明璣所精擅的天心靈犀之術,李珣當然熟得不能再熟,然而他實在不曾想過,自己竟有直面此術的一天?

    「真要生死相見……呃?」

    在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明璣臉上的錯愕之意,想來他自己亦復如是。

    二人身處的虛空忽然扭曲——這種形容也許不太正確,可是李珣確實看到,他眼前的明璣絕無可能地偏移出去,讓開了前進的路途。

    也在這一刻,鎖定在李珣身上的「天心靈犀」也脫了鉤,突然落空的錯力感,讓轉眼間擦身而過的兩人同時胸口發悶,李珣還好些,明璣甚至在低哼一聲後,唇邊溢出血絲。

    便在李珣不知所措的時候,耳邊又貫入一記熟悉的聲音:「笨蛋,趕快走啦!」

    他立時恍然,也毫不遲疑,再度加力,遠遁出去。

    與之同時,天空中像是炸開了一團艷麗的煙火,至少有二十道以上的黯淡虹光向四面八方飛射出去。

    周圍的修士當即看花了眼,只有徹天水鏡的光芒橫掃虛空,所觸及的虹光立化虛無。

    然而,徹天水鏡的光芒籠罩之下,仍有三道虹光脫出,在場諸人均追之不及,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見此情景,下方的箕不錯再生讚歎:「好一個千幻重嶂,這魔頭的手段還真是豐富得很。」

    話剛說完,箕不錯便感覺頭頂有異,抬起頭來,恰好看到釋無涯正垂眸看他。

    兩人目光相對,箕不錯齜牙一樂,點點頭,肥胖的身影忽地沒入了漆黑的叢林中。

    李珣遠遁出近千里,眼見徹天水鏡無法照到此處,方喘了一口長氣,飛身投入下方的山林之中。停下身形,他扭頭四顧,卻見不到人影,無奈之下,只好敲敲一側的樹幹。

    「喂,還藏什麼啊,出來吧!」

    伴著一聲冷哼,水蝶蘭依然是百鬼的打扮,卻盡復她本來面目,施施然從另一邊的林木間走出來。

    李珣藉著點兒月光,看見水蝶蘭臉上神色似乎有些異樣,便奇道:「怎麼了?」

    「嗯,我覺得……你很煩哪!」

    砰的一聲大響,猝不及防之下,李珣被她卡著脖子抵在了身後的大樹幹上,突來的窒息和衝擊頂得李珣一時間連驚訝都忘了,掙了下沒法脫身,只好抓著她的手腕,皺眉道:「你做什麼!」

    水蝶蘭也不說話,只是惡狠狠地瞪著他,良久,才「切」了一聲,放開手,又低聲咒道:「沒膽鬼,還是不是男人啊!」

    「呃?」

    「你有異議嗎?我都開始同情陰重華那女人了,她究竟是被你怎麼使喚的啊!

    「這才幾天,我已經被你從千里之外調來兩次了,還都這種不值得一提的小麻煩,你就不懂得自己加把力嗎?」

    水蝶蘭看起來真的生氣了,雖沒有再「加害」李珣,卻把旁邊的樹幹踢得梆梆亂響,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啊!你到底有沒有直面強敵的勇氣!對了,從最開始就是這樣,包括算計我的那回,你是不是不預先算計,就不知該怎麼打架啊!」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很正常啊。」

    李珣實在搞不明白這女人的想法,只好攤手道:「你也看看我對的都是誰吧!像釋無涯,還有昨天那位,我確實打不過,正面交手只是送死。

    喂,你也不想讓我死掉吧!」

    「我當然不想讓你……呸,你要還是這欺軟怕硬的心態,早晚也脫不了一死!」水蝶蘭頓足罵道。

    「明明已經修成了血影妖身,卻不會運用,只知道東躲西藏,難道這魔功就是拿來逃命的嗎?」

    「呃,我只是覺得用來逃命最順手,好了,不開玩笑,我現在……」

    一邊說話,他一邊轉身,準備轉換裝束。

    耳邊喀嚓聲響,李珣肌肉一緊,瞥見側方一株合抱大樹攔腰炸成兩截,在隆隆聲中傾倒下去,灰塵殘葉四處飛散,更驚起鳥獸無數,聲勢驚人。

    李珣訝然回眸,看著水蝶蘭出奇認真的面孔,皺眉道:「好像不是跟我開玩笑呢。不過,這是我長久形成的習慣,你也許看不順眼,可我也沒必要改變吧!」

    「習慣?我看那是惡習才對。你再有能耐、再會算計,你能算計得了全天下的人?

    「退一萬步講,你可以算計所有人,大搞什麼避實擊虛,可是,老天爺呢,你算計得了他嗎?」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41
第十集  萬法歸宗  第二章  暴露


    李珣一時沒聽明白,奇道:「什麼老天爺……」

    水蝶蘭眸光如尖針一般,刺了過來:「你要記牢了,從來就沒有人可以在賊老天的眼中逃滑。

    「如果你沒有直面一切的勇氣,你避得過世間一切災禍,卻避不過最後那一記九天劫雷!你明白嗎?」

    這一次,李珣聽明白了,卻又暫時作聲不得。

    水蝶蘭發洩了怒氣,再冷哼一聲,背過身去,不再和他說話。李珣想了半晌,最終只能保持著沉默,自顧自地換裝。

    在脫衣服的時候,手指恰碰到了剛從箕胖子手上搶來的那些小玩意兒,當然,還有那個墨絲蚶寶。

    冰涼滑膩的觸感,使李珣想到了秦婉如,略一思索,他乾脆把所有的「收穫」都拿出來,也不管水蝶蘭願不願意,扳著她肩膀,一古腦兒塞進她手裡。

    「這些你拿去玩好了,只有這個,麻煩你用百鬼的身份送到陰陽宗秦婉如手裡,知道該怎麼說吧。」

    動作粗野中透著些親暱,效果倒還不錯。水蝶蘭掙了一下沒有得手,回眸又刺了他一記,才勉強接了過去。

    聽到李珣的吩咐,她將那大貝殼拋了拋,似是估摸這東西的份量,繼而道:「直接往她懷裡一扔,轉身便走,估計著,她應該是要寶不要人才對。可以嗎?」

    李珣乾笑兩聲,卻沒出言反對。

    經過玄海幽明城一事,秦婉如那邊,水蝶蘭的存在恐怕已不再是秘密。

    李珣心裡其實是存了炫耀實力的心思,免得秦婉如得了好處之後,過河拆橋,但轉念一想,他又記起一個關竅。

    有了這墨絲蚶寶,羽夫人擺脫古音方面的鉗制,應是指日可待。只是,這位深入古音決策核心的女人一旦甦醒,且又無所顧忌,從她口中流出的任何一句話,對古音的謀劃都會有絕大的影響。

    由此可見,秦婉如的擔心並非沒有理由。

    那麼,此刻妖鳳堪稱近在咫尺——李珣一直懷疑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湊巧的事情。若她察覺到羽夫人的近況,又會做何反應?

    想到這裡,李珣又多加了一句:「如果有閒的話,不妨多注意下妖鳳那邊……耶?你往哪兒去?」

    水蝶蘭頭也不回,擺手道:「對不起,我這重傷號暫時沒有和棲霞撕破臉的打算,你自己去傷腦筋吧,回頭見!」

    這麼乾脆?那之後剃刀峰的事情又怎麼說?

    李珣看著她的身影消沒在密林裡,半晌才無奈地搖頭。只是,他也沒有時間可以揮霍了,三兩下就整理完畢,再確認了方向,向著明心劍宗的駐地狂奔。

    一邊趕路,李珣一邊在腦子裡羅織理由。這一切都是駕輕就熟。然而,也許是之前談話的影響,他對這熟極而流的行為,突然生出了難以遏制的疲憊厭倦││這或許也稱得上是逃避吧?

    一夜的紛亂在晨曦出現之際,消弭無蹤。

    與會的諸宗修士或多或少,也都聽到了些消息,這給即將召開的盟會又添了一把佐料。

    離正式的大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水鏡洞天之外,已聚集了千人以上的規模,天空、地面、樹上、樹下,無處不見人影,嗡嗡紛亂的議論聲亦不絕於耳,不過話題大多還是集中在水鏡偈語、盟會結果,還有妖鳳、血魔攪局之上。

    一路上聽著「血魔」這個新的名號,李珣與三個師兄弟結伴到此。看了這情形,靈@先吹了聲口哨:「來了七八次,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

    是通玄諸宗會盟這噱頭吸引人呢,還是……」

    「玄海幽明城更具效果吧。」

    李珣忙活了一夜,精神不算太好,不過四人中也只有他才會回答這無聊的問題。

    「水鏡偈語不用三天,便會哄傳天下,會盟結果亦是如此,只有玄海幽明城的消息,早一天知道,便能早一天準備。人人都有僥倖之心,這也不足為怪。」

    四人走到水鏡洞天之前,卻見周圍林木山嵐,統為一體,隱綽中有水光接天,隨朝陽蒸騰而上,將洞天內外隔開,分明是啟動了禁制陣法。外面這些散修,不是不想進去,而是沒有許可,欲進無門吧。

    李珣見此情狀,心中倒頗有些感觸:「這應該就是諸宗修士與散修的差別了。」

    見四人近前,水鏡宗也走出位知客來,將四人接入洞天。

    這其中除了靈機之外,李珣等人都是水鏡大會的常客,再加上顏水月的關係,知客言語中便有幾分親近隨意。

    知客見四人都打量禁法,便笑道:「這也是臨時準備,蓋因近兩日外面魔頭頻出,為安全計。

    「此外,外面這些散修道友,仍是以看熱鬧的居多,本宗已預備了水鏡之術,將偈語及玄海之事的信息投影出去,斷不會厚此薄彼。」

    李珣輕「哦」了聲,即使只是一個姿態,水鏡宗能做到如此,也很不錯了。

    三六九等的差別在此界亦是無處不在,就像他們這些三代弟子,能進得去水鏡洞天,但諸宗代表的盟會之地,卻是沒資格進去。

    進入水鏡洞天,便像是到了一個清波瀲灩的水鄉。

    這裡並沒有宗門駐地的雄渾大氣,外人第一次到此,只會感覺到此處的水道湖泊密集至不可思議,隨便找一條小河,順流而下,便可到洞天的任何一個角落。

    不過,水鏡洞天的所有水系,仍有一個運轉的中樞存在,也就是說,從一條主河道進入另一條主河道,無論如何,都會經過的地點——

    鑒湖。

    而水鏡宗的核心,也位於鑒湖之上,當然,這也是其宗門至寶,徹天水鏡的存放之地。

    李珣諸人在知客的引領下,來到鑒湖東側某個天然沙洲上落腳。

    此地距離最近的修士聚集地,也有十餘里的路程,更因為洞天內水氣瀰漫,摻雜濃厚的元氣,有效地隔絕彼此之間的感應。

    只要不是故意生事,彼此激發衝突的可能性極小,這也是水鏡宗的用心所在。

    知客將諸事安排已定,方又笑道:「半個時辰前,貴宗的明惑仙師已到了「雲光島」,明璣仙子還要更早一些。」

    「四師叔已經到了?」

    伍靈泉眉頭舒展開來,點頭道:「多謝告知,昨晚四師叔一夜未歸,卻不想已先到了一步。」

    知客微笑欠身:「昨夜明璣仙子助敝宗擒拿血魔,是僅有的三位曾直面魔頭的修士,故而留在宗門內商議事項……

    「諸位道兄且在此等待。再過半個時辰,水鏡偈語便會顯現,玄海之事的信息,也會隨後公佈。

    「此後,諸位便可由宗門仙師或自己安排行程,敝宗只是希望在琅琊水鏡之天,不要有不愉快的事情出現。哈,其實這些話對諸位道兄來說也沒什麼意思,例行公事,僅此而已。」

    大家會心一笑,當即由此衍發出去幾個話題。這知客處事圓滑,口角生風,和他聊天,倒也不顯得無聊,時間很快過去大半。

    便在李珣與知客探討洞天之外「水華重幕」封禁之時,眼尖的靈@忽地叫道:「咦,水月師妹,你往哪兒去?」

    眾人聞聲回頭,正好看到沙洲外,顏水月踏著湖水,低著頭向前走,怎麼看怎麼有些心不在焉。

    知客很是驚訝地看過去,奇道:「水月師妹,你怎麼不在柳汀洲,到這兒來做什麼?」

    顏水月聞言扭過頭來,秀麗的面容上卻是咬牙切齒的表情:「是誰把我分到柳汀洲的?明明知道……咦?你們……」

    李珣感覺到,顏水月在看到他的一剎那,神情變化非常明顯,又遲疑了一下,才轉身登上沙洲,展露笑靨。

    「今天太倒霉啦,竟給分到幽魂噬影宗那裡去,裡面某個人太壞了,好不容易找個理由溜出來。對了,金師兄,不如咱們兩個換換?」

    接下來師兄妹的談話,李珣沒有再聽。他滿腦子裡都是顏水月奇妙的表情,相較於前兩日的自然大方,這小妮子的變化實在太大,讓他不得不留了些心思。

    幽魂噬影宗?

    顏水月又發現什麼了嗎?

    等他從沉吟中回神,知客金師兄已經在向大夥兒賠禮,無可奈何地離開了。顏水月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配合她一貫的男裝打扮,顯得嬌俏靈動,又把之前的古怪遮去大半。

    顏水月雖比不得金知客的圓滑,但與眾人關係良好,又牙尖嘴利,幾句話的工夫,沙洲上的氣氛便更熱烈幾分。

    只是,李珣此時卻很難融入進去,看著顏水月生動多變的表情,他腦子裡的某根絃線,繃得越來越緊。

    那邊靈@忽地提到了水鏡偈語的話題:「水月師妹,聽貴宗的意思,今天的水鏡偈語早就出來了,只是還未公佈,是不是這樣?」

    「嗯,沒錯啊。」顏水月笑嘻嘻地回應道。

    「如果你們想問我詳情,那就免開尊口好了,我可不會為了一個即將公佈的消息,觸犯宗門戒律。」

    說著,她的眼神卻向李珣這邊瞟過來。

    李珣揚揚眉毛,用疑問的眼神望回去,小妮子馬上扭過頭,與靈@繼續談笑。

    此時,一聲玉磬清鳴,有如微微蕩漾的水波,從鑒湖上撫過,方圓數十里的人聲在這剎那均消減下去。

    餘音不絕,也將靜默的範圍一層層擴展。

    「聽到水聲了嗎?」對著初次與會的靈機,李珣輕聲指點:「徹天水鏡就在鑒湖之中,對應天星移動,其位置也不停地變化,個中道理和「星河」差不多。」

    一邊顏水月聽到這解釋,沖這邊眨眨眼,笑著補充道:「不過呢,由於光線的質性,把整個鑒糊都當成徹天水鏡也可以,反正水鏡偈語會在湖面的任何一個位置出現。

    「當然,通過水氣蒸騰,還可以投影在洞天內的任何一個角落。喏,出來了!」

    話音方落,眾人眼中的水波忽地抹去了一切波紋,真是水平如鏡。

    與之同時,無數彩線在水波下游動起來,像是神姿各異的魚兒,看得人眼花繚亂。

    水鏡洞天內的元氣同時也開始了有序的波動,水面上似乎響起了滾滾殷雷,撼人心魄。

    「嘿,這水鏡還是那麼大的排場……不用緊張,這玩意兒本身沒什麼用處的。」

    李珣笑呵呵地拍了拍靈機的肩膀,目光掃動,想找出水鏡偈語出現的方位。可是無意間,他恰好捕捉到顏水月有些不自然地扭過臉去,目光勾著某處位置。

    見到顏水月如此舉動,李珣心中微動,依稀間感覺到,沙洲上的元氣波動稍有些不協調。

    小妮子搞什麼鬼?

    正思慮中,身邊靈機哇地叫出聲來,扳著他的肩膀叫道:「看哪,水鏡偈語……從水面下透出來了!」

    李珣哦了一聲,目光不離顏水月,順口道:「古篆文你懂嗎?重要是顏色啊!」

    說話間,他已經看出來,顏水月目光注視的,正是沙洲臨水處。

    那裡水氣聚集,隱約間有光芒閃動,分明是一面凝結的水鏡。稍稍換個角度,水鏡中人影綽綽,依稀可辨。

    此時,靈機睜大眼睛,吃力地辯認道:「千山……暮雪傾東海,初日潮頭……又上來?」

    聲音入耳,李珣怔了怔,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腦中卻又是一片空白。

    他仰起頭,看著那兩行隨水氣飄流而上的血紅篆文,確認文字無誤後,第一反應就是再看向顏水月,恨不能用目光一下將她剖開,以分辨其中的奇詭玄妙。

    就在同時,顏水月也扭過臉來,正迎上李珣凌厲的眼神。

    兩人目光相對,小妮子明顯瑟縮了一下,也因此被李珣察覺到她另一番動作。

    李珣忽地側過臉,在這個角度,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水鏡中的人影,入目的景像讓他抿起了唇角,而沙洲邊的水鏡也即時崩散開去。

    縱然只有一瞬,李珣仍然可以確認,水鏡裡那個表情一如往昔,只是稍帶著驚訝的修士,正是「百鬼」。

    誠然,那神情在此刻是最尋常不過,然而,對於真正的當事人而言,這無疑是最糟糕的表現。

    李珣再想到自己剛才的舉動,腦中似乎有個天雷炸響,腦漿湧動,嗡嗡的雜音更響成一片。

    他微仰起頭,閉了閉眼,藉此壓住從心底深處漲起來的慌亂失措,等再睜開眼時,腦中只存了一個念頭——

    原來如此……這就是預設的局啊!

    心神恍惚間,不知時光之流逝,但從旁邊人們的反應來看,那只是短短一瞬。

    李珣握緊拳頭,聽著骨節發出連串的脆響,接著又伸展開來。就在這一緊一放之間,他心中已做出了決定。

    踏前一步,李珣迎著顏水月恍惚的眼神,露齒一笑,以只有兩人才能聽清的聲音道:「你有話對我說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代表著他心底某處堤防的崩潰開始。

    李珣也分不清此時的心情究竟是輕鬆又或是虛脫,可他的表情卻維持得無懈可擊。

    在這樣的表情下,顏水月明顯畏懼了,她身形晃了晃,晶亮的眼眸中分明蒙上了層水霧,她又後退半步,目光瞥向兩側。

    那裡,靈機等人仍全神貫注地看著天空,等待著接下來,玄海幽明城的信息。

    小妮子努力保持著神情的自然,同樣以低弱的聲音道:「我也不想的,真的!我只是好奇……」

    她的聲腔不可抑止地顫抖著,就在剛才,此界近百年來,最驚人的隱秘,就**裸地展現在她眼前。

    就算顏水月再大而化之,也覺得難以承受,更何況,隱秘的核心之人,就這麼站在她眼前,她所熟悉的親切笑容,也在迷霧中模糊起來。

    在這一刻,她真的想哭。

    也在此時,小妮子終於發揮了她倔強的一面,強按著奔湧上來的情緒,在幾個吐息間,撫平了顫抖的聲腔,輕聲道:「靈竹師兄,我能和你單獨說會兒話嗎?」

    顏水月的態度讓李珣知道,她及她身後的水鏡宗,似乎還沒有要撕破臉的打算。

    李珣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轉過臉對伍靈泉招呼了一聲:「伍師兄,水月師妹有事讓我去幫一下,你們幫我看著些。」

    伍靈泉明顯沒有從水鏡偈語的影響中回過神來,怔了下才移過目光,在顏水月臉上掃過。

    小妮子驚險萬分地保住了笑臉,伍靈泉雖然奇怪,卻也沒說什麼,點頭道:「既然是水月師妹找你,那便去吧。對了,此時洞天內情勢複雜,師弟你還要小心才好。」

    李珣點點頭,再同靈機、靈@打了招呼,這才施施然邁步,走到顏水月身前,對她眨眨眼:「好了,我們走吧!」

    言語神情輕鬆隨意,可顏水月分明聽到了尾音勾連著一聲鬱鬱殷雷。

    再看李珣的眼睛,黑白分明中,正有一絲血色游移流動,漸漸擴散開來。

    她心中一酸,不敢再看,垂頭引著李珣走出沙洲。

    在密如蛛網的水道上前行,一時間誰也沒有先開口的意願。眼看著沉默將無休止地持續下去,李珣終於還是率先開啟話端:「真怪,我記得前幾天一切都還好好的……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在你還是百鬼的時候。」

    「因為「血瞳厲魄」的緣故?」

    「嗯。」

    「可前幾天……」

    「我看你和百鬼同時出現,哪會再多心!」

    「那今天呢?事情就巧合到安排你去幽魂噬影宗那邊,發現百鬼沒有「血瞳厲魄」,再回來揭穿我的地步?」

    「……是又怎樣?」

    顏水月應了幾聲後,終於還是受不了旁邊愈來愈強的高壓,情緒突然爆發出來:「你不要擺狗屁架子好不好?我知道你煩、你生氣,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和你為難,誰知道……誰知道你自己往上面撞啊!」

    在相對寂靜的此刻,顏水月激烈尖銳的聲音傳得很遠,不免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李珣眼睛一瞇,身形突然欺前,在顏水月唔唔的掙扎聲中,捂著她的口鼻,閃入另一條河道,待確認四周無人,才低聲道:「既然知道這事見不得光,那暫時就為我想想吧。」

    顏水月恨恨地甩開他的手,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越是這樣,她越覺得氣苦,偏又發洩不得,只能跺腳道:「你好威風,好神氣啊,既然做了,還怕人說怎地?再說了,各個知客的任務都是宗主親自吩咐的,你怪我,我怪誰去?」

    她這段話說得顛三倒四,但心中情結卻是暴露無疑。

    李珣靜靜地看著,心中若無波動才是假話,只是,他更清楚,在這性命交關的事情上,若真將把柄操之人手,僅寄望於那虛無縹緲的情感,無異於太阿倒持,自尋死路。

    故而,他仍保持著冷靜的頭腦,輕聲道:「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過,若我想保有這個秘密,你或你的宗門,就一定會守口如瓶,現在我問一下,你,做到了嗎?」

    顏水月跳起來叫道:「當然做到了,你那點兒破事,我怎麼會去對別人說。」

    「這件事呢?」

    「當然也……」話說了半截,她忽然定住,末了,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嗯?」

    「宗主的安排,我也弄不懂,就像是你說的,事情來得太巧……哎呀,怎麼搞成這樣,一團糟!」

    看她猛撓頭的痛苦模樣,李珣差不多已經弄明白了小妮子的想法。出於某種心態或考量,他不願意逼得過緊,而是將話題引到最現實的層面上來:「不管你們宗主知不知道,當日你對我的承諾還有效嗎?」

    這一回,顏水月卻沒有即時回應。

    她咬著下唇,眼睛直勾勾地盯過來,直看得李珣皺緊眉頭,方咬牙道:「你就這麼著緊這狗屁身份?你明明已是天之驕子,前程遠大,又有那些好同門,你還有什麼不滿嗎?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再弄一個,不,是兩個、甚至更多的見不得人的身份?有必要嗎?」

    李珣瞥她一眼,語調沒有絲毫變化:「……或者,這個承諾需要貴宗所有人來完成?」

    「混蛋!」

    顏水月忘了腳下就是流動的河水,一腳跺下,水花四濺,而驀然拔高的尖音,也引起了周圍的些許騷動。

    也極湊巧的,此時鑒湖上空忽地投射出一個人影,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在隱隱綽綽的霧氣中,放大了百倍,高懸在空中,方圓數十里內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珣瞥去一眼,倒有些小小的驚訝,這人影正是顏水月的師尊,與他也有數面之緣的玉嵐道人。

    理所當然的,這偌大的人影引起了更為巨大的騷動,顏水月攪起的那點兒風波,立刻就淹沒在這如潮的人聲中,掀不起半點兒浪花。

    然而,李珣的眸光仍然變得冰冷生硬,附近水霧似乎也被寒意凍結。

    停止了流動。

    這一刻,顏水月分明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殺意!

    同樣是威脅,但「靈竹」和「百鬼」畢竟還是不同的。

    至少在百鬼面前,顏水月的心底,沒有翻上來這無窮無盡的委屈。全憑著天生的倔強,她才硬把眼中的霧氣消了下去,可氣苦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此刻,天空中那巨大的「玉嵐道人」緩聲開口,沒有半點兒廢話,便直奔主題:「貧道兩月之前,受羅摩什宗主之邀,先去東南林海,再至南海,推演玄海幽明城之事……」

    李珣只聽了這麼一句,便又將注意力放回到顏水月身上,可就是沒有開口的意思。

    眼見著沉默將無休止地持續下去,迷濛水氣中,忽聽得一人朗朗頌念:「君子不鏡於水,而鏡於人。鏡於水,見面之容;鏡於人,則知吉與凶。或有鏡於天地者,可知何物耶?」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縹緲如絲,卻清楚地鑽入耳朵,字字清晰。

    李珣眉頭打結,再瞥了下顏水月,見她神情驚怔,不似作偽,心中便有了計較。稍停了下,他冷聲回應:「水鏡宗的人物,便只剩下故弄玄虛的本事了嗎?」

    「玄虛或有,卻非「故弄」,正所謂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是也。

    靈竹小友若能明瞭此節,對我水鏡宗,便可算是深知其中三味了。」

    隨著話音,水霧中人影已現。

    李珣皺著眉頭看向來人,見其寬袍博帶,一身頗華麗的學究打扮,可面目平凡,毫無可資辨識的特點。

    他明明對這人有些印象,卻還是要通過對方腰帶上懸掛的小巧玲瓏的鏨花銅鏡,才敢確認出他的身份。

    「竟然是水鏡先生?」李珣臉上有掩不住的驚訝。

    「我還以為,先生主持諸宗會盟之事,會比來揭穿我這小輩,來得重要多了。」

    此時顏水月終於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抹了把臉,躬身行禮。

    水鏡先生衝她點點頭,才向李珣道:「會盟還沒開始便結束了。此時,不過是正道九宗、西聯及其餘宗門在打嘴仗罷了,敝宗摻在裡面,實在毫無用處。」

    這位水鏡宗之主的語音,遠遠聽著,還有幾分出塵仙氣,可離得近,便覺得聲音亦如他的臉面一般,平平淡淡,沒有什麼讓人記住的特性。

    事實上,這也是水鏡宗傳承的特點。

    水鏡宗歷代宗主,無論接任之前名號如何,一旦接任宗主,便都會變為「水鏡先生」,長而久之,「水鏡先生」這一稱呼,也就成為一個象徵性的符號。

    人們只需知道「此人便是水鏡先生」,而不需明白「水鏡先生是個怎樣的人」。

    正因為如此,當李珣面對這「象徵符號」時,便很難針對其性情,對症下藥。

    反倒是水鏡先生有備而來,一語便搶了先手:「靈竹小友莫怪水月,我願以宗門聲譽起誓,她確實守口如瓶,沒有洩露小友的秘密。不過那「巧合」小友也沒想錯,天下沒有那般巧合,水月之所以前去柳汀洲,確是我有意安排。」

    李珣勾勾嘴角,對水鏡先生似乎前後矛盾的言語起了興趣,他微偏過頭,仔細聆聽。

    水鏡先生見他起了興致,方繼續道:「靈竹小友堪稱天縱之才,修為精進之速,恐怕只有當年鍾隱可堪比擬,舉一反三當是等閒事耳。

    「如此,小友便應瞭解,所謂「望表而知裡,捫毛而辨骨」,無非就是以一恆定之法,梳理脈絡,統籌散亂之表象,溯流歸源而已。可是,在「歸源」之前,小友可是非要知道「源」為何物?」

    「這倒不必……」

    「是了,我差遣水月,便如人溯流而上,水月為「舟」、百鬼為「流」,未及其源,安知「源」為何物?」

    李珣眨眨眼,道:「倒有些道理,只是,先生如何確認「舟」、「流」

    的資質呢?」

    水鏡先生毫不遲疑,即時回應道:「小友與其問我,倒不如捫心自問,這段時日與他日相比,是否行藏大異?」

    李珣啞然失笑,吐氣道:「好利口!先生能對我這後生小輩多費口舌,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我以為,與其浪費口水,先生不如叫上一聲,呼朋喚友,還來得痛快些!」

    水鏡先生平凡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小友說笑了,敝宗既名水鏡,為的便是觀照天地,不染微塵。若有絲毫功利得失之心、正邪毀譽之意,必將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談何觀照?」

    如此言語,倒頗為疏淡出塵,也再一次明確了水鏡宗的態度。只是,他的潛台詞也不外乎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類。

    李珣心裡雪亮,嘴上仍不饒人:「貴宗超然物外的態度,小子欽佩。

    只可惜,無論以何為鏡,歸根結底都是給人看的,「照給人看」和「說給人聽」也沒啥區別。」

    水鏡先生的回應熟極而流:「小友此言差以,此「人」非「彼」,而是自身。一人眼中一天地,若將我眼中之天地,投影與他人,謬誤自生,為智者不取。」

    李珣這回真沒忍住,一口笑噴出來,他指著腳下的鑒湖水,搖頭道:「若如先生所言,大夥兒何必再來開什麼水鏡大會,也不必再來尋貴宗求籤問卜,各奔前程便是。

    「或者先生言下之意是說,這幾萬年來,貴宗是拿此界修士的前程命算玩耍?」

    聽聞此語,顏水月已是一臉不忿,水鏡先生卻回之以苦笑:「小友豈不聞懷璧其罪?敝宗雖有「徹天水鏡」這仙家至寶、也有推演天機的妙術,本身卻無回護之力,若不拿出來共用於世,恐怕立遭滅門大禍。

    「不怕小友見笑——這水鏡天機,世代以來,被人拿來耍弄的還少麼?對此,小友也應該有所感悟才是!」

    這話中分明有些「他指」之意,李珣聞言,眼神冷凝,死盯著這張平凡無奇的面孔,想從中挖出更多的信息。

    只是,水鏡先生似也覺得在這個話題上說得太多,再度微笑之後,將話語導回正題,並做結語。

    「今日我與小友相見,為的便是澄清誤會——雖然我本人對小友行事不甚贊同,卻也不會在其中攪風攪雨,只願小友能秉持天心,不求為天下計,僅以存身之道行事,使吾等得以心安。」

    他合手一禮,端正謙恭,看不出半分虛飾。便連旁邊的顏水月也學他,躬身行禮,較之先前,神態平靜許多。

    李珣嘿然一笑,不置可否,可算得無禮之至。

    水鏡先生也不計較,輕出一口氣,牽了顏水月的手,轉身便要離去。

    走了兩步,他忽又回過頭來,和聲道:「小友並無分身之術,如今身兼三位,縱能得到三重的好處,也必須承擔三重的壓力,其間好壞,我不敢妄言,只是先人有言:「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當知有無相生,方為「恆法」。

    「小友僅見其「有」,未見其「無」,是否便是見其表而未見其裡、僅見其效用,而忘記了「效用」的根源呢?」

    言罷,他略一點頭,這才真的去了。

    李珣不發一言,靜靜看著二人消失在迷濛的水霧中,忽地冷誚一笑:「冠冕堂皇!什麼不計功利毀譽,為的還不就是全身自保麼?哪來的這麼多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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