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第二部)作者:減肥專家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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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kpkpo 2011-4-4 17:39:2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3 404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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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集  新晉魔頭  第六章  禮遇


    碰撞在瞬間發生,天空中爆起一聲刺耳的尖啼,這絕非是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怪腔怪調,直似刮在人的心窩上。

    而同時響起的那一聲肌肉撞擊聲響,雖是低沉得多,卻讓人聽得牙酸。

    百鬼受此一撞,身形在空中打了幾個翻滾,這才停在半空,狠盯著倒飛出去的青灰暗影,看樣子並無大礙。

    那青灰暗影此時也露出真容,竟然是一隻類似於猴子的怪物,長尾青皮,毛髮稀疏,黑色的面頰皺起一團……這還算正常,然而那臉上嵌著的,卻不是正常的猴子嘴巴,而是有如蚊、蜂一般的尖針長喙,長近半尺,色澤暗綠,望之令人心寒。

    「疫鬼!」

    蘇曜驚歎之聲猶未落下,便見百鬼伸手撫住左臂,臉色難看之至。

    猴形疫鬼又是一聲尖啼,向下飛落,眼見又要撲入林中,半空橫出一隻手來,揪著它的後頸,將其摟在懷中,看那笑吟吟的病人面孔,正是疫鬼勾。

    百鬼冷冷下看,還未說話,背後虛空波紋震盪,緊接著便是一道暗紅刀光抹過,毫無破空之聲。

    百鬼身形化虛,勉強避開,只是他身形甫動,刀光又至,餘勢擦過他略有些發僵的左臂,雖未傷到皮肉,整條袖子卻瞬間化灰飛散。

    蝕神一丈紅!這正是蝕神刀的殺人利器,蝕神一丈紅!

    天上天下的修士,無不是眼力上佳之輩。在百鬼袖子碎去之後,立時便看到,他左上臂的膚色,明顯與別處有異,活動之時,更是僵硬得很,顯然是被疫鬼勾暗算所至。

    此時,第三刀又抹過來。這回百鬼再避不過,乾脆舉手去擋,刀光閃處,一條手臂乾脆俐落地斷成兩截,飛上半空。

    這一下,三個女弟子同聲驚呼,呼聲裡,妖異的黯灰色體液如雨般灑落,使人望而心顫。

    蝕神刀卻沒有因為一刀得手而有所鬆懈,依然是身影不見,虛空中刀光再閃,緊迫得令人窒息。

    這一次,刀鋒抹過的,是一團濃濁黯紅的影子。

    地面上,疫鬼勾臉色突變,他怪叫一聲,忽地將懷裡的疫鬼妖猴大力扔出,那模樣就像是扔出一塊燒紅的烙鐵。

    這小怪物方一投出,青灰色的毛皮中倏然透出一層紅艷的光華,接著哧哧連響,從頭到尾,浸染無餘。眨眼間,「青猴」已變成了「紅猴」,顏色還在不住深化。

    這轉化的過程顯然痛苦之至,疫鬼的身體彷彿被一隻無形大手捏著,如麵團般扭曲變形,變化成各種形狀。

    只聽吱吱的筋骨摩擦聲不絕於耳,不時有啼叫聲欲起,可聲音才起了個頭,便被硬生生掐斷,代之而起的,則是更為酷烈的破碎聲、摩擦聲。

    看到這情形,疫鬼勾面上青黑之氣更盛,面孔扭曲中,忽地嗆出口血來。

    便在這口心頭血噴出之際,已被揉捏得不成「猴」形的疫鬼陡然發出一聲刮破耳膜的嘶叫,同時嗡然膨脹,血光哧哧外爍,乍看去,倒像是個圓滾滾的大紅燈籠。

    緊接著,「燈籠」爆開!

    「咄!」

    大衍先生低叱聲中,眾人圈中的火堆光芒猛漲,驟然提升的熱量化為一波溫熱的風,拂過周圍修士的身體,向外圈擴散。

    恰在其時,爆散的血光轟然襲來,首當其中的,便是三個小輩。

    三女同時握劍,未及出鞘,圈中的熱風已先一步頂上去,便如一面無形的幕布,噴濺的血光勢頭再猛,也只能污掉「幕布」的一面,透不進來。

    洛歧昌暗讚一聲,大衍先生這手雖威勢不彰,卻能巧妙地避開與血魔的氣機衝突,維持著他們這方的中立地位,火候的控制上,確實爐火純青。

    三女同時吁出口氣。那血光撲面而來時,便是能擋著,感覺也噁心死了。

    洛玉姬驚魂甫定,便發洩式地叫了一聲:「這是什麼見鬼的招數!」

    「這便是血魘分身了,在疫鬼長喙刺入百鬼手臂時,便中了招。」

    洛歧昌沒有責備女兒不穩重的表現,只是冷聲譏道:「可笑刁子峰自以為得計,卻被百鬼借勢反噬,一舉毀了他的疫鬼——血魔的血,哪裡是那麼好碰的?」

    洛玉姬這才明白過來,同時也剛知道,疫鬼勾的名字,原來是叫刁子峰。

    正想著,她心有所感,扭過頭去,正好看到那人陰沉著面孔,退入叢林深處。

    同時,半空中已經迫近的戮魂斧也莫名其妙地停住身形,向不遠處激戰的二人瞪了兩眼,掉頭便走。

    「這……這是怎麼了?」

    疑惑之時,天空中的打鬥已徹底停息,蝕神刀說退便退,遠遁而去,百鬼也沒有攔截,看他離開。

    「從東南林海,一路殺到西南邊,這齣戲總算唱完了。」洛歧昌啞然失笑:「虎頭蛇尾且不去說它,至少熱鬧管夠……」

    話未說完,南邊天際忽地遁光連閃,十多名修士馭劍排空而來,看上去氣勢驚人。

    在場的都是高手,只一搭眼,便知道來人均是幽魂噬影宗的路數,想必是得知了消息,匆忙趕來的,之前朱勾宗殺手退卻,應該也是這個緣故。

    蘇曜見了,一拍膝蓋,大笑道:「冥火老兒終於要表明態度了,這個才真有意思。」

    似乎是他笑得太大聲,半空中的百鬼忽然低頭,似是才發現腳下這個大火堆及火堆旁的諸修士。

    英俊的臉上悠然露出笑容,然後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落下來,倒把不斷接近的「同門」拋在腦後。

    火堆周邊靜了一靜,對百鬼這新晉魔頭,大家還是非常忌憚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以至於他們忽略了某位同伴壓抑不住的顫抖。

    早在半空中,李珣便將下面這些修士的身份辨清楚,一下子看到兩位宗主確實讓他心中有些犯嘀咕,不過,近些天來,越打越壯的膽色與豪氣,又很快將那些小心思沖刷乾淨。

    遠方天際,幽魂噬影宗的修士越發地接近了。

    李珣踏上地面之後,只走兩三步的功夫,他身上因激烈拚殺而破碎不堪的衣物,便在一陣波紋震盪間,盡復舊觀,詭異的場面,更襯出他「新晉魔頭」的風采。

    距離火堆還有數步之遙,李珣倏然止步,環目一掃,每個人都沒放過。

    在這一過程中,他對上了一雙充溢著複雜難明情感的眸子。

    心中微動,他面上卻平靜如水,最終將目光停在並肩而坐的兩位宗主身上,朗聲長笑。

    「西南這窮山惡水,能引來兩位宗主大駕,實在榮幸之至,剛才百鬼遭遇勁敵,亂戰之中,若有什麼照顧不到的,還請諸位見諒。」

    他一副理所應當的地主口吻,堂皇大氣,若非在場眾人都知道他的底細,說不定真能被他唬過去。

    旁人也就罷了,洛玉姬已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聞言便冷哼一聲:「倒似是這兒真成了你家的產業……」

    話未說完,半空中便有一女子清音降下:「洛小姐一語中的,百鬼師弟是我宗長宗閻夫人的得意弟子,而這西南叢林,又無不是我宗所有,他那般說法,並沒有什麼差錯。」

    說話音,天空中人影頻落,十多名幽魂噬影宗弟子已落在李珣身後。

    當頭一位女修,面目清秀溫婉,身姿婀娜,偏偏秀髮微灰,有如中年婦人,洛玉姬立時便認出,這是在通玄界頗有名氣的「雲巫」閻如。

    畢竟是可繼承閻夫人衣缽的得意弟子,面對兩大正道宗主,閻如依然從容淡定,上前與百鬼並立,先行了一禮,方道:「兩位宗主駕臨敝宗地界,晚輩等未能遠迎,還請恕罪。」

    先前百鬼招呼,洛歧昌二人還能仗著身份,不予搭理,然而此時閻如以宗門名義見禮,二人便不能不有所表示。

    當下便由大衍先生頷首道:「我與東皇僅是過路,在此稍作休息,不必勞煩貴宗迎候。」

    雙方正邪有別,本就不會客套太多,閻如盡了禮數,也就不再上心。

    她道了聲「請諸位自便」,便轉臉笑道:「百鬼師弟,這次在北齊山上力戰青鸞,揚我宗門聲威,宗主和師尊聽了,都十分欣慰,據說此次祭祖大典上,師弟便要成為我宗最年輕的長老,在此預先祝賀了。」

    此話一出,李珣還不怎地,旁邊的大衍先生等人卻都頗為驚訝,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該露出怎樣一副表情。

    閻如不管這些,續道:「師尊聽說你回來,命我等在此迎候,祭祖大典在即,師弟不必轉道騰化谷,直接前往鬼門湖便是。」

    「謹遵夫人旨令。」李珣微微一笑,目光又移向旁觀諸人,很和氣地點點頭,轉身便要離開。

    「百鬼,別急著走,本座有話問你。」

    一言即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洛歧昌身上,他卻頭也不抬,只拿著根樹枝撥火,倨傲得很。

    李珣聞聲止步,轉過臉去,似乎並不在乎對方生硬的語氣和態度,依然笑吟吟地說話:「不知東皇有何指教?」

    洛歧昌這才拋下樹枝,目光揚起,與李珣眼神一對,各自錯開,似乎並無針鋒相對的意思。

    不過他口中依然平淡冷硬:「水鏡大會期間,我那不成氣的女兒為人所傷,傷她的功法,正是燃血元息……」

    周圍的空氣明顯一窒,雙方的人馬都緊張起來,聽洛歧昌這麼講,難道這就要打起來?

    幾個心思靈動的,都去看洛玉姬,只見這女修面色蒼白,似是精元有虧,一副大病初癒地樣子,倒也不像是洛歧昌故意找碴。

    李珣眉頭一皺,想到的卻是當日自己目睹天芷擊殺徐亢的一幕,洛玉姬正是當事人之一,天芷應是手下留情了,否則這妮子哪還留得命在。

    心中稍一思量,他不痛不癢地回應道:「令嬡受襲一事,我也聽說過,只是與本人無關……」

    「本來就沒說是你,你急什麼!」

    也許是有父親壓陣,洛玉姬氣勢復甦,頗有些張牙舞爪的味道,不過,她這句話倒讓很多人迷惑不已。

    洛歧昌才不管旁人怎麼想,只是冷冷道:「本座沒說是你,只是你身為當代血魔,對《血神子》的傳承應該相當瞭解。本座只想知道,當日擊傷玉姬的兇手,你可知曉,或者,有什麼線索?」

    「對不住,我不清楚。」李珣的回答痛快無比。

    洛歧昌眸光漸冷,似是發怒的前兆,可出乎眾人意料,與百鬼僵持了數息,他又垂下眼皮,淡然道:「如此便罷了。」

    這就完了?洛歧昌這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把所有人都耍得哭笑不得。

    李珣微微撇嘴,再一點頭,轉身便走,哪知洛歧昌就卡在這時發聲:「你身上的仇怨,自有苦主……我且替天垣老兒留你一命,若星璣劍宗奈何你不得,我再取你性命不遲。」

    沒人覺得洛歧昌此言有何虛妄之處,雖然也沒人認為,要殺百鬼真如他所說的那般探囊取物。

    只是,若沒有這點霸氣,洛歧昌何來「東皇」之名!

    李珣沒有回頭,只發出幾聲低低冷笑,以作回應。笑音未絕,他已飛騰半空。

    在他身後,幽魂噬影宗的人馬也沖天飛起,轉眼不見了蹤影。

    「東皇和此人竟還有這般糾葛。」

    大衍先生收回遠望的目光,又在洛玉姬面上一掃,點頭道:「令嬡血氣虧損,猶未復原,確是被「燃血元息」所傷的跡象,只是,東皇如何肯定,這並非百鬼所為?」

    洛歧昌微笑道:「小女與那百鬼道人結有宿怨,相對來說,還比較熟悉。她肯定傷她那人,絕非百鬼道人,對小女的眼力,本座還是有信心的。」

    聞言,大衍先生沉吟不語,倒是蘇曜插言道:「是了,當日我聽釋無涯宗主說過,水鏡之會上出現了兩個「血魔」,修為有高低之別,只是修為低的,在「血影妖身」上的造詣反而更為精純。

    「前幾日水鏡宗將百鬼與青鸞的交手影像傳檄天下,我也看過,此子「血影妖身」應用之妙幾入化境,精純無比,如此看來,傷到令嬡的,當是修為高的那個。」

    洛歧昌微微點頭,表示認可。

    火堆這邊,梅潔壓低聲音,詢問道:「洛小姐,你是怎麼分辨出,傷你的「血魔」並不是百鬼的?」

    因洛歧昌的輩分擺在那裡,若認真起來,梅潔還要稱洛玉姬為「師叔」,為免尷尬,梅潔只好換用個模糊的稱謂。

    洛玉姬對此心知肚明,只展顏笑道:「嗯,其實很好分辨的,雖只是一照面的功夫,但感覺就是不一樣。

    「詳細來說,身材上,百鬼是瘦高個,襲擊我的人則要矮一些;眼睛也不同,那人眼眶稍長,比百鬼要好看,還有更重要的是,百鬼為人謹慎,身上從沒有什麼特殊的氣味,而那人血腥氣雖重,卻用了香料,且品流極高……」

    梅潔輕輕讚了一聲:「這麼短的時間裡,難得洛小姐還能找出這麼多差別來。」

    她奉承這一句,便讓洛玉姬大生好感,強壓著得意的感覺,謙虛了兩句:「也沒什麼啦,主要是我和百鬼那廝結了仇,而襲擊我的人留下的印象又太深刻。不過,我有種感覺,襲擊我的人是位女修的可能性更大些!」

    「女修?」隔著顧顰兒,蘇曜若有所悟:「玉姬侄女所說,也不是沒有道理。」

    那邊,洛歧昌仍是微笑道:「小孩子純憑記憶復現出來的細節,難免有所差錯。

    「就算她說得不錯,可是,那人修習《血神子》,明顯是半路出家,其本來修為必定驚世駭俗,此界女修有此修為者,不過三兩人而已,本座可找不到配得上的人物。」

    蘇曜聞言,倒真的屈指去算,嘴裡喃喃兩句,忽地皺眉道:「怎麼沒有?這兩三人裡,天芷上人固然不可能,可那陰散人同樣修為絕頂……

    「哦,對了,別人不知,東皇怎會不知,陰散人近日重出江湖,不是還和貴宗衝突了一場嗎?當時,好像就是和那個百鬼攪在一起吧。」

    聽到「陰散人」這名字,洛歧昌眼中閃過毫不掩飾的殺機,笑容也浸透冰寒:「若是陰重華真不顧臉面,去修習血散人都不用的垃圾,我要斬她於劍下,倒是容易許多。

    「只可惜,據與她交手的居士所言,陰重華潛隱這幾十年,應該已經將《陰符經》修至大成,絕無可能再兼修旁門,所以絕不是她!」

    大衍先生眉頭微蹙道:「百鬼此人,交遊竟如此廣闊?水鏡宗傳檄之上便說,他與「逆水勾」水蝶蘭交情頗深,若再算上陰散人、甚至幽魂噬影宗的背景……能和陰散人攀上交情,還能保下命來的,絕對是了不得的人物。」

    蘇曜嘖嘖連聲,忽又想起什麼,轉臉問顧顰兒:「對了,顰兒曾在東南林海與百鬼照過面,你覺得此人如何?」

    顧顰兒正精神恍惚的時候,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遲疑了好久,也沒說出話來。

    最後,還是另一邊的洛玉姬幫她解圍:「顧師妹才和百鬼見過一面,那廝又極懂得隱忍,哪能說得明白?我和他已經打了幾十年的交道,還覺得霧裡看花呢。」

    蘇曜哈哈一笑,不再管這邊,顧顰兒喘了這口氣,再看洛玉姬,難得地露出笑容。

    洛玉姬則是衝她眨了眨眼,兩人已停滯了數十載的友情,似乎又緩緩流動起來。

    相對於大衍先生的凝重,洛歧昌明顯輕鬆得多,他笑道:「大衍兄,你看百鬼回去,冥火老兒會如何待他?」

    大衍先生沉吟道:「宗門內鬥之時,能拉攏自然最好,只是百鬼傾向明顯,若刻意優待,反而會即刻引發矛盾,碧水君不會坐以待斃,這樣,情形反而會更糟……」

    想到這裡,他忽地啞然失笑:「我們又何必自尋煩惱,此事自有人去操心,是好是壞,就看幽魂噬影宗的造化了。」

    「大衍兄所言甚是。嗯,既然熱鬧完了,我也就此告辭。」洛歧昌行事乾脆俐落,當下便站起身來,微笑道:「大衍兄,雖說你為惕兄轉生之事,勞心勞力,可南北兩邊,你也不能袖手不管。

    「尤其是北邊,近來傳言妖鳳、青鸞和古音撕破了臉,散修盟會那裡,情況莫測啊。」

    「三人成虎,區區傳言,亦不足信。不過,南北相距雖遠,實則一體兩面,只要南方局面控制住,北邊便不足慮,反之亦然。」

    大衍先生續道:「尋到塑靈池後,我將應厲宗主之邀,前往鎮魂海,東皇應亦如是。」

    洛歧昌點頭承認:「賤內已領著宗門精銳先一步前往,本座隨後也會趕去。正道九宗,除你我之外,尚有法華宗、虛緲宗同往,五宗合力,穩定局面,還是綽綽有餘。」

    聽他如此自信,大衍先生微蹙眉頭,想提醒兩句,最終還是放棄,只是起身行禮送別。

    洛歧昌哈哈一笑,攜了洛玉姬的手,在其匆忙的道別聲中,飄然而去。

    等二人身形遠去,大衍先生搖頭道:「誠為多事之秋。此地不可久留,我們也動身吧。」

    眾修士紛紛應聲,起身打滅了火堆,稍一整理,便都沖天飛起,朝著叢林深處去了。

    正當梅潔飛起的同時,無意間回望,隨又奇道:「顰兒,你往哪兒看?」

    「嗯,沒什麼。」

    低語聲中,顧顰兒馭劍飛動,衝開這片流溢著某人氣息的虛空,遠遠去了。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55
第十一集  新晉魔頭  第七章  倚仗


    李珣與朱勾宗激戰之地,已經深入西南叢林甚多,距離騰化谷不過萬里,和鬼門湖也就是兩天的路程,當然,這是對於他的同門而言。

    畢竟,習慣化虹飛動的快意,再看平常馭劍,實在難受得很。

    閻如似乎也能理解,十幾個人浩浩蕩蕩行了數百里路,她便令其餘人等轉回騰化谷,只餘下她和李珣繼續前去鬼門湖。

    看到李珣詢問的目光,閻如淡淡解釋:「昨日你和朱勾宗的人馬一入境,谷中便得到消息,我奉師命前去接應,這些人不過是做做排場罷了。」

    「排場?」

    李珣啞然失笑,這些三流弟子,在朱勾四殺面前,真如土雞瓦狗一般,沒礙事已算不錯,還擺個屁的排場?

    閻如也笑,眉目間分明有絲絲寒意流動。

    「當然,能不能活著回去,便看他們的造化,由此看來,你也算是他們的福星,早早把敵人打發掉……」

    她都說得這麼直白,李珣怎會不明白。

    李珣撓撓下巴,唔聲道:「夫人已經開始穩固陣腳了?這些年碧水老兒確實安插了不少眼線,可若一網打盡,未免太簡單了些。」

    「彼此彼此吧,更何況,夫人還留了一兩個有用的,另外,有人需要你回去安排。」

    李珣眨眨眼,問道:「誰?」

    「葉如。」

    閻如輕吐出這個名字,美眸一轉,笑吟吟地看李珣的反應。

    李珣怔了一下,才將名字與人物對接起來,然後他又花了點時間,總算在心中浮起對方的面容:「葉如啊……她怎麼了?」

    聽他這輕描淡寫的回應,閻如點頭笑道:「瞧你這態度,我便放心了。

    其實也沒什麼,采兒師妹發現她與碧水君那邊的陰拓有些勾當,搖擺不定,如今正值關鍵時候,她這表現,可要不得。只是夫人看顧著你的面子,將她攜在身邊,只等著你的意思了。」

    「葉如和陰拓?」李珣回想起去年回宗門時的那一場小衝突。

    恐怕這兩人的關係,也是從那時才開始的吧,不過三四個月的功夫,發展倒是挺快。

    眼下他實在沒有興趣搭理這些事情,只是笑道:「由夫人看著辦就好,嗯,照師姐這麼說,今年的祭祖大典,莫不是大夥兒都要揭牌了?」

    「形勢所逼,師尊也無從選擇。便在半月之前,冥火宗主身體突然惡化,一日間倒有五六個時辰神智昏沉,眼見大限將至。」

    閻如柔聲說話,語調還算客氣,只是內中情緒,則冷硬無比。

    「據師尊估計,就算他拋開一切,在祭祖大典上,投入化陰池轉生,結果也不樂觀。宗門長老商定,下任宗主的人選,務必在祭祖大典結束前有一定論,再拖則局面不堪設想。」

    「不堪設想?」李珣微微一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閻如自然明白,她聲音壓得更低:「其實大家都明白,局面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宗門分裂之危,已近在咫尺。

    「當年一次分裂,讓咱們從第一邪宗的位子上摔下來,而如今,若再演前事,恐怕就成了存亡與否的災禍了。因此……」

    「因此必須以雷霆手段,一舉擊垮另一方,再從容收攝依附之輩,將損失降到最低,可是如此?」

    閻如窒了窒,終還是應道:「師弟所言甚是。」

    「那好極了,方向定下,夫人可有什麼具體的計劃?」

    「師尊只是與我們幾個通了氣,具體的計劃,還要等師弟你回來才能施行下去。」

    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將李珣推上了高位,然而,李珣卻只是對此一笑而罷。

    他將注意力放到自己懷中,那個被紫玉盒、金丸神泥所包裹的東西,才是閻夫人最渴望的吧。

    沒有了那些廢料的牽累,兩日的路程被李珣二人縮短了一半,第二日黃昏時分,二人便來到了鬼門湖左近。

    在高空平望開去,血紅的光芒浮游在森林與天空的交界處,掙扎蠕動,偶爾一群飛鳥在林木上空翱翔,被打上金紅的光邊,別有幾分生氣。

    「畢竟是宗門大典,連鬼門湖都比以往多出幾分人氣。」

    以李珣此時的修為,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平日陰沉死寂的原始森林中,以千計的修士氣息密佈其中,若只看聲勢,倒是依稀還有千年之前第一邪宗的影子。

    閻如站在李珣身邊,隱約感覺到李珣此時的心態,也慨歎一聲:「聽師父講,吾宗全盛之時,弟子過萬,每至鬼靈返生之日,必群集鬼門湖中,遙接九幽之域,供奉祖師。

    「是時方圓萬里,陰氣蒸騰,接連天地。此界諸宗,均要繞道而行,以示恭敬……千載以下,那神威氣魄,是再也見不到啦。」

    「何止見不到了,若一著不慎,境況只能更糟。」李珣語氣平淡,並無半分偽飾。

    閻如眉頭大皺,卻又不能反駁,只好苦笑道:「所以,我等務必幫著師尊,登上宗主大位,將宗門震盪,降至最低,那時再休養生息,仍未太遲。」

    李珣未動聲色,知道閻如完全誤解了他的意思。他不在乎閻夫人怎麼作為,只對冥火閻羅臨死前的佈置感興趣。

    相較於千年之前,冥火閻羅、幽離神君、鬼先生這些人中之傑,眼前碧水君、閻夫人這等人,差的實在不止一星半點兒。

    當年幽魂噬影宗一分為二,冥火閻羅和幽離神君各扯出一波人馬,依然站在通玄大宗之列,屹立千年不倒,堪稱一代豪雄。

    放眼如今,若宗門再度分化,又有誰能挽狂瀾於既倒,保住大宗香火不滅呢?

    碧水君還是閻夫人?

    越是臨近攤牌之時,李珣越能體會到冥火閻羅的絕望與悲哀。

    病癆鬼終於撐不住了,而在他油盡燈枯之前,他沒有為宗門培養出一個強大的首領,只留下了被他的權謀攪得一團亂麻的爛攤子,唯有寄望於奇跡的出現。

    可是,奇跡在哪兒呢?

    帶著這樣的感歎,李珣進入鬼門湖範圍,他的出現像是高山上滾動的巨石,在轟鳴聲中墜入湖心。

    以他為中心,驚人的震盪向四面八方擴散,他甚至可以聽到無數人驚歎的合音,還有隨後而來的,無法形容的靜默。

    如果是以前,李珣或許會感覺到不自在,然後就想方設法將自己從他人的視線中移開,回到安全的黑暗中去。

    而現在,從心臟中擠迫出的血流似乎挾帶著難以言喻的力量,在平穩的流動中,將這力量蔓延到全身,再輻射出去。

    不需要表示什麼,李珣所過之處,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地垂下或偏移,同時保持著可觀的距離。

    至於叢林深處的各種鳥獸,甚至更早一步有所感應,一個個斂翅收聲,噤若寒蟬。

    旁邊的閻如有些不自在了。或許是昨日初見時,有東皇和大衍先生「鎮場子」,還有百鬼一如既往的低調行事,讓她對百鬼的「新身份」,一直沒有切實的體會。

    直至現在,看到百鬼在無數恐懼、戒備乃至乎惡意的目光下,依舊勢壓萬眾、昂然前行的凜凜之威,她才恍悟,對百鬼的一切舊有結論,由此刻開始,再無意義!

    李珣在靜寂的森林上空飛行,並已經做好了如此這般,直達湖心地宮的準備。

    不過,遠方閃動的遁光打破了這不正常的氛圍。

    來人速度極快,只一閃便到了近前,卻是一位貌似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年。

    李珣當然不會把他當少年來看,微笑間拱手招呼:「鬼機師兄。」

    鬼機保持這少年模樣已有近三百年的時間了,作為冥火閻羅的關門弟子,他也一直保持著「宗主心腹」的位子。

    若純以地位高下論,與李珣私交甚好的冥璃,雖與之同拜一個師父,說話的份量還略有不及。

    同樣還了一禮,鬼機稚嫩的面孔上,神情卻十分老道。

    他笑道:「百鬼師弟終於回來了,宗主可是日夜念叨。還吩咐我,只要師弟來了,便請你過去。」

    李珣聽見還不怎地,一側閻如已皺眉道:「鬼機師弟,宗主這時候,應該是在……休息吧?」

    她中間頓了一下,總算是將「昏睡」兩字生生嚥了下去,換了個不太敏感的辭彙。

    鬼機深深看她一眼,臉上笑容不變,道:「宗主近兩日身子好轉,已不怎麼渴睡了,剛剛還和閻夫人說話來著,師弟但去無妨。」

    既然這麼說,閻如也不好再阻止,便默默跟在後面,心中卻想著,如何讓閻夫人盡快與百鬼見面,以利於掌控局面。

    約飛行了半炷香的功夫,在越發濃重的灰霧中,湖心島的輪廓已漸顯現,而虛懸半空的「大火球」更是賣力地噴吐火光,為他們照耀路途。

    越是接近湖心島,李珣越能感覺到,周圍密密麻麻的禁制,都已經調整到了臨界狀態。以至於偶爾經過的修士,舉手投足間都顯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個恍惚,便讓諸般陰毒的禁法轟成渣子。

    鬼機主動解釋這一安排:「這段時間南方一直不太平,過路的修士很多,西聯那幫子人馬也很囂張,為安全計,宗主下令,鬼門湖周邊一切禁制,均調整到臨界狀態。

    「這樣一來,大夥兒雖然是有些不方便,不過,只要不是強烈的打鬥,倒也不會出事。」

    李珣自然是聽出了鬼機的言外之意,一笑之後,話到嘴邊,忽然又嚥了回去。

    此時在他視野盡頭,一個人影在濃霧中若隱若現,衣袂飄飛,直若鬼魅,鬼機和閻如這才生出反應,抬眼看時,神情都是一緊。

    「蒼冥子長老?」

    鬼機略有些尷尬,相比之下,閻如則稍顯緊張。

    擋在前面的,是宗門十二長老中,排名第四的蒼冥子,號稱宗門「挪移無雙」的人物。

    更關鍵的是,蒼冥子與碧水君出自同門,關係最好,自然也就是閻夫人的死敵。

    雙方離得近了,透過霧氣,只見這蒼冥子同樣穿一身霧松鐵外袍,頭上梳個道髻,腳下布襪麻鞋,如非臉面過於乾瘦,倒也像個有道全真。

    見得三人,他瘦臉上神情僵硬,冷聲道:「鬼機,為何帶外人進來?」

    一言既出,鬼機和閻如都是愕然,接著便馬上明白了蒼冥子所指。

    鬼機倒還罷了,閻如冷冷一笑,上前一步,正要說話,卻被李珣伸手攔了下來。

    「蒼冥子師叔……」李珣似是在考慮這個稱呼恰當與否,一頓之後又道:「我是不是外人,師叔說了不算,只有宗主或是長老聯席,方有資格置喙,此外……」

    他微笑著截去話尾,只是伸出手來,下一刻,他手心處,一點灰白火光燃起,在濃霧中搖曳擺動。

    方圓里許的禁制聞風而動,以千萬計的氣機連接交錯作用,似乎馬上就要催發出來。

    剎那間,蒼冥子面寒如冰,而鬼機和閻如更是緊張無比。

    閻如不敢出手去碰,只能在後面低聲開口:「百鬼師弟,這裡不是動手的地方!」

    李珣露齒一笑,只當閻如所說是耳邊風,直視蒼冥子,悠悠道:「我知道,師叔還有碧水師伯,想找到如我這般精擅「幽明氣」的「外人」,難度著實不小,做弟子的,也能理解一二。」

    說罷,他甩了甩手,那一團陰火飛出掌心,在霧中一轉,幾十處封禁立時偃旗息鼓,再度恢復到相對平靜的臨界狀態。

    做完這一切,李珣也不去管蒼冥子的臉色如何變化,逕自走過去,再不回頭。

    不管是閻如還是鬼機,都沒想到李珣會這樣應付,更重要的是,蒼冥子竟然將恥辱生吞下去,這有悖常理的表現,讓他們看著李珣的背影,都頗感凜然。

    怔了一會兒,兩人齊齊發力,追了上去。可這回,他們只是默默地跟著,再沒有開口說話。

    沉默一直持續到湖心島上,由於大典在即,島上穿流的修士比平日要多出許多,而這些人裡,佔據宗門高位的人物,又佔了大多數。

    在李珣三人踏上小島的那一刻,視線所及,幾乎所有的修士,都將目光投過來,他們的眼神更詭譎、更複雜,也更有壓力。

    李珣似乎沒什麼感覺,只是和平常一樣,與幾個舊識點點頭,便回臉問鬼機:「宗主在哪兒召見?虛昧廳?」

    鬼機吸了口氣,讓臉上的笑容更為親厚:「宗主找陰饉長老聊天去了,百鬼師弟可直接去長老宿處。

    「還有,我來之前,閻夫人還在和宗主說話,眼下說不准也在,閻師姐是一起去呢,還是……」

    閻如稍一思慮,便搖頭道:「沒有宗主敕令,不敢去打擾他老人家的清靜,我還是回精舍去……百鬼師弟,若師尊在宗主那裡,自然最好;若不在,切記回來,師尊還有事吩咐呢。」

    李珣微笑應了,閻如回之一笑,卻不怎麼自然。

    不知怎麼著,當她口中說出「切記」、「吩咐」等字眼兒時,總有幾分彆扭,還好百鬼神態一如往日,並未給她難堪。

    當下,鬼機、閻如均行禮作別,只見李珣施施然邁步,向著湖心島下緩步行去。

    湖心島下,非長老及大姓弟子莫入,進入地底,周圍的目光立時少了九成,可壓力不減反增。

    這一刻,仍居住在湖心島下的宗門精英,正通過各種方式,探查李珣的底細。

    李珣不動聲色,將體內真息運行調整到純粹的「幽明氣」狀態,無底冥環在黃庭周圍漲縮來去,抽取最精純的九幽地氣,瀰漫全身。

    一時間,各個隱秘的角落中,不知有多少嗟呀與驚歎。

    熟門熟路地來到陰饉的居所,仍如上次一般,厚重的石門無聲無息地打開,廳堂無人,裡間卻有四人的生機脈動。

    李珣稍做分辨,即有所感。

    若斷若續,氣若游絲的那個,無疑是冥火閻羅;最為沉潛暗啞的,可能是陰饉;輕柔流動,偶有稜芒的,大約是閻夫人。

    只有最後那個,表面靜寂如淵,內裡卻似鎖著滾滾岩漿,難掩鋒芒。

    這人是……

    心中沉吟,手上已掀開了遮著裡間的簾子,環目一掃,正對上四道意味不同的眼神。

    他暗嘖一聲,心道:「原來是碧水君。」

    立場、利益幾乎完全背道而馳的四位處在密室之內,氣氛之怪異,可想而知。

    李珣依稀察覺,自己的到來,似是沖淡了原來僵滯的場面,不過很快的,另一層更冰冷的氛圍便覆蓋上來。

    李珣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停在碧水君身上。

    作為閻夫人的大敵,碧水君自有他獨到的氣概。他一身墨綠長衫,腰束玉帶,靜靜坐在那裡,晶瑩如玉的面龐毫無表情,略薄的唇線抿起,確有冷澈入骨的威煞。

    此刻,他冰寒的眼神盯在李珣身上,毫不掩飾其濃重的惡感。

    碧水君惜言如金是出了名的,李珣沒有和他說廢話的**,只是略一點頭,便將目光移開。

    恰在此時,閻夫人送來個眼色,瞥了下冥火閻羅,李珣會意,將注意力完全放在這掙扎在死亡邊沿的宗主身上。

    躺椅上的冥火閻羅已經完全脫了形,乾硬的皮膚貼在粗大的骨架上,青黑的筋絡浮顯出來,臉部輪廓徹底成了皮包骨頭的骷髏形狀。

    若非他口鼻間還有些微的氣息流動,人們完全可以把他當成一具徹頭徹尾的乾屍。

    與數月前相比,李珣的眼力已高了一個檔次,只一搭眼,他就看出來,冥火閻羅的身體,已經被「行屍丹」的毒素徹底毀壞。

    可也正是因為這劇烈毒性的刺激,使他的無底冥環依然運轉不停,甚至抽取的九幽地氣,也越發狂暴,以至於隨時可能衝垮他的肌體。

    眼下,他的情況倒和李珣未入化陰池前有幾分相似。

    濃郁近乎恐怖的九幽地氣盤踞他肌體的每個角落,與「行屍丹」的毒素相抗衡,同時也逐步改變他的肌體質性。

    只是這種改變,卻是以不斷消耗他的生機為代價的,因而回天乏術,再無奇跡可言。

    李珣暗歎口氣,迎著冥火閻羅的雙眸——這閃爍著灰白火光的眸子,恐怕是唯一可以透露出些許情緒的介質了。

    他彎下腰,半是禮節,半是對這位行將就木的豪雄聊表敬意,輕聲道:「宗主,百鬼回來了。」

    冥火閻羅眸光閃動,似是突然間燃起了無限生機,昏暗的室內亦為之一亮。

    在閻夫人與碧水君驚訝的注視下,他的身子極細微地上挺,雖然很快落下,卻已是近日來最為激烈的動作。

    不見他啟合嘴唇,低沉的聲音已在室內迴響:「回來就好,你在外面揚眉吐氣,宗門與有榮焉。無論如何,你都是本宗千年以來,最出色的弟子,鬼師弟有你這樣的傳承,亦當含笑九泉!」

    無論是閻夫人又或是碧水君,聞得此言,均是身形震動,齊齊注目向李珣看來。

    李珣又行一禮,卻藉著彎腰的空檔,掩去面上的驚訝和寒氣:「這病癆鬼,打的是什麼主意?」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56
第十二集  鬼門大典  第一章  決斷


    李珣想搞明白冥火閻羅的意思,可是對方卻不給他機會。在他躬著身子聽下文的時候,那邊卻響起了極微弱的鼾聲……

    旁邊陰饉笑道:「瞧他這模樣……唉,冥火強撐著等你過來,你來了,他勁兒一洩,也就頂不住了。罷了罷了,他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也死不過去,百鬼呀,你也是一路趕來的,趁這個空兒,先去歇歇,等冥火醒過來,我再叫你,怎樣?」

    室內靜了靜,然後,李珣直起腰身,面上笑容平和,先應了聲,又把目光移到閻夫人身上。

    閻夫人也正好向他看來,兩下目光一對,便由閻夫人先開口道:「既然如此,百鬼你便隨我去,等宗主醒來,再請宜不遲。」

    或許是空間太狹小之故,閻夫人的聲調語氣不是那麼容易把握。李珣眉毛微微一跳,目光微瞥,旁邊,碧水君面頰抽動,雖說保持著那張殭屍臉,可怎麼看都有些幸災樂禍的模樣。

    不過,很快,李珣臉上也蒙了一層陰雲。

    李珣不再看他,答了聲「是」,隨即微笑伸手,請閻夫人先行一步。

    等閻夫人掀簾而出,他沖陰饉點點頭,目光又在躺椅上那位身上轉了一轉,這才離開。

    不管是有意無意,這回把他架在半空,再抽梯子的手段,他算是記著了。

    好個病癆鬼!

    等兩人都出了門,碧水君前後腳跟了出來,也不打招呼,甚至連眼色都懶得甩,大步超過,轉眼去得遠了。

    閻夫人微微側身,讓過碧水君,看上去安步當車,倒是從容得很。不過,在李珣看來,她的心緒,比表現出來的要複雜百倍——包括剛剛離開的碧水君,亦如是。

    即使在死去數百年之後,鬼先生的陰影,依然纏繞在他們心頭,給他們相當的壓力。

    只有真正的大宗師,才具備這個資格。相比之下,李珣本人,反倒不算什麼了。

    出了地宮,鬼門湖上的濃霧便撲面而來,其中還夾雜著幾聲嘎嘎的鴨叫。

    閻夫人並沒有轉向自己的居所,而是慢步走到湖邊,看著水煙濃霧下的湖面。

    霧霾中,有幾隻水鳥的影子隱隱綽綽地飛過。

    那是湖中專門餵養的寒水鴉,是宗門弟子練習控魂、勾魂、傀儡等術法的對象。

    閻夫人扶欄站住,靜了一會兒,忽而幽幽道:「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你怎麼會和鬼師兄扯上關係?」

    李珣停在她身側,聞言正要開口,卻見她擺擺手:「暫時不要說,就算你現在說了,我也分不出真假來。」

    就算李珣臉皮厚度驚人,聞言也頗有些尷尬。再看閻夫人,秀婉可人的臉上,顯出了無法掩飾的疲態。

    她也不管李珣的灼灼目光,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才又睜目,眸光追著湖面上飛動的鳥兒,神情漸漸緩和。

    便在李珣以為她要正式問話的時候,卻聽她語意悠悠,思接久遠。

    「我幼時便在此地習練驅魂煉魄通心**。當時,師尊還讚我天資甚佳,日後前途不可限量。那時候,鬼師兄已經縱橫天下,闖出好大的名聲,同門裡羨慕的、嫉妒的,好多好多……」

    她的措辭在不自覺中透出些許稚氣,李珣微一皺眉,隨即擺出微笑傾聽的樣子。也許,他能聽到一個小師妹崇拜……甚至暗戀英俊師兄的幽魂噬影宗版本。

    閻夫人卻不再說下去,只是怔怔地看著湖面。

    沉默似乎要永遠持續下去。

    李珣維持了一段忠心弟子的表情,見沒個下落,乾脆斜著身子,倚在圍欄上,做好長期堅持的準備。

    偏在此時,閻夫人回眸望來,見狀燦然一笑,眉目間宛如少女風情,勾人心弦。

    「莫非,這才是你的真性情?」

    「真性情?恐怕現在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了」李珣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

    知道她有意繞開話題,乾脆便伸手入懷,取出那個紫玉盒子遞了過去:「這是夫人要的東西,完璧歸趙……這詞應該沒用錯吧?」

    閻夫人美麗的瞳孔微微漲大,注意力完全被紫玉盒子吸引。看她的模樣,李珣差點兒以為她要劈手奪過去。

    還好,最終,她仍然保持著基本的、與她的身份相符合的姿態,緩慢而穩定地伸出手來。

    當指尖和玉盒接觸的剎那,她的肢體像是過了電,有一個幅度極小,但又極其劇烈的顫抖。

    李珣饒有興味地看著,想從她的肢體語言中,挖掘出更多的秘密來。

    不過,她還是把持住了。

    閻夫人將紫玉盒拿過去,再以從容至無可挑剔的手法打開盒蓋,並不忌諱眼前的男人。

    盒內的金珠發出淡淡的光芒,穿透了附近的濃霧。李珣卻不看向金珠,而是仔細觀察閻夫人的表情。

    看她微微顫動的睫毛,以及蒼白的面孔上浮起來的淡淡的暈紅光澤。

    閻夫人朱唇微微啟合,並未有聲音傳出,不過李珣還是感覺到一縷隱晦的波動在金珠和她身上來回穿梭。

    而金珠放射出的光芒也更亮了些。

    這情況持續了一次呼吸的長度,然後,閻夫人關上盒蓋,再度將目光移到李珣臉上。

    李珣笑著欠了欠身,用篤定的語調詢問道:「夫人,有什麼不妥嗎?」

    「很好,再妥當不過!」

    閻夫人的聲音像是從九幽之地透上來,緲然難測其實,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忽爾一笑,輕讚道:「這世上,總有人能輕鬆做到別人努力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鬼師兄是如此,而你,也一樣!」

    李珣啞然失笑,正要說話,忽見這美婦人伸出手,白玉般的手掌輕盈穿過兩人之間的空氣,按在他胸膛上。

    李珣垂眸看了一眼,沒有閃避。

    體表的溫熱透過彼此的肌膚,交融在一起。

    閻夫人就這樣停下來,目光怔忡,看著自己貼在徒兒胸口上的手,久久不發一言。

    李珣挑了下眉毛,疑道:「夫人?」

    「……曾幾何時,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呢?」她美麗的面容像蒙上一層薄紗,恍惚中看不真切。

    「還記得當時,大師兄豪情天縱,不用多說,便是我們的頭兒,鬼師兄則沉默寡言,修為卻是最高的一個,每次和幽離他們作對,我和碧水只要躲在他們身後撿便宜就成。

    「呵,那樣的日子過多了,自己的功夫也就丟下很多,現在想來,我修為難有寸進,與兩位師兄脫不了關係!」

    鬼師兄是指鬼先生,那麼大師兄就是冥火閻羅了。聽這些陳年舊事,李珣倒也津津有味,哪知閻夫人手上突然加力,將他的胸肌按得微微凹陷下去。

    李珣紋絲不動,心裡卻被此「親暱」的舉動弄得癢癢的。

    閻夫人輕笑出聲:「想一想,你我在騰化谷初見時,我還能夠壓制住你。不過六七十年,此時你若要殺我,恐怕就是翻掌間事吧!這種進境,就是當年的鬼師兄,也遠不及你。如此天縱之資、雄厚實力……你究竟想要什麼呢?」

    有意略過「殺」字和緊接著的置疑,李珣聳聳肩:「無有飽暖,何以思淫慾?夫人,那個時候,我可是真的一貧如洗呢!」

    被他擦邊的回答逗笑,閻夫人的身子微向後仰,手上自然內收,抓住了他的衣襟:「手握鬼師兄的傳承,你也有臉哭窮?」

    她的舉動已親暱得有些過了,李珣從未見到過這樣的閻夫人,倒像是喝多了酒,恣意縱情,全無顧忌。

    為什麼呢?

    李珣目光掃過她另一隻手上的紫玉盒子,若有所悟。心中想著,手上也不慢,微笑間伸手擋在胸前,然後……抓住閻夫人的如雪皓腕。

    如此可沒有衣物阻擋,兩人肌膚相接,李珣還好,閻夫人身子一震,明眸中光芒大盛,直透過來。

    周圍的霧氣滯了一滯,旋又在她明艷的笑容中流動:「鬼師兄把傳承給了你,卻怎麼沒把他訥言敏行的性子一併傳了?」

    說著,她掌指軟化,輕輕一抽,便從李珣手心裡脫出來。李珣任她抽走,僅是微笑而已。

    閻夫人不再多言,轉身便走。

    李珣跟上去,此時已不用客套,他自覺與閻夫人並肩而行,路上的眾弟子,見他們過來,紛紛行禮退讓,剛才有遙遙看見大略情況的,臉上的異色更是遮掩不住,兩人也不在乎。

    走出湖心小島後,周圍弟子的身份便陡然下降了幾個檔次,見了二人,更是遠遠避開。

    閻夫人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終於言及正事:「鬼師兄的傳承……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拜入門中前幾年。」

    「在你得到幽司真解之後?」

    李珣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閻夫人聽出他言不由衷,卻絕想不到其中曲折的緣由。又想了一下,她繼續問道:「宗主又是如何知道的?」

    「……鬼知道。」李珣沒好氣地應聲,對冥火閻羅的肚腸,他至今耿耿,更別提其中還牽扯著他另一個身份。

    不過,如此態度也表明他與冥火閻羅並無太多「勾結」,閻夫人一笑而罷。

    兩人難得的「交心」之舉,到這裡便結束了。閻夫人非常謹慎地沒有詢問細節,甚至對《血神子》之事,提都沒提,她絕不會輕易探觸另一個「禁區」,雖然李珣表現得並不怎麼在意。

    路程很短,當兩人到精舍附近時,閻如已在前面接著。

    閻夫人見了徒兒,回眸又道:「你遠來疲乏,便先去歇著,宗門為你安排了新住處,如兒是知道的,便由她送你去。」

    李珣知她拿到紫玉盒後,必然要有所動作,便爽快地與她告別。哪知她稍有遲疑,又加了一句:「近幾日,可能有事要請你幫忙……」

    「應該的。」李珣心中盤算未結,面上卻乾脆俐落。

    閻夫人微微一笑,目光投向閻如。這位弟子與師尊當真是心意相通,笑吟吟地上來,引著李珣去了。

    閻夫人所言的「新住處」,裡面是有些文章的。

    宗門在鬼門湖周邊靈氣充沛之地,為每位長老都準備了一座小院,還有空出來的一些,為偶爾拜訪的貴客準備。

    這次李珣回來,不知是誰安排的,竟將原本的貴客小院拉出一套來,請李珣住了進去。

    只是不知,這待遇究竟是「長老級」,還是「貴客級」。

    李珣在閻如的引導下,尋到了自己的住處。那是一座幽靜小院,距湖心小島約二十里路,傍林而建,周圍都是鬱鬱古木,氣象幽深。

    還沒有推開院門,他便心有所感,回頭和閻如對了一眼。閻如秀眉微微蹙,先向李珣點了點頭,隨即便搶前一步,要先進去解決問題,不過,李珣微笑著按住了她的肩膀。

    「如師姐,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閻如被他拿住肩膀,也沒覺得中了什麼手段,偏偏全身使不上力氣,甚至連掙扎的心思都起不來。

    饒是她已經盡量高看李珣一頭,可真正臨到自己身上,又是另一番滋味兒。

    好在她心思深沉,大有乃師之風,身子略僵,又很快軟化下來。只回眸笑道:「她性子倔,不易低頭,師弟你還要多擔待。」

    李珣微笑點頭,不再多言,上前推門而入。

    在閻如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院中靜立的纖細人兒的側影,以及百鬼毫不停留,從那人身邊穿過的情形。

    吱呀一聲,院門自動關上。閻如在門外想了一會兒,輕輕搖頭,轉身離開。

    李珣完全不看立在道中央的美人兒,只拿目光打量這個幽靜的院落。

    光看外表,他還是頗為滿意的。前庭的布設中規中矩,細節處又十分精巧,門窗頂簷做工細膩,可以想見屋內的佈置當更勝於此。

    他緩緩踱步,走到正堂門前,正待推門進去,後面的女修終於忍不住嗔道:「某人眼睛瞎了還是怎地!沒看到這裡有個大活人嗎?」

    李珣步子一停,回眸看去:「總算……鬼門湖裡還有個沒變樣兒的人物。采兒師姐,別來無恙?」

    他笑吟吟地打了個招呼,恰好看到閻采兒臉上難以言述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實在是精彩之至。

    與他目光對上,這向來驕縱的女修馬上清開一切顧忌,驕傲地昂起頭來,當然,若她的眸光不是那麼散亂,就更完美了。

    李珣手扶在門上,微笑道:「雖說不見外,可有求於人還要擺架子,采兒師姐這一手,也稱不上高明。」

    閻采兒嬌美的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你知道我找你做什麼?」

    李珣哈哈一笑,手一揚,屋門應手而開,門啟處,露出葉如蒼白的臉。

    碰觸到李珣目光時,她不可抑制地垂下頭去,跪得筆直的身子,更忍不住彎曲顫慄。

    「葉如!」

    閻采兒的聲音猛地拔高,她知道葉如在屋裡,卻沒想到葉如會用這麼一種方式表明態度。

    李珣卻沒有半分驚訝,他徑直走入屋中,在正廳主位上坐下,葉如上下牙關咯咯交擊,在李珣走過身邊的時候,她耳中似乎響起了千萬怨靈的悲嚎。

    這妖魔之聲抹去她所有殘存的機心。如今,她像是被抽去了脊椎,軟軟地匍匐在地。

    閻采兒目瞪口呆,她的位置距離廳門還有段距離,可見到葉如的姿態,心底一股寒氣直衝天靈。

    耳邊偏還響起李珣的招呼聲:「采兒師姐,請進。」

    她像被勾了魂,怔怔應了聲,腳下移動,邁過正廳門檻。在經過葉如身邊時,還是忍不住細看了一眼,目光到處,她的心臟似乎都要隨著對方的顫慄而抽搐起來。

    屋內的光線非常陰暗,百鬼的身形像是籠在一層黑霧中,看不真切。

    走到廳堂正中,她竟不敢再上前半步,而眼神也已完全變了模樣。

    李珣將她神情的變化看在心中,微笑道:「難道數月不見,我真成了吃人不吐骨頭的大妖魔了?可憐我剛稱讚師姐的做派……」

    「某人的做派也讓人大開眼界!」

    閻采兒又瞥了眼葉如,心中總算穩定了些,嘴裡便不依不饒起來,「若要講排場,買兩個丫環作威作福就是了,何必嚇自家同門?」

    「同門?若她還算同門,何至於此?」李珣瞥過去一眼,語氣平淡,卻直指要害。

    「這些年,師姐你攛掇她與我分割,倒也無妨。只是她在此關鍵時候私結陰拓,還蠢到被人抓住把柄,師姐一片苦心,未免用錯了地方。」

    閻采兒臉上漲紅,才想說話,李珣已搖頭道:「宗門裡多有唯利是圖之輩,難得有采兒師姐這樣,肯為朋友做事、且數十年一以貫之的……只憑這一點,我給師姐一個面子。院子裡還缺個灑掃、奉茶的奴婢,她就從夫人身邊脫籍,到這裡來吧。」

    閻采兒聞言先是大怒,旋又一跺腳,別過臉去。葉如也不說話,匍匐的身子稍起又落下,已經是叩起頭來。

    李珣神色冷淡,心中難得是與臉色同步,對此並沒有太多的想法。葉如的命運其實就在他一言之間,他准了,留條命在;不准,閻夫人那邊也樂得省事。

    對於即將展開的爭鬥而言,區區一個不入流的女弟子,恐怕連成為變數的資格都沒有,就是這麼簡單!

    倒是另一位……

    李珣先前的評語卻是發自真心。

    閻采兒此女,修為、心計都並不拔尖,偏偏最受閻夫人寵愛,其最大的原因,恐怕還是她在邪宗內極為珍貴的好性情。

    重情也好、講義氣也罷,又有誰不願意和這樣的人兒結交呢?

    相比之下,他「百鬼」,便頗有些神憎鬼厭的味道了。

    想到這些,李珣心中忽有所悟。

    好像,他從來沒有在宗門內刻意結交什麼人,也就無從培養出親近或屬於自己的力量。以至於現階段,他就像是一個孤立地插在宗門亂流中的巨柱,往好了說,那叫定海神針,往壞了講……他分明就是一個讓兩邊都頭痛的大變數!

    對旁人而言也沒什麼,可對他這樣,自小生活在宮廷環境中,滿心充斥了權謀之道的「王子」來說,就不是「遺忘」之類的理由所能解釋的。

    為什麼呢?

    沉思中,無數人影從心頭流過。

    慢慢地,李珣發現,在自己心底印象最深刻、姿態最清晰的,往往都是鍾隱、妖鳳、青鸞、水蝶蘭、兩散人之流。

    他樂意分析這些人的一舉一動,研究他們強大的威能以及實現的途徑,而清溟、冥火閻羅這般手握絕大資源的宗門之主,相比之下,就黯淡許多。

    真是奇妙的比對。他不能理解自己莫名的傾向性,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在無意中為自己選定的路途……

    自由而孤獨。

    他在深思,卻忘了眼睛還在盯著人。

    閻采兒臉色難看極了,百鬼那散溢無焦點的眼神,似乎盯在她身上,又好像散落在周圍,好似旁邊有無數難以目見的幽靈正穿行不息,便連穿過廳堂的風,也化做鬼語啾啾,在耳邊迴盪。

    閻采兒恨不能放聲尖叫,震碎這見鬼的氣氛。她連吸三口長氣,才擠出膽量開口:「沒事的話……嗯,我走了,回見!」

    言罷,也不等李珣回答,她慌張地轉身,就要搶出門去。離門邊還有三五步遠,後面忽地響起一聲歎息:「關門。」

    閻采兒還以為是在與她說話,漫應一聲,腳下更快了幾分。

    哪知門前人影閃動,接著兩扇屋門便內聚合攏,隔絕了本已黯淡的天光,陰影撲面而來。

    「葉如!」

    在空蕩蕩的廳堂內,迴響的只有她自己尖銳的顫音。

    葉如蜷縮在門下陰暗的角落裡,呼吸中都帶著嗚咽的余響,閻采兒的腦子裡先是一片空白,但很快就驚醒過來,伸手去構門。

    手指剛沾到門栓,腰身忽地被人攬住。百鬼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熱氣輕沾耳垂,而濃濁的黑暗亦與他的嗓音共鳴。

    「她已經完了!她沒了前程,無論是在夫人處,還是碧水君那裡;她也沒有自發奮起的能力,之前依靠你,現在,則是「百鬼道人」……

    「所以她要和以前切割,多麼聰明的人兒,先是碧水君、再是夫人、最後是你!」

    最後一字,柔膩得似乎有一條舌頭,輕舔過她的心臟。

    閻采兒明知糟糕,身上卻不自主軟了。

    背後的男人稍一用力,她便覺得天旋地轉,已被人打橫抱起來。茫然睜眼,只看到一雙跳動著火光的眼睛。

    「形單影隻的滋味並不好受,如此,還要請采兒師姐幫忙。」

    百鬼似乎是話裡有話,讓人聽不明白。可他眼眸中輻射出來的力量,卻在瞬間擊垮了閻采兒抵抗的心思。

    滿屋的黑暗在旋轉,百鬼掉轉身形,大步向內堂行去。閻采兒手臂軟垂下來,隨著百鬼的步伐,輕輕搖晃。

    閉起眼睛之前,她聽到低低笑語——

    「正所謂幫忙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對了,臥房在哪兒?」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56
第十二集  鬼門大典  第二章  明朗


    鬼門湖濃重的霧氣之上,已是星空璀璨。

    用以照明的大火球光芒內斂,森林的陰影乘勢擴張領地,將鬼門湖的大半都納入到掌控範圍。

    這時候,宗門弟子大都依天時淬煉真息,森林中一片靜寂。

    驀地,南面天空一道暗紅火光貫空而至,在鬼門湖上空止住去勢,盤旋不休。

    林中封禁均是躍躍欲動,不過數息之後,又都安靜下來。

    火光順勢抹進來,一路顏色飛速淡化,落到湖心小島上時,肉眼已經分辨不出了。

    葉如在小院中灑掃不休,被天空火光驚了一下,又低下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雖說隔了兩重屋宇,後進那邊傳來的呻吟喘息仍時時竄入耳中,勾心蕩魄,相比之下,那火光真算不得什麼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已經打掃了大半個院子,敲門聲忽地響起來。

    不知道深夜還有誰來造訪,葉如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前去開門。

    門啟處,她的身子輕輕一顫,慌忙低下頭去:「閻如……小姐,是來找老爺麼?」

    對葉如的稱呼,閻如略有些驚訝,不過還是很快明白,這位與她同名的師妹,身份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相應的,她的性命暫時保住了。

    「倒是個識時務的,可惜心志不堅,誤了前程。」

    心中閃念,閻如卻不動聲色,順著葉如的稱呼道:「你家老爺可在麼?」

    其實不消問,閻如也能聽到屋裡肆無忌憚的聲息,如此說法,只是個禮貌問題。

    葉如臉上微紅,聲音倒是穩定許多:「老爺正歇著呢,若閻如小姐有事,婢子去傳喚一聲。」

    閻如略一點頭道:「宗主醒來召見,有些事情要吩咐。」

    葉如不再多言,燃起火燭,先引著閻如進正廳,又轉到後面,不一會兒,後進人聲息止,想必是葉如將話傳了進去。

    沒人的時候,閻如終於皺起眉頭。

    閻采兒平日裡恃寵嬌縱,又總是偏幫著葉如,她一向是看不慣的,可再怎麼說,采兒也是師尊最寵愛的弟子,百鬼如此肆無忌憚,又是在表明什麼態度呢?

    「閻師姐,宗主醒了麼?」

    突如其來的聲音響在她耳邊。

    猝不及防之下,閻如身子緊繃,等辨清了百鬼的聲音,才暗吁一口氣,面上卻笑意盈然,回過頭去。

    在她目光注視下,李珣仍不緊不慢地系扣子。

    閻如心中微哂,卻不免想到後面狀況不明的閻采兒。

    不過,雜念很快消除,她柔聲道:「百鬼師弟,宗主剛醒,便要人請你過去,現在動身可好?」

    「那是自然。」

    李珣裝束停當,笑吟吟地伸手虛引,心中也在盤算。病癆鬼親傳弟子七八個,隨便找位出來,都能過來傳話,何必隔閻如這一層?

    兩人也不走常路,直接升上半空,向湖心小島飛去。霧氣靄靄中,忽聽到閻如輕聲說話:「此次師弟要小心些……」

    「嗯?」

    閻如神色不動,目光直視前方,低語道:「我從湖心島過來時,南方有飛訊傳入,是魅魔宗之主羅摩什親自發來,正與宗主隔空對話,語中似是涉及到師弟你……」

    「羅摩什?」

    李珣微微吃驚,想再瞭解詳細,閻如卻也只知道這一鱗半爪,再也問不出什麼。

    不過,李珣也大概明白了冥火閻羅多轉一個彎兒的意思。

    說話間便到了湖心地宮入口,閻如止步,李珣獨自下去。

    入夜之後,地宮內的氣息相應潛隱許多,李珣自發地調整氣機,腳下悄然無聲,倏乎間便到了陰饉的居所。也不敲門,鬼魅般飄了進去。

    臨掀簾時,忽聽到裡間冥火閻羅低弱的笑聲:「好盤算,好盤算。我自斷一臂,然後兩家罷兵,過一陣兒,沒等胳膊長全,讓他們再殺過來,無盡小兒一廂情願的本領,確實見長了。」

    李珣眉頭一皺,掀簾進去。

    室內光線頗強,當日冥火閻羅用來看戲的牆上,水鏡張開,其上現出一個人影。

    這種相隔萬里,仍可面對面說話的手段,他也只是在洛歧昌手上見了一回而已。

    他進屋時,那人似乎也有所感應,臉面側過來,露出青灰長髮之下,被妖異魔紋覆蓋的蒼老面孔。

    果然是羅摩什!

    李珣還記得在東南林海時,透過分光鏡,看到他與陰散人交談,確是一派宗師風範。

    此時再見,明知對方相距萬里,仍微有凜然,面上卻僅是淡淡地點頭致意,逕直走到冥火閻羅身前。

    「宗主……」

    冥火閻羅的氣色比幾個時辰前要好一些,仍舊口舌不動,聲由腹部震盪而出:「百鬼啊,你來得正好,且聽聽摩什上師的言語,也和你有些關聯。」

    李珣也懶得做態,聞言即回眸看過去,卻不見羅摩什有任何情緒流露,只淡淡道:「無盡提出的條件,你若不允,也可以商量。本座只不願西南一脈在此局勢下再起刀兵,徒令旁人看了笑話。」

    「條件?」

    李珣自然又回望冥火閻羅。

    這病癆鬼臉孔微微抽摔,似是露個笑臉,方才聚氣回應道:「剛剛摩什上師提議,願接納本宗加入西聯,共謀玄海幽明城的藏寶……」

    「接納?那可真是奇哉怪也,旁的也就罷了,冥王宗那兒怎麼說?」

    旁邊陰饉咧開無牙老嘴,笑呵呵地道:「容易得很,無盡小兒還有**妃子提出來,只要本宗將「血魔」交出去,甚至只需做個切割,一切前仇舊怨,悉數化解。

    「哦,對了,便連南邊兒奪過去的幾個礦山靈脈,也一併歸還。好啊,好啊。」

    李珣聞言失笑,同時感覺到羅摩什的目光再次落到他身上,而且長駐不去,意蘊難明。他只作不知,一笑之後,便尋了旁邊的椅子坐下,只看對方如何收場。

    羅摩什依然從容,在打量夠了李珣之後,目光再移到冥火閻羅身上,平靜地道:「這便是「血魔」百鬼了,確實是人才難得。」

    冥火閻羅身子抖動兩下,嗓子的雜音卻不知是發笑還是喘氣:「哄孩子的話,你堂堂摩什上師,就不要再說了。遙空通訊所耗不菲,魅魔宗財大氣粗,我可心疼得很呢!」

    羅摩什不以為忤,微笑中,蒼老的面孔竟頗有幾分和藹安詳,與李珣記憶中深邃難測的形象大為不同。

    「冥火啊,你死到臨頭,還是那模樣……罷了,我不再多說,只是剛剛的條件,一月之內,不管你身前身後,都一樣有效,當然,也有商量的餘地。」

    冥火閻羅翻動眼皮,不再看他。羅摩什搖了搖頭,道了聲「保重」,水鏡上光芒陡消,不見痕跡。

    室內響起一聲悠長的歎息,歎聲中,冥火閻羅抽動嘴角:「羅老兒確實毒辣……他倒有信心,我活不過一月去!」

    陰饉嘎嘎直樂,笑得沒肝沒肺。「他要沒瞧準這關節,怎會放出話來?

    那老貨,我從小就不待見他,不過,卻總佩服他見事准,忍得住。嘿嘿,當年他不和小鬼爭「邪宗第一」的虛名,不就眼瞅著小鬼去挑鍾隱,一去無回?」

    兩個垂死的老人議論往事,隱然懷念著既往擊天振翅的豪情,但更多的還是故作淡然,難掩悲慨。

    李珣暗歎一聲,適時插言道:「羅摩什怎麼想到與我宗結盟來著?」

    陰饉瞅他一眼,道:「也不是只拉攏本宗,據那老小子說,戰魔宗、落羽宗甚至包括極西瀚海的大千光極城,都在近兩日入了伙,正磨拳擦掌,挖那寶藏呢!」

    以李珣此時的膽色也為之倒抽一口涼氣:「大千光極城也就罷了,戰魔宗在東北、落羽宗在東南,又來湊什麼熱鬧?如此,此界邪宗豈不是給囊括大半?」

    「還不止!更遠一點,無心宗已派出人去接洽,便連一斗米教,似乎也有意向來著。」

    「好氣派!」

    李珣讚歎一聲,反倒平靜下來。

    不管新擴張的西聯向心力如何,相較於之前一盤散沙的局面,正邪雙方壁壘分明,倒也清楚明白。

    水鏡大會上力主的諸宗盟會,甚至算是不成而成,剩下的宗門,只需要各自站隊、表明立場便行了。

    但同時,幽魂噬影宗便處在一個相當尷尬的位置,有很大的可能被其他宗門孤立。

    這對一個曾經執掌邪宗牛耳的強勢宗門而言,無疑是絕大的恥辱。而羅摩什一句話,又將宗門的尷尬轉嫁到李珣一個人身上,更糟糕的是,「血魔」的身份,讓轉嫁變得順理成章,誰都說不出錯處。

    轉過幾個念頭,李珣仍維持著姿態的穩重:「宗主回絕此議,百鬼自然感激……」

    「有什麼可感激的,宗門沿續,從來不是圖一時之快的買賣。若連這個都看不透,還做什麼一宗之主。」冥火閻羅闔起雙眼,雖是腹語,其中也有著掩不住的疲憊。

    李珣聰明地保持沉默。聽冥火閻羅低聲說話:「不求謀萬世之基,只要自家選的後人,看得順眼、信得過去,也算是極了不起的成就。只是,便是這般,也不容易……」

    「雖不容易,宗主此時也應該有了決斷才是。」

    冥火閻羅也不睜眼,微微抽動嘴角:「決斷?兩眼一抹黑的時候,決個鳥斷!」

    李珣微怔,旋又笑道:「此時局勢已經明朗,怎地……」

    「明朗?」

    冥火閻羅翻開眼皮,瞥他一眼,「你說的是哪門子明朗?」

    明知病癆鬼在套話,李珣也不在乎。

    在明白羅摩什那批人在打什麼主意之後,若他還不表明立場,只會落得腹背受敵,全無著落。

    稍一頓,李珣便回應道:「宗主明鑒萬里,自然明白。碧水君圖謀宗主大位,引接外援。若先前還不明晰,此時便能看出,除了西聯,再無其他可能。

    「羅摩什提出的條件,固然事關仇怨,卻也暗合碧水君的立場;另外,也能作為西聯插手的理由。」

    冥火閻羅不動聲色地嗯了聲:「不錯,早在十年前,碧水便和褚老兒勾勾搭搭,後又經他介紹,與羅摩什扯上關係,順理成章地和西聯打成一片,如今倒是握得一手好牌。」

    所謂褚老兒,便是毒隱宗的現任宗主褚辰,是個相當低調的老狐狸。

    聞言,李珣略有些吃驚,剛剛對病癆鬼「明鑒萬里」的評價,竟出人意料地合適。

    雖說這幾年他的身子骨越來越差,但消息之靈通、情報之準確,可令很多人汗顏。

    正想著,冥火閻羅忽又道:「碧水如此……閻鴛呢?」

    閻鴛便是閻夫人的名字,冥火閻羅如此稱呼,其中意味兒頗值得推敲。

    不過,既然打定主意站穩立場,李珣也就不再多耗心思,淡然回應道:「夫人與碧水君不同。碧水乃因人成事之輩,偏又性情剛愎,自以為是,借西聯之力,也許有望升位,卻絕對抵不過羅摩什、七修、褚辰等人,宗門未來可慮。而夫人心思縝密,見事周全,只是實力稍遜,不過……」

    他稍稍一頓,旋又斬釘截鐵地道:「若當真是夫人接位,百鬼願全力護持,維護宗門基業。而若碧水成功,我勢必不能與之兩全。碧水之流,焉能逃過我的手段?」

    前面什麼都是虛的,且不乏胡言亂語。只有這完全符合他本身利益的表態,才真是擲地有聲,一語定性。

    他乾脆的表態,出乎室內兩人的預料。

    陰饉游絲般的目光在他身上環繞數周,好半晌才消去。冥火閻羅也勉力偏轉頭顱,盯視過來。

    室內稍靜,病癆鬼才用腹語道:「你能這麼想,自然最好……」

    說完這句話,便再沒了下文,只有枯乾的手指,敲擊扶手,發出「篤篤」的濁音。

    看得出來,冥火閻羅心中也頗不平靜。李珣抿住嘴,任單調的聲音一直持續。

    好半晌,病癆鬼方再度說話:「閻鴛為主,由你輔佐,正如當年,我與鬼師弟所做的一樣。這本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穩妥的法子……只是,我卻沒想到,僅過了數月,你就翻出個「血魔」的幌子來,嘿,碧水正想睡覺,你送個枕頭上去!」

    這話什麼意思?

    反悔了?

    正奇怪的時候,忽見冥火閻羅大睜雙目,深陷的眼眶中像是燃起了兩團火焰,令人望之心驚。

    火光很快就熄滅了。

    冥火閻羅又回到半死不活的狀態,但在他胸口上方,卻突兀地現出一面半圓形的鐵牌,黑沉沉的,其上縷刻的花紋卻顯出暗綠的瑩光。

    「這是……鬼門印?」

    李珣還有點兒不確定,冥火閻羅卻長長吁出一口濁氣,腹語發音也越發沉緩低弱。

    「宗門大典在即,各處禁法佈置都需要檢查修整,你既然精擅此道,便把此事攬過來吧。此印便是調派資源的信物……」

    如此佈置,與托附何異?

    李珣驚訝之後,也不推辭,應聲接過印信。

    冥火閻羅也不看他,只是睜眼望著灰黯的屋頂,忽然笑道:「閻鴛有你襄助,碧水之流,確實不放在她眼裡。所謂身後事,當然要尋一個長命的人物,這點,你做得很好。

    「其實,血魔的身份,你暴露了也好,至少能助你決斷。若非如此,我心中終歸還有個死結,無法解開。」

    他又喘了口氣,稍做休息。

    李珣不動聲色,靜靜聆聽。

    「身兼三個身份,無論如何都免不了機心權衡。你天生便有這方面的資質,想必是如魚得水了。不過,機心如絲,拋出去時輕飄飄,拋得多了,只會把自己糾纏進去。所謂快刀斬亂麻,便是對應於此,可真揮出刀去的,能有幾個?

    「當年,鬼師弟便曾勸我:個人也好,宗門也罷,權謀之術過甚,便如五音五色,亂人耳目,偏又欲罷不能,與走火入魔無異,唯有脫身出來,方有大作為。

    「只恨當時,我身在局中,若非是劫雷轟頂,猶自不悟!你能借血魔之事抽身,且更增果決,這很好……」

    他已經說了多個「好」字,話音卻漸不可聞,眼睛仍然大睜,怔怔出神。李珣有些疑惑,轉頭去看陰饉,卻見老太婆嘿嘿冷笑——

    「當年你為了一己之私,不設個接班的人物,弄得宗門弟子無所適從,現在再後悔有什麼用……權謀、權謀,為權之謀,你既要掌權,就免不了這個下場。要悔過,等到了地下,向列祖列宗分說吧!」

    這話是相當重了,冥火閻羅聞言,已無半分活肉的面頰抽搐幾下,分不清是笑是哭。

    陰饉歎了一聲,搖著頭,慢步走出內間。

    李珣又等了一會兒,見冥火閻羅已沒有說話的意願,便不再多言,起身退了出去。

    外間,陰饉枯坐在榻上,見他出來,混濁的眼神掃過。李珣心中微動,卻也不多說,行禮之後,便要離開。

    哪知老太婆忽地咧嘴發笑:「百鬼小子,你且停下,我給你說件事。」

    李珣停下身,頗恭敬地回話:「陰長老請說。」

    「老太婆說的,其實你也應該知道。」

    陰饉笑咪咪地道:「上回冥火就說過,論眼光,小雀兒是比碧水強得多,這做宗主啊,要的就是眼光、謀算,至於自身修為,馬馬虎虎也成,反正還有你護駕。

    「可是呢,小雀兒賭性深重,那是不可救藥,動轍便投入全副身家性命,這一點,你也要擔待。」

    「這個……自然。」

    李珣當然聽出來老太婆話裡有話。

    聯想到閻夫人和古音的「曖昧」,他忽然感覺到,想要做出如此承諾,也不件是容易的事。

    不過,妖鳳、青鸞的態度正有關鍵轉變,古音如今自顧不暇,無論如何,最近他都會有些喘息的機會。

    至於以後,那就再說罷。

    不過,他的神情變化都被陰饉看到,老太婆老眼一翻,嘿然道:「當年,前面留下的欠債啥的,也等於是老一輩弄的爛攤子,臨走前當然要吃乾抹淨,我都不急,你這小輩,操什麼心!」

    言罷,也不管李珣什麼表情,她逕自閉目打坐去了。

    「吃乾抹淨?好大的口氣。」

    想到羅摩什、七修尊者、褚辰這一批人,再看看室內這兩位老弱病殘,李珣深切感受到,所謂「哭笑不得」的由來。

    不過,這念頭只在心頭一閃,又被他掐滅。既然有志於做三散人之流的人物,他便絕不會忘記了,陰、血二散人的死因——「輕視」之類的心思,絕對要不得。

    「也許,這二位還能弄出些驚喜來?」

    帶著這個心思,李珣緩步出屋,走出幾步,才記起手中還拿著東西。

    把那牌子拋了兩下,深綠的瑩光在昏暗的環境下閃爍。有了這個東西,鬼門湖幾乎已可以算做是他的領域。

    讓一位禁法宗師,掌控宗門總壇的一切禁法佈置……

    這是信任麼?

    「左首三十步,側移六步,三平脈。那邊,熄脈輪,側上移位,吞吐十息,等我過去。」

    李珣嘴上說著,手中一點兒不慢,指尖輕佻,幽明陰火哧哧點燃,在霧霾中撐開一片空隙,周圍安置的禁法如斯回應。

    沙沙聲中,十餘步外,站著的三名弟子臉色發白,只覺得頸後有幾十條長蛇蜿蜒扭動,隨時會噬食上來。

    「百鬼師弟,在修改「陰蝮網」嗎?」

    數百年都是半大少年模樣的鬼機在旁瞅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過來搭話:「兩日來,宗門禁法已給修整了十七處,師弟固然是精益求精,可總是從細微處著手,整體效果可未見改進啊。」

    李珣瞥他一眼,臉上露出笑容。

    鬼機雖師承冥火閻羅,事實上卻是鬼先生身殞之後冥火閻羅代收的弟子,姓氏也為「鬼」系,地位頗不一般。

    由於牽扯到鬼先生,他和李珣的關係便非常微妙,在某些風言風語漸起的時候,更表現為莫名的親熱投緣。

    而在李珣這方,也許是因其也有個「機」字,李珣也頗給他臉面。至少看上去言語投機,很有幾個值得深淡的話題。

    「由此及彼、由小見大,才算功夫……」李珣半真半假地應付著,忽地轉眼瞥向側方某處。

    「宗門禁法,防外不防內,本就沒什麼修改的餘地,我若大費周章,擅加改動,知道的也就罷了,不知道的,還真以為老子閒得沒事,要宰幾個同門耍耍!」

    周圍氣氛立時僵滯,遠處三個弟子中,終於有人撐不住,求饒道:「師兄……」

    話音未落,李珣指尖陰火彈射出去,在三人身邊一繞,附近擇人欲噬的「毒蛇」陰氣便無聲無息地消褪。但在相反的方向,陰暗的叢林裡,卻響起一聲慘哼,接著便是有人倉促遠去的聲響。

    那人是碧水君派出來的探子,這幾日總是跟在李珣屁股後面,探查禁制的改換情況。

    如今恰好尋個理由,打跑了清淨!

    李珣微笑看向鬼機,鬼機眨了眨眼,清秀白皙的面孔上露出猶帶稚氣的笑容:「這邊算是完工了?」

    「虧得他們用心。」

    李珣召回幾個幫手的弟子,施施然向下一處禁法行去。鬼機理所當然地跟在身邊。

    大典之日在即,鬼門湖裡至少插下了兩千弟子,平日裡極偏僻的角落,如今都有人跡閃現。

    與流動的人員相對應,無數真真假假的信息,也以飛快的速度在這片叢林中蔓延開來。

    不需要太過留心,李珣和鬼機都能從一路上接收的隻言片語中,得出大概輪廓。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西聯」身上。

    在魅魔宗、天妖劍宗、毒隱宗、極樂宗、冥王宗五大宗門之後,又加上了大千光極城、落羽宗、戰魔宗的名頭,「西聯」已完全可以稱之為「邪宗聯盟」。

    而且,再過數日,什麼一斗米教、無心宗也可能去湊熱鬧,使得上面的稱呼,越發顯得名正言順。

    不住膨脹的西聯,一躍成為可與散修盟會比肩的龐然大物,再加上正道九宗,隱然已是三足鼎立的局面。針對此,眾弟子的竊竊私語中,總有揮不去的鬱悶和不安。

    「千帆城、雁行宗、不言宗、陰陽宗……還有這麼多沒表態的呢,怕什麼?」

    「咱們也能和人家比?人家冷眼旁觀了幾萬年,也不差這一回,咱們正好讓西聯包在裡面,想獨善其身,也要看別人的臉色吧。」

    「包個屁!東邊是三皇劍宗。」

    「有區別嗎?更東邊還是嗜鬼宗呢!對了,好像有消息說,嗜鬼宗也想加入來著。」

    話音略停滯了一會兒,便有更激烈的聲音響起來:「開什麼玩笑!」

    「冥王宗和嗜鬼宗都加進去,那不是逼著咱們和西聯結仇嗎?玄海幽明城的事情一了,四面夾擊,大夥兒全死他娘的去球!」

    「何必等那麼久?隨便擠段時間出來,十宗合圍,咱們還能討得了好去?我看,祭祖大典便是個好時辰,正好一網打盡!」

    「滾你媽的蛋……啊,百鬼師兄、鬼機師兄。」

    被兩人目光一掃,幾個私下閒聊的低輩弟子,都有些吃不住勁。只是李珣二人並不沒在意,停都不停,便走得遠了。

    幾個低輩弟子面面相覷,看著李珣的背影,等他去得遠了,聲音降了許多。

    「那個消息,聽說了吧,無盡冥主把百鬼師兄恨之入骨,那種丟臉面的事情也做。」

    「可百鬼師兄本身,不也是……」

    「你做死啊,這種話也能說!沒看到現在連鬼門湖的佈防都由他一手操辦,裡面的味道,你還品不出來?」

    「當然,宗主的態度是明擺著的,可情形不對啊。我剛剛為啥那麼說,還不是回來的時候,附近不太平……」

    此人說了半截,也有些發怵,便停了嘴。幾個人沉默了一下,再看周邊時,都有些戰戰兢兢的味道。

    末了,終於有人咒了一聲:「他娘的……呃!」

    幾個同伴見他表情古怪,回頭望去,一個個也都僵在當場。

    在他們背後,鬼門湖少數的實權人物,大姓弟子冥璃,不知何時停在他們身邊,白臉上碧綠瑩光閃滅不定,陰森森地盯過來。

    他與百鬼、鬼機不同,是真正掌握著宗門刑殺之權的實權人物,為人又陰狠辣手,平日裡眾低輩弟子見他都是繞道走的。一時間眾人噤若寒蟬,垂頭不語,已做好了受重責的準備。

    哪知,冥璃只是將他們盯了一遍,開口時語氣竟然頗為和緩:「你們百鬼師兄,剛剛是不是從這過去?」

    眾弟子中有個較機靈的,忙點頭回應:「正是,百鬼和鬼機兩位師兄剛過去沒多久,瞧方向,是去了松林那邊。」

    冥璃嗯了聲,回臉笑道:「如此,我們便追過去吧。」

    此時,眾弟子才發現,冥璃身後跟著兩人,一男一女,均是姿容秀逸,女子手上還捧著禮盒,不像是宗門中人。

    冥璃大約是看在有外客的份兒上,才留了臉面。三人也不停留,很快走遠了,幾個弟子如蒙大赦,打定主意再不多嘴,均作鳥獸散。

    走在最前面的李珣等人並不清楚後面的事情。在漫不經心的閒聊中,他們已到了下一處需要維修的禁法所在。

    李珣先讓三個打下手的弟子去做些前期準備,他則與鬼機一起繼續還沒有聊完的話題。

    哪知才幾句話的工夫,不遠處哎呦之聲連響,剛走到林子深處的三個弟子接二連三地滾出來,趴在地上呻吟不絕。

    在第一個弟子倒飛出來之時,李珣已經身形閃動,撲向林中。

    飛至半途,左邊眼角處人影閃動,迅若鬼魅。李珣心中一悸,扭頭看時,卻見空林寂寂,絕無異常。倒是前方簌簌之聲響動,有人走出來。

    他眼神微冷,轉眼看去,卻又怔住:「湖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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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集  鬼門大典  第三章  準備


    那邊現身出來的,是位身姿頗為修長的女修。相貌清秀,卻無艷色,眉目間頗有英銳之氣。

    李珣一眼認出,此女乃是閻夫人首徒閻湖。

    此女雖不像閻如那樣耀眼,卻對師尊忠心耿耿,修行亦專精唯一,近年來更是已邁入真人境,直追師尊,堪稱閻夫人手下第一高手。

    兩人目光對接,都極是驚訝。還是李珣先反應過來,壓下心中存疑,失笑道:「這三個蠢貨怎麼惹上了師姐?」

    「師尊在裡面做晚課。」

    閻湖神色淡淡的,與閻如、閻采兒等人的態度頗不相同。

    「夫人在裡面?」

    李珣自動略去「晚課」之類的說辭。望向林間,當然看不出究竟。

    此時,閻湖微側過臉去,似乎在傾聽什麼,稍後便道:「師父請你進去。」

    知道是閻夫人給了指示,李珣微微一笑,目光移到另一邊。

    鬼機剛走過來,卻不愧他的名號,眼也不眨一下,走到仍癱在地上的三名弟子身邊,伸腳踢了兩下,搖頭道:「閻湖師妹下手真狠,我送他們去治傷……」

    李珣點點頭,隨著閻湖入林。

    這片松林其實並不大,兩人曲曲折折走了幾丈遠,穿過林木屏障,眼前便豁然開朗。

    林木環繞間,是一個面積不大的水塘,湖岸茅草叢生,周邊空氣卻出奇地清新,似乎鬼門湖長年不散的霧霾全被周邊林木阻隔在外,令人心神一清。

    塘邊清出片空地,閻夫人就跪坐在那裡,微笑回眸。

    招呼一聲,李珣大大方方地上前,盤膝坐下。閻湖繞到師尊身後,眸光垂落,靜靜侍立。

    「聽湖師姐說,夫人在此處做晚課。這倒是鬼門湖難得的清靜地方,不慎驚憂了夫人,莫怪。」

    「什麼晚課,那只是湖兒為我遮掩。我只是在這兒費腦筋、解難題吧。」

    順著閻夫人的目光,李珣看到她身前地面上,畫著一片鬼畫符般的線條。

    雖然李珣一眼就能看出,這應屬於咒法符籙的範圍,不過,他的見識也僅此而已。

    閻夫人見他神情,抿唇一笑:「說起來,我傳你碧火流瑩咒法,你從來都是馬馬虎虎,眼下想拉你做幫手也不可得!」

    嘴上叫了聲慚愧,李珣卻也沒往心裡去,心中還在想著剛才驚鴻一瞥的鬼影。

    雖是一剎那間的殘像,可卻給他極熟悉的感覺。是哪個他曾經見過的高手?又和閻夫人有什麼關係呢?

    他在這裡走神,哪知閻夫人還真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她纖長的手指自沙地上抹過,低聲道:「這是符籙部分,還有禁法的部分,想來,應該就要麻煩你了。」

    李珣聞言稍稍定神,馬上想起,剛回來那天,閻夫人所說的「幫忙」

    的言語。一時間升起些好奇心,便問道:「什麼禁法部分,我看看?」

    「不,符籙部分還沒想好,更別提禁法。」

    閻夫人不願意多說,搖頭一笑,刻意地轉移了話題:「其實,你只是回來,便已經幫了大忙。稍早時候,我剛同宗主說話……自他為宗主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有這麼明確的傾向,無疑,這都是你的緣故!」

    李珣立知,閻夫人與冥火閻羅之間,應已形成了一定的共識。

    如果僅是宗門內部的問題,此刻碧水君已可以垂首認輸,只可惜,現實的情況要複雜太多。

    謙遜了兩句後,因彼此都有心事,氣氛很快停滯下來。

    正不是味道的時候,外面忽又有人聲喧嚷。閻夫人眉頭微皺,身後的閻湖不等她指示,身形閃動,又去攆人。

    懷著幾分好奇心,李珣放開感應,通過外間的生機脈動,分辨來者的身份。

    信息才回饋回來,他背後肌肉一緊。全憑著遠超常人的定力,才止住扭頭回望的衝動。

    又是那個鬼影!

    這一次,對方避過了他的眼睛,卻擦過了他的感應網絡邊緣,再一次消沒無蹤。

    不過,與眼睛掃到的殘像不同,氣機感應的結果,比任何觀察方式都要來得直觀。

    對方的生機脈動深沉雄健,又自然而然地保持在一個幽昧虛緲的層次,距此並不甚遠。

    可李珣沒有特意開放感應之前,竟然毫無所覺。對方也十分敏銳,李珣才有所察覺,他便遠遁飛離,前後相差也不過一線而已。

    高手!

    李珣心中定性,卻又生出更大的疑惑,此人與閻夫人是何關係?鬼鬼祟祟的,是同伴?敵人?

    目光瞥向閻夫人,卻無法從她臉上獲取更多的信息。正苦思不解的時候,閻湖回來,帶來了外面的消息。

    「冥璃帶的客人?」李珣中斷思緒,更早一些,林外三人的生機脈動已經回饋回來。

    他稍一思忖,便道:「陰陽宗的?」

    只看閻湖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猜對了。微笑間,他轉臉道:「夫人,我去招呼一下。」

    「既然是別宗修士,就不要失了禮數。恰好我功課做完,讓他們進來即可。」

    閻夫人抹去沙地上的痕跡,笑道,「這裡算是個會客的好地方,便讓給你吧……要記著我的話啊。」

    再度展顏一笑,不待李珣拒絕,她盈盈起身,帶著閻湖,踏水走過水塘,從另一側離去。

    李珣輕刮下巴,若有所思,以至於冥璃領著客人來到近前,都忘記了有所表示。

    冥璃和李珣算是頗有交情的,見狀咳了一聲,喚他回神。

    正要介紹兩位客人,而後面那對男女已經上前一步,躬身開口:「陰陽宗晉山卿蕭松(飛雲嬪蘇瑜)見過百鬼師兄。」

    來人竟是陰陽宗五嬪七卿中的人物,若與幽魂噬影宗的職位相對應,堪比宗門長老人物。

    雖說這兩人都是秦婉如登位後,新近提拔上來的新人,於外界聲名不顯,但卻是秦婉如最核心的班底。

    他們如此做派,幾乎就等同於陰陽宗的態度。李珣還好,冥璃在吃驚之餘,思及彼此地位,卻頗有些尷尬。

    這個距離,李珣已不便站起,略欠了欠身,算是還禮。

    二人中,他倒是和蕭松照過面,也就是上次搶奪羽夫人的時候,還並肩作戰過。

    旁邊那位媚意橫生的佳人,還是初見,不免多打量兩眼。

    一望之下,他眉頭微動,倒是發現了些許端倪。

    在場的人都感覺到他的眼神停留,但也只當是美色之故。便是蘇瑜,也僅是微微垂眸,似羞似喜的嫵媚姿態,極是動人。

    李珣莞爾一笑,也不解釋,只是揮揮袖子,道了聲:「坐。」

    蕭松、蘇瑜再施一禮,也不管地面是否乾淨,均跪坐下來,身子卻都挺得筆直。

    陪客的冥璃見狀,更是渾身不自在,嘴角抽搐之下,也側身坐了,一雙利眼,只在三人身上打量。

    「不曾想,與師姐分別不幾日,她便派你們過來……北齊山一事,未能救得羽夫人,我一直心存憾恨。卻不知羽夫人身後事如何?」

    雖是簡單的客套話,蕭、蘇二人依然不敢怠慢。

    蕭松恭聲應道:「重羽師叔的法體已安置棺槨,暫停放在宗門祖壇之內。宗主的意思,是要等老宗主回返、師叔之仇得報之時,方隆重下葬,以慰亡靈。」

    李珣神色不動,心中卻在冷笑。

    這兩件事,哪一件都不是秦婉如能夠解決的,如此,羽夫人豈不是永不得入土為安?

    可轉念想想,她一個女流之輩,獨力支撐偌大的宗門,已是艱難。而其賴以依仗的支柱,卻只是旁人捏合的幻影,隨時都可能化做虛無,細細思來,便覺得殘酷之至,心中的嘲笑之意,便淡去許多。

    心中搖頭,李珣的目光又移到蘇瑜捧著的禮盒上。

    見狀,蘇瑜膝行上前,略略欠身,將禮盒奉上,同時柔聲道:「此為宗主特意準備,送與百鬼師兄的禮物,請師兄過目。宗主還說,心意自在其中,師兄一見便知。」

    「哦?」

    李珣先放過心中旁雜諸事,見並無禮單,便直接啟開盒子。

    盒中黃綾鋪底,微向內合,聚攏著一件小巧的梭狀物。

    此梭尖頭鋒利,隱現藍光,梭體刻著繁複的紋路,看上去倒是件很厲害的法寶。

    飛梭下還壓著一張便箋,其上正是秦婉如秀逸的筆跡。

    「師弟俗務纏身,細枝末節處,不免有所忽略。特奉上「破魂梭」一枚,乃是千帆城大匠師敷演「定魂藍星」而作,若能在控制者靈識發動之前,以之擊碎「鎖魂圓光」,或可救血吻於旦夕之間。」

    其下百餘字,便是收發「破魂梭」的法訣。

    以李珣此時的見識,稍一思索,便知其除犀利之外,更可擊損元神,是件頗不錯的法寶。

    這也罷了,真正讓李珣心動的是,秦婉如初遭喪母之痛,仍能細心入微,幫他察缺補漏,這份心思,才最難得。

    不管其中是否有刻意交好的意思,這份人情,他還是要接受的。

    李珣合上禮盒,放在身邊,笑道:「師姐的厚禮,我這作師弟的,也就卻之不恭了。」

    嘴上說著,心裡也在計較,是不是偶爾放歸陰散人,幫秦婉如整合宗門,以還此人情。

    見他收下禮物,蘇瑜抿唇微笑,正待退下,手腕忽地一緊,竟被李珣扣住。

    一時間,塘邊諸人都為之瞠目。

    百鬼竟急色至此?

    蘇瑜畢竟是經過風浪的人物,微怔之後,便又綻開笑容,語音裡稍帶了一絲疑惑:「百鬼師兄?」

    李珣才不管旁人的眼神,手指按在她脈門上,輕輕顫動,半晌方道:「蘇師妹,來時可是遇敵了?身上的傷勢還沒好俐落吧。」

    蘇瑜聞言稍驚,回眸與蕭松對視一眼,方笑道:「師兄看得好準,我們在路上確實與人有些衝突,不過大家還算克制……」

    「克制?被種了蠱毒,也算克制嗎?」

    「蠱毒!」

    兩個當事人還沒有出聲,冥璃便驚道:「極樂宗?」

    蘇瑜臉色微白,總體上卻還算平靜,輕輕點頭道:「正是極樂宗的七秀十三英中的人物,大家一語不合,便動了真火。不過,後來吞陽劫姝趕來,大家很快就收了手,卻不知蠱毒是什麼時候種下的。」

    「何時何地?」

    「就在今日早些時候,積流山附近。」

    地名入耳,冥璃的臉色變得分外難看。

    積流山已經是幽魂噬影宗的絕對控制範圍,距鬼門湖也不過半日路程,極樂宗的修士竟然如此囂張?

    他這裡感覺著失了臉面,那邊蘇瑜忽地呻吟一聲,低弱中強壓著苦痛,尾音卻又柔膩撩人。

    他忍不住抬眼去看,正好見到那嬌媚的美人兒臉上血色盡褪,蒼白弱質,惹人憐惜。

    「百鬼師兄?」

    蕭松看出是李珣的手段,小心翼翼地詢問。

    「蠱毒畢竟還是生靈,我以抽髓之法,將其盡數滅殺,手法或是霸道了些,好在並無後患,調養一段時日,便可盡復舊觀。」

    李珣語氣平淡,似乎只是做了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接著便鬆開手。

    蘇瑜又低吟一聲,想直起身子,腦際卻突現暈眩,忙用手撐地,才穩住身形。

    即便如此,蘇瑜身上已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塘邊冷風吹過,立時打了個寒顫。

    李珣搖頭道:「你的身子倏然虧損,氣虛體弱,最易得病。此時最好以宗門雙修術,引渡元氣,可免得一場病創。」

    旁邊冥璃瞥了蕭松一眼,暗道這廝倒是好艷福。但也迅速接口道:「附近有專門為貴客準備的精舍,蘇道友既然身子虛弱,不妨到那裡休息,敝宗也還有些養氣培元的藥物,頗見功效。」

    見兩人這麼說,蘇瑜蒼白的臉頰浮上一層紅暈,媚目中波光瀲灩,卻是移向李珣那邊。目光相觸之時,似離非離,其中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勾人魂魄。

    這大概算是明目張膽的勾引了。

    不過,難得她做得恰到好處,不惹人嫌。李珣當真有了些興趣,可是,最終他只微勾嘴角:「調養個六七成,盡快離開吧,正值多事之秋,謹慎些好,回去代我向師姐道謝。」

    此言幾乎分不清是送客還是逐客,蕭松、蘇瑜都覺得理所當然,冥璃卻相當尷尬,這不是明擺著對宗門的安全不放心麼?

    李珣可不管他是怎麼想的,自顧自地將破魂梭拈起來,在指尖慢慢轉動,看著梭體上獨特的花紋,不數息,已經魂遊天外,將身邊三人忘了個乾淨。

    冥璃想罵娘,但最終只是在嘴裡嘟噥兩句,先一步起身,為兩名客人引路。

    蕭、蘇二人並不因李珣的走神而失去禮數,依然周到地行禮之後,才跟著去了。

    水塘邊只剩下了百鬼,臨進林子之前,冥璃心血來潮,回看了一眼。

    恰好見到百鬼將破魂梭舉至眉心,哧哧的火光從指尖透出,沒入梭體。

    先是灰白的幽明陰火,隨即便染成了血紅顏色。周圍的空間飛快地黯淡下去,彷彿一圈濃濁的暗影,隨著某種節奏,漲縮不定,也許,那就是妖魔的吐息吧……

    他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看,腳下走得更急。也就從此刻開始,他心中原有的百鬼的形象,徹底扭曲。

    在冥璃看來妖異詭譎的場景,相對於李珣,卻是玄妙非常。

    他本來是想根據信箋上所說的法門,進一步煉化破魂梭,哪知陰火真息注入之時,他忽然靈光閃現,全無理由地抓住冥冥中一條關鍵線索。

    「破魂梭、鎖魂圓光、血吻、魔羅喉,對了,還有閻夫人……血吻,魔羅喉?」

    感覺中,他好像抓出了關鍵線索中的關鍵點,正是血吻與魔羅喉之間的關係。

    猶記得,最近幾次碰到兩個妖物同時出現,魔羅喉分明有些懼怕血吻,這似乎牽扯到物種生剋的問題。

    破魂梭鏘然鳴響,初步的煉化已經完成。李珣將其收入袖中,長身而起,心中已有決定。

    由於九幽老祖的毒誓,幽魂噬影宗可說是對魔羅喉的習性最為瞭解的宗門,關於此妖物的典籍,不能說浩如煙海,也可形容為汗牛充棟。

    李珣眼下便要去查閱典籍,也許,他能從中找到古音另一個致命之處。

    時間就在禁法的置換和書頁的翻折中流過。

    不管內裡外界的消息如何蔓延,也不論宗門各個派系的人馬如何做最後的佈置和努力,鬼靈返生之日,還是如期到來。

    事實上,早在兩天之前,以鬼門湖為中心,方圓三千里的廣闊天地間,便有巨量的陰氣蠢蠢欲動,時時翻騰,引發了數百次小型地震。

    更早一些時間,範圍內的大量生靈,為了避免被狂湧的陰氣吞噬,已開始每年一度的遷徙,場面蔚為壯觀。

    在鬼門湖中,瀰漫的陰氣已濃郁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在其中的幽魂噬影宗弟子,均借此天時,努力修行,此時努力一日,抵得上數月之功。

    如碧水君、閻夫人這樣的高手,更可藉此無限「親近」九幽地域,獲得平日難見的靈感。

    同時,受到陰氣的浸染,鬼門湖附近布下的禁制,威力成倍提升,足以嚇阻絕大部分不懷好意的人士。

    故而,鬼門湖周邊呈現出一年中最為靜寂的時刻,天地之異變、祖宗之威嚴,或多或少,流過此間成千上萬的弟子心頭,緩緩形成祭祖大典的崇高氛圍。

    現在是大典前夜,再有三個時辰,便到了天地陰氣最盛的時刻。此時,各位宗主、長老的弟子,均需在師尊的帶領下,穿起最正式的祭服,分批來到湖心島上,靜待大典開始。

    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見識到宗門各派系的真實實力。

    比如閻夫人,她座下親傳弟子十人,其中便有閻湖、閻如、閻采兒以及百鬼,共計四名大姓弟子,佔了二十七名大姓弟子的七分之一,在十二位長老中,已是相當不錯的成績。

    不過,碧水君麾下,有大姓弟子六人,比閻夫人還要高出一籌。此外,若再算上立場不同的長老派系,情況還要複雜得多。

    將那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兒都拋到一邊,李珣只在自家道袍之外,套了件制式祭袍,便等若換裝完畢。

    此時,他只能百無聊賴地站在院子裡,等待屋中那群女人不慍不火的梳妝打扮。

    「師弟請進,師尊叫你呢。」

    閻如移步出屋,灰霧般的長髮披散下來,襯著黑底綠紋的祭袍,整體感覺妖異冷厲,偏偏笑靨如花,看上去古怪極了。

    李珣聞言一笑,舉步上前。

    臨進門時,閻如很自然地為他整理一下袍袖,輕笑道:「師妹們梳妝未完,你進去可不要笑……今時不同往日,大典之時,可不能懈怠了。」

    李珣敏銳地察覺到閻如的手指有些顫抖。

    以她的心性修為,竟不克自制至此,顯然是明白,這次的鬼靈返生之日,是何等的關鍵和凶險!

    不錯,對於閻夫人這一系而言,今日若勝,便是執掌宗門,坐鎮西南;

    若敗,今後的日子怕就如喪家之犬一般,天地雖大,亦無可容身之地——

    無論如何,都是人生的重大轉捩點。

    同樣的道理,對碧水君那邊也適用。

    這麼一想,夜色昏暗中,便透出深重的兵凶戰危的氣氛來。

    一路走到閻夫人的房間,閻如守在門口,李珣邁步進去,轉到裡間,迎頭便看到閻采兒匆匆走出。

    見他進來,這驕縱的女修狠瞪了他一眼,昂起臉出門去了。

    看起來,兩人的關係並沒有因為某些事情而改變,李珣倒還罷了,閻采兒亦能如此,純以心性一項,便相當了得。

    「天生的修士……」李珣心中感歎一聲,忽又發覺自己的心態,大有老氣橫秋之相。

    搖搖頭揮去雜亂的念頭,他掀簾進入裡間,正想說話,入目的情景讓他呆了一呆。

    閻夫人正坐在繡墩上梳妝,烏黑的長髮披散開來,又被身邊的閻湖挽起,用玉梳輕輕梳動。寬綽的祭袍好像是臨時披在身上,微向下滑,露出修長的頸子以及雪白香肩。

    透過前方的琉璃鏡,李珣甚至可以看到,她胸前微露的豐盈,中央深深的溝壑引著他的眼珠不由自主地移下去。

    他眉頭跳動,眼神很快恢復到犀利清明的狀態,依然是透過鏡子,和閻夫人目光對上,繼而微一欠身:「夫人,百鬼冒失了。」

    「無妨。」

    閻夫人在鏡中微微一笑,並不以為忤。

    後邊,閻采兒的嚷嚷聲響起來:「好狗不擋道!」

    李珣回頭看去,見這妮子手捧著一碗青白顏色的濃漿,快步進來,碗上方熱氣騰騰,似是剛剛熬好。

    李珣鼻頭微動,奇道:「這是「荔油」吧,裡面加了什麼?」

    「自己猜去!」

    閻采兒又白他一眼,神色卻飛快地凝重下來,小心翼翼地將濃漿捧到閻夫人身前的梳妝台上。

    李珣的目光自然而然投過去,卻看不出其中的關竅。

    閻夫人靜靜地看著這碗濃漿,過了片刻,伸出右手,拇指在食指指尖一挑,破開一個小口,將血液滴入其中,連續七滴,血色飛速暈染開來,與青白本色融在一起,變成粉紅顏色。

    這還沒完,在顏色均勻分佈之後,閻夫人口中低低頌念,尚沾染血漬的手指當空虛畫,碧瑩瑩的光火從指尖彈出來,接二連三地投入粉紅色的漿液中。

    熱漿的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沉下去,數息後,整碗熱漿竟咕嘟嘟地沸騰了。

    指頭大小的漿泡鼓起、破裂,最終,整碗漿液都變成了墨綠色。

    「心符浮水印?」

    李珣總算沒虛度數十年光陰,已認出漿液的名稱,但眉頭亦隨之扭在一起。

    「夫人,這東西拿來做什麼用?」

    「自然是畫符起咒之用。記得麼,我曾經要你幫忙來著……」閻夫人婉然一笑,手掌輕撫過碗沿,試了試溫度,回眸對閻湖道,「把做好的符紋拿給你師弟看。」

    閻湖應了一聲,將閻夫人的長髮攏成一束,交到閻采兒手裡,這才從梳妝台側的暗格中取出一卷絲帛,遞了過來。

    李珣馬上想起了閻夫人幾次三番的「請求」,只是他沒想到,直到大典前夜,這請求才變成現實。

    「符咒?就是那日在水塘邊的功課?」李珣一邊隨口詢問,一邊接過絲帛,慢慢展開。

    入目的圖樣非常複雜,縱橫交錯的線條有上千道之多,以李珣的眼力,只能從其中分辨出一些屬於禁法範疇的線條,至於更多有關於符咒之類的圖式,他比起門外漢也差不了太多。

    閻夫人通過鏡面的反射,饒有興味地看他:「怎樣?」

    「僅從禁法紋路上看,似乎是傳導元氣、真息之用,其他的,恕我眼拙……敢問夫人,這符紋是畫在什麼地方?」

    「背上。」

    「背……上?」

    李珣手上一緊,抬頭死盯著閻夫人的側臉,良久方道,「誰的背上?」

    閻夫人淺淺一笑,偏頭示意閻湖。

    這位素來沉靜果決的大弟子罕有地猶豫一下,但最終還是上前,輕扯住師尊祭袍的領口,緩緩向下脫落。

    李珣的眼眶慢慢放大,映在他眼底深處的,正是閻夫人玉光致的裸背。由雙肩起,呈優美軌跡收束的曲線,既有成熟的豐腴,又有青春的潤澤,倒映著室內明亮的燭火,直令旁觀者暈眩。

    在李珣剎那的失神中,閻夫人平淡開口:「如此,你覺得如何?」

    話音入耳,李珣嗯了一聲,隨口道:「荒唐……」

    稍一頓的空檔,他已徹底清醒過來。

    不得不承認,閻夫人突如其來的這一下,震盪心神,為數十年來所未有。

    其實,閻夫人還是保有一定的矜持的,祭袍前端掛在臂彎上,前領、長袖掩在胸前,只祼露背部。

    可就是這半遮半掩的舉止,才更勾人魂魄。

    無意識地咧嘴一笑,李珣搖搖頭,繼續說下去:「且不管荒唐與否,我不明白,其中的禁法紋路既然是為了傳導元氣,元氣源頭在何處?用來做什麼?」

    閻夫人輕勾唇角,再度向閻湖示意。

    這位忠心耿耿的女弟子打開了妝台上另一個暗格,取出裡面置放的紫玉盒子。

    「這是……」

    在李珣的注視下,閻湖打開盒子,露出其中的金丸神泥。

    閻湖把它拈起來,以閻夫人尖巧的下頷為參照,虛劃過雪白的頸項,至鎖骨之間,再向下移……

    最終,金珠就停留在美婦人豐盈的胸口上方,映著雪膚,閃爍著燦然的光輝。

    李珣忽地恍然,他再展開絲帛,仔細打量上面的符紋,與此時的情景相對應,立時明白了最前端幾道紋路的用處。

    由此推而導之,很快把所有與禁法有關的設計融會貫通,連交織其中的咒文符籙,也連猜帶蒙,估摸了三五成。

    通過身前明鏡,閻夫人一直注意他的表情,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她方展顏笑道:「我以金丸神泥中封著的寶物為源頭,借禁法符籙,抽取元氣,你看如何?」

    「這是引靈入體的法門吧。」

    李珣的見識已不尋常,一眼看出,這手段應屬於碧火流瑩咒法中,引納外氣的精微法門。

    李珣自然不會笨到去問裡面封著什麼,想了想,就事論事道:「以此法,若元氣充沛,又與本宗法門質性相似,確實可以大幅提升夫人的實力。

    不過,「心符浮水印」固然珍貴,若大流量元氣貫注其中,迅速消磨,又能撐多長時間呢?」

    閻夫人笑意盎然,顯然早已想到此節。

    「若在以往,我確實無計可施,只能想著博浪一擊之用。不過,今日既然有你在,何愁不能施以長久之計?」

    「哦?」

    「全天下,也只有百鬼你,才有這個能耐。」閻夫人的容光從鏡中反射過來,亦消不去神采飛揚之態。

    「此界既通曉本宗法門,又精擅血魔秘術的修士,除你之外,還有何人?」

    「血魔秘術?」

    受此提醒,再有整套的符紋設計在手,若李珣再不明白,便真是傻子了。

    他揚起眉毛道:「夫人的意思是,透闢肌理,貫通血脈,將這套符紋……烙在背上?」

    閻夫人沒再開口,可那對明眸,燦若晨星,灼然如火。

    「好膽色!」

    李珣在心底讚了一聲,驚歎於閻夫人不讓鬚眉的魄力。

    若要將符紋烙下,絕不只是照葫蘆畫瓢而已,在此過程中,符紋必須完美契合元氣流通的管道,且與肌體合而為一,方不至於在實際運用中,和本身的真息運轉相衝突。

    在此過程中,烙痕透入骨肉的痛感,與氣血蒸騰的危險交織在一起,隨時可能出現意外。

    沒有驚人的決斷,豈能如此?

    只是,李珣還是不明白:「眼下局勢一片大好,夫人何必身冒此險?

    要知道,就算這套符紋發揮了作用,可畢竟是借助外力,長此以往,修為停滯不說,外氣長期注入,天知道會有什麼異變。」

    這可是李珣的經驗之談。

    前段時間,陰火充斥體內,使體質異變,便讓他不得不修習血神子,惹出諸多是非。閻夫人從古音那邊求得的寶物,就算再契合自身真息質性,能比得上陰火珠麼?

    閻夫人微微一笑,搖頭道:「形勢大好也未必,西聯勢大,宗門積弱已久,未必能抵得住。我既然力爭宗主之位,便不能心存僥倖。」

    李珣眉頭跳動,還要再說,閻夫人先一步截話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難得她擺出師尊的威風,李珣撇動唇角,也不再糾纏。將言語引回到具體問題上來。

    「禁法紋路,我這邊絕無問題,可那咒文符籙,我並不擅長……」

    「我可以發力導引,以發揮功效。」

    李珣默默點頭,果然,閻夫人已將事情的各個方面都推演清楚。

    不過,轉念想想,她做這個決定也很不容易吧。否則何必擠在大典前夜,把事情弄得緊緊張張?

    他不是婆婆媽媽的性格,既然有了決斷,便低下頭,第三次查看絲帛上的符紋。

    這回所用的時間,比前兩次都要長得多,直至李珣肯定自己已將符紋全部記下,便隨手將其扔下,輕吸口氣,目光轉向閻湖,沉聲道:「浮水印拿來!」

    話音出口的剎那,血紅的顏色,已在他瞳孔中暈染鋪開,室內的溫度瞬間提升了一個檔次。

    閻夫人見狀,微笑間,亦深吸一口氣,臉容微垂,如入定一般。

    旁邊閻湖一手固定金珠,一手取過盛在碗中的心符浮水印,擺在李珣眼前。

    李珣停在閻夫人背後,雙手食指均沾了心符浮水印,指尖同時輕印在脊椎最上端。

    美婦人柔膩的肌膚觸感只在李珣心中一閃,便消褪乾淨。稍停,他低吟一聲:「開始了!」

    音猶在耳,他雙指一分,繞過閻夫人的玉頸,沿著兩條弧度相同的線路,抹過鎖骨邊緣,又穿刺而過,最終同時抵達胸口金珠兩側。

    兩道完全對稱的軌跡,便如同兩條墨綠色的毒蛇,將胸口金珠死死扣住。

    「鬆手!」

    在開口的同時,李珣雙手拿起,再插入玉碗內,挑了一層心符浮水印出來。

    閻湖聞言,鬆開固定金珠的手指,說也奇怪,金珠竟似粘在閻夫人胸口上一般,動也不動。

    僅過了半息,金珠忽地大放光芒。

    在此瞬間,李珣分明聽到,內裡有一聲尖利嘶吼,以他難以理解的方式,直接轟擊他的心神。

    若非不久前,在青鸞手下,歷經近百次「血神鍛體」的磨練,只此一擊,他恐怕就要吐血受傷。

    而如今,他只是靈台微震,便是生出的疑惑被很快甩到腦後。手上絲毫不停,細如髮絲的燃血元息直透入體,氣血蒸騰,燒得附近皮膚紅彤彤的一片,而在沁出皮層的剎那,第二道勁力抵著「心符浮水印」打進來。

    在李珣妙至毫巔的微控之下,浮水印、氣血、肌體,包括周圍的經絡血脈,近乎完美地揉在一處,形成多方交融貫通的平衡結構,彷彿浮水印天然生成在肌體中一般。

    這一手如行雲流水,順暢至極。

    然而,李珣指下的閻夫人,臉上血色卻在瞬間抽了個乾淨。

    李珣可以感覺到,她的皮膚僵硬,同時在最微小的幅度內抽搐,顯然是強壓著痛苦。

    不過,在他準備勾勒咒文符籙之時,閻夫人仍然及時反應,鼓動真息,導引李珣手指的刻畫軌跡以及施力深淺。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差不多等於是閻夫人手把手教他宗門咒法的奧妙,只可惜,李珣此時專精唯一,隨其真息漲落而描畫,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白費了一個深入認知咒法符籙的機會。

    在第一處符籙繪製完畢後,他與閻夫人便都明白了彼此的輕重,下面便是水到渠成。

    李珣雙指勾畫,開始還是彼此對稱,但到後來,一手畫方、一手畫圓已是等閒事,無論多麼複雜的符籙,他手下都能完美復現出來,閻夫人亦能默契地引導真息配合,激發符籙效力,和周邊的禁法紋路聯繫在一起。

    只是,手下雖是流利順暢,畢竟符紋複雜,時間仍在飛速流逝,室裡安靜得落針可聞。

    隨侍在旁的閻湖、閻采兒僵硬得像兩尊雕像,甚至可以聽到在屋外守護的閻如的呼吸聲終於,在玉碗中,心符浮水印只剩淺淺一碗底的時候,李珣也在閻夫人水一般的肌膚上勾勒出最後一筆。

    他手指移開,佈滿背脊的符籙禁紋齊齊閃亮,墨綠的瑩光恍若濛濛妖霧,撲面而來,其中還游動著數十道扭曲的血絲。

    而在閻夫人胸前,那顆金珠不知何時竟有大半內陷進去,彷彿與她的骨肉融在一起,外面只餘下一層微凸的弧面。

    稍停,數縷濃淡不均的碧綠氣霧從中流出來,循著胸口的符紋軌跡,蜿蜒而上,融入妖異的光霧中去。

    數息之後,一切異象均消隱不見,就連祼背妖異的紋路圖畫,也顏色消褪,更像是逐步隱沒入肌體深處。

    閻夫人的背部,又恢復了雪白光裸。

    李珣長吁一口氣,示意閻湖二人為閻夫人披上外袍。

    不知不覺中,他額頭上已佈滿汗珠,這持續近三個時辰的勾畫,完全考驗他的細緻功夫,絕不是件輕鬆的事情。

    他已如此,更別提從頭到尾硬撐下來的閻夫人。

    除了要忍受刺髓刻骨的痛楚,還要分心以真息導引,甚至必須封閉全身毛孔,連汗都不能出來一滴,心神、體力都損耗極大。

    等到李珣收手,閻夫人便再也忍不住毛孔開放,轉眼香汗淋漓,整個人便似是從水中撈出來一樣。

    她這個樣子,閻湖也不便把祭袍披上去,只能低頭詢問,是否要沐浴清洗。

    閻夫人還未說話,屋內諸人同時生出感應,在無可計量的遙遠地底,沛然難御的衝擊波,正飛速地向上蔓延,即使鬼門湖周邊被禁制封鎖,也依然可以感覺到地面愈來愈激烈的震動。

    「時辰到了。」

    此時無需再說什麼,閻湖拿起毛巾,匆匆為閻夫人擦乾身子,閻采兒亦展開妙手,飛速地將手上蓬鬆的散髮結成髮髻,再以一根烏木簪子固定在腦後。

    閻夫人靜靜地坐著,由她們擺弄。

    透過鏡子,李珣看得分明。雖說她容色蒼白憔悴,可一雙眸子,愈顯得黝黑深沉,偶爾流過其中的,亦是金蛇電火,撼人心魄。

    「嗡」的一聲長鳴,鐘聲綿延的震波傳到此地,引得屋內諸人氣息浮動。

    這便是湖心島上的「召靈鍾」敲響,參加祭祖大典的的宗門修士,必須在鐘聲九響之前,到達湖心島。

    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閻夫人身上,這一刻,她才是一切的軸心,主導著、至少是最大限度地影響著宗門的未來,如此地位,便是李珣,也無法替代。

    她微闔起雙眼,隨即睜開,緩緩起身。

    與之同步,室內弟子均略微躬身,表達對師尊的恭敬和支持。

    不過,李珣卻沒有這麼做,他此刻的地位,決定他只能成為閻夫人的合作者,而非是弟子的身份。

    閻夫人轉身,眸光直視過來,李珣坦然相對。

    隨即,目光錯開,閻夫人輕移蓮步,幽靈般從他身邊擦過去。便在交錯的剎那,她低聲開口:「百鬼……」

    「嗯?」

    「今日之事若成,我在世一日,你我便同為幽魂噬影宗之主!」

    李珣訝然望去,閻夫人卻先一步邁出屋門,門外閻如先是行禮,繼而為她撩起風帽,阻絕了李珣若有所思的目光。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57
第十二集  鬼門大典  第四章  爭位


    行走在長年瀰漫的霧氣中,李珣的感覺,更像是穿行在火焰裡。

    飄蕩的霧氣與皮膚接觸,恍若火舌舔舐,使毛髮欲焦。這表明,周圍的陰氣濃度,已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天然凝成陰火,排斥一切非同源的存在。

    在此刻,鬼門湖是絕不歡迎外人的。

    閻夫人走在最前面,她全身都覆蓋在祭袍下,漆黑的底色與灰濛濛的霧氣交織在一起。

    祭袍上綴飾的碧綠花紋,隨著身姿移動,彷彿活了起來,伴隨著莫名的韻律向霧氣中延伸,自然駕馭著周圍濃郁的陰火,生成一股獨有的氣機震盪。

    鐘聲第三響,鬼門湖的陰火濃度瞬間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後面幾個修為稍次的弟子,已必須明顯提氣,才能抵擋住外界的壓力。

    閻夫人的祭袍上,碧綠的花紋越發明亮,那光芒照在虛空中,將方圓數丈都印上了其獨有的紋路,在此形成了僅屬於她的獨特領域。

    此現象在鬼門湖每個方向都有發生,每一處便是一位長老的象徵。

    對此熟悉的宗門弟子,完全可以通過氣機感應,遠遠辨明這位長老的身份。

    李珣便很輕鬆地察覺到,相隔約二十里,碧水君冷厲冰寒的氣息,正肆無忌憚地放射出來,偏又以奇妙的方式,大口吞噬週遭的陰火,形成巨大的空洞,獨特之處,為諸長老中的翹楚。

    相比之下,閻夫人的表現便陰柔得多。

    似乎雙方有意拉開距離,區分派系。

    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各個方位的長老涇渭分明,一些人向碧水君靠近,另一些則朝這邊走來。

    隨著彼此之間的鴻溝越拉越大,霧氣之中暗流洶湧,擠得人喘不過氣來。

    第四道鐘聲響起,湖心島周邊的人聲已密集許多。數千宗門弟子,除確實脫不開身在外的,均已集中到此地,而他們尚沒有踏上湖心島的資格,只能停在大湖周邊,紛紛跪倒塵埃。

    李珣等人便從這些跪伏的弟子中間穿行過去。

    瀰漫的霧氣中,影影綽綽的大片人影,無邊無際,在中間行走,固然有俯瞰眾生的快感,卻也不能擺脫於他們身上的沉沉壓力。

    第五。

    第六……

    第七!

    連續三道震天的鐘鳴前後相疊,宏大的聲波擠在一處,轟然地爆開,恍如平地生雷,又似狂飆席捲,與地下遙遠的空間中,湧上來的巨量陰氣交合捲纏,再迸發出來。

    以湖心島為中心,數十里霧霾被沖得支離破碎,天地間猛然為之一清。隱約中,夜空幽冷的星光,辛苦地穿透枝葉,照射下來。

    湖心島周邊,數千弟子忽地齊聲呼嘯,與迴盪不休的鐘聲交織在一起,山崩海嘯般擴散開來。

    呼嘯聲並非是平直的,而是有著幾個簡單的轉折,不損雄壯,而自有一番高古樸直的韻味在其中。

    據傳,這是九幽老祖開宗立派之前便存在的太古調子,被拿來做了祭歌,極是妥帖。

    嘯聲鐘聲渾若一體,直耳中灌入,震盪心魄之際,亦使人熱血沸騰,恨不能隨之長嘯,以為發洩。

    雖未當真嘯出聲來,可李珣聽得清楚,他身邊的修士,包括閻湖等女子,腳下都重了幾分,正是心神激盪,不可自抑之相。

    當聲息漸弱之時,閻夫人一行人終於到了湖心島上,幾乎同時,碧水君亦從島的另一面登上來,在鬼門湖難得的清明天色下,雙方目光撞擊,在空中炸開刺眼的電火。

    但關鍵並不在這裡。

    從此刻起,人們便能直觀地看到,除了陰饉這位注定要於今天退位的長老之外,宗門其餘九位長老表明的立場。

    閻三碧四,九名長老中的七位,分別沿著他們所支持的人的路線,踏足小島。

    還有兩位特意繞了個圈子,從第三條路上進來,表明他們中立的態度。

    「三和四?真是奇妙!」

    李珣對數字相當敏感,從紙面上看,在宗門長老的支持度上,閻夫人稍處下風。

    不過,若是事情按照最常規的方向發展……

    正想著,第八道鐘聲從湖心島正中央,專門開闢的鐘樓上轟傳出來,截去了周邊數千弟子的如海呼嘯。

    霎時間,鬼門湖中,除了這浩蕩的鐘聲,便再沒有了任何雜音,直到湖心地宮門戶開啟。

    厚重的石門吱吱咯咯的響動,在有序的鐘聲中顯得分外刺耳,在石門之後,鬼機和冥璃一前一後,抬著肩輿,緩步走出。

    冥火閻羅瞇著眼睛,靜靜地倚坐在上面,身上也披了件嶄新的祭袍,一側,陰饉拄著枴杖,腳下卻如不沾地般飄行。

    當宗門地位最尊者與資格最長者同時現身之際,所有人都微微低頭,表示敬意。

    冥火閻羅並不在意,只是抬起眼,透過湖面正上方巨大的空洞,貪婪地凝望著澄靜深邃的夜空。

    鐘聲嫋嫋將逝,湖心島下,隆隆的地動聲已由遠而近,充斥耳中,湖面上則漸漸冒出大小不一的氣泡,咕嘟咕嘟的聲響,似是湖水被煮得沸了,湖上餵養的寒水鴉早逃得乾乾淨淨。

    無數道目光集中在冥火閻羅身上,千差萬別的心思,便這樣投射過來。

    有很多人想知道些什麼,更多人則想得到些什麼。直面如此紛亂錯雜的眼神,換個意志稍遜的,此時早已心虛氣弱,難以自恃。而冥火閻羅僅是一笑,收回了凝望夜空的目光。

    那是他最後一眼望向天空。

    他沒有看向任何人,枯乾的手指輕敲扶手,鬼機、冥璃當即會意,穿過閻夫人、碧水君兩個隊伍中間,繼續前行。

    沒有人多說一句話,只是由十二位長老打頭,二十七名大姓弟子在後,緩步跟隨著前方的肩輿。

    湖面上的氣泡炸裂聲不絕於耳,漸漸壓過了召靈鐘的餘音,修為較高的弟子,甚至可以感應到地下哧哧噴射的陰火氣柱。湖面在逐分地降低,陰火的投影,在上面蒙了一層淺灰的陰翳。

    在湖心島東北角,臨著湖岸,鬼機二人停住,卻沒把肩輿放下,使得冥火閻羅依然具有良好的視野。

    陰饉頓著枴杖走上前來,看著氣泡翻湧的湖面,嘎嘎發笑:「好啊,今天再看這景兒,是和以前大不一樣。」

    冥火閻羅青灰的臉龐微露笑容,便在此刻,第九道鐘聲轟鳴。

    這已不是人力撞擊所能發出的聲音,而是洶湧的陰火狂潮跳動之時,召靈鐘的共鳴。

    浩蕩的音波,瞬間擴散到鬼門湖的每一個角落。

    面前的湖水波翻滾湧,浪花碾過湖面上的氣泡,便是一波蒸騰的霧氣,只是這霧與常年駐留的濃霧相比,實在不算什麼,眾人都能透過霧氣,看清其中的變化。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數面純黑顏色的「牆壁」,這些高逾一丈,厚約兩寸的「牆壁」,正是深埋地下的「五遁障」。

    每次化陰池上浮,都由此物開道,這才給人以「五遁障緊臨化陰池」

    的錯覺。

    五遁障並未升出水面,只在湖面下尺許懸浮,不過其上交錯的氣機,已使得整個湖面範圍內,行遁法失靈,絕了旁人干擾祭典的可能。

    湖面水位越降越低,不過,周邊陰氣濃度,差不多已凝成如湖水般的實質。

    便在此時,所有修為在「銷熔虛空」境界之上的弟子,都感應到了幽深的地底,絲絲縷縷透上來的詭異氣息。

    九幽地氣!

    縱然只是溢出極少的一部分,但這比普通陰氣精純千百倍的氣息剛一竄出,便攪得大氣動盪,同時牽引氣脈,這一變化,就是普通弟子都感覺到了。

    此刻,湖邊數千弟子再發呼嘯,與久久不衰的鐘聲交融在一起,迴盪在天際。

    呼嘯聲中,宗門祭壇終於漸露真容。

    首先冒出來的,是小島上聳立的石俑。

    傳說,這是根據九幽老祖親傳弟子的相貌雕刻而成,共計十二尊石俑,其實也就是十二長老的前身。

    接著是略高出島面的祭臺,祭臺之後,便是化陰池了。

    這一切與李珣在地下時見到的差相彷彿,不過,此時九幽之域的入口並未顯現,而且,上面也沒有祖師咒靈那個怪物。

    小島終於完全浮出水面,距岸邊還有數丈遠。

    按著以往的規矩,現在便是宗主、長老登島了,只是抬著肩輿的鬼機二人卻是進退不能。

    冥火閻羅再次敲擊扶手,兩人如蒙大赦,忙小心翼翼地放下肩輿,想趁勢扶師尊下來,卻見他輕輕搖頭,揮退二人。然後,慢慢挺起身子,雙手、雙腳一起發力,竟就這麼站了起來。

    剛剛站定,湖面似乎起了陣風,他的身子晃了晃,竟似要被吹倒一般。

    離得近的幾位長老本能地要伸手,卻聽他鼻腔裡哼了一聲:「百鬼,你過來。」

    李珣聞聲眉頭微動,旋又平復,應聲中,穩步上前。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病癆鬼身邊,稍一頓,便支起手臂。他剛剛動作,在場諸長老、大姓弟子的眼神幾乎要把那條胳膊給燒化了。

    冥火閻羅似乎對此全然不覺,他伸出手來,扶著李珣的前臂,澀聲開口:「走吧,我們上祭壇。」

    後邊冷不丁地響起一聲低喝:「不行。」

    冥火閻羅頭也不回,咳了兩下,方低聲道:「碧水,什麼不行?」

    碧水君冷冷回應:「不合規矩。」

    他是惜言如金慣了的,旁邊自有人出來進一步解讀。

    出來說話的,是那邊地位僅在碧水君之下的幽習長老,此人在十二長老中排名第三,論輩分,僅比陰饉稍遜,他的賣力支持,也是碧水君在長老聯席中的最大的依仗。

    和陰饉的老態龍鍾相比,幽習鬚髮黑亮,面色紅潤,只若中年,他邁步出列,說話時,聲若洪鐘:「宗門祭祖,登島者唯有宗主、長老而已。

    百鬼不過是大姓弟子,有何資格隨侍在側?更何況……」

    「眼下不是,馬上不就是了麼?」

    陰饉忽地頓下枴杖,打斷了幽習的發言,臉上卻笑成菊花模樣:「習兄弟,老太婆可是在長老聯席上提出來,要讓百鬼接這長老位子的,我這張老臉,你也不賣?」

    幽習嘿然冷笑,眼下這局面,別說給面子,就是少頂那麼一口氣,都可能被掃地出門。

    他是相當尊重陰饉,可陰饉也不能把他當傻子!

    哼聲中,他正要反唇相譏,卻愕然發現,前面兩人已經舉步,就這麼踏著水面,登島去了。

    沒想到冥火閻羅看上去垂垂待斃,腳下卻這般快法。此時再嚷,便等於是徹底撕破臉皮了,他窒了窒,望向碧水君。

    碧水君冷厲的眼神在湖邊一繞,又轉回來,朝幽習搖了搖頭。接著當先舉步,踏水過去。

    碧水君不說話,閻夫人這邊自然更沒意見,大伙再不多言,紛紛登島。

    十丈方圓的小島,加上祭臺、石俑、化陰池等區隔空間,還能站幾個人?十二位長老不得不擠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範圍裡,使很多人都覺得渾身不自在。

    前面的冥火閻羅只作不知,以緩慢的步速,走過兩邊排列的石俑,直到祭臺之下。

    最後的鐘聲餘音漸消,冥火閻羅立定,看著不過七尺高的祭臺,忽地推開百鬼的攙扶,顫巍巍邁前一步。

    祭臺上通的一聲響,足有數丈高的灰白火光噴射出來,熊熊燃起,高溫瀰漫整個小島,偌大的空間都在熱浪中扭曲起來。

    祭臺上燃起火光,便是九幽地氣揮發出來的表徵。

    幽魂噬影宗的宗主,便需沐浴在此火之下,攜十二長老,祭拜祖師。

    緊接,若有壽元將盡,意欲鬼靈轉生的宗門修士,便將在祭禮之後,通過祭臺,降入化陰池,並以秘法使肉身化灰,並存得一縷元神,透過九幽之地,轉世重生。

    大體上,這就是祭祖大典的流程。一般而言,只要冥火閻羅踏上祭臺的第一階,便等於大典正式開始。

    看到冥火閻羅即將登階,後面碧水君再次環目四顧,又與幽習、蒼冥子等人交換眼色。

    稍定,他深吸一口氣,抿起薄唇,便要踏出那一步。前方冥火閻羅忽地止住身形。

    碧水君腳下一頓,眼神冰冷,緊盯著那個背影。

    冥火閻羅似是身子不堪重負,晃動兩下,好像隨時會摔倒,但最終還是緩緩轉過身來。祭臺上勃發的熱浪捲過,寬大的祭袍貼著骨架,發出沉沉的抖顫之音。

    人們抬頭,看到的是一雙燃燒著熾烈火光的眼睛……

    「宗主的位子,我坐夠了。」目光掃過所有人的面孔,冥火閻羅微微一笑:「今日祭典,我不準備再下來,那麼,有些事情還是說開吧。」

    縱然已有準備,聽聞此語,諸長老心中都是猛顫一記,數十道目光灼灼閃動,都刺到病癆鬼面上來。

    多年的病痛將冥火閻羅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在他開口說話時,仍然是幽魂噬影宗無可爭議的宗主,沒有人可以輕忽他的作用。

    碧水君和閻夫人,似乎有著超人的默契,在感覺無法穿透冥火閻羅內心之際,又同時偏轉目光,死盯著自己唯一的競爭者。

    有幾位長老的身子不自覺前傾,無形中再度收窄了本已狹小的空間。

    冥火閻羅的目光卻在此時轉向陰饉,輕飄飄地說話:「陰長老今日也要轉生的,空下的位子,她老人家已有提議……由大姓弟子百鬼道人補上。可有異議?」

    「有!」

    碧水君冷冰冰吐出一個字,又抿起嘴唇。霜刃般的目光打在李珣臉上,李珣卻是微笑以對。

    無法在氣勢上壓倒對手,碧水君眉目間陰鬱之氣大盛,話音更是冷徹骨髓:「長老尊位,送予外道妖魔,焉有是理!」

    「外道妖魔?」冥火閻羅骷髏般的面孔露出一個可怖的笑臉,卻是不置可否。

    閻夫人豈能容碧水君一方連續攪局,也不動彈,風帽下傳出她的笑音:「百鬼是我親傳弟子,亦由宗主賜以大姓,數十年來為宗門立下大功無數,也是有目共睹的。怎麼到了碧水師兄嘴裡,就成了外道妖魔?」

    碧水君眼中冷芒一閃,還未說話,旁邊的蒼冥子便出列斥道:「百鬼即血魔,天下皆知,如何算不得外道妖魔?」

    「他本就是散修,帶藝投師也沒什麼了不起……」

    閻夫人話說半截,冥火閻羅忽地咳了一聲,扭臉對李珣道:「我記得,數月之前,你還沒這麼一身能耐。」

    看他隨意閒聊的姿態,李珣也笑吟吟地回答:「宗主明鑒,其實若非您老人家話沒說周全,弟子何至於落得現在這般模樣?」

    兩人一唱一和,轉眼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

    冥火閻羅只做不知,骷髏面孔微微抽動,奇道:「什麼沒說周全?」

    「化陰池裡,除了化去鬼先生的陰火珠,怕是連骨肉都能化盡,若不是弟子反應及時,不待這鬼靈返生之日,怕就要轉世重修去了!」

    兩人的語氣輕描淡寫,但其中的內容聽在諸長老耳中,卻是驚心動魄。

    其實,這幾日裡,「鬼先生傳承」的消息,已經流傳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範圍內,至少十二長老中,或詳盡或簡略,全部聽到了風聲。可是,「風聲」又怎能與眼前所見的情景相提並論!

    「鬼師兄(弟)?」

    「陰火珠?」

    「化陰池!」

    眼下的場面絕稱不上是異口同聲,可是雜亂的聲音裡,卻彙集了同樣的情緒。

    李珣掃過幾個關鍵人物的面孔,神色不變,半真半假地繼續說下去:「至於《血神子》,卻是在東南林海從蕭重子手中得來。算算時間,也就是一年不到。若非在化陰池中眼見性命不保,我何苦把自己煉成非人模樣?」

    小島上僵滯了半晌,湖邊眾弟子等的時間長了,便有嗡嗡之聲泛起。

    祭臺上又是「轟」的一聲響,九幽地氣的噴湧越發猛烈,周圍大氣扭曲,化陰池上方,已漸漸開啟了連接兩界的甬道。

    劇烈的咳聲響起,又被隆隆的元氣震動聲攪得支離破碎。冥火閻羅摀住嘴,勉力將咳聲壓住,旁邊的李珣看得清楚,那一瞬間被其收入袖中的,分明是一灘黯灰色的污血。

    喘過一口氣後,冥火閻羅若無其事地道:「血神子之類,且不管它。

    你給諸位長老說說,你如何得了鬼師弟的傳承……說起來,我也沒聽過呢。」

    應了聲「是」,李珣隨口便將鬼先生的身殞之所移了地方,只說是連霞山脈周邊的某處洞窟,其後便大都照實說來。

    旁的也就罷了,當他說到陰火珠、《幽冥錄》時,整個島上便陷入一片死寂。

    「幽冥錄!」

    幽魂噬影宗只有兩部《幽冥錄》,一部是上古之時,由九幽老祖親傳的古本正冊,此時便供奉在湖心地宮之中。

    另一部則是副本,是當年宗門分裂時,為了避免宗門典籍遭失傳之禍,由當時十二長老親手復刻在墨石玉簡之上,交由宗門第一高手鬼先生保存。

    諷刺的是,宗門內亂之後,《幽冥錄》正冊安然無恙,而副本卻隨著四百年前驚天動地的鍾隱、鬼先生之戰而湮沒不聞。

    這幾百年來,宗門諸大佬偶爾午夜夢迴,還在擔擾宗門無上**外流,如今這百鬼道人上下嘴皮一碰,竟然就把問題解決掉了?

    感受著周圍的氣氛,李珣甚至在想,若他現在將《幽冥錄》當空一揮,是不是便立登長老寶座,順便使這場爭位大戰就此落幕,大夥兒一團和氣之類……

    目光向旁邊瞥去,李珣覺得,在暴露傾向之後,冥火閻羅的實際計劃已經很明顯了。

    由於鬼先生在宗門內具有不可撼動的聲譽和地位,且在上一次宗門權力交接中,扮演了最關鍵的角色。那麼,接受鬼先生傳承的百鬼道人,便天然擁有了類似的職權——縱然這僅僅是一種錯覺。

    如果以此為契機,挾百鬼近期大出風頭的餘力,全力為閻夫人造勢,輔以宗主的扶持,至少在長老聯席中,閻夫人將佔據法理正統,以壓倒性的優勢,清除碧水君的影響。

    就算最終宗門仍不免分裂一途,卻也能把傷害降到最低。

    只是很可惜,此時此刻,《幽冥錄》還被他藏在連霞山脈的某處,更要命的是,鬼先生的聲威也未必能抵得過「血魔」的惡名……

    果不其然,當最初的震驚過後,碧水君最先清醒過來。

    和李珣一樣,他將目光投向冥火閻羅,內裡寒意大盛,分明已經察覺到了病癆鬼的用心。

    這裡沒有人是笨蛋,事態轉變中,諸長老或多或少都有所悟。

    冥火閻羅卻不等他們完全回神,便淡淡地道:「百鬼身份,提名長老一事,應無疑問。照宗門規矩,大姓弟子升為長老,當由長老聯席決定,除提名人外,需有六位以上的長老贊同……當此吉日,大夥兒便定了吧。」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沉吟,隨即目光紛紛地轉向,目標卻不是李珣,而是在佇列中一直保持中立的二位長老。

    局面已經很清楚了,閻夫人一系,只有三位長老名額,而碧水君那邊則是四名,這都是擺在桌面上的籌碼,可哪邊都沒有一錘定音的力量。

    這時候,中立的兩位長老的決定,也就舉足輕重。

    不會讓人忽略的是,兩位長老的姓氏,均是「冥」系,按照師承關係,正是冥火閻羅的師兄弟,堪稱是宗主嫡系中的嫡系。他們的傾向,無疑就是冥火閻羅的傾向。

    再想想百鬼的立場……什麼定下長老之位,這根本就是宗主大位的最後爭奪!

    「夠了!」

    斷喝聲便如劃空利刃,錚然鳴響,把島上湧動的心緒暗流一刀兩斷。

    人們愕然回望,只見碧水君昂起頭顱,眸光寒冽,直刺過去:「冥火,你既然已有決斷,何必惺惺作態?」

    尖銳的音波穿透夜空,遠近皆聞。湖邊數千弟子,起碼有兩三成聽得清清楚楚,當即又是一陣騷動,且此亂像有飛速擴散的趨勢。

    迎上碧水君的目光,冥火閻羅深陷的眼眶裡,也閃動著星火微芒:「碧水,你在說什麼?」

    碧水君沒有回答,只是緊抿嘴唇,向前邁步。

    幾個長老想伸手抓住他,卻被他潛勁震開,僅六七步,他便來到祭臺之下,與冥火閻羅相距不過五尺。

    冥火閻羅的眉骨略微挫動,輕聲道:「碧水?」

    碧水君眉目間青氣大盛,英俊的面孔陰沉森冷,妖異非常。沉默了許久,他方道:「大典之後,我為宗主,誰反對?」

    沒有絲毫語調起伏的嗓音,卻似在人們耳中炸響天雷。祭臺之下,所有人都僵滯了那麼一瞬間,隨即紛紛回醒過來。

    「放你媽的狗臭屁!」

    怒吼的是閻夫人一系中,脾氣最暴的閻飆長老。

    他的吼罵聲無法讓碧水君的臉色有絲毫動搖,卻引爆了小島上本已在崩潰邊緣的氣氛。

    在這一刻,沒有人能真正明白自己在幹什麼。

    有對碧水君的舉動大加指斥的,也有立場相異,故而大力維護的。

    當然,也不缺乏要當和事佬,嘗試將他已出口的言語,再堵回到肚子裡去的……

    沒人料到碧水君會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宣佈自己的野心,如此,也將擋在眾人臉面上的最後一塊遮羞布,撕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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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集  鬼門大典  第五章  格殺


    小島上,所有人的心臟都是一緊。

    很多人的情緒馬上就要噴發出來,但在冥火閻羅堂堂神威之下,最終還是沒有人動彈。

    碧水君下抿的唇線越發深刻。

    這位陰鬱的男子,身體挺直,像一柄鋒利的長劍,冷冷地展現鋒芒。

    他唇齒微張,擠出來三個字……

    「我知道!」

    語音如冰珠滾落,沒有一絲溫度。

    碧水君的瞳孔中燃起了兩團鬼火,縱然遠不及冥火閻羅的堂堂神威,卻另有一番附骨蝕魂的陰森妖異。

    他扭頭看向閻夫人,似乎要穿透風帽攏起的陰影,半晌,他唇角弧線微揚。

    「我知道,你選中了閻鴛。從百鬼回來那天……或許更早,你已經選中了她。」

    他猛然回頭,直視冥火閻羅的眼睛:「冥火,你老了。老到還以為如今是鬼師兄在世時的局面!」

    冥火閻羅聲色不動,眼中的強芒卻漸漸消散。

    在旁邊的李珣清楚地感覺到,病癆鬼身子的支撐力越來越差,到如今,已經將大半個身子都架在他的胳膊上,如果他抽身退開,病癆鬼一定會栽到地上去。

    只這一點,碧水君說得並沒有錯,相形之下,碧水君的氣勢卻不住地飆升,他的情緒正處在亢奮狀態,也許他平日三五天加起來,也比不上今天的話多。

    「……所以,你寵信百鬼,你認為,他就是鬼師兄的傳人,連帶著,你開始支持閻鴛,想用他們,讓宗門回到你當年最得意的時間。冥火,你這個老糊塗!」

    碧水君的臉龐已經漲成了紫紅色,距離情緒失控,怕也僅有一線之遙,嗓音則越發尖銳。

    「冥火!咱們位列邪宗之首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正道九宗抱成了團、散修抱成了團、現在就連其他邪宗也已經抱成了團!而你,你做了什麼?

    「你縮起腦袋,藏在龜殼裡,整日裡昏昏大睡。還以為,只要有一個如你般會算計的,再加上鬼師兄那樣能打的,便能維持宗門不倒,做夢,做夢啊!

    「當今之世,三足鼎立,正道九宗、散修盟會,與我宗格格不入,不必多說。可那西聯乃為邪宗之盟,其間利益糾葛,無不是宗門切身之事。

    且其勢大,堪稱主導此界邪宗之權柄,我宗正應投身其中,把握話事之權,以圖振作。而你呢,你做了什麼?

    「前些時日,羅摩什誠心相邀,你卻因回護百鬼這外道妖魔,一口回絕,幾乎斷了宗門投身之路,西聯之內,多有與百鬼交惡者,他日大勢傾頹,你便要宗門陪這廝玉石俱焚嗎?」

    言語音調如金鐵交鳴,聲色俱厲,一時間遠近皆聞,憾人心魄。

    作為在這篇言論中的罪魁禍首、眾矢之的,李珣卻在想:由此刻起,宗門修士對碧水君的看法,應該會有極大的改觀。

    世事真是奇妙,閻夫人一門心思提升自身實力,而碧水君則突然成了雄辯之士。

    宗主大位的爭奪,真是磨練人啊!

    若冥火閻羅不是如今這半死不活的模樣,再支撐宗門百餘年,還真說不准兩個競爭對手會有怎樣的一番成就。

    只可惜,時不我待,冥火閻羅等不得,自己也等不得了!

    被碧水君論調撼動的,絕不是少數人。

    祭祖大典至此已經開不下去了,湖邊趴在地上的宗門修士們開始竊竊私語,而幾千人的私語聲彙集在一起,那聲勢則相當不凡。

    李珣可以感覺到,別說是碧水君一系,便是閻夫人這方,都有幾位長老望過來的眼神,變得古怪起來。

    那一番長篇大論,效果出人意料的好!

    只是,言論中所指的三位主角,冥火閻羅、李珣還有閻夫人,都是不動聲色。

    至少,表面上如此。

    不過,碧水君的攻勢還未結束。

    周圍的嗡嗡亂聲已開始擴散,碧水君似乎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微側過臉,向蒼冥子示意。

    蒼冥子深吸一口氣,或許是興奮的緣故,乾瘦的面孔也滲上一層紅光。

    不過,他終究和碧水不同,踏前一步後,先與冥火閻羅行禮,方揚聲道:「碧水師兄已與西聯八位宗主商定,登位之後,即時加入邪宗聯盟,以確保本宗在此界的地位。

    「西聯諸宗,也願派出道友,在大典之日,前來觀禮,並賀碧水師兄接掌幽魂噬影宗宗主之位。

    「碧水師兄登位後,不分親疏,諸位長老,包括閻夫人在內,只要認同新任宗主者,一概留任,供奉不減。唯有外道妖魔百鬼道人,循聯盟之意及此界之規,格殺勿論,不容寬赦!」

    蒼冥子聲音清亮,一番言語,聲震四方,湖心島附近人人入耳,一時間,絕大部分修士,已經聽得呆了。

    這番聲明與碧水君的講演同樣撼動心魄,但卻是兩種不同的味道。

    這聲明更現實、更凌厲、也更具針對性。

    剎那間,目光所及,所有人都將注意力轉到了冥火閻羅身邊,那個最關鍵的人物身上。

    李珣眉頭跳動兩下,繼而啞然失笑。

    原來,他已經到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

    完全可以這麼說:隨著蒼冥子的宣告,百鬼道人,可以說已成為了大半個通玄界的公敵。

    有哪個宗門會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來維護他呢?

    也許,冥火閻羅有這個魄力,但已是垂垂老矣,不多時便要完蛋;那麼,還有閻夫人,這位心思深沉的婦人,具備如此魄力嗎?

    這個時候,「師徒」二人倒是心有靈犀,閻夫人恰好扭過頭來,雖說面容遮掩在風帽之下,卻仍是向李珣略一點頭,肢體語言分明就是最明確的表態。

    然後,她便站了出來,凜然道:「碧水,你何其愚也!」

    用一句話使所有人的注意力轉向,卻不給碧水緩衝的機會,她已經冷冷說話:「西聯初時,僅僅是西方諸宗臨時的聯盟,其目的不過是爭搶玄海幽明城的巨量寶藏,從沒有長期為之的打算。

    「而近日來借散修盟會的威脅,短時間內,攏進去此界大半邪宗,正如你所說,利益糾葛何其多,如何能得長久?宗門加入與否,有何關礙?

    「你還說大勢傾頹,那更是危言聳聽。西聯非但長久不可期,便是這段時間,他們大部分人馬,都在玄海之上,與正道九宗對峙,還要分出力量,警戒散修盟會,便是有對我宗不利的心思,難道還能再分兵前來,滅我宗道統?

    「至於百鬼之事,更是可笑。所謂西聯提議者,不過就是冥王宗而已,近年來,其與本宗的仇怨,絕不只是關聯在百鬼身上,如此說法,不過是讓本宗自毀長城,與百鬼交惡。以後西聯星散,他再反噬一口,我宗內外交困,如何能擋?」

    她言語比碧水君更加流利,便是其中有似是而非之處,也盡給遮掩過去。

    碧水君分明聽到其中含糊之處,可要開口辯駁,卻又被她搶在前面:「西聯為何要吸納本宗?還不是因為本宗九幽祖師,與玄海幽明城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宗門之內留有許多關於此地的記載。哼,玄海幽明城之寶藏確實引人垂涎,可那畢竟還有個限數。若是依你所言,並入西聯,以本宗如今的實力,你可有能耐,從羅摩什、七修尊者等人嘴邊分得一杯羹?」

    碧水君終於卡在話間,森然道道:「我既為宗主,自然傾力為宗門謀利……」

    「你就算傾盡全力,又有何用?剛剛可也是你說的,我宗實力大不如前,早非當時邪宗第一的威勢。此界強者為尊,你碧水君能排老幾?

    「而魅魔宗有羅摩什、天妖劍宗有七修尊者、毒隱宗製毒煉丹天下獨步,此三宗方為西聯之魁首。至於其他,戰魔宗好勇鬥狠、只是充作打手;

    大千光極城有金甲十萬,卻遠在西北,此來僅是湊數。

    「落羽宗根基虛緲、隨波逐流;至於冥王、極樂之流,更不過是因人成事,依附其上;便是傳聞要加入的一斗米教、無心宗,也均是泛泛而已,在這裡面,你碧水君又算什麼東西?

    「而在此之前呢?若我宗當真並入西聯,首先便要送去宗門典籍,再派人出力,能否尋到玄海幽明城舊址,還在兩可之間。就算最終尋到,還要與正道九宗、散修盟會大戰連場,僥倖得勝,才可談及寶藏分配之事……

    「件件折算,到頭來,除了依著他們的意思,逼走百鬼之外,碧水,你敢向此地同門保證,本宗得益幾何?」

    四周略靜,繼而嗡嗡的議論越發地響了,碧水君和閻夫人針鋒相對的言語交鋒,固然稱得上精彩,卻使得宗門弟子越發無所適從。

    當然,宗主的歸屬從來不在普通弟子的意向之中。

    閻夫人所說的話,最大的效果,便是打消碧水君咄咄逼人的態勢,穩固己方陣營。

    而真正的歸屬,還是要靠實力說話。

    至於實力……

    李珣將目光移向南方的天空。

    要知道,在純淨、純粹到極點的陰氣大潮中,縱然是最頂尖的高手,想完全隱匿其格格不入的氣息,也是件麻煩事。

    就在剛才,李珣利用幽明氣的適應性,以及對生機脈動的敏感,捕捉到了十四個強弱不一的反應。

    不過,他很清楚,這絕不是真實的數目。

    至少還有一到兩個修為絕頂的人物,游移在陰氣潮汐的起落間隔中,以此干擾他的感應。

    這應該就是碧水君的外援了。

    根據他們生機脈動的不同特點,應該是各宗高手的集合。雖只有十幾個人,但若突然闖入,以精銳武力擒殺首腦,懾服餘眾,也確實有翻覆乾坤的可能。

    可是,就算碧水君再怎麼霸道,他所希望的,應還是利用這些人背後涵蓋通玄界大半邪宗的巨大勢力,不戰而屈人之兵。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和冥火閻羅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

    只可惜,「不謀而合」的結果便是激烈至不可調和的衝突。

    他稍一思索,扶著冥火閻羅的手臂輕輕抖動兩下,利用宗門秘信之法,通過體內陰火起伏頻率的變化,將一個很簡單的意思傳達出去:「南方,十五人左右,高手。」

    冥火閻羅瞥來一眼,臉面又側向另一邊的陰饉,稍停,陰老太婆便開口說話。

    「碧水啊,老太婆活不過今日,旁的也不管了。可我記得,你剛才說,西聯要派人前來觀禮,什麼意思?」

    此時,碧水君的情緒已恢復常態,聞言冷冷回應:「自然是觀我繼任宗主之典禮。」

    不理他話中的自負,陰饉嘿嘿冷笑:「好啊,你要在此日繼任宗主也沒什麼,可這鬼靈返生的日子,宗門向來是謝絕外客,你卻反其道而行之,專門請人過來。還有那些威風的話……老太婆品著,你這味兒不對啊!」

    枴杖與地面撞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陰饉已差不多全禿的眉毛倒豎起來,竟然也有幾分凜然之威。

    「遮莫西聯的意思,非此即彼——若你碧水當不成宗主,他們反手便把本宗給滅掉?那麼,南邊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鼠輩,便是你請來的貨色?」

    在枴杖觸地的剎那,李珣腳下微麻。他稍一怔,心中便已通透明白。

    他另一隻手背在後面,利用無所不在的陰氣大潮的掩護,不動聲色地移開了某處禁法關竅。

    細微的氣機變化由湖岸某處開始,飛速向遠方延伸,不過三五息的工夫,一股巨力,便撞擊在鬼門湖周邊的觸發機關上。

    陰饉那邊尾音未絕,李珣小指一抽,遠方的氣機變化回饋回來。稍遲半刻,南方天際便是一陣隆隆震盪,夜空中閃過數道顏色各異的弧光,美麗至極。

    由於方圓千里均瀰漫著巨量的陰氣,宗門所有修士的耳目感應都較平時增進許多,早在震盪初始之際,這邊的高手便都有所感應。扭臉去看時,正好見到這驚人的場面,一時間為之嘩然。

    這時候,冥火閻羅開口了。

    相對於碧水君的金石鏗鏘、還有閻夫人的流利圓潤,病癆鬼的嗓音可是低啞虛弱到了極致,似乎所有的力氣,都在瞬間展現的神威之後,消散乾淨:「碧水,這便是你請來的客人?」

    碧水君面色僵冷,顯然也被此突發事件弄亂了心神。

    而冥火閻羅根本不給他細細思索的機會,語音不停,可語氣卻是出人意料的柔和。

    「宗門易主,是為宗門生死存亡之事,多用分兒心思是不錯。可若將宗門生死操之人手,何以當得宗門之主?」

    話語中,鬼門湖上空,點點星光飛濺,那些高手在禁制發動之後,以為事情生變,當機立斷,向鬼門湖中心突進,一連攻破三道禁制,幾乎掀動了半個天空,轉眼間,已逼近湖心島不足二十里。

    外敵?

    外援?

    立場分明的雙方,在此劇烈的矛盾中,都陷入了茫然。

    碧水君的思路也被這意外打亂,局勢急轉直下,可卻恰恰符合他所做的最極限的設想。

    他的面孔漲起了陣陣潮紅,素來陰鬱的眼睛也在興奮與不安中,光芒閃耀。

    他屏住呼吸,培養胸中血氣,在窒息的壓迫下,他再上前一步,厲聲道:「宗門之事,我一身當之,如何做不得宗門之主!」

    「你想當然了。宗門之事,自有一二鐵則,不可觸動。我現在便能對你說……」

    冥火閻羅的聲音依然低弱,他似乎承受不了碧水君極具衝擊力的眼神,瞇起眼睛,枯乾的手掌卻輕拍李珣前臂上,口中的聲音相當含糊:「不能授人以柄,不能予人口實……」

    「退後!」

    突如其來的叱喝,將冥火閻羅的言語攔腰打斷,卻攔不住從他身邊暴起的血虹。

    淒厲的血色,把兇殺暴戾赤祼祼地擺在了桌面上。

    這才是宗主爭位的實質!

    碧水君的反應已經是相當迅速了,早在聽出冥火閻羅話意不善的時候,他便提起十二萬分的注意,一見冥火身邊百鬼殺出,想也不想猛地後移。

    後面,有己方的長老,五名長老聯手合擊,就算是眼前殺來的是血魔,也要掂量掂量。

    只是,他還是低估了血影妖身的絕世神速!

    碧水君眼前一花,傾瀉而來的血光虹影消失得無影無蹤,等到他再回神的時候,哧啦啦的怪音已在腦後響起,兇猛的衝擊直貫入腦,把他撞得前撲出去。

    耳邊分明響起一聲輕咦。

    在受到撞擊的剎那,碧水君週身驀然暴起一圈青白色的火焰。

    火光並不刺眼,閃耀時便好似同色的玉石,並自發旋出七個層級,中間以火鏈相接,環繞週身,恍若寶塔。

    受撞時濺射的火星,便是塔上綴飾的風鈴,似要吹散,又掛綴其上,搖蕩不休。

    「好一個「曜魅環」。」陰饉重頓枴杖,老臉上是說不出的詭異陰森,「羅摩什倒是好大方!」

    聽到陰饉的言語,李珣才知道,方才是一件寶物擋住了他勢在必得的殺手。

    感覺中,這曜什麼環的應與「玉辟邪」在同等層次,雖不如後者可辟邪毒,可在防禦力上,卻是遠勝。

    這般設計,分明已和冥火閻羅想到了一塊兒去。

    況且……

    就是一耽擱的工夫,湖岸邊沿,低輩弟子群中,忽地彈射起一個人影,瞬間跨越湖面,撲向小島。

    看方位,正是剛才大呼碧水君「退後」的傢伙。

    李珣瞥去一眼,立知此人修為不俗,能在瀰漫陰氣的鬼門湖中發揮這等實力,其水準恐怕比碧水君還要高出一籌。

    如此身上法寶護命、身外高手保駕,想的也真是周全。

    島上反應最快的是閻夫人。

    見有人從湖對岸衝來,她低叱一聲,袍袖擺動中,身形扶搖直上,將來人擋住,也為李珣爭取時間。

    她一動,小島上其他人也要動手,可此時彼此氣機交纏,反而投鼠忌器,動彈不得。

    於是,在短暫的時間裡,小島上空,只有四個身影閃動交鋒。不過,兩處戰場,都有些一邊倒的傾向。

    交手只一合,閻夫人不知中了什麼道兒,身子晃動,差點被來人摔下去。自然也就擋不住對方的去勢,只能追在後面,落後至少三個身位,且有被愈拉愈大的趨勢。

    不過此時,碧水君也在經受著李珣狂風暴雨般的衝擊。

    血影妖身的速度盡情展開,燃血元息的霸道陰毒也發得淋漓盡致。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寶塔狀的火焰屏障便被無間斷地衝擊上千次。

    因為擁有「玉辟邪」,李珣對這類防護型法寶頗有認識。

    他沒有使用集中力量,攻擊一點的手段,而是利用出神入化的真息操控技巧,或撞或刺、或割或削,偶爾配合扯動撕裂的手法,幾乎把火塔屏障當成麵團來蹂躪。

    碧水君的反應根本跟不上。

    他也想過反擊,可是剛舉手,便是近百次衝擊降臨,瞬間打消掉他所有的自尊和信心。

    碧水君就像海潮中的一片樹葉,似乎永遠浮在水面上,卻隨時有可能被巨浪砸成粉碎。

    終於,在連續數十聲錚錚尖鳴之後,火塔屏障的外形首度扭曲,而這變故立刻被李珣捕捉到。

    就著火光偏移的機會,李珣嘬口厲嘯,回身一記肘擊,像是搗出去的利鏟,噌聲中,將突出的尖角切落。

    箍在上臂的「曜魅環」剎那間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碧水君慘哼一聲,本能地架起手臂。

    陰火迸發,與瀕臨崩潰的火塔屏障,擋住了李珣甩手一擊。

    碧水君身形再次後退,精巧華麗的火焰之塔則在退避過程中化作無規則燃燒的火團,再被李珣探手一攪,便徹底消散。

    與之同時,後面的「保鏢」和閻夫人一前一後,撲了過來。

    百忙中,李珣回眸望去。

    「保鏢」穿著一身低輩弟子的祭袍,也學閻夫人一般,將風帽罩緊,遮住臉面,頗有些神秘莫測的味道。

    他的身法也很符合氣質,似是被風吹動,飄忽不定,偏能處處卡在人前,永遠比身後的人快出一線。

    一眼的印象就是這些了,李珣再將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目標上。碧水君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致,與李珣目光相接,全憑著長年積累的傲氣,才沒有就此崩潰。

    此刻,「保鏢」距離李珣已不足四丈。可這段距離,對他而言,幾乎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瞭解形勢,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

    李珣身形稍頓,隨即再度化虹飛動,碧水君死咬牙根,竟然不退反進,瘦高的身軀便如同一柄利劍,劈刺下去。

    李珣血紅的瞳孔中殺意凝聚,正待出手,忽地眼前發花,碧水君的身影一分為三。

    與之同時,眼前的虛空也如波浪般扭動,模糊的人影變成長蛇怪影,撲面而來。

    影像不只是干擾視力,而且干擾他的氣機感應。受此影響,李珣即將出手的殺著不得不稍緩,純憑藉本能的靈覺,略偏角度,撞了上去。

    他穿過的是一片虛無。

    「噬影**?不……見鬼!」

    瞬間的恍惚過後,李珣迅速恢復,然而,高速的奔襲已使他和碧水君擦肩而過。

    等他轉過身來,擋在他眼前的,已經是那位通體罩在祭袍內的「保鏢」。碧水君則在莫名其妙中,和閻夫人面面相覷。

    李珣被戲耍一通,卻也不生氣。隔著兩人,向閻夫人那邊瞥了眼,很快便收了心,直面眼前的「保鏢」。

    如此精妙的幻術,還有那能夠在陰氣濃度驚人的環境下,扮演幽魂噬影宗弟子的能耐,讓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地面上,幽習、蒼冥子等人恨不能大聲叫好。

    「保鏢」妙至毫巔的手段,頃刻間將戰局扭轉。

    血魔雖狠,「保鏢」暫時也敵得住,可碧水君則穩壓閻夫人一頭,不需勝過,只要僵持一小會兒……

    念頭未絕,眾人耳邊便暴起一聲刺耳的呼嘯。

    嘯聲閻夫人!

    很難想像,外表溫婉柔美的閻夫人要怎樣禍害她的聲帶,才能發出這樣的尖音。嘯聲便如一把鈍刀重重插在心口上。雖不致命,卻重撼內臟,令人氣血不暢,憋悶欲絕。

    碧水君根本就是驚魂甫定,猝不及防之下,立時中了招。他的身形劇烈顫抖,滋味絕不好受。

    不過,他還是強忍不適,身形上騰,要拉開空間。

    閻夫人的反應好像慢了半拍,等到碧水君遠去十丈外,才發力去追。

    有此緩衝,碧水君總算回過氣來。

    看著追上來的閻夫人,他心神漸定。血魔他擋不住,難道閻夫人還應付不了麼?

    同門千載,他對閻夫人的實力可說是瞭若指掌,只觀其發力的程度,便能精確地估算出她的速度如何、可能的攻擊方式、甚至於後續的變化。

    「閻鴛速度一般,近身格殺之道平常,必然是用碧火流瑩咒法。」

    碧水君的反應已近乎本能,所以,後移的餘力還未完全消褪,他手上已經結印。

    為了充分發揮咒法的效果,閻鴛一定會在半途轉向,而轉向的剎那,就是他扳回主動權的最佳時機。

    指尖掌心同時冒出翠綠煙氣,他此時尚有閒向遠方瞥去一眼。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西聯的絕頂高手已破開第四層禁法攔截,距離不到十里。

    他贏定了!

    便在此刻,耳邊灌入一聲極熟悉的驚呼。

    那是……

    大腦還沒有分析出來呼聲的來源,他胸口忽地一涼,緊接著便是無可抵禦的虛弱感瞬間蔓延全身。

    他的身子僵硬得像塊石頭,只能吃力地下移眼珠,入目的,是一隻底色白皙,卻凸現無數青筋鬼絡的手掌。

    這只醜惡的手,正瘋狂抽吸他的元氣和生機!

    此後,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驅動眼睛,想看清把他一擊致命的兇手。

    漸漸散亂的眼神穿過了風帽形成的陰影,捕捉到裡面的輪廓:「閻……怎會,那是妖魔啊!」

    可怖的景象卻充盈著諷刺的喜感,這感覺倒流進來,剎那間啟動了他一切的思維。

    他覺得自己從未像此刻般清醒,清醒得想放聲大笑。

    可是,他的嘴唇只是開了條縫,他最後一線生命以及滿脹的野心,便從中飄散出去,徹底崩散。

    手掌抽回,指尖方一離體,整隻手掌便恢復了白皙柔嫩。碧水君的屍體直挺挺地摔下,在數千修士目瞪口呆中,先撞在小島邊緣,翻了個身,才滑落湖中。

    化陰池上方,通往九幽之域的裂隙再度擴大,已經沉寂許久的陰火在此刻衝破了無形的屏障,狂噴的陰火直入高空數十丈,聲發如雷,而島上,卻是一片死寂。

    碧水君,就這麼死了?

    如夢般的情景在眾人腦中復現。

    在那一刻,閻夫人爆發出來的速度,較之身為「血魔」的百鬼,也毫不遜色。最可怕的,是那突然的節奏變化,完全將碧水君騙過,再一掌貫胸,取他性命。

    什麼時候,閻夫人的修為精進若斯!

    閻夫人沒有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在冥火閻羅傾向明確的時候,碧水君的下場也就決定了。

    碧水君自己也應該有此認識,只不過,他自以為能夠破局而出,最終,卻還是身殞於此。

    閻夫人飄然下落,凝視著湖面上浮起的屍身。

    另一側,李珣輕讚道:「一斗米教「白蓮化生」果然名不虛傳。只是道友既然前來敝宗觀禮,幻術戲法等輕俗之舉,還是少用為好。」

    言罷,他身形偏折,讓過半空中數道青白流光,不緊不慢地飛回到冥火閻羅身邊,將那位「保鏢」晾在半空。

    尷尬還未徹底浮現,半空中又是一道裂帛聲響,鬼門湖上空最後一道禁法被強行撕裂,十餘道人影紛紛閃現。

    可他們看到的,只是數千修士複雜的眼神,還有湖面上飄浮著的碧水君的屍身。

    而在人們看到當頭兩人的相貌時,騷動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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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集  鬼門大典  第六章  破壞


    七修尊者、車宰臣!

    來人中當頭的兩位,這裡絕大部份人都認識。

    七修尊者,是天妖劍宗的宗主,也是邪宗地位僅在羅摩什之下的宗師人物。

    而車宰臣則是戰魔宗第一高手,號稱「狂戰不死」,距離真一宗師僅差一線而已。

    只這兩人,便穩壓幽魂噬影宗一頭。

    七修尊者身材高瘦,挺拔如松,模樣倒和碧水君那死鬼有些相似,連性情都是同樣的剛愎自用。不過膚色漆黑,瞳孔中則透著碧綠的幽光,令人望之膽寒。

    他瞥了眼水面上的浮屍,瘦臉上波紋不興。

    「這是怎麼回事?」

    開口的是車宰臣,他雖號稱「狂戰不死」,偏偏外貌溫文爾雅,個子不高,穿一身寬綽的長衫,皮膚白皙,臉上也笑容不斷。

    由他進行交涉,倒是頗為合適。

    只不過,此時他的笑臉也有些發僵。

    「七修宗主、車道友,今天好雅興,本宗祭祖大典,也要來瞧瞧?可惜呀,宗門不幸……」

    因為碧水君的死亡,幽魂噬影宗這邊有些茫然失措。

    冥火閻羅瞇著眼睛,一言不發,像一尊即將傾頹的神像。

    只有陰饉扶著枴杖,恨恨地道:「碧水被豬油蒙了心,竟然意欲逼宮,可惱可恨。如此狼子野心之輩,當場擊殺還算輕的,長老聯席一致決定,革除其長老之名,門下弟子收押看管,禁足十載,以觀後效!」

    她這邊說著,李珣也在給閻夫人一系的長老使眼色。

    所以,沒等這半真半假的言語引發大的混亂,便有至少五位長老轟然回應:「正是如此。」

    碧水君一系,餘下的四位長老本是神思不屬,被吼聲震盪,蒼冥子最先回過神來。

    他與碧水君同出一師,交情深厚,聞言怒發如狂,當場便要衝出來。

    哪知手臂一緊,已被幽習緊緊抱住。

    「不要衝動,他們沒想著斬盡殺絕!」

    「放……」

    蒼冥子正要大罵,幽習乾脆摀住了他的嘴巴:「蠢材!碧水已死,你若再亡,冥魃一脈,想要就此斷絕麼?」

    冥魃便是碧水君和蒼冥子的恩師,當年死在宗門內亂之中,幽習拿出這個名字,果然讓蒼冥子充血的腦袋清醒不少。

    這時旁邊兩位長老才回過神來,將蒼冥子死死扣住。

    不管陰饉是否顛倒黑白,如今便是笨蛋都能看出來,在「不要授人以柄」的鐵則之下,閻夫人師徒殺伐果斷,碧水君身亡,他這一系便大勢已去。

    難得陰饉話中有「一致決定」之辭,又僅禍及碧水君的親傳弟子,其中的含義,還有誰不明白?

    湖心島上,碧水君的六名大姓弟子不是沒有想發難的,可是冥璃、鬼機等人早有準備,挾碧水君身死的衝擊餘勢,突然出手,轉眼便控制了大半局面。

    而後來陰饉「禁足十載」的言語一出,便是仍在掙扎的也有些傻了。

    十年禁足,對生命動轍以數百年計的修士來說,有什麼意義?

    當然,他們也知道,今日之後,自己在宗門內的地位將一落千丈,處處受人排擠。

    可是,這與性命相較,孰輕孰重?

    混亂很快被控制。

    當然,這場面瞞不過不請自來的「客人」,但更要佩服陰老太婆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三兩句話,死死擠兌住七修等人,若他們再持異議,便是與整個幽魂噬影宗作對。

    至此時為止,事態的發展更接近於閻夫人的推測。

    簡單粗暴的方式,絕非西聯諸宗所願。

    七修尊者與車宰臣對視一眼,目光卻都望向小島上空,那位似乎已被遺忘的「保鏢」。

    那人嘿了一聲,隨手撕下罩著的祭袍,露出猶帶羞惱之色的真容。

    其人方臉短鬚,身穿麻袍草鞋,頭髮披散,以白布抹額,看上去十分彪悍。

    很難想像,之前那一手精純的幻術,竟是他使出來的。

    他能在瀰漫陰氣的鬼門湖範圍內展示出驚人手段,實力當不在車宰臣之下。此時大概是覺得丟了顏面,也不說話,只拿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陰饉,想看看有證人在此,這老太婆還有什麼說辭。

    陰饉一副老眼昏花的模樣,對那人的逼視沒有任何反應,嘴裡含含混混地道:「收屍、收屍,碧水小子交友不慎,不敬尊長,卻也不能挺屍在外,招人笑話……誰敢動!」

    古籐枴杖忽地重重頓下,如同響了個炸雷,震得鬼門湖上下顫動。

    天上天下,諸多修士齊齊看來,然而半空中,忽然「砰」的一聲響,有人在低呃聲中,把身子向同伴身後縮去。

    數片辨不出原樣的木質碎片,飄飄灑灑,落了下來。

    人們的目光又都移過去,耳邊聽得陰老太婆嘿嘿冷笑:「本宗從來都不歡迎冥王宗的惡客,今日不比尋常,也就罷了。不過,我們自家的屍首,自家收拾,用不著旁人代勞!」

    說著,她伸手揚袖,湖面上一點瑩瑩碧火飄飛起來,在虛空中浮游數息,悠悠地沒入老太婆的大袖中。

    這一點碧火,便是碧水君一縷殘魂。

    剛才半空中,冥王宗某人想用法寶收取,再作謀劃,卻被陰饉識破,當場給了他好看。

    各方的目光,在此刻均落在陰饉身上。不論是那些不請自來的惡客,還是湖邊猶半懂不懂的低輩弟子,看到陰老太婆凜凜神威,都覺得腦子轉不過來。

    眼前縱橫捭闔,壓得惡客們抬不起頭來的老太婆,還是那個一天到晚絮絮叨叨,不辨是非的老糊塗嗎?

    蒼冥子終於反應過來,猛然間一聲悲呼:「碧水師哥!」

    陰饉瞥過去一眼,聲音卻柔和了許多:「生生死死,有什麼值得掛懷的?老太婆今天也要去死,頂多在列祖列宗面前,護著這小混蛋。至於轉生與否,且看他的造化!」

    蒼冥子呆在那裡,失魂落魄,終於還是被幽習扯著,回到了長老佇列之中。

    在這詭異的氛圍下,人們無法再去糾纏往事。

    此刻,湖邊數千修士、湖心島上二十餘名大姓弟子、還有祭臺之下,十二位宗門長老,及垂垂待斃的宗主,便是幽魂噬影宗的全部力量。在惡客臨門之時,難道還要爭爭扯扯,徒令別人看他們的笑話嗎?

    祭壇上,灰白的火光已膨脹到隨時會爆炸的地步。

    熱浪包圍了整個祭臺,推擠著前面風吹便倒的病癆鬼,空氣爆裂聲不絕於耳。

    冥火閻羅似乎終於撐不住了,身子略向前傾,所有人的目光,立時集中在他的身上。

    李珣想伸手去扶,卻被他用力推開,旁邊陰饉低聲道:「百鬼,你已經是宗門長老,還不到你的位子上去?」

    半空中,七修尊者與車宰臣目光都是一閃,瞬息交換了意見。

    車宰臣輕咳一聲,正要說話,幽幽的低音,便挾在兇猛的熱浪裡,漫過所有人耳邊。

    「物傷其類,兔死狐悲……」

    冥火閻羅似乎剛從夢裡回神,嘴裡喃喃說著晦澀難懂的話,顫巍巍地要轉過身去,似乎突然想起忘了什麼,又止住身形,低聲道:「閻鴛,你過來。」

    猶在小島邊上的閻夫人聞言,移步上前。

    厚重的祭袍風帽擋住了蒼冥子的仇恨眼神,也讓人無法見到她此時神情如何。

    她一直走到祭臺之下、剛剛碧水君所立之處,方停住身形,掀起風帽,露出秀麗蒼白的面容,垂下頭去。

    在旁的李珣眼尖,恰看到有一層黑霧從她脖頸處縮下去,還其本來的雪膚顏色。

    冥火閻羅注視她一會兒,點頭道:「不論如何,在我死後,你便是幽魂噬影宗之主。」

    周圍略有些雜音,但很快就消褪下去。

    閻夫人面上現出一層嬌艷的紅暈,神情卻還能保持著從容淡定。

    她靜默了一下,以平靜的語氣開口。

    「閻鴛遵命。」

    冥火閻羅眉目間的疲倦和死氣已經肆無忌憚地擴散出去。他點頭道:「做宗主,並不簡單。當此鬼靈返生之日,你且觀我如何祭拜祖宗,日後依例奉行,遵行不悖,不可輕忽懈怠。」

    這話便有些古怪了,閻夫人微微一怔,最終還是垂首應是。

    冥火閻羅微微一笑,緩緩轉過身去。

    眼看著他便要登階,忽又道:「宗門大典,唯精唯誠。觀禮之人,亦需誠心靜意,躡虛踏空,豈是為客之道。」

    他由始至終都沒有抬頭,卻狠狠刮落惡客的面子。

    七修尊者的面孔依然波紋不興,眼眸中碧綠光芒卻是大盛。

    但最終他還是領頭降到湖心島上,連著那「保鏢」,十幾人合在一處,抱臂旁觀。

    「此亦為奇恥大辱,宗門修士需刻心以記。」

    如此低語,便只有小島上諸位長老才聽得到了。

    不管各自心中想些什麼,至少在語音落下的一瞬間,他們的想法是最接近的。

    人們一起垂下頭去,合聲道:「喏。」

    冥火閻羅無聲一笑,拾階而上。

    才登了兩階,祭臺上熊熊燃燒的陰火已迫不及待地將他攏了進去。

    剎那間,祭臺上的火光變成熾白顏色,寬大的祭袍在火焰中狂舞,恍惚中,有一股澎湃的力量從冥火閻羅已形槁骨立的身體中勃發出來,如一隻無形的大手,瞬間主導了陰火的跳躍和流動。

    因為突生變故而呈現亂象的宗門修士,在見看此種景象的時候,終於恢復了祭祖大典時的莊重。

    湖邊,數千弟子再度匍匐地上,在火焰跳躍的某個間歇,再發呼嘯。

    自遠古傳下的旋律,浩蕩奔流,充斥了鬼門湖每個角落。

    冥火閻羅慢慢舉起雙手,在頭頂合攏,向虛空一點,下沉至眉心,稍頓,然後整個身子均虔誠地彎下去。

    水泡滾動炸裂的「咕咕」聲響起來,那是祭臺的另一面,化陰池裡的「太素化陰玉液」對周圍環境異變做出的反應。

    而化陰池正上方,空間裂隙已伸展為半人高,且在不住地擴大。

    透過裂隙,似乎可以看到另一個世界無邊無際的虛空,偶爾有精煉純淨的九幽地氣漏出來,便似在火堆上灑了一把油,使得祭臺上的火光爆發出更奪目的光芒。

    冥火閻羅嘴裡開始念頌近萬年不變的讚辭,對他來說,這恐怕是最困難的考驗。

    已經喪失活性的聲帶,擠出佶屈聱牙的句子,在隆隆的火焰噴發中,更是支離破碎,模糊不清。

    可就是那些殘留的隻言片語,也都灌注著他毫無保留的情感心力,似乎每一個字音都與天地間浮游的陰火摩娑共鳴,綿密的震盪從立身之處起,直透入另一個遙遠深寂的空間中去。

    語調漸趨高亢,很多次,病癆鬼都讀破了音,然而陰火燃燒的聲威,仍然一波又一波地拔高。

    灼目的火光完全將祭臺上的人影吞沒,空氣爆裂聲連成一片,壓過了瀕臨結束的頌念聲。

    小島上諸長老略有騷動,以往的祭祖大典,似乎還沒有這般聲勢。有那麼一刻,人們還以為冥火閻羅已經給燒成了灰。不過很快的,他微弱的聲音穿過火焰,響在諸人耳邊。

    「鬼靈返生之時,兩界之路洞開。宗門有功之士,若自覺今生悟道無望者,可循此路,入九幽之域,轉生來世,再參造化。今日,可有人麼?」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陰饉。

    老太婆臉上皺紋堆積,排出一個笑臉:「那自然便是老婆子我了。」

    火焰中傳回冥火閻羅幽幽的回應。

    「陰長老全心全意維護宗門,以至於肉身崩壞,今日脫去皮囊,洗脫俗累,安知他日不能得證大道,霞舉飛昇?」

    話音方落,沖天火光中分,讓出一條通路。貫穿祭臺,直達台後化陰池。冥火閻羅的身形卻依然隱藏在火光之中。

    陰饉笑意稍減,先看了眼火光中的通道,又回過頭來,昏濁的目光從諸人面上掃過。

    目光所到之處,不論人們持著何種立場,均低下頭去,向這位駐世幾近五千載的宗門前輩致以敬意。

    「好聚好散,若老婆子僥倖,得以轉生成功,焉知他日,不能與諸位再聚?」

    言罷,她咧嘴一笑,就那麼拄著枴杖,走上祭臺。火焰通道在她身後合攏,遮去她在人世最後的影像。

    湖邊呼嘯之聲再起。

    屬於遠古的蒼茫雄壯之中,終於摻入一分悲意。

    湖心島上,七修尊者冷冷凝注,眼眶中碧火明滅不定。身邊,車宰臣轉過臉來,苦笑道:「滑不溜手,無處下嘴,奈何?」

    「此時下不得嘴,未必他日不成。冥火去後,余子不足為慮,至於血魔。嘿,人人喊打的東西,又有何懼。」

    他抽動唇角,盯上了躬身行禮的閻夫人:「閻鴛處事圓滑,其實比碧水更容易交涉,只是褚老兒先下了手,我也不好說什麼。待今日過後,聯盟軟硬兼施,多處發力,還怕她不低頭麼?」

    身後,那個一斗米教的修士皺緊眉頭,插言道:「劍尊,那個閻夫人也不可小覷,我觀她實力,似乎遠比傳聞中來得精妙詭譎。尤其是擊殺碧水君那一手,很是古怪。」

    「怎麼,碧水君是她殺的?」

    車宰臣吃了一驚,訝然回頭,「孟章神君,你可看仔細了?」

    「我眼睛好著呢。」

    這白布箍額的漢子頗沒好氣地回答。

    他是一斗米教四方神壇首座,孟章神君,論地位,絕不在車宰臣之下。

    這次潛入鬼門湖,助力碧水君,除了他精擅幻術,容易行事的原因之外,還有為自家宗門加入西聯,搏個好頭彩的念想。

    卻不曾想,幾個照面,便眼睜睜地看著碧水君被宰掉,心情之差,實在無以復加。

    車宰臣平常脾氣還不錯,不與他置氣,只是低頭沉思。想了半天,不得要領,又去看七修尊者。

    哪知一望之下,只見七修面頰肌肉抽搐,眼中碧光亂閃,末了,猛然抬頭,直直遠眺西北方向。

    那神情,讓旁人看得心驚肉跳。

    「劍尊?」

    車宰臣小心翼翼地稱呼七修的尊號,卻見他把頭搖了一搖,神態又恢復到了平日的森冷。

    不過,負在背後的手掌,卻緊握成拳,響起了微微的骨節挫動聲。

    「事態生變……都把眼睛放亮些!」

    說話間,車宰臣便發覺,在場的幽魂噬影宗的修士,也都有些不安之態。

    當此鬼靈返生之日,宗門修士的靈識遠比平日敏銳,所以,很多人幾乎與七修尊者同時發現了異樣。

    再過了數息,車宰臣等人被巨量陰氣壓迫的感應,才回饋回來有價值的信息。

    與之同時,西北的天空,已經鋪開了一線暈紅。

    鬼門湖內的陰氣大潮猛然震盪,一下便將所有仍在迷糊中的宗門修士震醒過來。

    人們抬起頭,張大嘴巴,看著西北方向正飛速擴展開來的千里彤雲。

    雖說距離還遠,可極度排外的陰氣大潮已勃然而起,掀動巨浪,與漫空而來的彤雲撞擊在一起。

    數百里外的聲音,當然傳不到這裡來。可是大潮反震而回的波動,卻直接作用於宗門修士的氣脈。

    剎那間,湖岸低輩弟子群秩序大亂,錯雜綿密的震盪攪亂了他們真息運行的軌道,迫得他們必須就地調息,才能安撫下去。

    如此波動,對高手而言,卻是沒什麼影響,可無論是在湖心島、還是祭臺之下,長老與大姓弟子均是面面相覷,心中止不住泛起驚懼之情。

    能與方圓千里的陰氣大潮正面硬撼的人物,天底下也就是那麼幾個。

    再看天邊沒有半分散亂的彤雲,來人身份,實已呼之欲出。

    鬼門湖周邊的陰氣,畢竟不是無縫而入的壁壘,雖然由於質性不同,與入侵的異氣撞了一記狠的,卻也擋不住對方大舉壓上的威勢。只數息,彤雲已漫過小半邊天空,映得夜如白晝。

    李珣遙望著紅映半空的雲氣。

    這場景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可在初時的驚訝過後,他的心態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在驚歎了妖鳳不期而至的詭異後,他便沉下心思,將目光掃向閻夫人,意外地發現,這位未來宗主的面容,實在是平靜得過分。

    他忽然想到,閻夫人鐵了心要增強自家實力,是不是因為早有「預感」呢?

    「天妖鳳凰!」

    不知道是誰先將這名號說出口來,不過就是一轉眼的工夫,便有無數人口口相傳。

    漸漸的,由此名號放射出的沉甸甸的壓力,重壓在每個人的心口。

    妖鳳已經不只是妖鳳,她身後矗立著通玄界最可怕的龐然大物——散修盟會。百萬散修的合力,即使只能發揮出兩三成,也是通玄界所有宗門的噩夢。

    只不過,幾十年來,除了百獸宗之外,再沒有哪個宗門親身驗證那傳說中的力量。

    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便連理論上是「瞧熱鬧」的那批修士也不例外。

    尤其是孟章神君,一斗米教素來龍蛇混雜,也是此界收編散修最賣力的宗門,很大一部分實力,都由此而來。

    然而散修盟會一出,幾十年裡,登門求進的散修,只有可憐的小貓三兩隻,便是宗門之內,也人心浮動,使得宗門實力大降,讓他如何不恨。

    彤雲在漫過鬼門湖周邊的時候,通往九幽之域的裂隙,明顯有不穩的跡象。

    祭臺周邊,九幽地氣的噴發已經沒有節制,小島上,包括李珣在內,十幾位長老都要後退幾步,才能擋著凝結如實質的陰火。

    李珣試探性地伸手在灰白火光中抹過,溫度是不容易測出來,可其中令人心悸的強壓,卻讓他不得不懷疑,冥火閻羅還出得來麼?

    他轉臉去看閻夫人,卻也無法得出太多的信息。

    在距離湖心島十餘里的地方,彤雲的擴張終於停滯下來,可其中偶爾爆裂的火紅漿泡,與陰氣碰撞產生的震盪,依然壓在每個人心頭。

    彤雲之下,倏地抹過兩道虹光,在人們瞳孔中一閃,湖心島上空,已有三個身影飄然下落。

    「來了。」

    人們心中剛閃過這個念頭,便有人呻吟出聲:「祖宗保佑,還有青鸞!」

    李珣瞇起眼睛,抬頭去看。

    準確地說,來人是妖鳳、青鸞,再加上古靈精怪的林無憂大小姐。關係最深厚的三位連袂而來,可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傾巢出動。

    周圍湧動的陰氣絕不歡迎三位充滿異類氣息的妖魔,然而卻敵不過妖鳳、青鸞身上輻射出的強壓,在其週身形成一圈黯淡的灰色光暈,平地自生洶湧暗流,使湖邊低輩弟子叫苦不迭。

    祭臺上的火光無風自動,焰光尖端驀地偏折,指向了妖鳳所在。

    妖鳳神色從容,穿一身大紅刺繡直領大袖衫,鮮紅的底色之上,綴以繁複的花紋,內圍抹胸,顯出一片雪白胸肌。

    裙幅曳地,腰綴宮絛,臂攏披肩,看上去分明就是去參加宴會的盛妝美婦人,實在不像是前來找碴的樣子。

    她右手挽著林無憂,小妮子只是一身短衣長褲,仍是她最喜愛的粉紅顏色,輕靈跳脫,懷中正是「貓兒」,一人一獸,靈動的眼神咕嚕嚕亂轉,倒有幾分肖似。

    李珣倒是首度將注意力大半放在青鸞身上。

    不久前才和這頂尖妖魔惡戰一場,此時見面,他心中還是有些在意的。

    青鸞仍是一身青衫男裝,孤傲冷淡,烏亮的頭髮束成男兒髻,以玉簪固定,若不是容貌太過清雅秀美,與妖鳳母女,倒能合出「一家子」來。

    她的目光明明擦過李珣的臉,卻全是沒看見的神氣,和李珣所想的「咬牙切齒」差距頗大。

    妖鳳並不急於說話,眼神先掃過另一邊七修尊者等人,不塗而丹的朱唇微翹,顯出極不屑的意味來。

    七修尊者自然也沒什麼好臉色,倒是旁邊的車宰臣微笑點頭,盡顯風度。

    等她將目光投往祭臺,紅霞流動的瞳眸所到之處,也沒幾個人敢同她對視。

    祭臺之上,九幽之氣凝成的火光方興未艾,冥火閻羅仍是半點兒聲息都沒有。一時間群龍無首,人們的目光便都集中在閻夫人身上。

    閻夫人的神情尚算從容,她也是少數幾個能抵擋妖鳳眼神的修士。她大袖輕擺,幾名長老紛紛讓開,使她與妖鳳之間,再無阻礙。

    她借勢上前一步,冷靜言道:「本宗祭祖大典,向不接納外客觀禮,棲霞、青鸞兩位仙子不告而進,是何道理?」

    妖鳳兩人未及說話,中間的無憂小姐便不樂意了,她惱道:「耶?為什麼只說我娘親和青姨兩個,我呢,我呢?」

    吃這麼一打岔,閻夫人借勢生成的威嚴,立時打消大半。

    妖鳳竟也任她胡鬧,只在旁笑吟吟地看著,似乎非要從閻夫人眉目中尋出幾分狼狽不可。

    閻夫人此時還真有幾分尷尬,要她同林無憂一般見識,鄭重答禮自然不可,而若繼續無視,小妮子鬧將起來,也是要命。

    方一躊躇,旁邊李珣已笑吟吟地開口道:「無憂小姐,夫人所言及者,是為主事之人。若連小姐都要招呼,那麼令堂及青鸞仙子,豈不是要把我們這幾千人都喚個遍?如此常態,不可不知啊。」

    林無憂聞言,眼睛一瞪,極是不爽。

    李珣暗笑,他深知林無憂的性子,此時卻有意在逗她,看似要攪亂局面,實際上卻是逼妖鳳出面。

    果然,妖鳳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之後,伸手撫上了林無憂的額頭,止住小妮子,向閻夫人道:「閻夫人可是已經繼任了幽魂噬影宗之主?」

    閻夫人絲毫不亂,應道:「未曾,只是幸得宗主及同門抬愛,引為繼位之人。」

    妖鳳雍容一笑,手指輕撫過無憂額前的亂髮,淡淡地道:「這樣也好,未曾得到,失去也就不至於太過痛心了。」

    一語即出,全場嘩然。

    最先暴起的還是閻飆這莽漢,他睜目喝道:「本宗宗主大位,還容不得你這外人插嘴。」

    縱然是人多勢眾,人們也要佩服這廝張嘴的勇氣。

    妖鳳卻根本懶得看他,只是對閻夫人笑道:「何謂外人,夫人應該比誰都清楚。若論關係,那莽漢之於你我方算外人,當然,若再算上古音,這外人,我也當得。」

    四周聽眾均是滿頭霧水,扭頭看閻夫人,只見她眸光冰冷,一語不發,神情相當微妙。

    旁邊李珣忽地閃過一個念頭,這使他搶在前面冷笑道:「元君意欲借散修盟會之勢,壓服本宗,未免打錯了主意。古音再有能耐,也管不到大西南來。」

    妖鳳首次長時間地將注意力放過來,眸光裡終於顯出幾分針對他的興趣。

    但相應的,投射到他身上的壓力也是暴增。

    當然,此時的李珣也不是那種被一個眼神嚇到失禁的廢物了。他臉上笑意不減,昂然之姿,遠在所有人之上。

    末了,妖鳳莞爾一笑:「百鬼道人是吧?你怎麼也算是半個當事人,對其中情由應當瞭解,為何還要故作姿態?也罷,我也問你一句……古音是誰?」

    古音,是誰?

    祭臺之上,滔滔陰火再度噴發,轟隆之聲,卻也壓不過妖鳳的話音。

    從祭臺左右開始、到湖心島、再到湖岸邊上千修士,每個人耳中,都聽得清清楚楚。

    妖鳳在問:古音是誰!

    古音當然是……

    妙化宗的宗主、散修盟會無名有實的掌舵人、最近幾十年裡,通玄界聲名最盛的實權人物!

    而且,按照關係,她還算是妖鳳的侄女。

    妖鳳究竟在說什麼?

    她的語音已經消失,可是上挑的語調,還有說話時冷誚的笑容,均將某個極明顯的意味暴露出來。

    只需轉個彎兒,便能弄得清楚明白。只是,上千修士一時半會兒,都不敢相信自家的腦袋。

    李珣無疑是他們中間,反應最快的那個!

    有那麼一瞬間,李珣也屏住了呼吸,然後,他心中便奔湧出無法壓抑的狂喜。

    崩了,終於崩了!

    妖鳳與古音之間莫名其妙的聯繫,在持續了近兩百年後,終於斷掉了,以兩人的性子,那根本已沒有了復合的可能!

    李珣緊抿住嘴唇,眼眶卻在發燙。

    他甚至已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就此抽身,先去東南林海,帶上水蝶蘭、陰散人,加上就在身邊的幽一,也許,還可以叫上立場曖昧的天芷上人……

    幾大高手齊攻北極,任古音謀算通天,也脫不去敗亡的下場!

    挾大勝之勢,轉而對付妖鳳、青鸞,出奇不意之下,也許百年恥辱,一朝雪洗!

    此後李珣縱橫此界,還有何人能擋?

    背在身後的拳頭緊握,胸口更是鼓脹得幾乎要炸裂開來。

    偏在此時,妖鳳目光打來,照在他臉上,竟若火焰灼烤,裂膚生疼:「這是我們第一次說話。水鏡宗之前,卻不是你!」

    李珣被她打岔,心境倒平和了許多,暫時不去想那些事,只笑道:「那是拙荊,給元君開個玩笑,莫怪。」

    一出既出,閻夫人亦訝然望來。更別提湖心島上,幾個與李珣相熟的修士,均是目瞪口呆。

    「原來真是尊夫人……」妖鳳應是已從青鸞那裡得知情況,稍怔之後,臉上忽地綻開絕美的笑靨。

    與之前禮貌性的笑容不同,此時,她所有的情緒都透過這笑容生發出來,使人的目光一沾上去,便陷入那情思的漩流中,拔不出來。

    當然,也只有李珣這般,清楚其中一切奧妙的人,才能真正洞悉笑容裡的淒美,以及極淡極淡的、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的……善意?

    但在下一刻,她神情回冷,彷彿那眩目的笑靨只是一場迷離的夢。

    她似乎忘記了與李珣交流過,轉臉對閻夫人道:「古音應已傳來消息,不錯,既然她要扶你登上宗主之位,那麼如今,我便要將你從這位子上拉下來;她將幽魂噬影宗作為南部局面的支點,那麼,我也要將此支點,徹底抹掉!」

    她環視周圍茫然混亂的眼神,微笑道:「幽魂噬影宗又要換個主子了!」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58
第十二集  鬼門大典  第七章  轉折


    「放屁!」

    閻飆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了說話的力氣。

    他當然沒膽子和妖鳳動手,可是破口大罵的能耐還是有的。然而,在第二句髒話出口之前,一點火星已彈到他額頭上面。

    火光乍現!

    橘紅的顏色,在灰白陰森為主調的鬼門湖上,有提神的效用。

    不過,閻飆已經享受不到了。

    火星撞在額頭,迸發的焰流破開護體真息,幾乎將他的腦門打陷,身體倒飛出去,撞在後面一座石俑上,人摔俑倒,一塌糊塗。

    祭臺附近,十多位真人級數的高手,竟然沒一個來得及伸手。

    李珣也許算例外,卻不願浪費力氣,因為,妖鳳難得手下留情,饒了這渾人的性命。

    這也許就是真一和真人兩種境界的差距了。

    此界不乏後者力抗前者的先例,但在妖鳳這般,站在修為、技巧、精神等一切之巔峰的強者面前,兩境界的差異,實在不可以道里計。

    然而,她如此做派,任閻夫人心思再沉穩,也難以忍受。

    吐息兩次,穩定心神之後,閻夫人終於冷冷說話:「元君欺我宗門無人耶?」

    妖鳳微笑起來:「鬼先生去後,幽魂噬影宗還有人麼?」

    話音未落,閻夫人的身形已從原地消失不見。

    妖鳳輕「哦」了聲,身體微微偏轉,左側方燃起三五朵跳躍的紫焰,長袖翩然若彩蝶,自焰火中穿過。

    閻夫人低哼聲中自那處現身,想斜抹進去,卻被長袖舞火的手法擋在周邊。

    她身形再轉,那數朵紫焰,卻如有靈性一般,追逐而去,便若在她身後拖了條尾巴。

    閻夫人錯步退開,素白的手指從袖間伸縮幾下,哧哧聲中,紫焰盡滅。

    但她蒼白的臉上,也顯出幾分暈紅,許久才散去。

    此時,全場再度啞然。誰也沒有想到,一貫圓滑有餘,強勢不足的閻夫人,竟然會有如此激烈的表現。

    便連妖鳳也需要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她,末了將注意力放在她胸口處,莞爾道:「不錯,看得出來,你做了一番準備。只是,還不夠。」

    聲猶在耳,她已踏前一步,落點卻是離地半寸的虛空。

    人們眼中剛烙進妖鳳躡空而立的身姿,閻夫人身前已迸發出熾白的光波。

    閻夫人只來得及舉手擋在眼前,便被一股巨力砸飛出去。力量直接觸及之處,彷彿被滾油潑過,烤膚欲焦。

    妖鳳停也不停,排空直進,沒等閻夫人調整好重心,她的手指已刺擊而下,取的是閻夫人的額頭。

    可灼熱的感覺觸膚而止,等到閻夫人反應過來之時,妖鳳已駢指切下,撕開了她胸前的祭袍。

    「嗡」的一聲狂震從妖鳳身後響起,稍遲一線的,是青鸞掌刀劈空的獨特爆音。

    妖鳳心念微轉,已經探入半個指節的手倏然上提,恰好避過了橫切過去的血光。

    與之同時,身前的閻夫人被血影捲動,猛然拉開距離。妖鳳瞳眸中紅霞流轉,也不追擊,衣袖卻無風自動,數點火星自袖中飛出,緊緊綴在血影之後。

    李珣感應敏銳,立時發覺這幾點火星中蘊含的恐怖能量。

    他暗叫了聲苦,若讓李珣在妖鳳與青鸞之間,選一個做對手,那麼,毫無疑問,他只會選擇後者。

    因為,妖鳳堪稱是此界空前絕後的控火大師,對火焰的操控,窮盡變化之能事,比青鸞專精惟一的凌厲,更能成為李珣的剋星。

    眼看一顆火星已經迫及後腦,李珣向懷中的閻夫人使了個眼色,同時手上發力,兩人在輕撞之後,疾射向相反的方向。

    飛動的火星沒有半分停滯,在兩人分開的剎那,轟然炸裂。赤色的火流四面分張,恍如舒展開來的蓮瓣,又在瞬息昇華無蹤。

    李珣只覺得臉上、手臂多處發癢,耳中更灌入滋滋的怪音。稍一體察,便知是肌肉被火光灼傷。

    血影妖身對此分外敏感,火勁竄上,當即燎起大片水泡,且有不斷擴張的趨勢。

    暗叫一聲麻煩,李珣瞬間啟動「血神鍛體」的法門,將侵入的火勁化消乾淨。

    但此時,第二波、第三波的火勁已經追襲過來。

    火光耀目,然而其光芒、質性卻都有微妙的不同。幾層火勁重疊在一起,其中自行生發的變化,已繁複到令李珣頭皮發炸。

    「妖鳳手段,便如構建宏大雄偉的宮殿,佈局謹嚴,又處處見匠心巧思。可雄渾、可輕巧、可燥烈、可迂徐,控火之道,至善已矣。」

    在這要命的時候,李珣腦子裡竟不由得想起清溟與妖鳳戰後發出的感歎。

    緊接著,鋪天蓋地的烈火已將他吞噬進去。

    急劇拔升的高溫還在其次,最可怕的,還是其中潛蘊的天界淨火,相較於當時青鸞的手段,更為霸道。

    才一接觸,李珣便頭暈腦脹,差點兒以為自己給烤得化了!

    生死攸關之際,哪還會細細思量?根本不經腦子,他記憶中應付此情況最有效的手段,已給使了出來。

    大氣中鏘聲顫鳴,他手中無劍,可肢體擺盪之際,精微劍訣自發駕馭真息,擰合成森寒劍氣,透體而出。

    漫天火光竟被他一劍破開個缺口,他隨即衝出來,雖說鬚髮皆焦,滿身燎泡,可畢竟還是活了下來。

    血影妖身強大的恢復能力馬上開動,不過是在空中打了兩個翻滾,行將落地時,李珣一身外傷已好了七八成。

    那邊閻夫人承受的壓力比他要小,幾乎同時脫身出來,形容卻也頗為狼狽。

    她胸口的袍服上,被妖鳳手指劃開的短縫,正灌進涼風,提醒著她問題的嚴重性。

    妖鳳沒有再次追擊,她臉上略顯驚訝。目光盯著李珣的身影,分明有些疑惑。

    李珣管不了妖鳳是什麼想法,百忙中看向閻夫人,見她捂著胸口,目光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再望向湖心島另一邊,七修尊者等「惡客」神情詭譎,想來是窺著了縫隙,正動心思。

    如此局面,若再不決斷,讓事態繼續惡化下去,幽魂噬影宗怕是熬不過這關了!

    腳下剛一點地,他又借勢飛退,身在半空,已經厲喝道:「宗門弟子,循路各歸其所。大姓弟子,奪天星散位,操控「幽域天障」,諸長老,此時不啟「通幽鬼路」,更待何時……咄!」

    最後一聲卻不是什麼厲害法門,而是他探手入懷,將前日冥火閻羅交給他的鬼門令用力扔上半空。

    權杖特殊的幽光在虛空中拖曳出一條碧瑩瑩的軌跡,隨著這一拋,鬼門湖範圍內,以千計的禁法佈置,盡數開啟。

    所有人都覺得身上一沉,巨量陰氣在已開啟的禁法控制下,漸漸擺脫了自然流動的狀態,通過遍佈周邊的禁法通路,逐步有序地運轉起來。

    這時候,閻夫人終於回神,她仰頭看到飛至最高點的鬼門令,再不遲疑,緊接著李珣的話音道——

    「宗門遭難,舉凡宗門修士,均當戮力以赴,共拒外敵!幽域天障開啟之時,凡是仍在鬼門湖豆留的外宗修士,均為本宗生死仇敵,格殺勿論!」

    尾音未絕,半空中鬼門令驀地大放光芒,肉眼可辨的光絲以權杖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投射出去。

    千萬條光絲才同外界陰氣接觸,便猛然膨脹至小指粗細,有如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將湖心島、乃至整個鬼門湖罩在其中。

    開啟「幽域天障」的樞紐已經啟動了,直至此刻,眾多修士才從亂象中回神,品出了百鬼道人話中的意思。

    幾個精明的傢伙臉色發白,先一步向自己的住所狂奔。

    有一就有二,很快,兩千修士便化做數十道洪流,向鬼門湖深處奔去。

    轉眼之間,湖岸邊的弟子已散了個乾淨。那模樣,說是逃命,也沒有錯處。

    李珣所說的那段話,其實只有兩個詞真正有意義。一是幽域天障,二是通幽鬼路。

    幽域天障倒也罷了,只是建立一個覆蓋鬼門湖的氣機導引網路,使範圍內的禁法威力增加。

    真正要命的是「通幽鬼路」。

    正常狀態下,通幽鬼路是需要三名真人境修士合力完成的法門。

    可如今,不算昏迷中的閻飆以及正面迎敵的李珣、閻夫人,此地總共集結了八位長老,且正值鬼靈返生之日,通往九幽之域的裂隙就懸在眾人頭頂。

    若在此時發動通幽鬼路,結果就絕不會只是九幽地氣湧出、百里生靈死絕而已。

    很有可能,頭頂的空間裂隙將失控性地擴張,將大半個鬼門湖都吞到九幽之域裡去!

    便是妖鳳、青鸞這般絕頂妖魔,在九幽之地,怕也脫不了一個死字。

    這是真正玉石俱焚的狠招!

    七修尊者面上陰沉如水,在局面混亂的時候,他信奉的是以力破巧,用手中魔劍,斬出路來。可偏偏兩大妖魔同時在此,任他怎樣自負,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他也懷疑,祭臺下的長老們有沒有玉石俱焚的膽氣,可一行人再逗留下去,對長老們無疑是種刺激。

    天知道,那些正在迷茫中搖擺不定的人們,在切身的威脅之下,會做出怎樣的事情!

    權衡利弊之後,七修尊者終於做出決定。

    「走!」

    「不錯,以退為進。妖鳳、青鸞既然與古音失和,區區兩人,破壞則已,控制局面卻難,不論結果如何,終究還要我們來收拾殘局。」

    車宰臣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頗給七修幾分面子。

    眼下局面實在糟得很,一行人包括最焦躁的孟章神君,都點頭答應。

    也不再招呼,由七修打頭,一行人飛天而起,轉眼破開漸成規模的幽域天障,遠遁而去。

    「惡客」遠遁,李珣先鬆了口氣。

    如此局面,既然不指望七修與妖鳳火拚,那麼變數少一個是一個,閻夫人的思路還是對的。

    這時候,湖心島上的大姓弟子才開始動作。

    碧水君的六名弟子是不用指望了,其餘二十一人,均在各自師尊的示意下,扯著六個受制的師兄弟、包括昏迷的閻飆長老,飛遁出去,佔據鬼門湖各處的天星之位,以主持幽域天障的運轉。

    轉眼間,湖心島周圍,只剩下了包括閻夫人、李珣在內的十長老,還有妖鳳一家。

    空蕩蕩的場面下,九幽地氣的爆鳴聲,卻越發地響亮。

    只不過,李珣和閻夫人的威望顯然還沒有到言出法隨的地步,兩人喝聲之後,僅有三位長老合在一處,合力運轉「通幽鬼路」的法門,其他人有的猶豫、有的觀望……

    然後,他們便再沒有機會了。

    青影閃動,已經旁觀了許久的青鸞終於出手。修長的身形劈開已凝結如實質的陰氣,直撲祭臺之下的長老群。這時候才看出,三與八的數位,在實質上的差距。

    如果全員戮力以赴,憑藉空間裂隙天然生成的大好局面,「通幽鬼路」的成型,不過是轉眼間事。

    而僅僅三人的努力,顯然比不過絕頂妖魔的神速。

    青鸞是蓄勢而發,以其一貫的銳利氣勢衝起來後,全天下也沒有人敢擋在她的前面。

    李珣正承受著妖鳳的氣勢壓制,只能在百忙中,啟動附近的某個禁制,意欲擋上一擋。

    虛空陰氣噌然點火,凝成巨蟒般的長鞭,破空尖嘯,抽擊上去。然而在瞬息之後,便星散半空,再不成形。

    青鸞的身形幾乎沒有任何停滯,轉眼飛臨島上,撲擊而下……

    李珣再沒機會去看了,妖鳳攻勢已經如影隨形,傾壓上來,一出手,李珣便見識到了,這位絕頂妖魔的堂皇大氣。

    奔流的火焰根本無視周邊陰氣的阻礙,似乎永遠都能尋到空隙,飛動閃耀,甚至逐漸牽起陰氣大潮,隨之共舞。

    李珣甚至以為被塞進了火焰的海洋中,也終於見識到了,什麼才叫「燃盡萬物」!

    他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抵禦,只能憑藉著速度,在妖鳳圈定的範圍內狼奔豕突,避過殺氣正鋒。

    不遠處,也響起了閻夫人的悶哼,她此時修為大都憑藉外力,遠比不過李珣的圓潤自如,此刻也就更加狼狽。

    李珣咬了咬牙,血影妖身全力發動,對準滔天的烈焰,直穿過去。

    才突進十餘尺,他忽地聽到妖鳳的低語聲:「……她向來謀定而後動,不過,此次我勉強也算打了她個措手不及。卻不知,她對你還有什麼交待?」

    她口口聲聲將閻夫人與古音綁在一起,又拉低閻夫人的地位,如此作法,與閻夫人反駁碧水君的手段,倒是同出一轍,堪稱絕大的諷刺。

    閻夫人回應的,只是一聲厲嘯。

    嘯音未盡,李珣已破開火海,鮮血淋漓地衝出來,傷處血肉抽搐,卻也在迅速恢復中。

    只可惜,他這「忠心護師」的表現,沒有受到旁人的認可。

    妖鳳在擊退閻夫人拚命的進攻之時,還有閒瞥來一眼,微笑道:「你仍未出全力,在想什麼?」

    她目光所向,卻是李珣身側的虛空。李珣馬上明白,她是暗指尚未現身的幽玄傀儡。

    只是,當日青鸞已經表示了深重的懷疑,如今妖鳳又已有準備,他再使出來,未免就太蠢了些。

    嘿然一笑,李珣十指箕張,血神劫指破空攢射,交織成一張血網,攻殺過去。

    指力才出,他體內已質氣轉換,無底冥環借天時地利之便,急劇抽取九幽地氣,再迸發出來,瞬間與外界陰氣合流,啟動了另一套禁制。

    千百道九幽劍氣破土而出,凌空亂斬,吸蝕元氣,方圓十丈之地立成死域,便連附近的湖心地宮,都給削去一角。

    閻夫人方退又進,見李珣如此大手筆,低叫一聲「好」。

    也許是交手時被勁風吹捲,她背後的風帽又罩在頭上,看不出神情變化。不過與李珣的配合,卻合節合拍。

    數道符籙凌空書就,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陰氣頃刻化生,扭合成數十道無形氣鎖,但求務必僵滯住妖鳳身形,使她直面無堅不催的劍氣風暴。

    妖鳳確實停了下來,只是她腳下卻也亮起一圈微芒。

    在劍氣風暴吹動了她的裙袂之時,熾紅的火光宛如綻開的花瓣,在虛空中劃出流暢的弧度,繼而在風暴的吹捲之下,瘋狂旋轉。

    柔美的花瓣化成了堅不可摧的壁壘,九幽劍氣的風暴撞在上面,無不被彈射崩碎,而高速的飛旋中,迸射的炎流簡直就是絞殺的利刃,從妖鳳近身處疾速擴展開來。

    李珣主持禁法,迴避稍慢,被炎流利刃擦過,一條膀子差點又給卸下去。肩窩處血霧濺射,慘哼聲中,倒栽而出。

    稍遲一線,閻夫人也踉蹌退後,想勉力止住身形,但下一波炎流抹過,她為了躲閃,低叫一聲,還是跌在地上。

    妖鳳舉手間破了兩人合攻,腳不沾地,踩著火雲蓮座,飄然而至。

    閻夫人掙扎未起,李珣剛合壟斷裂的筋骨血脈,而妖鳳卻也沒有進逼的意思。只是目注閻夫人,輕聲道:「憑籍外力,終究不是正道,你技止此矣。事到如今,若你將精元珠送上,並自陳不做宗主,我饒你性命又何妨?」

    閻夫人努力直起腰身,語音穿過風帽的遮擋。

    「我不做宗主,自有旁人去做。元君的意思,莫不是只要不遂古音的意,怎麼都好?」

    妖鳳啞然失笑:「這麼說也……」

    話出半截,閻夫人嘶嘯聲中,合身撲上,發動奔雷掣電的一擊。手掌由袖中突出,雪白的膚色瞬間被青黑的顏色覆蓋,筋絡突出,駢指如刀,直刺妖鳳心口。

    見她這凶悍的打法,妖鳳頗為不悅:「不知死活!」

    火焰如流,輕鬆格擋。

    轉眼間,妖鳳臉色倏變。

    一道如虛似幻的陰影,彷彿是從閻夫人身上分離出來,排空搶進,直迫中門,護體焰光便如薄紙般,被一剖而開。

    旁邊本準備回應攻勢的李珣已經呆住。

    此情形與他平日手段,何其相似。

    而且,這樣的生機脈動,還有強大澎湃的力量,與鬼門湖的環境結合得天衣無縫、具備天然融入虛無的精神狀態,他是何其熟悉!

    松林內,水塘邊,那個驚鴻一瞥的人影……李珣腦中電光閃動,照亮了已積壓數日的疑團。

    傀儡,一個強大的傀儡!

    李珣終於想起,閻夫人所精修的法門,除了碧火流瑩咒法之外,便是驅屍傀儡術!

    而自己成為閻夫人弟子數十年,竟然從未見過她煉製的傀儡,她對此亦諱莫如深……

    而此刻,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被對方攻入中宮,妖鳳臨危不亂,腳下火雲蓮座再度開放,炎流利刃絞殺之下,終於將那人影擋住。

    然而,後方閻夫人幽冷陰森的頌念聲起,一道又一道符籙虛空書就,牽引陰氣,接二連三地拍入前方傀儡背上。

    「滋滋」的大氣顫鳴聲不絕於耳,傀儡週身彷彿披上了一件由灰白火焰織就的外衣,火光交錯中,又生一層綿密的電光,扯動火流,又像是尖銳的倒刺,密密麻麻,將傀儡整個地包攏進去。

    如此獰惡凶悍的外形,只是旁觀,便令人心生寒意。

    妖鳳明顯謹慎許多,交手三合,便駕著飆飛的狂流彈射上天,開展另一波激戰。剛剛布好的幽域天障也被交手造成的亂流,撕得支離破碎。

    李珣看得嘖嘖讚歎,他今日才真正明白,為何宗門內的高手總愛兼修碧火流瑩咒法與驅屍傀儡術,原來二者結合在一起,竟然可以發揮出如此驚人的效果。

    正看得上癮,耳邊卻響起一聲低喚:「攔住青鸞!」

    聲音響起之時,閻夫人已從旁邊穿過。李珣揚起眉毛,環目一掃,立將周圍形勢收入眼中。

    妖鳳被傀儡牽制,青鸞在祭臺附近已經擊倒了五個長老,剩下三個被放倒也只是頃刻之間。

    不過此時,湖心島上,那個看起來全無神通的小姑娘身邊,確實一個人也沒有。

    閻夫人的用心,昭然若揭。

    妖鳳脫不開身,青鸞卻是可進可退。她一直分出心神在林無憂身上,見狀悶聲不響,反身追襲過去。

    閻夫人的舉動經觸及她的底線,是以她破空的去勢根本就是無可抵禦,別說擋在前面,就是靠近,也要仔細掂量掂量。

    李珣心中大罵閻夫人燒壞了腦子,把小妮子看得太輕,可他還是依言卡在青鸞飛掠的線路上。

    鏘聲鳴響,李珣使盡渾身解數,連拆帶卸,在付出被青鸞掌刀劈斷半邊脖子的代價之後,終於還是將其去勢阻了一阻,隨即被轟飛一邊,直撞入湖心地宮的外牆,整個身子都被埋到了地下。

    等他在嗆咳聲中,辛苦地爬出來時,湖心島上的局勢已經僵滯了。

    閻夫人站在林無憂身後,一手鎖著小妮子的喉嚨,身子挺得筆直。然而頭面上血流如注。

    青鸞犀利的掌刀氣芒破開風帽,幾乎劈進她的顱骨內,她可沒有李珣幾近不死之身的能耐,此時能站穩身體,已經是個奇跡。

    更可怖的並非這個。

    沒有了風帽的遮掩,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閻夫人此時的容貌。雖然有血漬浸染,可是,那膚色哪還是平日的白皙柔膩?

    青黑的顏色肆無忌憚地爬滿了她的臉面、脖頸以及所有祼露的皮膚,且有血脈筋絡凸浮其上,將體表切割成無數凹凸不平的碎片。在某些關節骨突之處,甚至凸起尖刺,醜陋恐怖程度,比妖魔還要妖魔!

    此時,她左手食指第二關節的凸起尖刺,便頂在林無憂嫩白的肌膚上,已經深入半分。

    李珣齒縫間緩緩吸入涼氣,如此情景,實在很考驗人們的承受力。他也隱約想到,這與閻夫人嵌在胸口的「金丸神泥」及其中封著的「活物」

    鐵定有關。

    妖鳳仍被傀儡糾纏,暴烈的震盪幾乎要將鬼門湖掀起來。青鸞則站在閻夫人身前丈許。

    平時,這只是呼吸間可以往返千百次的距離,但她卻不敢以此挑戰閻夫人手指抽動的速度。

    「退開!」

    閻夫人的聲音微弱無比,卻有著不可違抗的堅決,「越遠越好……退開!」

    青鸞純青色的瞳孔死盯在閻夫人醜陋的面孔上,臉上沒有任何波動,一步步後退。

    氣氛已經緊張得要爆炸了,便是李珣,也不敢有什麼多餘的動作。

    只見得青鸞漸漸退出十丈之外,腳跟幾乎要抵住湖心島的邊沿。閻夫人前額流出的血液已經滴落在林無憂的頭上,奇特的觸感,讓小妮子有些不自在。

    所以,她小臉兒揚起,似乎全然不知由於脖頸扭動,尖刺在她咽喉要害上撕開了長長的血口。血液沁出時,小妮子臉上仍是一派天真:「閻姨是要陪我玩麼?」

    閻夫人訝然垂眸,便在此刻,林無憂懷中的血吻猛地竄上來,張大貓嘴,露出四根暗紅的獠牙。

    「孽畜!」

    閻夫人眼中殺機閃動,一手仍扣著林無憂的喉嚨,另一隻手掌閃電般探出,要將這妖獸格殺當場。

    便當此時,「貓兒」圓溜溜的大眼中,忽地射出兩道紅光,穿過指縫,照在閻夫人眼中。

    時間在此刻凝滯了。

    閻夫人本能地要勾動手指,殺死這詭異的少女,可在紅光刺入眼睛時,她的行動力都在瞬間被剝奪乾淨。

    小妮子似乎還沒會體會到此時閻夫人的外貌是怎樣地醜陋,只是笑嘻嘻地從她臂彎中鑽出來,纖白的小手就貼在閻夫人豐盈的胸口上,小指從上面的裂縫中探進去,還淘氣地掏摸兩下。

    李珣怔在當場,看著青鸞唇角帶著冷誚的弧度,再次走上前去,腦子徹底懵掉。

    林無憂的眼睛笑得似月牙兒一般,就在這笑容裡,她整隻手探入裂縫,再猛然一拔……

    隨著閻夫人一聲慘呼,金芒閃閃的圓珠已落入小妮子手心,上面還帶著淡淡的血絲碎肉。

    閻夫人被抽去了一切力量,軟軟倒伏地上。不過,她的形貌已在飛速地還原,粗糙青黑的皮膚變得光潤白晰、浮凸的筋絡、突起的骨刺,也都恢復為常態。

    不過數息,地面上蜷縮成一團的閻夫人,已經盡復舊觀,那虛弱無依的姿態,更是惹人憐惜。

    只可惜,場中缺乏憐香惜玉的人物。

    林無憂將金珠拋了一拋,隨手遞給青鸞。旋又蹲下身去,很體貼地把閻夫人的軀體擺正,還為她止血,嘴上隨口道:「閻姨,你也太信得過表姐了。她是告訴你,金丸神泥裡面,封著我家大狗的精元內丹,是不是?

    「可表姐最愛騙人的,你怎麼能信呢?這裡面,可不只是封著內丹,便連大狗都囫圇在裡面呢!而且娘親說過,狗狗其實是只耗子,耗子最怕貓的……貓兒,你說是不是?」

    「貓兒」盤在林無憂肩旁,懶洋洋地喵了一聲,倒與尋常貓咪頗有幾分神似。可聽在閻夫人耳中,無疑是最惡毒的嘲諷。

    她慘笑一笑,閉目不語。

    「咚」的一聲大響,半空中的傀儡被妖鳳重重擊落,直陷入數丈深的地底。猶在半空中時,傀儡身上繚繞的電刺火衣便消散乾淨,宣告著閻夫人的徹底失敗。

    妖鳳飄然落下,略微整理衣裝,目光所及,祭臺之下,八位長老能站著的,僅有兩個,湖心島上,李珣也正瞅著這邊發呆。

    局面已徹底控制,她走上前來,從青鸞手中要過金珠,稍做打量,方笑道:「古音聰明反被聰明誤,交給你這珠子,本身便存心不良,可她卻沒想到,如此反幫了我的大忙……閻夫人,還記得你與古音初見時所懷的心思麼?」

    閻夫人睜開眼睛,卻只是看向愈見黯淡的天空。

    妖鳳搖頭一笑,正要再說,忽地有所感應,與青鸞一起扭頭,正看到湖面浮起的祭臺之上,陰火之中,慢慢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未見其容,已聞其聲。

    「閻鴛哪,你四九重劫之前,便和古音有了交情,論布線的長遠,碧水實在瞠乎其後。可如今,局勢變成這副模樣,你怕是也始料未及吧!」

    聲音沙啞乾澀,還有著「呼嚕呼嚕」的雜音,似乎隨時都會被湧動的痰液嗆斷。

    可其中難以言述的勃然張力,卻直搗進聽者的心窩子裡去。

    「嘿嘿,宗門無人、宗門無人……鬼師弟去後,確實是沒人啦。宗門裡一窩子廢物,我就是領頭的那一個。棲霞元君、青鸞仙子,好,天下七妖的眼裡,大約也儘是廢物吧。」

    低笑聲中,冥火閻羅分開沖天的火焰,慢步走出,在火光邊緣,雙腿微叉,穩穩站住。

    熾亮如艷陽的眸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流過。然後,他深吸口氣,氣流從腹部提起,在胸口稍一醞釀,便化作宏大的聲波迸發出去——

    「幽離你個王八蛋,是不是想等著我這邊全被殺光了,你他媽才跳出來?」

    聲波四面激盪,所過處,湖水生波、林木做響。便在餘音猶強之時,一聲長笑曳空而至,將滾滾餘音徹底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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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集  百鬼夜行  第一章  耍弄


  「幽離……神君?」

  李殉眉毛揚起,眼睛隨著笑聲的流向慢慢轉動。

  來人是在極遠處發聲,轉眼己凌壓周邊,其勢雄渾,如虎嘯生風,悍勇之至。

  然而,在所有人都在估計來人現身的方位時,笑聲倏止,映入眼簾的。只是一陣清風。

  沒有人?

  祭臺上火光沖天,與島上島外的宮宇樹林生成了無數陰影,扭動交纏,考驗諸人的眼神敏銳程度,又似是無數奸滑鬼魅,嘻嘻嘲弄。

  場面反差之大。令人憋悶得吐血。李殉抽動嘴角,也不知是氣是笑,再看妖鳳、青鸞,此刻面色都不好看。

  尷尬的沉默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回到冥火閻羅身上。

  面對如此局面,冥火閻羅只低聲而笑。眼睛瞇起。任場中諸人眼神銳利。也都也勘不透他的心思。

  這個……勘不透便勘不透吧。

  李殉忽爾一笑,扭動脖子,先前被青鸞斬斷半邊的傷口,此時己完全癒合,他還有閒拍打身上沾的泥灰,如同事不關己一般。

  當前的事實證明,為自己留一步棋果然還是正確的。

  李殉的做派引得妖鳳還有些疑惑,台上的病癆鬼則再清楚不過。目光從狹長的眼縫中透出來,在他臉上一掃。之後便再無反應。

  李殉才不管冥火閻羅怎麼個想法。

  在冥火閻羅喊出「幽離神君」的名號之時,便等於是將宗門修士都耍弄了個乾乾淨淨。

  妖鳳此時也將自己的步調調榷過來,她目注冥火閻羅,搖頭道︰「藏頭露尾又如何?不如擔心下你自己吧。引外氣入體,強續生機,一灶香之後,你必將肉身崩壞,萬劫不復。在這段時間裡,你想做些什麼?又能做些什麼?」

  周邊氣氛猛然一窒,祭臺之下,幾個尚存的長老,絕望的神情更是遮掩不住。他們並非不知冥火閻羅的狀態,只是心中僥倖被妖風一語道破,精神已經承受不了。

  況且,還有幽離……

  冥火閻羅露出笑容,牽動枯乾的肌肉與白森森的牙齒,妖異且陌生︰「多謝元君提醒,不錯,這從賊老天手裡偷來的片刻工夫,萬萬不能浪費了,如此,我們直入正題。」

  「元君一手造成如今這局面,不管是出於謀算也好,純洩私憤也罷,對敝宗而言,己經是不可收拾,大約只有重頭再來或者就此湮滅的區別了。這可是元君想得到的結果?」

  妖鳳啞然失笑,笑容裡,她的眸光卻漸漸冷冽下去︰「倒也沒什麼,只要你們改換個宗主,不要讓閻夫人登位便成。若諸君沒有意見,我等就此退去。」

  聽她這言語,幾個長老差點兒背過氣去,只是諸多狠話,卻是卡在喉嚨裡,進退不能。一時間目毗欲裂,恨不能用目光將妖鳳千刀萬剮。

  冥火閻羅上下頜顫動兩下,算是發笑︰「以元君之威,確實是想來便來,想去便去,哪裡有旁人說話的餘地。況且,以敝人的模樣,恐怕再無緣得見列祖列宗,這悶虧和著牙齒吞下去也算不得什麼。只是……」

  他拖了個長音,話氣轉折︰「只是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正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按著元君所說,要敝宗撤換宗主,只為了尋古音的晦氣。」

  「確實,閻鴦與古音勾結甚久,或許得了許多助力,若她繼承宗主大位,古音也能從中取利。然而,古音操持天下權柄近半,何事不可為?破落如敝宗,她仍要大費周章,所圖為何?還請元君示下。」

  「閻夫人與她勾結,你去詢問便是,何必問我?」妖鳳淡淡回絕。

  冥火閻羅搖頭道︰「古音謀算,向來周密詭變,若閻鴦能知其圖謀,何至於落得這般下場?」

  此言字字誅心。閻夫人聽得真切,蜷曲的身子更是止不住顫抖,拳掌緊握,指甲破肉之下,片片見血。

    妖鳳瞥去一眼,尚在沉吟,冥火閻羅又追加一句︰「元君既然要與古音作對,何必再為她遮掩?一人計短,兩人計長,若元君肯明示天下,古音謀算再密,也抵不過天下人,唯有事敗而己。」

  冥火閻羅如此說法,一旁李殉也大為意動。

  妖鳳大概是古音數百年來最親密的合作者,古音的謀劃,大半都瞞不過她,若她真能盡述其中關竅,古音百年心血,恐一朝盡喪。

  不過,李殉也聽出些古怪,病癆鬼身體不好,說話從沒有太多虛文,怎麼今日偏偏這麼多廢話?

  妖鳳卻沒想太多,只冷笑道︰「好大方,按你的意思,只要我說出其中曲折,你我兩方之事,一筆勾銷?」

  「便不是又如何?元君橫行天下,當真還掛念我們這破落戶不成?」

  冥火閻羅姿態之低,實是無以交加。

  「主意不錯,可惜……」

  「元君!」

  冥火閻羅忽將聲音高揚,在妖鳳表明態度之前,打斷了她的話,背後熊熊火光似乎也隨之額動兩下。

  妖鳳眼中寒芒閃動,冷冷盯去。

  病癆鬼深陷的瞳眸燃動幽火,分毫不讓︰「若敝人所猜不差,元君此時的態度……莫不是有心報復,卻無處下手?」

  嗆咳幾聲,冥火閻羅聲音漸低,但仍清晰可辨︰「當然,敝人相信,若元君要取古音性命,就算她身邊有玉散人護持,仍是翻掌間事,最輕鬆不過。可眼下這局面,應當是嫌殺之太輕,又或是……人不畏死,奈何以死俱之?」

  他的嗓音輕之又輕,其中卻有輕雷郁動。一時間鬚髮飛揚,昂然之姿。刺得旁人眼神生痛。

  李殉輕哼一聲,卻聽到妖鳳微微而笑︰「一肚子花花腸子。」

  妖鳳沒有否認,那麼,古音果然己存死志!

  心中有了這般明悟,李殉只覺得寒氣自牙縫間絲絲滲入,積鬱在五臟六腑之間,心目中古音的形象也前所未有的明晰起來。

  冥火閻羅畢竟不知其中秘辛。他口中的「玉散人」,此時己是行屍走肉。早不復當年之勇。也正因為如此,古音的狀態遠比他想像中的更瘋狂。

  談笑間翻覆天下的強者。和一心求死的陰鬱女子,便在此刻合為一體。生死之別。看似簡單,可那根本就是智者和瘋子的差別。

  李殉寧願對上十個惜命的智者,也不願碰到一個不顧死活的瘋子。尤其是這瘋子還擁有著驚世絕倫的謀算。

  冥火閻羅只是點頭歎道︰「若古音不惜身顧命,其謀劃之事,更要驚天動地,不輕舉妄為。也是對的。可正因如此,元君更應該公示天下,以舉界之力,將其陰謀抵消才是。」

  妖鳳唇邊冷請之意不減,根本懶得說話。

  見狀,冥火閻羅眉頭跳動,眼眶中幽火閃爍。奇道︰「元君這也不做,那也不做,難不成,只是想著報復古音,卻不想干擾她的所作所為?敝人可否猜想。古音之所謀,亦是元君之所願?」

  話音方落,身後祭臺轟地一聲大響,沖天陰火持續了半夜的強勢之後,終於有所減弱。焰芒緩緩下挫,空氣的爆裂聲也逐步沉悶下去;妖鳳的眼眸卻燃起了奪目的火光,似要將祭臺上的病癆鬼化為灰燼。

  冥火閻羅只作不知,繼續額首感歎︰「看來,便是如此了。元君當年受此界宗門圍攻,夫妻反目,又委身於玉散人。滿腔怨氣,自然要有個發洩之道。由此看來,古音所謀非小,而且對此界傷害極大,而元君樂觀其成……是也不是?」

  他分析得條理清楚,極具說服力,幾乎讓人以為,那就是事實︰妖鳳雖仍維持著凌厲的眼神,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半晌,在人們以為妖鳳就要默認的時候,她忽然失笑︰「冥火……你當我是傻子麼?」

  餘音猶在,本己乾燥灼熱的大氣溫度再次攀升,幾乎能把人的毛髮點燃,更有妖鳳強橫神念充斥其中,掠過李殉身側時,便似有一記重拳轟過,激得他背後寒毛倒豎。

  李殉低喝一聲,週身真息鼓蕩。堪堪敵住外界飆升的強壓。

  不過,妖鳳並不是針對在場諸人。李殉依稀感覺到,島外的廣大空間中,因為劇烈的溫差變化,使得草木生靈都顯出其特有的氣息來。藏匿的人物,再無所遁形。

  妖鳳鳳目含威,並無動作,一旁的青鶯卻振動寬袖,呼呼連響,堪比神兵利刃的寒氣四面迸發,岸邊稀疏的樹叢立時被砍去半截。

  青鸞此舉,絕對是有的放矢。

  氣刃所過之處,錚然有聲,七八個人影隱隱綽綽現出身來,又很快沒入更深的陰影中去。

  然而,就在變化的剎那,湖邊樹叢裡,上百點火光同時點燃,瑩亮的光線灑遍每一個角落,深暗的叢林瞬間亮如白晝。這種情況下,什麼隱身匿形都是笑話,下一刻,青鸞凌空而至,纖細的身影抖散出彌蓋四野的陰雲。

  島上,妖鳳微微而笑︰「你喋喋不休,便是為了讓他們安置機關麼……幽離神君何在?」

  伴著她的悠然話音,半空鏗鏘震鳴,叢林中的修士砰然四散,卻仍不免帶出數蓬血霧,形狀淒慘之至。

  不過,林中修士一心退卻,又散得極開,青鶯也無法一舉建功。她目光稍轉,己經選中下一個目標。

  青鸞身形甫動,忽有人哈哈大笑︰「棲霞元君當面。何敢妄稱神君,幽離在此。」

  青鸞身了停住,微覽眉峰,扭頭看去。

  這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移過來,指向李殉背後。

  背後的笑聲震得李殉耳鼓生痛,他臉上不動聲色,回頭樸去,丈許外,一個錦袍男子負手而立,月光越過他的肩膀。與妖鳳抵在一處。

  此人不過是中等身材,其貌不揚;略嫌狹長的面孔上。星星點點都是細碎疤痕,更有一道長疤切過半面臉孔,直到頸後。

  其人模樣並不怎麼入眼,可是意態豪放,坦坦蕩蕩站在那裡,便有一番雄壯氣度。

  此人是通玄諸宗宗主裡,心思最為猙獰醜陋的一個,卻成功地將滿腔謀算都掩蓋到豪雄姿態之下,比之冥火閻羅的幽深難測,是另一種味道。

  不過,此時李殉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幽離神君是如何瞞過在場所有人的耳目,悄無聲息地潛入湖心島上的?

  「一別多年,你的噬影大法倒是越發精進了。」冥火閻羅替李殉提出了解答。

  攤開雙手,幽離笑道︰「若沒有湖底的暗道,老子就算把噬影大法修到頂,怕也瞞不過人家……對了,地宮內宗門秘典,我己是笑納了,大師兄,你就安心去吧。」

  幽離最後幾字陰冷寒透,如頸後寒風,刺入骨髓。別說其它人,便是李殉聽了,瞳孔也不自覺放大一圈,忍不住扭頭去石冥火閻羅的臉色。

  紅影閃動,灼熱的風從耳邊刮過,李殉本能地擺出防禦的架勢,只是妖鳳的目標並不是他,外爍的氣壁只擋住了對方迸發的餘波。

  幽離神君放聲大笑,身形飛退。

  作為幽魂、嗜鬼兩宗,噬影大法修為最高的修士,他短時間內的爆發速度,並不遜色妖鳳太多。他的身形拉出一條虛影長線,又在轉瞬之間由虛至無。消沒在光影交錯的空間裡。

  僅僅相隔一線,妖鳳的手掌印在虛影最後消散的位置,驟然拔升的高溫將方圓數丈的空氣蒸發一空,隨後才是熾白的火光四面噴發。

  李殉隨起眼睛,在刺目的光線下,掃到了一片被燒成氣灰的衣襟下撰。

  一擊不中,妖鳳纖自的手掌順勢揮擊,五指輪影,破空之聲不絕於耳。數十道火線交織,將左邊虛空切割得支離破碎。

  虛空中接連兩聲悶響。

  光影錯亂中,幽離神君再度現身,前臂置在胸前,開裂的衣袖之後露出一段黑沉沉的護臂,想來是以此擋住妖鳳的指力。

  妖鳳目光掃過,神色略有波動︰「司晨模鐵!神君操持俗務之餘,竟還如此用功,真是難得」

  幽離趁她說話,身形偏移,再度拉開距離,臉上笑容仍在︰「老子可不像某個病殃殃的孫子,既然不用日日掙命,不用點功哪成?」

  妖鳳唇角冷哂,不予置評,此時,李詢才想起所謂「司晨模鐵」是個什麼玩意兒。

  司晨即雄雞報曉,引為勤勉;模鐵則是取「鐵杵磨成針」之典,即是主動為自身增壓,以艱苦修行的法器。

  不過,可以看出,在「司晨模鐵」暴露以後,妖鳳對待幽離的態度明顯不同,後面接續的攻擊便按住不發,幽離也垂下手臂,雙方遙遙對峙,似乎都在醞釀接下來的攻勢。

    李殉看得清楚,幽離下垂的手臂上,燃起了一層幽種的火焰,那火焰似是護體真息外爍,又好像是從司晨模鐵中透出來,逐步蔓延到臂膀、半身,在衣衫下浮動鼓漲。

  也從這一刻起,幽離神君的氣勢強力攀升,便如剛剛那個披了尖刺火衣的傀儡,恍惚中竟似取得了與妖鳳抗衡的絕大戰力。

  看著他不斷拔升的威煞,妖鳳面色冷凝,卻也沒有刻意進逼,只是幽幽道︰「幽魂、嗜鬼兩宗復合,確為此界盛事……」

  「復合?」幽離神君露出滿口白牙,森然一笑。「真是笑話!」

  音猶未落,島外青鸞發出嘯音。

  妖鳳神色微動,轉過臉去。視線超過參差的叢林,見得十餘里外,數道熾白光柱沖天而起,四面瀰漫的陰氣隨之湧動流轉,數息間又是一片禁制密佈,乍看下法度森嚴,絕非倉促而就。

  青鸞也感覺到些許困惑,發嘯與妖鳳交流。

  以她們的修為,一眼便看出這些禁制只是防護之用,沒有半點殺傷力,只是由高空望去,整個鬼門湖尼星點點,光柱林立,禁制彼此相接,陰氣交相往來,聲勢也確實駭人之至。

  冥火閻羅笑著咳聲道︰「元君勿憂,只是那些弟子護身保命的機關而已。否則,若是元君一個不小心,屠盡這三千弟子,將來四九重劫也不好過不是?」

  妖鳳皺眉不語,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不遠處,李殉則更難受。

  雙方的實力固然有差距,但他在禁法上的修為,妖鳳和青鸞加起來也拍馬難及,更別提整個鬼門湖的禁法全由他修正布咒。正因為如此。他的感受遠比兩大妖魔來的真切。

  「地氣連柱,可抵天覆之災;集結鬼門湖地脈之氣,護持所有宗門重地、弟子居所。這是抵擋天劫時的手段。最損地脈不過,怎麼用在這裡?」

  再記起冥火閻羅吐出的「四九重劫」之語,他只覺得心驚肉跳,投向祭臺的目光也變了味道。

  冥火閻羅有所感應,衝他點頭一笑。轉而對妖鳳笑道︰「元君畢竟還是外人,不能切身體會,不知這成百上千條人命劃出的鴻溝,可不是一代兩代的時間便能填實的。更何況,元君與青鸞仙子合力,便是二宗復合,也奈何不得。無用之事,何必空耗心思!」

  妖風眉目間笑意宛然︰「那也未必。我觀幽離神君體內自成一天地,分明已窺得無上大道,絕非沒有一戰之力。若幽魂、嗜鬼兩宗復合歸一,我當退避三舍,聊為賀禮。」

  冥火閻羅聞言大笑,笑聲裡,他身後的火光己經壓到了小腿之下,沒有了光芒映射,他的灰敗臉色,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

  笑音未絕,冥火閻羅又慨然歎息︰「元君與玉散人叔侄久居,終還是學會了口是心非,不復堂皇氣度……事己至此,便是宗門敗落,也容不得元君說去便去。」

  冥火閻羅最後幾字,音節鏘然,祭臺上的陰火卻伴著尾音轟聲熄滅︰李殉心頭一緊,在明暗轉換的瞬間,身形虛化,移開了位置。

  身體甫動,來自妖鳳的灼熱氣勁便擦著耳邊飛去。

  妖鳳這一手倒不是針對李殉。而是在變故突生時,控制局面的作法。

  在突襲李殉的同時,她也出手分別攻向幽離神君和冥火閻羅,憑借氣機感應,鎖定各人的位置。便是對方有什麼手段,她也能夠及時反應。

  幽離神君冷笑中,體外幽火分合,將妖鳳一擊擋下︰祭臺上冥火閻羅輕吁口氣,身外虛空震盪,火星打在身前半尺,便被吞沒其中,倒比幽離還要顯得舉重若輕。

  妖鳳眸光閃動,正暗自計較,天空中颯然風響,青鸞沒有再追殺逃走的修士,轉回島上,依舊護住無憂。妖鳳瞥去一眼,莫名搖動的心神也恢復常態。

  然而,下一瞬問,整片天地便抖動起來。

  李殉仰頭看天,心頭己打了死結。

  祭祖大典子時開始,至此怎麼說也有近三個時辰過去,此時應是清晨時分,鬼門湖周邊的霧夜也都散盡,更無雲彩。可天色卻依然陰沉昏暗,倒似有一層漆黑的薄紗籠在上面,妖異無比。

  腳下的震動也不比尋常。

    李殉可以感覺到,鬼門湖之下地脈極不穩定,大量的元氣被抽出,加入到「地氣連柱」的禁法中,然而又有難以估量的能量湍流填補進去。

  不過數息時間,地脈質性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如此強烈的變化瞞不過他,自然也瞞不過兩位絕頂妖魔。

  妖鳳與青鸞對視一眼,雙方的距離悄無聲息地拉近,將林無憂護在中央。她們剛剛做完這件事,更劇烈的震動便轟然襲來。

  「喀喇喇」的聲響中,湖心島的地面現出數道觸目驚心的裂縫,亂石飛截,聲勢懾人至極。地面開始上下搖動。人們就像是站在波浪之上,剛才被激戰毀去一半的地宮,瞬息崩坍。

  「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最先撐不住的竟是幽習,看到宗門重地成了這般模樣,在初時的惶惑之後,他很快反應過來,猛回頭盯著祭臺上的冥火閻羅。嘶吼道︰「冥火,你搞什麼鬼?」

  冥火閻羅冷冷下看,幽習湧動的滿腔血氣似是被冰水澆下,冰封之餘,亦堵住了喉嚨。

  努力了半晌,幽習才勉強說話︰「宗主……請宗主示下。」

  隆隆的地動聲翻捲上來。壓滅了所有的雜音,祭臺上,九幽地氣只餘下了薄薄一層,在腳邊流動穿行,通往九幽地域的裂隙也在不停地收縮。

  沒有了陰火燎天的背景,冥火閻羅只是靜靜站著,枯乾的身軀卻依然穩健。

  在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他身上,隨即便被這垂死之人輻射出來的光芒灼傷了眼。冥火閻羅微微一笑。上下頜稍稍裂開,顯出唇齒後的黑洞,游絲般的音節從中流出來,像一波陰冷的風。任是在場的都是六識通神之輩,也聽得非常吃力。

  李殉皺緊眉頭,只聽到「以身飼育……開玉碎之禁,臨九幽之淵……」之類的語句,登時心神震盪。後面的話便徹底漏了過去。

  只是李殉聽不到,祭臺下面的幾個長老卻聽得真切。

  緲緲餘音中,幾人臉上分明己是死灰顏色︰幽習更是雙目突出,伸手想去抓住祭臺上的人影,可身子才挺起來,便似被抽了骨頭,軟癱在地上。

  隨之而來的。則是冥火閻羅低沉的聲調︰「宗門亂離,陰眼開!」

  周邊依然是地動山搖,而場中的大多數人,卻是茫然無措;冥火閻羅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聲調依然沉穩舒緩︰「後繼乏人,幽柵開!」

  李殉終於聽得清楚,他微張開嘴,卻被腳邊炸裂的土石嗆了滿嘴塵煙。

  便在此時,冥火閻羅的話音又起︰「上下失序,閻鎖開!」

  終於,冥火的話音裡有了幾分凝重吃力,而在話音響動的同時,虛空中也出現了不可忽視的徵兆。

  場中諸人只聽到周邊大氣中「繃繃」連響,彷彿是成子上萬條鎖鏈崩斷,本己搖動不休的地面,更是以近乎崩潰的態勢碎裂下去。

  李殉口鼻間猛地一窒,剛瞇起眼睛,尖銳的石片就從眼前飛過。方圓數里,已經成為極度狂暴的絕地,尋常人別說呼吸,便是站著都會被元氣亂流撕成碎片。

  交進的元氣湍流猛烈掩擊,發出宏大的嘯音,依稀中竟與祭禮時,三千弟子的呼嘯有幾分相似。

  蒼涼奔放的聲浪高捲入空,與遠方天地彼此應和,有那麼一瞬問,李殉甚至以為回到了「四極廢、九洲裂」的遠古時代。

  一側「滋滋」聲音響起,李殉回眸看去,只見妖鳳、青鶯身外泛起護體靈光,將諸般雜物擋下。只是兩大妖魔獨特的氣息,與這片天地實在是格格不入。李殉便感覺到,當她們真息外爍之時,便似在沸油中彈入一點火星,轟然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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