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第二部)作者:減肥專家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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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kpkpo 2011-4-4 17:39:2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3 404131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25
第七集  錯體血魔  第五章  星河


    深夜的海上,一道血光撕裂夜空,像是環繞天際的彗星,帶著長長的不祥尾跡橫過海面,轉瞬又無影無蹤。

    李珣現在並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狀態。

    比較確切的描述是:他的身體已經虛化了,他的皮肉骨骼已化成了一片有形無實的虛影,隨著風,無規則地變換著形狀。

    血光表面是一層層翻湧不息的「火焰」,其間則吞吐著汨汨血流,生生不息。

    瑩瑩妖異的光芒透過這層影子,發出血紅色的光彩。

    李珣從未有過眼下這樣的感覺,他的身體像是化做了一陣風,在萬空長空無拘無束地吹拂著,沒有任何的阻礙羈絆,彷彿可以穿透一切,與天地相接往來。

    他的心似乎變得無窮大,正在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感受著萬事萬物各自獨特的脈動。

    尤其清晰的,是那些具有活力的生靈。

    透過這特殊的管道,李珣甚至可以感覺到遠在百里之外,大海深處,某只魚兒隱蔽微弱的生命波紋。

    然後只是一個動念,便如同撕開一張薄紙,輕而易舉地將那魚兒的生機割斷。

    「真是奇妙!」

    李珣也是第一次運用這「血影妖身」,他就像是找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時間玩了個不亦樂乎。

    現在的李珣心中沒有任何顧忌,如此的縱情恣意,是他從來沒有擁有過,而一旦擁有,也很難再拔出來的美妙滋味兒。

    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地大笑起來,笑聲中,他找到了下一個目標。

    「反應很強,速度……咦?速度怎麼這般快法?」

    若說李珣此刻的速度是驚世駭俗,那麼,這「新目標」的速度,簡直就是沒有天理人性了!

    就李珣所感覺到的,這速度甚至比傳訊飛劍還要快上一截,若不是反應極其強烈,李珣根本不會認為那會是一個生靈。

    心念一轉,感應方式便也相應地改變,「新目標」的生機脈動很快化為一系列具體可感的信息,最終還原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體。

    在「看」到這人的模樣時,李珣揚起了眉毛。

    「哦,這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也就是一閃念間,後方海天交界處,已閃過一道銀色流光,來勢好快,李珣甚至沒有再度思考的機會,那銀光已近在眼前。

    李珣一聲大笑,妖異的身形漫空一卷,血色的光霧便映徹半邊天空。銀色流光雖是迅捷無匹,但在這種突如其來的遭遇戰前,根本就沒有迴避反應的空間。

    沒有任何懸念的,銀光直直撞入血霧中央,轉眼間,光芒黯淡,彷彿是強酸灑下,銀光之中連連響起「哧哧」的怪響。

    「娘喂,是血影妖身!」

    李珣已相當熟悉的嗓音響了起來。

    緊接著,一個胖胖的身影猛地從血霧中穿出來,馬上又一頭栽到海水中去,海面上立時激起一層厚厚的水霧,足以遮擋住絕大部分人的視線。

    只可惜,李珣現在不是用「眼睛」來看的。

    尖嘯聲起,海底下實時傳上來一聲慘哼,沒過多久,那胖子便在十餘丈外的海面上浮上來,臉色灰敗,看著這邊的眼神卻相當冷靜。

    李珣低哼一聲,身子化成一道血光直衝過去,那胖子反應也快,手上一縮一伸,便又將那驚神鍾取了出來,迎面一擋。

    只是出乎胖子的意料,血光沒有硬撞上來,而是當空一卷,如靈蛇般繞過他的肥軀,直抵其身後。

    胖子反臂便要再用銅鐘去擋,可是胳膊才轉了半圈兒,他的身子便整個地僵直了。一股真息透體而入,一入體內,便化為千絲萬縷,鎖住了他幾個關鍵經脈。

    剛剛在鯤鵬老妖面前全身而退的奸狡胖子,此時卻已淪為另一人的階下囚,且全無半點兒還手之力。

    李珣一制住胖子,便恢復了正常的人身,稍稍適應了一下,方笑道:「這或者就是現世報吧,對不對,大師哥?」

    先前胖子害他,叫他「三師弟」,這回他也借花獻佛,回了一聲「大師哥」,自是諷刺意味兒十足,也等於是通報他的身份。

    不過出乎李珣的意料,那胖子雖然脖子也轉不動,卻仍嘿嘿笑道:「錯了,錯了,俺排行第二,要叫,也要叫二師哥才成!」

    李珣對這樣的油滑腔調近乎免疫,尤其是親眼見到這胖子眼也不眨一下,便將他師弟當作餌食,供他逃命之用,且順手便將一邊無辜旁人扯入泥潭,若是這樣還把這胖子當成尋常人物,那可就真是取死之道了。

    所以,李珣再不理他,而是不客氣地將他背後兩片已有污損的銀白飛翼扯下來,放在手上掂了掂。

    他是記得這件寶貝的,當年,林無憂那小妮子,便是用另一副這樣的法寶,逃脫兩散人的埋伏。

    「原來是夜魔無影啊,怪不得只是受了點兒傷,便能從鯤鵬手裡逃出來,嗯,既然已等於是報廢了,讓我拿去研究,總沒問題吧!」

    胖子努力地點頭,動作僵硬,但充滿誠意:「自然,自然。師弟你拿去是應該的,不只這玩意兒,俺身上這些寶貝,只要師弟你有意,儘管拿去,只要你消消氣,放過師哥這一回……」

    李珣這回是真長見識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這麼不要臉的,一邊求饒,一邊還要佔著苦主的便宜。

    到底是說他怕死好呢,還是有恃無恐好呢?

    李珣稍稍察看了一下,找到夜魔飛翼的控制機關,真息透入,這偌大的飛翼在一陣咯咯怪響之後,似乎也從剛剛的污損中恢復過來,嗡地一顫,竟不可思議地收縮成只有掌心大小的金屬薄片,可謂巧奪天工。

    李珣將其收入懷中,同時心裡也有了些計較,他試探性地問道:「瞧你這一身珠光寶氣,家底如此豐厚,想必是個有背景的。這兒離天星海不遠,千帆城的?」

    還沒等胖子回應,李珣又自我否決道:「千帆城裡都是一些純樸工匠,怎麼也不會出你這種貨色,是了,千寶閣,對不對?」

    胖子乾笑一聲,點了點頭。

    果然是千寶閣!

    這個以收集此界最珍稀法寶為立宗之旨的奇特宗門,向以金空、銀空、人空、心空的「四空訓」聞名於世,故也號稱四空千寶閣。

    其中金空、銀空就是收藏要有品味的意思,而人空、心空,嘿,見到這胖子的行事,便是傻子也能明白個八九成了。

    「貴姓?」

    「不敢,免貴,姓箕,克紹箕裘之箕,箕不錯!」

    難得這胖子也能雅上一回,卻也更讓人忍俊不禁,不過李珣永遠不會忘掉,這廝面不改色地將師弟犧牲掉的手段。

    這並非是道德上的不快,而是純粹關乎自身安全的危機感。

    心意反映在手上,李珣不免加了一層力。胖子立時殺豬般大叫起來:「寶貝給你,不要殺俺!」

    李珣只是在他背後微笑:「千寶閣的寶貝是不錯,不過殺人取寶怎麼說也比與用寶換命來得劃算。何況我這人確實小肚雞腸……箕二師兄以為如何呢?」

    他多說了這一句話,胖子便從聽出了些味道來,忙不迭地叫道:「怎麼會,這是賠啊,大賠!俺一聽師弟你說話,就知道咱們是同道中人。這世上的生意,哪個不是商量出來的?師弟你莫要殺俺,殺了俺,可就錯過了一場大買賣呀!」

    「哦?是嗎?」

    「當然,當然!俺知道師弟你氣俺剛剛不夠義氣,不過咱們也都還活著,那也就不是深仇大恨,來,俺身上攜的這幾年法寶,便是送給師弟你壓驚的,也算哥哥的賠禮。」

    胖子一副海量氣派,也虧他能對著前面空蕩蕩的海面,說得這樣言辭懇切,語句生動。

    而這還沒完,見李珣沒有不耐煩的表示,他更是打蛇隨棍上,說得口沫橫飛:「至於咱們兄弟,一見如故,來日方長,今日能揭過這梁子,兄弟你今後便有俺這麼一個大財神師兄,日後也好在此界廝混不是?」

    看這胖子說得越來越熱乎,口氣也越來越大,李珣倒是對他在千寶閣的地位更感興趣了,不由笑問了一句:「那大師哥在千寶閣所司何職啊?」

    「嘿嘿,不怕師弟你笑話,師哥近幾年來走了狗屎運,一路高昇,如今已升任千寶閣閣主之位!」

    ……

    任是李珣心志如何穩定,在聽到這樣的回答之後,腦中也有一個極短暫的空白。

    緊接著,他猛地反應過來,手下便要加力,然而手指內合之際,胖子頸後肥肉突生一波詭譎的震動,同時體內自生抗力,竟然將李珣透進來的燃血元息消融乾淨。

    肥壯的右腿向後撩起,卻比任何一柄神兵都要來得鋒利,更要命的是,在這一根肥腿擊中李珣小腹之前,胖子那凌厲陰寒的神念已將他徹底鎖定,讓他肢體都開始不聽使喚。

    這絲毫不遜色於之前李珣制住他的那記手法,如果不及時避開,李珣毫不懷疑,他會被這胖子一腳剖成兩半!

    兩人的身形驀然分開,胖子像一團肉球向前翻滾過去,稍前一線,他手腕上那串賣相不凡的佛珠齊齊粉碎,有一粒殘片甚至打在他的肥臉上,劃出一道淺痕。

    胖子很快就轉過身來,身形伏低,兩眼第一次正視李珣這個對手。

    李珣手指抹過小腹,他的外袍裂開了一個小口,卻並沒有傷到皮肉,但也讓他感覺到一絲絲的涼意。

    這可真的不太妙,李珣甚至來不及去後悔什麼,他那顆已經愈來愈敏感且躁動的心臟,便代替他做出了回應。

    李珣對血影妖身的戰鬥方式還不怎麼習慣,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保持這副身架出手。

    但似乎是因為先前一次徹頭徹尾的「魔化」,他此時的爆發速度竟然僅比「血影妖身」時慢了一點點,依然驚世駭俗!任那胖子如何戒備,血光耀目之際,也只是眼前一花,打擊便已及體。

    「呵!」

    胖子吐氣開聲,本來肥胖的身子竟又鼓了一圈兒,一波由內而外、噴發而出的真氣湍流,像是一堵巨牆,橫亙在兩人之間。

    在速度差距太遠的情況下,這比任何遮擋都要來得有效。

    李珣撞在這堵氣牆上面,身體立時為之一展,妙至毫巔地一個卸勁,消去巨大的衝擊。

    與之同時,於對手的生靈脈動,便透過這氣牆,如一幅長卷在眼前鋪開。

    這自然比一條魚的結構複雜多了,可是李珣卻具備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靈覺,幾無滯礙,便將對方幾個要命的氣機聚合的「節點」分辨出來,緊接著,燃血元息蓬然點火!

    「停手,罷戰!」

    自稱是千寶閣主的箕胖子大聲呼喊,可是回答他的,只是李珣按出的一根拇指。

    拇指按在氣牆上時,胖子本就不大的眼神,霎時間幾乎收縮到了針眼兒大小,他倒抽一口涼氣,驚叫道:「血神劫指!娘喂!」

    霎時間,氣牆分解─這並不是被更強大的力量擊碎,而是以一種詭譎妖異的手法,透入氣牆內部,瞬間蒸發維持其存在的關鍵節點,使其從內部徹底崩潰。

    而這種「分解」有著超強的傳染性,幾乎可以通過任何介質,傳導至與其相關聯的物體上,再促成下一個分解活動。

    相較於這湮滅一切的可怖威壓,前段日子某個小蟲子使出來的所謂「血神劫指」,簡直就是個笑話!

    胖子作為最直接的承受者,感受自然也最為深刻,他肥胖的身子再度化為彈球,向後飛滾。

    這一過程中,他已將驚神鍾擎在手裡,在李珣第二擊到來之前,猛力一敲。

    雄渾遼遠的鐘聲貫耳而入,這是李珣首次正面應對驚神鐘的震波,他這才明白,為什麼這胖子會用這鍾來抵擋鯤鵬老妖。

    這鐘聲好生古怪,雖然他此時骨肉氣血幾已化融為一,更及時封閉相關竅穴,但這鐘聲卻是無孔不入,甚至可以通過外界大氣的震盪,使身體產生共震,其頻率之多變,使人欲拒無從,而神智更是在震動中昏眩起來。

    只是這麼一暈,胖子便逃到了數里之外,遙遙的仍是大叫:「師弟莫要發火,俺錯了,錯了還不成嗎?」

    李珣皺緊了眉頭,他現在是真的搞不明白了。

    這奸狡的胖子,明明實力驚人,純以修為論,肯定還在他之上,剛剛他完全是憑借血神子的詭異手段,才佔得些許上風,若是真打下去,時間長了,還可能轉了風向。

    想來這胖子心裡也是雪亮,可為什麼偏要做此形狀?

    李珣畢竟還是理智重過衝動的人物,也更傾向於用腦袋解決問題。在稍一權衡之後,他終於還是暫緩身形,只是稍稍拉近了些距離,盯著胖子那肥臉,微微一笑。

    「箕……閣主?我記得貴閣當家的,不是竺良,竺閣主麼?什麼時候換了二師兄上去?」

    箕胖子一邊作勢擦汗,一邊笑呵呵地向李珣這邊靠。

    「那可是老黃歷了,就在五天前,俺那師哥已經卸了任,要將閣主之位讓於俺。只是閣中幾個掌櫃的還有點兒異議,便派下來個差使,要俺到這東海海底找件寶貝,作為資歷。

    「哪想到卻碰上鯤鵬這老妖怪,連那幾位掌櫃的派來的幫手都賠了進去。唉,賠大了,賠大啦!」

    聽箕胖子說得輕鬆,李珣卻可以從中聽出許多別樣的意味兒來。

    就像是胖子隨手犧牲掉自己的同門一樣,那所謂的卸任、差使,甚至是幫手之類的言辭,總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知,讓人品嚐到其中濃郁的陰謀和血腥氣。

    他唇邊微現冷誚的弧度,卻也暫時接受了胖子的說法。不過,很快胖子的舉動便讓他眼皮一跳。

    脫衣、脫鞋、掏兜……一系列事情幹下來,轉眼間,這胖子便只有一件短褂外帶半載短褲遮身,手上卻是諸般事物堆成小山。而這個時候,胖子也已經來到李珣近前,兩個相距不過數尺,已經是一個極度危險的距離了。

    李珣一眼掃過,便知胖子手至少有七八件品級不凡的法寶,價值不可估量。

    「你這是……」

    「沒啥,師哥我說話算話,師弟你能停手放俺一回,俺身上這些寶貝,便全是師弟你的了!」

    箕胖子嘎嘎一笑,一副海派模樣,不過轉臉便現出些尷尬神色。

    「嘿,本來還有一串檀香珠,只可惜剛剛用它消解師弟你的制脈術,已是廢了,還有……慚愧!那驚神鍾是哥哥執掌宗門的信物之一,師弟你寬宏大量,就免了這個吧!」

    李珣冷眼看著胖子一番聲色俱佳的表演,心中倒將這胖子的身份肯定了八成。

    剛剛這廝用以擺脫禁制的手段,正是千寶閣諸法門中,代表性的「嫁衣法」,有此一手,這胖子便不是閣主,也必是高層人物無疑。

    想了一想,他也點頭笑道:「師哥言出必行,小弟佩服,不過,既然師兄說咱們是同一類人,便都應該明白一句話,所謂無事獻慇勤……是不是呢?」

    「師弟你過慮了……」

    胖子還是一副笑臉迎人,但一碰到李珣冰冷如霜的眸子,卻也打了個嗝,忙改口道:「呃,好吧,說實話,俺確實也有那麼一些考慮!

    「這頭一條嘛,就是消災免禍,師弟你也看見了,鯤鵬那老妖怪日後必不與俺罷休,這好不容易瞞下身份,算是暫時避過鋒頭,如何還能再樹強敵……

    「嘿嘿,師弟現在比起鯤鵬是差了些,像你這般,修血神子能修到「血影妖身」的,近萬年來還是頭一份兒,惹不得,惹不得啊!」

    李珣只是冷笑。

    胖子見打不動他,只能接著再扯下去:「接下來想的便長遠了些,哈,師弟應該知道,修血神子這種魔功,實是不怎麼能見容於世的。當然,以師弟的實力,天下大可去得,可是僅僅是橫衝直撞,如何還能享受到此界的樂趣?

    「今日你我二人有緣結交,又一見如故,若師弟你不嫌棄,俺這作師哥的願意為師弟你提供幾個享樂的地方,也能增進咱們之間的交情不是?」

    聽到這裡,李珣心中已是雪亮,這胖子果然奸滑,雖被血神子給晃花了眼,以為他是個「面生」的,但能馬上想到籠絡人心,以圖後事,其眼光便是一等一的長遠。

    「還有……」

    箕胖子倒是說上了癮,不過這回卻是有意壓低了聲音,很是緊張的樣子:「還有,師弟你實在不會挑出手的地方。剛剛還好,沒弄出大動靜,否則又是一樁麻煩上身!」

    「嗯?出手還用挑地方,這是哪兒?」

    這個理由李珣卻沒聽明白,他四面打量了一下,入眼的只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此時與胖子鬧了半晌,天色已微微發亮,勉強能分辨個東南西北,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標誌性的特徵。

    箕胖子搖頭道:「剛剛我聽你說「天星海」,便知師弟你估錯了位置。照我的估算,這兒應該已經出了東海海域,離「天星海」起碼十萬八千里,嘿,這裡不是海,是河嘍!」

    「河?」

    李珣眉頭一皺,心中飛快地計算了一下這一夜飛過的距離。

    不錯,他以血影妖身的狀態趕路,速度起碼是正常時的兩倍有餘,飛了半夜,已足以抵過平日一天的路程,那麼這裡已經是……

    「若我所料不錯,這裡已經是星璣劍宗的地界,六大絕地裡,位置最飄忽的「星河」所在。

    「這些日子,兩大劍宗火並,正是如火如荼。明心劍宗還好說,可那天垣老兒是出了名的不講道理,每日控著那「星河」

    來回飄蕩,座下弟子也是滿處亂飛,一個不小心,指不定咱哥倆兒就給陷進裡面去了……咦,師弟你在聽嗎?」

    李珣聞言回神,卻也不刻意地掩飾,只是點頭道:「星河為天地造化,為天星投影,運轉則以星辰移換為綱,星力牽引之下,移位、漲縮倒是尋常事,未必是天垣自主操控。」

    胖子聞言一奇,接著便大喜道:「師弟果然見識不凡,看上去禁法造詣也是有的,如此能耐,不如便隨了哥哥我吧,在本閣掛個客卿頭銜,也能省掉不少麻煩……」

    「麻煩」二字尾音未消,李珣便突生感應,約數十里外,數個生靈氣息突兀出現,直向這邊飛過來。

    胖子明顯不如他敏感,猶自嘮叨個沒完,李珣瞥他一眼,沉聲道:「有人飛來了!」

    胖子臉上一緊,似乎也用了什麼手段,很快就發現了來人的蹤跡:「娘的,這味道兒一聞就是星璣劍宗的。天垣老兒的弟子同他都是一個脾氣,有理也說不清的,師弟,咱們躲躲?」

    看他這模樣,李珣便知,這胖子與星璣劍宗的矛盾,恐怕不只是一個「怕麻煩」便能解釋得了的。

    不過李珣心中此時也有了算計,對胖子的招呼竟也同意了。兩人當即沒入海面之下,潛得並不深,可藉由光影反射,足以隱匿身形,並收起週身氣息,其手段竟還有異曲同工之妙。

    兩人剛剛隱下身形,海面上便遙遙傳來一聲劍吟,李珣也算是御劍的大行家,劍吟聲一入耳,便知御劍這人修為相當精湛,其真息與劍器交通往來,振蕩之聲如鳴金擊玉,正是其修為精純明透的表徵。

    如此修為,御氣飛天亦是等閒事,御劍飛行實在是最從容不過。

    劍吟聲在二人剛剛停留的海面上止息,隨即遠方又有幾人追來,但僅聽其劍響,便知修為比最先這人差了許多。

    很快這幾人便在海面上彙集,有人開口道:「允星師兄,可看到剛剛敲鐘那廝?」

    那被稱做允星的,應就是最先御劍而來的那位,聞言回應道:「不曾見得。」

    聲音鏗鏘,有金石聲,頗有氣度。

    李珣對星璣劍宗的人物也算有所瞭解,聽到允星之名,便知道這是天垣老兒很看重的一個弟子,向以殺伐果決聞名的,在通玄界堪與連霞七劍齊名,是個人物。

    這允星回了一句之後,便不再開口,周圍那些師弟、後輩也都噤口不言,顯出允星在其中的地位當真了得。

    半晌,方聽到允星說話:「陽氣漸重,天星位移,約在兩個時辰後,星河便將移至此處,便是有什麼人物也不懼他。散了吧!」

    其餘人等都唯唯應諾,只有先前問話的那聲音叫道:「允星師兄,可那敲鐘的……」

    「嗯,我知道。」允星平平淡淡地回道:「必是箕不錯那個胖子,只是這人身份不同以往,便是找到他,暫時也無奈他何。

    倒是與他交手那人,我們要小心一些。」

    「交手的?」

    「此人氣息詭異,不是正途,眼下情勢複雜,意欲亂中取利的不在少數,一定要小心從事。也好,箕胖子為了閣主之位,偷了我宗的參星盤,如今不討要回來,便是給他的天大好處,眼下他也該幫幫忙了。」

    這話透過海水直傳入胖子耳朵裡,箕胖子正是個七巧玲瓏心,話一入耳,他心中便是一動,感覺允星話中別有他意,小眼一眨,便回頭看身邊的那位。

    「師……咦?人呢?」

    黑暗的海底,李珣已無聲無息地潛出數十里外。

    在察覺到允星氣息之際,李珣便明白,氣息如此突兀出現,必定是有什麼特殊的禁法、結界阻擋,放在這裡,不是星河又是哪裡?

    沒想到路上這麼一個插曲,倒是大大節省了他的時間。如此,眼下重點便不是和那個古怪的胖子糾纏,李珣當放則放,立時脫身離開,找了一個隱秘處,轉換氣息,又換上了「靈竹」的打扮。

    李珣還從來沒有碰到過轉眼間實力掉下幾近一半的情況,這是個新奇的體驗,但絕不好受。

    他皺起眉頭,將幾乎生疏掉的靈犀訣來回運了十多遍,才勉強讓沉重的身體變輕了些。

    陰散人現身出來,遞給他青玉劍,隨即微蹙眉峰道:「小心些,此時若是與人交手,最容易眼高手低。最好是凝定心神,穩紮穩打,才能護得自身無憂。」

    對這少有的主動「關懷」,李珣還是比較受用的。他點點頭,目光透過海水,打量一下外面的天光,再向陰散人稍做示意,身子便拐了個方向,朝允星最初現身的方位潛游過去。

    出於安全考慮,三四十里的路程,他花了足有小半個時辰。估計著位置差不多了,才緩緩上浮。

    可才浮起小半,頭頂忽地一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震動透過水層傳過來,讓他瞬間定住身形。

    純本能地,李珣腦子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星河移位!」

    沒有親身經歷過這樣的場景,便永遠也想像不到,當一個廣被千里的龐然大物,從頭上緩緩移過,陰影投射下來,遮蔽天日之際,人們會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李珣曾經以為,如鯤鵬老妖之法身,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翼若垂雲,挾山超海,由山嶽之厚重,飛動而絕跡青空,已經是壯闊高遠之極至。

    然而此刻,他開始明白,當龐然大物捨去速度,將移動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地展現在眼前時,其威壓之重,還遠在前者之上。

    最讓李珣印象深刻的,是這個過程中,天地元氣劇烈的變動。

    這變動的起因,並不是巨大物體移位而造成的大氣扭曲,而是由以億萬計的氣機變化,匯聚在一個整體性的「框子」裡,在參差錯落的彼此作用和影響下,造成天地元氣的劇烈活動。

    這與東南林海「水火同源」的禁法頗有差異,差別在於,東南林海是匯聚諸方氣脈,為霧隱軒之用,也以霧隱軒為中樞,統御一切,是一個「外、裡、外」的規則結構。

    也就是說,以人力安排天力,後天加工者居多,只是以絕妙手法將這後天痕跡隱藏在天然環境之中。

    星河則截然相反,此地為天地造化成就,天然與星辰演化同步,便如大海潮汐,此去彼來,多由天力。

    此內的定居者,如星璣劍宗,只是在天然的環境下稍做修飾,佈置禁法,後天的可塑性遠較霧隱軒為差,但若論變化之玄奧,蓄積之偉力,又在霧隱軒之上。

    這一點,與其親密接觸的李珣感受最深。

    極幸運的是,李珣並沒有處身在「星河」移位的軌跡上,他只是稍稍沾了點邊兒,星河移動的方向也恰好與其相背,否則他早被其中龐大的引力吸了進去。

    這感覺僅持續了小半炷香的時間,便漸漸淡去。

    「嘩」的一聲響,他將腦袋伸出海面,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以緩解心臟承受的強壓。

    喘息稍定,李珣便伸長了脖子,要近距離地觀察一下所謂「星河」的外觀,可是……起霧了?

    海面上不知何時起了一場大霧,這霧氣來得古怪,以李珣的眼力,竟然看不透里許以外的景色。

    而且,霧氣中塵粒看似翻滾不定,實則彼此之間扭結作用,與尋常霧氣大不相同。

    「應該是星河內部元氣變動的餘波引發的反應。」

    李珣很快就在禁法理論上給這個現象做出了解釋,而且不只如此,他還很細心地發現了一件事。

    「這霧氣好像一張網啊,蜘蛛網!其中的氣機聯結十分脆弱且敏感,一不小心將其攪亂的話……」

    這個念頭剛一閃,遠方數里外,便有一個反應極其強烈的氣息高速掠過,外爍的真息與霧氣中的細微塵粒發生劇烈的摩擦,旋又通過霧氣優良的傳導性,直達更遠方的某個地點。

    果然!

    李珣已不願去想猜那人是誰,他只是對其經過所產生的霧氣變化感興趣。

    這霧氣中的氣機結構自然與星河中的不同,可畢竟是一脈相承,也就對他的推演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除此之外,再加上星河移位時,他感覺到的一鱗半爪,藉以演算的依據便豐富許多。

    而且,還有一個,就是那個允星無意間說出的星河位移的時間,雖只是「兩個時辰」這樣的約數,可聯繫當時他出現的位置,這裡面的學問可就大了去了。

    李珣在腦中將這些難得的信息逐次過濾了一遍,確認記憶無誤,才滿意地點點頭,再度下潛。

    今天的收穫十分豐富,若是以後幾日都能像今天這樣,也許用不了十天半月,他便可以勾勒出一張星河周邊的禁法草圖,如果再多一些運氣,他甚至可以……

    在後半截念頭完整呈現之前,李珣的身子忽地僵硬了。

    因為,在他眼前,忽地出現了一對晶亮閃爍的眸子,在略顯暗沉的海下,綠油油的,妖異,卻也熟悉。

    「貓……貓兒?」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26
第七集  錯體血魔  第六章  放開


    眼前這圓圓貓頭,卻是肥肥蛇身的妖怪,不是夜摩天那邊林大小姐的愛寵,又是哪個?

    細細看去,那額頭上嵌入的血紅寶石,便是最佳明證。

    小傢伙在這兒的話……李珣很快想到昨夜收到的那份「飛羽傳書」,其上雖是十成十的林無憂風格,可是,傻子也知道,林無憂便等於是古音又或妖鳳的喉舌。

    她的意思,也就是古音和妖鳳的意思。

    先是傳書催他過來,而他才現身一小會兒,便被尋個正著,這其中,味道不對啊!

    李珣皺了皺眉頭,目光自然盯在貓兒額頭那顆名為「鎖魂圓光」的寶石上,也許下一刻,便有聲音從其中傳過來。

    但這一次,他猜錯了。

    貓兒只是衝他點點頭,身子一扭,便潛出好長一段距離去,那模樣,倒和水蛇差相彷彿,在保證自身氣息隱匿的前提下,速度倒也不凡。

    李珣會意,同樣在水中潛行,而以他對這霧氣中氣機結構的敏感,游起來比貓兒還要輕鬆。

    如此潛游了約十餘里路,仍然沒有脫出霧氣的範圍。不過,貓兒卻停了下來,仰起腦袋,向海面上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沖李珣點頭示意。

    李珣方自一怔,貓兒已經動力全開,化成一道紅光,直直向上竄起,霎時間破海而出。

    絕高的速度也就產生了絕大的反應,在李珣看來,這無異於用腳猛踹對方大門,門聲震天響。

    不過這時候他也別無選擇,自嘲一笑,身形亦飛騰而起,竄向高空。

    星河位移形成的霧氣,範圍倒是大的出奇,非但在海上、海下,便是十餘里的高空處,也依然存在,只是稀薄得很了。

    行將離開霧氣籠罩的範圍,真正的天光從晴空灑下,讓李珣微瞇起眼睛,也在此時,他看到藍天之上,一朵靜靜高懸的白雲,在晴空萬里的背景下分外醒目。

    貓兒一聲輕喚,小小的身形直直竄入雲間,再不見蹤影。

    李珣心中遲疑一下,身形也是微緩,但仍然循著貓兒的軌跡,飛到那雲彩側方。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絕不應該在此出現的人!

    「古……古宗主?」

    由雲氣匯聚塑形的雲車內,古音身披一襲雪白狐裘,單手支頤,斜著身子,蜷臥在坐席上。

    雲氣在她頭頂上方凝成一件曲柄華蓋,為她遮擋陽光,在陰影中,她神情懶散,正捧著一卷書冊,打發時間。見李珣人到,移來的眼神也淡淡的,沒有什麼情緒波動。

    李珣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放在她臉上,看得出來,她臉上絕不是一個健康的顏色,而是蒼白近乎透明,唇瓣也沒有血色,分明還沒有從月前嚴重的傷勢恢復過來,可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

    兩人視線無意間一觸,李珣忙斂下目光,卻仍沒想明白。

    這時,古音唇齒微啟,平平淡淡地道:「最近想找你倒是難上許多……進來罷!」

    「進來?」

    李珣一時沒聽明白,或者說,他覺得自己理解失誤:「什麼進來?」

    要知,這輛雲車可不是明心劍宗的「雲樓攬月」,它的形制其實是為承載單人而設。弧形車壁半高,算是一個半封閉的空間,其內盛一人有餘,且相當舒坦,但放進兩個人去,雖裝得下,可那狀況便有點兒「擁擠」了。

    見他遲疑,古音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放下書冊,蜷曲在座位上的雙腿也輕放下來,正起身形,為李珣騰出了一個人的空間。

    「自然是進車來,你應該明白,剛剛穿過的「星屑塵霧」是個什麼用處,難道你想被旁人看到,明心靈竹與妙化古音在這裡私會嗎?」

    她似乎沒有注意話中的歧義,同時也不知道,在她移開雙腿之時,李珣的目光無意間掃視到了她雪白纖嫩的裸足。

    事實上,拋去這些意外不談,只是讓李珣進車一節,所給出的信息,便「足夠」了。

    不過,她的話還是有效用的,李珣在「靈竹」的面孔下,最怕的就是古音所說的這情況,聞言再不敢耽擱,探身進去,挨著車壁坐了下來。

    只是,即便這樣,也免不了和古音的身體挨挨蹭蹭,雖隔著一層狐裘,卻也依然可以感覺到身側佳人骨肉勻稱的身姿,以及淡淡的藥香。

    藥香……

    李珣心中猛醒,忙露出驚訝之色,扭頭過去,疑道:「古宗主莫非身上帶傷?」

    「嗯,月前不慎被人傷到,還沒好利索就是了!」

    古音並不因為李珣的「關心」而有所觸動,她輕敲了下車壁,這外表如雲彩般的車駕輕輕一震,隨即便飛速在天空中奔行起來。

    也在啟動的剎那,李珣感覺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氣息,如果所猜不錯,眼下這「拉車」的,恐怕就是史上最憋屈的大妖魔,魔羅喉吧。

    由此李珣便知,這車駕之中應該還有暗格,以供藏匿魔羅喉及供應動力之用。

    剛剛貓兒應該也是穿到那裡面去了。

    這個念頭在腦中閃了閃,李珣悄悄按下了還有點兒浮躁的心臟。

    是的,眼下是個絕好的機會,古音正是最虛弱的時候,未必能擋得下他與陰散人的連手一擊,古音若死,散修盟會必然分崩離析,李珣的復仇之途將比現在坦蕩十倍。

    可惜,他終究還是不敢冒這個險。

    其實,雖然聯繫時間超過六十年,可與古音真正面對面地交談,也僅有兩三次。

    而這回,則是最「貼近」的。

    若說李珣心中沒有壓力,才真叫奇怪。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臉上的神態,仔細羅織詞句。

    「可是鯤鵬老妖之事……此界流言,只存了一鱗半爪,我竟不知古宗主也受了傷。既然如此,古宗主應當在夜摩天休養,何必再親臨此地呢?」

    古音聞言微微一笑,語氣倒略有了情緒起伏:「我亦覺得累了,只是身邊人手匱乏,想找人幫忙,又找不見人影,奈何?」

    李珣自然聽出這是在說他,臉上略現尷尬,正要解釋兩句,古音已微笑開口:「我原先以為兩大劍宗火並,你必然會摻上一手,哪知事情過了大半個月,卻不見你的影子,這才飛劍尋你,同時又在各必經之路上設下人手,準備將你攔下商議。

    「哪知你竟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星河周邊,看起來,我確是小看你了。」

    聽她語氣微妙,李珣暗自心驚,有心想挽救,可是古音語氣雖和緩,但綿綿不絕,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她轉過臉來,與李珣目光對上,輕笑道:「說起來,這種情況也有段日子了。我也知道,你修為日增,行事也越發自由,先前的位置自然束不住你……」

    李珣聽得心中狂跳,這時也顧不得禮貌與否,截口道:「古宗主言重了,這些年來,無論是宗主您,又或是無憂師姐的諸般照顧,我向來銘記在心……」

    古音輕輕舉起右手,李珣見狀,口上不由得停了下來。

    他還記得,這應該是被天芷上人的五色神光重創的那隻手吧,眼下從表面看,倒是一點兒都看不出曾受過傷,依然白皙修長,瑩潤如玉。也正因為如此,這隻手似乎有著令人心臟停跳的魔力。

    「這些沒用的話就不必說了。若你真能被美色之流縛得住,我也就不會對你正眼相看。這些年來,我也只是為你提供一個休閒玩樂的地方,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我半點兒也不曾給予,你也從來沒有向我索要,可對?」

    李珣為之啞然。

    古音也不再說,只是目光投向車外遼遠無際的天空,任車中的氣氛在尷尬中漸漸沉積。

    雲車幾以撕裂天空的速度飛掠,車內卻幾乎凝固了下來。

    李珣終於察覺到不對了。

    他也學古音將目光投到車外,看了下太陽所在的方位,緊接著,他驚道:「我們這是去哪裡?」

    古音收回目光,臉上漸漸露出疲色,她輕倚著車壁,手上卻又抬起書冊,隨意翻動,口中則悠悠道:「夜摩天。」

    「夜摩天?」李珣是真的有點兒犯暈,他怔了半晌,方才問道:「為什麼要去夜摩天,古宗主不是在星河那邊……」

    「星河那邊,本應是你的事,不是麼?」古音根本不看他,目光只在書頁上留連,聲音也越發懶散。

    這與她素來知禮秉節的氣度差別頗大,但言辭依然透徹人心。

    「問題在於,如此大事,你卻姍姍來遲,而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受難的是宗門內最照顧你的明璣。你這種態度,如何能讓清溟那幾人滿意?

    「說得更嚴重些,你這幾十年來,在宗門內營造的形象,必然會有一個大滑坡,面對這種情況,你怎麼解決?」

    無疑,這是李珣一直思考的難題,既然被問到,他只能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準備做上一幅星河的禁法草圖,不需太過精細,只要能安全進入一段距離,又能全身而退,證明我用過心,便也勉強說得過去了。」

    古音又翻過一頁,同時漫不經心地道:「是個辦法,但無甚奇處。而且這裡事態多變,你能保證在情勢轉變之前,完成所謂的草圖嗎?」

    李珣默然。不過,見到古音這種態度,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些什麼,他擺出虛心求教的態度,問道:「古宗主可是有主意了?」

    古音聞言,將目光抬起來,看他一眼,又輕輕頷首,李珣見狀一喜,很快又奇道:「這主意和夜摩天有什麼關係?」

    「這主意不關夜摩天的事。」

    古音輕描淡寫地加以否決,但隨即又道:「可這主意,我只有在確認萬無一失之後,才會對你說。而你……眼下可真不讓人放心!」

    理所應當地看到李珣驚怔的表情,古音蒼白的臉上微露出一線笑容。

    「這有什麼呢?人心各不相同,就算我與棲霞、青鸞之間,也各有一些說不出口的問題。這無礙大局,真正有礙我們之間合作的,說出來,解決掉,便可以了。」

    「可,為什麼非要去夜摩天?」

    李珣如此問,只是半晌不見古音響應,他訝然看去,卻見這位病美人兒微瞑雙眸,輕靠在車背上,手中書冊滑落至膝上,本人似是已因困乏而睡了過去。李珣正尷尬間,便聽她輕輕呢喃一聲。

    「有些事,只有在夜摩天才能說出來,說出來,才有人信!」

    李珣眉頭打結,他不自主地撫上胸口,那裡,玉辟邪透出的氤氳清氣,正牢牢鎖住更深層的暴戾和瘋狂,而這些元素,卻一點都不能帶給他決斷的能力和勇氣。

    現在,選擇權在他手上,可是他卻因為這該死的謹慎以及好奇心,被這個傷病纏身的女修牽著鼻子走─他絕不喜歡這種感覺。

    其實,夜摩天在北,星河在東北,兩地本就直接相連,其直線距離並不算長。

    雲車在魔羅喉的牽引下,速度又是絕快,在天空中行駛了約一日夜的工夫,在第二天中午之前,便趕到了目的地。

    當極地的寒風呼嘯而過時,古音將狐裘稍緊了緊,低歎道:「自不夜城遷走,這極地便是越發的冷清了。天芷啊……」

    最後三個字,幾已化為輕淡的吐息,湮沒在漸轉尖利的風嘯聲中。李珣依稀聽到,卻也只能裝聾作啞。

    雲車打了個轉,認準了霜風谷的主向,直駛過去。古音將握在手中一天多的書冊放下,轉臉看了李珣一眼,忽而微笑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這一問讓李珣措手不及。在由星河至夜摩天這一天多的路程裡,古音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休息,偶爾才和他說兩句話,卻又完全不涉及敏感層面,多是一些修道心得之類。

    這讓李珣以為,古音是打定心思,要到霜風谷甚至是心園之後,才會讓所謂的「問題解決」正式開始。

    可是很顯然,就在此刻,古音已經要開始解決問題了。

    面對這樣一個空泛的問話,李珣本有一萬種方式,做出無懈可擊的回答。可是,在古音奇妙的笑容裡,他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古音也不打算給他說話的機會。

    「我一直在懷疑你的目的。不要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太過優秀。也許你不能理解自己的鋒芒所在,可事實上是,在我們關注你的這六十餘年間,你的作為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正常修士所能臻至的最高水平。

    「就算是鍾隱,在他修道的前一百年,仍在坐忘峰上悟劍!而你,卻已經混得風生水起,在通玄界佔據一席之地……

    「好吧,也許我們也要和清溟他們一樣,承認只要事情牽涉到鍾隱,總會變得不可思議,以此來解釋你的進步。可是更不可思議的,還是你本身的態度。」

    古音略側過身子,以更舒服地觀察李珣的神情變化,口中則不緊不慢地說下去。

    「我很奇怪,這些年來,我通過無憂帶給你的好處,完全穩定在一個標準在線,也就是幾個美人兒、幾件法寶、幾本法訣,這樣的標準,在你年少時過於豐厚了,而對於現在的你,又有些寒磣。

    「可是從頭到尾,你對其的態度,可從來沒有變化過呢。一次如此,十次如此,百次、千次亦如此,我便是不覺得假,也覺得膩呢!」

    李珣張口結舌,他實在沒有想到,古音竟然從這個地方看出破綻。

    此時,雲車已經駛過霜風谷的上空,進入了千折關通道,似乎要直抵心園。

    古音見到李珣有點兒坐立不安的樣子,忽地岔開話題,開了個玩笑:「棲霞、青鸞出外辦事,無憂也跟著去了,心園裡只我一個,你不必擔心。」

    李珣乾笑一聲,心道見識了當日妳如何唬騙鯤鵬老妖,今天再輕易信了,才是真正傻蛋!

    但李珣也發現了,此時的古音,不是李珣所熟悉的樣子,不,應該說,不是她在李珣面前所刻意保持的樣子。

    如果非要找一個可以參照的模子,那麼,李珣會很自然地想到,在坐忘峰頂那個夜晚,那個開著玩笑、活潑至乎張揚的女人。

    這應該是古音的另一面,李珣這樣想著。而這也讓他心中燃起了一道火苗,使他僵直的身子慢慢恢復了正常。

    古音畢竟不是真的能看透人心,自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繼續接著上面的話道:「能不為外物所惑者,心中必定具備遠超這些外物層次的想法,這一點,不可否認。

    「現在問題就在於,你究竟在想什麼。我曾經花了一些時間來考慮這件事情,並且做了很多有趣兒的猜想,要聽聽嗎?」

    李珣聳了聳肩:「洗耳恭聽!」

    目光投向兩側白茫茫的寒霧,古音忽地莫名一笑,真像是想到了一些有趣兒的事情。

    末了,方悠然道:「我大致將這猜想分三個部分─女色、權位、仇恨。比如,你愛女色,那麼無憂送給你的那些玩具,未必就能讓你滿足,你的念頭或許會拋得更遠,像是棲霞、青鸞,或者我,都有可能!」

    不理李珣尷尬的表情,古音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自然而然地說了下去。

    「權位,明心劍宗的宗主之位,應該是個比較大的誘惑,其實以你的實力,數百年後,會有很大的希望繼承這個位子,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是我們卻還捏著你不少把柄,對此,你應該有所想法。

    「最後,仇恨。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物,所以,我很難相信,當年在天都峰上,棲霞那般羞辱於你,你最終會一笑了之。若是你心眼再小些,連帶我們一塊兒恨上,也是情理之中。

    「當然,更現實的情況是,以上三種交錯摻雜,諸多念頭融在一起,脈絡混亂,恐怕連你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嗎?」

    李珣實在不習慣古音這樣,把如此敏感尖銳的問題,聊家常般說出來,這或許能彰顯風範氣度,但這樣的言下之意就是─「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這真是令人不快的感覺。

    李珣吐出一口濁氣,唇邊竟也露出一點弧度來:「古宗主,妳說這些,究竟是在剖析我、提醒我,又或是……解決我?」

    古音看他神情變化,忽又輕輕擊掌,微笑道:「還有一點,就在於你這藏得極深的桀驁不馴。棲霞總是說你軟骨頭,哈,功利與軟骨頭只是一線之隔,差別卻是天地之遠,可笑棲霞,至今不悟!」

    李珣微垂下頭,看上去很是謙卑,然而他心中卻有一把火在燒。

    不得不承認,在某種層面上,古音已把他看得透了,這無疑是非常危險的,可在此刻,李珣心裡迸發出來的,卻是一波強烈的滿足。

    這是一種另類的承認,比親人長輩的誇獎,更能讓他獲得如飲醇酒般的自豪感。

    當然,這感覺只會讓他的腦子越發清醒,他很快發覺自己剛才似是錯漏了一點兒細節,心中微動,臉上卻是略顯自嘲的笑容。

    「古宗主太看得起我了,事實上是,我在妳們面前依然不堪一擊。至於那些心中的念頭,坦白地說,任何一人都會或多或少地想到,只是有人會區分,什麼是合理的願望,什麼是狂妄的臆想!我自認為理智更多一些。」

    古音淺淺一笑,看得出來,她對李珣的坦白相當欣賞,不過很快又道:「臆想?什麼是臆想?」

    「嗯,臆想就是……」

    沒等李珣說出個一二來,古音便打斷他的話,續道:「臆想就是沒有現實可依的想法。像下界有些凡人,妄想天下掉下塊金子來,這是臆想,可與之相對的,你,真的做不到那一切嗎?」

    在這一刻,古音眉目間神情氣度,已消去了最後一點兒隨意與慵懶,森森然如劍出鞘,直指人心。

    李珣明明有所準備,可就是抵不住這突來的一擊,窒了窒,才勉力開口道:「也許,有機會的話。」

    這回答缺乏堅定的因子,但與之前那些話聯繫在一起,已足以構成相當嚴重的挑釁,甚至於侮辱。

    可是,古音卻漸展歡顏:「是了,時間本身便是無數的可能,漫長的時間,則可以抹掉一切的不可能。你、我,沒有人知道一百年以後會發生什麼。也許你會死掉,也許你會達成一切的心願……好了,我們暫時停下來。」

    與她的聲音一致的,是雲車本身。

    不知何時,雲車已經越過了千折關,到達了一處李珣從來沒有進入的所在,停了下來。

    李珣猛然間發覺,天亮了!

    北極夜摩天本是沒有白日這一說的,北極冰原千百萬年來,一直在極夜的籠罩之下,不見天日,可是,這裡面仍有一個例外,那便是夜摩天最核心的所在─心園。

    可能是由於周圍元氣的精微變化,心園內日夜更替與北極之外並無兩樣。

    此時,北極之外是中午,這裡便也陽光和暖,草木成蔭。在萬里冰雪的北極中心處,能見到這樣的情景,也堪稱是個奇跡了。

    只可惜,李珣實在沒有心情去打量眼前的景致,古音似實還虛的言語,給他的壓力太大了,他此時還能保持一個清明的心態,才真叫奇跡。

    等到身邊的古音站起身來,他才愕然抬頭。

    古音以一個優雅的姿勢下了雲車,方回眸道:「怎麼,還想在上面待多久?」

    李珣忙從另一邊下了車,一等他落地,雲車又自發開動,繞到後面去了。倒是一路不見的貓兒,不知從哪裡跳出來,喵喵地竄上古音的肩膀,圓臉大咧咧地在古音臉頰上蹭著。

    古音的笑容倒有幾分溺愛的味道,但卻十分有節制,任貓兒蹭了兩下,她便反手輕敲其鼻頭。

    貓兒會意,瞄了李珣一眼,身形騰動,一轉眼沒入前方掩映的園林中,不知去了哪裡。

    先前緊繃的心態因為這個插曲而稍有放鬆,李珣總算有心情四處打量。

    這裡應該就是心園了,曾經聽林無憂說過,心園所處之地,四季如春,百花不謝,又因為是妙化宗之山門所在,故而在亭台樓閣之內,終日絲竹之聲不絕。

    此時一陣風吹過來,李珣倒還是真聽到了些許餘音。

    「你……」

    古音才剛開了個頭,李珣便迅速轉臉過來,神情專注。

    看他這模樣,古音不由露齒一笑,旋又以袖掩唇,眉目間竟是李珣從未見過的嫵媚風流。

    在李珣不知所措的表情下,古音搖了搖頭:「不說了,再說下去,總感覺自己在教唆似的。可是話又說回來,現在你感覺如何,心裡可比以前放得開了?」

    李珣張了張嘴,正要回答,古音倏地以指比唇,示意他不要說話。李珣忙閉上嘴,正莫名其妙之際,忽地便聽到一聲響徹行雲的清唱─「與鷗為客。綠野留吟屐。兩行柳垂陰,是當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煙外帶愁橫,荷苒苒,展涼雲,橫臥虹千尺。」

    這聲音來得好生古怪,便如突兀從人的心底升起,然後貫得滿身清爽,又透出耳目,只覺得眼前耳後諸物也益發地生動起來。

    然而細品詞意歌聲,卻又讓人一腔寂寞,欲出無地。

    李珣不由自主看向古音,他自然聽得出,放歌此人,當為此中國手,而能在這心園中如此隨意吟唱之人,又豈是凡俗之輩?

    古音卻只當沒看到他的疑惑,伸手虛引,和李珣在彎曲的小徑上緩步前行,在歌聲暫歇之際,忽地又續到上回。

    「說清楚,你現在可放開了麼?」

    李珣先前還有話要說,可如今被古音再問一遍,他滿腹的回應忽地就卡在喉嚨裡,欲出不得。

    古音輕輕一歎,搖了搖頭:「果然,我仍未打到實處。」

    她眸光投注在李珣臉上,其中竟是從未有過的專注清明:「先前幾個猜想雖各有不同,但其中仍有一個共同之處。那便是,猜想中,總把你的靶子放在我、棲霞、青鸞的身上。

    「現在看來,也許是有那麼一些,可是,卻仍未搔到最癢處。那麼,我們換個靶子試試……知道剛剛唱曲兒的那人是誰麼?」

    不知為何,看到古音此時的眼神,李珣的心臟忽地不可抑止地狂跳起來,這是一種說不清楚的預感,他隱約覺得,接下來,古音會給他帶來一些足以使心臟難以承受的信息。

    而這,也是他幾十年來,一直不斷的臆測、探求的。

    沒理由,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看起來,你已經做好了準備。」

    古音這一回看透了李珣的內心。

    只是,她也在用一個奇妙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古音堪稱造化傑作的纖纖玉手輕撫上胸口,接著,徐徐地吸了一口長氣,末了才笑道:「自從事情發生以後,我也是第一次對別人說出來,說實話,我也很緊張呢。」

    說話間,兩人已經步至小徑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草木掩映下的亭台樓閣,終於顯出真身,這其中園林佈局,李珣是沒心情看的,在視力範圍擴大的第一時間,他便鎖定了其中一個小亭內,倚欄憑望的那個人影。

    和風習習,吹動袍袖衣袂,恍恍忽若凌仙境。而亭中那人,也就是這仙境中不可剝離的關鍵一點。

    李珣倏忽間便有一種明悟:「這便是剛剛放歌清唱的人,那麼,他是誰?」

    這是一個看似很容易的推理,可是李珣的腦子卻是僵滯了,怎麼也沒有力氣去進行「下一步」。

    這時候,古音回眸,將李珣的表情盡數收入眼內。

    這表情或許是真的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她唇邊的弧度越發地深刻:「走吧,去見見他!」

    「他是誰?」

    李珣本能地問了一句,可是這話音卻像是往深谷中拋下一根繡花針,幽幽緲緲,連他自己都聽不真切。

    「怎麼,還沒想到嗎?這是我叔父啊!」

    「叔父、叔父……」

    喃喃地將這個稱號念了幾聲,李珣一團漿糊的腦子裡,才勉強分辨出這其中的意義所在。

    而這個時候,他和古音已經站在了小亭之中,距離那放眼遠眺的身影,只差了兩臂的距離。

    「古音的叔父?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牛力士、天芷、鯤鵬,他們都說過的,他們……」

    李珣徹底懵了。他呆呆地看著那人的背影,腦際一片空白。

    那人似乎沒有察覺亭中多了兩個人,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姿態,沒有半點兒動彈。

    這時候,古音上前一步,神情氣度也在這一步間,恢復到了李珣最為熟悉的文秀雅致,她用一個無可挑剔的動作,向著那人影行禮,口中和聲道:「叔父萬安。」

    那人影動了動,由於古音在前面擋著,在李珣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那人好像扭了扭頭,看了古音一眼,並沒有說話。

    古音則在微笑著續道:「你且看看,我今天帶了什麼人來?」

    說著,她側開一步,讓李珣和那人之間再無阻隔。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腦子似乎有點兒活力了,他將自己的表情稍做調整,用他有生以來最大的勇氣,將目光迎了上去。

    而欄邊那人也側過身來,一對死寂消沉的眸光,投射過來。

    李珣完全看到了那人面貌。

    是的,他承認,那人的面容是給他帶來了衝擊,雖然從未見過面,可他差點便讓這人的名號脫口而出。

    然而,緊接著,他與此人目光交接,這一個瞬間的接觸,像是突然開啟的無底黑洞,將他所有的臨將噴發的情緒盡數吸入。

    一道徹骨的冰寒,從他尾椎處蔓延而上,一段段地凍結了他的身軀,最後流入大腦,讓他的思維也在瞬間停滯。

    恍惚間,好像是古音投過來一道視線,李珣並不怎麼確定,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在他恢復了正常的思維之後,他所感知到的,只有那於他心底的,一聲摧折崩裂的轟響。

    這響聲漫過喉頭,在唇齒間打轉兒,最終卻只是化為一聲支離破碎的呻吟,溢流在空氣中─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27
第七集  錯體血魔  第七章  幽禁


    「幽玄傀儡,這是幽玄傀儡!」

    聽到李珣的呻吟聲,古音很驚訝地看過來:「哦,很不錯呢,竟然一眼就能看出來!」

    李珣沒有回答,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眼前這人的臉上,再容不下其它。

    現在,他可以十二萬分地肯定,此人必是玉散人;同樣的,他也可以十二萬分的肯定,這人已被煉成了幽玄傀儡,所用法門,無一疏失。

    玉散人,幽玄傀儡?幽玄傀儡,玉散人?

    荒謬!

    他又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得冷意已經透進骨髓深處,讓呼吸也艱難了許多。可與之同時,腦子裡的認知卻是越來越清晰:玉散人……死了!

    從遇到牛力士那一刻起,這個模糊的認識已潛伏了好長一段時間,又經由天芷的闡發,終於在今日,變成了確信的現實。

    可是,與之前比起來,那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此時此刻,李珣徹底明白。

    即便在此之前,牛力士與天芷已用不同的方式來驗證這一點,而他心中也已預設下成千上萬個「相信」,但在真正接觸到結果之時,他恍然發覺,原來那已經在心底深處腐爛的根莖,依然是─「不信!」

    他怎麼能相信呢?

    他的仇人,帶給他徹頭徹尾屈辱的仇人,他心中幾百萬次詛咒的對象,甚至是他一生一世敵對追逐的目標……

    在他幾十年的生命歷程裡,這個人像是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似乎無處不在,而在今天,卻用這麼一種方式宣告─對不住了,這只是一個虛無的泡沫而已。

    那他是什麼?對著天空大叫的瘋子?還是狠揍空氣的傻瓜?又或是連生命都要用虛無來支撐的笑話?

    他忽地想到了坐忘峰,想到了臨淵台,想到了他從台上一躍而下,在無可憑依的虛空中翻滾、掙扎,被一層又一層的重力加諸身上,彷彿永無止境的墜落過程。

    一如此刻!

    不對!至少在那時,他依然知道自己墜落的方向,可如今,四顧茫茫,全無憑依。

    他的身體、思想彷彿也要被虛化掉了,也許在下一刻,他便將成為另一個泡沫,「波」地破碎,留不下半點兒痕跡。

    這是一場噩夢,他就在噩夢中窒息,似乎永遠都不會再醒過來。

    這時候,一個似乎很眼熟的影子從他眼前飄過,又冷冷回眸─也許這是錯覺。

    但那身影、那眼神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劍,轉眼破開了令他窒息的噩夢包裹,讓現實的空氣猛地撲入他口鼻之間。

    李珣連打了幾個寒顫,但在這一刻,他卻真正地清醒過來。

    這時候,古音正用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他,李珣甚至能從她瞳孔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蒼白的臉。

    尖銳的警報聲在他腦子裡炸響,無形的壓迫從四面八面聚攏上來。李珣現在稱不上多麼冷靜自若,但他卻仍憑藉著本能,將自己的面孔稍做調整,順勢成為一個被驚天秘辛驚呆了的傢伙。

    「玉散人,真是玉散人?」

    「如假包換。」古音微微一笑,似是輕鬆自若,可她的眸光流轉間,如霧如紗,在玉散人身上輕輕抹過,那其中意味兒卻難以盡述,頓了頓,她悠悠道:「畢竟,我可只有一位叔父啊。」

    隨著對話的進行,李珣腦子裡支離破碎的思路,終於開始一片片地拼接起來,也可以比較順暢地控制面部的肌肉了。

    他嚥下一口唾沫,齒縫裡還絲絲地透著涼氣:「可是……」

    李珣似是猛然醒悟,僵著脖子扭過臉去,盯著古音平靜從容的面孔,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古音微抬眸光,與他眼神一對,那直貫心底的穿透力,讓李珣在心神受震之餘,更感覺到其中毫無偽飾的坦然。古音並沒有刻意地遮掩什麼,也完全不需要!

    李珣真正苦笑了起來,在這一刻,「虛擬的他」和「真實的他」在一個微妙的分岔之後,天衣無縫地合在一起。

    這讓他全心全意地問出了一句話:「為什麼呢?」

    「真對不住了,這個卻不是我今天要告訴你的。不過……」

    仍是那穿透性的眸光,古音盯著李珣,臉上卻是微笑:「我倒很想問你,這一回,我可是打中了靶子?」

    李珣心中輕跳兩下,但因心中已有所準備,聞言便苦笑道:「古宗主,這是說哪裡話來?先前那些也就罷了,可這個……

    好吧,我承認,貴叔父這情形,確實是讓我吃驚不小,但這和前面那些事,似乎繞不到一塊兒去吧?」

    「是啊,看起來確實與你沒什麼關係。可是,有一點我仍不明白!」

    古音語氣先抑後揚,深得縱橫之旨:「之前我那幾句誅心之言,說得不甚好聽,你反應強烈,是在情理之中,不足為怪。

    可在剛才,為我叔父之事,你那反應是不是有些過激了?」

    「過激?有嗎?」李珣在盡力保持一個無辜的狀態。

    古音沒有再說話,她只是微笑著,隨手掐了個印訣。亭子四周水氣被真息聚攏過來,漸蓄成形,接著憑空凝成了一面水鏡。

    而水鏡之上,正是李珣方才見到玉散人時的神情變化。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方式來「駁斥」他,所以,李珣也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臉上,豐富至極的顏色變化。

    由鐵青到深紅,再由深紅到慘白,在面部肌肉細微的抽搐擠壓之下,驚恐、憤怒、仇恨,甚至還有絕望……

    一切一切不應該展現出來的表情,在這一刻,被他表現得淋漓盡致,最終再以一個崩潰性的失神做結。

    果然!

    李珣閉上了眼睛,旋又睜開。心中出奇地沒有太多失措或是沮喪,他只是恍然間明白,原來,當積壓了數十年的感情噴薄而出時,竟是這個樣子的!如此,他還有什麼可說的?

    古音揮袖抹去水鏡,在她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李珣盡可能隱秘地提氣,準備應對一切的變故。

    古音應該已經察覺到了,可她反而在另一側欄桿旁邊倚欄坐下,目光則落向花木掩映的極遠處。

    「很奇怪是不是?對一個素昧平生之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所受的屈辱和威脅更重一些。說來好笑,我曾經以為是林閣的緣故……」

    隨著古音的低語,李珣腦子裡不由浮現出那個已經模糊的身影,這回,連他都要笑了。

    古音回眸看他,言語間似乎也有些笑謔。

    「是了,如果這樣看,就太瞧得起你的德行了。若你能為林閣打抱不平,由棲霞而波及叔父大人,還能如此投入,你又怎能活到今天?那麼,就應該還有一個其它的緣故:有一個直接涉及到你,卻為我們忽略的事情。是不是這樣?」

    李珣沒有回答,此時他已不再去想別的事了,專注使他的神情如銅澆鐵鑄,再無絲毫波動,而眼中的寒意也已經蓄積到無法再遮掩的地步。

    事情已經沒法更糟糕了,與其虛與委蛇,還不如拼他一票!古音正好傷重……

    此念未絕,側方,一股相當熟悉的氣機脈動噴發出來,勢頭並不如何霸道,卻穩穩地壓他一頭。

    玉散人!

    李珣的身子徹底僵住!

    在很久以前,從意識到玉散人有可能已經死去的那一刻起,李珣心中某個角落,便蘊育著這麼一個疑問─不說人倫上的問題,僅就理智而言,玉散人在與不在,對妙化宗又或散修盟會的實力,會有怎樣的影響,古音應該有所認識。更別提要殺掉玉散人,她要付出什麼代價……

    現在,答案出現了。相應的,這被幽玄傀儡鎖定的感覺,真他媽的糟透了!

    這一刻,古音穩穩佔據了上風,但看起來,她並沒有快刀斬亂麻的意向。在一聲輕輕的咳嗽之後,她彷彿忘記了剛剛說了些什麼,又將目光投向遠處,同時示意李珣也學她一樣。

    「那裡,看到了嗎?」

    李珣怔了下,隨著她的目光向那邊眺望,在陽光映照下,李珣見得那處水波粼粼,似是一個小湖。

    古音悠悠道:「那裡是落玉湖,旁邊修了座水榭,名喚「一斛珠」,是叔父極喜歡的所在。」

    本來已僵硬到崩潰邊緣的氣氛,在她的溫聲和語中慢慢地緩和了,李珣一時間竟再也提不起搏命的念頭。

    但同時,他也並不清楚古音要表達什麼,他只能在使不出力的尷尬中,繼續保持沉默。

    古音也沒指望他有所響應,只是稍頓,便微笑著講下去。

    「當然,叔父的性情你應該瞭解一些,除了吟風弄月,便是眠花宿柳,所以,那也是他荒唐享樂的地方。也就是在那兒,他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元神湮沒,想輪迴亦不可得,皮囊則被拿來做這個傀儡……要去看看嗎?」

    李珣腦子裡閃過「勾魂蝕元神術」這個概念,腦袋不自主地點了一點。

    「好啊,隨我來。」

    李珣驚訝地看著她,看著她起身走出亭外,將最可能護她周全的幽玄傀儡拋在身後,一時間不明白她在搞什麼鬼,但最終還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古音不準備再一步步走到水榭那邊,而是浮在半空,隨風飄流。

    李珣亦步亦趨,兩人不過就是三兩息的工夫,便來到湖面上空,李珣也看到了那所謂的「一斛珠榭」。

    水榭臨岸修建,岸上修著一個長方形的廳堂,面水處落地開窗,又有曲折石橋連入觀水亭台。

    總體來說固是雅致,卻是四面透光,聯想古音所說,玉散人生活之荒唐,可見一斑。

    古音神情恬淡,看不出心態抑揚,她居高臨下,指著觀水亭台旁邊的水面,道:「此水下千丈,是為北海泉眼之一,每日潮起時,水力相激,珠泡翻湧,如零瓊碎玉,美不勝收,這也就是此湖、此榭名稱的由來。可惜……」

    她話沒說完,兩人耳邊便又有歌聲泛起,唱的卻是剛剛那詞的下闕。

    「才因老盡,秀句君休覓。萬綠正迷人,更愁入、山陽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闌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憶。」

    歌聲入耳,李珣面色微變。

    人的心理也真是古怪,明明是同一人,同一曲,時間也不過就差了半炷香的工夫。先前聽來,只覺得歌聲繞樑,沁人肺腑,可如今再聽,卻有如蒼涼荒野中孤魂泣訴,鬼聲啾啾,讓他通身遍體都被寒氣浸了個透。

    古音察覺到了他心底的變化,卻不多說,待歌聲消散,便接著上面的話,若無其事地說下去。

    「可惜,這落玉遺珠的景致,這幾十年來卻是看不到了。倒有另外一景,新近得來,值得一觀,我想,你對那景致應當很有興趣才是。」

    李珣心中仍被玉散人這歌聲所驚,聞言嗯嗯連聲,卻也不知自己答應了什麼。

    看他這模樣,古音哂然一笑:「也不過就是吟詞唱曲罷了,不過殘存下來的一縷神念作怪,虧你對幽玄傀儡有所瞭解,怎麼這麼不禁嚇?」

    李珣此時心態略有不穩,本來尷尬過了便罷,他卻本能地回了一句:「呃,是嗎?我只是見過這傀儡如何出手殺人,倒是沒想過這節。」

    此言一出,兩人之間的氣氛更緩和一些,而古音眸光一閃,似有所悟:「聽聞你與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是冤家對頭,莫不是從他那兒見到的?」

    「正是!」李珣回答得乾脆,但警覺之心亦起,裝作隨口回應道:「百鬼那廝禁法、修為都有可稱道處,但還是那「影傀儡」

    最是麻煩,我曾在上面吃了不少虧。」

    古音聽了,微微點頭:「果然……那也好,若是大家談得妥,便再多勞煩你一件事罷!」

    「啊?」

    「下去吧!」

    說話間,古音當先落下。

    李珣目光敏銳,看得清楚,在下落之時,古音分明從袖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幾粒丹丸服下。落地後,也輕揉小腹,催化藥力,面上更顯出難以遮掩的倦色。

    只要動得快……

    李珣不免有些想法,但手指頭才一動,他忽又想起一件事來。

    當年在坐忘峰上,他無意間發覺古音不告而來,卻因實力不濟,險被滅口。而那時,鍾隱是怎麼救他來著?

    古音卻不知李珣心中轉的什麼念頭,她在欄桿旁邊斜斜坐了,目光投向波平如鏡的湖面,李珣一邊想著事情,一邊站在她身側,並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兩人一時間竟然誰都沒有開口,氣氛安靜得有些過分。直到日頭微微下落,斜暉照水,光芒映目之際,古音才微笑了起來:「你可知道,你站的地方,正是叔父他斃命之地?」

    李珣眼角抽了抽,沒有說話。

    古音將目光放回到這亭台中,環目四顧:「那真像是眼前一般。只可惜,眼下不是夜裡,這湖中也不再有珍珠泉湧……越是這樣,你就越不能錯過另一個景致了,我想,你看了一定會很開心。」

    隨著她的話音,亭台之下,湖面忽然波翻浪湧,以亭台中心,中分兩邊,現出一個可容兩人並行的甬道來,且尚有台階相連,一眼看去,見不到底,下面似有隱隱微光,從這裡卻看不真切。

    以李珣的眼力,自然看出這是一處頗巧妙的禁法機關,所仗非是人力,而是避水珠之類。

    不過,在湖底修建這樣一個機關,有什麼使用價值嗎?

    容不得他多想,古音已站起身來,或許是藥力發散的緣故,她面頰稍帶紅暈,氣色好了許多。而她飄飛下落,走入湖水簾壁的身姿,亦如出水洛神,蹁躚飛舞,如幻如夢。

    李珣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有此想法,但見古音在水壁之下回眸相召,也不怠慢,跟了上去。

    在他身形沒入水面之下時,上方劈分開來的水流倏然合攏,水力激盪之際,浪花四濺,卻一滴都沒落到他身上去,但身子週遭卻也為之一暗。

    李珣腳步稍頓,但見前面古音渾若不知,依然向前,只能咬咬牙,亦步亦趨。

    他每下一個層級,上方水面便合攏數分,絲毫不亂,而他向兩邊看時,湖底風光,透過水幕亦盡收眼底。偶有魚類成群結隊,從左右上下游過,映著透下的天光,倒是別有情味兒。

    但李珣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古音身上。

    在昏暗的環境中,前方古音雪白的身影異常醒目,又因光影交錯,那身形若隱若現,正如她此時心思一般,難以捉摸。

    正暗自揣摩的時候,古音身形忽地放緩了一些,等到李珣走到她身邊,才調整步伐,使二人並肩而行,同時幽幽開口:「這其實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

    「呃?」

    「不是嗎?無論是什麼樣的癥結,只要彼此都還活在世上,總還有開解的可能。就像是我先前幾個猜想,就算你承認了,也沒什麼。勸解、商量、補償,總能想出個法子來,即便沒有,居中權衡取捨,也不是什麼難處。」

    聽她說得輕描淡寫,李珣本不贊成,可是聽到「權衡取捨」四字之時,心中一寒,倒是忘了反駁。

    古音則接著說下去:「只有如你與叔父這般,有來無往,恨得莫名其妙的,才是絕大難題。欲殺無用、欲哭無淚,便是要找個發洩的口子也難。更何況……嗯,我這回冒了好大的險!」

    聽她話中有未盡之意,李珣為之大皺眉頭,實在是搞不明白,古音究竟知道了些什麼。

    而現在,她又要引自己去何處?

    此時,那如水晶宮般的水道早已走完,兩人已在湖底更深處,這裡光線更暗,只有兩側石壁上三三兩兩的夜明珠,發出青色幽光。

    李珣發現,這裡溫度比外界要低上太多,而且,隨著二人位置的加深,溫度也就越來越低,隱隱寒氣透膚刺骨,十分厲害。

    好像也察覺到了李珣的心思,古音隨口解釋道:「再向下約百丈,便是北海泉眼之一,此處水氣漸消而寒意漸長,穴眼周圍更有萬載玄冰,經年不化。寒意封血脈,透骨髓,倒是煉製法寶的好材質。」

    說話間,她身形倏止。

    李珣反應很快,亦停住身形,舉目望去,前面好像擋著什麼東西。

    隨著眼睛對光線的適應,他很快看清楚,那是一扇鐵門,與甬道齊寬,將這通路堵得嚴嚴實實。

    上面刻著些應是禁紋的紋路,沉沉的寒意便從鐵門後面透過來,堵得人喉嚨發緊。

    「這是……」

    「監牢。」

    兩個字便如冰珠般從古音唇齒間迸出來,錚錚寒氣,令李珣身上一緊。

    他皺起眉頭道:「古宗主莫不是請我坐牢來了?」

    「哪有的事。我之前不是說麼,請你來看這落玉湖下新得的一景,因為立這監牢,堵塞了泉眼,去了湖上一景,但我想來,能新得此景,卻也是值得的。」

    古音微笑著走上前去,將纖手放在冰冷的鐵門上,隨著氣機幾次移換,鐵門上諸般紋路微微一亮,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吱」聲中,向一側移開。

    滔滔寒潮,彷彿一頭被餓極了的猛獸,咆哮如雷,轟然衝出,瞬間將甬道充得滿了,溫度更是向下狂掉。

    直面這寒潮,古音重傷未癒,不由得嗆咳兩聲,但很快她就緩過氣來,側開身子,讓李珣看到鐵門之後那片景色。

    「冷鎖烏金鏈,寒勾玉美人。這道景致,你可還滿意麼?」

    她沒有得到響應,只因為此時的李珣,已經徹底凍結了。

    鐵門之後,是一個冰室。

    說是冰室,其實就是玄冰之中開闢一個五尺方圓的地方,為的就是安置冰室之內這位青衣佳人。

    縱然有室外明珠照亮,李珣仍看不清她的面目,因為這女子垂首跪坐,長髮垂流,遮住了她的臉。

    而在她兩肩側上方,兩條手指粗細的烏金鎖鏈從半透明的冰壁下垂落下來,鎖鏈末端嵌著兩隻玉勾,而玉勾尖端,則將女子皓腕一發穿透,將其拉高抬起,分張兩邊,由此牽動這青衣女子,兩臂側翻抬高,永受這吊墜之苦。

    寒潮在狹小的空間內呼嘯來去,吹蕩著細細的鎖鏈,牽動著女子手臂來回輕晃。

    徹骨的寒流已經將玉勾與她手腕皮肉凍在一起,一眼看去,竟分不清何為皓腕,何為玉勾。

    若不是女子口鼻間還有些微熱氣溢出,李珣必認定她已是一具凍屍,這也讓他僵硬的身子慢慢有了感覺。

    耳邊傳來古音的低語:「自從六十一年前辟得這冰室,便將她移入其間,再沒有出來過,但現在,她過得似乎還不錯。」

    李珣沒有說話,眼睛仍直勾勾地盯在青衣女子身上,古音目光瞥過他無意識間握緊,且在發顫的拳頭,因冰凍而再度蒼白起來的臉上,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

    「你看到她不吃驚嗎?一位聲稱閉死關的宗門前輩,竟然被鎖於北海泉眼之上,受這寒潮冰凍之苦,這不比家叔的死訊更來得驚人?」

    李珣的臉色也如古音一般,蒼白了下去。

    但古音的低語依然迴盪在他耳邊:「果然……雖然我不清楚,你是怎麼知道這其中算計的,但事已至此,我們終於把所有的蓋子都揭開了。你恨嗎?」

    「……不」

    連李珣都不知道這個「不」字是什麼意思,他唇間吐出這字之後,氣息勻了一會兒,才能繼續說下去,卻是惜字如金,只喃喃道:「何至於此?」

    古音妙目顧盼,在室內外二人臉上打了轉兒,方笑道:「你不明白?叔父已是那種模樣,這位一心要當我嬸嬸的,又怎會善罷罷休。也只好鎖她在這兒,藉著寒氣清清腦子。」

    頓了頓,她又用極微妙的語氣道:「怎麼,心疼了?」

    「不,我是說……絕妙!」

    李珣的聲音收得尖了,又拉出一個怪異的長調,他像是在加重語氣,又像中了瘋魘,腦袋脖子都在無意識地晃動,只有他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死死盯在青衣女子身上,拔都拔不出來:「這法子,妙極了……我為什麼沒想到?」

    這幾個字在咆哮的寒潮中,很快支離破碎,再不成音。而這一句話,也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再有氣息從肺中擠迫出來的時候,已只能與聲帶摩擦,發出沙沙的低喘。

    古音近身來,想看看他的情況。然而,李珣反手一揮,將她擋在身後,接著側過半邊臉來。

    只見他眼角餘光一瞥,古音的呼吸便不由一窒。但很快,她又反應過來,輕歎道:「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情之一物,最不可理喻,如此,我們還談得下去麼?」

    「談!為什麼不談!」李珣臉頰肌肉微微抽搐,但語氣卻出奇地穩定:「我記得清楚得很,妳剛剛說過,有勸解、商量、補償,是這樣嗎?」

    古音微怔,繼而恍然道:「若只是這位,也談不上什麼補償,如你所想,如你所願,至於其它的,我們事後還可以再商量。」

    李珣哈地一笑,嗓音卻是啞的,他再看了古音一眼,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冰室之中,五尺見方的冰室立時顯得擁擠起來,他頭也不回,低聲道:「關門!」

    在他身後,古音皺了下眉頭,卻依言輕撫鐵門,使其緩緩合上。

    但合到一半,古音又將它停了下來,悠悠道:「雖然事已至此,我仍想提醒你一句,別忘了你活到現在所憑靠的那些東西!」

    李珣沒有半點回應。古音想了想,忽又啞然失笑,點了點頭,在吱吱聲中,鐵門徹底閉合。

    室內暗了下來。

    但冰壁之後,卻又有一層淺藍色的波光閃動,漸漸地充滿整個冰室。

    只一步,李珣便走到這青衣佳人身前,但對方沒有反應。

    李珣垂下眼皮,手指則輕輕地撫上了佳人出奇柔順的青絲,從這上面,可以感覺到從她體內傳過來的微弱而堅定的生命脈動。

    所以,他笑了起來。

    手指柔和一攏,將半邊簾幕撥開,放至佳人削瘦的肩後。

    藍色的光波歡呼著切入這乍開的縫隙,旋又整個地映射開來。李珣瞇起了眼睛,旋又緩緩地單膝跪地,讓自己的視線可以直直透過半邊絲簾,貪婪地汲取於嬌顏玉容之上的靈氣。

    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慢慢地前傾身子,讓他的額頭輕貼在佳人前額之上。

    半邊青絲簾幕擦著二人的肌膚,波動不休。

    清涼光潔的觸感透過顱骨,直透入他大腦中去。

    這更讓他覺得,自己的頭顱之中像是溢滿了沸騰的岩漿,然後,將這驚人的熱量,再傳導至佳人那邊去。

    終於感覺到了於外界的壓力,佳人長長的睫毛扇動兩下,漸漸抬起。剎那間,朦朧閃爍的星光,讓整個石室都明亮起來。

    李珣唇角微微翹起,沙啞著嗓子,低聲呼喚─「青吟,青吟!」

    距離幾乎近無可近的兩對眸子直面相接,無論是誰,都只能看到彼此眼中朦朧的意緒,至於真義為何,誰也說不清楚。

    不過,在這種時候,口中的宣告更直接一些。

    久違的聲音在李珣耳邊流過,細微、低弱、簡短,而直接!

    「滾!」

    一聲入耳,滿室寂然。

    李珣先是睜大了眼,在怔了半晌後,喉嚨裡才嗆出一聲笑:「這個,莫不是妳對我說的……第一句真話?」

    青吟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想仰頭避過這太過「親近」的接觸,然而方一用力,腦後便被李珣手掌輕輕擋住。

    烏金長鏈低響幾聲,青吟努力要脫開眼前男子的掌握,但因受到諸多限制,終究還是無用。兩人的額頭仍然抵在一起,而且,隨著她身體的顫動,廝磨不休。

    在這個過程裡,李珣一直保持著沉默,可他的身子,卻如銅澆鐵鑄一般,沒有半分動彈。

    漸漸地,青吟也停了下來,也許是數十年沒有這樣活動了,她發出細細的喘息,而這柔和的氣息也就自然而然地拂在李珣面上,再滲入到他的血脈裡。

    血液在霎時間沸騰了,心底最深處,被玉辟邪死死壓制的暴戾慾望,發出一聲震天的嘶吼,在這驀然膨脹的偉力之下,玉辟邪甚至發出瀕臨崩潰的呻吟。

    李珣伸出另一隻手,沾在青吟的腰身處,與在其腦後的手掌一起,輕輕地將她摟住。在一波前所未有的顫慄中,青吟唇間逸出一聲低吟。

    似痛苦、似絕望、似示弱、又似……誘惑。

    胸腔終於不堪擠迫,爆炸式的氣流猛然溢出喉嚨,又在緊咬的牙關後破碎撕裂,最終化為一聲嘶啞的悶吼。悶吼聲中,李珣猛然發力,將這魂牽夢縈的身子,緊緊攏在懷中。

    「青吟仙師,我喜歡妳!」

    這是一聲模糊的低語,空靈、恍惚,似是穿越了時空,直融入久遠之前,那高峰層雲、青竹流水之間。

    而在下一刻,寒潮的咆哮聲中,又化入另一種聲息:「所以現在……」

    話音在寒潮中打了個轉,李珣終於側開了臉,讓二人的下頷都抵在彼此的肩窩上。他眼瞼垂下,看著青吟微微起伏的瘦削後背,咯咯發笑:「我絕不會放過妳!」

    絕不!

    青吟的身子似是又顫了一下,李珣在微笑間閉上了眼睛,語氣輕柔地像是在哄小孩兒:「別怕,妳還有機會啊……叫人吧,叫人來幫妳!叫誰呢?

    「鍾隱吧,他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喔,對不住,他飛昇了,無牽無掛!玉散人?也是箇中能手,手眼通天……咦,差點忘了,他現在腦袋空空,純一個玩偶擺設。

    「那妳叫誰呢?妳叫誰呢!」

    猛地拔起的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將滿室寒潮沖得支離破碎,而低回的餘音,恍惚中,卻有如失群孤獸的嗚咽,低低切切,直至於無。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28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一章  往事


    「軋軋」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滿室遊走的幽藍光芒似乎受到了驚嚇,猛地縮回到冰壁之後,已經積壓許久的寒潮咆哮著從開啟的縫隙中衝出去,發出又一波刺耳的聲浪。

    光亮從李珣身後照過來,被他身子遮擋,生成一條長長的暗影,覆在青吟身上。

    門外有人說話,卻不是古音,如果李珣沒有記錯,這人應該是妙化五侍中的大姐宮侍。

    「李真人,一刻鐘後,冰牢裡湖水上升,不宜久留,請出來吧。」

    李珣沒有搭理她,只是靜靜地聆聽著青吟細微的喘息,直到宮侍用同樣的口氣說了第二次,他才回過頭,輕聲問道:「湖水?」

    「冰牢鎮在北海水眼之上,潮起潮落時,這裡總要漫上些水來。當然,經過冰牢底層的過濾,這裡的水清潔得很,什麼都能沖洗乾淨。」

    宮侍一邊說著,一邊側過身去,伸手虛引。

    如果李珣的感覺沒錯的話,宮侍的語氣是在針對青吟,這其中的味道,微妙極了。

    只是青吟發幕低垂,遮住面容,沒有半點兒反應。

    手指似若無意地輕撥黑緞般的發幕,撩起數根髮絲,然後李珣便轉過身去,大步走出冰室,沒有再說一個字。

    身後鐵門轟然閉合,將內外天地割裂。李珣沒有回頭的慾望,只是邁步前行。

    宮侍稍側身形,一直伸手虛引,做引路狀,這其實已是下人的舉止。雖然妙化五侍的稱號中便帶個「侍」字,可幾十年來,李珣何嘗見過她們這般姿態?

    在這一刻,李珣明白,他在心園中的地位,已經在無形中攀升了許多。

    邁出水下甬道的剎那,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心園夜色下的空氣。夜空中,水汽與花木香味兒合在一起,淡淡的沁入心田。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唇中輕吐出這老生常談的一段詞,李珣心中卻生出更深的感悟來。也正因為如此,在吐出這話之後,他全身的力氣似乎都隨著話音流出去了。

    偌大的身軀似乎只剩下了一個空殼,軟軟地坐倒在欄下,隨後又仰起頭,看天上閃爍的群星。

    宮侍沒有表示什麼,只是靜靜地站在他身後。

    在這靜謐的夜色下,李珣清楚地聽到了心臟咚咚的聲響。那是如飲美酒的暢快迷亂,更坦白點兒說,更像是在極致的肉慾高潮之後,從頂峰摔落的虛弱的快感。

    但也僅僅是「像」而已。

    李珣分辨不出更多的信息來。他的心神已經在漲滿的快感下恣意流淌,漫入無限的虛空,似乎可以同群星共舞,那是什麼感覺?他想了半天,才找到了一個極好的形容─

    江水奔流而下,在已經鎖固了它百年的堤壩前咆哮撞擊,將堤壩沖得七零八落,繼而漫過整個大地。衝垮了多少房屋、多少田地、多少城池,又讓多少生靈塗炭……

    那不在江水的認知之內,江水只知道,束縛它的一切都消失了,不管是堤壩又或河道,對它來說,再無意義。

    它只是無所顧忌地奔流,碾過一切,無限地擴張,讓所經之地,盡成水鄉澤國,直到它倦了,累了,稀薄的水量滲入地下,蒸發上天空,到此為止。

    李珣的心神便是這江水,在無限的虛空中狂舞,當伸展到一定限度,也會疲累、稀薄,最終散溢乾淨。

    可是,正如同江水不會因為決堤而枯竭,散入虛空的心神會以一種玄妙方式,重新聚合,像是地下的暗流匯聚、蒸騰的雲氣行雨,在天地間達成一個完美的循環。

    在這種境界下,李珣只需要關心心神延伸的廣度,盡究這一片屬於他的虛空中、莫以名之的玄奧。

    其餘的一切,均與他再無關係。

    李珣不敢輕言這是否是真正的「放開」,但躍動的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衝開了一道道枷鎖,像一頭在原野上狂奔的野獸,放聲長嗥,用自己的能量,充斥整個天地。

    這是真正的突破。李珣無比明白,就在剛才,已經橫在他頭頂幾達十載境界桎梏,已被衝破。

    從此刻起,李珣已成為此界最精英的修士之一,擁有了與他的地位相符合的力量。

    此刻,至少在此刻,他無所畏懼!

    他閉上眼睛,貿然散入虛空的心神損耗,正一絲絲地恢復過來。湖上微風拂面,很是舒暢,但不久之後,隨風飄入耳中的絲絲婉轉的蕭笛清音,又讓李珣眼開眼,遙望向遠方的某處。

    「那是玉散人吧?」

    「正是玉師。」

    在靜立身後的宮侍口中,依然是對玉散人的尊稱,這讓李珣很奇怪地看過來。

    這美人兒身為妙化五侍之首,姿色殊勝,又一身明黃鳳紋裙裝,極顯堂皇貴氣,可沒有半點兒妾侍婢女的味道,更使人不敢輕侮。

    李珣可以感覺到,宮侍對他剛才的突破似有所覺,但與他對視之際,卻沒有任何驚訝的表示,似乎這一切都理所當然。這種感覺讓李珣有些失望,但更舒服,他忽然想和這美人兒聊聊天。

    「宮夫人……」用這已名不正,言不順的稱呼,李珣挑起了話頭:「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不知夫人您可否為我解惑?」

    宮侍眸光一閃,旋又垂下眼簾,淡淡地道:「李真人有何事?」

    李珣並沒有因為宮夫人的客氣而忘形,仍保持著低姿態,和聲細語。

    「我眼下也算是一隻腳踏到心園裡來,想來古宗主也是要有所交代的。只是對這裡的局勢變化糊裡糊塗,對日後行事頗為不利,請教夫人您,明瞭眼下心園的是是非非,也是為將來打算。」

    他擺明車馬為自己著想,反見坦白。

    宮侍稍一沉默,方道:「心園哪有什麼是非可言。我想,李真人真正想知道的,怕是宗主與玉師、與棲霞夫人之間的故事吧。」

    被她一口道破,李珣卻沒有半點兒尷尬。此時正是他境界突破,心態恣放之時,聞言只是一笑,拱手道:「請指教。」

    對這蹬著鼻子上臉的行徑,宮侍只淡然處之。她平靜地道:「主子之間的事情,本輪不到我們這些侍婢們說三道四。不過,來此之前,宗主曾言道,若李真人對此事有興趣,我們也不必隱瞞……」

    聽到古音這麼大方,李珣倒是有些吃驚,不免思慮這後面的手段。耳中卻還聽著宮侍說話:「只是,宗主約李真人於戌時末,在燕返閣相見,時候已經不早,還請真人移駕。若不見怪,婢子邊走邊說如何?」

    聽她自稱「婢子」,李珣忙道一聲「不敢當」,站起身來。

    宮侍輕輕擊掌,岸邊水榭之外,便有一對貌美侍女,手持燈籠,立在道旁,照亮路途。

    說起來,在通玄界,李珣可還從未見過這般富家氣象,一時間為之大奇。

    宮侍察言觀色,先引他出了水台,方道:「妙化宗雖是修道宗門,但從玉師時起,宗門內貌美弟子,便都如他歌姬侍妾一般,平日舉止,並無修行氣象。便是宗主執掌宗門之後,也沒有再改回來。」

    不管對玉散人有怎樣的觀感,聽聞此語,李珣也不免有些艷羨。但又不得不疑心,這是否是玉散人的取死之道呢?

    在宮侍的前引下,他走上了一條小徑,前方侍女持燈,光影綽綽,隱現風姿,極是養眼。李珣看了幾眼便收回目光,只等宮侍開口,講述那些已鎖了近兩百年的隱秘。

    宮侍微垂眼瞼,似在羅織詞句,半晌之後,方道:「我知李真人不比那些假道學,卻不知對這逆倫弒親之舉又有何看法?」

    「這個……」李珣稍一沉吟,便搖頭道:「此界雖亦有綱常倫理,可是修士動轍千百年歲,這綱常卻不比下界的三綱五倫,只有修行、傳承兩樣,可為萬世師,餘者泛泛,不足以為法。」

    他這是將冥火閻羅的論調拿了出來,倒讓宮侍為之一驚。

    這美人兒當即換了個態度,對他上下打量,良久方道:「這是精闢之論,真人修行不過百年,便能有此認識,怪不得能令宗主另眼相看。不過,嘴上說是一回事,做起來則是另一回事。他們的分岐便緣於此。」

    「分歧?他們之間,誰有別的看法嗎?」

    「不,這依然是他們的共識。只不過,玉師身體力行,深得其中三昧,而宗主,則只是嘴上說說罷了。」

    李珣聽得有點兒心虛,因為他也算是「嘴上說說」的一員。可是,怎麼會把古音也劃到這片兒來?

    「人非生而知之者,哪能沒有個精進的過程?當初宗主才剛剛在此界闖出名頭,修為遠未臻圓滿,自然比不得現在。」

    宮侍垂下眼瞼,平淡地說了下去。

    「當時玉師已名滿天下,行事是出了名的肆無忌憚,公然宣稱要以此界絕色歷煉心性,結下強仇無數,這夜摩天幾乎日日受人襲擾,玉師深知宗門傳承事大,便當機立斷,與宗門斷絕關係,去了無回境居住。

    「這段時間,宗主雖惱玉師行事荒唐,可叔侄關係還算不錯,畢竟她自小便由玉師撫養長大。即使玉師自立門戶之後,也常秘密回返心園居住,指點宗主修行;宗主對玉師,也以長輩視之,尊崇非常……

    「而這些情景,一夜之間,便煙消雲散!」

    宮侍說到此處,忽地拿眼盯住李珣的面孔。那其中的意緒,當真是紛繁難明。

    李珣怔了一怔,忽然醒悟:「劍破無回……」

    「正是!」

    宮侍移開了眸光,望向深邃的夜空中去,語氣也變得幽冷飄忽,在此刻,她已經完全陷入了回憶中去。

    「我沒有親見鍾隱攻破無回境的場面,可是,玉師以垂死之身,撞入心園的情形,卻似仍在眼前……

    「僅隔半日,鍾隱便殺上門來,夜摩天壁障封禁全開,又憑借千折關地利之便,才勉力擋住鍾隱突進。可短短兩日,十五位主持禁法的宗門長輩,便或死或傷,眼見宗門就要被鍾隱一人擊垮,宗嗣斷絕。」

    李珣聽得入神,宮侍所言平淡無矯飾,可即便這樣,也能讓人感覺到當年鍾隱令人無可抗拒的凜凜神威。可是,身為明心劍宗的弟子,他卻沒有半點心馳神往的意思。

    若說有,那也只是點滴寒意在心頭。

    「眼見情勢危殆,宗主扯下臉面,以飛劍傳書各宗,藉著諸宗對鍾隱實力的忌憚,連手施壓明心劍宗,這才迫得鍾隱回返。而宗門之內,已是滿目瘡痍。」

    在此時,宮侍語氣有了一個微妙的轉折。

    「我至今也不明白,當時玉師心裡是什麼滋味。那樣一個高傲自負的人,像狗一樣被人攆回來,最終又全憑外人援手,才逃過一劫。如此奇恥大辱,偏偏連報復的可能都不見……

    「從那日起,宗門勢力大衰,精英幾盡,宗主日日殫精竭慮,總領宗門事務,玉師卻仍是縱情聲色,不管不問,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從那時起開始冷淡下來。

    「然後,玉師用盡了一切辦法,方在百年內將傷勢恢復過來。但此後近兩百年,修為竟無寸進,那時方知,鍾隱貫胸一劍,實是將他道途毀喪……」

    李珣心中冷笑,對鍾隱的手段,他是又長見識了。

    而宮侍則一刻不停地說下去:「玉師多次沖關不成,反而數次走火入魔,修為不進反退,而此時,宗主穩穩邁入真人境,而這落在玉師眼中,則使他萌生一個想法。」

    在這裡,宮侍忽又有所遲疑,目光在李珣臉上一轉。李珣對她行了個注目禮,目光中是純粹的探詢之意。

    在這樣的眼神下,宮侍終於決定將這關鍵說出來。

    「其實,此法在諸邪宗典籍上多有載錄,名喚『玄嬰度劫』,當然不同的典籍也有不同的名目,但意思都是一樣。

    「玄嬰度劫就是以獨特的秘法,產下一個嬰孩,最好與宿主有血緣之親,兼以諸多法門培育煉製,形成類似如先生這樣『元胎道體』的絕佳資質,形成『胎鼎』,最後捨棄原本法體,奪舍重生!」

    李珣喉頭乾嚥一下,只覺得背上涼氣森森,汗毛亦為之倒豎。

    他並不是為這「玄嬰度劫」而驚怖,事實上,這種手法在《幽冥錄》上亦有載錄,雖然艱深繁複,又逆倫絕性,卻也算不得什麼驚天動地的法門。

    只是在聽到宮侍那一句「如先生這樣」的句子之後,李珣腦子卻止不住思緒亂飛,諸般念頭紛至沓來。

    他幾乎是搶著問道:「可成功了?」

    宮侍略有些不解地看他一眼,似明非明,但還是搖頭道:「連嬰孩兒都不曾生下來,何言成功!」

    李珣心中「咚」地一聲響,大石落地,全身一陣無以言喻的輕鬆。但很快他便迷惑起來:「這玄嬰之法很難嗎?」

    「雖然艱澀,對玉師來說卻並不困難。」宮侍美目中光彩微黯,語氣刻意地保持著平靜。

    「只是玉師明白,玄嬰之法雖然可以助他解開鍾隱的封鎖,可是一來,這幾乎便是從頭來過,既往一切,盡化虛無,想要恢復原來修為境界,還不知要何年何月。

    「二來,即使是玄嬰度劫又如何?鍾隱天資奇絕,遠超當世任何一人之上,若只單純地從頭做起,恐怕鍾隱是等不及的!所以……」

    李珣揚起眉毛,身子不自主地微微前傾:「所以?」

    「所以在起點上,便要做到最好。尋常的玄嬰不足以達到這一標準,所以,玉師別開蹊徑,要以『血融』之術,使玄嬰體質再上一層樓。而這血融之術,說白了,就是近親骨血交合!」

    最後幾個字,陰森如過隙寒風,直吹到李珣心底。

    李珣只覺得齒根發酸,忍不住抽氣道:「怎會的?近親生子,大都是殘障之輩!」

    「血融之術正是反其道而行之,更積蓄天生一股邪氣,用以修道,雖劫數重重,卻最益精修猛進。玉師看重的便是這一點,故而……」

    說到這裡,若李珣還不明白,那便真是白活了這麼多年。毫無疑問,玉散人把主意打到了他侄女身上!

    這也真符合他的風格。

    在宮侍平淡的講述中,李珣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個什麼味道,也許有對這逆倫醜事的違和感,但更明顯的,還有絲絲難以言表的興奮、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恣意與羞慚。

    這雜揉在一起的複雜感覺,隨著心臟略顯紊亂的漲縮節奏,蔓延全身。

    李珣努力保持著一個平常的狀態,可是脫口而出的言辭還是暴露出他內心的急切。

    「後來呢?」

    宮侍也意識到李珣眼下的狀態,她秀眉微蹙,已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還要再講下去了。

    她越是遲疑,李珣心中越是發癢,獵奇探秘的心思早就超出「知己知彼」的念頭。

    而在他快要忍不住再次催促之際,前方的燈光忽地停了下來。

    燕返閣到了。

    宮侍長出一口氣,近乎解脫似地轉移了話題:「宗主就在閣內相候,且待婢子前去通報!」

    言罷,不管李珣那失望的眼神,她快步前行,轉眼間便消失在前方樓閣門內。

    好一會兒,她才轉出來,蹲身行禮道:「宗主請李真人入內相敘。」

    被一位美人兒如此禮遇,李珣心中便是有所鬱結,此時也發作不得。

    他想了想,又搖頭一搖,舉步向樓閣內行去,走到宮侍身邊,卻忽地停了下來。

    宮侍略顯驚訝,不自覺抬頭望來。李珣的手指卻在此時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撫,似是有意輕薄,又好像只是手臂擺動的正常動作。

    兩人目光對在一起,宮侍的眼眸中分明閃過寒光。

    由此,李珣馬上便找準了自己的定位,他稍稍欠身,微笑道:「若有機會,還請宮夫人接著說那個故事,在此先謝過了。」

    言罷,不再看宮侍的神情變化,他大步走進門內。

    裡間已有一位侍女過來,接替宮侍為李珣引路,踏著軟木的樓梯,在有節奏的吱呀聲中,登上二樓。

    李珣一眼便看到了古音,她正倚靠在香草編織的的軟墊上,手持書卷,藉著後面牆壁上明珠燈光,懶懶翻閱。身前矮幾上,還擺放著一碗猶冒熱氣的藥汁,提醒李珣,她的病人身份。

    剛剛聽宮侍「講古」,此時再看到這一幕,李珣竟有些恍惚。

    現在對人講,這通體書香,從容恬淡的女子,竟然是造成此界千年未遇之大亂局的「罪魁禍首」,誰信?

    不過,他也很快清醒過來,見古音仍未抬頭,便低咳了下,輕聲道:「古宗主安好?」

    古音抬起頭,見他進來,便放下書卷,卻不起身,只笑道:「半夜繾綣,可好麼?」

    李珣聽得一怔,這頗具調侃意味兒的言語,眼下聽來,頗有些親暱的味道,任他如何謹慎,猛然間,也心中微蕩。

    還好,他很快便調整心情,上前隔著矮幾坐下來,微笑搖頭道:「強醉方知薄無味……」

    話未說完,他便很敏感地發覺,對面古音似是有些失神,當然,這狀況只是一閃而逝。

    很快的,古音便歎笑道:「你們這些男人啊……」

    這話是極對的,可是在兩人目前的關係下,說出來便過於親近了。

    李珣心中玩味,臉上的笑容便相應地減去了幾分禮貌,多了一些恣意。

    這種態度上的變化是非常微妙的,但兩人都是感覺很敏銳的那類人,照李珣想來,這「投桃報李」的氣氛交流,效果遠比任何言語都來得直接。

    然而,古音的反應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對著他的笑臉,古音唇邊聚起一抹冷誚:「你很滿足嗎?」

    「呃?」

    古音眼中的光采並不強烈,卻似是直照到李珣心底,偏偏她的語氣仍保持著懶散。

    「一個青吟就能滿足你麼?我原以為,在你心中,青吟固然可恨,可是棲霞、青鸞、包括我在內,這些幫兇、主謀,也好不到哪裡去,是嗎?」

    李珣的笑臉僵住了。

    古音仍不放過他:「在我預想中,我起碼要付出十倍以上的代價,才能保證你在短時期內和我站在一條在線,且又不在暗中使太多的絆子……可你這樣的面孔,怎能讓我放心呢?」

    至此,李珣終於明白,古音已經撕去了最後一層面紗,將赤祼祼的利益擺上桌面。

    在這一刻,只有「上限」和「底限」的標準,只有「是」或「否」的決斷,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他的反應還是遲了一步,以至於落入下風。不過,李珣也不會坐以待斃,他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上身一挺,幾乎寸步不讓地爭了回去。

    「古宗主應當明白,今日之前,我在你眼中是什麼身份,我可曾有討價還價的機會?」

    古音微笑起來:「今日之前,你可曾這樣對我說話?」

    李珣怔了下,繼而啞然失笑。

    他身份地位的變化,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發生了,這裡面當然有古音的操控,可是現在的他,也不缺乏與之相對應的心態和實力。

    只不過,他自認為遮掩得不錯,古音又是從哪裡看出端倪,繼而對他另眼相看的呢?

    李珣心中疑惑,古音卻舉起藥碗,將已微涼的藥湯喝下。室內一時間陷入靜默之中,直到古音的嗆咳聲驚破了這氛圍。

    「你已經看出來了,我的身子狀況很差。只是,我可以更坦白地告訴你,我眼下面臨的境況更是差到了極點。」

    古音一出口,便是石破天驚:「你還看不出來嗎?我……是在向你求援啊!」

    李珣睜大了眼睛。毫無疑問,這是他有生以來聽到了最荒謬,但也最不可笑的笑話!

    古音把他神態盡收入眼中,卻只是微微而笑:「不是麼?你先前既然能夠講出『修行』、『傳承』之綱紀,便應該能明白,散修盟會所做的,幾乎處處與這兩樣相背離。

    「十年、二十年,那些老古董還能忍住,而時至如今,已是六、七十年過去,他們的耐心也應該磨光了。」

    「也許吧。不過,以散修盟會的實力,即便剛經過一次分裂,卻依然有與全天下為敵的實力!」

    李珣冷靜回應,其中並無絲毫妄語。

    「散修盟會十二執議如今還有十位,均是一等一的強手。四方接引中,數萬散修數十年來征戰磨礪,實力雄厚,可說是此界全無敵手,就算是諸宗聯合攻打,那種損失也沒有人願意承受。

    「如果古宗主能奉行韜光養晦之策,低調經營,至少百年之內,諸宗仍無可能動搖貴盟的根基,這一點,古宗主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古音靜靜聽他說話,中間不發一言,直到他講完,才淺笑頷首。

    「看得出來,你這些年對散修盟會也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只不過,有一點你卻忘了─既然散修盟會能分裂第一次,何嘗不能分裂第二次、第三次?」

    「分裂?」

    李珣搖頭冷笑。

    「鯤鵬前車之鑒在先,讓所有人都見識到了古宗主的雷霆手段,自問沒有鯤鵬那修為和運氣的,近期之內,誰敢妄動?」

    「自然是有的,比如說棲霞、青鸞,是不是?」

    看著李珣驚怔的表情,古音卻像說「天氣真好」那樣,平淡道出:「我沒有開玩笑,我和棲霞快要鬧翻了!」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2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二章  合作


    李珣發現,他此時只剩下一個詞句可說。

    「為什麼?」

    「因為……之前的一些小設計快要被她發現了,她現在隨時有可能從無回境殺回來,而我只能束手待斃,就是這樣。」

    李珣「哈」地一聲笑,古音這等於是什麼也沒說,這讓他如何相信?

    古音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卻依然從容道:「有些事情,你現在還不必知道。但有一件事,我覺得你最好明白,這六十餘年來,棲霞至少動過十次以上殺你的念頭,都被我壓制下來,若我身死,恐怕你的命,也不會長久。」

    「這是威脅?」

    「當然。不過,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只要將我剛剛說的話傳給棲霞知曉,她會立時殺回來,除了時間長短,事情結果不會有任何變化。」

    李珣心中憋悶,古音這種擺明了無賴的態度,他早在六十餘年前便見識過。

    可如今放在自己身上,那滋味比起看熱鬧時,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但他很快便抓住了古音的語病,冷笑道:「你剛剛說,散修盟會禁不起分裂,眼下卻又講要和妖鳳、青鸞鬧翻,甚至還扯上我一起幹!如此自相矛盾,讓我怎麼信你?」

    「我何曾想過和她們鬧翻?引你為奧援,並不代表我要和她們開戰啊?不錯,你也許是自鍾隱以後,修為進境最快的修士,再過一兩百年,說不定你就是下一個鍾隱。只是現在,用你來抵擋棲霞她們……呵,抱歉,其實我並不想笑的。」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下心中的怒火,旋又盯著古音的眼睛,想弄明白,為什麼這堂堂一派宗主,骨子裡卻比下界的流氓痞子還要來得卑劣無恥!

    可是,看著看著,他的目光卻開始偏移。

    在室內的微光下,古音斜依靠墊,衣飾簡約,脖頸、手腕等處顯露出來的雪白肌膚與珠光輝映,雖不見多少艷色,亦是眼前一亮。

    而且,那文雅從容,似乎一切均在掌握中的姿態,卻比她本身還要來得魅力十足。

    李珣當然沒有忘記,就在上樓之前,他從宮侍口中得到有關古音的「故事」。

    他更不會忘記,就在月前,在北極夜摩之天的某處冰層下,他從天芷的回憶裡,「看」到的片斷……

    完全在無意識中,他嚥了一口唾沫。

    古音的目光從他滾動的喉結上掃過,繼而悠悠歎息。

    「看起來,我們都不怎麼適應角色的變化。可對不住,我們確實沒有時間再磨合了,我現在只要你一句話,我們可以『合作』嗎?」

    話音未落,李珣已經感覺到,樓下某處,一道森森殺意已經鎖定在他身上。

    這感覺他太熟悉了,除了魔羅喉那噁心的玩意兒,全天下再沒有第二個!

    老套的伎倆……但不得不說,這很有效!

    就算李珣功力大進,眼下也沒有信心能在魔羅喉令人恐懼的爆發式攻擊下,撐到陰散人救援的那一刻。當然,他可以選擇和古音同歸於盡,可是,他認定這是個賠本的買賣。

    「總和這傢伙住在一起,那每天要多少熏香啊!」

    李珣不冷不熱地刺了一句,而這顯然還在古音的忍受範圍之內。見古音無動於衷,他只能把話題移到現實層面上來:「好吧,你要我做什麼?」

    「不,你什麼也不必做!」

    迎著李珣的眼神,古音一派輕鬆。

    「你去星河辦你的事吧,相比這裡,那邊其實也沒什麼,我會讓宮侍去幫你。這裡我只是希望你能適應立場的改變,當事情真的臨頭時,不要首鼠兩端,要知道,我們現在,就是站在一條在線……為了各自的性命。」

    李珣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現在,他已經不用再掩飾心中的某些情緒,或者,這也算是進步?

    他承認,他已經有些相信,古音現在需要他的幫助。

    當然他更相信,在他的利用價值用光之後,古音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他解決掉。

    「對了,也不能說是沒有事情做,有件事,確實需要你幫忙。」

    古音倒似真的剛想起來,輕輕擊掌道:「是關於你那老冤家百鬼道人的事情。你在四月可有時間?」

    「時間倒有,什麼事?」

    「你若能抽出時間來最好。四月初二,你可以去北齊山的剃刀峰,那裡有場約會極是重要。一方是我們,另一方,就是你那老冤家!」

    北齊山!剃刀峰!

    這兩個熟悉的地名便如同兩記大錘,震得李珣腦袋嗡嗡亂響。縱然他養氣功夫了得,臉上也保持不住平靜,一時間目瞪口呆。

    他的反應當然瞞不過古音,這女人揚眉道:「怎麼,很吃驚?」

    李珣知道不好,但此時再掩飾已不可能,只好將錯就錯,切齒道:「百鬼?你們何時和他搭上的線?」

    古音大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微笑道:「你和他的仇冤倒結得很深。沒關係,這次就是個機會,如果你看他不順眼,便和赴會的同伴,一起殺了他便是。只是要注意了,最近這百鬼風頭正勁,若沒有十分把握,便不要露了行蹤啊!」

    「……」

    李珣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腦子裡面念頭紛雜,但七來八去,歸作一處,卻只有那麼幾個字─

    「閻夫人,你好!」

    他又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向古音拱了拱手,轉身便走。哪知才走到樓梯口,後面古音又在叫他。

    「這段時間,你可以考慮一下,要我付出什麼代價,我們才能具備基本的信任關係。或者說,我希望你能對我坦白一個利益的結合處……不騙你,想看透你的想法,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李珣停住身形,醞釀了一下,猛然回頭道:「包括你自己?」

    這話並沒有讓古音太吃驚,只讓她唇角綻開一抹燦然的笑容:「其實,我一點兒都不介意。只可惜……你們終究都會厭倦的!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這個期限……在哪裡!」

    你們?

    李珣咀嚼著這個微妙的詞彙,緩緩下樓去了,不知為什麼,他滿肚子的火氣,在這個過程中,絲絲散去。

    午夜方過,月亮便已經沉入地平線之下,李珣立身的水域地帶也越顯幽暗,但因視野寬廣,藉著點點星光,周圍數里的任何細微變化,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在他身邊,宮侍微仰起頭,看著幽暗無邊的星空,已經有小半個時辰沒有說話了,李珣卻沒絲毫氣悶。

    事實上,之前那段時間,李珣都在消化新近獲得的信息,渾不知時間之流逝。

    而在他再生出對其他事情的興趣時,遠方元氣波動,二人等候已久的那位,恰恰在此時到來。

    兩人同時將目光投向數里外的夜空,那處,一個人影緊貼著水面,飛掠而至。

    三人目光遙遙相接,李珣分明看出那人眼中止不住的錯愕之意。

    想到不久之前,自己的反應比對方只強不弱,李珣頗感同身受。雖然如此,他臉上卻一點不顯,只把目光向宮侍一瞥,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響應。

    李珣拇指一彈,一顆明珠斜斜飛上十丈高空,直落向那邊。

    夜色中,珠光瑩瑩,頗為醒目,來人探手將明珠拈住,身形亦停在李珣二人身前丈許,目光在珠子打量許久,方點頭道:「信物無誤。宮夫人,久違了。這位是……明心靈竹?」

    李珣與來人目光一對,臉上恰到好處地現出一絲苦笑,拱了拱手,道了聲:「畢宿先生。」

    來人一身藏青長袍,身形微胖,背上負劍,其劍柄上嵌著一顆紫色圓珠,十分醒目;面白無鬚,眸光轉動中,頗有幾分世故。

    這人李珣也曾經見過,正是天垣翁四大親傳弟子中的『轉輪星』畢宿。

    事實上,在此之前,李珣絕沒想到,古音在星璣劍宗,竟然埋下這樣一顆位置極高的暗子。

    只可惜,這顆棋子近來卻沒了做棋子的覺悟……

    猶記得在上一次二人見面時,李珣是明心劍宗前途無量的後起之秀,畢宿則是星璣劍宗最有資格繼承宗主大位的人選之一。怕是沒人能想到,他們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再會。

    尷尬的氣氛在二人之間流動。還好畢宿沒蠢到說一句「怎麼是你?」這多少給了雙方一個緩衝的餘地。

    宮侍也理解他們現在的心情,在旁插言道:「你來遲了!」

    畢宿看起來對宮侍頗有些敬畏,忙致歉道:「今夜當值,碰到了點兒小事,晚來了一些,莫怪。」

    李珣很敏感地聽出來,宮侍對畢宿稱不上客氣。比較對自己的態度,這一點尤為明顯。

    在先前的聯繫中,畢宿已經知道這回要做些什麼,眼下宮侍也無需多言,只大略地講一下其中的利害關係,接著問道:「要到什麼時辰,才能進星河裡去?」

    畢宿回道:「現在是丑時三刻,再過一個半時辰,約在寅時末,星河將移至附近,又恰是我當值,進入絕無問題。」

    「寅時末……」

    李珣稍做沉吟,剛剛獲得的這個確切時辰,與當日收集的一些信息合在一處,使他對星河運轉的推演更深了一層。

    可越是深入,李珣越明白,星河能進入六大絕地的行列,絕非浪得虛名。其隨天星變化而生就的無限可能性,絕不是李珣在短時間內就能破解的。

    如此,對畢宿便不能輕易下手。

    這邊想著,畢宿遲疑了一下,又開口道:「至於那件事……」

    他明明是對宮侍說話,眼晴卻看著李珣,語氣吞吐。李珣心中冷笑,也不說話,只把眼神往天上瞧,將這事情拋給宮侍。

    見李珣這種作派,畢宿心中倒鬆了一口氣,再看宮侍,這美人兒淡淡開口:「古宗主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話一出,畢宿臉色大變,雖然很快又按捺下去,可是李珣的餘光分明看到,他眼中很有些焦躁,乃至忿然不平的味道。

    偏偏宮侍美目顧盼,將眸光移到李珣身上,素來不假顏色的臉上,竟現出一絲微笑。

    「今日,是你與靈竹共事,自然由你二人商量,最緊要的,便是量力而行。」

    她這記推手,畢宿自然看得出來,不過也只能順著轉下去。

    他也將目光投在李珣臉上,雖說輩分比李珣高了一輩兒,眼中卻隱隱地透著求懇之意。

    李珣早從宮侍那邊得到消息,心中敞亮得很,臉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疑惑之色,裝模作樣地與宮侍咬了咬耳朵,才做恍然狀。

    他目光掃過,將畢宿緊張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中暗歎,面上卻是一陣思索之後,才出笑來。

    「原來如此,畢宿仙師應是沒弄清楚古宗主的意思。今夜宗主令在下潛入星河,絕不是要神不知,鬼不覺走個來回,而是刻意製造事端。

    「所以,不管是入星河、救明璣、還是畢宿仙師那件事,都要在這『事端』上打主意……這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畢宿也是個聰明人,聞言臉色立時轉晴,撫掌大讚道:「妙啊。不管多少變故,總都是一件『事端』,諸事合一,便能少去許多手尾,安全大增啊。嗯,卻不知可有什麼具體的謀劃?」

    李珣瞥了宮侍一眼,唇角微勾:「今夜大局,自然是由宮夫人統籌。而星河中具體行事,也只有仙師這樣熟悉宗門事務者,方可施為。至於在下,僅能追隨驥尾,勉力相助了。」

    他口中說得謙虛,可畢宿活了數百年,又怎能聽不出其中曲折,忙順勢笑道:「仙師之稱不敢當。道友這些年來闖下好大名聲,又是古宗主麾下干將,我們平輩相稱即可。

    「這樣,宮夫人與道友怎麼也要對敝宗裡的形勢有所瞭解,藉著這段時間,我稍述大略,再與二位商議,可好?」

    「如此甚好。」宮夫人很自然地接過話頭,頷首道,「靈竹方從遠方趕來,對事態不太瞭解,你不妨從發端處講起,把事情串一下。」

    畢宿笑著應了。他這人處世圓滑,口齒清晰,很快便將事情緣由講了個明白。

    前半部分與李珣所知的差不多。也就是明璣的那位族弟與同門發生爭執,拚鬥之下,被對方下毒手擊殺,引來明璣興師問罪。

    明璣也當真了得,竟然在天垣翁眼皮子底下,將兇手一劍兩斷,同樣還了個神形俱滅。

    如此,一貫護短的天垣翁下不了台,可是又對明心劍宗略有顧忌,不好下殺手。乾脆以絕高修為,又挾星河之力,將明璣鎮在了「聚星台」上,聲言要將其禁錮千年,受星力絞鎖之苦。

    「這其中的關係,不外乎親疏有別之類,本是宗門常有之事,卻不想惹上明璣這個好事的!」

    畢宿身為天垣翁親傳四弟子之一,縱然已是投了古音,立場卻還站在星璣劍宗這一方。說到明璣,雖顧及李珣的身份,但語氣仍不免有些調侃。

    「這明璣也算不走運,她打上門來之前,『聚星台』上剛遺失了一枚『定星』,使得『星河』之內元氣失衡,宗主幹脆便將她鎖在定星位上,代替『定星』接引星力,這段時間下來,可是狼狽得很。」

    李珣眉頭微皺:「定星?」

    「正是,這定星是接引周天星力的關鍵之物,聚星台上共有三百六十六枚,由此生成三千散星陣法,吞吐星力,維護星河運轉。

    「可是數月前,四空千寶閣來了個叫箕不錯的胖子,本說是與宗門做些常規的生意,哪知他竟趁機下手,將定星竊去了一枚……嘿,據說這廝近期已登上千寶閣主之位,真是莫名其妙!」

    李珣此刻的臉色說多麼古怪,就多麼古怪。

    宮侍奇怪地瞥他一眼,但卻不願節外生枝,蹙眉問道:「明璣被鎖在定星位,對我們的謀劃有何影響?」

    畢宿也皺起眉頭:「若說影響嘛,那就是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將明璣縱走,因為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定星位一動,整個星河運轉便會受到影響,這是絕瞞不過人的。」

    「那箕不錯又是怎麼做到的?」

    李珣這一句話正問到點子上,畢宿朝他點點頭,道:「當時那箕不錯尋了一枚純度極高的黑曜晶,用移花接木的法子替下了定星。這黑曜晶本就是製作定星的主要材質,具有吸納星力之效,所以在短短半個時辰內,竟然沒有異常,直到那廝逃得遠了,我們才發覺不對。」

    末了,他又補充道:「其實箕不錯是用定星作為繼承閣主之位的試煉之物,用來代替的黑曜晶,也並不比一枚定星的價值差到哪兒去,完全可以再用它做一枚定星出來。也正因為如此,宗門才沒有深究……」

    李珣微微點頭,總算明白當日允星所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了。箕胖子為人奸狡,可見一斑。

    他這邊想著,忽又覺得身邊有異,抬頭一看,才發現宮侍與畢宿都拿眼看他,愣了一下,旋即料到兩人此時的想法,忙笑道:「其人故伎,絕不能再用第二次。

    「而且,以我的修為,能潛入星河周邊,探出些消息,再安然逸出,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情,若再做出縱走明璣的事情,反而不美。再說,畢宿仙……先生今夜當值,事情鬧大了,他恐怕也要擔責任。」

    畢宿立時輕鬆下來,不管心中如何想法,表面上還是很感激地對李珣點點頭。

    宮侍將二人的「眉來眼去」都收在眼中,心中冷笑之餘,也在一旁誘導:「那麼,以靈竹道友的意思,就是僅在周邊游弋……」

    「不,這也不成。」

    李珣笑吟吟地搖頭,與宮侍一唱一和。

    「若是這樣,並不能引起雙方足夠的重視,而且,畢宿先生那事,也很難扯動過來。照在下所想,若要諸事齊備,且中間銜接天衣無縫,有幾件事,必須要做到火候。」

    宮侍沒有說話,畢宿卻是神情大動,很是客氣地道:「靈竹道友必是胸有成竹,我願聞其詳!」

    李珣微微一笑,並不推辭,開口道:「這樣,我說出來,由宮夫人與先生合計合計。

    「這其一,我進入星河,形跡暴露之地,不應過淺,也不能過深,這一點兒要痛而不傷,既要引起足夠的重視,也不能引得貴宗雷霆大怒,免得連個糾纏喘息的空檔也沒有,便化為齏粉。」

    畢宿嗯嗯連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心中已有幾處地點,與此條極為相符。」

    「其二,既然要諸事合一,那就要挑動所有目標。這聲勢一定要驚動我那宗門,至少要攪起風波,讓雙方產生磨擦,同時,畢宿先生謀圖的那位,也要牽涉進來,這樣我們才能渾水摸魚。

    「如此,關鍵就在我形跡暴露之後的撤退路線上,由這條線,將諸方聯在一處,這便要由畢宿先生細細謀劃了。」

    這一點合情合理,畢宿自然只有點頭的分。

    李珣接著道:「最後一點,也最為關鍵。要知道,真到下手之時,畢宿先生受身份所限,而在下修為尚淺,也力有不逮,若要得竟全功,恐怕還要宮夫人暗中相助。偏偏這星河運轉複雜多變,內外聯絡是個大難題,這一點,畢宿先生……」

    畢宿聞言一笑,慨然道:「這不是問題,星河運轉雖然複雜,但方位變化卻與周天星宿輪轉相應,有定制可循。宮夫人完全可以按照時辰變化,掌握星河方位,而確切地點,只要再定下一個聯絡之法,便絕無問題。」

    李珣輕「哦」一聲,旋即笑道:「如此甚好!」

    說著,他與宮夫人的眼神一觸,均知道,畢宿這人,大半邊身子都撞進了鬼門關裡去。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2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三章  潛入


    當李珣兩腳真正邁入星河範圍的一剎那,他立刻就感覺到了這裡與外界的不同。

    雖然之前畢宿已經提醒過,但他還是被這裡湧動奔流的星力潮汐嚇了一跳。

    同樣是黑夜,可是星河內外卻是截然不同的。

    這裡的黑暗深處,閃爍著濛濛光華,這光芒並不能讓黑暗變得更明亮,卻好像可以穿透人體,與體內真息發生莫名的反應。

    「這便是「穿魂光」吧。」

    李珣想起畢宿的警告。

    這溫潤的光芒,實是供星河運轉的星力散溢所致。看似無害,但在裡面待得久了,又沒有星璣劍宗的獨門法訣吸納煉化,便會造成真息窒礙、經脈淤塞、骨骼病變等可怕的症狀。

    對星璣劍宗弟子是大補,對其他宗門的修士則比毒藥還要厲害百倍。

    然而,李珣眼下卻不能將這光霧擋在身外。

    因為按照畢宿的說法,其他宗門的修士一旦提氣,真息質性與瀰漫的星力截然不同,便等於是在芝蘭之室,扔下一隻鮑魚,那種強烈的反差,絕瞞不過當值的高手。

    況且,若李珣真的不沾身半點兒,如何能讓宗門長輩看得出他「殫精竭慮」、「捨身忘我」的好處?

    故而,對這「穿魂光」,李珣只能生受了。

    李珣此時站的是一條大河邊上,兩岸群山排陣,林立嵯峨危峰,黑沉沉的頗為壓抑。

    不過,隆隆的水響卻是極好的掩護。

    按照畢宿的說法,星河之內自成天地,計有三垣七岳、九澤三江,分以天干地支之數,在內規統御星力流動演化,對外則聯結通玄界地脈、水系,以應天星變化。

    現在李珣所處的,便是「三江」中的擎蒼江。

    李珣抬頭看天,夜空中的星辰似乎比外界要明亮許多,彷彿天空也給拉得近了。

    他豎起一根手指,感受著星力實質般的流動方向,再輔以畢宿教給他的「星變圖」,很快就測出自己接下來行進的路線,李珣不敢怠慢,身形一振,貼著兩岸絕壁,輕煙般逸出。

    畢宿站在高空處,俯視的眼睛差點就掉出眼眶。他被李珣飛掠的速度驚呆了。

    要知道,星河內部的地形雖不至於像星河本身一般,日日移位,可是在星力牽涉統御之下,元氣流動往往一瞬千變。

    一個星璣劍宗的普通弟子,從入門時便必須修習星璣劍宗的法門,增強對星力的感知,同時熟習各種天星演化之道,直至十年奠基,才能在星河內小心走動而不觸發禁制。

    而要達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那真差不多要有個六、七十年了。

    李珣從記下「星變圖」到現在,才多長時間?更何況,他並沒有修習星璣劍宗的法門,不可能憑藉真息加強感應,只能純粹地用腦子思考推演。

    在這種種不利的情形下,李珣竟然能奔掠如飛,與其說是奇跡,還不如說是妖異!

    「他腦子裡裝的是什麼玩意兒?」

    畢宿突然覺得,自己因不放心而回返的舉動,真傻!但是,值了!

    本來他還以為,「明心靈竹」的名頭,可能由於背後古音的存在而注了水,心中正有些不屑。可在目睹李珣匪夷所思的手段之後,他心裡在突突地冒冷氣,方知盛名之下無虛士,更慶幸早早地發現對方的可怕之處。

    以後與這人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才行!

    李珣狂奔了小個時辰,速度才略微放緩,但與身體的動作相反,他心中卻是意興激盪,越演越烈,恨不能仰天長嘯來發洩。

    那畢宿真被權位迷花了眼,竟然如此大方地將「星變圖」交出來。

    也許這廝認為,「星變圖」奧義粗淺,算不得什麼。卻不知在李珣這堪稱禁法大師的人眼中,「星變圖」分明就是一條瞭解星璣劍宗無上秘法的絕佳途徑。

    李珣本身禁法天資便遠超同儕,只可惜無論是明心劍宗,又或幽魂噬影宗,包括血、陰二散人,在禁法上都算不得此界一流。

    所以,與回玄、星璣、不言這三大禁法宗門中的高手相比,李珣唯一的優勢,也只是集諸家之長,思路別緻而已。

    直到不久前開啟霧隱軒,李珣繼承了幾代軒主豐富近乎龐雜的禁法知識,尤其是不言宗禁法之精華,這才高屋建翎,將自身的禁法修為推上一個新的層次,至此眼界大開,隱隱間已是宗師氣象。

    而畢宿的大方手筆,則等於是幫助李珣完善他幾乎要定型下來的法度輪廓,使他一窺其宗門《化星秘典》之堂奧,李珣怎能不欣喜若狂?

    而且,好處還不止這些。

    李珣以心魔精進,甫為真人,卻精進太速,境界極不穩固。說不定一個重創,便會再掉落下去。

    偏在此時禁法精進,以他一貫的修行促禁法、禁法推修行的修煉方式,等於是在下面加了把火,李珣只覺得渾身真息如沸,雲蒸霞蔚間,盡顯堂皇氣象,道基趁時吸納火候,消褪瑕疵,漸有穩重之相。

    「妙極,妙極!」

    李珣全憑幾十年修養磨礪,才勉強壓下心中狂喜,漸漸定下心來。眼見周圍地勢有變,大河奔湧依舊,只是兩岸山勢走低,高崖之上,偶見飛簷。這已經是有星璣劍宗弟子居住的地界,行事更要加上十二萬分的小心。

    畢宿為他設計的「出事地點」,已經距此不遠,可是他推進的速度顯然大大超出原先的估計。

    不過,要想再進一步,也非常困難。

    「星變圖」所囊括的範圍就到此為止。

    李珣畢竟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仙,他可以憑藉自身強大的推演能力算出星河運轉的走勢,但具體到細節,沒有了「星變圖」這樣可以套用的法規,他便需要繁複龐雜的計算,這是一點兒都偷不得懶的。

    他步伐放緩,腦中禁紋圖形此漲彼落,與外界星力流動相呼應,再作用到他身體之上,相比較方纔的輕鬆自在,這時實在困難千百倍。

    可是越是這樣,越是能磨練人的。

    李珣清楚,這是一個驗證他對《化星秘典》理解的機會,同樣,也是一個繼續穩固他修為境界的機會。

    前行七、八十步,他身形倏止。

    任他在禁法上如何了得,也僅能勉強推出約百步的範圍,然後便要緩口氣,定定神,才能進行下一步。

    而每前進一段距離,計算的繁瑣程度便倍於之前,按照這個情況,恐怕就算走到天亮,他也未必能走出十里路去。

    畢宿為他挑選的這處地點是非常講究的,此地恰恰位於擎蒼江與太微垣交界之處,擎蒼江附近由於星位轉移,這段時間正是氣機收斂,禁法不密的空檔,極有被人潛入的可能。

    而太微垣則是星河中樞所在,其禁法之周密,遠超擎蒼江範圍。更重要的是,聚星台就在太微垣中,李珣潛入擎蒼江、受阻於太微垣,實是再正常不過,不容易引人疑竇。

    李珣眼下推演禁法,只是愛好使然,打發時間用的。

    他早已窺準了畢宿為他設計的「觸犯點」,也已估計好了時辰,只待時間一到,便故意衝撞禁制,再以畢宿教給他的法子從另一條路線撤退,正好是擦過今夜另一個目標,也就是畢宿一心要蓋過的師兄「少微星」王羅的當值區域。

    想到王羅,李珣對今晚事態的發展也抱持一種瞧熱鬧的心態。

    李珣以前也聽說過這類風聲,大約是畢宿與王羅均是天垣翁身後,繼承宗主大位的熱門人選。畢宿玲瓏多智,王羅沉靜淵深,都是背負宗門傳承的上佳人選。

    只是在經過數百年試煉挑選之後,天垣翁終於還是傾向選擇王羅,可能近期便要公示天下。這也讓鑽營多年的畢宿無法接受,以至於要借外力,將競爭對手扼殺。

    卻不知,古音已對他生了厭,早做好了套索,等他自動向裡鑽了。

    「嘿,古音那女人,又怎會是輕易示好的?」

    李珣微微搖頭,忽又覺得這倒像是評判自己的處境,不免自嘲一笑。

    再回過頭來看周圍元氣變化,卻皺了下眉頭。

    他在禁法上最為擅長的便是「由此及彼」,也就是抽著一個線頭,慢慢將整條線索都整理清楚。這樣做的好處是一法通,百法通,只要線索理清,中間枝蔓均清楚明白。

    偏偏星河中氣機運轉,全應天機,千頭萬緒,隨機變易,很難分得清頭尾,他先前有星變圖,算是抓著一個線頭,可眼下這根線卻與其他幾百根線糾纏在一起,勉力抽出來一些,偏就碰上了一個死結。

    這結不是說解不開,而是太費時間,李珣雖然見獵心喜,卻還能分輕重,暗歎一聲後,終於決定放棄。

    他正準備找處隱蔽的地點,等時機到來,眼角餘光處忽見強光一閃,那應該是一個御劍飛行的星璣劍宗弟子。

    李珣這一路上也碰見了幾個,並不以為意,只稍側身形,將身子隱在陰影之下。

    然而,回應著這道閃光,他腦中亦是靈光一現。

    李珣猛然抬頭,正看到這劍光在虛空中劃出一道似曲非曲的線條,朝著太微垣的方向飛去了。高空中的元氣震盪到達地面時,已微弱得很,但李珣仍若有所悟。

    先前在腦中糾纏不清的諸多氣機變化,似乎被這一道劍光軌跡剖開了些許,死結也有些鬆動,不過要想解開,依然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建功的。

    李珣搖了搖頭,乾脆盤膝坐下,手上無意識地劃動地面,想找出癥結所在,哪知屁股還沒有坐熱,天上又是一道流光閃過。

    李珣一驚抬頭,卻見這道劍光幾乎走的與方才同一方向,但速度之快,遠在前一位之上。劃過夜空之時,其軌跡亦有不同,比前一位要簡潔犀利得多,根本就看不出任何刻意的轉向控制,從頭到尾,一以貫之。

    在這劍光沒入虛空之後,李珣猛地跳起身來,二話不說,拔腿狂奔。

    他的速度自然沒有御劍那樣神速,然而行進間從容流暢,倒像是再得了一份星變圖似的。

    當然,不會再有人送他星變圖,可是這前後兩個修士御劍飛行的軌跡,足以抵得過一張星變圖而有餘。

    這兩人一前一後,恰恰都是在李珣思索星河變化的關節處,又同是從擎蒼江方位進入太微垣。且緩急不同,層次有異,幾乎就是一場最完美、最貼心的法門演示,讓李珣盡窺其中堂奧。

    而更為關鍵的,還是李珣此時的境界。

    由於玉辟邪的壓制和封鎖,李珣還不清楚邁入真人境會給修為帶來多麼大好處,可是在精神層面,他已經隱隱約約地發現了一些不同,眼下便是極好的例子。

    兩道劍光給予的衝擊只是一剎那的事,李珣從這剎那閃光中,得到解開「死結」的啟示,這是他本身的禁法修為所致。然而,在劍光閃動的同時,他竟似拋開一切外障,在恍惚中以一種最直接的方式,直抵彼岸。

    這類似於直覺,但顯然又超脫於直覺之上,玄妙至不可言道。

    李珣在修道途中,偶爾也有這麼一絲感應,但如今日這般,看似虛妄,卻無比真切,則是從未有過。

    所以,他才狂奔起來。

    在這樣高速的行進之中,對星河變化的推演與那直指本心的感應融而為一,幾乎是方才啟了個頭緒,便知曉結果,而中間各類枝節,無不瞭然於胸,倒似是本就印在腦子裡一樣!

    如此妙意,何等暢快!

    李珣心情越來越好,也越跑越快,最後終於腳不沾地,御風而行。

    此時他離約定的位置,深入了何止百里。

    當然,他也知道,這是由於自己長時間的思索被一朝引爆,才一發不可收拾,大有勢如破竹之感。而突進數百里之後,鋒芒漸挫,再這麼「囂張」下去,他絕對是討不了好。

    再飛行了約小半刻鐘,估摸著快要衝入太微垣腹地,他也心滿意足,又見時間差不多了,便決定返身折回。

    李珣停下身來,觀察四面形勢。這裡地勢已低緩得多,像是個平原模樣,登高俯瞰,四野茫茫,偶有低樹清流,樓閣小屋散佈其間,與星空輝映,靜謐清爽,當屬福地。

    李珣卻不覺得這裡有什麼福氣,只因這邊星力流動比擎蒼江那裡更為明顯,且時有潮汐起落,倒與坐忘峰頂差不多。

    星力粘稠時,所生成的穿魂光便像鬼火一般,如具實質,李珣可以清楚地感到星力慢慢浸入毛孔,混入經絡血脈時所造成的不適。

    再待得久些,恐怕他真要不戰而自傷了。

    這時候,他偏偏想起了明璣。他才停留了幾刻鐘便是這種模樣,明璣自被禁錮以來,已過了近一個月,那她此刻又會怎樣?

    念頭萌生之後,李珣心中便有些發堵。但畢竟還是理性佔了上風,皺了皺眉頭,他方一回身,心中警兆驟起。

    根本就沒有反應的時間,李珣身子一轉,整個人影倏然間虛化了,與漆黑的夜空融為一體。

    才將身子隱下,太微垣深處便有道劍光疾射過來,飛掠的軌跡距離李珣不過百尺之遙,只是對方停也不停,瞬間又飛向遠方。

    李珣長吁一口氣,知道這人只是湊巧路過,並沒有發現他。然而,他的眉頭也皺得更緊了。

    剛剛雙方差不多是擦肩而過,李珣很快便發現,這人正是剛剛第一個從他頭頂飛過的修士,這樣來去匆匆,本身就有點兒不正常。

    更重要的是,此人掠過的瞬間,他看得很清楚,對方臉上鐵青,情緒很不對頭,嘴上甚至還在喃喃地罵,其中有兩個字眼兒更是分外敏感,李珣遙遙地利用讀唇之術翻譯過來——

    「明璣!」

    這廝嘴上罵的竟然是明璣!

    李珣心中大為震盪,他幾乎在瞬間就計算出對方這來回所用的時間,繼而判斷出那人最遠能夠到達的方位——距他現在立身之處,最多三百餘里。難道這就要到聚星台了?

    他很快回想起畢宿所說的聚星台的消息。

    因為確定這把火不會燒到太微垣,兼又牽扯到宗門隱秘,畢宿解答時,只說事發之地是抵達聚星台的必經之路,離聚星台直線距離也不算遠。至於「不算遠」是多遠,他不說,李珣也沒有問。

    眼下看來,這距離竟似是觸手可及!

    李珣極罕見地猶豫起來。

    若是純以理智論,眼下他一身牽扯著各方變化,就算按著計劃一步步推行,猶恐不及,何況再節外生枝,惹出事來?

    可是,沒見剛才那廝也就罷了,偏偏那人罵罵咧咧過來,言語中又涉及到明璣,天知道眼下玉人處於何種境地!

    李珣在空中怔了半晌,而當他回過神來後,卻發現自己的身子不知怎地竟又前飄了數十丈。察覺到這種狀況,他啞然失笑,同時,也做出了決定。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既然他心中起了念頭,便不應該再首鼠兩端,尤其是時間緊迫,有這耽擱的空檔,指不定事情會起什麼變化。他嘿了一聲,身子猛然前竄。

    可才飛出數尺,李珣心中猛然一震,手掌不自覺地撫上胸口,那裡玉辟邪獨有的溫潤感覺依然存在。

    怎麼回事?剛剛他隱去身形的那招,怎會是……噬影大法?

    李珣肯定自己沒有記錯,明心劍宗的隱形匿跡法門,遠達不到那般詭譎精巧。可這又是見鬼的出什麼事了?

    心中轉著念頭,李珣已經將噬影大法的法門運了好幾遍,可除了攪得氣血翻騰,卻是什麼異象也沒有發生。

    雖然心裡叫怪,可在眼下這情勢裡,他可不敢揭開玉辟邪,看看自己身上究竟出了什麼事,只好將疑問按在心裡,悶著頭再向前衝。

    此時他銳氣已瀉,速度也不可避免地降了下來,而越往太微垣中心去,虛空中流動星力、變易的氣機也就越是稠密複雜。

    李珣本來自信的心境已有些動搖,再這麼下去,也許過不了百里路,他便要無以為繼。

    也許老天爺今晚上特別照應他,便在李珣心中忐忑之際,眼前虛空中,卻漸漸升起一片瑩潤的微光。

    這光也是穿魂光,但要清亮許多,顯然星力之粘稠,超過他如今所在甚多。雖然相隔還有一段距離,但李珣已經可以肯定,那裡必是聚星台無疑。

    他與目的地之間的距離,竟比預料中要短了一半以上。由此可見,先前折返的那廝停留的時間實在不少。

    李珣皺緊眉頭,身形隨即落在地面上。

    不是他不想飛,而是虛空中縱橫交錯的星力暗流,形成了一片彌天蓋地的大網,沒有特殊的心法,在其中實在是寸步難行。

    以李珣此時的理解,若想不驚動他人,無聲無息地潛入,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整的任務。

    當然,李珣還是進行了一番嘗試。他擦著星力暗流的邊緣,走了七八步,但最後還是停了下來。

    在這裡,他感覺到至少有五處極為厲害的禁制,正隨著他身體的移動,進行相應地微調。如果再繼續下去,突破了禁制的臨界點,那恐怕整個星河的人都要被驚動了。

    到頭來,這臨門一腳,反倒踢不出去了?

    任李珣心志如何堅韌,眼下也很不甘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打量周圍的環境,不過,他身前一個小土丘,正好擋著他的視線。要想看得更遠些,除了登上這小丘,便只能沿著星力暗流的邊緣,繞上好大一個圈子。

    此刻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李珣哪有閒工夫繞圈兒玩耍?

    偏偏前方禁制厲害,讓他無法輕舉妄動。猶豫了兩下,他忽覺得一股無名火從心口直竄上腦門,燒得他眼睛滾燙,不自主盯著山丘頂部,恨不能直直地衝上前去。

    也許是眼睛給燒傷了,他只覺得眼前景物猛地模糊起來,一驚之下,又很快想到,這可能是心魔失控造成的,方一定心神,再定睛視物之際,他猛地張大了嘴,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

    眼前已經不再是那低矮土丘生成的暗影,放眼望去,星空似乎被天神的大手扯了下來,否則,人們無法解釋,本來遙在虛空最深處的星辰,為何會散落在天地之間,似乎觸手可及。

    李珣一眼便看到了七八顆明亮的「星辰」,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空,疏散分佈,放出清冷的光芒。與天空中閃爍的星光交錯,那種顛倒虛空的奇異觀感,令人幾不知身處何方。

    第一眼,李珣便明白,這一定是聚星台。

    即便這與他的既往常識截然不同,但只要能感覺到,在這片遼闊的空間內,那一層又一層足以令人頭暈目眩的氣機連接,以及奔流於其中的滔滔元氣,便是傻子,也不會猜錯的。

    緊接著第二眼,李珣便看到了在平原之上,遙遙相對的兩個人影。雖然相距極遠,但在「星辰」光芒的照耀下,李珣仍識別出大致的輪廓。毫無疑問,這其中,有明璣!

    李珣應該激動的,至少他做到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在此刻,他只覺得遍體生寒,寒意最終化為細密的冷汗,從背脊上滑落。

    在他身後,至少有二十處可以抽乾附近數里星力洪流的強大禁制,瀕臨噴發的邊緣。

    這些敏銳而繁密的禁制已經發現了有外人的侵入,可是「外人」在那瞬間,卻像是一個幽靈,用鬼魅的速度、幾近於無的輕靈,從種種禁制之間一穿而過。

    眾禁制終究還是沒有爆發出來,因為這速度、幅度、量度,完全超出了禁制產生反應的範疇。

    在禁制的感應裡,剛剛經過的,只是驟起的一陣風。

    噬影大法是一次,剛剛又是一次!而這回,分明是血影妖身的手段!

    李珣手按著胸口上的玉辟邪,開始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夠用了他在這裡走神了一段時間,平原之上,明璣與另外一人仍在站著,似乎是在對話。

    李珣強按住心神,仔細打量平原上空這點點的「星辰」。

    如果他估計不錯,這些閃爍光芒的亮點,應該就是畢宿所說的「定星」,龐大的星力正是以這幾枚定星為中心,運轉不休。

    李珣眼前只見這七八顆,照此推算,這三百六十六枚定星,分佈範圍恐怕要廣及數百里。

    這樣,明璣所站的方位,便應該是被箕胖子偷去定星的位置了,看來已是在聚星台的最周邊。

    也是這樣才合理,否則被箕胖子潛入聚星台核心處偷上一枚,天垣翁這好面子的,早將那胖子千刀萬剮,再橫劍自盡了。

    也幸好如此,李珣此時便有了探聽其中虛實的主意。

    他伸手入懷,隨即便拈了一顆粉塵大小的顆粒,而這「粉塵」,其實便是透音砂。

    李珣稍稍測了下風向,隨即曲指一彈,透音砂便順著風兒,飄飄蕩蕩,直落向明璣二人所站立的方位。

    與之同時,虛空中探出一條瑩白如玉的手臂,手心上托著一個玉碗,正是收束透音砂的音波所用。

    李珣笑了一笑,將玉碗拿下來,又盤膝坐下,集中精神,聽著從玉碗內壁震盪傳出的風聲,還有說話聲。

    透音砂的飄落軌跡盡顯李珣此時的神通手段。

    借用風向,只使了一個初始推力,之後便全憑沙塵自起自落,偏偏力盡時,正落在數里外兩人不遠處,藉著餘力滾了幾滾,貼著草皮停了下來,這正好是與明璣相對那人的腳邊。

    玉碗中馬上就有了回應。

    「……有西聯合力;中部不夜城雖內撤,卻餘勢未衰,更有天芷上人以無上玄功坐鎮;偏偏在東邊,你我兩大劍宗,生出嫌隙,僵持不下,明璣仙子道心通達,理應知曉,這其中的問題所在。」

    這個聲音有點兒耳熟,李珣想了想,才記起,這正是幾天前在星河邊上,那個聞訊而來的允星,當時曾「暗示」箕胖子來著,是個人物。

    接下來的話音,便讓李珣心中一跳。

    這聲音遙遙傳來,不如允星說話那樣清晰,但沉靜自若,自有氣度。

    這嗓音,李珣自然最熟悉不過,正是明璣無疑。

    聽上去,她的中氣還頗為充沛,語字轉折中清亮動聽,想來身體無恙:「世人各有一副心腸,今日這般,明天說不定便換個模樣。允星道友可是這個意思?」

    「正是如此。」允星語氣極盡讚歎之能事。

    「仙子困守此地近一月,依然能把握外界大勢,實是難能可貴。仙子既知,便應該明白,所謂夜長夢多,好不容易各宗達成共識,正是勢頭最好的時候,若因兩宗爭鬥,使不久後水鏡大會不歡而散,日後散修盟會,又有哪方可以壓制?」

    遠處李珣聽到這裡,終於恍然。

    果然不出古音所料,通玄諸宗,終於還是忍受不了散修盟會這個衝擊傳統的龐然大物,決定合力將其扼殺,使通玄界的軌跡,再度恢復到正常軌道上來。

    不過因為玄海幽明城事件而延期的水鏡大會,竟然是暗中為諸宗會盟做準備,這卻是李珣事先所沒有想到的。這個消息,想必古音會非常感興趣,當然也不排除那女人早已成竹在胸。

    李珣一邊想著這事,腦子卻還有著其他的念頭。

    聽允星這言語,說是恭維並不為過,只是與假惺惺的禮貌式恭維不同,他言語頗有些發自內心的讚歎之意,合在一起,便有點兒古怪。

    尤其是他嗓音鏗鏘,性情也當是剛毅過人。偏偏一口一個「仙子」,又說出這些恭維話,難得之餘,更像是別有深意。

    李珣眼睛一轉,便明白過來:「下面這廝必是要吃天鵝肉了……混帳玩意兒。」

    莫名其妙地罵了一聲,玉碗中又傳來明璣的聲音:「這事倒怪了,若是貴宗已有決議,允星道友對我講來又是何道理?」

    這一句話大有她運劍之犀利,允星明顯遲疑了一下,方苦笑道:「仙子必是在笑我。好吧,其實我想說的是,天垣師伯實乃性情中人,遇事不免就有些意氣用事。

    「平日裡也就罷了,可眼下局勢正緊,不論是你我二宗,還是整個通玄界,恐怕都等不得師伯他轉過彎兒來,所以……」

    連李珣都不得不承認,如允星般的硬漢做此婉轉語,實在有撼動人心的功效。

    然而,明璣又一劍斬在他要害上:「天垣宗主繞不得彎,便要我去繞彎迎他?」

    允星連解釋的力氣都被砍掉了,只能苦笑連連,半晌才道:「仙子明鑒。眼下星河局勢動亂不休,大半個通玄界都在盯著這裡,時間實在耽擱不得。

    「而且這些時日下來,仙子體內傷勢日漸加重,偏又受透魂光侵擾之苦,再有我那不爭氣的師侄來搗亂,這樣下去,怎生得了?」

    這邊李珣心中方是一驚,明璣已冷淡言道:「這不應是道友關心的事情。至於你那師侄,我既然殺了他師父,他來報復,便沒什麼錯處。你將他勸走,我感激,但再多言,卻是不必。」

    李珣只聽到那邊允星連聲歎息,偏偏明璣再不發一言,讓他心裡如貓抓似的,安定不下來。而與畢宿約定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若他再不有所行動,畢宿那裡指不定會有什麼變故。

    可他難道就眼看著明璣在這裡受苦?

    他終於還是坐不住了,站起身來,俯視平原上兩個人影。那裡,允星正來回走動,顯然心中煩亂,而明璣則靜靜屹立,沒有半點兒動作,也不知是刻意如此,還是被禁錮得動彈不得。

    是了,還有禁制。他這裡一廂情願地要救人,恐怕也沒什麼意義。

    天垣老兒在禁法上的造詣,一點兒不輸於玄化真人,同屬此界最頂尖的宗師之列。他布下的禁錮之法,又豈是可以短時間內解開的?

    等等!

    李珣忽地想起畢宿當時的說法:一旦定星失位,星河運轉便會受到影響。可他從來沒說過禁錮之事,也就是說……

    看著這短短數里的距離,李珣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3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四章  驚亂


    草原上,允星轉了十幾個圈子,終於發現自己大大失態,窺了眼明璣,見她神情淡淡,並沒有什麼表示,才放下心來。

    可是,看玉人此刻神情自若,寵辱不驚的態度,他心裡更明白,明璣道心堅定不移,已將此時境況視為修道途中的劫數,眼下正是以應劫之法面對。

    正因為如此,自信問心無愧、行事無偏的她,又怎會主動向天垣翁低頭,壞了修行?

    就算天垣翁說到做到,真將明璣禁錮千年,恐怕明璣也只會坦然處之,且利用其磨礪心境,最終破劫而出。

    想到這兒,允星身上便是一陣寒意。

    起風了。

    下一刻,他猛然回頭。入目的,是一道淒厲刺眼的血影,瞬間充滿了他整個視野。

    這血影像是從噩夢裡跳出來的妖魔,只看它跨過數里空間時的軌跡,允星便有一種天地被扭曲的眩暈感。

    等他想到,這是對方霸道無雙的速度所造成的錯覺時,腥風撲面,一縷如同燒紅鐵絲般灼熱的真息已經抵上了他的胸口。

    剎那間,允星的氣血沸騰了。

    「鏘」的一聲劍鳴,他那把浸淫了數百年心血修為的破軍仙劍自發彈射出鞘,幾乎是貼著他的皮膚,繞體飛前,以劍刃直抵那一縷真息。

    方圓里許的澎湃星力被這妙至毫巔的一劍盡數吸納,又齊聲共鳴。天地間「嗡」聲大作,滿天的星辰似乎都亮一下,然後又同歸寂暗。

    允星嗔目大喝一聲,手掌行雲流水般抹過劍身,以反手劍式抓住劍柄,向外一撕。破軍劍刃在虛空中劃出一道霜雪般冷澈的光弧,繼而引動周圍滔滔星力洪流,倏然迸發。

    尖銳的嘶嘯聲響徹原野,幾乎要撲進他懷裡的血影體積暴漲,乍看去便像是一團血色濃霧,被允星暴風般的一劍吹刮開去,翻翻滾滾,幾乎要裂成千絲萬縷,最終散逸乾淨。

    允星眉頭大皺,心中沒有半分鬆懈。

    他自知此劍雖聲勢驚人,其實完全是性命交關時自救之用,劍氣迸發全無收束,一劍揮出,倒有大部分力量打在空處,難過極了。而且,這詭異情形雖從未目見,可他好像在哪兒聽過……

    正迷惑間,遠處草地忽地泥土飛濺,一道與先前幾乎一般無二的血影從地底轟然衝出,那方位竟然是……糟了!

    明璣!

    允星幾乎想也不想,破軍仙劍化為一道精芒,霎時沒入虛空,再出現時,已經是在血影正前方,隔在它與明璣之間。劍吟清越,直刺過去。

    「錚」的一聲金鐵交鳴,破軍仙劍猛地彈起,直飛向半空,而急速迫近的允星眼中看得分明,那血影裡探出的一根赤紅手指,也裂開道淺淺的傷口,出奇的卻沒有半點兒鮮血灑出來。

    彈開的破軍仙劍在空中一旋,居高臨下,又是化芒飛刺。與之同時,允星已經飛臨血影后方,手結印訣,齊齊調動方圓十里所有禁制,要鎖定住這妖魔的身形。

    然而就在他眼前,血影迸然炸開,飛濺的血霧哧哧作響,似乎有著強大的腐蝕力。而其中放縱奔流的詭譎真息,更是將已經有序集結的星力攪得一亂,使禁制欲發而不能。

    允星修行七、八百年,所識極廣,但如此詭異多變的手段,仍屬少見。

    他微微一怔,探手收回破軍仙劍,目光才向明璣那裡一掃,背後強壓又來。

    只是勢頭帶起的風壓,便讓他體內氣血紊亂,好像要漲開似的。

    也正為如此,他心中靈光一現,脫口叫道:「血魔化心大法?不,這是……血影妖身!」

    允星並不知道,他剛剛所說的話,在四天前,有一個胖子已經先行出口。而且,他們二人的狼狽程度,也相差不遠。

    倉促之下,允星開啟了附近一個禁制,在星力噴發的洪流中,他身形搖擺兩下,又倏地旋身側移,其速之快,已經形成了可以假亂真的虛影,而破軍仙劍則穿過肋下,橫在當空。

    灼熱的腥風就從他耳邊劃過,可是破軍仙劍卻沒有碰到任何實物。他只能用餘光捕捉到一抹血光擦身而過,沒有絲毫停滯,直對著明璣所立之處而去。

    「它的目標是明璣!」

    這個念頭翻上來的剎那,允星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而瞬間的僵硬之後,湧動的氣血又盡數衝上了腦門,他想也不想,破軍仙劍再度飛射而出,而他本人則直上半空,窺準一個方向,化掌為劍,劍氣迸發。

    「開!」

    在他的吼聲中,整個夜空都似乎顫抖了一下,彷彿是堤壩被轟開了口子,比大海怒濤還要暴烈百倍的隆隆咆哮,剎那間充斥了整個天地。

    在這一刻,人的感官已經喪失了作用,地不再是地,天也不再是天,在這偌大的平原上,整個空間像是傾斜了,然後又劇烈地抖晃,像是在海嘯的同時,又突然爆發了一場大地震。

    天翻地覆的感覺也莫過於此。

    整個星河都沸騰了,一道又一道劍光升騰而起,向著太微垣的方向趕過來。

    允星控制著身體,在洶湧翻騰的元氣巨浪中穿行,顛簸動盪的空間內,由於元氣的大量噴發,攪動大氣,讓目光所及之處,只能看到一片折射變形的怪影。

    允星知道這是定星失去其一,所造成的必然後果,大約數息之後,聚星台自動調節,便可恢復正常。所以,對此他並不擔心,他現在心中惟一在意的就是——

    明璣怎麼樣了?

    念頭才動,一聲被狂亂的元氣所扭曲的劍鳴聲竄入耳中。

    幾乎與這劍鳴聲同步,因定星失位而引發的元氣狂潮,也從最高峰衰落下來,漸漸歸攏於聚星台的龐大禁法之下,破軍仙劍彈射而回,被他一把抓住,接下來,他也終於看到了明璣。

    一望之下,他先鬆了一口氣。

    此時明璣持劍當胸,玉顏上顏色雖然蒼白,肩頭也染上血跡,但眸中神光聚合,顯然沒有大礙。倒是那血影不知被明璣擊中了何處,一路彈射而回,猶在半空,身形便又再度虛化,轉眼間便化為一道血光虹影,速度更是再次提升。

    只不過,或許是被明璣劈昏了頭,它退後的方向,竟然正對著允星。

    而且,它一邊退,一邊嘶聲大笑,嗓音像是一個破開的風箱,難聽極了。

    從這嘴巴裡吐出來的言辭,比單純的嗓音難聽百倍:「明璣小賤婦,早晚老子要把你玩爆!」

    「無恥!」

    在明璣的神情瞬間冷凝的同時,允星一聲低吼,破軍仙劍迎著那條虹光便斬。

    事發倉促,這妖魔怕是也沒有想到運氣如此糟糕,劍芒起處,允星立時知道,他的寶劍第一次斬中實物。

    而緊接著漫天噴濺的血雨也證明了這一點,這些如滾油般的鮮血在虛空中便化為點點火光,消沒不見。

    一聲厲嚎響起,那虹光立時黯淡許多,同時一個迅速的轉折,在允星第二劍未發之際,純憑速度,硬是從允星身側抹過,朝著來時的方向飆射而去。

    只是在瞬間的爆發之後,它的速度看起來比最初時要差了至少一個水準。

    「這廝受了重傷!」

    允星對自身的修為頗具自信,尤其是破軍仙劍的那項異處,更是給他自信。他幾乎想也不想,返身御劍,狂追不捨。

    不說別的,只憑這妖魔口裡爆出的那句粗口,允星便絕不會放過他!

    「好啊,追過來就好!」

    剛剛引允星來追時,李珣有意放緩了速度,還撞著了幾處禁制,然而漸離聚星台遠了,他的速度便也逐步提升,一邊仍吊著允星,一邊又一點點拉開距離。

    用血影妖身飛行的滋味相當不錯,尤其是這血色虹光以其獨有的「質虛無實」的特性,再輔以最頂級的速度,視虛空中密佈的禁制如無物。

    一如《血神子》上所載,妖身大成,即可「九天十地,無遠弗屆,破世間一切法」。

    這看似妄言,又被諸家典籍說爛了的贊語,用來形容血影妖身的特質,真是再確切不過。

    李珣覺得,他現在就像是一隻在天空中狂奔的瘋牛,不管什麼禁法陣訣,全部一腳踏過,卻沒有半個禁制能擋他去路。

    擎蒼江方向也有不少星璣劍宗修士向太微垣這邊趕來,可是在李珣全不講道理的絕世速度之下,大部分人都是眼前一花,便與他錯了過去。偶爾有幾個反應快的,想發劍或利用禁制攔截,卻也根本打不到實處。

    他的速度越來越快,在行將衝出太微垣之前,他終於把允星及後面一些返身追擊的修士拋得影兒都不見,硬是在星河之中,扯了一個大空檔出來。

    如此酣暢淋漓的速度,讓李珣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聲中,血影驀地一分為二,仍有一道血光高速前衝,而李珣的本體,則在分離的剎那沒入虛空,不見半點兒痕跡。

    剛剛飛出的血影,其實就是外化的血魘,李珣進入真人境之後,這一陰損手段也已被他掌握。只是未經修煉,實戰效果遠比不上當年血散人那樣出神入化,但騙人眼球的能耐還是有的。

    用血魘吸引追擊與攔截者的注意,李珣則隱起身形,從半空中直直衝下,再沒入到一條流經此地的河流中去。

    在河水中,他也不提氣,只是屏住呼吸,懸浮在河流水層。

    這段時間內,天空中劍光連閃,不知有多少修士經過,卻沒有一人注意到河水中的變化。

    李珣在水中已撤了血影妖身,轉成靈竹模樣,一邊往身上倒換法寶,一邊又回想剛剛的行動。

    不可否認,他臨時起意,攪起如此的大風波,很大程度是因為明璣。

    至少他不想看到那個一向犀利如劍的明璣仙師,落到被豎子羞辱的地步。

    不過,他也只能做這麼多了。

    他不可能攜著明璣一塊兒衝出去,他只能借允星之手,打開禁錮,再為明璣騰出一個可以脫身的空檔。至於之後明璣如何應付星河內諸多高手的追捕,只能看她的造化。

    至於宮侍所說的那件事……反正古音都說了不重要,他還在乎個屁!

    而且,若是事態的發展,完全按照古音所預料的那樣,恐怕他自始至終,都逃不出這女人的掌握。

    被一個鍾隱掐著脖子已經很讓人鬱悶了,他不想再有第二次!

    看看現在的局面吧,有一個「血影妖身」的大魔頭,突然在這時段衝入星河,要置明璣於死地,偏偏一擊無功之後,輕易退走。而接下來,如果明璣成功脫身、星璣劍宗又死上一兩個重要人物……

    這看似簡單明顯,卻因程度加重所導致的矛盾重重的情境,可以讓各方宗主首腦想破頭。由此衍生出來的各種猜測,足以構成一團永遠摸不到邊的迷霧。

    這正是李珣所需要的。

    而他要做的,僅僅是撇清自己的關係,如此而已。

    李珣來時便觀察過,此時他棲身的這條河流,正是擎蒼江的支流之一,沿著河床走,不出半刻鐘,就能到達畢宿指定的地點。當然,這個時候,畢宿恐怕已急得瘋了。

    他嘿地一笑,但很快就變成了齜牙咧嘴。

    他這時才想起來,從聚星台退走之時,為了吸引允星追擊,他故意挨了一劍。當時因是血影妖身,感覺不出傷到哪裡,這時恢復人身,才知那一劍正劃過他胸口,雖不甚長,卻有三分深,差點兒把他給開了膛。

    虧得血影妖身恢復力驚人,眼下傷口已經結了痂,想必再過上幾個時辰,就能初步癒合。

    李珣微微搖頭,血影妖身固然是好,可是無論攻防,其方式都與以往所學截然不同,若是他一門心思入魔也就罷了,偏偏他還要時時轉換人身,這樣便帶給他很大困擾,說不得以後要深入研究、熟習方可。

    思忖間,李珣順著水流向下游潛去。周圍的禁法已不能對他造成什麼困擾,他在水裡真如魚兒一般,巧妙繞過種種障礙,速度也是不慢,一會兒便是十幾里路過去。

    這裡天空中修士的飛行路線又有些變化,一部分人仍向太微垣飛去,但更多的修士卻折了個角度,擦過擎蒼江,往與之緊鄰的碧華山方向飛去。

    而碧華山,正是畢宿為李珣設計的「逃生路線」,也就是「少微星」

    王羅的當值區域。

    天時變易,星路轉移,眼見此時天色已微亮,星河移位應該又進行了一次。而這時,因為天星運轉造成的天然「破綻」,也已經到了碧華山區。

    按照原計劃,李珣在暴露之後,應該朝碧華山方向退走,引動追兵,再吸引王羅,最好是將其引出星河,而星河之外,則由宮侍設計,將明心劍宗主力引來,雙方混戰,再於亂中取利。

    可現在,李珣節外生枝,攪起的風波甚至震動了整個星河,恐怕現在連天垣翁都要殺出來,再按原計劃行事,與尋死無異,李珣自是不幹的。

    還好,「血影妖身」與碧華山已經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所以,李珣再不管那邊如何熱鬧,逕自朝著擎蒼江的方向而去,不一刻便抵達與畢宿商議好的那處地點。

    只不過現在這附近人影全無,就算李珣跳腳大罵幾句,恐怕也沒人會搭理他。

    他暗笑兩聲,正要繼續前行,眼皮忽地一跳。李珣想也不想,身子猛然伏下,貼著地面,藏身於江邊石壁的陰影之下。

    僅隔了數息時間,一道劍光便從天而降,逕自落在李珣附近。

    看到來人,李珣心中吁出一口氣,但仍不敢大意,真息潛運,做好一切準備之後,方敲了敲石壁,臉上也露出笑來。

    那人被敲擊聲驚了一下,猛一回頭,正看到李珣的笑臉。繃緊的肢體立時鬆垮下來,分明是出了一口長氣,繼而搖頭道:「老天爺,你究竟怎麼搞的!」

    來人正是畢宿。

    見到李珣,他難看的臉色總算緩和了一些,但語氣中仍焦慮異常。

    李珣沒好氣地回道:「你問我,我問誰去?你們這兒出了什麼事了,剛剛天翻地覆的,整個星河像了炸了營,滿天都是劍光,幸好我還沒來得及發動,又藏得及時,否則早被他們砍成肉醬了!」

    他一反初見面時彬彬有禮的模樣,語氣很沖,可越是這樣,畢宿才越覺得合情合理。

    事實上,任畢宿想破頭去,也不會將「血影妖身」的大魔頭和李珣連繫在一起,甚至也沒有疑心到古音那邊。

    畢竟這「血影妖身」堪稱通玄界最頂尖兒的魔道法門,而修習這法門者,無一不入魔極深,心思無常,一路修行下來,天怒人怨,是和任何修士都搭不上邊兒的。

    既然出了這檔子事,畢宿除了自認倒霉,沒有一點兒辦法。兩人眼對眼看了半晌,李珣方奇道:「你們那裡出了亂子,你不去看情況,怎麼還有機會到這兒來?」

    畢宿連連苦笑,難道他能說自己擔心李珣這邊出了狀況,再被人順籐摸瓜,扯到自己頭上來?不管怎麼說,李珣這裡安然無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他搖頭道:「事情已經清楚了。有一個魔頭不知從哪兒跳出來,要去殺聚星台上的明璣……」

    「什麼!」

    李珣立時瞪大了眼睛,隨即便追問道:「明璣怎麼樣了?」

    畢宿苦笑更深:「明璣倒沒事,當時,我那允星師弟在一側,勉強護住了。只是不知他犯了什麼混,竟然將明璣的禁錮解除,又去猛追那個魔頭……

    「至於明璣,嘿,你這師叔,果然名不虛傳,明明解開了禁錮,卻因為允星一事,沒有半點兒走脫的意思,光明磊落,不讓鬚眉啊。」

    李珣眉頭大皺:「怎麼,你們又把她禁錮住了?」

    「哪有這麼容易?除了宗主,本宗恐怕找不出第二個能生擒她的人物,可眼下碧雲山那邊,宮夫人幹的好事,你們宗門以清溟為首,大舉壓境,宗主已趕去處置,這樣一來,聚星台那邊只能僵持住了。

    「還好,只要明璣不準備硬闖脫身,這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最後一句便純粹是為了讓李珣安心了。只是他卻不知,對於李珣這正牌當事人而言,這話只能讓他更煩躁。

    李珣閉了閉眼,旋又睜開,心中惟有苦笑。說起來,這行事也真是明璣的風格。

    在這一刻,他忽地想起,他以血影妖身撲向明璣之時,看到的她劍氣橫空,幾可剖分一切虛妄的劍勢。

    有這樣直指人心的劍意,使劍者又怎會如他所想的那般行事?

    長長一歎,李珣從來都很清楚,他與明璣是完完全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偏偏這認知每翻上來一回,都讓他心裡出奇的沉重。

    知道自己不能過分失態,一歎之後,李珣就勉力振作精神,繼續詢問形勢:「碧華山那邊又如何了?宮夫人可是知道了這裡的變故?」

    「已知道了。」畢宿也學他一般唉聲歎氣,搖頭道:「宮夫人說,寧不做,也不能做過了火。今日,是不能再指望了。」

    聞言李珣才恍然大悟,為何這畢宿的情緒遠比他想像的要平穩許多。

    原來已經在宮侍那裡受了一記,眼下當是發洩之後,才過來見面的。

    而且,宮夫人所說的「火候」,恐怕也不只是對畢宿說的。其中倒有大半是點醒李珣,不要輕舉妄動。

    這話李珣可不愛聽,其實,他心中早對畢宿動了殺機,道理很簡單——

    他可不願意讓自己尷尬的身份,被畢宿這人掌握。即便這人也乾淨不到哪兒去!

    可是形勢逼人,先前是他先破壞了計劃,此時有什麼苦果,也只能暗中往肚子裡面吞。甚至在畢宿鬱悶的表情下,他還要安慰兩句……什麼玩意兒!

    李珣與畢宿對視一眼,都是苦笑。

    只不過李珣在苦笑之餘,仍在心裡轉著念頭,看有沒有什麼法子,出其不意地將畢宿幹掉,又能撇清關係的。他小心翼翼地掩飾住殺機,同時分出點兒精神,聽畢宿講為他新找到的安全退路。

    才說到一半,兩人同時一怔。他們耳邊都響起一聲細若蚊蚋的聲響,這聲音太細了,以至於二人差點兒將其當成幻覺。

    當他們本能地想分辨清楚之際,這聲音猛地漲開,化為一聲朗朗長笑,震盪耳鼓,嗡聲不絕。

    二人同時失色。

    笑聲稍歇,一個豪放不羈的嗓音便接著響起:「天垣老哥,故人前來拜訪,給個面子開門如何?」

    開門?這個莫不是還在星河之外?這可是真的千里傳音了!

    李珣剛抓著些頭緒,旁邊畢宿已倒抽一口涼氣:「厲斗量!」

    竟是鍾隱之後,正道第一宗師厲斗量!

    這邊厲斗量千里傳音方罷,星河上空便響起一聲冷哼:「惡客上門,恕不招待!」

    冷哼聲透出來的功力威煞並不比厲斗量遜色多少,這一定是天垣翁做出回應了,聽起來語意負氣居多,只聽口氣,便有氣短之嫌。

    這回李珣也抽了口涼氣進去。

    或許就是這涼氣起了作用,李珣腦中一片清明。

    可以肯定的是,如今通玄界中西部已被諸宗經營得如鐵桶一般,若東邊也能如此,散修盟會的生存空間,必將受到前所未有的擠迫,本就如一盤散沙的散修盟會,到那時還有幾人能靠得住?

    正如允星所說,明心、星璣兩大劍宗相鬥,正是古音的機會。

    厲斗量這等人物一路北來,古音不會不知,她也很清楚,厲斗量與天垣老兒私交極好,身份又高,做個和事佬是最合適不過。古音絕不願意被厲斗量壞了大好局面,所以,才有李珣並畢宿的這一出。

    只是,古音這一手,倒更像是一步閒棋,成固然喜,敗亦無憂,瀟灑得過分了!

    那麼很顯然,她必然還有一步真正的殺招,可以突破三方夾殺的危機,另辟出一條新路來。

    李珣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幽玄傀儡、想到北齊山,想到了閻夫人。

    他首次感覺到,自己似是抓著了古音的脈門。

    心中轉著這念頭,他再看了眼畢宿,難得抓著古音行事的脈絡,他倒真不想再另生枝節了。

    畢宿並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正被李珣算來算去,他被厲斗量的名頭驚了一下,這時才回過神來,扭過頭來道:「厲斗量一來,必是與宗主在碧雲山相會,我必須趕去,就不護你出去了,你自己小心。要注意計算時辰變化……」

    因為李珣身上擔著重要關係,畢宿恨不能一古腦地將出入星河的要點傳授給他。

    只是在李珣看來,便有些喋喋不休了,他心中暗笑,面上卻要點頭受教,以示尊重。

    哪知,他正漫不經心地點頭,耳邊聲息忽地斷去。他一時沒回過神來,仍將腦袋點了一點,然後才猛醒過來,目光抬起,只見到畢宿微張著嘴,看著側方某處,眼神已是直了。

    李珣全身一緊,猛然轉身,入目的場面讓他也即刻僵住。

    隔著江水,十餘丈外的對面岸上,一位昂藏大漢穩穩站著,手持一柄四尺長劍,方正的臉上全無表情,冷冷地看過來。

    「允……允星師弟!」

    畢宿臉上蒼白如雪,勉力說出一句話之後,竟然又卡了殼。還好微胖的身形仍站得穩當,與允星隔河相望,乍一看去,還抵得住。

    允星是怎麼找來的?

    李珣的身形微縮了一下,將大半張臉都遮擋在巖壁形成的陰影中,雖說肯定瞞不過對方的利眼,但在心理上也是個安慰。

    說起來,雖然才和允星交過手,可當時李珣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明璣身上,對此人形貌並沒有太在意。

    此時細細看來,只覺得對方身姿面目均極其硬朗,身上塊壘肌肉幾乎要將一身外袍撐開,偏偏眼神沉靜如水,並非是僅以勇力勝者。

    對上這對眼神,急切中,李珣竟分辨不出其心思流向,自然也不知道對方是否還有什麼後手。只好暗中蓄力,一旦窺得什麼破綻,便要不留後手,一舉成功。

    可是,允星只往那裡一站,隱隱然竟是淵渟嶽峙的大家氣度,讓李珣對其評價,登時又跳上一個層級。

    如此想來,當時在聚星台,恐怕還要多虧此人「關心則亂」,否則,他也未必能順利地佔到先手。

    或許是感覺到李珣在暗中打量,允星也將目光移過來,兩人眼神一對,李珣還沒怎樣,允星卻歎了口氣。

    他再把目光移到畢宿臉上,低聲道:「師兄,棄劍吧,不管你為了什麼,幫助外人偷入星河,已等若叛宗。若你及時收手,且尚未釀成什麼大禍,我願在宗主面前為你說項。」

    畢宿此時臉色已轉好了些,聞言臉上抽動,卻仍沒有開口。

    允星也不再說,又將目光移回到李珣身上。

    「至於你……明心靈竹,也算是此界後輩中的翹楚,何必要修煉那種妖魔手段?若你還想照顧宗門清譽,不若就此自裁,看在你煞費苦心營救長輩的分上,那件事,我必將守口如瓶。」

    聽到「妖魔手段」,李珣心中狂跳,而身邊的畢宿也忍不住扭頭看來,神情驚疑不定。

    李珣絕沒想到,允星竟然一口道破這極隱秘的事情,不僅擾亂他的心神,便連畢宿也沒放過。

    這裡沒有人是傻子,只看畢宿游移的眼神,李珣便知道,再不動手,事情便真的要敗壞至不可收拾。他轉眼間拋去所有包袱,大喝一聲:「古宗主那裡有我擔待,動手!」

    這一記「古宗主」的效用絲毫不比那「妖魔手段」差,話聲入耳,允星的瞳孔便縮至針眼大小。

    而畢宿則身子一顫,臉上表情急怒交迸,這裡面倒有絕大部分是對李珣而生的。

    李珣卻不管他如何想法,叫聲中,身子已躍到江面上空,玉辟邪也卸了下來,至此,雖然仍保持人形,但身上血氣如沸,再也遮掩不住。

    允星卻不看他那邊,而是瞠目向畢宿看去,口中喝道:「畢師兄,這是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他週身大氣溫度已連攀幾個層級,彷彿燃燒著無形的火焰,舔食他的皮肉。

    若只是高溫也就罷了,偏偏這不住抬升的溫度以一種妖異的方式牽扯著他的真息流動,與之共振,令他氣血紛亂,必須靜心控制,一時間自顧不暇。

    畢宿的臉色此時已是一片鐵青,他咬著牙從肩後拔出劍來,立在胸前,劍刃微斜,晶亮的劍身反射著他已扭曲的面孔,青慘慘如厲鬼一般。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4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五章  吞食


    李珣沒有化成血影妖身,畢竟還是人身的戰法更合乎他的習慣。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已有了血影妖身時的七、八成,藉著允星調勻氣血的空隙,他悶聲不響,身形直撞過去。

    只有近身格鬥,才能最有效地限制允星對星河禁法的使用,也才有可能在最短時間內解決戰鬥。

    他明白,允星也明白。

    經過剛才的交手,允星對李珣的速度忌憚非常,自不願被他近身。

    眼見人影衝至,允星低喝一聲,破軍仙劍鏘然聲中,拔出半截,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手法,半截劍身上光芒大盛,劍光所及,森森劍氣如日中天,橫逐六合,竟沒有半個死角。

    李珣悶哼一聲,只覺得身上如針扎似的,甚至連眼皮都睜不開。而且身形越是突前,痛感便越是強烈。

    李珣哪還不知,允星這廝分明就是已盤算好了應對他的策略,較之先前措手不及的情況,相去實不足以道里計。

    一時無法再進,李珣身形一滯,又彈上半空。允星則順勢出劍,嗆啷的聲響在李珣耳中幾如雷震。

    而周圍大氣也隨這一聲響,猛地增重百倍,雖未能鎖住李珣身形,卻也使得他稍稍一滯,下方凌厲劍氣已絞殺過來。

    撇去在聚星台上那幾下不算,這應該算是李珣進入真人境之後,首次與人正面交手。卻怎麼也沒想到,一碰上便落了下風。

    而且,他依稀間覺得,自己行功手段似乎有些不到位的地方,空有一身澎湃真息,卻總有幾分滯澀,不能圓轉如意。

    至此,李珣總算明白與允星的差距所在,而此時劍氣鋒芒已經臨體,他只能吐氣開聲,一次全無保留的真息外爍,氣流砰然迸發,硬生生地將周圍強壓掙開,再迎上那道劍芒。

    李珣深吸一口氣,手指探出,指尖血紅,黯淡的血光從李珣指尖發散出來。

    這一招屬於血神劫指的範疇,但在遙空攻擊層面,又有個名目,叫「血劫蝕元神光」。

    這血劫蝕元神光本是以自身精血引動諸方凶魂厲魄,生成的專門蝕人精氣的真息氣芒,十分了得,只是李珣剛修煉《血神子》不久,也沒有收集煉化什麼凶魂厲魄,這蝕元神光的威力只能發揮個四五成。

    饒是如此,血光閃過,迫近的劍芒也在無聲無息中湮滅不見。

    然而,劍芒方一消失,李珣心中便重重一沉,生出極不好的感覺來。

    他立身虛空,看似渾無憑依,卻始終與外界元氣交互往來,可是在湮滅劍氣的剎那,他分明感到,虛空中某個機括被蝕元神光激發開來,外界元氣彷彿被一張無形大口鯨吞進去,飛速地消失。

    不過就是一個呼吸的空檔,李珣真像是墜入到一無所有的虛空裡,渾身輕飄飄的,全使不上力,所有與外界天地的聯繫,盡數斷絕。

    不管修行的法門有著怎樣的差異,只要修為登堂入室,也就是進入類似於虛空化嬰境界的修士,無一例外的,都會保持著與外界元氣的往來,長年累月,已經自發地生成了相對的平衡狀態。

    可如今外界元氣被抽了個乾淨,內外失衡,李珣險些就是一口鮮血噴出去,若非他現在體內經絡皆已經化消不見,可能這一下就讓他受了重傷。

    這讓人如墜真空的感覺也只持續了極短的時間,似乎這一招對允星的負擔也是極大。

    只是在一切恢復正常之際,內外失衡的衝擊也順理成章地再次降臨,李珣終還是忍不住,咳出一口血來。

    允星手中破軍仙劍嗡嗡顫鳴,就趁著李珣咳血的空檔,劍氣破空,如暴風驟雨般襲來,就此一舉搶得先機。

    李珣一時間沒回過氣來,只能勉力抵擋。可是,才擋過一波,他便發覺事情又向壞的一面傾斜了。

    星璣劍宗的劍訣向不以威勢著稱,而是以「星斗入劍,劍化天星」為總綱,極力推演天星變化,以合天道。

    李珣沒有及時卡住其劍訣變化,而使其盡力施展開來,已經很糟糕,偏偏他還身處星河之中,被允星劍勢引動,星河內滔滔星力隨劍勢起伏,時蕩時落,幾個來回中,便生就一絕大漩渦,將李珣鎖在其中。

    如此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盡喪,要是他還能在短時間扳回來,那才真叫有鬼了。

    此時在李珣的感應裡,允星彷彿已經化入了這漫天劍氣之中,其活潑的生氣與劍氣合而為一,又與周圍星力水乳交融,分不出彼此,也讓他根本找不準目標。

    如此劣勢,李珣咬牙之餘,仍分了一眼到大江對岸,若不是情勢不允許,他早大罵出聲:「首鼠兩端的蠢材!」

    或許是當真感覺到了李珣的怒火,也可能是真的想通了。便在李珣心中大罵之時,畢宿深吸一口氣,劍尖斜指虛空,旋又循一個玄妙軌跡移動,直至指向大江對岸某處。

    接著,在悶悶低吼聲中,劍鋒所指之處,砰然震盪,無形有質的震波猶如水上漣漪,雖不興波浪,卻無聲無息蔓延開來。

    這一劍並沒有如何發力,但卻正打著允星劍勢變化及星河運轉的關節點上。

    身在其中的李珣感覺最為明顯,他本來已被週身強壓擠迫得喘不過氣來,畢宿這一劍,立時為他辟出一條遁走之路。

    李珣不敢怠慢,身影化虹,直竄出去。

    虛空中,允星的身形閃現,破軍仙劍亦橫空斬來。劍刃嗡嗡顫抖,晶芒飛動,幾乎已看不清劍身如何。李珣急切間只見到一道朦朧的長條光芒橫切過來,竟將他的去勢拿捏得分毫不差。

    在李珣眼中,允星這一劍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技巧,然而窺得准,發得快,迫得他必須正面格擋。

    更要命的是,對方劍芒犀利,之前在聚星台上,李珣的手指、胸口便連續兩次被劃傷,他可沒有那個信心再次面對破軍鋒芒——尤其是這樣高速顫動的劍身,說不定可以將他的肢體絞成碎末!

    眼看劍光及體,李珣眼神一凝,肩後竟也飛起一道青光,尖銳至刺耳的金鐵交鳴聲響起。乍聽去像是一聲,但事實上,兩劍在剎那間至少交擊上千次,撞擊的部位也沒有任何變更。

    老天保佑,因為他被人識破,沒來得及換裝,這才有青玉劍可用。否則,事危矣。

    趁著雙劍交擊的空檔,李珣速度又增,幾乎是貼著允星的後背抹了過去。

    二人護體真息劇烈摩擦,在昏沉的天色下,生出刺眼的電火,李珣強忍住體內真息動盪,先收回青玉寶劍,旋又在身體交錯過的剎那,送上一記肘擊。

    允星也偏移身形,似是想躲開,可大江對岸又是一聲悶吼,在吼聲中,允星的身子再度一滯,如此便不可能避過李珣的重擊,肩背上骨骼破碎聲起,燃血元息像是一頭惡獸,撞入他體內,大口大口地吞噬他的精血元氣。

    剎那間,允星臉上血色盡褪,旋又漲得通紅,他持劍的手依然穩固無比,先是一劍迫得李珣後退數分,繼而便厲聲長嘯——

    「一錯已甚,豈可再乎!」

    回答他的,是橫越大江的劍氣嘶嘯聲。緊接著,畢宿微胖的身體瘋牛般奔襲過來,向著允星腦後一劍劈下。

    只是這一劍與其說是殺人,還不如說是宣洩心中不可自抑的情緒,可說是全無技巧可言,允星雖然受傷,也輕鬆閃過。只是讓暴漲的劍芒將後面的巖壁一分兩半,大塊大塊的山石剝落下來,聲勢倒很浩大。

    李珣看得很清楚,此時畢宿臉上肌肉已扭曲得不成樣子,儘是狠辣暴戾。一劍無功,便又是連環十七、八劍斬出,恨不能把劍當刀使,一口氣將允星砍成碎片。

    「你他媽瘋啦!」

    畢宿這輪狂攻不但沒有把允星砍死,反而把李珣給逼得站不住腳,連連閃躲,才避開這一輪快劍造成的星力亂流。李珣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窩囊廢,你想死也不要拖累我!」

    被李珣這麼一罵,畢宿的神智倒好像清楚了些,臉上也露出慘笑:「晚了,晚了,他們來了!」

    他們?天垣翁?李珣方一怔,然後便覺得有一盆冰水從頭頂直澆下來,整個脊柱都涼浸浸的,寒透骨髓。何止天垣翁,恐怕連厲斗量、甚至是清溟都可能在其中!

    畢宿在慘笑之後,又是一波瘋狂的快劍。

    在這種心態之下,他出手根本就是全無章法,只是讓劍氣狂飆將大江兩岸的山壁岩石轟碎無數。看這情勢,不出二十劍,這傢伙殺不掉允星,可能就會反手抹掉自己的脖子!

    在劍氣圍剿中的允星,即便肩背受到重創,劍勢卻越發穩重,分明就是固守待援。

    這也就代表了允星再不照顧兄弟之情及宗門聲譽,只等著天垣翁前來,清理門戶。

    李珣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忽覺得腦袋空空,手腳冰涼。

    寶貴的時間也飛快地消逝。

    畢宿早已是強弩之末,雖然劍氣依然強盛,但就算是此刻心亂如麻的李珣也能看出來,只要允星出手一劍,畢宿便再無幸理。

    可是,允星卻只是抿著嘴唇,將自身護得如銅牆鐵壁一般,冷冷地看著畢宿走向瘋狂。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至今,仍貪心不足嗎?」

    極耳熟的言辭忽地流入李珣耳中,李珣身子一僵,卻強忍著沒有回頭。

    這是陰散人開口了。

    她並沒有現出身形,而是像一個幽靈,在李珣耳邊低語。

    說也奇怪,當這聲音響起的時候,他慌亂的心情忽地平順了不少,不遠處畢宿的呼喝大叫也似是離得遠了,讓他可以相對冷靜地思考陰散人的語意。

    「我貪心?」

    「蝜蝂小蟲,幾乎獨得天下之利,卻不願意放棄一星半點兒,才被活活壓死。你總是絞盡腦汁,恨不能將所有的好處攬在懷裡,只是別忘了,人力有時而窮,就算是鍾隱這樣的,不也是護不住青吟嗎?」

    陰散人的語速極快,這一大段話只是平常說十幾個字的工夫,便都講完了。難得她咬字清楚,使李珣聽得一點兒不差。

    而這樣的語速也讓李珣明白,時間緊迫,他再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李珣咬了咬牙,強迫自己絕不再想以後的變故,而將目光移到了畢宿那邊。

    此時,畢宿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看他這般情態,李珣忽有所悟。

    這傢伙,明明是一位真人境高手,眼下卻發揮不出哪怕一成的實力,這不正是被心中的負重壓垮的典型嗎?

    他分明還有其他選擇的。

    一念至此,李珣心中若有悟。他低聲道:「好吧,就聽你的。只不過,就算是壯士斷腕,總也要在搏命之後吧?」

    在這種事上,就算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也是心意相通的。陰散人輕笑出聲,並沒有回應,而是在李珣背後輕推了一把。

    李珣趁勢發力,身形閃動,瞬間來到畢宿身後。

    這人怕是已經傻了,竟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便讓李珣鎖住了他的後頸。真息透入,劇烈的痛楚讓他身軀一顫,也就在此時,李珣在他耳邊大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快走!」

    這沒有半分創意的言辭,有幾分效果,李珣也不知道。但被這巨響一激,畢宿身形再震,卻已懂得回頭看來,眼中卻已全無焦距。

    看到這情形,李珣便知道,這傢伙被心魔蒙昧的靈覺,想在短時間內恢復已是不可能了。

    但這樣,正好!

    李珣發力一提,兩人的身影就這麼拉扯著越過允星的頭頂,加速飛掠。允星也沒想到李珣會在這種時候玩這麼一出,但也只是一怔,便氣機轉換,由守轉攻,御劍追來。

    然而,身形方動,他耳邊忽地便響起一聲慘嘶。抬眼看時,卻見剛剛才被拉走的畢宿,口噴鮮血,倒撞而回,正卡在他御劍的線路之上,若他再不收力,絕對會將畢宿一劍剖開兩段。

    「無恥!」

    允星心中猛醒,但對李珣這一手,卻也無可奈何。他猛力收劍,身形停滯下來,再將畢宿一把抓住。

    他也留個了心眼,手指方沾上畢宿,便透出數道真息,先制住穴脈,再察看體內傷勢。

    一探之下,允星眉頭便皺得緊了。

    李珣下手實在狠毒,推畢宿回來這一掌,趁其六神無主的空檔,以燃血元息強力摧垮畢宿五臟六腑,偏又留下一線生機,讓允星無法棄之不顧。

    耽擱了這麼一回,允星再抬起頭時,天空中早沒有了李珣的蹤影,而懷中畢宿猛力地嗆咳起來,大口大口的鮮血噴出來,在胸口處染上大片血污,甚至還冒著淡淡的血色煙氣,灼熱如沸油,令人毛骨悚然。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允星長歎一聲,抱著畢宿落下地去。

    他此時已絕了去追李珣的念頭,只是盡力為畢宿調勻氣息,按照他的估計,天垣翁一行馬上便到,到那時畢宿的性命應該能夠保住。說不定也能從畢宿身上得知此事背後的勾當。

    偏在此時,他耳朵微動,捕捉一聲似是山石滑落的微響。剛才這裡被畢宿幾輪快劍,弄得滿目瘡痍,山石滑落很正常,可允星道心明透,本能地覺得其中有些古怪。

    然而,也就在他將注意力分到巖壁上的那一刻,畢宿胸口驀然炸出刺眼的血光。

    就在允星眼前,畢宿胸膛滋聲漲裂,一抹血影從他心口處彈射出來,直撲允星面門。

    也在這一刻,畢宿僅存的生機被抽吸一空,甚至連元神也瞬間崩解,不復存在。

    血魘?卑鄙!

    允星腦子裡只來得及閃過這念頭,身形本能地便要後移。

    但是,通明的道心偏偏止住了這一動作,幾乎是在血魘與他的面孔僅有一線距離的時候,他口發厲嘯,衝擊力極強的音波轟然迸發,將血魘吹得七零八落。

    還來不及為自己識破血魘的外強中乾而高興,他耳中便傳入一聲飽含意外的驚咦。

    但比這聲驚咦更早一線,背後寒意已經襲體。允星雖未目見,卻可以運用靈覺還原身後的影像。

    那應是一隻修長的手掌,抹過空氣,直插他的後心。護體真息感應到外力的同時,嗡然外爍。

    可是,那手掌透出來的真息乍陰乍陽,一瞬千變,幾乎沒有任何直接的碰撞,完全是折分消融,掌力輕拂在護體真息上,便如同熱湯潑雪,轉眼間就將其破開了一個空隙,指尖甚至已經刺破了後背的衣物。

    允星悶哼一聲,破軍仙劍化做一道精芒,如有靈性般繞體而飛,外界渾厚的星力被劍芒引動,瞬間在他皮膚外生成一道交織著刺芒的屏障。

    耳邊又響起一聲輕咦,背後那人終於還是被破軍仙劍的鋒芒稍挫了一下,手指微縮才又刺出。

    這給了他脫身的空間。

    允星不由慶幸之前沒有被血魘驚得向後退,否則,這僅僅一線的空間,也不可能扯出來。

    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他的身形已向側方搶出。

    才移出數尺,聲音第三次入耳。

    而這回,是一聲清清楚楚的冷哼。

    哼聲本身並沒什麼,可在哼聲消褪的瞬間,他全身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擎蒼江的水響倏忽間遠去了,在一刻,他整個靈魂都被抽離出去,被一股無以名之的偉力拋入了一個蒼茫的天地。

    在這裡,他彷彿看到了遼遠的天空中,駕風飛騰,如壘如城的彤雲萬里,暴烈的狂風呼嘯著,似乎要把他扯成碎片。

    允星噴出一口鮮血,但也正是這一口血,讓他從那可怕的幻境中解脫出來。

    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被某位絕頂高手的神念鎖定,靈台震盪,才生出種種幻覺。只是他想不通的是,身後這位,其修為恐怕尚在宗主天垣翁之上……哪位真一宗師到了?

    雖然滿腔疑惑,又是面對著無比惡劣的形勢,但允星心志堅定,並無絲毫動搖。只是咬緊牙關,扭轉在強壓下略有僵滯的身形,破軍仙劍嗡然震鳴,在電光石火的空隙中,連續八次虛劈,在虛空中留下了同樣數目的寒光軌跡。

    「八陣圖?」

    在這低低的呢喃中,方圓數里的星力發出一波又一波非正常的震盪,隨著破軍仙劍劈刺的軌跡,轟然內聚。

    只一瞬間,允星週身三尺,便顯現出八條玉一般顏色的光柱,圍繞著他旋轉不停。

    而以八柱為中心,澎湃的星力便如同大海中了無聲息,卻又千變萬化的暗流,將一切的外力抵消、扭曲、分解。

    接續而來的殺意只是在八陣圖成形的初期給了一定的震盪,隨後,便再也構不成威脅。而此時,穩住陣腳的允星才剛騰出空來,回眸看向那位竟然有臉在背後偷襲的真一宗師。

    一望之下,他不可避免地震驚了。

    「陰散人!」

    輕擺拂塵,陰散人並沒有立刻再攻,僅是很感慨地歎了口氣:「若不是在星河中,你哪有機會做成這八陣圖?」

    允星橫劍當胸,在八陣圖的衛護之下,抿唇不語,腦子裡卻在急速思量。

    幾十年來,神龍不見首尾的陰散人,突然出現在星河內,看樣子,是和那個李珣同路。甚至不顧身份,暗襲一個後輩弟子……這算是怎麼一回事?

    看允星保持沉默,陰散人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心中卻忽有所覺,扭頭向後看了一眼:「嘖,來得好快!」

    話音未落,臂彎處的拂塵當空揚起,三千銀絲猶如擎空畫筆,在迷濛的夜空中,畫出複雜交錯的軌跡。

    隨著拂塵的上下起舞,允星的心臟不可避免地有些紊亂,他隱約感覺到,在這些虛實交錯的軌跡中,蘊含著一波令人窒息的力量這個念頭剛一閃過,拂塵空中的狂舞已完成了最後一筆。

    沒有任何理由的,允星只覺得頭皮發麻,耳中深處,則傳來一聲悠遠蒼涼的長吟,直接在他腦中迴盪。

    轉瞬間,長吟猛地擴散開來,風雷鼓蕩,如同在他腦子裡連放了幾十個炸雷,諸力相激,允星七竅濺血,向後便倒。自始至終,他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中招的。

    僅是稍後一線,遠方天際,一道淡紫劍光勢若流星墜地,破空而來。

    劍芒與大氣激盪,鳴響聲卻古怪地由高處落下,漸轉低沉。

    也正是這低沉的聲浪,切入天地之間,竟引得山巒江水嗡嗡共鳴,似是引得星河內三垣七岳、九澤三江之靈氣,凝於劍鋒。

    雖相隔數十里,陰散人仍感覺到那無可抵擋的鋒芒。她秀眉微蹙,旋又不屑地撇了撇嘴,手中拂塵在虛空中最後一拂,發出絲絲的破空聲,繼而輕伏在她臂彎處。

    八根玉色光柱在允星倒地之初,便齊聲共振,消去一波外力,但在陰散人最後一拂之下,失去允星控制的八陣圖,雖然沒有立刻崩潰,但運轉的節奏也發生了混亂。

    陰散人便在這短短的間隙內,閒庭信步一般走入星力的亂流中,伸手去取允星的性命。

    距允星還有三步,陰散人只需探探手,便可以將允星的腦袋割下。她也確實探出了手去,然而,在犀利的真息行將劃開允星喉嚨之前,她聽到了一顆水珠的滴響。

    這裡是擎蒼江邊,隆隆的水聲從來都是主流。然而,陰散人聽得真切,這一聲,是只有在深邃寂靜的巖洞深處,才能聽到的最純粹的水滴墜落的微響。

    下一刻,這一滴水便化做了風雲激盪、怒浪排空的大洋,恍惚中倒傾萬里,直灌入星河中來。

    「鎮海八法,厲斗量!」

    陰散人定住了身子,也就是這一遲疑的工夫,頭頂上虛空開裂,淡紫色的劍光直貫而下,幾乎是擦著陰散人的腳邊,插在地上。

    整個擎蒼江似乎顫抖了一下,而已經有些紊亂的八陣圖,也在剎那間再獲生機,玉白色的光柱中,甚至隱隱透出淺紫的條紋,瑰麗耀眼。

    允星低低呻吟一聲,身上被濃郁的星力貫入,氣脈被壓迫瞬間梳理了一遍,當下便有了力氣。

    他握緊破軍仙劍,以劍支地,有些狼狽地站起來。八陣圖嗡嗡低鳴,千萬條氣機牽引著周圍渾厚的星力,牢牢將他護在中央。

    看這固若金湯的防禦,再感覺一下已近在咫尺的強敵。陰散人搖頭笑歎道:「你的運氣還真糟糕啊!」

    很顯然,這句話不是對允星說的。

    也就在說出這句話之後,她的身形就在允星的眼皮子底下,跨入虛空,倏乎間隱沒不見,無論是厲斗量的鎮海八法,又或是天垣翁主控的八陣圖,均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困擾。

    或者說,厲斗量和天垣翁,也沒有在此與她開戰的打算。

    隨著陰散人的離去,允星總算擺脫了那一直繚繞在心尖的灰黯陰影,他重重地吐出一口長氣,只覺得今日堪稱修道數百年來,最為驚險又詭譎變化的局面。

    還好,他活下來了。

    腳邊就是宗主的紫微仙劍,先前也是靠這把仙劍從天而降,主導八陣圖,才救下了他的性命。看天空中,已隱約有數道人影閃現,那應該就是天垣翁、厲斗量、甚至包括清溟等宗師級前輩。

    允星深吸了一口氣,將破軍仙劍歸鞘,目光卻不自主地掃過河灘上畢宿的屍身。這位本有可能坐上宗主大位的師兄,就這樣死去了,而且,死的是如此的窩囊。

    還有那個逃逸無蹤的李珣,那人身上繚繞著無數的謎團,至今,允星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因為這個人,明心劍宗數萬年來的清譽,恐怕要禁受一次巨大的考驗了。

    這一刻,他理所當然地想起了明璣。

    傳說那個李珣,是明璣最為欣賞的弟子,那麼,知道了這個消息之後,明璣的心裡還不知會多麼難過呢。

    天空中的人影已然清晰可辨,和估計的差不多,三位宗主以天垣翁為首,正徐徐降下。

    看這個情況,可知星璣、明心兩大劍宗已達成了一些共識,明璣那裡,也應該無事了,這很讓人鬆一口氣,可是,在不久之後,恐怕再沒有人會輕鬆的起來。

    他的目光從天垣翁起始,經過厲斗量,再到清溟,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垂下了頭,向三位宗主致意。

    這個時候,他開始思量,如何才能在既不破壞時下局面,又將事件做一個客觀的說明——這可並不是他所長啊。

    抬起頭來,他想觀察一下三位宗主的態度,然而,在此刻,映入他瞳孔中的,是三位宗主面上正在綻開的詭異表情,短短的時間內,他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麼意思。

    「吼!」

    突如其來的嘶吼聲在他耳中炸響,震波幾乎要將整個顱骨震碎,繼而又在瞬間蔓延到他全身。

    在這一刻,允星竟然怔了怔。若按常理,他應該立刻拔出破軍仙劍,並利用仍未消散的八陣圖,將未知的危險擋在一定距離之外,再視具體情況,決定下一步的反應。

    然而,他太累了、也完全鬆懈了。

    與陰散人的交手雖然只是幾個照面,但對他心神的損耗則非常嚴重,而在三位宗主連袂現身的時候,他不認為有任何人還有膽量出手,更何況,他身外還有八陣圖!

    所以,他只是將手搭在劍柄上,身子微微側開——這是他在人世間所做的最後一個動作。

    無邊無際的黑暗倏然駕臨!

    血影從江水中飛騰起來,化做一道刺眼的血色長虹,斜跨天際。

    在血虹的軌跡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它哪怕半息時間。

    「破世間一切法」的絕大威能,在這一刻被闡釋得淋漓盡致,八陣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血色虹光從允星身上一抹而過,存留下來的,只有半截連血液都已蒸發乾淨的殘軀。

    下一刻,山河震盪!

    天垣翁、厲斗量、清溟道人三大宗主同時出手,幾乎要將半個星河顛覆過來,迸發的衝擊足以撕裂星空,然而,那道刺眼的血色虹光,仍然橫亙在天際,且在不斷地延伸、遠去。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4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六章  狼狗


    虹光在數十息後徹底消沒不見。

    而在呼呼的風嘯聲裡,李珣從高達數十里的天空中,翻翻滾滾向下摔落。如果不是陰散人及時出手,減去他下墜時積累的巨大動能,他也就不可能在摔入大海之後,只是頭暈腦脹而已。

    掙扎著浮上水面,李珣這才發現,他落水的地方距岸邊並沒有多遠,只是他現在全身上下,已沒有了半點兒力氣,只能隨著潮起潮落,漸漸地遠離海岸線的方向。

    還好,只飄出一小段距離,虛空中,陰散人便現形出來,抓著了他的肩膀,將他提上岸去。

    「這是哪兒?」李珣努力握緊拳頭,從這個嘗試中,他可以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虛弱。

    陰散人的手掌一直按在他肩膀,透出一縷真息,探查他的情況。聞言回應道:「北海邊,離星河並不遠……鎮海八法,果然名不虛傳!」

    突然轉移話題,卻沒有給李珣的理解帶來什麼影響。他反而很是贊同地點點頭:「不過就是給擦到了皮,就有這等威勢,厲斗量不愧是正道第一宗師!」

    說著,他一口鮮血嗆出去,濺了陰散人一身。陰散人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笑道:「這血是你的呢,還是那個死鬼的?」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響,她臉上挨了記耳光,力量不大,可是已經足以表明李珣此刻有多麼惱怒。

    「閉嘴!」

    低叱聲中,李珣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由於陰散人的言語,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擎蒼江邊,那決死一擊的剎那。

    無疑,在三大宗主面前,生生斬殺允星,再全身而退,若真傳出去,李珣立時可以名震天下,堪與任何一位高手比肩而無愧。然而,李珣卻絕對不願意再想起那一剎那間的情形。

    事實上,他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他只記得在那一刻,骨骼在強壓下碎裂、皮肉則被高溫烤炙得滋滋作響,血腥的蒸汽幾乎瀰漫全身,淒厲的嘶叫和刻骨的怨恨在狹小的空間內迴盪奔流——

    這不是他自己的感受,而是允星的半邊身軀,在他「體內」被「消化」的過程。

    是的,那不是斬殺,是吞食!

    像一頭野獸,撕扯著血肉模糊的獵物,就那麼生吞下肚。

    李珣也知道,在此界,這種生吞活人的事情並不少見,除了一些妖魔喜好這口味,一些邪修,比如魅魔宗的修士,便常生食異獸等活物,保持其身體的興奮與活力。

    可在這件事上,李珣的吞食和所有的例子都不同。他的「吞食」並不是用嘴巴,而是由血影妖身化成的巨大的幕布,將允星包裹、撕裂、擠碎,然後消化。

    這絕不是一個正常人所能做到的事,李珣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上「非人」的氣息。這完全超過了他為人的底限,令他的胃裡的酸水一波波地向上頂,難受極了。

    挨了一耳光,陰散人卻沒有什麼表示,連控入李珣體內的真息也沒有任何變化。

    在為李珣梳理了一遍經絡之後,她移開手,跪坐在沙灘上,向著李珣微笑道:「便是真一級數的人物,也未必能做到你今天這地步,對此,你還有什麼不滿嗎?我以為,你應該無限快意才是。」

    「快意?」李珣很想再給她一個耳光,把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也能稱為快意嗎?

    這句話在喉頭裡轉了一圈兒,最終又嚥了下去。

    是的,他不能否認,從擎蒼江底拔身而上,撕裂允星,再化虹遠去這一連串的過程中,固然充溢著令人噁心的妖魔手段,但也讓他獲得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成就感。

    兩種感覺合在一處,複雜得讓他恨不能放聲大叫,以發洩出來。

    但最終,他只是撐起半身,歎了口氣。繼而攤開雙手,用奇特的眼神在上面巡逡——這就是他的身體,其中蘊藏著不可思議的力量!

    在這一刻,他終於發現,玉辟邪對他修為的壓制、定型,雖然效用猶存,但在事態超出他現有能力範圍之時,被壓制在心竅內的龐大力量便會迸發出來,用最合適的法門,造成最優化的結果。

    這已經超出了他所修習的三大法門的藩蘺,不是靈犀訣、不是幽明氣、也不是血神子,而是在一門玄奧通達的心法指引下,整個貫穿的通透交融!

    就像是用運河貫通三個本不相連的水系……不,更確切地說,是用一種玄妙的方式,貫通了三個各自獨立的世界。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當然,現在的「貫通」遠未臻至終極的大圓滿,李珣仍可感覺到彼此之間的界限。

    他知道,這是以「血影妖身」為根基,借用它「質虛無實」的最大可塑性,引入玄門靈犀及幽明陰火,而使三者渾然如一的,正是骨絡通心之術!

    無底冥環與道胎元嬰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進行質氣轉化,與血影妖身嘗試著在更本質層面的融合。

    與之相對應的,以心竅為核,無數條細密的血脈經絡,以及諸多骨骼臟腑,由虛轉實,無中生有,將他全身聯結成一個嚴密、複雜、而又精妙的網路。

    這樣的身體類似於人身,卻在細微處,有大不同,可說是另一種形式的「魔化」。

    就是這樣的身體,讓李珣在不知不覺間,一舉跨越了他修道以來心分兩用、甚至三用的尷尬,為他今後的修道之路,指明了方向。

    可是,李珣卻找不到半點兒興奮的感覺。

    因為他很清楚,造成這一切的,也許進入真人境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還是那個骨絡通心之術。這個被鍾隱創造出來的神秘法門,隨著他修為的提升,正發揮出越來越驚人的效用。

    陰散人對李珣體內的變化亦瞭若指掌,見李珣發呆,她在旁說道:「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被這句話驚醒,李珣皺著眉頭看她一眼,覺得這話裡的味道有些古怪。

    「什麼打算不打算,不論如何,今天是把身份這環遮掩住了。而且,厲斗量既然到了,明璣之事應該能解決,我只要按著計劃回宗門便是,還打算什麼?」

    「是嗎,你就這樣回去?」

    李珣往自己身上打量,果然頗為礙眼。在星河中連場打鬥,且有血影妖身的變化,他一身道袍已是破破爛爛,衣不蔽體,還好身上諸般法寶都未遺失,且有幽玄傀儡的特殊儲備,拿出一件來換就是了。

    向陰散人要了件新衣,迅速換上身,再看陰散人微妙的神情變化,他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現在情況有變,星河內外怕是亂成一團,再按照原計劃行事,討不得好不說,甚至還可能引火焚身,可對?」

    陰散人微笑不語。

    李珣一邊檢視身上諸般法寶,一邊續道:「只可惜,我後面還有一個心園。在旁人眼裡,畢宿和允星死得已足夠蹊蹺,而在心園那邊,則會比別人更多想一層,疑心到我身上的機會,也更大一些。這時候,我若不有所表示,豈不授人以柄?」

    陰散人很明白,他所說的表示,不外乎就是撇清關係之類,最好的辦法,就是趁所有人都以為兇手遠遁萬里之時,再度潛入星河,攪出些小風波,再「現身說法」。

    到那時,除了落掉星璣劍宗的面子,對各方都有極好的交代。

    只是,這法子也太過行險——以「靈竹」的修為,又沒有畢宿這樣的內線幫忙,想在這緊張局勢下潛入星河,談何容易?若是在潛入之初便被發覺,恐怕反要弄巧成拙。

    「你仍是當斷不斷!」陰散人搖頭歎笑:「分明已是頭惡狼,何必再去搶狗的生意?」

    「這話倒有趣!」

    李珣並沒有因為陰散人將他比做狼、狗而生氣,只是笑道:「你說我是狼,也曾見我從厲斗量等人手中脫身的本事,那我去搶狗的生意,豈不是安全得很?最糟糕的,不就落荒而逃麼?天底下,還有誰能威脅到我?」

    陰散人為之啞然。

    難得看到陰散人被駁倒的模樣,李珣只覺得這比將其壓在身下幹上一百遍,還要來得快意,在大笑聲中,他身形一轉,便將骨絡通心之術使出來,玄門真息充盈全身,再看不出半點兒邪氣。

    一旁,陰散人輕讚了聲,每次見到這骨絡通心的妙法,即使對鍾隱沒有半分好感,她也不能不歎服其遠超今世任何一人的驚天手段。

    不過,受此提醒,她又想起一件事來:「若說世上沒有人威脅到你,那也太過絕對。據我所知,當今之世,最起碼有兩位,堪稱是血影妖身的天敵!」

    「哦?哪兩個?」

    陰散人淺淺笑道:「妖鳳、青鸞!她們的法體本為仙界神鳥,單論飛遁速度便不在你之下,更何況其天生辟一切妖邪魔物,正是你的大剋星。

    碰上她們,你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得,豈不麻煩?」

    「她們……」

    李珣沉默了。他也是有見識的,深知陰散人所說,並無半點兒虛假。

    更要命的是,他與妖鳳、青鸞之間,幾乎就是天生的不對眼,即使沒有古音夾在其中,他們之間也早晚都有一場大戰。真到那時,若他還要依仗血影妖身,那便真是笑話了。

    飛速膨漲的自信心開始回落,同時,他依稀間有些明白,陰散人說這些話的用意了。

    東方欲曙,已經亂了一夜的星河,似乎沉靜了下來,但在星河周邊,明心劍宗諸修士的心裡,卻從來沒有安穩過。

    半個時辰前,那道橫跨天際的血光之後,周圍的空氣,便悶灼得令人窒息,清溟與厲斗量也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

    雲樓攬月車靜靜地懸浮在半空中,一切氣機運轉均潛隱不發,但是透過雲氣凝結的水鏡,方圓百里之內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雲輦上的人們。

    明德百無聊賴地看著水鏡上閃過的畫面,手上無意識地將寶劍拔出來、插進去,借此來緩解心中的焦慮。

    他在連霞七劍中,性子最急,風風火火,急公好義,雖比不上明璣那般犀利明透,但直來直去的性子,倒和明璣有些相像。也因此,在同門中,也和明璣最談得來。

    此回明璣受困星河,便是他第一個殺來鬧場,卻不想被星河的封禁整得灰頭土臉,近月下來,早憋得一肚子悶氣。

    平日事態緊張還不覺得,此時突然閒置無事,他便覺得胸口發悶,而看到這巧奪天工的水鏡,他更是心火突突上冒。

    「李珣那小子怎麼搞的?平日裡閒著沒事就鼓搗這些邪門歪道,等到真用他的時候,卻跑得連影兒都不見,他還有沒有把長輩的安危看在眼裡?」

    一旁正閉目養神的明松睜開眼,低斥一聲:「五師弟,你說話好沒道理!這次星河之行,宗門並無一個三代弟子參與,你為何專挑珣兒的毛病!」

    明德本就負氣之言,又被明松斥責,當下便氣焰全消,但嘴裡仍嘟噥了一句:「我也沒挑他毛病,可誰讓宗門就他一個在禁法上管用的?」

    身為同門,誰不知道明德那德性,聽他這蠻不講理的言語,周圍幾個師兄弟都笑了起來,就連明松也繃不住臉,但最後,仍是以歎息作結。

    「這事情本就不是武力所能解決。我們在周邊漂了多日,不也就是為宗門爭爭臉面?這關鍵還在厲宗主的調解上,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誤月後水鏡大會的要旨,才是最重要的。只希望星河那邊不要再生變故……」

    話未說完,他們便齊生感應,天外一道劍光飛射而來,直落入雲台輦輿之中,看劍光,這應該是清溟放回的消息。

    幾人同時站起,向輦輿方向眺望。不一會兒,雲台上人影閃動,在其上主持禁法的清虛飛身而下,面上沉沉如水。

    「明璣沒事了,天垣翁終於還是賣了厲宗主的面子,同意放歸。」

    「耶?好事啊!」

    明德擊掌叫好,卻吃了所有人一瞪。清虛沒有什麼表示,只是接著道:「星河大變,畢宿、允星身死,天垣翁決意退出水鏡會盟。」

    眾人齊齊一驚,無論是畢宿還是允星,在此界都是鼎鼎大名的高手,比之連霞七劍毫不遜色,這樣的高手,怎麼說死便死?

    清虛看著眾人的表情,低歎一口氣,依循著飛劍上的信息,將星河中事大略講了一遍。在場的沒有人是傻子,就是直性子的明德,也能品出其中詭異的事態來。

    他撓頭道:「血影妖身……便是當年的血散人,也沒有煉成這種邪魔玩意兒啊!四師姐什麼時候得罪了這樣的魔頭?」

    「得不得罪還在兩可之間,這行徑簡直是多此一舉,除了擾得星河大亂,還有什麼用處?」

    明松也是極為不解:「要說這是北盟的挑撥之計,還有些道理。可是古音為當世智者,這樣拙劣的手筆,也不像是她的風格。」

    當然沒有人會想到,這只是某人一時的頭腦發熱。包括清虛在內,所有人都開始頭疼這意外給水鏡盟會帶來的後果。

    天垣翁是好面子的人,因為這等重挫而不願到水鏡大會上丟人現眼,眾人都能理解。

    然而,星河乃是限制散修盟會生存空間的最重要棋子之一,沒有星河的配合,整個東方,尤其是明心劍宗,便會直接暴露在散修盟會的攻擊範圍內,沒有星河那般的絕妙禁法,明心劍宗的抗打擊能力,實在擺不上檯面。

    不可不說,這也許便是天垣翁私下的考量之一!

    明松等人,或早或晚都想到了此節,一時間都沉默下去,氣氛壓抑得很。看到這情形,清虛歎了口氣,又道:「另外,明璣在三位宗主面前,當場立下重誓,殺害畢宿、允星的兇手不死,她永不得成道!」

    此言一出,明松等人均是臉上變色。

    這誓言對旁人也就罷了,但對明璣這幾乎可以確定終將霞舉飛昇的修士而言,實是決絕過甚!

    然而,大家也都明白,這種毒誓,絕不會由旁人逼迫,只能是明璣自己決定。而她之所以立此毒誓,恐怕也正是針對星河退出會盟一事而來。

    「糊塗,糊塗!」

    明德連連頓足,恨不時光倒流回去,讓他伸手捂著明璣的嘴才好!

    有他這樣激憤型的,也有如李明和一般冷靜現實的,看著明德那般情狀,他冷笑道:「眼下再說有何用處?還好四師姐並沒說一定要將那魔頭親手斬殺,今後只要我們賣些力氣,將那廝早早除去,便是了!」

    在連霞七劍中,除了明璣,便數李明和殺孽最重,總是讓同門皺眉頭。

    可今日這一說,卻得到大家的贊同,就是性情最溫和的明如,也道這是最穩妥的法子。眾人的話題便在不知不覺中,偏移了軌道。

    明松終究還沉穩些,他感覺到清虛似乎還有未盡之言,便止住師弟、師妹的討論,將目光望向清虛。

    果然,清虛苦笑一聲道:「還有一件事,明松、明如,你們二人辛苦一趟吧……」

    「嗯?」

    二度回到擎蒼江,聽著滔滔的流水聲,李珣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個風箱,只不過,吞吐的是潮水一般的星力亂流。

    畢宿說,星力這玩意兒對星璣劍宗以外的修士堪稱毒藥,果然不假,一口氣吸得多了,只覺得頭暈目眩,體內真息流轉也有了淤塞的感覺,至於骨肉肌體受到何種損傷,更不必說。

    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以這種類似自殘的行為,模糊了時間界限,看他的身體狀況,再看他此時所處的方位,有誰會相信,他是半個時辰前,剛剛潛入星河中的?

    不過,星璣劍宗的反應還是讓李珣有些意外。

    不久之前,估計著火候差不多了,李珣有意激發了一個禁制,暴露自己的行蹤,然後掉頭就跑。

    當時也是好一陣熱鬧,數十道劍光從在他頭頂上方盤旋,他甚至都已做好了「死戰」的準備,可是在至少有近百道目光盯視的情形下,卻沒有一個人出手,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李珣也是愣了半天,才略有些明白過來,他試探性地舉步,幾十位修士只是冷冷地看著,沒有半分表示。

    如果到這時,李珣再不明白,那便真是說不過去了。他深吸一口氣,同時視半空中游動的劍光如無物,循著星河運轉的原理,一步步向回途走去。

    這一路絕不輕鬆,星璣劍宗的修士個個修為不俗,雖然沒有出手,可每個人的眼神都絕不友善,這些情緒彙集在一起,便是極濃郁的殺意,在虛空中汩汩流動。

    李珣用腳趾頭也想像的出,不知還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這裡的局勢。

    此時此刻,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明心劍宗的尊嚴。如果他膽怯了,舉止稍有不妥,便會淪為笑柄——星璣劍宗的修士,絕不會吝嗇他們的嘲笑聲。

    報應,報應!

    李珣心中苦笑,在這個時候,他才發覺,體內被星力破壞的經絡臟器,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負擔。他一方面要壓制傷情,一方面又要抵擋外界的壓力,若不是對擎蒼江一段的禁制熟極,他走不出十里路,便要出醜!

    再度潛入時,數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半個時辰,而回返之際,將近一個時辰過去了,他挪動了不到三十里!如此這般,何年何月,他才能走出星河?

    心中抱怨,他臉上卻平靜無波,目光直視前方,也當天空中閃動的劍光如無物,走到後來,他真的不再去想接下來還有多遠,自己的身體還能否負荷,只是一步步地前行,心中竟古怪地泛起了些殉道者的悲壯。

    只是,這情緒也僅僅持續了小半刻鐘,當李珣再一步踏出,他忽地便發覺不對。

    周圍的元氣流動,明顯不再是星河內的味道,外界的壓力突然消失,讓他充斥形骸的真息猛然間找不到支撐,全身關節一起作響,竟是生生地震出一口血來。

    天空中,幾聲冷哼之後,劍光四散,李珣回過頭去,立時便發現,原來,他已經到了星河之外。那理論上還有數百里的路程,竟似被憑空抹去,玄妙至極!

    「好一個咫尺天涯的大神通!」

    一個熟悉的聲音驀然間響起在耳邊,李珣微吃一驚,正要回頭,卻覺得強烈的暈眩突襲過來,身子差點兒倒下。還好,一隻手及時扶住他的臂彎,同時耳邊又響起一聲低語:「好孩子,難為你了!」

    明如……仙師?

    李珣努力眨了眨眼,讓眼前的昏黑暫時退去,再轉過頭,眼前果然出現了明如清麗溫柔的面孔。

    而另一側,似是明松的嗓音再次響起,聲音響亮得像是在同遠方的某人說話:「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今天吃這一虧,叫你不敢再小覷世間高人!」

    明如美麗的眼眸彎成了月牙兒狀,清澈的眼波卻不會讓人生出別的什麼綺思來,她手上透過絲絲真息,幫李珣梳理體內氣脈,而另一邊,明松也搭手過來,兩人合力,立時將傷勢壓制下去。

    接著,明松也在他耳邊低讚一聲:「做得好!」

    兩人不再說話,扶著李珣飛身而起,朝著數百里外的雲輦飛去了。李珣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強抑住心中大笑的衝動,微瞑雙目,開始調理傷勢。

    當李珣踏上雲樓攬月車的時候,他受到的是英雄般的待遇。

    毫無疑問,李珣的目的達到了,所有人都在稱讚他,即使是清虛這樣嚴肅的人,也在提醒他不要忘形之後,著實讚了他兩句,李珣甚至不用解釋,便已經達到了比預想中還要精彩的效果。

    這樣的效果,都讓李珣為之惶恐了。

    還好,僅過了一刻鐘,清溟、厲斗量兩大宗主便結束了與天垣翁的商討,連袂歸來,暫時為李珣解了圍。

    說起來,李珣與厲斗量之間還頗有淵源。

    在他以三年之期,困殺天鷹妖王之後,便是這位鍾隱之後正道第一宗師,讚他為「小輩堅忍第一」,使明心靈竹的名號,響徹天下。

    而此時,再一次看到厲斗量,李珣心中的感覺頗為奇妙。

    原因無他,只因為厲斗量的外貌體態,與剛剛被他吞下肚的允星頗有幾分相似,都是豪縱任俠,有大丈夫氣概。當然,允星的氣度比之厲斗量還遠遠不及,也正因如此,李珣在面對厲斗量之時,很有幾分不自在。

    不過,厲斗量此時神色沉鬱,並沒有放太多注意力在他身上。倒是清溟,雖是礙著厲斗量在側,不好多說,言辭中仍頗有稱許。

    李珣忙行禮謝過,不過此時他卻發現少了一個人,不由奇道:「四師叔呢?不是說,星璣劍宗已答應放人了麼?」

    清溟輕撫長鬚,臉上頗有些無奈:「明璣還要留在星河幾天……不是天垣宗主不放,而是她要在道友死難之地祭奠亡魂,以示心意。此外,還要在附近尋找端倪,以期盡快找出兇手。」

    這種話李珣自然是不愛聽,但也不能表示出來。倒是一旁厲斗量聽了這話,點頭道:「若能及時找出兇手,或許水鏡會盟一事還有可為……唉,人算不如天算,罷了!」

    他的心情顯然低落得很,這樣的情緒狀態,倒和他宗師級的名聲頗不相符。不只是李珣,便是明松等人,也都有些驚詫。清溟卻是不動聲色,請厲斗量登上雲輦,二人商量了約小半個時辰,厲斗量才先一步告辭。

    而此時,李珣等人,也要回返宗門了。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8:35
第八集  血影星河  第七章  斷劍


    自從李珣為雲樓攬月車別辟「一炷香」的陣訣法度之後,每隔上幾年,總要在此基礎上添加一些新的變化,以驗證自己禁法修為的精進與否。他也就成為宗門唯一一個允許在宗門雲輦上動手腳的三代弟子。

    且不說宗主的青睞令旁人多麼眼紅,只論這宗主雲輦的本身。這幾十年來,只飛行速度一項,便又提升了近五成。此時從星河趕回連霞山,數百萬里的路程,也僅用了八天。

    在這幾天時間裡,明心、星璣兩大劍宗的化解衝突的消息,已風傳天下。可是,與之相連的,星璣劍宗拒絕參加水鏡大會的消息,也如影隨形,遍傳此界。

    各宗門如何應對這一變故,李珣已不想知道。

    由於在星河那邊耗盡心力,縱然有途中八日休息,他仍覺渾身乏力,待告別長輩,下了雲輦,又與幾個相熟的師兄弟說了幾句話後,便回到自己的居所,倒頭便睡,正應他傷患的身份。

    這一覺睡得極好,等李珣體內機能自發調節到一個完滿狀態時,他自然而然地睜開了眼睛。光芒入眼,鮮紅如血。

    他心中一跳,環目四顧,待看到窗外天色時,才知道正值黃昏,這一覺怕是睡了一天有多。他先撫了下胸口,那裡的疤痕更淡了,看起來再過兩天,便會痕跡全無。

    暗吁一口長氣,他翻身下榻,準備梳洗一下。卻忽地發覺,樓下有低弱的人聲傳來。

    李珣微微一怔,輕手輕腳地走下樓去,繞過客廳,到了書房門口。

    這間兩層小竹樓本是林閣在止觀峰上的居所。林閣死後,只餘下李珣一個弟子,便由清溟做主,將這兩層小樓送予李珣居住。

    李珣對這些外物本不看重,又顧忌著師道尊嚴,便對小樓一切佈置,均依舊例,數十年未曾變過。

    而此時,兩位客人便在書房一側的長桌兩端,對著幾塊石板模樣的東西指指點點,寫寫畫畫。竟然沒發現李珣已到了門口。

    李珣也沒有進去,他只是看著屋中一大一小二人,俯著身子,在桌上你寫一筆,我添一畫,這似曾相識的情形,在昏黃的天光下呈現出來,竟讓他看得呆了。

    最後還是正對著門口的小客人發現異樣,一抬頭,便呀了一聲。聽了這一聲叫,背對著他的那位女修回過臉來,一見之下,清麗柔美的臉上先是驚訝,繼而便綻開了笑靨。

    「珣師弟,你醒了?」

    映著夕陽的光輝,女修溫柔平和的眸光似乎直照入李珣心底,而在李珣眼中,這剎那間,對面的玉人竟似發出光來。任他心腸冷硬如鐵,此際也不免微眩,遲了一刻才行禮道:「祈師姐安好。」

    他的目光很快又轉向另一位,似曾相識的清秀女孩兒,此時身披粉色羅衣,梳三丫髻,遍身並無珠翠裝飾,可雙頰紅暈,似乎要融入到殘陽光輝裡去。看她神情,莫不是……

    「嬰寧?」

    「師父!」

    也許是隔得日子久了些,這女孩兒倒不像最初時那般癡纏了,在喚了聲「師父」之後,她只在原地盈盈施禮。

    然而女孩兒的眼眸中充溢的波光,遠比任何的言辭或行為都來得動人,也許她比不得祈碧的溫婉雅致,但少女秀美的青春年歲,卻是另一番的明麗眩目。可想而知,再過上三五年,這女孩兒會是怎樣的一番情韻。

    在這一刻,李珣竟頗有些心動。

    將這荒唐的念頭暫且按下,他衝著嬰寧點點頭,笑吟吟地走入室內,道:「今天是吹了什麼風,祈師姐怎麼領著這小丫頭到我這裡來?」

    祈碧嗔怪地看他一眼:「珣師弟!」

    「啊?」

    李珣一愣,再看女孩兒,已是垂下臉去,倒似有些不開心。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只能滿臉無辜地看向祈碧。心中卻在奇怪,好像祈師姐這段日子,心情好了許多。

    還是祈碧為他解圍道:「師弟你離山數月,還不知道,前幾日嬰寧已經過了開山的功課,要到啟元堂繼續精進了。只是眼下並不是我宗開山收徒之時,啟元堂裡竟沒有一個女弟子,嬰寧在裡面竟沒個伴兒,所以,我便讓她先住在這兒,等你回來,再行安置。」

    「哦,原來如此。」李珣很沒新意地回了一句,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啟元堂?嬰寧精進怎麼這般快法?」

    聽出他話中有些關懷之意,嬰寧抬起頭來,喜孜孜地看著他道:「以前我是築過基的,我娘親給我說過,我的天資好,說不定以後有大機緣,便不讓我修行他們的法門,卻為我尋了一本玄門正宗煉氣術……」

    說著說著,她應是想起了父母的慘死,神色又黯淡下去。祈碧見她這般,忙接道:「嬰寧之前所修法門,雖然粗淺,卻貴在正宗。此時一接觸本宗法門,先前積累的修行便進入正軌,並無窒礙,根基是打得極牢的。」

    見祈碧匆匆說完,李珣自然知道下面說些什麼,當即轉移話題,目光飄向桌上那些紙筆,還有……石板?

    看到這似曾相識的石板,李珣心中大奇。走過去拿在手裡,只一瞧,便知道這必是他少年時的手筆,也不知被這二人從哪兒給挖了出來。

    見他這般模樣,祈碧掩唇輕笑:「怎樣?靈竹大師的真跡,歷經一甲子之後出土,可是價比千金呢!」

    她的心情真的好多了……

    李珣心中確認了這件事,臉上也笑道:「當年我將這些玩意兒埋了半個坐忘峰,也虧得你們能找出來。讓我看看,嗯,這必是我攀峰四年之後才做出來的,否則,直接打爛了就是,慘不忍睹不說,誤人子弟,才是真正可氣。」

    一邊說笑,他一邊又拿起石板旁邊那些紙張,翻了兩篇,就知道這是祈碧正藉著石板上的紋路,教授本宗的七大禁制,只是還是玩鬧的成分居多。

    他找到一篇嬰寧的手筆,看了幾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旋又平復如初。

    可惜了!

    李珣心中歎息。他此時毫無疑問,已是禁法宗師的水準,一眼便看出,嬰寧雖然天資聰穎,但在禁法一項上,卻是缺乏靈氣,若要尋衣缽傳人,這女孩兒必是不及格的。

    雖是這樣想,但他卻笑而不語,餘光一掃桌下,竟然還有一疊半人高的石板,擺放得整整齊齊。他轉過臉來笑道:「師姐這段時間真是閒得讓人嫉妒,找這些石板,怕是費了不少工夫吧。」

    「這回你可猜錯了!」

    祈碧燦然一笑,指著那一摞石板道:「這可全是你的好兄弟們搬回來的,自從發現了這類石板,他們兩個便上下坐忘峰,沿著你當年登山的路途一陣好找,快半個月了,才找到這麼多。」

    「他們兩個?」

    看著祈碧發自內心的歡喜,李珣心頭卻是一緊,他窒了下,方開口問道:「莫不是靈機和單智他們?」

    祈碧沒有察覺到李珣心中的波瀾,淺笑道:「正是,他們見嬰寧對這些歡喜得緊,便總會找一些修行的空檔,幫我們尋找。到後來,他們兩個,尤其是單師弟大包大攬,倒把我和嬰寧閒下來了。」

    李珣面上微笑,其實卻緊盯著祈碧的神情變化,在她說到單智的時候,尤為注意。

    讓他鬆一口氣的是,祈碧從頭到尾,並無半點兒異常,就是說到單智這個名字,語氣也沒有什麼變化。倒是說到嬰寧時,投過去的眼神令李珣為之恍然。

    原來如此,看祈碧那眼神,分明是將自己在孩子方面的缺陷,移情到嬰寧這女孩兒的身上。

    李珣暗歎一口氣,正要說話,門外忽又傳來人聲。聽著那邊笑嘻嘻的聲音,李珣與祈碧目光相對,都是一笑:「真是不禁念叨!」

    「珣師弟可醒了?」

    嘴上說著,靈機捧著一疊石板走入書房,身後單智也如他一般。

    兩人入屋第一眼便看到李珣笑吟吟地站在那兒,怔了一怔,方一起歡叫道:「總算醒了!」

    兩人忙不迭地放下石板,與李珣把臂招呼。李珣目光從單智臉上一掃而過,只見他臉皮像是發出光來,大異於之前頹廢陰鷙之態。李珣不由讚了一聲:「這次回來,師兄你氣色可好得多了!」

    單智咧嘴一笑,還沒說話,旁邊靈機已是感同身受地道:「何止如此,師兄他這段時間修為精進極多,明松師叔也常常稱讚呢。」

    「哦?這可這是好事情。」

    李珣嘴上說著,心中卻越發奇怪,難道是上次那些話,將這小子嚇醒了,助他破了魔障?正思慮間,便聽得單智笑道:「這還要多虧珣師弟多次點醒於我,嘿嘿,只恨醒來太遲啊!」

    這種自嘲語氣,越顯他不僅在修為上,在心性上也有精進了。可是李珣總覺得有些古怪。而這時,單智的目光越過他肩膀,在祈碧身上一轉,與李珣相握的手臂,不自覺地緊了一下。

    這點變化當然瞞不過李珣的眼睛,不過接下來,單智的表現便讓他很吃驚了。這傢伙收回目光,然後竟向李珣眨眨眼,滿臉都是得意之色。

    李珣馬上明白,這中間出問題了。

    此時祈碧已經微笑道:「今天你們收穫的可真不少,挖了幾處?珣師弟,你來看看,這些是你什麼時候的大作?」

    李珣聞言拍拍單智的肩膀,順勢轉身笑道:「什麼大作小作,讓孩子看著玩玩吧。」

    一側靈機笑道:「我曾聽珣師弟說,這些石板足有數千片,正好他回來,找個空閒,讓他自己挖去,沒來由地勞累我們,算什麼話!」

    這邊說完,單智也起哄:「還要有個時限才成。否則拖個十年八載,我們找誰哭去?」

    看他們鬧得歡,李珣忍不住想笑。不管這哄鬧的場景有多麼拙劣,在這一刻,他收穫的,是難得的輕鬆。

    笑聲中,他腦筋一轉,乾脆提議道:「這樣吧,我一會兒去向師祖請安,若是那邊兒沒什麼吩咐,明天我帶你們去坐忘峰上玩耍。畢竟你們都是走馬觀花,不比我這一步步走上去的熟識地理。」

    頓了頓,他又看了眼嬰寧,道:「那些石板之類也就罷了,據我所知,峰上有不少宗門前輩留下的修行洞府,那上面的封禁才真的有點兒意思。」

    此話一出,靈機與單智都是擊掌叫好,倒是祈碧眉頭微皺。

    李珣見她這模樣,腦子裡只一轉便明白過來,緊接便笑道:「便是不去打擾前輩洞府,這一路上也有不少佳景去處,此時正是冬日,固然沒有綠葉香花之類,但千峰簇白,銀濤雪浪,也是極好看的。」

    旁人只道是他賣力推介,哪有不願意的道理。只有祈碧心中微訝,沒想到自己只因為「前輩洞府」之事稍有觸動,便被李珣看了個通透。這後半段話,分明就是對她說的。

    說到這種地步,祈碧又怎會拒絕。

    當下,見時間已是不早,眾人便訂下時辰,與李珣告別,去準備明日的行程。只有嬰寧這小姑娘,眼巴巴地看著李珣,一臉的無措。

    李珣怔了下才明白過來,這女孩兒近日來都住在這小樓裡,可眼下主人回來了,她竟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李珣見這情形也覺得頭痛。男女有別,以謹慎計,是絕不能讓女孩兒留在這兒過夜的,可要是真說出口來,又有些不近人情。

    正苦惱之際,祈碧終於投桃報李,微笑道:「這樣吧,我師父很是喜歡嬰寧的乖巧,不如我帶她去,安頓幾夜總是可以的。」

    祈碧的師尊明如,是宗門二代仙師中,性格最溫和的一位,且向來是最照顧小輩的。對這提議,李珣當然贊成。

    當下也不管嬰寧如何想法,便由祈碧領著她出門,不過,在臨邁出門去的剎那,嬰寧卻回眸望來,玉雪可愛的俏臉上,表情竟是超出她年齡的複雜微妙。

    李珣一時間也把握不到小女孩兒的想法,只是覺得,如此回眸,竟出奇地令他心中一蕩,有意思得很!

    站在屋中想了會兒,最後也只是搖頭一笑,便將此事拋在腦後。

    去未明觀見清溟,來回倒也迅速。宗門剛解決了明璣這一件大事,除了月後水鏡大會,倒還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了。清溟只是又勉勵了李珣幾句,當時一些在厲斗量面前不好說的贊語,此時卻毫不吝嗇。

    此外,清溟也告知李珣,在山上休養幾日,還要去參加水鏡大會。這一次,雖說很可能搞出一個極隆重的諸宗會盟的儀式,但清溟已不準備與會,甚至不去任何一位一代仙師,也算是對星璣劍宗一個交代。

    因此,參加水鏡大會的,便由洛南川領頭,明璣為副,再選三、五個優秀的三代弟子,其中因為文海大師兄要在山上料理宗門事務,理所當然的,這些三代弟子中,便要以李珣為首。

    李珣出了未明觀,終於還是歎了口氣。清溟對他的殷殷期待,溢於言表。如果按照冥火閻羅的理論,清溟現在完全是把他當成第二個鐘隱來培養了。

    可是,這樣的日子還能再維持多久呢?

    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其實若非必要,他實在不願意再踏入這裡半步。因為只要進去,便不可避免地會看到正殿之前的斬空神劍。先前還好,只是心理不舒坦,可如今……

    嘿,若神劍當真有靈,恐怕會即時出鞘,一劍砍下他的腦袋。

    心中冷笑一聲,他慢步走回小樓,正要進門,卻見得小樓內透出一線光來。他微微一怔,手按在門上,卻沒有立刻發力,因為他已經感覺出來,樓內那人的氣息。

    稍做遲疑,他才想到,既然自己能感覺到對方,那麼,對方自然也對他有所感應。他搖頭一笑,推門進去。

    樓下小廳,明珠發散出來的柔和光芒,遍灑每個角落。在廳堂側方,一個李珣極其熟悉的人影,聽到了開門的聲響,便轉過身來,輪廓分明的俏臉上,微現出一個笑容,正是在星河搜尋兇手痕跡的明璣。

    此時她風塵僕僕趕回來,難道是有所發現?李珣抑住心中不安,與她目光一對,便稍稍欠身,行了一禮,方笑道:「四師叔怎麼想起到我這兒來?」

    「怎麼,不歡迎嗎?」明璣隨口回了一句,接著就微笑道:「我是來探視一下救命恩人,順便致謝啊。」

    李珣頭皮猛地一炸,雖然很快就反應過來,明璣並非是指聚星台之事,可臉上的表情已經有些變了。他忙轉了一個尷尬的臉色,苦笑道:「四師叔您就別損我了,星河那裡,我可是一點兒忙也沒幫上。」

    明璣聞言臉色一正,搖頭道:「你這話就錯了。這同門情分,從來都是盡心與否,卻哪能以結果而論?你為了我,冒了如此風險,我來道謝便是應該的。只是……」

    她話鋒一轉,眸光在李珣身上打量了個來回,在看得李珣渾身不自在的時候,方似笑非笑地道:「認識你這麼多年,難得見你這樣腦門發熱。

    你又不是六師叔,星河也是說闖就闖的?

    「偏也邪門,竟真讓你琢磨了些門道出來。還好,這是兩邊裝糊塗,給遮掩過去了,否則那天垣老兒再丟了這臉面,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李珣乾笑幾聲,唯有喏喏應了。只不過他眼神也好,看明璣說到最後,神色微有變化,立知她是由此聯想到了那個允星死鬼。

    世上之事,確實奇妙。若允星不死,他未必會在明璣心上留下任何印痕,可現如今,允星救助明璣之後,在追敵的路上殞命,這樣,在一個不短的時間內,明璣怕是想忘記他都難。

    心中暗咒一聲,李珣正想著如何轉移話題,卻見到明璣從一側的桌上拿起一把劍來。

    李珣目光掃過,便有些發怔,這不是他的青玉劍嗎?因為太過疲累,他自己都忘了睡前把劍放在哪裡,不過,應該是臥室吧……難道明璣跑到那裡拿了劍出來?

    正迷惑時,耳邊一聲錚鳴,青濛濛的劍光閃耀室內,映得明珠也為之失色。李珣撓撓頭,奇道:「四師叔拿這劍幹什麼?」

    明璣的眸光向他這邊一掃,旋又回到劍上,細細打量。李珣心中略有不安,越發小心翼翼觀察她的神情變化。只見明璣修長的眉毛微微蹙起,臉上分明也有些疑惑。

    看了半晌,她方道:「最近,你可與人鬥過劍?」

    李珣「呃」了一聲,完全摸不到頭緒。但回想起來,他最近大都是以百鬼又或血影妖身對敵,用這把劍的機會是少之又少。

    最近一次,便是對上允星那死鬼,用這劍擋住了他一記殺招,可這事當然不能說出來,他略一思索,便開口道:「不……」

    才吐出一個字,便見到明璣根本就沒聽他講話,纖長的手指緩緩由劍身拂過,所經之處,劍芒吞吐,青光灼爍,絲絲發嘯。這回,連李珣也看出,青玉劍似乎有些不妥。

    當明璣的手指抹過時,劍身震盪,其聲如絲如縷,然而中間偶有斷續。

    同時,劍芒吞吐之際,竟然不能盡數收束,就明璣的劍道修為而言,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李珣只覺得心中發緊,這個應該是……靈氣外洩?

    「鏘」的一聲重鳴,李珣身上一激,再看時,滿室青光已盡數斂去,而明璣臉上無悲無喜,手上寶劍,已從中間斷為兩截。

    李珣「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明璣見他吃驚的模樣,微微搖頭,神情分明有些不滿:「此劍受損如此嚴重,你竟然不知嗎?」

    聽到明璣似是埋怨的言語,李珣只覺得背上汗毛倒豎。是的,他不知道青玉劍已被損傷到這種地步,但他卻已經知道,這劍是在什麼時候、被什麼人所傷的。

    星河中、擎蒼江邊,允星窺準他從禁制中脫身的一剎那,橫空斬來的那一劍,被他用青玉擋住。就是現在想來,那一劍的威勢也令他心中凜然。

    以破軍仙劍之利,再輔以允星的修為,無疑是重創青玉寶劍的元兇。

    可是,這件事,他能說出口嗎?李珣也還記得,這把青玉劍,是明璣初出道時便使用的愛劍,曾專門投於寒潭保存,後來轉贈給他。其本身便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可現在,這劍斷了,甚至斷得「不明不白」!

    老天爺這個玩笑開大了!

    李珣的腦子暫時陷入了停滯狀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就算以他的急智,一時間也有些不堪應付。

    在明璣的透徹人心的目光下,他明知對方並不是刻意的探究,卻依然覺得心中慌亂,還好,在青玉斷裂這個背景下,他一時的失措,也不顯得太過突兀。

    明璣輕歎口氣,目光轉回到斷成兩截的青玉劍上。可以看出,她在盡力保持著平靜,但效果並不算好。

    李珣總算回過神來,不用刻意做作,便垂頭喪氣地向明璣道歉。

    明璣搖頭道:「這本來也沒什麼,青玉成劍時,本就有瑕疵。你我二人又總是拿它同高手比拚,數百年下來……嗯,也許這是它的歸宿。只是,有一點我倒要問清楚,你最近練劍時,是不是懈怠了?」

    「啊?」

    「這劍斷得可惜。劍身受創之後,能保持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完全斷裂,而在裂口處,斷紋看似平滑,實則有極細微的凹凸曲線,真息抹過時,震顫幅度如一。

    「這分明就是兩劍交擊時,對方以「蜂鳴快劍」的手法,以極高的速度,在極小的範圍內來回震盪,導引真息,硬生生將青玉震斷。」

    明璣信口說來,幾乎將當時的情形復現眼前,聽得李珣背上冷汗潸潸。

    而這還沒完,明璣皺著眉頭又道:「我宗諸般劍道法門,名為劍訣,實與星璣、天妖等劍宗不同,重在以劍引氣,以神御劍,實屬於最上乘的煉神御氣之道。

    「你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經劍氣圓融,無有窒礙,早不依靠劍刃制敵,怎麼會讓兩劍鋒刃交擊,由此毀了劍去?」

    李珣低著腦袋不敢抬起來。他能怎麼說?難道對明璣講,其實我那時用的是血影妖身,明心劍宗的手段完全使不出來,危急時候,完全是拿青玉當盾牌使喚……

    看李珣這個模樣,明璣也真生不起氣來。她知道,李珣心思靈動,最知深淺,素來是不用人操心的,自從她代死去的林閣指導這弟子修行,幾乎從沒有對李珣嚴辭厲色過,今天偶爾為之,她自己反倒不適應了。

    沉默了一下,她還是放緩了語氣:「你天資絕頂,又心志堅定,這些事情我本是不用說的。只是你的情況與其他弟子不同,除了本宗眾修行法門,還旁引諸家,深研禁法之道。

    「即使你那個禁法修行互利的法子很是厲害,但分心二用,比之心無旁騖,終究還是有差別的……」

    李珣見她誤會自己因研究禁法分心,慶幸之餘,亦喏喏連聲。哪知說到後來,明璣竟噗哧一笑,李珣愕然抬頭,那難得一見的傻樣兒落在明璣眼裡,更讓她笑不可抑。

    笑了半晌,她才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姿態,搖頭道:「果然,我還是做不得冷面師匠,講起長篇大論沒趣的很。還有你,這弟子的模樣也太過古怪……罷了!」

    見她心情大有好轉,李珣也稍稍放心,正要趁熱打鐵,早早將這問題消解掉,哪知明璣卻又想起剛剛的問題來:「對了,你剛剛說,和誰交手?」

    李珣頭皮一緊,這才發現自己沒那麼容易過關,幸好有了這麼一個緩衝時間,他也想到了個藉口,撓撓頭道:「不少人……不過交手的就是天妖劍宗的徐亢,還有他一個姓羅的師弟,我是在和百鬼糾纏的時候碰上的,西南好亂!」

    「西南?」

    明璣若有所思,李珣不知道,她是否會由此聯想到自己「遲到」的理由,不過看表面,情況還不壞。

    沉吟了一會兒,明璣方道:「若是天妖劍宗,便對了。「蜂鳴快劍」

    說來簡單,但若沒有身劍如一的修為,怕也駕馭不住劍器。此界專修劍道的,也只有天妖、星璣二宗,你也走運,剛領教了天妖劍訣,便又見識星河禁制……」

    李珣暗中抹去一把冷汗。幸好他多留了個心眼,用在西南時交過手的天妖劍宗來頂缸,否則絕沒有這麼輕易過關。

    正想著,便見明璣眸光望來,清清淡淡中,偏有劍一般的犀利。他心頭一跳,還沒來得及思量,這直指人心的光芒,便在明璣的微笑中淡去了。

    她極小心地將兩截斷劍收入鞘中,卻沒有還給李珣的意思,只是道:「時候也不早了,你且去休息,明日我到宗門寶庫,拿一把新劍給你。這一回,可不能再給人弄斷了!」

    李珣忙謝了一聲,但目光卻一直瞅著明璣手上的青玉殘劍,末了,試探性地問道:「四師叔,這劍不如讓我收了吧,等有時間,我去千帆城尋一個頂尖的鑄劍師,將其復原……」

    說未說完,肩上便被明璣用劍鞘輕敲一下:「就你有能耐!難道我的人脈就不如你?這劍的事,你就不必管了,我自有分寸。倒是明天,你要隨我練劍,否則,下回碰上高手,斷的就不是劍,而是你的脖子了!」

    明璣越是擺出師叔長輩的架式,心態便越是親和無羈。李珣自是明白的,他心中一熱,眼看便要答應,卻忽又想起剛才和祈碧等人的約定,只好尷尬地向明璣解釋。

    「那就暫且放一放吧,來日方長,是嗎?」

    「來日方長」這詞兒用在這裡,頗有些古怪,而且明璣的神態也有點兒與之前不同的味道。

    但容不得李珣多想,明璣已擺了擺手,就那麼轉身出門。

    李珣送到門口,又怔了半晌。他覺得今晚上的明璣很是奇怪,話語中似有未盡之意,與她素來坦蕩明透的風格極不相符。還有這告別,好像還有點兒倉促……事情不會變得那麼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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