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縣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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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中,陳艾已經在城牆上坐了大半天,大概估摸了一下,現在應該是後世北京時間下午三點的樣子,得抓緊將這件事情給辦了,否則,再等一會兒,也沒處找人去。
站起身來,用腰帶將餓得已經乾癟下去的肚皮勒緊,陳艾快步朝縣衙走去,他的目標是位於縣衙門旁邊的縣學。
吳江雖然是上縣,可衙門卻是又破又舊,也沒什麼可看的地方。
城市不大,整個縣城也就一千多戶人家,萬餘人,也就相當於後世的一個小鎮規模。其中官家建築佔了城中面積的一半,除縣衙之外還有其他官署和設施,亦為一縣行政之所需,計有縣學、社學、城隍廟、際留倉、祿米倉、預備倉、便民倉、養濟院、漏澤園、驛館。
其他地方且不說,像陳艾這種普通市民也沒機會進去。倒是漏澤院那地方他常去,還在裡面住過一段時間。所謂漏澤院,其實就是收殮無人認領的屍骨的所在。
太祖朱元璋最恨官員貪腐,因此,縣中各行政設施都破敗得厲害,正所謂,官不修衙,表明文章還是要做的。
只縣學很大,甚新,以顯示地方官員的文物教化之功。
因此,大老遠陳艾看到一座很漂亮的小院子,就知道沒走錯地方。
也是他運氣不好,剛一跨進縣學大門,就碰到了挺胸兜肚的付班頭和兩個衙役手按腰刀站在院子裡。
冤家路窄,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付班頭本是縣中的步快班頭,負責偵緝捉拿罪犯,今日他正帶著兩個衙役在這裡值守,一見陳三就這麼冒冒失地闖進來,心叫一聲: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進來。這地方乃是文教重地,國之重器,也是你這個潑皮能來的地方嗎?今日你這小赤姥算是落到我手中,非蛻了你一層皮不可。
一看到付班頭在這裡,陳艾心叫一聲不妙。
就在這個時候,付班頭一個箭步衝了上來,一把抓住陳艾的領子,喝到;「陳三,你來這裡做什麼?」他昨天晚上險些得到了素娘和梅姐的店舖,結果被陳三橫插一槓子把事情攪黃了。
回去之後,付班頭氣得牙關癢癢,一心要找陳艾的短處,好借個機會將他辦了。
如今,陳艾落到自己手上,自然不肯放過。
陳艾伸出手來拍開付班頭的右手,也不懼怕,悠悠道:「這裡是縣學,我到此自然是來讀聖賢書的。怎麼,你不想讓我進去?我陳艾以前是個沒奢遮的人物,如今也想讀點書,明些事理,不犯法吧?」
陳艾著一巴掌用了很大力氣,直拍得付班頭手背火辣辣地疼。
付班頭大怒,大聲冷笑;「讀書,我呸,你就是一個潑皮,也不看看你是什麼人物,也想學人讀書識字,怎麼,將來還想參加科舉,考試個秀才什麼的不成?來人啦,把他給我抓了丟進大牢。大老爺就在裡面,驚動了他,我等都要吃掛落。」
「是!」兩個衙役兇猛地撲上來,就要將陳艾往地上按。
陳艾聽說知縣就在縣學裡面,心中一動,一把甩開兩個衙役,故意大聲喊道:「聖人云:有教無類,難不成,讀書還得看人。沒錯,我就是要讀書明理,就是要參加科舉,休說一個小小的秀才,即便是舉人,進士,我也志在必得。」
「狂徒,你這鳥人就是一個睜眼瞎,還想考個大老爺出來,真是失心瘋了,動手,動手!」付班頭大聲怒吼,鏗鏘一聲將腰刀抽了出來:「若遇抵抗,直接砍了!」
正在這個時候,屋中突然傳來一聲長笑:「好一個有教無類,想不到一個市井之人也知道這句話,大字不識一個的普通百姓,也想考舉人,考進士,志向不小啊!付長貴,放開他,傳他進來說話。
付長貴身體一僵:「是,大老爺,我這就帶他進來。」
聽說裡面居然是吳江知縣,陳艾心中一喜,他進院子的時候見付班頭如臨大敵地站在這裡戒備,就知道縣學裡來了個大人物,這才故意喊出這一段話來,賭的就是地方官對文教的高度重視,賭的就是大明王朝對讀書人的極度飢渴。想不到這一賭,卻是賭對了。
進得屋來,就見裡面是一間不大不小的書屋,書屋正中的條案前一個身著青色斕衫的中年人正手捧一本《論語》看得入巷。
「見過大人。」陳艾走上前去,長長一揖,用平靜的目光看去。
案前那個中年人身材修長,一臉儒雅之氣,頜下一叢油黑長鬚無風自動,看起來風度極佳。
如果沒猜錯,此人大概就是吳江知縣胡夢海。
「大膽,見了知縣大老爺,還不跪下磕頭!」付班頭還想給陳艾一點厲害瞧瞧,一聲厲喝,抬手就要一耳光抽過去。
「付長貴,本官自與人說話,你胡亂插什麼嘴?這裡沒你的事情,出去吧。」胡知將手中的書放下,鼻子裡哼了一聲,聲氣中充滿了不滿。
「是……是,是,小人這就出去。」付班頭也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引得知縣大老爺不高興,心中一寒,額上有淋漓冷汗滲出,腳一軟,差點跪了下去。
他不住後退,好半天才退了出去。
「班頭,你怎麼了?」看到他神色不對,兩個衙役討好地走上來扶住付長貴。
「沒事,都滾到一邊去。」付班頭一臉色的狠毒,暗自咬牙:這陳三無賴一個,他會來什麼事,見了大老爺肯定會是一通胡言亂語。如此也好,等下他肯定會惹得大老爺不高興,哼哼,只要大老爺一不高興,老子就衝進去抓人,到時候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抱著這個想法,他豎起了耳朵聽起了屋裡的動靜,可這一聽,卻聽出了不對。
「不用跪了,本官今日沒有著官服,就是一個普通的士子,你叫什麼,陳三?你要來讀書,將來也是讀書人,讀書人和讀書人之間見面,自然要依著士林的規矩,也不用跪了。」胡知縣緩緩地說:「看坐。」
他今日也是閒著無聊,見一個白丁冒冒然闖進來,口作狂人語,有心同他聊聊,其實未必沒有拿他開開玩笑的意思。
「陳艾謝過大人」陳艾得道了聲謝,很隨意地坐在椅子上,舉止優雅得體。
他前世本就是一個公務員,日常也不知道經手過多少接待任務,這待人接物的的社交禮儀自然是樣樣來得。
見陳艾行為得體,舉止優雅,胡知縣不禁暗自點頭:此人氣度不錯,倒是個讀書人的模樣。
實際上,從陳艾進屋的那一刻起,胡夢海就在偷偷打量著他。
在他看來,陳艾雖然長相普通,可卻有一種天然的氣勢,這種氣勢只有在那種見過大場面,有一定見識的人身上才能看到。
如今見陳艾如此表現,胡知縣心中更是滿意,聽他說自己叫陳艾,忍不住道:「魏晉時有一個叫鄧艾的人口吃,言必期期艾艾,想不到本官治下也有一個陳艾。只不知你口吃不,只不知卿稱艾艾有幾艾?」
他著話一說出口,自己先笑了起來。如果如剛才付班頭所說,這個陳艾大字不識一個,自然是不知道這個典故的,本官跟他說這些,不是對牛彈琴嗎?
可讓胡知縣萬萬沒想到的是,陳艾卻回答:「鳳兮鳳兮,故是一鳳。」
胡知縣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道:「你卻也知道這個故事?」
陳艾應道:「回大人的話,陳艾雖然是窮苦人出身,可在外浪蕩了這麼多年,卻也見過不少飽學大儒,聽過不少做人的道理。雖然不能至,然心嚮往之。這才興起了讀書明理的心思,想進縣學來借幾本書回去看看。」
「嘿,連太史公〈史記〉裡的話也知道……讀書,你今年多大年紀了?」知縣說:「看你年紀二十六七歲了吧,已經過了讀書的年齡,現在再想起讀書考取功名,未免太遲。」
陳艾一施禮:「回大人的話,聖人云:朝聞道,夕可死矣。即便考不中,能不做睜眼睛瞎也是好的。我陳艾年紀雖大,可未必不能有所成就,未必就考不中功名。昔日,吳國的呂蒙不也大字不識一個,做了都督之後,從頭學起,三年之後,果成一飽學之士,這才有『已非吳下阿蒙』一說。」
「好好好,想不到你也有這樣的志向,想不到你對魏晉掌故如此熟悉,又談吐風雅,果然不是凡品,本官倒是小看你了。」
胡知縣心中更是吃驚,剛才陳艾口中說所的「朝聞道,夕可死矣」出自〈論語?裡仁〉。剛才自己同這個陳艾不過說了兩句話,這個陳艾就用了〈史記〉、〈論語〉、〈三國誌〉和〈世說新語〉中的四個典故。
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是一個飽學之士,誰曾想,這陳三就是一個大文盲。
一普通引車買漿者流也談吐風雅,江南果人文薈萃之地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