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順秦 作者:霜明雪(連載中)

tt9981 2011-9-17 18:44:1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8 72075
tt9981 發表於 2011-10-8 23:10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一百零二章 三說秦公(五)


紅衫士子沒想到自己搬起石頭想扔宋病己,到頭來卻是砸了自己的腳,不禁一怔,不過他也算是才思敏捷,須臾便反應過來,朝宋病己冷笑不已:「閣下巧言令色,當真以為…」

「在下絕非巧言令色。」宋病己徑直打斷他的話,看了眾人一眼,緩緩說道,「我只是想教會大家一個道理,這世間固然有事要分先後的常理,然而亦是有後來居上的道理,宇宙萬物,豈有亙古不變之理?」宋病己可不是一個任別人欺負到自己頭上,還和顏悅色的與他講道理的人。剛才這些人來尋釁,自己並不佔理,只能安靜聽他們敘說心中的憤怒,可是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自己佔理,如何還會任由這些士子在自己面前猖狂:「如今在下請中大夫推薦面見秦公,必然是有長策在胸,讓中大夫佩服,他才會代為舉薦。而諸位若是有能教這秦國一改積弱凋敝之法,大可與中大夫或者內史大人一敘,如能得到認可,必定也可以為他們向秦公舉薦,屆時在下必定不會對諸位後來居上心生怨恨。而各位不思治秦良策,反倒一味刁難在下,豈非有違名士之風?」

宋病己一席話說得是擲地有聲,看來在洞香春論室中鍛鍊出來的辯才絲毫沒有退步。而圍著他的一干士子聞言,俱是面面相覷,臉上帶著不安之色。

「你…」紅衫士子沒想到這宋病己竟是擺出了一幅為人師長教育弟子的模樣和口吻,心中氣不打一處來,「口說無憑,我等如何知道閣下究竟是有長策在胸,還是用錢帛收買官吏,以謀求晉陞之途。」

「先生此話是否太過刻薄,在下以人格擔保,絕無賄賂一說。」宋病己臉色微變,此時輪到他覺得對方胡攪蠻纏,不講道理了。

「空說無憑,單憑你的人格擔保,又如何能取信我等?」那紅衫士子死死的看著宋病己,口中說道。

「不能取信你等,但是卻能取信於我!」宋病己還沒來得及開口答話,一個男子的聲音突兀的在眾人耳邊響起。

庭院內的人們循聲望去,但見景監和張慶緩步從屋內走了出來。不過兩人的表情卻是截然不同,走在前頭的景監一臉肅然,而跟在他後面的張慶則是不時掩嘴偷笑。不過當景監聽到笑聲轉頭回去時,張慶又擺出一副正襟危坐、大義凜然的模樣,讓他無可奈何。

「內史大人。」眾士子一見來人,紛紛拱手行禮,只是那紅衫男子臉上仍有憤憤不平之色,努了努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然而景監根本不看他,也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反而分開眾人,朝面色平靜的宋病己走去,拱手行了一禮,開口道:「先生好才情,這後來者居上一說,著實教景某大開眼界。」

「內史謬讚了,在下不過順口胡謅而已。」宋病己在三月前的那次秦公來招賢館接見眾士子時是見過這位內史大人的,知他才是這招賢館的一把手,而如今一見,此人似乎還算好說話,不禁心中暗忖,看來自己求見秦公有戲。

「先生何須自謙。」景監卻是笑著搖了搖頭,「您的請求,中大夫已經悉數轉達於我,若是先生有閒暇不若與我一道,進到屋內一敘,先生以為如何?」

「如此甚好。」宋病己聞言,大喜過望,既然這個內史大人這麼說了,顯然自己求見秦公之事十有八九已成。

不過他高興了,有人卻不依了。眾士子中忽然有一人大叫起來:「內史不公!內史不公!」

宋病己和景監朝話音傳出的方向看去,但見那紅衫士子急得跺腳嘆道:「內史不公!此人後來而先至,卻是要將我等置於何地?」

「難道剛才這位先生說得還不夠清楚?」景監微眯起眼睛,看著那紅衫士子,開口道,「先生胸有長策,可振我大秦,因而向中大夫請求單獨面見國君。而諸位中若是有奇計強秦者,我景某必定也將他舉薦與國君,你王軾亦是一樣。」

「我…」宋病己直到現在才知道那名紅衫士子原來名叫王軾,眼見景監如此說,他只能埋頭不語。

「我景監執掌招賢館事務已有數年,雖不敢說毫無差池,然而我敢擔保自己行事絕對公私分明,若是各位覺得景監有何不公,大可在後日面見國君時,當面指出。」景監淡淡的瞥了眾人一樣,這些個剛才還吵吵嚷嚷的士子們,現在皆是安靜了下來,或許是沒想到一向公正的內史大人會說出這麼一席話,抑或是覺得他所言不無道理。

「王軾敢問內史大人。」只有那王軾依舊不死心的樣子,斜乜了宋病己一眼,朝景監拱手道,「內史大人又是如何得知此人身負長策呢?難不成大人已經私下見過此人?」

此言一出,景監頓時變了臉色,他執掌招賢館素以公正無私在士子中薄有微名。這些招賢館的士子那個不是眼高於頂之輩,若是得知負責他們的內史大人與某人私下相見,必定會心生怨念,正是有鑑於此,以景監之小心謹慎,絕不會去私下會見士子,給人留下口實。

景監心中惱怒,本想直斥王軾之言,眼角的餘光不經意間瞥到好整以暇的宋病己,忽然是變了神色,嘴角微微上翹,笑道:「若是景某早知宋病己宋先生會前來大秦,我早就尋上門去,與他私下相見一番了,豈會先生在此處等候?」

在櫟陽老秦人口中,有這麼一句俗語:人有名字,樹有影子。

宋病己身後那抹斜斜的影子被冬季初升的暖陽拉得很長,就像一柄滿溢著肅殺之氣的利刃,而場間這些招賢館士子們看著這張只能算是清秀的面龐,只覺得一陣輕微的心悸,不是因為害怕,只是有些震驚,沒人會想到能在此處遇到此人。

宅院內一時安靜了下來,不過這種靜就好比溫水煮沸前那片刻的安寧,馬上便會變幻為另一幅景象。

「宋病己…」「原來他就是宋病己…」「想不到這麼年輕…」「如此大名鼎鼎的人物也來秦國呢…」

「宋病己」三字就像一塊石頭被重重的投入平靜湖水中一般,頓時掀起一陣陣波瀾。心悸之後,這些剛才群情激奮、對宋病己怒目橫視的招賢館士子們頓時議論紛紛,而看向剛才被自己圍在圈中的那個男子眼中也沒有了怨恨,反而是多出了幾分久仰和不解之情。

望著這些人的模樣,宋病己很自然的聯想到洞香春,這才明白自己以前還是太過低估這家看似普通的酒肆在諸國的名望和影響力,以及這個時代信息的流通速度。當然他如今也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若是宋病己知道這景監將那冊論集給每個士子都發了一冊,只怕對現在這些士子的反應多少會有些瞭然。

只是與宋病己的驚訝相比,景監卻是很滿意這些人現在的反應,瞥了眾人一眼,嘴角笑意更盛,緩步走到宋病己身邊,單手平伸朝向自己所居住的屋子,恭敬的開口道:「先生請。」

宋病己回了一禮,正準備邁步入內,身後卻又傳來一人的大聲疾呼:「內史不公!」

景監有些惱怒的轉過頭來,看向王軾,沒好氣的說道:「你倒說說,我如何個不公法?」

「內史不公!」那王軾漲紅了臉,顯然是情緒激動到了頂點,振聲說道,「此人在魏國確是聲名赫赫不假,然而此時奉求賢令入秦,那便是普通士子,與我等何異,如何內史卻偏偏單獨接見他一人,而將我等拒之門外?王軾覺得內史不公!」

「你…」景監大怒,單手指著王軾,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然而王軾並沒有給他機會,而是兀自說了下去,「舉賢應是公心,如何能為聲名所左右,若是內史不給一個圓滿的交代,我王軾必定在面見秦公之時,將內史所為公諸眾人!」

「王軾你休得胡言,我如何舉賢不公?」景監忿然道,「宋先生胸有長策…」

「胸有長策?」王軾顯然已經無所顧忌,冷冷掃了宋病己一眼,譏笑道,「內史剛才自稱從未與他私下相會,那又是如何知道此子胸有長策的?」

「這…」景監被他問得一時語塞,是啊,他從未見過宋病己,單憑張慶所言,如何又知道宋病己有強秦之計呢?

宋病己暗嘆了一口氣,看來這事也只有自己來說清楚,因為那些士子眼底剛才初聞自己之名時的敬畏已經少了許多,反而多出了許多不解和迷惘,顯然是不知該相信景監還是王軾。

「諸位見諒。」宋病己往前一步,朝眾士子長身行了一禮,緩緩道,「病己懵懂無知,初訪秦歸來,不知內史大人已定與秦公對策的次序,貿然求見中大夫,希望能單獨會見秦公,後來者居上雖然合理,卻不合情,還請諸位勿怪。」

一干士子沒先到宋病己竟是自陳己失,其實他們看來以宋病己之聲名,後來者居上也並無不可,只是正如他所言,此舉合理不合情,不過現在宋病己既然已經向自己致歉,那麼自己如何還要斤斤計較。何況宋病己之聲名,他們早就通過各種渠道聽聞,再加上手中那冊論集,多少人對其中的名言倒背如流,自然對說出這些言語之人心有敬意,如今見到了本人,心中更是激動不已,哪會計較這些小節?

此時見宋病己長身行禮,好幾位士子甚至還惶恐不安的回了禮。只有那王軾依舊是冷眼旁觀,不發一語。

「而至於這位王兄所言…」宋病己瞥了王軾一眼,微微一笑,「在下還是那句話,我敢以人格擔保,若是絕無賄賂內史大人和中大夫大人,而且若是無長策在胸,或是屆時面見秦公之後,秦公覺得在下所言無用,那麼宋病己必定即刻離秦,終生不入秦境!」
tt9981 發表於 2011-10-8 23:14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一百零三章 三說秦公(六)


秦國櫟陽城,招賢館。

剛才看上去還人潮攢動的庭院,不多時便快要門可羅雀。眼見眾人慢慢散去,宋病己和朱泙漫在景監的帶領下,隨著張慶一道往屋內走,臨近邁進屋,他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倚著門沿回頭望去,只見那個叫王軾的紅衫士子也正在迴廊處遠遠的凝視著自己。不過接觸宋病己的目光,他便立刻低下頭,快步消失在迴廊的轉角。

宋病己扁扁嘴,輕輕扯了一下張慶的衣角,輕聲問道:「中大夫,那王軾…」

「那王軾乃是韓國士子,大抵比先生你早入秦一月。」張慶似乎知他想問什麼,緩緩答道,「此子在招賢館這些士子中人緣頗佳,深孚眾望,只是還未向國君獻策,不知其才學如何。」

「哦,是麼?」宋病己眉梢微微一揚,開口道,「或許此人是個可用之才。」

「嗯?」張慶一怔,俄而朝宋病己笑道,「想不到先生還精通這相人之術。」

「非也,非也。」宋病己眼底閃過一絲精光,淡淡的說道,「在下也只是覺得此人有些與眾不同罷了。」

見張慶有些疑惑,宋病己也不加多言,只是笑著說道:「中大夫可要看緊此人,只怕一不小心,今晚便讓此子跑了也說不定。」

聞言,張慶不禁愣在原地,上下打量宋病己,只見面前這男子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腦海中又想起剛才景大人對此人推崇備至的神情,不由將他所言記在了心中,暗地裡留意起這個王軾來。

「先生請坐。」進到屋內,景監跪坐在案邊,笑著朝宋病己伸手道。

宋病己回了一禮,緩步跪坐到了他的對首方,而張慶則從案下取出水壺和陶碗,給二人各倒了一大碗茶水,然後坐到了景監的側後。

「秦人無華,大盆大碗,先生莫嫌粗簡。」景監端起陶碗,對著宋病己朗聲道,「景某不才,今日有幸能見到先生,先乾為敬。」

說完便仰頭將碗中茶水一飲而盡,見這位內史大人如何豪爽,宋病己自然也不甘落後,反正是喝茶又不是喝酒,喝了這玩意最多漲肚子,又不會頭疼。

不過他將陶碗舉到唇邊忽然又放下,眼波流轉間似乎想到了什麼,竟是嘴角微微上翹,一臉笑意。景監有些不解的看了他一眼,正要開口相問,卻聽見宋病己笑著說道:「在下想起那日初見中大夫時,他亦是如此對病己所言。今天內史大人一字不差的重述了一通,難怪覺得如此耳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景監先是一愣,連忙轉過頭去看向身後的張慶,兩人面面相覷,半晌卻是扭頭過來,三人異口同聲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屋內的空氣霎時被豪爽的笑聲所淹沒。

笑聲果然是很多東西的天敵,比如緊張的氣息,拘謹的心理,三人大笑一通,彼此之間的氣氛也變得融洽了起來,那景監放下手中的陶碗,開口道:「先生入秦多時,景某竟是不知,未能及時拜訪先生,還望勿怪。」

「內史大人忒得客氣。」宋病己搖了搖頭,笑道,「你這話說的可讓在下汗顏了,病己既是奉求賢令入秦,那便是同這招賢館中諸多士子無異,內史何來私下拜訪一說?」

「先生謙遜。」那景監聞言卻是嘆了一聲,眼角的餘光瞥了面前的男子一眼,只見他嘴角泛著淡淡的笑容,臉上的表情真摯而誠懇,絲毫沒有虛偽做作之意,不禁笑道,「先生可與這些士子不同,景某拜訪先生不是並不是所謂內史私下相見士子…」

「哦,那內史大人的意思。」宋病己頓時來了興趣,開口問道。

「景某不過是欲以尋常棋士求見棋道大家之態,拜訪先生罷了。」那景監笑得很燦爛,自己那日與國君所言,或許不日便能成真,如何不讓他覺得興奮異常。

「呵呵,想不到內史大人亦是酷愛棋道。」宋病己微微一笑,說道,「既是如此,病己隨時恭候大人,還請您不吝賜教。」

「先生莫要戲弄景某了。」景監連連擺手,扭頭看著張慶說道,「這世上能在棋道上與先生一較高下者,只怕萬中無一,我如何敢賜教先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人莫要給病己戴高帽了。」宋病己微微一笑,搖頭道。

兩人各自恭維了一番,總算在張慶的介入下,開始進入到了正題。

「哦,先生原來昨日才訪秦歸來。」景監再次從宋病己口中得知這一訊息,笑著問道,「不知先生覺得我大秦何物最合你心意?」

「合心意…」宋病己微微一怔,平視著景監。

「呵呵,我隨便問問而已,只想知道先生對秦國物事的看法罷了。」景監開口答道。

「酒,鳳酒。」宋病己沉吟片刻,忽然眸子翛然一亮,鄭重的說道。

「鳳酒?」景監似乎沒有想到宋病己會如此回答,往了張慶一眼,見他也是有些不解,只好靜待宋病己的下文。

「世人皆愛趙酒,只因其為寒山寒泉釀之,酒中滿溢肅殺凜冽之氣,人言趙酒為上品,卻不知那趙酒雖寒,卻是孤寒蕭瑟,酒力單薄,全無衝力,飲之無神。而鳳酒之寒,則是寒中蘊熱,醇厚凜冽,激人熱血。」

「說得好!」聞言,景監和張慶不約而同的撫掌讚道,臉上皆是露出驚嘆之色。

卻不曾想,那宋病己竟是搖了搖頭,示意自己話還沒說完,他緩緩站起身,一字一句的開口道,聲音慨然,大有激越之氣:「酒為民性之表,秦國有如此烈酒,可見秦人之凜然風骨。在下訪秦三月,收穫實多。秦人傲骨,輕生死,恥苟和,不戰則已,但凡開了戰端,不死不休;秦人務實,不說虛言,不用虛禮,不圖虛利;秦人堅韌,不畏挫折,百折而不撓,千彎不回頭;秦人精誠,同仇敵愾,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有此四者,病己敢斷言,秦必定大出於天下!」

「好!好!好!」景監二人拚命的鼓著掌,扯著喉嚨大聲喊著,雖未飲酒,臉上卻是浮起一抹潮紅,那是興奮之色,手心也是被拍得通紅,卻是渾然不覺。

宋病己這番話,雖是他這三月訪秦所悟,然而卻是道盡了老秦人的凜凜風骨,高潔品行。秦人素來為山東諸國所輕蔑,因此才有六國卑秦,不與之盟一說,而今宋病己這個天下聞名的士子卻從口中說出這麼一番慷慨激昂的話來,如何不讓二人為之傾心,不為之喝彩?

「單憑先生這一席話,想必國君便是迫不及待欲面見先生。」好不容易等到景監二人暫時按捺下心頭的激動,他不無感慨的說道。

「內史大人謬讚了,這些皆是病己肺腑之言,並未了求見秦公,刻意所說。」宋病己其實內裡也是頗為激越,自己憋了三個月的話,一朝全部傾斜出來,心中是說不出的暢快。

「待會我便入宮面見君上,為先生說項,想必先生明日便能見到君上。」景監微微一笑,開口說道,「君上對先生也是神交已久,若是得知先生入秦,只怕也會興奮不已。」

「呵呵,有勞內史大人了。」宋病己朝他拱手謝道。

「對了,先生面君,會否勸君上變法?」景監忽然收斂起嘴角的笑容,直視著宋病己,緩緩問道。

其實這話本不需要問,入秦士子哪一個不是懷了一顆變法的心,若是覺得秦國如今所行之政尚可,他們如何還會入到秦國來?當然宋病己也不例外,而景監身為內史,執掌招賢館如何會不知道這些,他既然會開口如此相問,必定是有其深意。

「變則通,不變則廢,如今魏之強盛皆是李悝變法所至,秦國若欲強盛,不變如何可行?」宋病己知道景監此人能執掌招賢館,必定是秦公心腹,而有些話雖然是自己對他所言,但是必定會一字不差的入秦公之耳,所以神色不變,淡淡的開口答道。

「不瞞先生。」那景監卻是長嘆一聲,輕聲道,「其實君上亦是決心變法圖強,然而朝堂之上…」

他沒有把話說完,不過看他與張慶的神色,宋病己心中已經明了了幾分。若要變法,必定會觸動那些既得利益者,而因循守舊之輩如何不會百般阻撓,這也是宋病己早有預料的,所以他並未感到驚訝。

「因而還望先生思慮周詳,此間之事,必要一戰功成,決不可反覆而錯失先機。」景監不愧是曾從軍之人,因而也用戰場上的事情來打比方。

宋病己微微一笑,點了點天,臉上一副篤定的神色,顯然是成竹在胸。眼見他如此自信,景監和張慶相視一笑,也是覺得微微心安。

「敢問內史大人。」宋病己忽然又開了口,嘴角泛著一絲詭異的笑容,「秦公是否愛聽人講故事?」

「講故事?」景監和張慶對望了一眼,心中瞬間浮起萬千疑惑…
tt9981 發表於 2011-10-9 21:53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一百零四章 三說秦公(七)


秦國冬季的夜,一向來得很快。

當城頭的櫟陽衛剛剛將城頭的風燈點燃升起之時,那股濃稠的黑暗便如約而至,將整座城市淹沒。

櫟陽雖然是大秦的都城,然而與繁華富麗的大梁相比,簡直天差地遠,大抵只能相當於魏國一個中等縣城。一旦入了夜,街上便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而且連有亮光的屋子也不多,除了宮中和官府,尋常百姓是少有能點燈,或許那句經典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話語放在這座城市很恰當,不過這裡的百姓不是不能點燈,而是無錢點燈,都城的人們日子過得如此艱辛,可以想見那些地處偏遠僻野的秦人每日所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了。

城西有座特別的建築,佔地頗廣,那便是秦公嬴渠梁花大力氣建造的招賢館。雖然裡面房間預備得夠多,然而真正入住的士子並不充裕,因為秦公之令,許多人都已經下到秦國各地尋訪去了,他們中有的人三月之期滿了之後還會拿著自己那塊國府令牌回到這裡,也有一部分人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些人在見識過秦國的凋敝、秦人的窮困之後,便循著自己來時的路,回歸故國,而且這樣的人並不在少數。

所以可以這麼說,經歷了三個月千辛萬苦訪秦歸來的士子都是大毅力,能夠花大力氣,可以吃大苦頭的人。他們一旦回轉招賢館,便絕不會輕易離開,因為他們已經認定了這個積弱的國度是自己才學最好的施展之處。

不過今晚卻有個例外,招賢館的某間屋內。黑暗當中,一個男子憑著皎潔的月色將自己的衣物和那卷費盡心血寫成的竹冊收拾在了一起,用一塊碩大的方布包好,然後坐在床邊愣愣的想著些什麼。

夜涼如水,男子只覺自己原本一顆炙熱的心,在今日變得冰涼起來。原本滿溢的雄心壯志,也在今日隨風消散。可是能怪得了別人麼?或許是應該責怪他們單憑名望斷定一個人的才能,亦或要怪那人出現在了這個本不該他出現的國度,或許更應該怪自己,當初沒有自薦己身的勇氣,只想到等到秦公來招賢館之日,便可以面見國君,一陳胸中長策。

可是男子並不是個會為怨恨矇蔽理智的人,平心而論,只靠今日那人的一番話,便足以見到此人的才學,遑論那冊論集上的語句。但是怨恨終歸是怨恨,沒有怨,哪來的恨?白日裡自己已經丟盡了顏面,如何還有臉繼續留在這個地方。既然不能在這裡談笑間一展自身抱負,那麼滿懷怨恨的默默離開,也未嘗不是一個選擇。

想到這裡,男子眼底流露出一絲決絕的神色,站起身拿起包袱,開門走了出去。門外,一陣涼風掠過他的臉頰,並不能使他此時的頭腦冷靜幾分,男子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穿過迴廊和屋簷,一個寬闊的庭院出現在面前,他不自覺的駐足,舉目四望,微蹙起眉頭。

片刻之後,一聲長長的嘆息被男子留在身後,輕輕邁出右腳,舉步離開。不曾想,一個聲音突兀的在耳邊響起。

「若是你想要出城,那麼我勸你明日早行,現在是無論如何也出不去的。」

男子有些訝異的抬起頭,前方竟是出現了一道清瘦的身形,人影被月光拉得很長,卻又彷彿一堵黑色的障礙般,攔住了自己前進的道路。

「張…張大人。」男子認出了來人,聲音似乎有些干澀,輕輕吞了一口唾沫,潤了潤自己的喉嚨。

「先生,夜已經深了,還是早些休息吧。」來人自然是主持招賢館內務的中大夫張慶,此時他面無表情的望著眼前的男子,彷彿沒有看到男子身負的包袱般,用與往日無異的平緩語氣淡淡的說道。

「我…」被人撞破了自己的行為,男子顯然有些慌張,原本口齒伶俐的他,現在卻有些語塞。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人與人是不同的。」張慶微微嘆了口氣,不再看那男子,「或許有些人在某些方面,自己永遠也趕不上,但是並不妨礙我們施展自身的才學,正如某人在論集中所言: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既是如此,何必非要與他人爭個高低,而耽誤了自身的前程,王先生,你覺得呢?」

隨著張慶這聲王先生出口,男子的身份自然就不言而喻了。王軾緊抿著雙唇沒有開口,臉上不自覺的浮起一絲痛苦之色。

「我並不打算說服你留在秦國,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權力。」張慶見他不開口,兀自接著說道,「但是有些事情做了未必不後悔,但是不去做,將來必定會後悔,先生辛苦了三個月,到頭來卻是連等待結果都不願,我只為先生不值。」

王軾兩眼死死的盯著腳下,也不抬頭,也不開口,甚至彷彿連呼吸都沒有。

「言盡於此,先生還可在此處暫歇一晚,若是明日還要離去,那張某必定禮送先生出櫟陽,如此可好?」說完,張慶不待王軾回答,便轉身離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王軾也沒有抬起頭,就這麼愣愣的站著。

只是他不知道,張慶也並未離去,就躲在不遠處的陰暗處,遙望著庭院內的自己。

張慶黑暗中的兩點眸子仿似夜空中的星光般,時隱時現。他看著沒有任何動作的王軾,忍不住搔搔頭,暗想,自己思慮了一日的措辭難道還是不夠好?這些士子大都是眼高於頂,但甫一受挫,想的都是逃避,而沒有勇敢面對的勇氣,這樣的人,張慶在招賢館中不知已經見過多少,而唯獨今日偏偏來見這個王軾,勸慰他呢?

張慶會有此一舉,自然是因為白日裡宋病己那看似不經意的一席話,他唯獨有些疑惑的是,宋先生如何會高看這個對自己一再刁難的士子呢?

他這個疑惑只怕永遠也不會得到解答,難不成宋病己會在某日對他說,自己在兩千年後的一本高中歷史教科書上,見過這個王軾的名字,他會輔佐商鞅在秦國的變法事業,雖然只是被提起而已,但是大凡能在那本書上出現的名字,必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許久之後,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庭院內響起,張慶遙望著王軾轉身的背影,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不自覺的點點頭,似乎是在讚許此子的選擇,抑或是慶幸自己今晚的等候沒有白費,然後也扭轉雙腳,往自己原本所在的宅院慢步走去。

夜裡的風有些涼了,拂過庭院內那顆不知名的高樹,捲起零星碎葉,除此之外再沒有半點聲響,彷彿剛才這裡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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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這櫟陽城唯一一處還算是金碧輝煌的建築物內,有兩名男子同樣是在談論這什麼。

「什麼?」嬴渠梁一臉不可思議的望著對面的景監,失聲道,「你說那個宋病己今日在招賢館?」

「不是今日。」景監顯然很滿意國君吃驚的模樣,嘴角微微上翹,笑道,「他三月前就來了,只是今日來招賢館,想要求見君上。」

「既然他三月前便來了,那你為何沒稟報寡人?」嬴渠梁瞪了面前這個看似輕鬆愜意的男子,不無惱怒的問道。只是他並不知道景監在白日裡聽到這個消息時的震驚,而且還因此欠上了一筆價值不菲的賭債。

「宋先生他並沒有住進招賢館,而是住在了櫟邑客棧,所以士子卷冊上並沒有他的姓名,何況他這三個月都在尋訪秦國,臣又如何能得知。」景監兩手一攤,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罷了。」嬴渠梁將手一拂,算是略過這一話題,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道,「後日便是寡人去招賢館見入秦士子的日子,他為何偏偏要在此時求見寡人…」

說到這裡,嬴渠梁頓了頓了,瞥了景監一眼,「你倒好,還為他通稟,難道就不怕那些招賢館的士子說你徇私麼?」

景監顯然早就知道嬴渠梁有此一問,連忙擺出一副忠心為國的模樣,朗聲道:「薦賢不待,臣身為內史,銜領招賢館,自然要為君上薦賢舉才,宋先生乃是難得一見的大才,有長策在胸,臣以為君上或可一見。」

「想不到你對此人如此推崇,可是自古求賢不遇者多矣,你又如何知道這宋病己便是難得一見的大才?」嬴渠梁看著景監,淡淡的說道。

「這…」景監略一遲疑,忽然想起那張慶白日所言,心中一喜,直接便照搬了過來,「是否大才,君上一見便知。」

「見吧,見吧,既然你都如此說了,那寡人見他一面又何妨。」嬴渠梁微微一笑,開口道,「明日卯時在此處,寡人以禮待之。」

「諾!」景監見國君應允,臉上滿是喜色,朗聲答道。

「景監啊。」事情塵埃落定,嬴渠梁也放鬆了些,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不再像剛才那樣正襟危坐,笑著開口道,「你做事一向謹小慎微,今日卻是如此篤定的推薦此人,想必是有內情,說來與寡人聽聽如何?」

「好。」景監應了一聲,將白日在招賢館內發生的事情給國君盡數說了一遍。

嬴渠梁越聽臉上的笑意越盛,直到聽到後來者居上此處,他不禁撫掌大笑道:「此子果然是有雄辯之才,尋常人如何說得過他。」

「呵呵,君上所言極是。」景監也笑著附和道,旋即又想到了什麼,接著道,「而且宋先生說了,他也是為變法強秦而來,因此臣才會如此迫不及待的將他舉薦與君上。」

「變法強秦…」嬴渠梁臉上忽然流露出一道莫名的神色,不再開口,似在思忖著什麼。

「君上?」景監小心翼翼的輕聲問道。

「你確信此人有強秦良策?」忽然嬴渠梁死死的看著他,開口道。

「臣確信。」景監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好,明日寡人不見他。」嬴渠梁眼底發出一縷異樣的光彩。

「君上!」景監聞言大驚失色。

「後日大朝議,請宋先生出席。」嬴渠梁一字一句的說道,「執上大夫之禮!」

景監先是一愣,須臾便反應過來,驚喜交加的點頭道:「諾!」

嬴渠梁扭頭看向窗外,濃稠如墨的黑暗中,一盞風燈緩緩升起,掛在不遠處,風燈散發出的黃光雖不算亮,卻是在黑暗中映照出一段光明的前路。
tt9981 發表於 2011-10-10 21:52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一百零五章 三說秦公(八)


時近嚴冬,櫟陽城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白色的雪花飛舞著落下,讓整座城市變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也讓城市裡的人們感受到了一股深沉的寒意。不過對於某些人而言,這個寒冷的冬天不過才剛剛開始。

按照慣例,在年末前往雍城祭拜秦國歷代國君之前,秦公會在櫟陽宮中舉行一次大朝會,這次年尾的朝會基本上是對這一年秦國國政做出總結,而且還會涉及到官員的晉陞。在三月,秦公主持完一年一度的一年一度例行的啟耕大典後,同樣還有一次隆重的朝會,議定一年的秦國大計,這一頭一尾的兩次大朝會,這是秦國朝臣們最為看重的。

今日便是年尾朝會的日子。

一大早,政事堂早早便在四角生起了四個徑直五尺的大燎爐火盆,紅紅的木炭火使陰冷的大廳暖烘烘的。料峭寒霜中趕來的朝臣們,走進大堂便感受到一股暖意,紛紛褪下自己身上的皮衣。

年尾朝會對於許多官員而言,只不過是一道論功行賞的程序,再加上過幾天便是除夕的原因,眾人臉上都掛著淡淡的笑意,顯得輕鬆而愜意。不過每一個人進到這裡的政事堂後,都會很自覺的走到最靠近黑玉壇下的那個方案,朝端坐在位置上的一位白髮老者躬身行禮,這不是規矩,只是慣例,但是這個慣例的形成卻是比這政事堂上的很多規矩定下的時間要來得久得多,誰也不敢對這位看似風燭殘年的老人不敬,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恭敬,那也是必須的,這是對一位能夠歷經三代、數十年而不倒的朝堂常青樹必須擁有的一絲敬畏。

何況別忘了,這三位秦公中,還有秦出公與秦獻公,經歷當年那場血腥政變的老臣子們,大多已經被即位的秦獻公換了個遍,唯獨這個東方來的鴻學大儒能夠安然無恙的端坐在這朝堂秦公左手下的位置上,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老甘龍微眯著,彷彿對紛至沓來對自己行禮的官員毫不在乎,可是在暗地裡卻是在默默觀察這些官員的表情,這是他的習慣。世人皆言老而不死是為妖,或許他已經成妖了,因為他幾乎可以看出這些來行禮的人,那些心誠那些又不過是在虛情假意,當然,只需要聯繫下平日裡的一些表現,便可以確定這一點。

除此之外,這朝堂上另一點讓他頗為感興趣的是,在堂上正中央竟是多出了一方書案。而且從位置來看,竟是與自己的書案平齊,執上大夫之禮,那是為誰準備的?老甘龍心下疑惑,不過卻沒有開口問別人,因為既然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那麼他可以相問的人,想來也不會知道。

不多時,卯時三刻到了,政事堂內,黑玉台下左右兩邊的方案盤已經坐滿了秦國朝臣,左邊全部是文臣,而右邊則都是武將。

左首第一位自然是上大夫甘龍,而右首第一位坐著的則是一個滿身甲冑,面無表情的中年男子,他眼底不時有幾縷異芒閃過,而最特別的是,所有座下的臣工中,無論文臣武將,只有他一人佩戴了兵器——一柄青色的長劍。可以這麼說,若是此人突發異想,發起瘋來,決意要弒君,那麼這朝堂上不會有人攔得住他。

但是這個男子決不會發瘋,因為他是國君的親兄長,如今秦國的左庶長嬴虔。而且他很早以前就已經是這個總領秦國兵事的爵位了,早到他與嬴渠梁的父親秦獻公還在世的時候。若是他要發瘋,或許在秦獻公過世之時發瘋,比現在更加容易,那麼黑玉堂上那個位置可能就輪不到嬴渠梁來坐了。

「招賢館士子——宋病己先生到。」忽然,門外的內史高聲報了一個號。

政事堂中的眾人顯然大為吃驚,頓時傳出一片哄嗡議論聲。因為除了秦國國君,朝臣們進政事堂都是自己進來便是,哪有隆重報號的?

就在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之中,但見一人在內侍總管的親自引領下,從容走進政事堂,而且被一路引導到那個與老甘龍平齊的方案盤坐下衛鞅。

一時間,剛才還一片嘩然的朝臣們驟然安靜,紛紛開始猜測起此人的來歷來。聽內史報號說的招賢館士子,然而那招賢館自秦公創建開始,已經歷時十餘年,此間從未有一位士子能得如此殊榮,以上大夫之禮為內侍總管引領進政事堂,而此人又何德何能,讓國君高看如斯呢?

眾人紛紛議論著,老甘龍緩緩睜開眼簾,渾濁的眸子越過了中央那個目不斜視的招賢館士子宋病己,看向對面的左庶長嬴虔,但見嬴虔依舊是一副面沉如水的表情,彷彿對週遭的議論聲充耳不聞,只是右手掌不知何時已經輕輕搭在了腰間那柄青銅長劍的劍柄之上。

老甘龍見狀,將剛剛張開的雙眼再次緩緩閉上,臉上無喜無悲,靜待國君的到來。

並沒有等待太長的時間,門外的內侍又是一聲報號:「君上到——!」

不過這次雖然他的話音落點,然而嬴渠梁卻並沒有順利的走進政事堂,因為門口的兩位甲士伸出手中的兵器攔住了他的去路。

一陣青銅撞擊青石鋪就的地板發出的金戈聲之後,一陣整齊嘹喨的喊聲在大堂外響起:「君上可曾忘記河西被奪之恥!」

「嬴渠梁未曾忘卻!」

「君上可曾忘記獻公遺志!」

「嬴渠梁絕不敢忘卻公父遺志!」

「君上可欲恢復我穆公霸業!」

「嬴渠梁無時不刻不想富秦強秦!九死而無悔,萬難不足擾我心!」

政事堂內的大多數人都是面無表情,因為這樣的對話,每一次朝會前他們都會聽聞一次,而那些拱衛宮廷的衛士們則幾乎是每天都要聽上一次,只有宋病己,沒有人注意到他眉宇輕輕鬱結,然後又迅速的舒展開。

嬴渠梁緩步邁入政事堂,每一步都走得那麼堅實。只是讓所有朝臣們驚訝的是,從來不在朝會上帶劍的國君,今日腰間竟然挎上了那支銅鏽斑駁、卻依舊鋒利無比的穆公劍!隱隱約約的,朝臣們感覺到將有大事發生,而且必定是與坐在大堂中央的那位男子有關。

他走到中央長案前就座,環視大廳,眼神起於老甘龍,止於嬴虔,最後緩緩落在了宋病己身上。

這是宋病己第二次見到嬴渠梁,但卻是嬴渠梁第一次見到他。宋病己本不過是準備私下求見,卻沒想到這位秦公竟是弄出了這麼大的陣仗,以上大夫之禮在這麼重要的年尾朝會上接近他,這是給予他多麼崇高的榮耀。

不過宋病己並不是個庸人,他自然知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位秦公如此厚待自己,自然是有棘手的事情要自己來辦。聰慧如宋病己,早已從景監那兒覺察到了些許的東西,不過正巧,他也正是為瞭解決這些東西而來的。

宋病己安靜的注視著黑玉堂上的嬴渠梁,而嬴渠梁也微笑著望著他。對一位白衣士子執上大夫禮。宋病己毫不懷疑嬴渠梁有這種氣魄,但是卻不知他對自己何來的信心,如此篤定的認為自己能夠幫他解決那棘手的事情。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宋病己端坐於前,絲毫沒有慌亂的神色,還是要感謝洞香春,因為那裡面的論室不但讓他口才得到了極大的提升,而且心理也得到了極大的淬煉,至少如今面對著滿屋子數十位秦國君臣不怯場,很大程度便是從中獲得的能力之一。

只是宋病己沒有想到,他這一抹鎮定的神色落在黑玉堂上端坐的嬴渠梁眼底,卻讓這個面色黝黑、看似普通的男子嘴角不經意間泛起一絲微笑。

當坐下的那一刻起,嬴渠梁便在打量著身前這個模樣清秀的士子,今日朝會的場面其實在他的腦海中已經反覆出現過無數遍,而且是從十餘年前他第一次發佈那份求賢令開始,便一直幻想著今日。

只是在想像的場景中,那個坐在黑玉堂下的士子的臉貌永遠都無法看得清楚,因而他只能在心中勾勒此人的模樣,很奇怪,嬴渠梁想像中的那個士子與宋病己是如此神似。

是神似沒錯,因為嬴渠梁想像中的那人與宋病己一樣,都擁有同樣的神情——淡定、篤定或者說是從容和自信。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面對等會如潮水般湧來的責難和壓力,就像是一場激烈戰役的伊始,若是未戰便先怯,那這場仗也沒法打了。

所以嬴渠梁很滿意宋病己此時的表情,他希望眼前的這個男子便是自己苦苦等候了十餘年的那個人,那個能打破這朝堂上守舊勢力施與自己無形樊籠的人;那個能改變秦國貧困凋敝局面的人;那個能真正使秦國東出天下,恢復穆公霸業的人。

思慮及此,嬴渠梁不禁微笑著眯起了眼,在腦海中勾勒著那道即將照耀在大秦國土地上的榮光。

「咚!咚!咚!」遠處傳來三聲清脆的鐘鳴聲,嬴渠梁翛然睜開雙眼,朗聲說道:「朝會始!」
tt9981 發表於 2011-10-11 21:09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一百零六章 三說秦公(九)


「諸位臣工,我大秦求賢已有十數年,十數年中各國入秦士子不下數百人,可惜畏於大秦國勢艱難,其中多有半途而廢者,其餘賢士歷經坎坷,已經各任其職,諸人勵精圖治,為治秦強秦殫精竭慮,可見寡人求賢令之策已初見成效。」說到這裡,嬴渠梁頓了頓,將目光緩緩投向宋病己,朗聲開口道,「三月前魏國大賢宋病己先生不遠千里入秦,苦訪三月,踏遍秦國荒僻山川,堪為賢士楷模。今日朝會,特請先生一抒治秦長策。」

「謝秦公!」堂下的宋病己朝嬴渠梁盈盈一拜,然後環顧四周,清了清嗓子,輕聲道,「秦國積弱凋敝,天下皆知,所謂六國卑秦,不與之盟,由來已久。但凡東方士人官吏相聚,言及秦國,必定笑曰秦人落後、愚昧與野蠻。」

宋病己緩緩的說著,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然而週遭秦臣的表情卻是越發的難看,甚至開始有人對他怒目相視。

「在他們眼裡,秦國毫無可取之處,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惡飲,好逸惡勞,悍勇好鬥,不通禮法,鈍蠻憨愚,不知詩書。即便是對享有盛名的穆公,也有「人殉酷烈,濫用蠻夷」的惡名相加…」

「夠了。」終於有人聽不下去了,一口打斷了宋病己的話,粗獷的聲音震得宋病己耳朵嗡嗡作響,宋病己循聲望去,開口的是自己左手方,也就是坐在政事堂右首的一位壯漢,顯然是行伍中人,只見他一拍桌案,憤然道,「今日請先生來是要先生訴說治秦強秦之道,不是要先生說這些六國流言的。」

宋病己雖不知此人官階如何,但是看他所坐的位置,想來也是個秦國重臣。只是脾氣急了點,如此說說便按捺不住,若是放他到洞香春裡,只怕不出半日,便要鬧出人命來。

「將軍忒心急了。」宋病己對他此舉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笑望了他一眼,緩緩道,「既是要治秦強秦,若是不看清大秦何處該治,大秦如何能夠富強?」

「子岸無禮!還不速速退下!」黑玉堂上的嬴渠梁瞪了剛才那位憤然起身的將軍,不滿的斥道。

「諾。」見國君訓斥,子岸將軍訕訕的坐了下來,搔搔頭,卻仍舊不甘心的低聲嘟囔,「管他甚多,這些直娘賊,不打是不服的。」

「我大秦確是積弱凋敝,為山東各國看輕…」嬴渠梁假裝沒聽到這位大頭將軍的腹誹,扭頭看向宋病己,開口道,「此之皆為事實,如何使諸國改變看法,還請先生…」

「何必要其改變看法。」未曾想,宋病己卻是微微一笑,「正如這位子岸將軍所言,以理服人不若以力服人!」

「我就說嘛,這些個士子整日譭謗我大秦,不打疼他們,如何才能讓他們知道我大秦的厲害。」那子岸面露喜色,撫掌笑道。

「子岸!」這次不等嬴渠梁開口,坐在最右首方的那個男子先開了口,狠狠瞪了他,子岸頓時便噤若寒蟬。

來之前宋病己早已好好研究過這政事堂的坐次,知道這位男子乃是手握大秦兵馬的左庶長嬴虔,更是如今秦公的兄長,只是想不到他在軍中比堂上的秦公威信更盛,顯然那子岸較之秦公更加的信服於他。不過若是宋病己知道這嬴虔從軍二十餘載,這政事堂跪坐著的武將中多少人都是他的老下屬,子岸這個櫟陽將軍自然也不例外,或許他便會明了許多。

「荒謬!禮法之治,源遠流長。士子多以禮待人,皆言我大秦野蠻愚昧,秦人粗鄙。先生不以理服人,卻要以力使人信服,豈不是南轅北轍,大反其道?」這次聲音來自宋病己的右手方,也就是政事堂的左首,開口自稱杜摯者,乃是如今大秦長史。

「禮法者,人與人可用之,這國與國如何能因循守舊。」沒想到剛才還笑意盈盈的宋病己轉過頭來便換了一副模樣,冷冷的瞥了杜摯一眼,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方今天下大爭之世,各國角力爭霸,皆是以武力相爭,依長史所言,若是處處皆要以理服人,那各國還爭個甚,不若回到周室初立,周公制禮之時,只怕在他看來,這諸國相爭,兵戎相交,才是大大的於禮不符,大大的荒謬!」

「你…」杜摯手指著宋病己,氣得嘴唇微顫,卻又說不出來,因為他的確無言語對。

而坐在左首的諸文臣似乎很是不解這位魏國來的士子如何在對待那些粗鄙武將時如此和顏悅色,面對同為士子出身的文官時卻又處處據理力爭,不留情面。只有堂上端坐的那位秦公,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角不自覺的流露出一抹笑意。

老甘龍眯著眼瞥了眼振振有詞的宋病己,眼底閃過一絲疑惑,因為他不知道這位所謂的魏國大才,為何只揪著禮法不放,絲毫不言及的強秦長策,隱隱中覺得有些不妥,卻又說不出來不妥在何處,這位早已成精的三朝元老在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朝堂上,難得的產生了一次些許迷惘。

「先生這以力服人,嬴虔深以為然。」嬴虔朝宋病己一拱手,開口道:「只是想請教先生,如何才能做到以力服人。」

「列國爭雄,國力消長為興亡根本。三家分晉,魏國不過一個新立諸侯,然而如今卻為天下諸國所俱,為何?」嬴虔沉默不語,宋病己則侃侃而談,眼底閃耀著異樣的光彩,「只為其有一支威震天下的魏武卒,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與他國相爭每每皆佔上風,諸國每戰不勝,自不敢加兵於魏。國家安定,則/民生所向,民家富庶,田業興旺;民心所向,則/民眾與國府同心,舉國凝聚如臂使指;國民同心則國庫充盈;國庫充盈則能引四方來客;四方客來,私學大盛,群賢畢至,文風頓起,這魏國自然便成了文化之中心,追根溯源,這皆是由武力強盛始,便是以力服人。」

宋病己語速越來越快,將魏國這個立國不過百餘年的國家如何成為天下第一大國的過程一樣一樣的娓娓道來,然而每一樣都是因果相推,有因才會有果,這樣使得諸人將前因後果看個通透,便讓有心人無法辯駁。

「如此便是以力服人,左庶長以為如何?」宋病己遙望著嬴虔,眼中似乎有些別的意味。

「多謝先生與嬴虔解惑。」聽完宋病己話,嬴虔微微頷首,只是目光卻依舊沒有離開宋病己的臉,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是他積威數十年所擁有的上位者氣息,他就這麼看著宋病己,緩緩開口道,「只是先生以為我大秦如何能以力服人?」

宋病己聞言卻並沒有馬上開口,只是平靜的注視嬴虔,似乎想要從這個身經百戰的將軍臉上讀出些什麼來,不過嬴虔神色沒有任何的變化,甚至連動作也沒有,依舊是那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右手握拳,輕放在桌案上,左手則摁住腰際的劍柄,一臉淡漠的樣子,彷彿正和宋病己談論的是與自己毫無干係的事情。

宋病己微微一笑,他彷彿從嬴虔這副模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瞭解的東西,淡淡的開口道:「既然魏國有魏武卒,那我大秦如何不能有秦武卒呢?」

嬴虔眉梢一挑,沒有開口。

「或許,大秦每一位士兵都可以成為武卒…」宋病己依舊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輕聲道,「只要方法得當,秦國照樣能有一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鐵軍!」

不但是嬴虔,政事堂中右首端坐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時匯聚在宋病己臉上,顯然是要在這位年紀輕輕、一臉清秀尋找到他如何能夠自信滿滿的說出這樣的話語,而且他顯然從來沒有上過戰場。

一瞬間,這些將軍們的表情變得十分精彩,有人滿臉期望,也有人流露著輕蔑;有人興奮異常,也有人沉穩冷靜,當然更多的人是緊抿著嘴唇,安靜的思索著,懷疑著。

他們都是叱咤疆場的勇士,自秦襄公立國以來,能在秦國軍隊中銜領統兵之任的將軍,無一不是勇武過人,從來沒有不會上馬作戰的秦人能成為將軍,即便是公子也不行。然而勇武過人並不代表這些秦國的將軍們沒有自己的思想,在與義渠人、戎狄人以及魏人、趙人的作戰中,他們早就體會到魏武卒的可怕之處,相較其他諸人,不知要強了多少個檔次。若非如此,一向以驍勇善戰聞名的秦軍如何會在與魏國軍隊的作戰中屢屢戰敗,將大好的河西之地拱手讓人。捫心自問,雖然不願承認,但是他們對魏武卒的戰鬥力終究還是有一絲的欽佩。

而如今,這個年輕的士子竟是大言不慚的說只要方法得當,那麼每一個秦國士兵都能成為想魏武卒那樣的精銳,他們如何不產生些懷疑?

不過宋病己依舊是那麼坦然,直面著所有懷疑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揚,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那股發自肺腑的自信,彷彿是在告訴著所有人——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發生!

「嬴虔信先生!」良久,嬴虔竟是牽動唇角,牽扯出了一個幾不可見笑容。即便這個笑容轉瞬即逝,然而眾人清楚這位左庶長無論面臨任何的情況,都永遠是那麼一副表情,無喜無悲,不喜不怒。即便是大敗魏軍,也不能讓他流露出絲毫的笑意,可是今天這個年輕士子的一番話卻讓他笑了,可以想見眾人是如何的吃驚。只不過更讓人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頭。

「這練兵之法,還望先生不吝賜教。」嬴虔收斂起笑容,朝宋病己一拱手,肅然說道。
tt9981 發表於 2011-10-12 22:01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一百零七章 三說秦公(十)


被燒得火紅的木炭不時發出「吡卜、吡卜」的聲響,提醒著屋內的人們此時正是寒風料峭的嚴冬時節。

宋病己望著嬴虔那張嚴肅的面孔,抱拳回了一禮,努努嘴正待說點什麼,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咳咳…先生所言頗多,但卻未言及根本,我等還待傾聽先生治秦高策。」宋病己再次轉過頭,正對上老甘龍那雙渾濁的雙眸,瞥一眼這老頭滿臉的皺紋,以及那兩顆褐色的斑點,淡淡的開口道,「病己才疏學淺,所慮不深,只是若要強秦…」宋病己頓了頓,將政事堂右首端坐的大小官員們掃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縷精芒,一字一句的說道,「唯有變法而已。」

他的聲音雖然輕,但是落到一干秦國文臣耳裡,卻不吝宏鐘磬鼓,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諸人左盼右顧,面面相覷,臉上皆有驚色。

唯有老甘龍面色不變,他矗立朝堂三十餘載,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有見過,斷不會因為宋病己這個無名士子的一番話而亂了方寸。只是初聞「變法」二字,仍舊不由自主的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眼那主持招賢館事宜的景監一眼,見他雖面不改色,然而眉宇間卻有一絲抑制不住的喜色,不由暗自蔑笑不已。

老甘龍微微轉頭朝側後方看了一眼,坐在他後方的行人孟坼是他的學生,隨他修習多年,自然對他的這一眼中包含的意味瞭如指掌,當下長聲說道:「祖宗之法,豈可胡亂變更?我大秦立國數百年,數度強盛,一直是沿用此法,敢問先生,我大秦法制,弊在何處?」

孟坼輕蔑的望著宋病己,他身為秦國行人,深知秦國民生,若是宋病己以民生之陋說法制弊端,他自然可以一一對答,孟坼堅信一個初入秦國不過三月的士子,對於秦國國情的瞭解決計比不上自己,因而才會有此一問。

「秦國法制弊處實多,在下入秦不過三月,所見之處,管中窺豹,一時如何能說得清。」宋病己忽然放低了姿態,開口說道。

「既是如此,先生不若再去尋訪幾月,將我大秦民生瞭解清楚,再來參加朝議也不遲啊。」孟坼輕蔑了笑著,身旁諸人也符合著笑了起來,看向宋病己的眼神裡,也多出了幾分鄙夷。

坐在後面的景監聞言卻是大急,頻頻朝宋病己使眼色,不過宋病己並沒有理會,反而是微笑著朝孟坼一拱手,開口道:「雖然在下無法說清秦國法制弊處,然而尋訪三月,心中卻是有幾多疑惑,既然諸位大人在此,那麼可否為在下解疑一二?」

孟坼眼見他如此說法,臉上笑意更盛,昂著頭朗聲道:「先生但問便是。」

宋病己以手抵案,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的朝座下諸人掃了一眼,嘴角浮起一絲詭異的笑容,長聲道:「吾觀大秦,虎踞龍盤,然而心中卻有四惑,還待諸位為在下解疑。其一是秦國坐擁涇渭兩水,皆是河面寬闊,無甚險阻,乃天賜佳水也。何以坐失魚鹽航運之利,商賈不通;其二,關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無,何以在秦數百年,卻荒蕪薄收,民陷飢困;其三,秦地民眾樸實厚重,又化進戎狄部族盡百萬,尚武之風深植朝野。為何秦國卻沒有一支攻必克、戰必勝的精銳之師?其四,秦國握有崤函之固,進可攻、退可守,就兵家而言,乃是處於不敗之地,如何連敗於三晉之兵,盡喪河西之地。」

宋病己一口氣將話說完,朝著那孟行人躬身一拜,開口道:「有此四思,還望大人與在下解惑。」

「你…」孟坼乃是文臣,而宋病己連發四問,皆是非但涉及民生更兼軍事、吏治,他如何答得出來,因而手指著宋病己,口中吞吞吐吐,卻說不出話來。

座下的景監拂去額頭上的冷汗,長吁了一口氣,此刻他才明了,剛才宋病己原來不過是以退為進而已。偷偷瞥了黑玉堂上的秦公一眼,卻見自己的國君面露深思之色。

「先生所言,不過是我秦國一時之失,如何與法度有關。」孟坼無言以對,並不代表其他人就沒話說,左側端坐的文臣中又有一人開了口,宋病己定睛看去,開口的乃是太廟丞公孫賈。

「大人糊塗!」沒想到宋病己眉梢一挑,輕蔑的看了他一眼,開口說道。那公孫賈聞言勃然大怒,正要反駁,宋病己卻並未給他開口的機會,兀自接著道,「諸事皆有緣法。凡人仰觀蒼天,無明日月潛息,四時更替,幽冥之間,萬物已循因緣。治國亦是如此,法者,國之大計,國家若無法度架構,則/民無法可依,兵無規可循。法制混亂,必定對外喪地辱國,對內民治不堪。如此,秦國之失豈與法度無關?」

這一篇言語,說得公孫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無一言可答。

然而不多時,座下再次有人出言抗聲道:「敢問先生,昔年我穆公倚大賢百里奚治國,所用便是此法。大秦彼時「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連周襄王也任命穆公為西方諸侯之伯,如此,先生有何說法?」

宋病己視其人,乃是剛才便開過口的長史杜摯,於是慨然答道:「大秦在立國之初,對周室禮制王道略加變通而治民。及至百里奚,其人以王道為本,力行德治,又引進舊楚國若干法令,雜以零碎新政,使民無以適從。彼時秦國雖強,全賴百里奚一人之賢,是以穆公之後,秦國陷入四代混亂而淪為弱國。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國百餘年不能振興穆公霸業,反倒盡失河西之地,從函谷關退縮到櫟陽?」

宋病己雖然是毫不忌諱的指謫秦國朝臣視為神聖的秦穆公與百里奚,然而其言卻是有理有據,讓杜摯無話可說,只能再次被氣得呼呼直喘。

孟坼似乎緩過了勁來,在一旁忽然開口道:「先生所言,不過皆為強詞奪理,均非正論,不必再言。且請問先生今日之言,取自何本經典?」

宋病己眉梢一挑,張嘴便答道:「在下所言,句句皆是發自肺腑,乃是尋訪秦國三月之所得,何須引經論典?何況尋章摘句,不過世之腐儒所為,如何能說得盡興邦立事?自古耕莘伊尹,釣渭子牙之輩,皆有匡扶宇宙之才,在下縱覽古籍,也未審其生平所言有何取自經典。如此,又何須效仿書生,只顧於筆硯之間,數黑論黃,舞文弄墨而言事?敢問大人,此等行徑如何能用於治國強秦?」

「這…」孟坼被他一通反詰,再次語塞,垂頭喪氣,無法再開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孫賈端坐著大聲說道:「先生好為大言,未必是有真才實學,只怕到頭來反倒是自取其辱罷了,徒令我等儒生笑話。」

宋病己連看都不看公孫賈,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他一眼,振聲說道:「儒者,亦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務彫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此所謂小人之儒。我見先生今日所言頗多,然而卻是無一可取,大人不知自審,如何還能嗤笑他人!」

公孫賈勃然變色,一臉潮紅,脖子也變得粗了許多,正符合臉紅脖子粗之說。本欲開口怒斥宋病己,卻想起宋病己今日對諸人所言皆是對答如流,自己再開口只怕也是自取其辱,於是不得不訕訕閉上了口,然而兩眼依舊狠狠的瞪著大堂中央的男子,顯然很是不忿。

幾家歡喜幾家愁,一干守舊之臣被宋病己說得啞口無言,那麼原本就支持變法的景監自然是暗自慶幸不已,望向宋病己的眼神中,敬佩之色也不自覺的多出了幾分。

眼見政事堂中,大風向被宋病己巧舌如簧的辨說下,開始往革新變法吹去,一直沒有開口的老甘龍終究還是無法任由這樣的狀況繼續下去,渾濁的眸子望向宋病己,清了清喉嚨,隨時準備開口。
tt9981 發表於 2011-10-13 20:39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一百零八章 三說秦公(十一)


「變法一事,茲事體大。若是變法失敗,則國無寧日。舉國大變,各種關係盤根錯節,多有利害衝突。以秦國時下而論,先生所言,雖有道理,然秦人沿用舊法已有數百年,官吏熟悉舊規,民眾安心舊習,不變法猶可為之。貿然變革,必會導致朝野動盪,若有戰事,只怕有亡國之危。」等了半晌,只見座下無人再答話,那坐在最左首的老甘龍終於開了口,「聖賢治國,法度宜靜不宜變,民風宜古不宜今。因循舊制是穩定之本,此為萬古之道。大秦理應不求自亂而求自安,還望君上明鑑!」

老甘龍人老成精,深知變法的施行與否,並不在於宋病己的巧言令色,而在於堂上秦公的決心幾何,只要不讓國君下定決心施行變法,那麼任這宋病己再如何說道,也只是白費唇舌。因而他不象公孫賈與杜摯般與宋病己糾結變法的可行,反倒直接擺明了變法不可為的觀點,朝端坐的嬴渠梁朗聲拱手道。

「變法不可為,不求自亂而求自安,還望君上明鑑!」在老甘龍的帶領下,一干秦國文臣紛紛朝黑玉堂上的國君拱手齊聲道,一時間聲勢看似頗為了得。

嬴渠梁見狀,緊抿著嘴唇沒有開口,只是眉頭緊緊的蹙了起來,額頭上幾根青筋微微凸起,眼底不時有精芒閃過。

其實他並不是沒有起過變法的念頭,而且也曾在朝堂上尋由頭晦澀的提到變法一說,甚至隔三差五便將秦國的凋敝貧弱與魏國的強大富庶相較,是以提醒朝臣們,魏國有今日全賴昔日李悝變法。然而這些朝臣們早已抱成了團,每每如此便在這老甘龍的帶領下屢次阻撓,動不動便抬出穆公祖制,使得嬴渠梁惱火不已,卻又無話可說,畢竟所謂的眾怒難犯,自己雖為一國之君,卻不能任由著性子和群臣對著干吧。而且他雖有念頭,但也無具體變法的策略,下不定決心,因此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便只能作罷,又有誰人知曉他心中的無奈和憋屈?

想到這裡,嬴渠梁便不由自主的握著了腰際的穆公寶劍,眼望著座下的眾臣工,只覺心中有股怨氣無法排解。

深知君意的景監眼望著嬴渠梁此時的表情,心知他鬱悶,自己卻又無法勸慰,急得手掌心都滲滿了汗水,不自覺的扭頭看向大堂中央的宋病己,但見他一臉淡定,緊繃的心弦這才微微舒緩了些。

雖然他也知道有些為難宋病己,畢竟他人包括自己,現在是不可能站出來提他說話的,只能靠他一人之力與如此眾多的秦國朝臣理論,但是如今景監也只能將所有的期望都放在這位自己舉薦的大才身上,期待宋病己能夠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說出個秦國必須變法的緣由來,否則今日國君的一番謀劃又只能付之東流了。

「在下忽然想起在大梁洞香春之時,曾聽人說過這麼一個故事,不知君上與諸位大人可有興趣一聽?」宋病己冷眼望著這些勸阻秦公變法的朝臣,心中暗忖:所謂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當真是可笑不自量。而對於這樣的場面,他早有準備,因而面色不變的朝黑玉堂上的秦公一拱手開口說道。

嬴渠梁本是心中鬱結,只覺這次變法之爭,又要為這些朝臣所左右。忽然聽到宋病己開了口,彷彿是溺水之人看到了根救命的稻草,下意識的開口道:「先生但說無妨。」

而那些朝臣們只以為這宋病己對上大夫之言無話可說,竟是要說個什麼故事,紛紛暗自蔑笑不已,任由他說者道聽途說來的故事,也無人有異議。

「在下所言的這個故事名為趙人賣履。」宋病己心知這些人想的是什麼,臉上卻並無異色,自顧自的說道,「說的是從前趙國邯鄲有一家大商賈,世代以賣履為業。一日商賈執事入燕經商,途徑中山之地,眼見中山無有穿履之人,心中大惑,旋即在街上攔住一男子問曰:『閣下為何赤足前行?』那男子對曰:『我中山自古便是如此,人人皆赤足,早已是習以為常。』那執事從行囊中取出一雙鞋,詳細說明了用法,對那男子說道:『我本是趙人,專營此物,今日你我二人有緣,便贈一雙給閣下,當做禮物。』不想那中山男子卻是連連擺手,怒道:『此物甚為累贅,我赤足已久,受之無用,閣下自留罷。』說完便揚長而去。那商賈執事見狀,無奈收起鞋子,不日便入了燕境,不想那燕國亦是無人穿履,商賈執事嘆了口氣,原本打算回轉趙國,卻不意將一雙鞋遺失在路上,等到他發覺,返身找尋,但見一燕國男子手執那雙鞋,站在路旁。執事本欲尋回鞋子,那燕國男子非但沒有交還,卻反倒詢問清楚了此物之用法,一連買了數十雙,而且與執事約定日後將會大量買進其所制之靴…」說到這裡,宋病己略微頓了頓,似乎想要歇口氣。

「後事如何?」他繪聲繪色說的這個故事,顯然是勾起了眾人的興致,嬴渠梁見他停頓,便饒有興致的急急追問道。

「那燕國與中山國原本便是交惡已久,兩國年年攻伐,後來再度交兵,中山國諸人發現燕國兵士每人腳下卻是多出了一樣物事,而這叫做履的東西看似無用,在戰場上卻是大放異彩,有了它,燕軍兵士腳力相較中山兵士多出數倍,中山國勝則無法追擊,敗則無法逃卻,最後只落得個全軍覆滅的下場。」

宋病己將故事說完,政事堂內頓時起了一陣沸揚的議論之聲。不過堂上的秦公嬴渠梁卻是聽明白了些什麼,原本糾結的眉梢,緩緩紓解開去,嘴角不自覺的微微上揚。

「荒謬,世上如何有此荒誕不經之事?」若是聽到這裡,老甘龍還沒聽出宋病己的言外之意,那他便妄為秦國的政壇不倒翁了,只見他睜開雙眼,冷聲說道。

「上大夫言重了,在下有言在先,這不過是個故事而已,是真是假、是確有其事還是荒誕不經,您又何必深究。」宋病己淡淡一笑,開口說道,「只是其中道理,諸位心中明悟便罷。」

「敢問先生,其中有何道理?」老甘龍語調陰沉的追問,熟悉他的人便知,每逢他用這種語氣開口,必定是心中大惡之時。

「因循守舊,不思進取,此為亡國之兆!」宋病己雖不知甘龍其人的心性,然而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心知自己決計不能再遮遮掩掩,以物喻事,必須要挑明了車馬,陳說這變法的必要,否則再給這群文臣群起而攻之的機會,那這朝堂之爭便不知要反覆到幾時,於是朝黑玉堂上的秦公抱拳說道,「恕在下斗膽,若是一味沿用舊制,不思變法,只怕故事裡中山國之昨日,便是秦國之明日,還望秦公思之!慎之!」

「大膽!」宋病己一出此言,多少秦國大臣勃然變色,杜摯憤然站起身怒道,「君上,此人危言聳聽,名為士子遊學,實為惑眾謀官,臣請將此人逐出櫟陽!」

「臣請將此人逐出櫟陽!」一干文臣再次長聲朝秦公奏議。

宋病己望著這群看似激憤無比的大臣們漲紅的面龐,心中沒來由的生出一陣極度的厭惡,彷彿是看到了這世界上最醜陋的嘴臉般。

他也不再辯解,因為自己今天已經說得夠多了,幾乎所有利害關係都已經坦陳在了秦國君臣面前,這些守舊的大臣正是因為看到了變法的勢在必行,所以才會如此惶恐不安的為宋病己胡亂安置罪名,而秦公顯然也應該看到了這點,若是此時嬴渠梁再不出言,必定會徒令宋病己也會感到心寒,而宋病己相信嬴渠梁不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只安靜的等待,等待著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給出他自己的決定。

「今日朝議,所為的便是商討議決變法之事,宋先生坦陳利害攸關,直言我大秦之短處,何罪之有?」不過這一等,沒等來嬴渠梁開口,卻只聽見一個男子悠悠的聲音,宋病己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左庶長嬴虔開了口。

非但開口,他還看似無意般將一直安躺在劍鞘中的青銅長劍拔了出來放到案上,鋒利的劍刃在火光的映射下,散發著凌厲的寒光,讓對面的眾文臣們不禁覺得有些生寒,剛才還群情激奮的眾人一下子沒有了聲音。

這倒也是,天生那些巧舌如簧的士子遇到了征戰沙場的將軍,便會覺得一身才學無處可施,因為對方根本就不信自己那一套,雞同鴨講如何能說得清。這也是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道理。

「秦公明鑑,若是他日敵國大兵壓境,座下群臣或可改弦更張、另投他國,可是餘下的嬴氏一脈如何有面目回轉雍城,祭奠宗廟中的列祖列宗!」宋病己瞥了眼依舊端坐著的嬴渠梁,面不改色的長身行禮,嘴裡卻是說出了這麼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來。

此言既出,舉座嘩然!連一直面無表情的嬴渠梁和嬴虔也是變了顏色,死死的盯著彎著身的宋病己,老甘龍更是大大的睜開了雙眼,他實沒想不到此子竟是能說出如此決絕的話來。

鏗然一聲,長劍出鞘。但見嬴渠梁手執那柄穆公劍,昂昂而立,群臣無不怔怔的望著國君,不知他所為為何。

只見白光一閃,嬴渠梁竟是憤然斬下面前的方案一角,臉色慨然,朗聲說道:「天賜先生於秦,乃我大秦之福。我等生為老秦子孫,自當圖強雪恥!變法強秦,勢在必行,若有居心叵測,妄圖阻撓變法者,當如此案!」

眾人看著神色肅然的國君,此時即便是再頑固的守舊大臣也明白,今次的秦公絕不是在說笑,只怕再出言反對變法,那麼下一刻這把沉寂了數百年之久的穆公劍便將劈在自己的頸間。

「臣等自當擁戴變法,盡心竭力,雖九死其猶未悔!」當所有大臣都低下高貴的頭顱,高聲吟誦這句話之時。唯有宋病己悄然抬起了頭,正巧接觸到了嬴渠梁那雙明亮的眸子,兩人相視片刻,沒有隻字片語,有的只是會心一笑…
tt9981 發表於 2011-10-14 21:52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一百零九章 三說秦公(十二)


大雪斷斷續續的下了數日,鵝毛般的雪花讓櫟陽城變成了銀裝素裹的白色世界。正所謂瑞雪兆豐年,來年的大秦或許能迎來一個難得的豐收年。因而雖然門外寒意襲人,但是諸老秦人心中卻是暖洋洋的,恨不得這雪再多下幾天。

不過有人歡喜自然也就有人愁,對於宋病己這個吹慣了冷暖空調的南方人來說,這麼寒冷的天氣著實有些受不了。

其實說起來,櫟陽地處石川河與清河匯夾之地,北依荊山,南眺渭水。從後世疆域來看,是屬於陝西境內,而陝西從來都並不算是個特別寒冷的省份,此時如此嚴寒,除了下了這麼多天雪的原因,宋病己也只能歸咎這個時候尚無高二氧化碳排放、沒有明顯溫室效應,想不到如此「環保」的時代反倒讓自己很受傷,真是為之奈何。

老秦人們顯然早已對這樣的氣候習以為常了。櫟陽宮的一間偏殿裡,大堂中央安置著一個火苗正旺的大火爐,寬闊的方案盤坐著兩名男子正在談笑風生,案上端放著兩個大大陶碗,碗內裝滿了上好的秦國鳳酒,二人時而笑談兩句,時而舉起陶碗灌上一口,看樣子都很是歡喜。

若是有秦國朝臣在此,自然一眼就能認出,這兩人便是如今秦國最有權勢的君臣,嬴渠梁和嬴虔兄弟。

「對了,前兩日那車英來對我說,說是想回你手下做事。」兩兄弟原本是說的都是些閒話,不過說著說著便要往政事上靠攏。

「屁,那小子放著好好的櫟陽令不做,回營裡去做什麼。」嬴虔放下手中的酒碗,把眼一瞪,沒好氣的說,「難道幾天沒被我收拾,皮又癢了?」

「呵呵,大哥,再過幾日便是年關了,你可要把手頭的事情都放一放,這幾天就別老往營裡面跑了。」嬴渠梁瞥了對面的男子一眼,笑著說道,「也算是給那群猴崽子放年假吧。」

「這你還別說,這群兔崽子都機靈著,我在的時候個個都老實得不得了,等到我不在了,直娘賊,他們早就給自己放假了!」嬴虔搖頭嘆道,「二弟你說,我不去能安心麼?」

雖然名為君臣,然而這兩兄弟感情自小便極好,因而私下裡,嬴虔都不會稱嬴渠梁君上什麼的,在他看來這樣叫法太生分,還是叫二弟來得親切。而嬴渠梁絲毫不以為忤,顯然他也是如此認為的,所以在嬴虔面前,他也不用以寡人自居。

「放假就放假吧,後日你我兄弟二人便要啟程回雍都祭祖,你想看著他們都不成。」嬴渠梁睨了兄長一眼,開口說道。

對於嬴渠梁和嬴虔這些老秦人來說,雍城雖然已經不是秦國都城,但是在他們看來,嬴氏一族宗廟都在哪裡,而且也是老秦人發跡的地方,不是都城勝似都城,所以嬴渠梁但凡提及雍城,便都說的是雍都。

嬴虔揮揮手,顯然很是不耐,俄爾又似有些無奈的說道。「罷了,看在要祭奠公父的面子上,就照二弟你說的辦吧。」

「又是一年沒有看望公父了。」提到父親,嬴渠梁的情緒似乎一下子低落了許多,眉宇間閃過一絲憂色,嘆口氣道,「哎,公父將大好山河交予渠梁之手,然而時至今日依舊是凋敝如斯,我有何面目去見他老人家。」

「休要說這些。」嬴虔見嬴渠梁垂頭喪氣,滿不高興的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照你這麼說,公父將我大秦男兒盡相託付我手,如今河西之地卻還在魏狗手中,難不成我就該在他靈前自刎謝罪麼?」

「這…」嬴渠梁一時語塞。秦獻公過世前便是將秦國的軍國大事都託付給了二人,從小便喜好騎馬上陣的嬴虔便分理了秦國軍事,只有思慮縝密、頗有眼略的嬴渠梁則總攬了秦國國事,可以這麼說,現在秦國的所有政事都是出自兩兄弟之手。

「直娘賊的,我就不信了,只要二弟你同意,明年開春,我便提兵去攻,非要將那些魏狗趕出河西不可。」嬴渠梁就知道,與自己這兄長說什麼都好,唯獨提到這河西之地,嬴虔便像是被踩到了痛腳般,一臉恨意。這也難怪,不光是嬴虔,哪個老秦人提到河西不是如此咬牙切齒,對於秦人來說,失去河西之地,絕對是奇恥大辱,那塊他們魂牽夢縈的地方,無時無刻不想著從魏國手中奪回來。

「大哥莫急,我大秦如今首要要做的就是休養生息。」嬴渠梁也是隨秦獻公上過戰場的,對於河西之失,亦有切膚之痛,不過如今他身為國君看的自然要長遠一些,「而且變法在即,其中一項必然是鍛鍊新軍,待到新軍一成,還怕收不回河西之地麼?」

「罷了,你是秦公,你怎麼說,我便怎麼做就是。」嬴虔雖然知道二弟說得在理,不過顯然還是有些不甘心,憤憤不平的說了句。

嬴渠梁知道自己的大哥是這樣的直性子,自然不會對他所言有絲毫不滿,笑著親自拎起酒桶給嬴虔的陶碗裡斟滿鳳酒,開口說道:「說起來,若不是大哥你一力相助,只怕昨日在朝堂上,那些文臣們還要對變法之事多加置喙。」

「置喙個鳥!」嬴虔朝嘴裡灌了一大口酒,憤然道,「這些個老匹夫,這也反對,那也反對。連我這個粗人也知道,這個世道,窮則變,變則強。若是我大秦不變法,只怕被魏狗打到了家門口來,屆時這些文臣們便立刻轉頭朝別人搖尾乞憐。何況那魏狗若不是出了個李悝主持變法,他能奪得下河西麼?」

「大哥說得好。」嬴渠梁撫掌讚道,「其實公父當年新近即位,便欲在國內推行新政,只可惜戰事迭起,無暇以顧。因而時至今日,我大秦仍是春秋舊制,無論國力還是軍力與東方諸國差距甚大。如今大爭之世,賢勇者創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舊。創新者生,守舊者亡。我秦國因循舊制數百年,不但沒有守出富、守出強?反而守丟了河西千里之地,還落下個愚昧落後的惡名,使得世人皆知六國卑秦,不與之盟!」

「二弟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不過政事繁雜,你大哥我可不摻和這個。」嬴虔面色潮紅,瞥了嬴渠梁一眼,忽然開口道,「只不過昨日那宋病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了,我大秦兵士也可如那勞什子的魏武卒一般,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操練這些兔崽子的。」

「大哥勿急,這變法一事,茲事體大,紛繁錯綜,要理出個頭緒來,只怕還要費些功夫。」嬴渠梁微微一笑,開口道,「何況宋先生是人也不是神,即便是有獨到的練兵之法,也要假以時日才能訓練出一隻虎狼之師,大哥莫要太過苛求。」

「哎呀,我不管,反正他這麼說了,我也信了,他要是練不出好兵來,那我非拿劍將這小子攆回大梁去。」嬴虔連連擺手,滿不在乎的說道。

嬴渠梁扁扁嘴,見自己大哥如此蠻不講理,只能兩手一攤,無奈的說道:「大哥愛攆便攆吧,大不了你攆走了宋病己,我再去求個張病己,李病己回來。」

「嘿嘿,你就使勁想吧,只怕到時我想攆,你也不肯。」嬴虔嘿嘿一笑,他對自己這個弟弟的心性自然是瞭如指掌,知道嬴渠梁是在和自己說笑,「對了,昨日你朝議之後不是又去了那個招賢館的麼,可有大賢在列。」

嬴虔雖然口裡說政事繁雜,自己不願摻和,但是從這句話看得出,他依舊對於秦國政事分外關心。

「哎,除了一個叫王軾的士子還算可堪大任,其他人…」嬴渠梁嘆了口氣,微微搖頭,「大賢難求啊!」

「你昨日不是就求到一個麼。」嬴虔斜乜了他一眼,說道,「公父可曾說過,貪多嚼不爛。」

「也對,大哥教訓得是。」嬴渠梁一拍額頭,笑著說道。

「君上,左庶長,招賢館宋病己來見。」兩人正笑著,景監卻是邁著碎步走了進來,拱手稟報導。

「宣他進來吧。」

「諾。」景監應了一聲,便又邁著碎步退了出去。

嬴渠梁朝嬴虔點了點頭,開口道:「喏,大賢來了。」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不多時,景監便領著宋病己進到了偏殿,嬴虔已經換了個方位,坐到嬴渠梁的身後,為來人騰出地兒來。宋病己朝端坐著兩兄弟行了個禮,便一屁股坐到了兩人的對首方位。

「先生辛苦了,來人,給先生倒一碗酒,暖暖身子。」嬴渠梁看了眼宋病己額發上的冰屑,朝身後的侍者開口道。

他一聲令下,早有侍女給宋病己滿滿的倒了一碗鳳酒,宋病己倒也不客氣,端起酒碗來抿了一口,頓時覺得一股特騰騰的暖意順著喉嚨漫延到五臟六腑,剛才在屋外感受到的那一點寒氣,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tt9981 發表於 2011-10-15 20:42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一百一十章 三說秦公(十三)


屋內的火爐裡,炭火正紅,一陣陣熱氣從裡面傳出來,將整座偏殿烘得暖洋洋的,讓原本寒意襲人的屋子變得有些春意盎然的感覺。

「先生昨日所言,寡人思慮許久,深以為然。」嬴渠梁面色肅然,緩緩開口說道,「我大秦坐擁涇渭兩水,關中川道,更兼崤函之固,人民尚武厚重,有此四利卻凋敝貧困,積弱久矣。寡人每思慮及此便痛心疾首,早已有心變法圖強,然而朝臣中阻力頗多,先生昨日舌戰群臣,打消諸人變法顧慮,當受嬴渠梁一拜。」

看得出嬴渠梁對於宋病己的感激之情是誠心實意的,沒有絲毫作偽。不僅話語最後直呼自己的名諱,還當真是站起身朝宋病己躬身一拜。

宋病己見狀,不禁趕緊站起身回禮道:「秦公快快請起,病己不過一白衣士子,如何當得起公之一拜。」

嬴渠梁並不敷衍,而是將這一拜行完,這才坐了下來,宋病己也跟著坐下,只是緩緩開口道:「秦公所言讓病己汗顏不已,昨日在下不過呈口舌之勇罷了,若是秦公要謝,不若等到變法/功成之日再謝也不遲。」

「先生所言極是,這變法…」嬴渠梁聽了,微微頷首,正準備再向宋病己發問,卻聽見身後的嬴虔迫不及待的搶著開了口,「先生昨日對我有言在先,可曾記得?」

宋病己一怔,隨即想起昨天在朝議上自己對嬴虔說過,只要練兵方法得當,秦國也可以打造一支象魏武卒那樣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鐵軍。不過才隔了一日,他自然不會忘記自己所言,因而朝嬴虔抱拳笑道:「左庶長昨日與在下所言,病己可是一字一句都不敢忘記。」

「那就好…」嬴虔喜形於色,臉上毫不掩飾心中那股迫切,急道,「先生有何練兵長策,可否現在教我?」

「大哥,你也忒心急了吧,我還有話沒問先生…」一旁的嬴渠梁不干了,剛才自己話說到一半就被嬴虔打斷,現在這位好大哥又要搶著問練兵之法,那自己原本想問的變法事宜,要等到何時。

「怎麼,就許你問得先生變法之事,就不許我問先生練兵之法了麼?」嬴虔把眼一瞪,沒好氣的說道。

「秦公勿擾,變法之事,茲事體大,自要慢慢商議,從長計較。」宋病己瞥了這相爭不下的兄弟二人一眼,微微一笑,開口說道,「何況這練兵之事,亦是變法的一部分…」

「就是嘛,練兵就不是變法了麼?」嬴虔見宋病己也幫著自己說話,眉梢一挑,朝嬴渠梁得意洋洋的開口道,嬴渠梁無奈,苦笑著搖了搖頭,也只能由著自己這個大哥去了。倒是坐在宋病己身後的景監似乎這樣的情況已經見過無數次了,見怪不怪的望著頭上的柱樑,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是微微上翹的嘴角仍舊出賣了他內心中的想法。

「先生快說,我大秦士卒應該如何個練法?」嬴虔的確是個急性子,不知道領兵作戰之時,是不是也是這幅模樣。

「士卒作戰,不外乎忠勇二字,士卒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為的不過就是勝利之後的獎賞,所以軍隊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要賞罰分明。然如今秦國軍制落後,舉國之兵不到十萬,尚是殘破老舊之師。更兼將士戰有功卻無爵,那這忠勇為國之正氣如何激揚?」宋病己睨了一眼嬴虔,見他亦是點頭不已,接著說道,「若要秦國士卒個個奮勇爭先,殺敵效命,則軍中必先做到法令一統,令行禁止,有罪重罰,有功激賞,公正嚴明。唯如此才能使將士上下一心,,人人奮勇立功,個個避罪求賞,在軍中形成浩然正氣,則秦國不怒而自威。」

「說得好!」嬴虔一拍大腿,大聲讚道,他扭頭看向嬴渠梁,憤憤說道,「我老早就和渠梁你說過,如今軍中賞罰不一,獎懲不明,你還不信,現在先生也這麼說了,怎樣,我說的對吧?」

「先生所言無差,我大秦軍隊沿襲周室之舊制,相較山東諸國,多有落後,不知先生可有何良策。」嬴渠梁蹙著眉開口說道,也不知他愁得是這軍隊制度,還是身後大哥喋喋不休的說道。

宋病己兩手五指都展開,掌心輕輕的放在跪坐著的膝蓋上,那是放鬆的姿態。之所以如此放鬆,自然是他心中有底氣的緣故。說起來,其實對於什麼軍制啊、練兵啊,他根本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而若是放在其他朝代,你要問他如何變法改革軍制,他必然是兩眼抓瞎,什麼都說不出來。畢竟要宋病己這麼一個沐浴在社會主義榮光的新時代好青年來探討這些封建主義舊時代的「糟粕」,他又不是研究這個的,怎麼可能知道。

可是唯獨這秦朝卻是大不相同,俗語有言: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跑麼?想當初宋病己在全國各地旅遊的時候,西安可是第一站,而世人皆知,到了西安若是不去始皇陵那就等於白去。始皇陵中都有些什麼?中國人都知道的東西——兵馬俑唄。兵馬俑的發現,在那些後世的史學家看來,正是一樣能為自己更加直白明了的研究秦國的軍隊和軍事制度提供豐富實物資料的東西。

宋病己雖然不是什麼史學家,但是在西安遊覽始皇陵,隨導遊進到兵馬俑坑時,也曾專門留意聽過那導遊詳細解說兵馬俑的分類以及構成,那不就是商鞅變法後的秦軍麼!只不過是由真人的血肉之軀換為陶塑罷了,並不妨礙宋病己對秦軍建制的瞭解。沒想到當年刻意的留意,如今卻幫上了自己的大忙,如何不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之舉?

「其實在我看來,這練兵之法說來也很簡單,說起來就是一樣東西,那便是賞賜。」宋病己胸有成竹的笑道,「而對於普通軍士而言,最榮耀的賞賜莫過於爵位,只要規定軍中凡戰陣斬首者,以斬獲首級數目賜爵。使國人皆以從軍殺敵為榮耀,舉國皆兵,士卒奮勇,傷殘無憂,何患無戰勝之功?」

在中國,所謂爵位,很早便有了。古代的高官大員,除了官職的名稱和品位的登記以外,國君還按照他們的功勞大小授爵,作為恩寵。典籍中經常出現的公、侯、伯、子、男等名稱,就是爵位,還有食邑幾百戶等名稱,這就是按爵位等級給予的特殊待遇。它們與官職沒有關係。

「賜爵?」嬴渠梁微微一愣,扭頭和嬴虔對望了一眼,有些犯難的開口道,「平民若是賜爵…」

嬴渠梁沒有接口說下去,而他的顧慮宋病己自然瞭如指掌。在西周時期,實行的分封制,規定了大的爵位有五級: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而且爵位是世襲的,這秦公便是公爵,最高的一等。那是因為秦襄公助平王東遷,功勞莫大,才被封公爵,而且還被賜予了周室的發源地岐山一帶,當然那時的岐山還在戎狄部落之手,要想得到只能通過戰爭才行,因而周平王不過開的是張空頭支票。其他諸侯,比如魏、趙、韓等還不過是侯爵而已。

當然諸侯也還可以給卿、大夫封爵,但是最重要的是每一個封爵大都都有封地,大小也按爵位等級而定,這叫做「采邑」,或稱「采地」。卿、大夫在采邑內享有統治地位,並對諸侯承擔義務。一般來說卿、大夫的采地大約有一百里範圍,幾萬戶人家,戎馬有四百匹,兵車有一百輛,稱為百乘之家。由此可見爵位的重要性,如此怎麼能夠隨意因為軍功便分發給平民呢?

「我所說的爵位並不是秦公所慮之職。」宋病己笑著開口道,「秦公可以自定官爵,譬如議定二十級爵位,在軍中按軍功授爵,同時宣佈軍功所得的低等爵位沒有采邑,亦不在朝堂上任職,但保有食祿和榮譽。如此一來,士卒兵士有了盼頭,自然會三軍用命,無不往前。」

「這…」嬴渠梁沉思片刻,並沒有立刻答話,嬴虔這是兩眼放光,面露欣喜之色。

嬴渠梁即位已久,在軍營中的時間遠遠沒有他這位兄長多,因而對於低等士兵心中所想,他是不甚瞭然,嬴虔則不然,他雖然官至左庶長,總領秦國軍事,可是他幾乎每日都會到軍營中操練士卒,而且但凡有對外作戰,嬴虔便是與士卒們同吃同住,對這些士卒知之甚深。所以甫一聽到宋病己之策,便以為可行。

一旁的宋病己繼續說道:「有賞也自然要有罰,竊以為可在軍隊實行『什伍連坐』:以五人為一伍,一伍中有一人逃跑,其餘四人就要受株連之罪,只有在戰場上斬敵首級一顆,才可免除刑罰。軍中將領每戰必須斬首敵將,否則予以重懲。有賞有罰,才能從根本上改變秦軍之惡習,使其成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虎狼之師。」

聞言,嬴渠梁和嬴虔互望一眼,皆是看到對方眼底的笑意,不約而同的朗聲笑道:「善!」
tt9981 發表於 2011-10-17 08:33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一百一十一章 三說秦公(十四)


冬日的清晨向來都是靜謐無聲的,更不用提這幾日的櫟陽城裡白雪皚皚,在還未融化的雪阻礙下,除了少許迫於生計無奈外出的百姓外,大多數的櫟陽人都選擇窩在自家暖洋洋的炕頭上,一家老小嘮些東家長李家短的閒話。

櫟陽宮更是整座城市最安靜的地方之一,除了朝會時,平日便少有人敢在這裡大聲喧嘩,這幾日裡除了內侍細碎的腳步聲,幾乎沒有任何聲響在宮中響起,眾人都顯得分外的安靜。直到今天早上一陣陣爽朗而不加掩飾的笑聲從宮中的一間偏殿傳出,才算是打破了這個似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安之若素的狀態。有好奇的侍女經過這座偏殿時,忍不住豎起耳朵傾聽是誰人如此大膽,不過當聽到那個熟悉的男子聲音時,不禁有些後怕的拍拍胸脯、俏皮的吐吐舌,旋即快步離開。

「先生當真大才,寡人以為這什伍連坐之法蔚為可行,近日便可擇一隊試行之,大哥意下如何?」嬴渠梁笑著朝身後的嬴虔說道。

「我看行!」嬴虔興奮得一拍大腿,瞥了眼宋病己,腆著臉有些討好似的開口道,「先生還有何良策,不如都說出來罷。」

「左庶長說笑了,在下不過拋磚引玉而已。這行伍之策,具體如何施行還要請秦公與你多費思量。」宋病己拱手說道。他這倒不是自謙,畢竟自己所言都是兩百多年後的那些史學家們根據古籍推斷出來的秦國軍隊建制,雖然有了兵馬俑的佐證,使他們的理論得到了進一步的完善,可是畢竟相隔了兩千餘年,有多少偏差,誰也不知道。所謂差之毫釐,謬之千里,宋病己可不敢保證自己所言就是完全正確的。何況兵馬俑是秦始皇時期的軍隊建制,自己此時面對的是他不知道多少代祖宗的秦孝公,完全照搬也不一定就合適,羅馬城不是一日建成,就如同要讓一百多年前的古人瞭解現代人的思維一樣,你對著那些守著封建主義的辮子黨們大講三個代表、科學發展觀之類的話,只怕會被當成瘋子對待。所以有時候步子邁得太大,結果反倒會適得其反。

宋病己正是很清楚的明白這點,因而他也只準備說些自己覺得較為適合現在秦國軍隊的東西,剩下的留待秦公兄弟倆慢慢摸索,或許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也不一定。

「其實不僅是在軍隊裡,這什伍連坐之法放諸我老秦人或許亦是皆準之策。」嬴渠梁沉思有頃,忽然開口道。

宋病己聞言,望向眼底不禁閃過一絲精芒,他剛才提的不過都是軍制改革變法新政的內容,然而嬴渠梁此時所言卻已經涉及到了民治,或許別人不知道,但是宋病己卻清楚的瞭解,後來的商鞅變法對於秦國的民治,基本是將魏國李悝的《法經》照拿過來,改「經」字為「法」字便頒佈實行,內容幾乎沒有做任何更改,卻唯獨偏偏增加了一個「連坐法」。其主要內容便是居民以五家為「伍」、十家為「什」,將什、伍作為基層行政單位。按照編制,登記並編入戶籍,責令互相監督。一家有罪,九家必須連舉告發,若不告發,則十家同罪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發「奸人」的與斬敵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

這便與剛才自己所說的在軍隊中實施的什伍連坐之法極為相似。思慮及此,宋病己不由微微一笑,心中暗忖:自己果然是在拋磚引玉,而這嬴渠梁也不愧是英才雄主,這舉一反三的能力還當真是勝了別人一籌。想來這是與他平日裡費神苦思治秦強秦之策是分不開的,一旦有人略加指點,他便能很快的與秦國的強大聯繫上。

不過片刻之後,嬴渠梁卻是搖了搖頭,朝宋病己拱手一拜,鄭重的說道:「這些不過都是細枝末節,今日請先生來,是想求教秦國如何個強國之法?」

宋病己眉梢一挑,心知總算是入了正題了,微微吐出一口濁氣,淡然一笑,開口道:「唯今天下諸國,變法者實多,大多因變法而強,不過歸根結底,因一代之變而躍為天下諸國之強者,不過魏、齊、楚三國而已。魏國昔年不過三分晉國之小諸侯,彼時文侯倚李悝施行變法,盡地力之教,富國強兵,十數年便躍居天下第一強國;楚國原本民不聊生,餓殍遍野,楚聲王甚至為「盜」所殺,然悼王用吳起推行變法,卑減大臣之威重,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易楚國之俗,禁遊客之民,精耕戰之士,使得楚國重振莊王聲勢;而今時,齊國鄒忌是推行法家之道,行變法之實,謹修法律而督奸吏,使得人人不敢飾非,務盡其誠,終使齊國大治...」

宋病己兀自侃侃而談,嬴虔和景監則是面露迷惑之色,不知為何嬴渠梁問的是秦國的強國之法,而宋病己卻提及魏、齊、楚三國過往的變法之策,只有發問的嬴渠梁眼中滿是深思之色,似有所悟。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秦國欲求強國之策,東方諸國便可為借鑑。在下冒昧相問,秦公以為,這魏、齊、楚三國國,何國可為秦國之師?」

「這...」嬴渠梁一怔,俄而卻是苦笑一聲,搖頭道,「嬴渠梁平日只為強國憂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何況此三國皆是世之強國,秦國以其中任意一國為師皆無不可,只要能強我大秦,寡人便心滿意足。」

宋病己見嬴渠梁臉上的神色,非但是這位秦公,嬴虔和景監臉上也是露出深以為然的神色。而宋病己對他所言並不置可否,反倒是笑道:「在下有一故事想要說給秦公和左庶長聽,不知二位是否有雅興,聽我一言?」

「先生但說無妨。」嬴渠梁拱手道,嬴虔也是微笑著看向宋病己,對於聽故事,他顯然是興趣甚濃。

「在下這故事名叫越人築桶。」宋病己淡淡的開口說道,「越國毗鄰大海,其都城琅琊便是海濱城市,越人對水想來有股莫名的崇拜之情。有一位世代居住在琅琊的越人,其人家境殷實,有一日他突發奇想,想要做一個世界上最大的水桶用來盛水。為此他遠渡重洋,去到東海神島蓬萊取了十根島上最大的樹木,這十根樹木俱是參天大樹,高百丈,越人花費了數年的時間,才將其砍伐成材用大船運回了琅琊...」

宋病己講得是唾沫橫飛,嬴虔和景監也是聽得津津有味,只不過他們倆並沒有聽出太多弦外之音,卻並不代表嬴渠梁不對宋病己的話深思有加。

「可是臨近造桶之時,這才發現,十根樹木做成的木桶木板並不足以圍成一個桶,而且差就差了一塊木板而已,蓬萊仙島上已經沒有這麼高大的樹木,越人只好從燕國販來一根次一些的樹木做成木板圍成木桶。可惜此時他材發現那個次等樹木做成的木板相比其他要短了許多,築成的木桶根本裝不了想像中的那麼多水,為此他竭盡所能,將那塊木板所在的位置放了一個遍,卻仍舊這能看到白花花的水從木板上傾瀉而出,結果他製作全天下最大的木桶的美夢也隨之破滅了。」

「此人不慧甚矣!」聽完宋病己所言,嬴虔不禁大笑道。

「先生所言,意思是提醒寡人變法不易,期間過程,需要提前做好反覆思量,以備不時之需?」嬴渠梁沉吟半晌,瞥了宋病己一言,拿出自己的體會,試探著問道。

「非也!非也!」卻不曾想宋病己卻是搖了搖頭,肅然說道,「方今天下列國爭雄,國力消長為興亡根本。一個國家之所以能成為強國,原因不過如此:其一便是人口眾多,民家富庶,百姓安居樂業;其二是國庫充盈,國家所儲備之物資能經得起大戰和災荒的消耗;其三是令行輒止,有一套行之有效,且穩定的法律;四是國家能得民心,在面臨外敵或內亂之時,民眾能與國家共同應對,不離不棄;其五是有一支精兵強將云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虎狼之師。有這五方面之二三者,便可堪稱為強國,但是想要圖霸天下,必定是缺一不可,否則就如那越人築桶般,為任一一項所阻,導致功虧一簣!」

「先生...」嬴渠梁驚覺似的抬起頭,正巧對上宋病己那目光灼灼的雙眼,忍不住迫切的追問道,「先生所言極是,寡人已能明悟先生所言故事之義,只是我大秦五無其一,這變法之事必定無比艱難。」

宋病己深深的看了一眼對首的男子,一字一句的說道:「五無其一,雖然是秦國如今凋敝之緣,可未嘗不是秦國他日振興之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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