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順秦 作者:霜明雪(連載中)

tt9981 2011-9-17 18:44:1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8 72073
tt9981 發表於 2011-9-19 15:28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八十二章 招賢(三)


見嬴渠梁興致如此之高,景監也是很配合的露齒微笑,等了老半天,才等到這位秦公慢慢收斂起臉上的笑容,目光直直的落在自己身上。他知道嬴渠梁有話要說,因而趕緊也肅顏拱手侍立在一邊。

「景監啊,你知道寡人為何非要讓指名,讓你去協助上大夫甘龍處理那招賢館的事宜麼?」果然,嬴渠梁緩緩開口問道。

「臣不知。」景監很配合的裝傻,低下頭輕聲答道。

「你會不知?我的心思你會有不清楚的時候?」嬴渠梁瞪了他一眼,開口道,「你不願意說,那我就幫你說。我秦氏原本世代輔佐殷商,及至商末,武王伐紂,先祖惡來效忠商紂被殺,嬴姓中衰。淪為西方與諸戎狄混雜而居的部落,先祖襄公護送周平王東遷有功,被封為諸侯,平王許諾「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我秦人血戰二十餘年,將岐、豐之地的戎狄部落盡數驅逐,這才才得以以這周人之故地以立國。」

說到秦國建國的那段歷史,嬴渠梁語氣中隱隱透著一股自豪的味道,他自然有值得自豪的資本,想當年戎狄是何等強大,其軍力竟能迫使在關內盤踞近千年的周人無奈東遷,就可以想見其恐怖之處。然而秦人居然能在這如同虎狼環繞的地方披荊斬棘,硬生生的殺出一片天地來,這如何不讓其後人自傲?

「雖然迄今為止我大秦立國已有數百年,其間亦有穆公威震天下的時候,然而東方列國卻仍舊將我秦國視作與戎狄等同的蠻夷之邦。『六國卑秦,不與之盟』,實乃我平生大恨!」嬴渠梁話鋒一轉,目光變得凌厲起來,「可是恨又有什麼辦法,難不成我也像發求賢令一樣,發道通令讓六國之人不再蔑視我秦國,這可行麼?」

景監沒有回答,嬴渠梁則是嘆了口氣,搖搖頭,俄爾他又自嘲的一笑,接著道:「或許有人會說,秦人可以學那楚國,你中原之人瞧不起我們,我們楚人更是看不起中原諸國,問鼎天下,大家各憑本事,有什麼話戰場上再說。」

說到這裡,他忽然瞥了眼景監,笑道:「對了,你不也是楚人麼?這些事情只怕你比我更加清楚。你們楚人連官爵都是自成體系,還有這麼一句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對吧?」

景監眉頭微微皺了皺,俄爾又恢復原狀,卻沒有回答。

「從心底裡講,寡人又何嘗不想如此,我秦人又何須你中原諸國認同,由得著你們來置喙我秦人根基野蠻、愚昧無知,還有什麼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惡飲,好逸惡勞;鈍蠻憨愚,不知詩書等等,在他們眼裡,秦國是一片野蠻恐怖的土地,除了會打仗,簡直一無是處。」嬴渠梁將秦國被列國所詬病的惡名說了個遍,俄爾大手一揮,恨聲道,「我秦國自然是由我秦人做主,安能由得你指手畫腳!」

景監默然,他入秦二十餘年,幾乎已經將自己視作了一個秦人,對於嬴渠梁所言,他自是感同身受。

「可是不得到認同又能如何,難不成我老秦人就準備當一輩子的蠻夷,與那些西戎北狄打一輩子交道?不,絕無可能,秦國未來的出路只能在東方!」嬴渠梁擲地有聲的說道,「只有往東才能問鼎天下,也只有往東才能實現我秦人多少年的夢想,先祖穆公沒有實現的,我嬴渠梁一定要完成!」

「臣景監誓死追隨君上,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景監被嬴渠梁這番發自肺腑的說的心血澎拜,激動不已,不自覺的屈膝跪了下去,高聲道。

「只是我大秦要想大出天下、問鼎中原,那麼就必須要得到中原士子們的認同,否則即便是靠武力佔領了他們的土地,只怕也會落得個當年戎狄攻陷鎬京之後的下場。」嬴渠梁微微平復了胸口的起伏,讓自己的語調儘量變得平緩些,「因而寡人建了這座招賢館,本意是招賢,但更重要的是讓諸國士子看到我秦國親近中原的決心。之所以讓你協助上大夫處理此間之事,就是要讓這些士子知道,寡人對他們的重視,派出自己最信任的大臣來與他們打交道,現在你可知道了。」

景監聽到嬴渠梁說到「最信任」三字之時,臉上閃過一絲暖意,趕緊答道:「臣惶恐…」

「寡人要的不是你惶恐,而是要你盡心竭力,明白麼?」嬴渠梁微一皺眉,嘆道,「寡人何嘗不願你做寡人的百里奚、蹇叔,可惜景監啊,你須謹記,這才學的修習不是一蹴而就,何況即便是才學也分了好幾類,治國之才卻是其中最深奧的。休說是你,舉凡這朝堂又有幾人能有強秦之能,若是有,寡人又何須如此勞神苦思。」

「君上所言極是。」景監見嬴渠梁情緒似乎有些低落,眼珠子一轉,開口道,「臣何須要有治國之才,反正君上讓臣做什麼,臣照做便是。譬如這衣服君上讓臣穿著見客,臣便天天穿著它在那招賢館轉上一圈又有何妨?」

「哈哈哈哈…」嬴渠梁聞言,再瞟了眼他這沐猴而冠的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俄而手指著景監道,「你呀,特地來政事堂,就是想讓寡人來看你的笑話麼。」

「這…」景監搔搔頭,小心翼翼的瞥了眼嬴渠梁,看他臉色轉好,這才開口道,「臣是來提醒君上的,今日又是君上你去招賢館見本月入秦士子的日子了。」

這是嬴渠梁初發求賢令之時便立下的規矩,讓負責招賢館的官吏每月向自己匯報一次本月入住招賢館的東方各國士子的數量,而他會在月底親自到招賢館中接見這些新近入秦的士子,以顯示自己求賢之誠意。

「哦,這倒是寡人疏忽了。」嬴渠梁一拍額頭,低聲說道,「本月有多少士子奉求賢令入住到招賢館?」

「嗯…」景監略一遲疑,低下頭,不敢開口,只是顫顫巍巍的伸出三個手指。

「三十人?」嬴渠梁瞥見他的動作,臉上忍不住閃過一絲喜色,大喜過望,「想不到本月入秦士子竟是如此之眾,竟有上月一倍有餘,看來寡人此次新發的求賢令沒有白費。」

「君上,不是三十人。」景監頭埋的更低了,緩緩收回手指,低聲道,「是只有三人…」

嬴渠梁的笑容轉瞬之間凝固在臉上,許久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直到景監忍不住抬起頭想要看看這位秦公是怎麼樣一副表情之時,才聽到一聲厲喝從堂上傳來。

「直娘賊!」
tt9981 發表於 2011-9-19 20:10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八十三章 招賢(四)


櫟陽宮的使者們膽顫心驚的望著自己的君主,他們從未見到這位秦公如此震怒的時候。幾個從秦公身邊經過的內侍慌張的給嬴渠梁行禮,可是他面色鐵青,根本不理,身後的景監也是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大氣也不敢出。

景監自然知道嬴渠梁為何如此震怒,畢竟招賢館中這些士子對這位秦公而言,如他自己所講,是最為看重的東西。所謂愛之深、恨之切,當發現自己的苦心幾乎毫無回報之時,他如何能不憤懣?

不過憤懣歸憤懣,作為一國之主,他必須學會善於控制自己的情緒。否則連自己的情緒都掌控不了,還如何掌控這個國家呢?

嬴渠梁正是想到了這點,所以才會依舊要往那招賢館去上一趟。何況那些招賢館中的士子們都在看著自己這位秦公的所作所為,若是今日自己因為本月來的人太少而負氣不去招賢館,那麼自己這麼多年的苦心才是真正的一朝付之東流。

****************

咯噔,咯噔。

一輛馬車晃晃悠悠的來到櫟陽城東門外,車廂到處是些箭孔,雖然已被修補了一番,但看上去仍舊顯得十分醒目。

駕車的是兩名男子,一個中等身材,面色看上去有些倨傲,看人總是喜歡稍稍抬起眼來,目中是有精光掠過,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而另一個則是體型魁梧,渾身都是大塊的肌肉,袒露的胸口上汗珠被陽光一照,散發出異樣的光彩。

車內還有兩人,其中一人還算是眉清目秀,兩隻眼睛不時透過車窗往外張望,偶爾陷入沉思狀。而另一位則躺在車廂內,仿似睡著了一般,緊閉著雙眼,沒有睜開過。

這自然便是宋病己一行人了,歷經了千辛萬苦總算來到了櫟陽城,這讓車上眾人不禁都鬆了一口氣。而那個義渠國的少主傷也好轉了許多,宋病己讓朱泙漫在前頭的一個小鎮上好不容易尋到了一個大夫,來給他仔細診斷了一番,說是生命無甚大礙,只是要靜養許久才行。

後來範性也查驗了這人的傷口,說是那義渠人所用的箭矢不比中原各國,他們那箭鏃平平直直而不像是中原軍隊所用的箭鏃,甚至在箭頭上還制有特別的鐵鉤,殺傷力巨大,因而這才讓這少主逃得一命。

「止步!」前頭忽然傳來一聲厲喝,馬車也隨之緩緩停了下來。

兩名秦國兵士緩步走到馬車前,其中一人還身著銅製的鎧甲,雖然稍顯簡陋,然而既然能穿上鎧甲,必定身份不低。他銳利的眼神將整輛車上下打量了一遍,開口道:「吾乃櫟陽衛,敢問諸位此行入城,所為何事?」

「我們乃是魏國士子,此番入秦遊學,這是通關碟文。」范性從懷中摸出一片特製的竹簡遞給上前盤問的兵士。

那兵士接過竹簡,反覆看了一遍,並未發現任何異樣,不過他也沒打算就這麼放這輛馬車入城,畢竟這車廂上的痕跡太過可疑,他身為櫟陽衛自然不敢太過大意。

「我們在河西之地,為歹人所劫,因而這馬車才會如此形狀,諸位勿怪。」范性看他的眼神來回在車廂上轉悠,知其所想,不慌不忙的開口解釋道。

那櫟陽衛看了朱泙漫一眼,輕輕點了點頭,看得出他也知道這朱泙漫必定是習武之人,不過見他只關注朱泙漫,而自動忽略了自己,范性忍不住瞪了朱泙漫一眼。朱泙漫搔搔頭,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

「這車廂內是何人?」櫟陽衛伸手掀開車簾,往裡面張望。

「他亦是入秦遊學的士子,只是文弱了些…」范性見這櫟陽衛如此謹慎,趕緊開口答道。

宋病己兩眼一翻,你小子哪點看出我文弱了?不過他仍舊朝那個負責的櫟陽衛微微頷首示意。

「你們幾人一齊來我大秦,想必已是見過了君上的求賢令了吧。」那櫟陽衛確認了諸人的身份,暗自鬆了口氣,臉上也掛上了笑容,「正巧,今日是君上到招賢館接見各國士子的日子,若是你們趕得及,或許還能見上君上一面。」

君上?宋病己一愣,俄而有些詫異的問道:「敢問是秦公要親自接見諸國士子麼?」

「那是自然,君上每月的今日必定會到招賢館。」櫟陽衛點頭答道,對於這些奉求賢令入秦的士子,秦人無不尊敬有加,他朝城門外的其他幾個秦國兵士,做了個手勢,然後朝馬車上的眾人一拱手,笑道,「諸位請吧,誤了時候便見不到我家君上了。」

「多謝。」范性問清楚了這招賢館所在,朝那櫟陽衛回了一禮,便驅使的馬兒朝城內駛去。

秦國招賢館在南門內城牆邊的一條小街上。

這裡原來是由一座舊兵器庫改建,庭院分外寬大,內圍有成方框的四排青磚大房,被分割成了一百多間小屋,以供每位入秦的士子人單獨居住。在大門前,還立有一座碩大的石牌坊,門額正中是鐫刻的四個大字——正國求賢,讓外來之人無不為之心生敬意。

范性和朱泙漫驅使著馬車,緊趕慢趕,以最快的速度來到招賢館外,幸好,這秦公還未到來,留下朱泙漫看護馬車上的病人,宋病己和范性兩人慢步邁入了招賢館中。兩人向裡面負責接待的官吏稟明了身份,沒想到那官吏大喜過望,連忙引二人來到庭院中,這裡擺佈好了國君會見士子們的露天場子。院中鋪了兩百張蘆席,每席一張木幾。正前方中央位置擺了兩張較長大的木案,虛位以待。

不過到二樓這後,那官吏才想起,還未給兩人做好入住招賢館必須的登記等手續,然而此時已然來不及了,因為國君馬上就要到了。何況景大人也不在,只好滿是歉意的請兩人坐到了靠後的位置。

宋病己自然並不介意,他今日本就是來看個熱鬧的,主要是想看看這名垂青史的秦孝公到底長什麼模樣,並未想過其他,笑著朝引領自己二人的官吏拱手行了禮,安之若怡的拉著范性坐到最後一排中間的位置。

那官吏難得遇到兩個這麼好說話的東方士子,心中暗忖:若遇到的是其它以功名為重,迫不及待的要向國君陳述己見的士子,自己將他們安排在這最後的位置,只怕會被罵個狗血淋頭。更何況若是把來人惹惱了,拂袖而去,那景大人更加要責怪自己。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再看了宋病己一眼,只覺此人宅心仁厚,必定是個大才,在心中暗暗記下了他的模樣。
tt9981 發表於 2011-9-20 22:13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八十四章 招賢(五)


人性有時候本來就是真麼簡單,有時候一個簡單而善意的動作,便能得讓對方心理得到莫大的安慰,而對你產生由衷的好感。這便是所謂的第一印象。

宋病己沒有想到自己無意的舉動,讓這個招賢館的官吏產生了如此的想法,他如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即將出現在這個庭院的那個人身上,即便還是還未見到真人,但是宋病己已經開始在心中勾勒這位只在後世歷史書中備受推崇的君主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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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那新近進到招賢館的三人中有無一個叫宋病己的?」快要進到招賢館之前,嬴渠梁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忽然開口問道。

「宋病己?」未曾想,聽到嬴渠梁的話,景監眼睛倏的一亮,滿是興奮的反問道,「君上所說的這個宋病己,可是那位在大梁洞香春中以棋藝名震四方的宋病己?」

「咦,大梁城?應該是吧。」嬴渠梁扁了扁嘴,他並不是個嗜好棋道之人,畢竟將所有心思都放在政事上的他,很難再有精力關注其他技藝上,不由低聲道,「此子還有這等本事?」

「君上有所不知,這宋病己在大梁城的棋界可謂是如同彗星般崛起的棋道高手。初入洞香春便擊敗了聞名已久的許老,而後被洞香春延邀為客卿,專事棋道。」景監是個酷愛棋道的人,因而對於這些棋道名家的故事自是如數家珍,而洞香春是什麼地方?天下名流匯聚之地,其聲名在諸國中早就是聞名遐邇,其中的棋室更是多少棋手一心嚮往之地,景監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對洞香春中的事尤為關心,「這宋病己就任洞香春客卿之後,聽聞了他的事蹟而邀其對弈者數不勝數,不少棋士甚至從其他諸侯國專程去到大梁洞香春中,只為求與這宋病己一戰,可惜沒有一人能勝得了他。」

說到這裡,景監臉上也不禁浮起一抹敬佩之色。的確,同為愛棋之人,對於這樣的事蹟,如何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小子知道得還蠻多的嘛。」嬴渠梁斜乜了他一眼,景監嘿嘿一笑,不過片刻之後,又緊接著一聲嘆息,「只可惜,聽說宋病己現在已經離開洞香春,云游天下去了,哎,若是他游到了秦國,臣一定要…」

話音戛然而止,景監有些驚訝的看著自己的國君,輕聲道:「難不成君上你欲要招攬此人?」

「怎麼,你覺得有何不可?」嬴渠梁不咸不淡的說著。

景監這才發覺自己剛才說得太歡,似乎有些冷落了這位秦公,趕緊賠笑道:「臣隨口問問而已,君上思慮深遠,豈是臣所能置喙的。」

嬴渠梁瞪了景監一眼,還想說點什麼,卻發覺軺車已經停止了前進,那景監如臨大赦般,迅速鑽出去,恭請嬴渠梁進入招賢館。

嬴渠梁緩步走下軺車,面色淡然,像是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只是那時而掃過景監的目光,讓他背後感覺有些涼颼颼的。

「國君到!」景監快步走到庭院中,高聲喊道。

庭院的蘆席上早已坐滿了各國士子,宋病己粗略算了一下,約莫有二十來人,算得上少之又少。宋病己自然不信,這秦國求賢令發出了這麼多年,只找來招來這麼點士子。

原本在秦公未來之前,士子們哄哄嗡嗡的,都在交談相互見聞。宋病己依稀聽到一些,出乎他預料的是,這些士子們談論的竟然都是些鄉間逸事,宋病己大感困惑,不解這些飽學的士子為何會談論這些東西。而且他還看到不少士子手上都拿著一卷竹冊,不知是為何。

不過當聽到這聲「國君到」,所有人都停止了討論,兩眼放光,滿是熱切和期待的望向招賢館內,那唯一通向這庭院的迴廊。宋病己也只有暫且按捺下心中的疑惑,靜待著來人。

不多時,一個中年男子從容的緩步走到中央案前。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間勒一條寬寬的牛皮板帶,頭戴一頂六寸黑玉冠,腳下是一雙尋常布靴,面色黝黑卻沒有留鬍鬚,眼睛細長,嘴唇闊厚,中等個頭,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想來這便是今日的主角,秦公嬴渠梁了。

望著來人,宋病己不覺有些失望,歷史書上排的上號的英明君主,長相卻是如此的平庸無奇,沒有一點兒逼人的英雄氣概。

俄爾,他又自嘲的一笑,心中暗忖:又不是在演電視連續劇,誰規定那些雄才大略的君主就要有一副氣吞八荒、舉世無雙的樣貌,何況外貌想來與人的品行和志向不掛鉤,君不見中國古代齊名的兩大帥哥,一個潘安,趨炎附勢,巴結當時的權後賈南風,害得晉朝起了八王之亂,之後不久胡人們紛紛打入中原,一下子五胡亂華,那段時間也成為華夏民族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時光,而這潘安起的「作用」可不算小,最好他也沒落得好下場,因為自己功名心太重,躁急干進,不知滿足,終落得身首分離,滿門抄斬的下場,更讓人唏噓的是,他一生至孝,可是到頭來還連累了老母喪命於東市。不亦哀哉!另一個宋玉,為人雖薄有才名,可是在官場上混得不怎麼的,一生都沒有做過什麼大官,雖然靠寫得一手好文章和精通音律,也曾接近過楚王,但也沒有撈到什麼好處,連提點建議都沒被採納。最大的貢獻是將「性好色」的罪名加強加給了登徒子的身上,害得無辜的登徒子被冤枉了數千年。

思慮及此,宋病己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想看看這嬴渠梁面對自己請來的眾多士子,會是如何個說法,總不能不加甄別便全都錄用為官吧,那這樣一來,秦國鐵定人浮於事,只怕也沒有以後的商鞅變法了。

直到現在,宋病己仍然對秦國將會由商鞅掀起一番舉世矚目的變法革新深信不疑,他來秦國的目的也是為了要親眼見證這一場變法,最好自己還能參與到其中,不一定非要擔任何等職務,只要能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望著案下或熟悉或陌生的眾人,嬴渠梁鎮靜自若的站在那裡,不笑不嗔,面無表情,完全看不出喜怒。

「秦國僻處西土,積貧積弱,是以求賢圖強。諸位入秦,皆是為強秦富秦而來,嬴渠梁在此拜謝各位。」說到這裡,嬴渠梁才眾士子拱手行了一禮,接著道,「秦國需要諸位治國圖強,而諸位入秦也必定是心中有憾,想要借秦國一展大才。寡人堅信,秦國將成為諸位一展才學的大好之地,當此天賜機遇,只要諸君與寡人同心同德、齊心協力,秦國必能恢復穆公之榮光,而諸位也將成為秦國的再造功臣!」

一席話說的眾人是熱血沸騰,連宋病己也忍不住連連頷首,這秦公所言,不卑不亢,記說明了秦國需要眾士子之才強秦富秦,然而也委婉的說出了諸人胸中有所學未展,平生有抱負未達,因而才會入秦,但求能一展才學。

嬴渠梁將開場白說完,暫時沒有理會那些躍躍欲試的想要說話的士子,反而是將目光落在了坐在最前面,暫時不發一語的三位士子身上。

「想來三位便是本月新近入秦的士子了吧。」嬴渠梁望著三人,嘴角上揚,笑道,「舟車勞頓,三位辛苦了。只是三位初入招賢館,有些事,嬴渠梁還得說個明白。」

聞言,三人連同坐在最後的宋病己和范性都是一愣,俄爾同時看向嬴渠梁那張面色黝黑的臉。倒是其他諸多士子見怪不怪,面色不改的想著各自的心事。

嬴渠梁微微一笑,開口道:「依列國慣例,士達則仕。然我秦國與東方列國素少來往,山東士子對秦國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職,難展其能。國府對諸位的才能所長,知之不詳,亦難以確任職掌。所以還請各位帶國府令牌,遍訪秦國三月,而後各出治秦之策。國府視各位策論所長,而後確任職掌…」

「荒謬!」三人中看上去最年輕的一位憤然起身,朗聲道,「秦國無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難歷險而來,秦公卻是卻如此對待,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賢之道,難道秦公不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麼?」

一番話說的倒是義正言辭,可惜陽春白雪、曲高和寡,他這番大道理應者寥寥,連與他同來的兩位士子也是微微搖了搖頭,而對於嬴渠梁來說,他既然決意要將醜話說在前頭,自然也會有他的一番道理。

「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濫官濫爵,國之大患。如今我秦國正值用人之際,嬴渠梁如何會在乎區區官爵權祿?」嬴渠梁搖了搖頭,坦然道,「只是各位誰人是大才?誰人是中才小才?誰長於治國?誰勝於軍旅?誰堪廟堂?又豈能單憑你寥寥數語來斷定?」

說到這裡,嬴渠梁微微抬起頭,將目光望向座下的所有士子,慨然說道:「凡官民材必先論之,論辨然後使之,任事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注),這便是我秦國求賢之道!」

註:語出自《禮記•王制》,意為凡提拔平民中人作官,必先對他的德能進行考核.考核完作出結論之後,給以任用。任用後,先交給他一些具體的政事,看他是否具有辦事能力,試用合格,再根據才能大小確定其官位;根據官位大小,再給以相應的薪俸。
tt9981 發表於 2011-9-21 20:27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八十五章 招賢(終)


「秦公好一番說辭,巧言令色,此等做法,吾在山東諸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由此看來,這秦國之官,不做也罷!」年輕士子卻是輕蔑一笑,朝嬴渠梁一拱手,轉身便要離去。

「先生且慢。」未想,嬴渠梁卻是叫住了他,那年輕士子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

「先生入秦不易,如今兩手空空而去,嬴渠梁有愧于先生。」嬴渠梁朝他行了一禮,旋即招手,將景監喚了過來,「派櫟陽衛禮送這位先生出秦境,並發給先生二十金,以資其前往他國。」

「諾。」景監應了一聲,卻未馬上行動。

年輕士子臉上閃過一絲異色,站在原地,低著頭,似有所思又似在踟躕,久久沒有動作。

不過嬴渠梁不再看他,而是將目光放在剩下的兩位本月入秦的士子身上,朗聲道:「二位先生,三月之後,若你二人不堪秦國貧弱艱難,國府贈百金,車馬禮送回鄉,以使賢士不虛秦國之行。若有願留秦國者,嬴渠梁必定以先生之才,量才用之,官爵權祿絕不吝嗇,若是屆時先生覺得寡人任職不當,盡可到櫟陽宮政事堂與寡人面議,直斥寡人之失!」

剩下的兩人面面相覷,俄而不約而同的站起身朝嬴渠梁深深一躬,長聲道:「單憑秦公所言,我二人必定遍訪秦國,決不旋踵。」

宋病己冷冷的看著不遠處的嬴渠梁,嘴角微微上揚,目中掠過一道複雜的光彩。范性敏銳的捕捉到了這一點,低聲問道:「你覺得這秦公如何?」

「不是人傑,亦為梟雄!」宋病己沉吟片刻,輕聲吐出這八個字來。

范性一怔,扭頭看向宋病己,本欲接著說點什麼,卻看到宋病己朝他擺擺手,示意暫時不要多問,繼續等待這場中諸人的下文。

「秦國招賢,未分良莠前,一體待之。今日亦是諸位三月之期,寡人親至,以傾聽諸位先生的治秦國策,各位先生,若對秦國有所見解,還望暢所欲言、不吝賜教。」嬴渠梁再將目光投向那些個坐在後方,早已入秦的士子身上,笑著問道。眼光掃過宋病己和范性,也不停駐,須臾便離開。

「在下王軾,訪秦有得,呈上所著《強秦六策》。」座下原本安靜的人群裡,頓時起了一陣騷動,一個年輕士子毫不猶豫的站起身,手持著竹冊快步向前,來到嬴渠梁所站得案前,恭敬的將竹冊雙手捧到案上頭,開口道。

景監趕緊將他手中的竹冊接過,同樣是雙手捧給國君。

「多謝先生,嬴渠梁擇日自當聆聽高論。」嬴渠梁將竹冊接過,看了一眼這個自稱王軾的士子,點頭道。然後並不著急將卷冊攤開來看,而是微笑著看向其他士子。

眾人會意,趕緊將所持的竹冊一一呈上,不多時,嬴渠梁身前的書案上已經摞起了一大沓竹冊。

看著這些士子的舉動,宋病己總算明白了他們手中的竹冊是為何用,嘴角的笑意更盛,微微扭頭瞥了眼剛才叫囂著要離秦的那個年輕士子,只見他漲紅了臉,愣愣的望著嬴渠梁,卻又默然無語,想來是完全沒有想到如今的狀況。這麼人都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卻不願去做,落在這些同道中人眼裡又會是怎樣一副模樣,只怕大都認為自己是畏懼艱險,不過是好誇誇而談的人罷了。

宋病己同情的望著他,聰慧如他,自然早已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難怪這秦公會選在今天來招賢館面見新入秦的士子。想必他早已知道,今天是一部分尋訪秦國的士子歸館獻策的日子,之所以讓這些新老士子們同席而坐,決計也是早已謀劃好的。

因為嬴渠梁明白這秦國國力凋敝、秦人貧困,要想讓這些新入秦的士子們能沉下心來深入到秦國各地遍訪民情、謀劃對策,只怕多少自視甚高的士子都是不願意的。就如這位年輕人一樣,他們迫切的想要職掌權利,便宜各司其職,治理秦國,哪會耽誤自己的好時光,去體察民意。

秦公正是要打磨這些士子的銳氣,打消他們諸多的世俗要求和怕苦怕窮怕累的思想。而最好的方法,便是讓他們看看先行者是如何做的,人在很多時候都有種盲從的思想,自己原本覺得不屑於去做的事情,但是看到與自己同等身份的人去做了,而且還有可能得到豐厚的回報,那麼他們也會不自覺的認為自己也能做到,最初的抗拒心理也就少了許多。

的確如此,當這個年輕士子看到比自己先入秦的眾人已經尋訪了秦境,官爵權祿近在咫尺,他如何不會對自己剛才的決定產生懷疑和猶豫,以至於心生動搖。而且他之所以不願離開,是因為作為士子,他是要臉面的,如果現在當真就這樣一走了之,只怕這好逸惡勞、好高騖遠的惡名就要一輩子加諸於身了。

看著此人處在這進退維谷的局面,宋病己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絲同情,此人並非不智,而只是太過著急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而已,或許是太過年輕的緣故,看得出相比起同來的另兩人,他著實缺乏心機。所謂出頭的櫞子先爛,另兩人便深知這一道理,不到必要時刻,絕不輕易開口表態。

嬴渠梁很滿意的望著眾人的舉動,和剛才初入招賢館之時想必相比,他此時的心境已經好多了。

「尋訪辛苦,還請諸位暫且留於這招賢館中,休養生息,寡人十日內確認職守,給大家一個交代,諸位以為如何?」等到所有士子都將所著之策呈到案前,嬴渠梁朝眾人拱手道。

「謹遵秦公吩咐。」諸位士子知道這麼多的上書,秦公必定需要一段時間來仔細閱讀,而且確認職守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牽涉頗多。所以對於嬴渠梁所說的十日之內給出答覆,眾人還是都挺滿意的。

「好吧,今日便到此為止吧,請諸位好生歇息,來日方長,我秦國的興盛富強,還要靠各位先生之力。」嬴渠梁見時間差不多了,該做的事情也已做完,便準備告辭回宮了。

「秦公且慢!」忽然一個男子的聲音如無聲處之驚雷般,在這庭院中響起。眾人循聲望去,沒想到竟是剛才說是要離秦的士子開了口,只見他雙目赤紅,死死的盯著嬴渠梁。

「先生還有話要說?」看著他這副模樣,嬴渠梁不禁開口問道。

「秦公深明大義,高風亮節,不記在下狂狷荒唐,而且還贈金送在下歸國,田叔常自詡名士,如何不羞愧萬分?」那自稱田叔常的士子慷慨激昂的說著,宋病己眉梢一挑,目中閃過一縷不易為人覺察的精芒,再瞥了那嬴渠梁一眼,只見秦公正襟危坐,一臉肅然,並無異色。

「公以國士待我,我自當圖報於公…」說罷,他竟是取出隨身攜帶的短劍,明晃晃劍刃微微泛著白色的漣漪。

一干士子皆是大驚,原本矗立在嬴渠梁身後的衛士,皆是一聲厲喝,上圍住田叔常,手上的兵器斜斜指著他,生怕這田叔常做出對國君不軌之舉。

「退下!」未想,那嬴渠梁卻是聲色俱厲的朝圍住田叔常的眾兵士喝道。

見國君下令,衛士們只好收起兵器,站回遠處,仍舊是呈弧形拱衛著國君,一旦發現這田叔常有何異動,馬上就能上到前面來。

「休說是柄短劍,即便是把朱泙漫的屠龍刀給他,只怕也不是這秦公的對手。」范性眼神在田叔常和嬴渠梁身上各掃了一眼,略帶輕蔑的低聲道。

「你確定他能提得起那把破刀?」宋病己扁扁嘴,不過也輕聲補了一句,「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如何是身經百戰的秦國國君的對手。」

兩人看法難得這麼一致,只不過一個是從武藝的高低來分析,一個是從常理來推測,得出同樣的結論也算是殊途同歸。

「兵士無知,還望先生見諒,請問先生有何事要說。」嬴渠梁淡定的朝田叔常開口道。

只見,那田叔常一臉詭異的紅色,右手執劍,緩緩抬起左手,朗聲道:「公以國士待我,我自當圖報於公,今無知而冒犯於公,田叔常當以熱血,昭秦公之明!」

說罷,他圈起左手四指,然後兩眼一閉,只見一道光芒閃過,眾人只覺眼前一紅,田叔常的左手小拇指已然和著鮮紅落在庭院泥地上,而他微喘著氣,看向嬴渠梁,開口道:「若是秦公不棄,叔常願入秦做一小吏,以報秦公!」

嬴渠梁顯然也沒有想到這田叔常脾性竟是如此剛烈,連忙朝景監道:「快,快將先生送入宮中醫治!」

「秦公!」那田叔常卻是一聲厲喝,鬚髮皆張,聲調越發的高了起來,「田叔常之求,還望秦公應允!」

「先生…」嬴渠梁一怔,馬上反應過來,開口道,「寡人應允便是,快講先生送入宮中醫治。」

景監領著兩個招賢館的侍者將左手還淌著溫熱鮮血的田叔常扶了出去。眾人望著他的背影,臉上均有慼慼之色。

嬴渠梁長嘆一口氣,朝眾士子拱手行了一禮,也快步走了出去。士子們見他走了,也是三三兩兩的結伴離開,不多時,剛才還分外熱鬧的庭院變得安靜了下來。

「哎,這是何必。」望著地上被殷紅鮮血浸潤的成暗紅色的泥土,宋病己輕嘆一聲,臉上也是掛著。

倒是見慣了鮮血的范性神色如常,瞥了宋病己一眼開口道:「我們也走吧。」

宋病己點點頭,兩人並肩朝招賢館外走,還沒到大門,便看見朱泙漫的身影,宋病己略一皺眉,開口將他叫過來:「泙漫,你不在車上,卻來此處是為何?」

那朱泙漫本是一臉焦急之色,此時見宋病己二人走了出來,趕緊迎上來,急道:「先生,你們總算是出來了。」

宋病己見狀,先是一愣,俄而道:「怎麼,出了什麼事嗎?」

「那個義渠人醒了!」
tt9981 發表於 2011-9-22 20:52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八十六章 大禮(一)


追兵的叫囂聲,親衛的厲喝聲,眾人臨死前的悲鳴聲,一直都在允姮的耳邊徘徊不停,腦海中那般的混亂,渾渾噩噩,似乎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只是在隱隱的痛楚中,依稀感覺到自己被載著駛往未知的遠方,允姮很想睜開眼看看前路在何處,卻發現自己的眼皮猶如有萬鈞之重,如何也無法睜開。

清楚的聽見身旁有人在說話,然而卻始終記不起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只知道話語聲音頗為陌生,字正腔圓的中原音調,絕不是自己部落或者叔父部落中有人能說的出來了。

難道自己落在了中原人手中?允姮在心中暗自想著,也好,至少比被叔父的追兵所擒的好,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擒拿自己的意思,能夠帶著自己的屍體回去,可能還會得到更多的賞賜,到了這個時候,允姮竟然還能想這麼多東西,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詫。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股帶著自己往前的動力忽然戛然而止,允姮也從無意識的情況下清醒了過來,只是不知怎麼,雖然人有些清醒過來,眼前卻仍是一片黑暗,他拚命想睜眼看看四周,卻愕然發現,自己的眼皮竟還是閉合著,怎麼睜不開來。

隨後,一陣刺痛傳來,卻不是從他手上的小腹,而是從喉嚨間,他下意識動了動嘴,嘶啞而輕微地叫了一聲:「水…」

周圍彷彿沒有人,只剩他獨自一人無助地躺在地上,喉嚨中的乾渴感覺越來越厲害,就如火燒一般。他的嘴唇輕輕動了動,身體中竟不知哪來的力氣,微微移動了身子,而腦海中的意識,似也更清醒了一些。

「啊,你醒了!」一個嗡裡嗡氣的男子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似乎還帶著一絲驚詫。

「水…」允姮再一次輕聲說道。

話音剛落,須臾便有一隻冰涼的手將他的頭小心扶起,一個牛皮製成的水袋沿靠在了他的唇邊。

清涼的水,接觸到他幹裂的嘴唇,允姮臉上肌肉動了動,費力地張開口,將水一口一口喝了進去。那清水進入喉嚨,如甘泉灑入旱地,立刻緩解了那火燎一般的痛楚。

痛楚緩緩消散,允姮心頭一鬆,立時又有一陣倦意上來,整個人再度又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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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病己看著眼前這個義渠男子,他早已從休屠口中知道了此人的姓名和身份,望著男子那蒼白的臉色和因為小腹的疼痛牽扯,而微微有些抽搐的面部肌肉,眼底不禁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剛才他真的醒了,我還喂了他喝水的。」朱泙漫見那義渠人有恢復到了昏睡的狀態,搔搔頭,開口道。

宋病己瞥了眼男子唇邊的水漬,沒有開口,轉頭看向范性。

「不礙事的,他是傷勢太重,體力消耗殆盡所致,眼下並無性命之憂,反而正在好轉中,或許過不了多久便會再次醒來。」范性摸了摸這義渠人的額頭,沉吟片刻,輕聲道。

宋病己點點頭,轉頭四下張望了許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皺眉道:「如今入了櫟陽,卻不知該往何處去,這如何是好?」

范性白了他一眼,淡淡的開口道:「難不成入秦之前,宋先生你都沒想過自己的生計問題?」

「我倒是可以往那招賢館裡去,可是你和泙漫又怎麼辦?」宋病己扁扁嘴,似有危難之色。

「怎麼?」范性聞言,臉色微微一眼,沒好氣的說道,「難不成那招賢館你宋先生去得,我二人就去不得了,就只有你算賢才,我倆就不是了麼?」

宋病己見他色變,知其會錯了自己的意思,趕緊道:「我入那招賢館為的是要出仕秦國,你與泙漫難不成也要準備要為秦公效力?」

「我…」范性一時語塞,他自然不可能會出仕秦國,倒是朱泙漫一臉急色,慌道,「先生去哪,我便去哪,為秦公效力便為…」

「放心,你是我的門客,我自然會照顧你周全。」宋病己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開玩笑,即便是朱泙漫想要為秦公效力,他也是不會同意的,否則自己上哪兒去找這麼個貼身保鏢。

「罷了,大個子你來駕車,我給你指路。」范性沉吟了半晌,似乎做出了個艱難的決定,瞥了宋病己一眼,朝朱泙漫吩咐道。

「哦。」朱泙漫點點頭,一躍上了馬車,宋病己看了看范性,不待他吩咐,自己便一頭鑽進了馬車車廂內。

櫟陽城並不算大,而范性所指的路也均是城內的通衢之道,路道較寬,適合馬車前行。不多時,一家還算醒目的客棧便出現在眾人眼前。

這醒目自然是相對而言,若是放在大梁城中,這家客棧充其量也就是些小攤小販入住罷了,而在這櫟陽城,雖然這客棧不過普通的青磚房屋,但卻比周圍的其他店舖都要高出一大截。門廳用青石砌成,廊下高懸兩隻斗大的白絲風燈,門口乾淨而整潔,看不到一路而來沿路上那些牲口的糞便。廳內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擋住了庭院內的景象,稍顯神秘,但越是如此,卻越發讓人覺得此處幽靜,適宜居住。

「停。」快要駛到客棧門口,范性喊了一聲,朱泙漫一勒韁繩,口中輕喚「籲」,馬車晃晃悠悠的正好停到客棧門外。

「下來吧。」范性當先下了馬車,朝車廂上喊了一句,便急急進了跑了進去,朱泙漫看他跑得如此著急,不由一頭霧水,從車廂內探出半個身子的宋病己恰好看到范性的背影,嘴角卻是隱隱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櫟邑客棧的掌櫃晉括正在盤算著今日的賬目,只覺臉上勁風一凜,抬起頭來,一張略顯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

「你是?」晉括微有些訝然,因為來人也不開口,只是笑意盈盈的看著自己。

「呀,這才幾年不見,狗娃你就不認識我了。」范性眉眼含笑,輕聲說道。

「啊,你…」晉括聞言先是一怔,自己狗娃這個小名,知道的人決計不超過五人之數,而面前這個陌生男子卻是用如此熟稔的口氣叫了出來,如何不讓他吃驚,再細細將眼前這人打量了一番,彷彿能從他眉宇看出一絲熟悉的味道,沉吟片刻,這才又驚又喜的開口道,「你是范師…」

「噓!」見晉括總算認出了自己,范性趕緊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朝屋外望了一眼,只見宋病己等人還未進來,壓低聲音,急促的說道,「隨我來的還有一些其他人,等會兒你尋個幾間僻靜的屋子安頓下他們。」

「諾。」晉括應了一聲,再上下將范性打量了一番,正待開口,范性卻彷彿知道他要問什麼一樣,指著自己的八字鬍搶著答道,「我是用這個身份和他們一起入秦的,待會你不要露出破綻來,知道麼?」

「嗯,知道了。」晉括忍住笑意,輕聲答道。俄爾,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開口問道,「對了,范師…師兄,你是為何入秦?難不成是門內…」

「是老門主命我陪同一個魏國士子入秦的。」范性知其所想,搖了搖頭道。

「陪同一個魏國士子入秦?」那晉括沉吟片刻,開口道,「難不成他也是看了秦公的求賢令,因而才萌生了入秦出仕的心思?可是即便如此,老門主也犯不著派你來護送他入秦吧?」

范性笑而不語,晉括扁扁嘴,眉梢微微一揚,有些詫異的說道:「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蒙老門主如此青睞,想必是有一番好本事的。」

「好本事?」范性冷哼一聲,本想要反駁,可是想了半天也沒想出這反駁的話該從何說起,許久他才不咸不淡的說了句,「還算是有些微末才學吧。」

那聲音低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晉括本想再接著往下問,眼角的餘光卻瞥見門外緩步走進來了兩個一高一矮的男子。

晉括將目光投向范性,等來人走得近了,范性才面無表情的介紹道:「這是宋病己宋先生,這是朱泙漫。」

然後指向晉括說:「這是這間櫟邑客棧的掌櫃,晉括。」

「久仰,久仰。」宋病己朝晉括一拱手,笑著說著客套話。

沒想到那晉括卻是睜大了眼睛看向他,臉上的驚訝之色溢於言表:「你便是宋…宋…宋病己,宋先生?」

「是宋病己,不是宋宋宋病己。」宋病己一聽樂了,下意識的開了個玩笑,忽然想起這素未謀面的掌櫃如何會認得自己,不由得凝眸看向他,緩緩道,「不知晉兄如何認識在下的?」

「這…」晉括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他自然是聽說過這宋病己的,只是不知道這宋病己對本門知道多少,生怕答錯了,洩露了本門的秘密出去,只好無奈的看向一旁的范性。

「實話給你說吧,這櫟邑客棧也是洞香春在秦國所設,專門用來收集秦國商賈信息,順便也是秦酒等秦國特產在櫟陽的中轉之地。」范性瞪了晉括一眼,顯然是埋怨他不搞清楚情況便胡亂跟人打招呼,現在除了岔子還要自己來收拾。

晉括吐吐舌頭,自知失言,不過聽范性如此說,他心中也自然明了那些東西可以對這二人說,那些東西還需隱瞞,旋即便笑著朝宋病己拱手道:「正是如范…范兄所言,我這家客棧確是如此,至於我為何知道宋先生…」晉括頓了頓,賣了個關子,等到眾人都是一副屏氣凝神,靜待下文的神色,他笑著從櫃中取出一物,放在櫃檯上,笑著說道,「那是因為此物的緣故。」

宋病己定睛一看,晉括放在櫃上的卻是一卷竹冊,看了晉括一眼,見他含笑朝自己示意,便伸手將竹冊緩緩攤開了,甫一看清竹冊上的字句,便失聲道:「論集!」
tt9981 發表於 2011-9-23 20:25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八十七章 大禮(二)


手捧著這冊論集,宋病己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大梁般,身處的不是平凡無奇的櫟邑客棧而是燈紅酒綠的洞香春中,一時間各種酸甜苦辣湧了上來,心中五味成雜,思緒不禁飄回了大梁城,很想看看那個自己深戀著的女子,如今可安好?

「先生,先生,宋先生?」耳邊傳來晉括的聲音將他拉回到現實中來,宋病己微微一震,眸子回覆澄明,只見其餘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晉括和朱泙漫都是一臉關切狀,只有范性臉上有些古怪。

宋病己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開口道:「晉兄恕在下失態了,剛才想起了一些往事,一時有些失神了。」

「宋先生客氣了。」晉括也不追問是何往事讓宋病己剛才如此情狀,只是淡淡一笑,便不再開口。

宋病己右手在論集上反覆摩挲著,片刻才開口道:「原來晉兄便是因為這冊論集才知曉我宋病己之名。」

其實當他看到這冊論集時便大抵想到了晉括是如何知曉自己的了,再聯想剛才范性說這家客棧與洞香春有關,結果便不言而喻了。只是他沒想到自己名聲竟是如此之大,秦國櫟陽城中都有人知道自己,由此可見這論集流傳之廣,亦使他不得不佩服蝶兒的遠見。

「豈止是知曉,對于先生之名,晉括可謂是如雷貫耳。」未想那晉括卻是一臉嚮往之色,「先生在這論集中的所有名言警句,晉括都能倒背如流,常常在無人之際反覆揣摩,只覺其中字字珠璣,不知隱含著多少道理。若是先生有閒暇,晉括還想就其中一些還未想通透的關節向先生請教,還望先生屆時一定要為我解惑。」

「凡事辯則明,不辨則晦。晉兄欲與病己辨析學問,可是求之不得。」宋病己笑著說道。

「凡事辯則明,不辨則晦?」晉括微微一愣,沉吟片刻,由衷的開口道,「宋先生果然好才情,當真是出口成章。」

出口成章?只要不是出口成髒便好。宋病己在心頭竊笑,臉上倒是擺出一副謙遜的模樣,拱手道:「晉兄謬讚,病己如何當得起。」

「當得起,當得起,宋先生不必過謙。」晉括連聲道,俄而他又似想到了什麼,笑著說道,「先生可知,非但是在下,就連那秦公對先生都是欣賞有加,交口不絕。」

「這…」宋病己不禁微微一怔,眼前彷彿浮現起嬴渠梁那張貌不驚人的臉,不禁追問道,「這秦公所好,晉兄又是如何得知的?」

「嘿嘿。」那晉括卻是古怪的一笑,瞥了宋病己一眼,開口道,「先生有所不知,現在秦公手中的那冊論集便是在下親手送入櫟陽宮的。」

宋病己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晉括接著說道:「後來便聽人說,秦公對這本論集是愛不釋手,而且對上頭先生所言更是大加讚賞,甚至前幾日還特地派人來客棧詢問我,是否還有記載先生其它隻字片語的冊子在。」

聽人說?宋病己倒從晉括的言語裡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心中暗嘆:難怪不得這洞香春能屹立近百年不倒,而且聲名還愈發的顯赫,最起碼這無孔不入的消息來源,便是一大助力。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無論是商場還是戰場都是通用的。

「好了,好了,我有些倦了,快給我們安排院子住下吧,有什麼事你倆私下慢慢說。」范性見這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而且還有越聊越火熱的趨勢,忍不住打斷道。

「好的,我馬上給范兄你們安排。」晉括見范性如此說,趕緊叫來幾位客棧的侍者領著宋病己三人去到內院中住下。雖然覺得晉括對范性的恭敬有些太過頭,不過宋病己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問了也必定是白問,還不如閉嘴的好。

侍者將宋病己和朱泙漫領到內院最西面的一個小院子裡,庭院正好有兩間客房,青磚黑瓦,顯得分外幽靜。院內還有一顆頎長的桂樹,時近深秋正是桂樹飄香的日子,婆娑樹影下,伴隨著微風送來陣陣香味,使得整個小院中瀰漫著一股舒爽的氣息,讓人格外神清氣爽。

「先生旅途辛苦,請在此處好好休息。」那侍者引著宋病己進到院子裡,開口說道。

宋病己顯然很滿意這個地方,還未進屋,便朝侍者點點頭,拱手笑道:「有勞了。」

「先生若是有需,儘管吩咐便是。」那侍者回了個禮,笑著說道。

推開門,裡面的陳設雖然不多,書案、木椅、銅鏡等都是應有盡有,可謂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這對過了好幾日露宿荒野生活的宋病己來說,簡直與天堂無異,自然連聲嘖嘖稱道不已。

過了片刻,卻驀然想起,這小院只有兩間屋子,而這侍者也只將自己和朱泙漫兩人帶了過來,那范性呢?思慮及此,轉身喊住準備關門離去的侍者開口道:「對了,你可知與我倆一起來的那位范先生,如今身在何處麼?」

「范先生現在和掌櫃在一起,大抵等會掌櫃會給他安排地方住下吧。」侍者先是一楞,旋即答道。

「哦。」宋病己淡淡的應了聲,點點頭示意自己明了。

櫟邑客棧的正屋內。

「師姐,你為何要這身裝扮?」晉括上下打量著范性,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顯得很是疑惑。

「怎麼,你覺得有何不妥。」范性橫了他一眼,滿不在乎的反問道。

「沒有,只是覺得…」晉括欲言又止,他本是想說范性如今的模樣和以前在山上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可是驀然想起自己這位師姐最在乎的便是容貌,若是自己提了,只怕等會保不定被她暴揍一頓。罷了,還是不要用言語,暗自提醒便是了,於是他閉上了嘴,只是眼神不斷在范性身上游移。

范性被他看得心中有些發毛,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長衫,上面白一塊黑一塊,甚至還有絲絲血跡,雖然很淡,但是仔細看依舊能分辨出來,想來是昨日與義渠人搏殺時沾染上的。沒辦法,這數日自己都是和兩個大老爺們在一起,為了不暴露身份,一向偏好潔淨的自己也不得不委屈一下。

「你這臭小子,原來是嫌棄師姐身上髒啊。」范性一撇嘴,右手在晉括腦袋上敲了一下,沒好氣的說道。

晉括被她打得抱頭鼠竄,往後連退幾步,離得范性遠遠的,這才陪笑道:「我哪裡敢嫌棄師姐您啊,只是覺得這身衣服將您的花容月貌都給掩蓋了,所以為師姐你不值而已。」

以前在山上時,晉括與范性便是最為交好的,自然對范性的脾氣瞭若指掌,一頂高帽子送上,范性臉上的神色果然便云消雨霽。

「那你還不趕快命人給你師姐準備洗浴的東西。」范性白了他一眼,開口道。

「早就吩咐下去了,等會兒師姐你便可以入浴了。」晉括趕緊說道。

「哼,這還差不多。」范性鼻翼微皺,輕哼一聲,在對自己知根知底的師弟面前,她總算不用再裝男子,臉上的神情也輕鬆了許多,肌肉不再那麼緊繃。不覺聞到一股怪味,眉頭微微一皺,那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之怪,讓范性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連忙說,「那我住的地方在哪,快帶我過去。」

「好吧,師姐隨我來。」晉括領著她穿過客房庭院,路上,晉括忽然想起范性說自己是被門主派來的,不禁開口問道,「師姐,鉅子可安好?」

「嗯,門主他老當益壯,身子骨還硬朗。前些日子還出山到了大梁洞香春看望小姐。」范性邊走邊答道。

「哦。」晉括輕聲應了句,眉梢一挑,忽然笑道,「算起來,小姐她也快到婚嫁之齡了,不知可有心上人了麼?」

「你這小子,問這麼多作甚…咦,心上人?」范性笑罵了一句,俄而止住腳步,臉色大變,朝晉括急道,「糟了,這一路上,我忘了傳信回大梁了,你速速給我去捲竹冊來,我要將已入櫟陽之事回報於大小姐。」

「這…不用這麼著急吧,師姐你不如先行沐浴更衣,我再…」晉括還待說兩句話,卻看見范性瞪了自己一眼,提高音量喊道,「叫你去,就快去取來,難不成你連師姐的話也不聽了?」

晉括連稱不敢,迅速的轉身,一溜煙的往正屋跑去。

晉括不知道也就罷了,她范性可是清楚的明白大梁城中的大小姐是如何關注自己這次櫟陽之行的,只是關注的別有其人而已。當初自己打包票說會保護這宋病己安全抵達櫟陽,雖然大小姐表面看似輕鬆,可內心中那股憂慮決計是不會少的。而如今自己卻一連幾日忘了到墨家設在各地的據點發送消息回去,對宋病己行程一無所知的大小姐只怕不知會急成什麼樣子。

正是想到了這點,范性才會迫不及待的要晉括拿空白的竹冊來,為的就是要最快速度的將自己一行已經安全抵達櫟陽的消息發回大梁洞香春,讓大小姐安心
tt9981 發表於 2011-9-24 23:03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八十八章 大禮(三)


魏國,大梁城。

此時已是時近深秋,城外的逢澤水天一色,遠遠望去就像一面鏡子,幾艘黑帆篷船犁開這如玉的鏡面,在浩瀚的湖面上行駛著。陽光照耀下微風泛起的湖水跳動著無數的銀光,像有千萬條銀魚在水面上游動,鱗光閃閃。

洞香春內,蝶兒身著一襲綠衫,端坐在內廳中,平日裡酷愛棋道的她,現在根本無心賞棋,微蹙著眉凝眸遙望著窗外老槐樹飄落的枯葉,忍不住輕嘆了一聲。

哪個少女不懷春?她雖還未到二八,然而整個人兒卻已經俏麗得越發的嬌媚,一張嬌豔的小嘴兒,兩眼清泉般溫潤澄澈的眸子,那窈窕柔美的身段兒,曲線流暢曼妙,該粗的地方粗,該細的地方細,該突出的地方突出,該凹下去的地方凹下,楚楚動人,早就已經開始孕育著女人的風韻了。

任誰見了這樣的女子不發出一聲由衷讚歎,好一個如畫般的女子,本應該像是從天上而來的謫仙般,不會有任何憂愁。

只是此時的蝶兒卻是為了情郎的安危,兩彎新月般的眉梢,悄悄的糾結在了一起,眉宇間隱隱有著淡淡的哀怨、不安,抑或是相思。

若是早知有今日,她還願意放手讓宋病己入秦麼?會的,一定會的。

男兒生於天地間,生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這是他們遠大的理想;金戈鐵馬,蹂踐於明時,這是他們想要的生活;而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才是他們應有的歸宿。

蝶兒深深的明白這些,所以她斷然不會強行留宋病己在自己身邊,固然在洞香春中,自己能給他一個不愁溫飽的環境,卻不能給予他揮灑意氣、盡展才學、一抒生平抱負的天地。那這與在樊籠中的鳥兒又有何異,這樣的宋病己還算是宋病己麼?

「你說他還好麼?為什麼去了這麼久也沒有消息呢?」不由自主的伸手在一旁安躺著的黃狗身上摩挲,嘴裡輕聲呢喃著。

她的撫摸是有規律的,從小狗的頭,一直到尾巴,只有一個方向,而且會不斷重複,這不是一種愛憐或寵愛的撫摸動作,而是一種傾訴或溝通的語言。換言之,這只小狗並非她的寵物;而是她傾訴心事的對象。

蝶兒忽然間想起了自己最初決定收養這隻狗時的心情,那應該是種孤單,當時的自己遠離了父親,獨自一人挑起這洞香春的重擔,許多話都無法與別人訴說,那段時間大概是自己有生以來最為苦悶的日子,因而才決定收養這只無主的小狗。

也是從那時開始,自己開始學會同這只小狗說話,有時反而漸漸忽略了與人溝通,從而使得自己越發的孤單。

從這點上,蝶兒覺得自己應該感謝宋病己,至少他的到來,帶著自己脫離了孤單,回覆到了喧囂中,如果是在宋病己入到洞香春之前,自己還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那麼自打他來了之後,就變成了誤入塵網的平凡女子,不過蝶兒喜歡的便是這種感覺。

而如今宋病己來而復走,即便是如何掩飾,她始終有股鬱結於心的惆悵,那股悵然所失的感覺無論如何也無法揮散。

只是與當初的那種孤單不一樣,現在她感覺到的是寂寞。

正如宋病己曾聽說過的一句話,寂寞跟孤單是不一樣的,孤單只表示身邊沒有別人;而寂寞卻是一種心理狀態。

忽然手上撫摸的那隻原本直挺挺的趴在地上的黃狗警覺的站起身,朝這門口的方向輕吠了兩聲,渾身的毛似乎都豎了起來。

蝶兒循聲望去,只見青色的門簾外一道人影閃過,她沉聲道:「是誰?」

門外的並未答話,蝶兒眉頭深鎖,起身正想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在門外徘徊,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爹。」看清楚來人,蝶兒臉上不禁浮起一絲驚喜的模樣,急切的開口道,「有他的消息了麼?」

老伯當搖了搖頭,眼見自己女兒眼底的神色漸漸轉為黯淡,勉強擠出個笑容,寬慰道:「你暫且放心,或許意映是誤了傳遞消息的據點罷了。此行櫟陽雖然旅途遙遠,但是一路上還算太平,而且你也知道意映武功高強,尋常的蟊賊決計不是他的對手。」

「嗯。」雖然老伯當說了一大席話,但蝶兒埋著頭低低應了聲,沒有多開口。

老伯當望著她那張略顯有些蒼白的臉,微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轉身便要出門,卻聽見門簾掀動的聲音,兩人同時看過去,只見許老興沖沖的快步走了進來,差點和正準備出去的伯當撞了個滿懷。

「老許,你…」老伯當難得看到一向沉穩的許老如此匆忙的時候,不覺微有些訝異。

「門主,大小姐,好消息啊!」許老臉上洋溢著笑意,揚了揚手上的幾片簡牘。

「是他的消息麼?」聞言,蝶兒眼中瞬間散發出了異樣的光彩。

「這還不清楚,簡上並未署名。」許老將手上的簡牘全部遞給大小姐,蝶兒數了下,一共有三片。

「而且很奇怪,這幾片簡牘就寫的是內容都大致相同。」許老笑著說道,看他的模樣只怕已經猜到了幾分,只是沒有說破罷了。

老伯當把頭湊過去,好奇的瞥了眼竹簡上寫的內容,果然都是一樣的:「見信勿憂,已入秦境。」

「三片竹簡是由三個不同的人送來的,他們都是在秦經商諸國商賈,出函谷關由河西入中原前往各地,途經大梁城。」許老早已見識過了那竹簡的內容,因而負手伺立在一旁,兀自說著,「我問了下,他們都說是在河西的官道上遇到了一輛馬車,馬車上一位男子攔下他們的商隊,給了他們這樣一塊簡牘,說是請他們送到洞香春,事成之後,必有重金酬謝。」

不知為何,說到這裡時,許老眼皮不自覺的跳了一下,臉上的神色也變得有些奇怪。

不過屋子裡的另外兩人目光都集中在那竹簡上,無暇顧及於他,自然也沒有注意到他神色的異樣。
tt9981 發表於 2011-9-24 23:03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八十九章 大禮(四)


老伯當父女倆將三塊竹簡翻來覆去看了個遍,上面除了字跡並無其他可供參考的信息。蝶兒緩緩收起竹簡,看向許老開口道:「那他們有沒有說過送竹簡那人長什麼樣?」

「有。」許老身為執事,自然是心細如髮,這點也問過,將送竹簡來的人所形容的男子的模樣給大小姐複述了一遍。

「應該是他,錯不了了。」聽完許老的複述,老伯當看向蝶兒,嘴角微微上揚,笑著說道。畢竟外貌基本相符,再加上那竹簡上如同狗/爬一樣的字跡,老伯當實在想不到還有哪個天怒人怨的士子能寫得出來。

而蝶兒一直鬱結的眉頭,也終於舒展開來,眼底閃過一絲喜色,長長呼出了一口濁氣。

「老許,你還有話要講?」老伯當眼角的餘光瞥見許老還佇立在一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問道。

「這…」許老小心翼翼的看了大小姐一眼,見她此時似乎心情大好,這才緩緩開了口,「其實也沒什麼事,只是…只是那宋先生請來送信的幾個人還等在外面,說是病己答應了他們會有重禮酬謝…」

「什麼?」老伯當把眼一瞪,沒好氣的說道,「那小子沒先付酬金麼!」

「沒有,那幾個人說,病己告訴他們只要送到了洞香春,自然會有人酬謝,而且以洞香春的聲名,決計不會少,所以…」許老早知會有這樣的情況,也不把話說完,便低下頭去。

「這臭小子,自己請人送信,卻要我洞香春付酬金!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看我下次遇到他,不好好收拾他一頓!」老伯當氣不打一處來,連連跺腳。

「爹,人家好歹也曾做過我們洞香春的客卿,這種小事又有何不可。」久未開口的蝶兒見老伯當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忍不住捂嘴輕笑起來,「許老,你去取些刀幣,贈與那幾人,算是我們洞香春酬謝他們千里送信之資。」

「諾。」許老得了大小姐之命,旋即轉身走了出去。

「哼,這小子當真是個小滑頭。」老伯當見自己的女兒如此大方,依舊是一副餘怒未消的模樣,不過想了想,卻又不無後悔的說,「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放他去秦國,留在我洞香春入贅當個賬房先生也好。」

「爹,你在說些什麼啊!」聞言,蝶兒臉上驀地飛起兩朵紅霞,白了自己的父親一眼,沒好氣的嗔道。

「怎麼,爹有說錯嗎?」老伯當斜乜了女兒一眼,嘿嘿一笑,「若是你不願意嫁他,那也可以,我讓各國的墨者發個消息出去,就說我洞香春之主的女兒招婿,保準那些諸國公子們,要把洞香春的門檻給踏破。」

「你…」蝶兒又羞又怒,眼光四處搜尋了便可,瞥見一個黃色的影子,於是大叫一聲,「伯當!」

「汪汪」幾聲清脆的狗吠在內廳中響起,那條和老伯當同名同姓的黃狗搖著尾巴跑到蝶兒腳邊,圍著她轉悠了一圈,然後朝著自己主人旁邊的男子齜牙裂嘴,顯然是無甚好感。

「乖…乖女兒,你…你這是要做…做什麼?」望著這個黃毛畜生,老伯當臉上不禁有些變色,連話也開始有些打結了。雖說他學貫天人,武藝高強,然而是人都有弱點,而老伯當的弱點便就是這個黃毛畜生。

沒辦法,這畜生罵它,它又聽不懂;打它又打不得,畢竟萬一失手將它打死打殘了,只怕自己這個女兒指不定會把自己怎麼樣,其他都不說,萬一她撂擔子,不管這洞香春了,那自己可就得不償失了;所以但凡遇到這畜生,老伯當都是繞著走。

「哼,做什麼?」蝶兒冷哼一聲,目光在老伯當那矍瘦的身上巡梭了一圈,忽然朝身邊的黃狗大聲道,「伯當,咬他!」

「不要啊!」老伯噹一聲慘叫,黃狗已然撲到,一人一犬將這內廳鬧個雞犬不寧,一時間狗吠聲怒罵聲不絕於耳,人狗翻騰,踉踉蹌蹌,稀里嘩啦。

過了會兒,老伯當抱頭竄了出去,伯當狗自然也鍥而不捨的追著,雖然已經看不見人影狗身,卻能聽見不時有怒叫聲傳來:「哎呀,死狗,你還咬……你個畜生,鬆口,啊!……死狗,那是人腿,不是雞腿啊!快松口,別咬啦……啊啊啊……」

不再分神聆聽那一人一犬鬧騰的聲音,蝶兒從袖中再次取出那三片竹簡,嘴角緩緩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線,一抹濃濃的春意在她的眉宇間蕩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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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宋病己重重的打了個噴嚏,差點沒把眼淚的打出來,揉了揉鼻子,似乎感到一陣寒意。

「天氣轉涼了,先生要小心啊。」晉括瞥了他一眼,關切的說道。

「嗯,多謝提醒,病己醒的。」宋病己點點頭,笑著說道,「對了,我剛才想問晉兄的是,客棧今日是否有商隊要前往大梁?」

「嗯…」晉括想了想,掰著手指一算,笑道,「後日客棧便有一批秦酒要送往洞香春中,先生是有何事麼?」

「也無甚大事,就是有些書信想請商隊幫忙帶到洞香春而已。」宋病己聞言,心中一喜,笑著說道。

「哦,先生所請,晉括焉敢不從。」晉括點頭道。

「如此便多謝晉兄了。」宋病己朝晉括一拱手,從袖中取出幾塊竹簡遞給晉括,開口道,「請將這幾片書簡交給洞香春執事許老。」

「先生何須道謝,舉手之勞而已。」晉括接過竹簡,朝宋病己擺手道,俄爾,他瞥了宋病己一眼,開口道,「若是許老問起,這竹簡是何人所做,該…」

「不用提我的名字。」宋病己忽然連連擺手,想起自己沿路託人帶回去的竹簡,所有竹簡都讓那些人去到洞香春索要酬金,算算日子只怕都該帶到了,以那幾個老頭兒的精明,不可能想不到是自己,心中還指不定怎麼罵自己吝嗇。

說起來這倒不是宋病己吝嗇,只是他雖然在洞香春做客卿時,薪金還算豐厚,不過要花一大部分補貼山村中的兄嫂,自己一向沒剩下多少,現在決定入秦了,又不好意思腆著臉找別人要,所以身上的錢並不多,自然是怎麼節約就要節約著用。

「哦。」晉括也不多問,只是朝宋病己微微一笑,「先生放心,必定將書簡帶到。」

「有勞了。」宋病己點點頭,起身告辭出了門,繞過迴廊來到自己的小院外,忽然止住腳步,眺望東方,那是大梁的方向。

許久,一聲長長的嘆息被他留在了身後,慢慢消散在天際…
tt9981 發表於 2011-9-25 22:24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九十章 大禮(五)


多少年來,這是允姮第一次這般心無罣礙地安睡。

這一睡,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其間他曾醒過數次,但無不是片刻清醒之後又立刻昏睡過去,印象中,只知自己已經不再無休止的前行,而是被平放在了某個地方,久久沒有移動。

恍恍忽忽中,他看到了許多人,威嚴的父親,憨態可掬而心機頗深的叔父,以及叔父身邊那高深莫測的謀士休屠,還有許多許多人,都一一在身前閃爍而過,一幕一幕是如此清晰卻又如此模糊,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置身於真實還是夢幻中。

允姮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有誰知道,背負多少重擔的日子,該是怎樣的一種痛苦?步步緊逼的叔父已經將自己逼到了絕路上,再往後便是深不可測的懸崖。

允姮知道自己已經退無可退,國內有許多部落已經向叔父宣誓效忠,自己這個在他們眼中無比懦弱的少主,只怕根本就不配成為義渠國的國君。

可是允姮又有何辦法,父親將兵權全部都交給了叔父,每每與敵作戰都是叔父領兵,他永遠被放在後方,根本得不到上陣殺敵的機會,向來崇尚武力的國人如何不會認為他是個懦弱之人?

那允姮是個懦弱之人麼?自然不是,否則他也不會冒奇險從河西繞道入秦,想要與秦公一晤。而這件事若是被人知曉,只怕自己這少主之位也不能保,但是若是此事功成,那麼…

父親已經老了,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提雄兵年年叩關秦境,大敗秦軍的英明之主,就像是褪去了尖牙利爪的雄獅,他現在日日沉湎於歌舞昇平的生活中,昔日的雄心壯志早已消退,對於他而言,能守住這塊先人披荊斬棘打下來的土地便可以了,什麼南下中原爭雄天下之類的願景,他早已不再擁有。

允姮很明白父親的想法,他並不是不寵愛自己,而只是更信任叔父罷了。若想要贏得父親的信任,那麼自己就必須做出一件叔父無法做到的事情,而此次入秦便是為了這件事情所來。

這件事在他心中已經縈繞了無數時日,前些日子總算下定了決心,只可惜入秦之後他的親衛便感覺到了一股精騎在暗中跟著自己的隊伍,一連數日不管自己如何隱匿行跡,也無法擺脫他們的跟蹤。

這讓允姮心中一直很是不安,而這股不安隨著隊伍越來越深入秦境,越發的清晰起來,直到那日這群精騎突然向自己的隊伍發起了衝鋒,自己的親衛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這群精騎沖得七零八落。

而也是正是在這個慌亂之際,允姮才驀然發現,這群精騎竟然是義渠國狼騎兵的裝備,也就是說,是自己國家裡有人想要自己的性命!

當時的允姮又驚又恐,他本以為自己的此行入秦的計劃是萬無一失,沒想到卻早就為有心人所知,更沒有想到的事,追殺自己的竟是自己國家的軍隊。

允姮只覺得掉入了冰窖一樣,渾身冷到了極點,甚至連鮮血也凝固住了。他為自己這招兵行險棋投下了自認為足夠的籌碼,然而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這點籌碼在別人眼中根本就是不夠看,就連自己的底牌也早已在他人的算計中。敗了!允姮心中產生了一股深深的絕望。

而這股絕望直到他再次醒來也沒有消散……

「你醒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在允姮耳邊響起,他費力的轉過頭,一張清秀的臉龐出現在眼簾中,乾澀的說道,「你是誰?」

但是允姮才說了一個字,突然便覺得喉嚨疼痛,雖然沒有上次自己昏迷時那般劇烈的火燒火燎,但也極不好受,聲音也頓時啞了下來。

「你不用著急,這時代的醫療條件就這麼簡陋,你那傷沒有感染真是要謝天謝地了。」年輕男子笑著說道。

他臉上的笑容看上去很和煦,似乎並沒有什麼敵意,這讓允姮的心微微放寬了些,只是男子口中所說的所謂感染是什麼意思,他完全搞不清楚。

大概是中原醫者行醫的術語吧。允姮在心中想著,他現在的腦子依舊有些犯暈,不能想太多的事情,否則他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再次睡過去。

「我應該叫你少主呢?還是姮王子呢?」年輕男子依舊是笑容可掬的開口道。

「你…你怎麼知道我…咳咳咳…」聞言,允姮不禁臉色大變,死死的盯著對面的男子,本想要說點什麼,卻不料因為心神激盪而牽扯到小腹的傷口,話還沒說完,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很驚訝嗎?」年輕男子的聲音再次響起,他似乎知道允姮想要說什麼,淡淡的開口道,「若我是你,我一定會對自己居然能在眾多精騎的追殺下逃出升天,更加驚訝,你覺得呢?」

允姮無言以對,腦海中又回想起當日的情狀,自己所率領的親衛在那些義渠精騎的不懈追殺下,一個個倒在自己的身畔,甚至他們連自己為什麼會死在異國他鄉也不知道,想到這裡允姮心中便是一陣愧疚。作為一國儲君,他學過中原文化,也知道中原人將這叫做婦人之仁,然而對於這些手下之死,他卻依舊是心有負疚感。

而當回想起自己最忠心的親衛允可死時的情形,他更是傷心不已,如今只怕自己連祭奠他的機會都沒有,回去之後如何有顏面見其親人?

年輕男子眼見他臉上閃過一絲不忍之色,知其想起了往事,眼底掠過一絲異色,卻並不催促,任他沉湎其中。

「叫我允姮吧,你不是我部落之人,亦不是我義渠國國人。」良久,允姮臉上的神色才恢復正常,淡淡的開了口。

「在下姓宋名病己,允王子可在此處安心休養,想來貴國的精騎無法在這櫟陽城來尋釁的。」男子篤定的開口道。

櫟陽?原來我到了櫟陽城了麼,想不到繞了一個大圈,經歷了生死大劫,還是來到了這裡,這是狼神在眷顧我允姮麼?聽到男子所言,允姮忍不住在心中暗忖。

微扭轉頭瞥了身邊端坐著的這個自稱宋病己的年輕男子,他臉上依舊是掛著笑容,然而允姮卻覺得他那笑容下隱藏著一絲無法言語的味道,這讓允姮有些不安,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為何要救我?」

「怎麼?難道不是允王子你來向我求救的麼?」宋病己故作驚詫狀,反問道。

允姮看了他一眼,吸了口氣,微閉上眼睛,不再開口。宋病己也很有耐心的坐著,嘴唇緊閉,這個時候就看誰等得起了。

「你究竟是何人?」終究還是躺在床上的允姮忍不住先開了口,因為他腦子裡有很多的問題需要屋內的另一個男子回答。

「我?」宋病己微微一笑,淡淡的開口道,「不過一個入秦求仕的士子罷了。」

「入秦求仕的士子?咳咳…」允姮輕咳兩聲,冷冷道,「一個普通的士子能夠擊退二十餘位我義渠國最精銳的狼騎兵?」

擊退?若是讓你知道你那所謂的狼騎兵被全滅的話,不知會是什麼樣的一副模樣。宋病己暗自蔑笑,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眼神從允姮臉上掃過,只見他蒼白的臉色下還隱隱有了些血色。

「今日允王子不要太過勞累,有些事情來日方長,我們可以慢慢探討。」宋病己根本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緩緩站起身,走到門邊輕輕拉開房門。

幾縷陽光從屋外投射進來,好久沒有見到如此明媚燦爛陽光的允姮一時有些不適應,不禁微眯起眼,過了片刻,他已經適應了屋內的亮度,不過卻乾脆閉上了眼睛,也不再開口。

「在下就不打擾允王子休息了,不過有些事情我想提醒一下王子。」宋病己走出屋外忽然又轉過身,陽光再無法照射到他的臉,使得他原本清秀的面龐變得有些陰鬱起來,「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在下並不諱言,既然救了王子你,也得知了王子的身份,自然也想從王子身上得到相應的回報…」

允姮沒有開口,甚至沒有張開眼睛,只是靜靜的聆聽宋病己的話。

「在下知道允王子嚮往中原文化,也曾師從大儒學習,我們中原人有句話想來允王子也聽過,那便是知恩圖報。」宋病己語調依舊是不疾不徐,可是允姮卻能從中聽出一些別樣的意味,「相信允王子不會讓在下失望吧。」

說完這句話,宋病己並沒有著急將門關上,直直的望著床上允姮的表情,眼見他似乎根本沒有開口的意思,眼底閃過一絲異色,緩緩開口,一字一句的說道:「若是允王子欲要求見秦公,在下亦能讓你如願。」

聞言,允姮臉色一變,猛的的睜開了雙眼,嘴唇微張正要開口,卻聽見吱呀一聲,房門已經被徹底的關嚴,而宋病己的腳步聲也越來越遠,允姮臉上神情變幻不已,終究回覆平靜,只是不知何時,剛才他醒來時的那抹絕望已經緩緩消失不見。

「先生。」走出了允姮所在的小院,宋病己放慢了腳步,一直走在他身後的朱泙漫忽然開了口。

「何事?」宋病己並不轉頭,輕聲問道。

「此人似乎並不為先生之言所動,為何…」

「為何我還如此優待與他,你想這麼說對麼?」宋病己微微一笑,開口打斷他的話,轉過身,瞥了眼一臉迷惑的朱泙漫,緩緩道,「誰說他不為所動的?雖然我不清楚義渠國如今的形勢,不過能讓此人瞞著自己的父王入秦來求見秦公,那麼若我所料無差,他必定是對秦公有所求。」

「那先生你…」朱泙漫似乎明白了幾分。

「有些事情,他為了自己也必須要去做。既然不肯回報與我們,那麼讓他回報給秦公亦是一樣。」宋病己眼中精芒一閃,「就當是我宋病己入秦之後,送給秦公的第一份大禮吧!」
tt9981 發表於 2011-9-26 21:05
第二卷 縱橫捭闔第九十一章 大禮(六)


一轉眼,允姮已在這方小院裡待了多日,雖然被禁錮在小院中不讓外出,然而也不知怎麼,才幾日工夫,他卻彷彿已經融入到這奇異的環境之中,每日裡沉默寡言,只是怔怔出神。

他曾暗中查看過自己身體,原先小腹被重創的傷口已經結疤,此刻用厚厚繃帶綁住,防止感染。至於肩上身上那許多皮外傷,也一一都被包紮完好,傷口中雖然不時傳來痛楚,但隱隱亦有清涼之意傳來,顯然傷口上敷了極好的傷藥,才有這等療效。

允姮此刻正值壯年,雖然受傷頗重,但一來身體年輕,二來自幼習武,每日堅持鍛鍊,體格強健,因而他一身傷病,竟是好得極快了。

不過數日,他已經能夠下床勉強行走,只是走路時候,小腹依舊是有些隱隱作疼,沒有幾步,便喘息不止。不過饒是如此,也已讓前來看望他的大夫非常歡喜,讚歎說往日從未見過恢復如此之快的人物,看來不出旬月,便可完全康復了。

在允姮養傷的這段日子裡,只有大夫和那個叫宋病己年輕男子常來看望他,而他沒見過其他人。而因為養傷的緣故,鬼厲也從未出過這個房間,除了偶爾打開窗戶向外眺望。展現在他眼前的,也只不過是一個小小庭院,青磚黑瓦,院中種植幾株矮小樹木而已。

不過自從那日允姮初初醒來之時與過宋病己有過一番交流,之後的日子宋病己除了略顯客套的寒暄,基本再沒有過多的交流。

允姮直到這人至少不會有害己之心,否則也不會救了自己之後,還如此悉心照料,但是同時他也清楚的直到此人對自己是有所圖的,從宋病己當日對自己所言來看,此人已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他期望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樣的回報呢?

想到這裡,允姮不禁自嘲的一笑,自己如今還有何讓人可圖的,還有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回報麼?反倒是這個宋病己曾說過的話,讓他輾轉反側,思量了許久。

右手在小腹上摩挲了一陣,雖然還有些隱隱作痛,不過與記憶中當初中箭時那股錐心刺骨般的疼痛已經好了許多,其中固然有良藥的作用,然而這也告訴允姮,他已經休養不少時日了。而他用的是外出狩獵的藉口帶領親衛出來的,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個月,按常理也到了返回的時候。

可是允姮不甘心,自己為了進入櫟陽城與秦公一晤,已經謀劃了數月之久,只等著狩獵的時節才得以離開都城,名正言順的躲避叔父的監視入秦,雖然行蹤終究還是敗露,可是若是就這麼空手而歸,等到明年…

明年?允姮心中一陣淒涼,明年的自己身在何方只怕都是個未知數,事已至此,退一步絕不是海闊天空。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了部族的族人,乃至這次隨著自己出來而命喪秦境的親衛們,何況如今陰差陽錯,自己已經到了櫟陽城,秦公就在城內,此時不見還待何時?

思慮及此,允姮霍然站起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陽光灑在他的身上,為他披上一層金色,就彷彿是這個季節的顏色般。

不過還沒走出院口,一個鐵塔般的男子便攔住了他的去路,男子並沒有說話,只是用身體堵住院口的的圓形拱門,一身橫肉顯露無遺。男子臉上的表情很平淡,既不是對犯人般的冷漠,更談不上絲毫的敬意,就像是在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般。

「我要見宋病己。」允姮冷冷的掃了他一眼,開口道。

「宋先生秦國各地尋訪去了。」男子也很乾脆的回答道。

「尋訪?」允姮顯然吃了一驚,皺眉道,「他昨日不還來了此處的麼…」

「先生是今日一早去的,還未來得及通知你。」男子瞥了他一眼,開口截道。

「既然是今日出去的,想必他還未走遠,能否請你將他尋回,就說允姮找他有要事相商。」聞言,允姮臉上升騰起一股焦急之色,語氣變得急切起來,也沒有剛才那麼冷漠,不過說話卻還是不疾不徐,顯然是努力不讓男子看出自己的異樣。

可惜男子仍舊是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這櫟陽城乃是商賈匯聚之地,四通八達,先生又未明言將要去到何方,我又如何幫你把他尋回。」

「這…」允姮一時語塞,男子所言倒也無可厚非,畢竟這櫟陽城「北卻戎狄,東通三晉」,的確稱得上四通八達,若是不知宋病己往何方去,而要找到他,那簡直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

「那宋病己有沒有說自己什麼時候回來。」見今日將宋病己尋回已不可為,允姮只好退而求其次,想要問他何時歸來。

「這我也不清楚,先生臨走時交代,快則一月,慢則三月,反正年底是必定會回來的。」男子一副認真的模樣,不像是在說笑。

「年底?」允姮大急,再也無法掩飾心頭的焦慮,提高音量大聲問道,「不行,我要親自去尋他!」

說著,允姮就想要往外闖,然而男子卻死死的卡住了拱門,一臉白漠的說道:「沒有先生之命,還請你呆在小院之中。」

「你!」允姮身為一國之儲君,以前何曾受過這樣的待遇,心中不由怒氣陡升,厲喝道,「給我起開!」

男子仿似沒有聽見一般,雙腳如澆灌一般,矗立在原地,眼神落在允姮的臉上,不僅沒有絲毫的畏懼,反而流露出一絲輕蔑。

允姮死死的瞪著面前的男子,雙手攥緊又鬆開復爾再次攥緊,循環往復了幾次,終究是一跺腳,鬆開手,轉身走了進去。允姮並不是個蠢人,他想起來自己國家裡最精銳的狼騎兵便是被宋病己等人擊退的,而其中想必就有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一位,允姮自詡自己武藝不差,然而還沒自負到能一挑數位狼騎兵的地步,因而也只能負氣離開,再思他策。

男子目送允姮的背影進了屋,微一扁嘴,轉身往旁邊走了幾步,倚靠著一棵高樹,這裡雖然地勢不高,然而卻能夠將允姮所在的院子各處一覽無餘,而院內的人又恰好看不到此處。

忽然,男子一皺眉,警覺的轉頭看向側後方,不遠處一道人影正朝著自己走來,不過待到來人走進,他的眉頭便舒展開來。

「先生。」男子朝來人一拱手,恭敬的開口道。

「泙漫,那人可有異樣?」能如此熟稔的稱呼朱泙漫的人,除了宋病己還會有誰。

朱泙漫憨厚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開口道:「剛才他出來說,想要見先生你。」

「哦,是麼?」宋病己並不是很訝異,反而饒有興致的看著朱泙漫開口道,「那你…」

「我完全按照先生你那日所言,一字不差的對他說的。」朱泙漫知道宋病己想問什麼,趕緊開了口。

「嗯,那就好。」宋病己點點頭,嘴裡低聲喃喃自語,「總算是忍不住了麼?」

朱泙漫看宋病己在那邊自言自語,搔搔頭,有些疑惑的問道:「先生你不是還在客棧內麼?為何你要誆此人說…」

「說我離開櫟陽,遍訪各地了,你想這麼說,對麼?」宋病己笑意盈盈的看著朱泙漫,開口道。

朱泙漫被他勘破了心事,扁扁嘴,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宋病己對他的反應很滿意,他早就知道朱泙漫雖然人看似木訥,然而卻是內秀於心,此番心中但覺得有所疑惑,便直言問於自己,看得出他對自己並無戒備之心,這如何不讓宋病己很是寬慰,畢竟在這櫟陽城不似大梁,他能信任的大抵也只有這個范性口中的傻大個了。

想到范性,宋病己這才發覺自己也有好幾日沒看到他了,也不知這人跑到哪兒去了。這客棧就這麼大點地盤,自己見不到他人,相比是范性不願意見自己。

「我倒不是誆他,而是的確要離開櫟陽去遍訪秦境了。」暫時將范性的事情放到一邊,宋病己朝朱泙漫開口說道。

「啊,先生你當真要去遍訪這秦國土地啊?」朱泙漫張大了嘴,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

「我也不想啊。」宋病己笑著嘆了口氣,看向朱泙漫說,「可是秦公當著眾入秦士子的面說了,必須要遍訪秦國三月,各出治秦之策。國府才會視其策論所長,而後確任職掌。難不成那秦公會為了我這個籍籍無名之人破例麼?」

朱泙漫啞然,雖然那日他沒有隨宋病己和范性一道入到招賢館內,但是看宋病己如此模樣,想來不會騙自己:「那我同先生你一道去吧,我昔年與師父在秦境修行的時候就知道,這老秦人民風強悍,械鬥成風,先生獨自一人,我不放心。」

宋病己轉頭瞥了眼面前的這個男子,只見他一臉誠懇,眼底還滿溢的關切之色,絕不似作偽的樣子,心中不由湧起了一陣感動。宋病己伸出一隻手去重重的拍了兩下朱泙漫的肩膀,鄭重的說道:泙漫,多謝!」

「嘿嘿。」朱泙漫笑了兩聲,想也不想的答道,「泙漫是先生的門客,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先生要去遍訪秦境,我自然要隨扈在左右。」

「你小子少來。」宋病己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你不用那麼文縐縐的說話,我也知道你唸過幾年書的。」

朱泙漫見宋病己如此無拘束的與自己說話,頓時更加眉開眼笑。

「而且說到底,我可沒把泙漫你當食客看過。」宋病己見他如此高興,也笑了起來,「只不過若是你也走了,這人怎麼辦?」

「這…」朱泙漫也想到了這點,不由楞在原地,想了好半天才小聲的說道,「要不讓范先生…」

「你覺得他有可能會幫我倆看人麼?」宋病己打斷他的話,反問道。

兩個男人大眼瞪小眼,對望了老半天,終究還是知道宋病己所言,答案自是不言而喻的。

「你不用擔心,我明日便去到招賢館求一面國府令牌,想來老秦人見了這令牌,便不會為難於我。你便留於此處,給我好好監視這個義渠人。」宋病己想了想,說了個自認為兩全其美的方法。

「哦。」朱泙漫想了想,又開口道,「若是他再次問起先生,我該如何說呢?」

「今日是如何說的,那下次便如何說就是。」宋病己淡淡的說道,眼神飄向那允姮所在的院落,冷道,「只有讓他好好反省一下,他才會明白,現在是自己有求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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