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國士無雙 作者:驍騎校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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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京漢路大罷工

趙大海就是京漢路上的工人,而且生性豪爽,愛交朋友,罷工這種事兒啊,他一準有份,而且肯定是帶頭的。

想到這裡,陳子錕趕忙問道:“那大帥準備怎麼對付罷工?”

趙玉峰道:“還能怎麼對付,哢嚓唄。”說著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陳子錕倒吸一口涼氣:“罷工而已,用不著如此雷霆手段吧。”

趙玉峰冷笑道:“大帥已經夠能忍得了,這幫工人不識抬舉而已,先前罷工幾次嚐到甜頭,反倒來勁了,趁著年關臨近又他媽的罷工,這不是成心搗蛋麼,咱們的軍餉從哪兒來,還不是全靠京漢路的收入,他們罷工,咱們喝西北風啊。”

陳子錕這才明白問題的嚴重性,京漢線稱得上是吳佩孚的生命線,這條鐵路不僅可以迅速調兵遣將,掌控北京和中原腹地,還是一棵搖錢樹,京漢線停上一天,經濟損失不可計數,又攤在年關貨運客運高峰期間,大帥不著急上火才怪。

見陳子錕心事重重的樣子,趙副官便道:“不礙事,砍幾顆腦袋就消停了,晚不了回北京過年。”

陳子錕也不瞞他,道:“我有和朋友在京漢路上工作,我怕他也捲進工潮。”

趙玉峰道:“可是三年前咱們在漢口遇到的那位大哥,還送咱們麵粉來著。”

“正是,他叫趙大海,就跑鄭州漢口這條線。”

“那麻煩了,前幾天大帥下令抓了一批鬧事的工人,興許這哥們就在其中,回頭我到鄭州警察局打聽一下,若是他被抓進了,咱的趕緊想辦法才是。 ”

事不宜遲,陳子錕立刻親自前往鄭州打探消息,臨行前先到參謀處去​​請假,他現在的直屬上級是參謀處長張方嚴,張處長也是上校軍銜,對陳子錕這位大帥眼前的大紅人相當客氣,二話不說當即准假。

等陳子錕出去了,參謀處一幫中校少校立刻竊竊私語起來,陳子錕當大頭兵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校官了,可兩三年過去了,昔日的伙頭軍居然爬到他們頭上,這口氣擱誰都咽不下去,所以陳子錕雖然已經入職半個月,但絲毫無法融入參謀處這個小團體。

又從副官處借了一輛汽車,陳子錕帶著趙玉峰和老王老李兩個馬弁趕赴鄭州。

鄭州原本是個小鎮,自從隴海路京漢路建成之後,東西南北兩大交通要道在此交匯,形成中原最重要的交通樞紐和鐵路編組站,鄭州便跟著發達興旺起來,直至今日已經是中原最大的城市之一。

趙玉峰經常到鄭州喝酒賭錢,對地形熟悉的很,在他的指引下,汽車開到鄭州鐵路局工人宿舍區,這裡位於鐵路沿線,是一片新建的紅磚平房,快過年了,這裡卻一點年的味道也沒有,反而瀰漫著悲戚的氣氛。

汽車慢慢行駛在宿舍區的道路上,路旁一個挎著糞簍子的老頭經過,趙玉峰降下車窗問他:“老頭,你知道有個叫趙大海的住在哪裡麼?”

老頭抬頭看看他,冷漠的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

“媽的,原來是個聾子。”趙玉峰罵道,縮回了汽車。

汽車緩緩向前駛去,老頭恨恨的啐了一口,低聲罵道:“你個狗日的才是聾子。”

看到這輛車門上塗著五色星的汽車駛來,家家戶戶都砰的關上了門和窗戶,在門口玩耍的小孩也被大人抱了進去。

“我操,怎麼感覺和過街老鼠一樣。”趙玉峰眨眨眼,一臉的狐疑,忽然恍然大悟:“這身軍裝做的怪啊,前幾天警察局剛抓了一批工人,大概他們以為咱們是來抓人的呢。”

陳子錕靈機一動道:“不如直接去警察局打聽。”

現如今陳子錕​​是吳大帥帳下高級參謀,無論到哪兒,誰都不敢怠慢,鄭州警察局長黃殿辰聽說洛陽方面來人,立刻親自到大門口迎接,陳子錕軍裝筆挺,馬靴鋥亮,軍刀鏗鏘,身後還跟著副官馬弁,氣派自然不同凡響,黃局長滿臉堆笑將陳子錕迎進警察局,好煙好茶伺候不提。

陳子錕落座之後,開門見山的提到此行的目的:“大帥對京漢路罷工一事極為關心,不知道黃局長這邊有何進展,鐵路何時可以通車。”

黃殿辰不知是計,急忙稟告:“工會獅子大開口,提出幾個條件,第一條就是要罷免京漢鐵路局的局長,還有卑職這個警察局長,還要賠償他們的損失,軍樂隊敲鑼打鼓把扣押的鄭州鐵路工會的牌匾送回。”

陳子錕一拍桌子:“荒謬之極!”

黃局長附和道:“何止是荒謬,簡直就是荒謬,他們還要求星期天帶薪休息,春節放假一周呢,哈哈哈。”

陳子錕卻沒笑,不可否認,工會的某些要求簡直就是與虎謀皮,罷免路局局長和警察局長是絕無可能,讓軍樂隊把東西送回去,更是等同於當眾打吳佩孚的耳光,可星期天休息和春節放假這兩個條件確實打實的反映出工人們的艱辛來。

“那黃局長是怎麼應對的?”陳子錕問道。

黃殿辰見陳子錕不笑,趕緊收住笑容,乾咳一聲道:“卑職派人把工會的幾個頭頭都給抓了起來,嚴刑拷打,勒令他們復工。”

  “有效果麼?”

“暫時還沒有,陳參謀您有所不知,這夥人可不簡單,他們是共產黨啊!”黃殿辰拋出的這個名詞讓陳子錕心中一震。

  “那黃局長準備怎麼辦?”

“殺!”黃殿辰陰惻惻的冷笑著做了一個切瓜的手勢。

“抓了多少人,有名單麼?”陳子錕道。

“有,來人啊,把名單拿來。”黃殿辰讓手下取來名單轉呈陳子錕。

一目十行的看下去,被捕十餘人中果然有趙大海的名字!

“我要提審犯人。”陳子錕不由分說就站了起來,“他們關在哪兒?”

“就在警察局。”黃殿辰親自領著陳子錕來到警察局的牢房,見到了關押在這裡的十二個半犯人,其中有個十歲的男孩,跟他爹一起被抓進來的,因為年紀太小,所以只能算半個人。

牢房裡暗無天日,地上鋪著腐爛的茅草,空氣污濁不堪,陳子錕不由得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摀住了鼻子,很隨意的指著名單上趙大海三個字說:“把這個人提出來,我要單獨問話。”

黃局長立刻照辦,騰出獄卒的值班室來讓陳子錕審問人犯。

隨著一陣腳鐐拖地的聲音,趙大海被帶了進來,當他看到陳子錕的時候,瞳孔收縮了一下,但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的表情。

“你們先出去。” 陳子錕打發了獄卒,上下打量著趙大海:“大海哥,是誰打你的??”

趙大海頭髮蓬亂,眼角烏青,分明是捱過一頓胖揍,但他的眼神卻是無比閃亮,彷彿已經參透了人生的真諦。

“大錕子,真沒想到咱們兄弟能在這兒見面,你啥時候回國的?”趙大海笑了笑,在桌子旁坐下。

“我剛回來,聽說鄭州鐵路工人大罷工,趕緊過來看看,幸好沒事,你別擔心,回頭我想法子帶你出去。”陳子錕說道。

趙大海卻沒答話,炯炯眼神盯著陳子錕,忽然問道:“有煙麼?”

陳子錕掏出一盒大前門,幫趙大海點上,自己也點了一支。

趙大海深深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道:“大錕子,謝謝你的好意,我不能走,因為我的同志們還在這裡,我們一起發下革命的誓言,要同甘苦共患難。”

陳子錕道:“你再不走的話,就要被殺頭了。”

趙大海又猛吸一口煙,淡然笑道:“革命總是要付出犧牲的,我這個帶頭的不死,難道讓那些跟著我罷工的工友們死?大錕子,你要是念著咱們兄弟的感情,就答應我兩件事。”

  “什麼事?”

“第一,把葉開帶走,他才十歲,還是個孩子,第二,我宿舍裡的被窩鋪陳,還有一件新的棉大衣,幫我捎回家裡。”

陳子錕憤然起立,在屋裡來回踱了兩步,指著趙大海的鼻子罵道:“趙大海,你腦子生鏽了麼,胳膊擰不過大腿,你們一幫工人怎麼可能鬥得過吳大帥!你死了,傷心的是嫂子和孩子,誰又能記得你的好?”

趙大海笑了,笑的很豪邁,很灑脫。

“你不懂,你不懂的,犧牲的價值或許暫時體現不出來,但沒有現在流血,工人階級就永遠不會覺醒。”

陳子錕沉默了,眼前的趙大海和自己心目中的趙大海已經不是一個人了,現在的趙大海,眼神中多了一些東西,一些自己暫時還無法理解的東西。

牢房裡,黃殿辰來回踱著步子,忽然一個手下氣喘吁籲來報:“局長,洛陽急電!”

黃殿辰趕緊去接電話,聽筒里傳來直魯豫巡閱使署副官處長的聲音:“小黃啊,罷工的事情處理的怎麼樣了,大帥等著你的消息呢?”

“回處長,大帥派來的陳參謀正在提審工人代表。”黃殿辰答道。

“什麼?陳參謀?大帥沒派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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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黨欠你一個情

黃殿辰的腦袋一下懵了,難不成這位陳參謀是假冒的?不過看他那副派頭,坐著汽車,帶著副官馬弁的,不像是假的啊。

不過茲事體大,萬一遇到冒牌貨就完蛋了,黃局長到底是當警察的,警惕性比較高,下意識的就按在槍套上了,此時電話那邊的副官處長忽然回過味來,道:“你說的是陳子錕吧,他今天是去鄭州的。”

黃殿辰趕緊問:“是個儀表堂堂的高個子,還帶著一個姓趙的副官和兩個馬弁,坐一輛黑色的汽車對吧?”

“對對對,沒錯,就是他,這位可是留洋回來的高級參謀,吳大帥跟前的頭號紅人。”副官處長和黃殿辰私交不錯,又是個碎嘴,滔滔不絕說了一通後,黃殿辰終於放下來心來,回道:“這邊一有消息,卑職立刻打電話向您稟報。”

放下電話,黃局長拽了拽制服下擺,準備去好好巴結一下這位大紅人,可是當他走到牢房門口的時候,卻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工會糾察隊的頭目趙大海,拿著手槍挾持了陳參謀,一幫警察投鼠忌器,端著步槍步步後退。

“不要亂來!”黃殿辰大喝一聲,擋住去路。

“姓黃的,趕緊把我們的人都放了,不然老子一槍崩了他!”趙大海用槍管頂著陳子錕的太陽穴威脅道。

黃局長很是納悶,這傢伙哪裡來的手槍,不過看到陳子錕腰間空著的手槍套便明白了,趙大海是鐵路工會糾察隊長,拳腳功夫相當了得,陳參謀不是他的對手也在情理之中。

看到自家長官被挾持,趙玉峰和老王老李可慌了神,不過看到陳子錕鎮定的眼神,他們又放下心來,很配合的嚷道:“弟兄們都閃開,千萬別傷到陳參謀。”

警察們紋絲不動,他們只聽黃局長的調遣。

黃殿辰緊張萬分,吳大帥跟前的紅人在自己地面上出了事,那可吃罪不起,可放跑了這幫鬧罷工的**,他同樣擔待不起,眼下只有使拖字訣了。

“趙大海,我奉勸你一句,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傷了陳參謀一根毫毛,我讓你生不如死!”黃殿辰故作鎮定道。

趙大海才不吃他那一套,抬手朝天放了一槍,砰的一聲轟響,震得大家耳朵生疼。

“有話好說,別動刀槍。”見對方來真格的,黃殿辰立刻慌了神。

“黃局長,聽我一句話。”陳子錕開腔了,“人跑了,可以再抓,腦袋搬家了,那就吃什麼都不香了。”

一語點醒夢中人,黃殿辰頓時醒悟過來,這幫工人又不是江洋大盜,就算放走了也可以再抓,可逼急了他們做出狗急跳牆的事情,傷到陳參謀,到時候被上頭怪罪下來,自己的烏紗帽可就保不住了。

“把人都押出來。”黃殿辰一聲令下,另外十二個犯人統統被帶出了牢房,他們個個身上帶傷,衣著襤褸,其中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緊緊抓著爸爸的衣服,仇恨的目光死死盯著黃殿辰。

“把他們的鐐銬打開。”趙大海揮舞著手槍說道。

“打開。”黃殿辰命令手下照辦,犯人們的手銬腳鐐都打開,聚攏到趙大海身後。

“打開大門,放我們出去。”趙大海繼續喝道。

“都閃開。”黃殿辰一邊喝令手下讓路,一邊朝心腹猛使眼色,心腹會意,領著一隊警察出門埋伏去了,趙玉峰見狀,也朝王德貴使了個眼色。

警察局大門敞開,趙大海挾持著陳子錕領著一群工人來到門口,又提出一個要求,“我要一輛汽車。”

黃殿辰一攤手:“警察局沒汽車。”

趙大海冷笑:“後院就有一輛卡車,你當我不知道。”

黃殿辰心道警察局就這一輛車你是怎麼知道的,不過此刻來不及細想,讓人把卡車開來,又道:“我們就這一輛車。”

“那你別管了。”趙大海傲然道,轉臉對工友們說:“同志們,你們先走,我來殿後。”

“老趙,保重!”一個留著分頭,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重重拍了拍趙大海的肩膀,低聲下令:“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咱們走!”

“老趙叔,我不走,我陪著你。”那個小男孩掙脫了父親的手,拉住趙大海的衣角,一臉的執拗。

“葉開,聽你爹的話,趕緊走,老趙叔沒事的。”趙大海愛憐的看了看小男孩,又厲聲喝道:“都上車!”

“走!”讀書人一聲令下,工人們互相攙扶著爬上汽車,他們中有會開汽車的,在車頭前一通猛搖,汽車發動起來。

“這位長官,麻煩你送我們一程。”趙大海用槍管拍了拍陳子錕的臉。

“沒問題。”陳子錕點頭道,又對黃殿辰說:“黃局長對不住了,行個方便吧。”

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黃殿辰道:“若是傷了陳參謀,我絕不饒不了你們。”

趙大海笑道:“這個不勞你操心,我們工會又不是警察,不會濫殺無辜的。”

卡車轟鳴著衝出警察局大門,警察局裡恢復了平靜,趙大海依然挾持著陳子錕靠牆而立,不給警察們任何解救的機會,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遠方傳來火車汽笛的鳴響,趙大海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按照事先約定,這是安全的信號,工人們回到鐵路線上,如同老虎回到山林,蛟龍回到大海,哪還有警察們什麼事,此刻脫險的工友們已經駕駛著火車離開了鄭州。

工友們沒事了,趙大海的任務也完成了,他衝陳子錕笑道:“長官,該咱們走了。”

陳子錕讓李長勝把自己的汽車開來,和趙大海一同上車離去,這下黃殿辰可抓瞎了,他安排的伏兵沒能派上用場,現在陳參謀再被劫走,他這個警察局長就真的別乾了,最讓他鬱悶的是,這位陳參謀似乎從頭到尾都很配合工人的行動,簡直就是成心來搗亂的。

眼睜睜的看著汽車駛離警察局,黃殿辰趕緊安排追擊,可是警察局裡沒有汽​​車,根本沒法追。

  ……

飛馳的汽車上,趙大海終於收了手槍,關上保險,倒轉槍口遞給陳子錕:“這次多虧你了。”

陳子錕沒接手槍:“做戲做全套,這把槍你留著防身吧,從今後,咱弟兄見面的機會就不多了。”

趙大海也不客氣,收了手槍,朝後面看了看,對開車的李長勝道:“前面拐彎的地方減速。”轉臉又和陳子錕握了握手:“我代表黨感謝你,保重!”

李長勝照辦不誤,到了地方,趙大海推開車門跳了出去,迅速消失在巷口裡。

“陳參謀,咱們去哪兒?”李長勝問道。

  “回警察局。”陳子錕沉聲道。

黃殿辰見陳子錕安全歸來,終於鬆了一口氣,下令全城大搜捕,捉拿行凶之工人首腦,結果可想而知,連根毛都抓不到了。

陳子錕倒是一人做事一人當,沒讓黃殿辰為難,“黃局長,此事因我而起,我來向大帥稟告便是,來人啊,把我綁起來。”

  大家都面露為難之色。

“發什麼愣,綁人不會麼!”陳子錕呵斥道。

無奈,趙玉峰只好藉了一條法繩,將陳子錕五花大綁起來,過了一會兒,洛陽來的憲兵到了,帶著陳子錕和黃殿辰回去複命不提。

  ……

洛陽,直魯豫巡閱使行轅,五花大綁的陳子錕跪在庭院裡已經有兩個時辰了,回來以後他就跪在院子裡一言不發,吳佩孚也沒提審他,兩下里就這樣僵著,天早就黑了,吳夫人怕院子里地氣潮濕傷了他的膝蓋,特地拿來羊毛氈讓陳子錕墊在下面,看著他嘆口氣,搖搖頭又進去了。

吳佩孚震怒,不是因為**分子逃脫,也不是因為黃殿辰的無能,而是因為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幫助犯人逃走。

陳子錕什麼身手,吳佩孚再清楚不過了,那可是萬馬軍中能取上將首級的驍將,能被帶著鐐銬的犯人挾持,打死他也不信,這事兒再清楚不過了,就是陳子錕串通犯人,故意放水。

所以他沒有為難黃殿辰,直接打發他回鄭州去了,也沒讓憲兵處置陳子錕,畢竟這事兒傳出去,丟人的是自己,吳大帥可是愛面子的人,自己大力培養的後輩做出這等事來,毀的可是自己的名聲。

不處置陳子錕也不行,一時又想不出合適的辦法,只好讓他在院子裡跪著,吳佩孚一襲便裝,坐在書房裡生悶氣,天氣有些冷,僕人點起了炭火,夫人走過來幫他加了一件皮坎肩,柔聲道:“老爺,別生氣了,小陳也不是故意的。”

“哼,不是故意的。”吳佩孚冷哼一聲。

書房的門被敲響,參謀處長張方嚴走了進來,敬了一個軍禮:“大帥,您找我?”

“坐吧。”吳佩孚開門見山道,“陳子錕在參謀處表現怎樣?”

今天發生的事情早就傳開了,張處長早就忌憚這個留洋歸來的西點畢業生了,生怕他搶了自己的位置,遇刺機會哪能不落井下石,他沉吟一下道:“小**事素養很優秀,不過……”

“不過什麼?”吳佩孚皺起了眉頭。

“不過,這讀書讀多了也不是好事,那些赤化分子,大都是讀書人……”

殺人誅心,張處長這話說到吳佩孚心裡去了,千怕萬怕,就怕陳子錕和這幫赤黨扯上關係,那樣的話,一個大好青年就算是廢了。

“你先下去吧。”吳佩孚揮手讓張方嚴退下,對院子裡吼了一聲:“給我進來!”

外面已經下雪了,陳子錕頭上肩上落了一層雪花,遠看就像是雪人一般,聽到大帥召喚,他不敢起身,膝行到書房門口,夫人上前開門,心疼的幫他撣掉雪花,回望吳佩孚:“老爺~~”

“你先下去,這裡沒你的事。”吳佩孚斥退夫人,讓陳子錕膝行進了書房,看也不看他,拉長腔調問道:“子錕,最近在看什麼書?”

陳子錕可不笨,吳佩孚忽然提及這個問題,他自然心知肚明,當即答道:“回大帥,卑職最近看的是《曾文正公家書》。”

“哦?”吳佩孚頗感意外,又問道:“外國哲學類的書籍,難道沒有涉獵麼?”

陳子錕不屑道:“那些宣揚無君無父的書,看了毫無益處。”

  吳佩孚的臉色開始多雲轉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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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衣錦還鄉

吳大帥是何等人,陳子錕再清楚不過了,五四時期他連篇累牘的發布通電支持學生運動,直皖戰爭後執掌大權,更是連“勞工神聖”,“國民自決”這種極進步的口號也喊了出來,京漢路工人組織工會,那也是吳佩孚允諾過的事情,

可工人們當了真,陳子錕可沒當真。

因為他深知,大帥做出這些舉動,只不過是為了政治上的考量,包括大帥書房裡收藏的那些典籍,無政府主義的書也有,馬克思主義的書也有,都不過是為了學兩個時髦名詞迎合大眾而已。

吳大帥表面上是個開明將領,進步軍人,骨子裡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衛道士,老秀才,老道學,腦子裡充斥著五常八德、禮義廉恥那一套東西,這一套騙得了別人,騙不了陳子錕,因為​​他曾在大帥書房裡閉門學習過三天,在那些書籍上看過吳佩孚的親筆題註。

陳子錕賭對了,若是他回答什麼洋文著作,那前途就算是到此為止了,偏偏他提到曾文正公家書,效果自然大為不同,吳大帥最崇拜的人有三個,岳飛,戚繼光,曾國藩,前兩位年代久遠,可曾文正公卻是前清的人物,距今不遠,在巡閱使署的正堂裡,甚至還高懸著曾國藩的畫像,吳大帥亦時常以曾文正公的言行為模仿對象,陳子錕如此作答,自然令他大為滿意。

吳佩孚一顆心頓時放回了肚裡,臉色也好看了許多,“子錕,今天的事情,你有什麼話說。”吳佩孚心情略好了一些,有心想給陳子錕一個台階下。

“回大帥,是我放跑趙大海。”陳子錕倒是條硬漢,一點也不抵賴。

吳佩孚的瞳孔略微收縮了一下,陳子錕的回答他並不吃驚,更不氣惱,反而有些欣慰,難得這小子對自己一片忠心,毫不隱瞞所作所為。

“哦,那你為何要放跑他,你不知道他是煽動罷工的要犯麼?”吳佩孚淡然道,隨手​​翻著桌上的一本書,但心思完全不在書上。

陳子錕朗聲道:“大帥,實不相瞞,趙大海是我結義兄長,我們曾發下誓言同生共死,我實不忍心他被槍斃,所以出此下策,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大帥責罰。”

吳佩孚哼了一聲,起身倒背著手在屋裡踱了幾步,道:“你就在這兒跪著吧。”說罷一挑門簾,走了。

陳子錕在書房中長跪不起,直到天明。

  ……

一場禍事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化險為夷了,陳子錕預料中的軍法審判也沒出現,跪了一夜就當是懲罰了,不過事情絕沒有就此罷休。

舊曆年越來越近了,京漢鐵路大罷工也被強力鎮壓下去,鐵路恢復了暢通,吳佩孚心情大好,邀來首席幕僚白堅武在花園裡下棋飲酒賞雪。

白堅武察言觀色,見吳大帥眉宇間有一絲憂慮,便道:“大帥有何心事,不妨一吐為快。”

吳佩孚也不瞞他,將陳子錕私自放走赤色分子一事娓娓道來,白堅武聽了哈哈大笑,道:“玉帥何需多慮,這不是一出活生生的華容道麼。”

一語驚醒夢中人,對於華容道的典故,吳佩孚自然是耳熟能詳,關雲長義薄雲天,赤壁之戰中私自放走了曹孟德,但此事不但絲毫無損關公的名聲,反而更加彰顯他的義氣。

“如此有情有義之人,玉帥用著也放心啊,反倒是那些翻臉無情的宵小之輩,才需要提防才是。” 白堅武呵呵笑道。

吳佩孚眉毛一揚,鬱鬱不歡之色一掃而空,道:“堅武深知吾心啊。”

白堅武又道:“不過,此子確實還需一番歷練。”

“如何歷練?”吳佩孚有些納悶,陳子錕當過最低級的大頭兵,又曾出洋留學,難道歷練的還不夠。

白堅武道:“需要磨掉一些棱角才堪大用。”

“難道在參謀處供職不是歷練?”

  “參謀處遠遠不夠。”

  “那?”

白堅武淡然一笑,說出三個字來:“陸軍部。”

吳佩孚撫掌大笑,陸軍部可謂磨礪年輕人的好地方,那兒充斥著食古不化的老學究和眼高於頂的留學生,軍政大事又輪不到他們管,每天除了喝茶看報,就只剩下勾心鬥角了,把陳子錕派去坐幾天辦公室,磨磨他的性子倒是個合適的地方。

於是,陳子錕在參謀處的椅子還沒坐熱,就被一紙調令派到陸軍部任職去了,正巧舊曆年快到了,吳佩孚準了他一個月的假期,提前十天就踏上了北上之路。

  ……

重回北京,站在人潮湧動的京漢路正陽門西車站門口,陳子錕感慨萬千,四年前他初到北京之時,還是個懷揣利刃身穿老羊皮襖的愣頭青,如今斗轉星移,已經是堂堂的陸軍上校了。

走出大門,一群洋車夫立刻湊了過來,熱情的招呼道:“先生,要車麼,我的車乾淨。”

陳子錕微笑著掃視著他們,指著一個穿著“紫光”號坎的小伙子說:“就你了。”

小伙子露出一口白牙,驕傲的笑了:“先生,您這眼力真沒說的,我們紫光車廠的車,那是北京城頭一號。”

陳子錕笑笑沒說什麼,跟著車夫上了車,道:“宣武門內頭髮胡同。”

車夫拉起洋車,甩開兩條腿跑起來,一邊跑一邊搭訕:“先生您是探親還是訪友啊。”

陳子錕笑而不答,到了胡同口,車夫問道:“您打算去哪一家?知道門牌號碼麼。”

  陳子錕道:“繼續往前。”

“往前可就到我們車廠了。”小伙子咕噥著繼續往前拉,到了紫光車廠門口,陳子錕叫停了洋車,拿出一枚小洋拋過去,提起皮箱昂首闊步進了大門。

薛寶慶正站在院子裡,手拿一塊乾淨毛巾擦車呢,忽聽馬靴敲擊地面的聲音,趕緊堆起笑臉準備應付,哪知道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大錕子身穿筆挺的毛料軍裝,腳蹬鋥亮的高筒馬靴,一手拿著大衣,一手拎著皮箱,笑吟吟的看著自己。

寶慶愣了一下,隨即扔掉毛巾,疾步上前:“大錕子!”

“寶慶。”陳子錕放下皮箱,一把抱住了寶慶。

杏兒端著針線筐從內院出來,看到這副情景,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大錕子,你可回來了。”

剛才拉陳子錕的那位車夫站在門口,都看傻眼了,這位長官竟然是掌櫃的老相識。

正巧王棟樑拉車進來,那車夫便拉著他道:“老王哥,那是誰啊?”

“這你都不認識啊,他就是咱們的大老闆啊。”王棟樑道。

“原來是陳大老闆啊。”小車夫這回是真傻眼了,捏著那枚小洋喃喃自語道:“這錢我得留著。”

陳子錕走的時候還是個小小的陸軍少尉,現在卻是堂堂上校軍官,可謂衣錦還鄉,這兩年北京城還算太平,去年的直奉大戰,城裡都聽見隆隆的砲聲了,家家戶戶嚇得要死,哪知道沒幾天消息傳來,吳大帥打贏了,世道太平,車廠的生意就好做,再加上寶慶為人厚道,生意做的風生水起,現在紫光的名頭已經在北京城打響了,上上下下足有一百多輛洋車。

兩年未見,兄弟們之間有千言萬語要說,一時間卻不知從何開口,寶慶嘴笨,興奮的直搓手,笑的合不攏嘴,杏兒心細,拿煙倒茶,端出糕點零嘴請陳子錕吃,王大媽聽說陳子錕回來了,顛顛的跑來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這才噙著淚水說:“高了,壯了,這兩年大媽可擔心死了。”

杏兒笑道:“每逢初一十五,王大媽都要燒香拜佛,請神仙保佑你平安呢。”

忽然門口出現一個瘦高的身影,穿著藏青色的學生裝,戴著學生帽。面容似曾相識,似乎不好意思進來,杏兒招手道:“傻站著幹啥,快來見見錕子哥。”

陳子錕笑道:“這是果兒吧,兩年沒見成大人了,有十八了吧?”

果兒紅著臉點點頭:“過了年就十八。”聲音有些沙啞,正是青春期變聲階段特有的嗓音。

陳子錕忽然想到陳三皮,便問道:“你爹呢?”

杏兒撇嘴道:“現在仗著女婿有錢了,人家也得瑟起來了,整天泡在天橋兒,不是泡澡就是聽戲,不過好歹是不再耍錢了。”

“乾娘呢,身體還好麼?”陳子錕可沒忘了自己還認過這門親戚。

杏兒道:“娘身子骨好得很,她今天回柳樹胡同送節禮去了,那些老鄰居還都來往著。”

陳子錕道:“對了,大海哥有沒有回北京。”

一陣沉默,寶慶開口道:“大海哥在河南犯了事,被官府通緝,警察廳的許隊長還特地來問過話,聽說犯得是殺頭的死罪,這年是沒法回家過了。”

一直靦腆的坐在旁邊不言語的果兒忽然說話了:“大海哥沒犯罪,建立工會,組織罷工,那是工人應該享有的權利,當局未經審判,就在漢口槍斃數十名工人,這才是犯罪!”

果兒這番話可把大家嚇了一跳,杏兒趕緊道:“少胡咧咧,在家亂說也就罷了,出了家門可不敢亂說話。”

陳子錕收斂了笑容,盯著果兒問道:“這些話是誰教給你的?”

他一身軍裝,不怒自威,果兒竟然毫無懼色,道:“沒有誰教給我,是我自個兒看報紙知道的。”

陳子錕繼續盯著果兒,一言不發,屋子裡的氣氛變得寒冷起來,杏兒和寶慶面面相覷,都有些害怕,杏兒更是勸道:“那啥,小孩子不懂事瞎說的,大錕子你別當真。”

忽然,陳子錕哈哈大笑起來,拍著果兒的肩膀說:“小子,有膽量,也有自己的看法,不錯不錯。”說著拿出一支金光閃閃的鋼筆塞在果兒學生裝的口袋里道:“這只派克金筆是我從美國帶來的,你拿著好好學習,記住,永遠不要人云亦云,要堅持自己的想法。”

寶慶和杏兒兩人如釋重負的對視了一眼,長長吁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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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當年的感覺

陳子錕回來了,依然住在頭髮胡同紫光車廠後宅,正房西屋是他的臥室,這麼多年了,連陳設都沒變過,每隔幾天王大媽都會打掃一番,等著陳子錕回來住。

如今大錕子終於回來了,杏兒和王大媽忙乎的團團轉,曬被子、彈棉花,打掃庭院,寶慶悶葫蘆一般,憋了半天吼了一句:“今天加菜,吃燉肘子。”大夥兒都嘿嘿笑,知道這是薛掌櫃心情喜悅時獨特的表達方式。

當晚車廠大擺宴席,大夥兒全喝趴下了,陳子錕也是酩酊大醉,被人扶著來到後院牆根狂吐,忽然看到車棚下停著一輛積滿灰塵的腳踏車,記憶的閘門被打開,漫天鳴響的鴿哨,什剎海的冰糖葫蘆,北大校園裡​​的邂逅,六國飯店中的浪漫,一幕幕全都浮上心頭。

四年了, 不知道林文靜人在何方,或許已經嫁作他人婦了吧,陳子錕摩挲著腳踏車的車把,唏噓不已。

  ……

第二天,陳子錕換了一身新衣服,去拜會了熊希齡,熊老見他學成歸國,自然是勉勵一番,當聽說他仍住在車廠的時候,前總理當即表示不妥。

“既然已經分配到陸軍部供職,那就更要尋個體面的宅子居住了,住在車廠裡成何體統,你若是暫時沒地方安身,到我這裡來住。”熊希齡這樣說。

陳子錕自然是唯唯諾諾,老先生一番好意,可他卻不理解自己的一番心意,雖然出國鍍金了,穿上軍服馬靴了,但自己的心卻沒變。

中午在熊府吃了飯,陳子錕又帶著禮物拜訪了恩師辜鴻銘,昔日學生來訪,辜教授自然欣喜萬分,再聽陳子錕說上幾句法語英語,更是品頭論足道:“腔調已經很足了,語言天賦方面,我認識三個奇才,趙元任是一個,你是一個。”

陳子錕明知故問道:“還有一個呢?”

“當然是老夫。”辜鴻銘捻著鬍子道,一副狂生狀。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從椿樹胡同出來,陳子錕自然而然的就去了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林文靜曾經住過的宅子依然空關著,大門上的油漆剝落的更嚴重了,一陣風吹過,牆頭上的枯草瑟瑟舞動,更顯凋敝。

林宅附近就是李大釗的家,陳子錕想到自己在北大曾受過他的照顧,便登門拜訪,敲了一會兒門,一個小女孩前來開門,警惕的問道:“你找誰?”

“我找李大釗先生。”陳子錕道,見那女孩沒有讓自己進去的意思,又補充了一句:“我是他的學生。”

“我爸爸不在家,你改日再來吧。”小女孩不由分說關上了門。

陳子錕聳聳肩,只得離去,剛走出胡同,就感覺到有人跟著自己,他掏出煙盒和鍍金打火機來點煙,鏡面打火機上顯出跟蹤者的樣子,是個穿藍布長衫戴禮帽的男子。

繼續向前走,經過街道拐角的時候,陳子錕忽然飛身上了牆頭,那名跟蹤者拐過彎來,發現目標竟然丟了,四下打量一番,正要悻悻離去,忽然陳子錕從天而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子:“操!敢盯老子的稍!”

一巴掌就扇過去,打得那人鼻血四濺,牙也飛了,踉蹌退了幾步之後,竟然從腰里掏出一把黑漆漆的小手槍來。

陳子錕飛起一腳就把槍給踢掉了,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一用力,卡啪一聲,胳膊脫臼,疼的他哎喲一聲就跪在地上了。

“媽了個巴子的,敢在老子跟前玩槍,活得不耐煩了吧。”陳子錕隨身也帶著手槍,那是一把小巧玲瓏的銀色花口擼子,還是當年張學良贈送的禮物。

見他掏槍,那人當即服軟:“長官,自己人。”

“呸,誰他媽和你自己人。”陳子錕罵道。

“長官,我是警察廳偵緝隊的偵探。”

“哦,偵緝隊的兄弟啊。”陳子錕收了槍,大模大樣道:“我是陸軍部的,你盯我的梢想幹什麼?”

偵探苦著臉道:“長官,我奉命監視李大釗家,一切和他有往來的人都要盯梢,我哪知道您是陸軍部的長官啊,看你這副扮相,就是個大學生啊。”

陳子錕扭頭看看街上玻璃櫥窗中的自己,一襲毛料西裝,眉目俊朗,確實像個大學生,便將那偵探的胳膊往上一提,關節復原了。

  “為什麼監視李大釗?”

  “他是赤色分子啊。”

“哦……下次別跟著我了。”陳子錕不願和他繼續糾纏,收了槍便走,那偵探不敢招惹他,灰溜溜的跑了。

陳子錕叫了一輛洋車,準備回頭髮胡同,車夫剛跑了兩步,斜刺裡衝出一輛汽車,徑直將洋車撞翻在地,陳子錕什麼身手,當即腳尖一點,人就飛了出來,穩穩落在地上。 、

從汽車裡竄出四個彪形大漢,張牙舞爪撲過來,陳子錕不慌不忙,一通拳腳過後,四個傢伙便躺在地上哼哼了,不過陳子錕的西裝也被扯了個大口子。

又一輛汽車呼嘯而至,車門打開,先跳出來的正是剛才那個盯梢密探,指著陳子錕大叫:“隊長,就是他!”

汽車後門打開,下來一個陰沉著臉的中年男子,雙排扣呢料西裝,外罩狐狸皮領的呢子大衣,頭戴盛錫福的呢子禮帽,派頭十足。

此人一看到陳子錕,立刻陰轉晴,咧嘴笑道:“陳老弟,啥時候回北京的,也不通知兄弟一聲,也好去車站接你。”

原來他正是陳子錕的舊相識,北京警察廳偵緝隊的隊長許國棟。

“許大哥,別來無恙啊,我這不剛從洛陽回北京麼,還沒抽出時間上您那兒坐坐那,怎麼樣老哥哥,這兩年過得還行吧。”陳子錕掏出金質煙盒來,遞了一支給許國棟,“來一支美國煙。”

“客氣了。”許國棟接了煙,掏出自己的打火機幫陳子錕點燃,自己才點了,寒暄道:“老弟現在陸軍部任職?”

“是啊,大帥讓我到陸軍部歷練一下,這不還在假期中麼,等過了年我才去報到。”

他倆在這裡聊天聊得熱乎,全然不顧地上躺著的四個偵探,那個盯梢的傢伙見陳子錕和許國棟談笑風生,便明白自己誤報了軍情,這小子真的是陸軍部的官兒,而且身份不低,連許隊長都和他稱兄道弟的。

聊了一會,許國棟才提到發生誤會的事情,連聲向陳子錕道歉,陳子錕也是個爽快人,笑道:“這不沒事麼,不過人家的洋車可被你們撞壞了。”

那個倒霉的洋車夫一直站在旁邊可憐巴巴的看著他們呢,不是他不怕,而是洋車壞了實在沒法交差。

許國棟當即掏了幾張鈔票讓手下送給那車夫,打發了他又道:“老弟,晚上我做東,給你接風洗塵。”

陳子錕道:“改天吧,今兒晚上約了人。”

許國棟打趣道:“約了誰啊,要不我也去湊個熱鬧算了。”

陳子錕道:“哦,是以前的老朋友,叫李俊卿。”

許國棟倒吸一口涼氣,李俊卿是什麼人他當然清楚的很,這人原本是天橋澡堂子華清池的搓澡工,生的眉清目秀,比女人還俊,後來搭上曹老帥身邊的大紅人李彥青,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陳子錕和他交好,那就等於躋身政壇高層啊。

“呵呵,那我還是不去給六爺添亂了。”許國棟清楚自己的斤兩,別說是一個小小的偵緝隊長了,就是警察廳長親自到了,人家都不一定給面子。

“喲,您的衣服破了,這可真對不住您了,咱約個時間,瑞蚨祥給您做一套新衣服,您瞧怎麼樣?”許國棟忽然發現陳子錕衣服上的大口子,趕緊賠罪。

“不麻煩了,弟兄們也是盡職而已,回頭給他們說一聲對不住,我拳腳上可能重了點。”陳子錕並不打算追究什麼,摸出懷錶看了看又道:“時間不早,我先走了。”

“你請,慢走。”許國棟滿面堆笑,目送陳子錕離開。

等陳子錕走遠了,那偵探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頭兒,他誰呀?”

“他啊,那可要從四年前說起了……”許國棟一臉的神往。

  ……

回到家才發現,西裝不但被扯開一個大口子,後襟也綻線了,陳子錕從上海就帶了一套西裝過來,這件破了,就只有軍裝可以穿了,無奈,只好穿軍裝赴宴去了。

晚宴是李俊卿請的,如今他混的當真不錯,連帶著趙家勇也跟著沾光,本來小趙只不過是正陽門火車站上一個警衛兵,現在水漲船高,被提拔為交通部護路軍的排長了,手底下管著幾十號人槍,威風的不得了。

弟兄們再度聚首,氣氛卻不大一樣了,李俊卿和趙家勇頗能談到一起去,說的是都是北京官場上的新鮮事,什麼某總長家的姨太太和車夫私通,某次長家的小姐偷漢子之類的,薛寶慶顯然和他們沒什麼共同語言,只能傻呵呵的喝酒。

外頭又下雪了,遠遠的能看見正陽門巍峨的城樓在風雪中屹立著,東來順飯店裡溫暖如春,陳子錕的心卻一點也熱乎不起來,因為他已經找不到當年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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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文藝車夫

這一場酒又是喝的天昏地暗,一壇二鍋頭把陳子錕徹底放倒,吐得一塌糊塗,把一套嶄新的毛料軍官服都給糟蹋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來了,只記得一睜眼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外面太陽當空照,灑在身上暖洋洋的,窗戶上貼著紅紙剪的窗花,陳子錕坐了起來,想去拿衣服,卻拿了個空。

杏兒端著一碗粥走進來,陳子錕趕忙大叫:“我可沒穿衣服。”

“切,誰稀罕看你,快把這碗粥喝了,你的衣服都髒了,裡面的衣服我洗了,毛料軍裝我也不敢洗,送外面洗衣房了。”杏兒說著,將稀粥遞到了陳子錕面前。

“那我穿什麼?”陳子錕接過了稀粥嚐了一口,不冷不熱正好,還有點甜,一翻,裡面藏著兩個紅棗。

“早給你準備好了。”杏兒從炕尾拿過一套藍布棉襖道:“這還是你以前的衣服,幫你洗乾淨留著呢,試試還合身不?”

陳子錕拿過棉襖一看,針腳密密縫,恐怕是出自杏兒的手筆,不由感慨道:“杏兒,寶慶真是好福氣啊。”

“你呢,啥時候把媳婦帶來我們看看啊。”杏兒說著,又從櫃子裡拿出一頂狗皮帽子,“還有你的帽子,都給你放著呢,前天剛曬過,正好戴著出門。”

藍布棉襖,狗皮帽子,再配上一雙皮頭灑鞋,簡直就是苦力的打扮,喝完了稀粥,杏兒拿著空碗出去,陳子錕打扮停當,在地上蹦達了兩下,又找回初來北京時候的感覺。

昨夜一場大雪,舊都銀裝素裹,陳子錕興致大起,索性出門賞雪,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天橋附近,一堆人圍著耍把式賣藝的看熱鬧,他也湊了上去,只見一個勁裝少女正在場中舞劍,身形動作酷似夏小青,一套劍法使得行雲流水一般,引來一片叫好之聲。

少女收了劍,捧了銅鑼繞場一周,嘴裡念叨著江湖話,陳子錕這才看清楚,少女臉型和夏小青相去甚遠,只是一個普通的賣藝女子罷了。

丟了一枚大洋過去,陳子錕心情略微有些沉重,在路上慢慢走著,忽然一輛洋車駛過,拉車的正是紫光車廠的王棟樑,陳子錕見他臉色很難看,便招手道: “棟樑,你哪裡不舒服?”

王棟樑見是自家老闆,忙道:“昨天吃多了大肥肉,晚上又喝了兩碗涼水,鬧肚子了,老闆,我得趕緊上趟茅房,您幫我看一會兒車子。”

陳子錕道:“沒問題,你趕緊的。”

王棟樑捂著肚子弓著腰跑到路邊茅房裡去了,陳子錕則坐在洋車水簸箕上,掏出一支煙來抽著。

兩個學生打扮的少女急匆匆走了過來,其中一個雙馬尾辮的女孩看到陳子錕,眼睛一亮道:“有洋車。”

旁邊白圍巾少女也高興起來:“太好了,終於遇到空洋車了,車夫,西單跑不跑?”

陳子錕有些納悶,不過轉眼就明白過來,這倆姑娘把自己當成拉洋車的了,可不是麼,自己這身打扮,這副作派,那就是一如假包換的洋車夫。

“那啥,我在這兒……”陳子錕指了指茅房。

“麻溜的,拉不拉?我給雙份錢。”雙馬尾跺著腳說道,小丫頭脾氣還挺火爆,白圍巾看起來年齡大點,說話也客氣:“大叔,我們有急事,幫幫忙吧。”

一聲大叔喊道陳子錕心坎裡去了,想當年林文靜可不就是這麼喊自己的麼。

“成,我拉。”陳子錕站起來衝茅房方向喊了一聲:“棟樑,我拉生意了。”然後拿手巾麻利的掃了掃車座位:“兩位小姐,請。”

兩個女孩爬到了洋車上,陳子錕將車把上的羊皮坎肩遞過去:“您二位拿著蓋腳,今兒天有點冷。”

雙馬尾接了坎肩,揮手道:“趕緊的,西單石虎胡同七號,我們都快遲到了。”

“好嘞,您坐穩了。”陳子錕抓起車把,撒開步子就跑,雖說有幾年沒摸車把了,但是一跑起來,這感覺就回來​​了,他跑的姿勢很標​​準,一看就是老北京的車把式。

昨夜一場大雪,早上天就晴了,沿街商舖各掃門前雪,道路上的積雪也被清道夫掃到路邊,但路上依然有不少被行人踩的污濁不堪的黑雪,屋簷下更是掛滿了長長的冰溜子,這一路上來來往往的洋車生意都不錯,小年將近,大夥兒都忙著到處走親戚拜年,這倆大姑娘沒打到洋車也是情理之中。

陳子錕跑的又快又穩,倆姑娘放下心來,在車上旁若無人的聊了起來。

“語兒,你們的話劇排演的怎麼樣?”聽聲音是白圍巾在說話。

“你是說我們的新編話劇《羅密歐與茱麗葉》麼,已經排的差不多了,不過全英文的大段朗誦實在是要命,我怕到時候會露怯,表姐,你聽我朗誦一段就知道了。”

說著,雙馬尾就開始用英語朗誦話劇裡的對白,白圍巾很認真的聽完了,讚道:“語兒,你的英文水平越來越長進了,這段朗誦很有意境。”

雙馬尾羞澀道:“表姐,你就知道誇我,你也說說缺點啊。”

白圍巾道:“語兒可是咱們培華女中的驕傲,哪有什麼缺點啊,社里讓你演朱麗葉,正好可以將莎翁名著的閃光點展現的淋漓盡致。”

雙馬尾道:“不是我演得好,是莎翁寫得好,羅密歐與朱麗葉,不愧是他筆下四大悲劇之一啊。”

忽聽有人插話道:“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是麥克白、奧賽羅、李爾王和哈姆雷特,羅密歐與茱麗葉只不過名氣比較響亮而已,談不上莎士比亞的代表作,而且,小姐您的發音稍微有些不夠優雅,不過這已經非常難得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說一口流利的牛津腔的。”

倆大姑娘驚呆了,四處張望也沒看到插話的人,最後目光終於落在埋頭拉車的洋車夫身上,這麼近的距離,唯有他而已。

兩人面面相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這番話是一個拉洋車的說的?

“你……師傅,是你在說話?”白圍巾小心翼翼的問道。

“是啊,說到莎士比亞,其實我更喜歡雪萊,Without exception the best and least selfish man I ever knew。”陳子錕一邊拉車一邊侃侃而談,沒聽到兩個女孩的回應,又道:“難道不是麼,英國文學史上最有才華的抒情詩人。”

陳子錕隨口一句英文就徹底震撼了兩個女孩,這可是地道的英國牛津腔,高貴優雅,吐字準確,如果從一位紳士嘴裡說出來倒也沒什麼,可偏偏是從一個拉洋車的苦力說出來,而且在說的同時,這位師傅還在拉著車呼哧呼哧的跑動,這幅場景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你你你……你是誰?”雙馬尾驚的花容失色,結結巴巴的問道。

“我是拉洋車的啊,咱們說到哪兒了?英國戲劇是吧,實際上,十九世紀的英國戲劇一蹶不振,遠沒有莎翁時期那麼輝煌,不過幸好他們還有蕭伯納,這位老哥深得易卜生主義的精華,我在倫敦的時候有幸見過他一面,他的睿智和機敏令人叫絕……”陳子錕一邊不緊不慢的跑著,一邊大吹牛逼。

兩個女孩已經嚇傻了,嘴巴張的大大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陳子錕意猶未盡,繼續道:“相比之下,羅素就顯得無趣多了,羅素你們知道吧,抱歉,你們大概是研究戲劇和詩歌的,羅素是搞分析哲學的,挨不上邊,我在大英圖書館看書的時候,和這位老先生一起喝過咖啡,當時他還問了我幾個問題,你們知道是什麼麼?”

說著說著,已經到了目的地,西單石虎胡同七號,這裡掛著一塊“新月社”的牌匾,進進出出的都是一些圍著雪白圍巾,戴著眼鏡的青年文藝男女。

“二位,到了,兩角錢,謝謝您。”陳子錕把洋車放下,鞠躬打千,請兩位小姐下車。

白圍巾和雙馬尾已經完全傻掉了,呆呆的忘了下車,被陳子錕提醒後,雙馬尾才拿出小包掏了一塊大洋遞過去。

“小姐,我找不開。”陳子錕一聳肩膀。這時候兩位姑娘才發現,這位車夫不但身材英挺,而且眉目俊朗,端的是一個美男子。

“表姐,你們來了,就等你們了,快進來。”新月社里出來一個身段窈窕的小姑娘,陳子錕眼睛一亮,笑道:“這不是林小姐麼?”

來的正是曾在倫敦見過的林徽因。

林徽因也認出了陳子錕,笑吟吟道:“你也回國了,怎麼幹起這個營生來?”

陳子錕道:“我本來就是乾這個營生的嘛,對了,這兩位是您的表姐?”

“對啊,她倆都是我的表姐,我們一起長大的。”林徽因道。

“既然是林小姐的表姐,那就不收錢了,回見吧。”陳子錕呵呵笑著,拉起洋車顛顛的跑遠了。

“徽因,你認識這個人?”雙馬尾癡呆呆的望著陳子錕的背影問道。

“嗯,老早就見過,後來在倫敦又見過一次。”林徽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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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尋找羅密歐

兩個女生都是林徽因姑媽的孩子,白圍巾叫王孟瑜,雙馬尾叫曾語兒,和林徽因一樣,她們都是培華女中的學生,也是新月社的成員,今天是新月社編排的改良話劇彩排的重要日子,兩姐妹光顧著去外城賞雪,要不是遇到陳子錕,肯定要遲到。

這麼一位神秘的大帥哥竟然是表妹的熟人,快人快語的曾語兒自然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可林徽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甚至連那位車夫的名字都說不出來,只說曾在倫敦有過一面之緣,沒來得及細問姓名。

曾語兒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可也奈何不得林徽因,此時正巧有人喊林徽因過去,曾語兒便忿忿不平道:“表妹從小就這樣,什麼好東西都自己佔著,尤其男人,更是不許她人染指。”

王孟瑜忙道:“可別瞎說,表妹不是這樣的人。”

“還說不是……”曾語兒氣鼓鼓的白了她一眼,不過到底是自家表姊妹,新月社又是公共場合,不好再繼續這個話題。

今天社里上演的劇目是莎翁名作《羅密歐與茱麗葉》,曾語兒出演朱麗葉一角,出演羅密歐的是一位北師大的學生,人倒是挺英俊的,可惜戴一副眼鏡,又稍顯瘦弱,氣質上遠遠達不到羅密歐的味道。

偏偏男主角這幾天有些感冒,鼻音很重,動輒就咳嗽,一幕戲下來,中斷了七八次,到後來曾語兒急了,直接下了舞台道:“不演了,除非換人。 ”

大家頓時著了慌,新月社里女的多男的少,能用英語演出話劇的男士就更是鳳毛麟角了,難不成讓女同學來反串羅密歐,這個提案一出,立刻遭到曾語兒的反對,她大聲說:“羅密歐就要有羅密歐的樣子,他應該是個英俊、高大、浪漫、多情的美男子,而不是一個書呆子或者陰柔的形象。”

新月社是一個新成立的文藝團體,社員們都是北京城內博學多才的青年男女,對新式的詩歌戲劇充滿想法,曾語兒的說法立刻得到一部分的讚同,認為反串是對莎翁名劇的不尊重。

王孟瑜自然知道曾語兒的想法,立刻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那麼,既然咱們社里沒有合適的男主角,語兒你就推薦一個吧,有合適的人選可不要吝嗇哦。”

曾語兒衝表姐眨了一下眼睛:“人選倒是有一個,這個人不論從外形還是內涵,都非常適合出演羅密歐,實際上,他不光能演羅密歐,還能演哈姆雷特、演奧賽羅,演任何角色,他的氣質相當出眾,他的英語純正地道,比我們中的任何人講的都要好。”

說著,她還挑釁式的看了看台下的新月社創始人之一的徐志摩,徐詩人雖然在英國待過一段時間,但英語說的並不算很地道。

徐志摩根本沒聽她說話,一顆心全放在林徽因身上。

社員們聽曾語兒說的天花亂墜,都很感興趣,紛紛道:“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說這個人是誰?”

曾語兒兩手一攤,道:“可是我並不知道他的姓名。”

  台下一片嘩然。

“不過,林徽因知道他的來歷。”曾語兒一指林徽因,嘴角漾起了狡猾的微笑,心說你不是瞞我麼,看看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怎麼交代。

林徽因微微一笑:“我和他曾在倫敦有過一面之緣,但之後並未有聯繫。”

曾語兒氣壞了,正要說話,林徽因又道:“其實想找這個人很簡單啊,他的車上不有號碼麼?”

眾人都附和道:“是啊,只要知道汽車牌號,到警察廳一查就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林徽因嘴角依然掛著笑:“我表姐說的那個人沒開汽車,而是拉著一輛洋車。”

台下頓時炸了窩,不過大家都是文藝青年,沒有對洋車夫的身份表示鄙薄,只是感嘆大隱隱於市,連一個拉洋車的都有如此才情,可見我泱泱中華人才濟濟啊。

搞文藝的人,平時做事都不溫不火的,但是一遇到藝術上的事情,便都變成了急性子,曾語兒描述的這個人,給大家留下極深的懸念,每個人都迫切的想見到他,可是究竟到哪兒去找他呢?

還是林徽因最細心,在陳子錕離開的時候記下了他洋車車廂上的號碼。

北京警察廳對市內所有洋車都有統一編號,以便管理,紫光車廠的車子也不例外,一群人當即打電話給警察廳人力車管理科查找資料,這年頭能打電話的人都不是凡人,警察廳方面不敢怠慢,立即著手調查,可北京城成千上萬輛洋車一時半會也查不出來,於是便問洋車什麼樣子,又是林徽因記得清楚,說是一輛紫色車廂,裝四盞電石燈的車。

警察哈哈一笑,道:“知道了,是紫光車廠的車子,車廠就在宣武門內頭髮胡同,你們上那兒找去,比在我們這兒查更方便。”

於是,話劇也不排了,大家推舉三個女生去尋找這理想中的“羅密歐”。

  ……

頭髮胡同紫光車廠很好找,林徽因和兩個表姐來到門口,輕輕叩門:“有人麼?”

寶慶趕緊出來,一看三個女學生登門,頓時嚇了一跳:“喲,您幾位這是?”

“我們想找一個人,拉6798號車的車夫在這兒麼?”林徽因問道。

薛寶慶撓了撓腦袋,車廠每一輛車的編號他都記得,6798是王棟樑的車,難不成這三位女學生來找王棟樑?不可能啊,王棟樑老實巴交一個拉車,哪點能吸引女學生啊,忽然他腦子靈光一閃,剛才大錕子不拉著王棟樑的車回來的麼,八成人家找的是他。

“哦,知道了,在後院呢,我領你們去。”寶慶顛顛的在前面帶路,領著她們來到後院,正看到一個男子**著上身​​坐在角落裡,端著一盆涼水往身上澆。

三個女生嚇了一跳,這寒冬臘月的洗冷水澡,不要命了啊,非禮勿視,她們趕緊轉過臉去。

寶慶也嚇壞了,忙道:“大錕子,你幹啥呢,不怕著涼啊。”

陳子錕回頭咧嘴一笑:“習慣了,要不是怕人圍觀,我還想下后海游泳呢。”

忽然看到三個女孩背對著自己站在後院月亮門口,趕緊胡亂擦了一下,拿起小褂披上,走過去問道:“這不是林小姐麼?”

三個女生轉過頭來,王孟瑜和曾語兒都羞答答的不敢抬頭,林徽因卻坦然的和陳子錕對視著,微笑道:“我來請你參加新月社的活動。”

陳子錕的頭上散發著熱氣,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什麼活動?”

  “演戲劇,扮演羅密歐。”

“謝謝,演不了。”陳子錕一口回絕。

曾語兒急了:“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演不了,不要浪費了自己的才華。”

王孟瑜也跟著勸:“是啊,我們都在等著你呢。”

陳子錕卻並不買賬,平心而論,他自認是個好演員,當馬賊的時候經常化妝偵查,從未失手,但此表演和彼表演絕非一回事,站在舞台上用英文朗誦大段的台詞,才他看來那不叫表演,叫裝逼。

所以,即使三位美女出馬,陳子錕也毫不買賬。

見他如此執拗,林徽因莞爾一笑,道:“那麼不讓你演戲總可以吧,新月社里有些很有名氣的人,比如梁啟超、胡適之,我想你應該有興趣認識一下吧。”

這下說到陳子錕心裡去了,胡適暫且不提,梁啟超可是維新派的代表,在前清的時候就是和康有為、譚嗣同齊名的人物,如今更是名聲顯赫的政壇學界聞人,如今有此機會結識梁啟超,哪能不去。

“好吧,我去。”陳子錕立刻答應。

自己說破了嘴都白搭,表妹一句話就解決問題,曾語兒有些不悅,但陳子錕願意參加詩社,她還是蠻開心的,問道:“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子錕。”陳子錕露出一口晶瑩的白牙笑答。

這年頭,窮人家的孩子根本沒條件刷牙,所以大部分底層人民都或多或少有些牙病,要麼齲齒蛀牙,要麼一口黃板牙,能保持這麼一口好牙齒,就說明這個陳子錕絕不是什麼苦力,起碼從小家境不錯。

林徽因剛要說話,曾語兒搶先道:“你真是拉洋車的麼?”

“當然是了,民國八年的時候,我給教育部林先生家拉包月,還見過林小姐呢。”陳子錕雖說是在回答曾語兒的提問,眼睛卻是看著林徽因。

林徽因忽然記起來了,自己確實曾在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堂叔家裡見過這個人,這個人和一個叫朱利安的人長得很像,但卻不是同一個人。

“對啊,我見過你,在文靜姐姐的家裡。”林徽因道。

“林小姐可知道林文靜現在哪裡?”陳子錕的心忽然被揪了一下,生怕聽到林文靜已經嫁人生子的消息。

林徽因道:“叔叔去世後,姐姐就跟著嬸嬸回了福建老家,聽說因為分家產的事情鬧得很不愉快,後來她們娘仨離開福建,從此音訊全無。”

“這樣啊。”陳子錕嘆了一口氣。

王孟瑜和曾語兒聽到他倆的對話,面面相覷不敢相信,原來這人真的是個車夫,而且還在林文靜家里拉過包月!怎麼時隔四年搖身一變就成了英語流利學識淵博的主兒,這事兒到底從何說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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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新月社里的黑魚精

新月社的成員都等著呢,既然陳子錕已經答應,那就立刻啟程前往,不過陳子錕沒有合適的行頭,西裝扯破了,軍裝送去洗了,總不能一身老棉襖去參加詩社的聚會吧,幸虧杏兒還幫他保存著當年的一套學生裝,穿上之後略微有點緊,但更顯精神。

寶慶安排了四輛洋車送他們過去,新月社就在西單附近,是前清時候一位大學士的宅邸,古色古香的,門口還有倆石獅子,院子裡搭著暖棚,棚下就是戲台,雖然略有簡陋,但大夥兒的熱情卻是不減的。

看到林徽因三姐妹帶著一個英挺的年輕人進來,社員們夾道歡迎,陳子​​錕笑吟吟的四下拱手致意,毫不怯場,這風度和作派,還有這一身漿洗的干乾淨淨的藏青色舊學生裝,讓大家不禁疑惑起來,這哪裡是什麼洋車夫啊,分明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大家歡迎新月社的新成員,陳子錕先生。” 林徽因帶頭鼓起掌來,熱烈的掌聲響起,尤其是那些女社員們,都暗暗交換著欣喜的眼神,社里終於有一個能扮演王子的好演員了。

唯有徐志摩臉色有些陰晴不定,推了推鼻樑上的圓框眼鏡,緊緊盯著陳子錕的一舉一動,如臨大敵一般。

忽然有人大聲問道:“陳先生,有人說你是拉洋車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等陳子錕回答,就有人接話:“當然是假的了,如果他是拉洋車的,那我就讓我爹僱他拉包月,一個月給十五塊錢!”

一陣哄堂大笑,在場的都是年輕學生,氣氛自然熱烈而無拘無束。

陳子錕笑道:“我真的是拉洋車的……對了,胡適先生也在,您可以為我證明。”

胡適今天也到場了,不過他已經認不出陳子錕了,上下打量一番後,依舊不敢確定:“您見過我?”

陳子錕道:“民國八年初,放寒假之前,您和辜鴻銘教授曾經有一個賭約……”

話沒說完,胡適就恍然大悟:“哦,原來是你啊,我想起來了,哎呀呀,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同學們,他真的是一位洋車夫!”

胡適什麼身份,那可是北京大學的教授,學界的新秀,他的話自然不會有半點摻假,此言一出,全體轟動,王孟瑜和曾語兒更是互相交換了一下欣喜的眼神,大有撿到寶的感覺。

林徽因更是歪著頭含著笑看著陳子錕。

陳子錕注意到了林徽因的目光,掃視過去,四目相接,這雙眼睛讓他一瞬間想起了林文靜,不由得心裡一酸,目光裡就帶了一絲憂鬱。

徐志摩冷哼一聲,將臉別到了一旁。

忽然門口傳來嘈雜之聲,一個青年奔進來道:“梁先生和林先生他們到了。”

大夥更加興奮起來,一起到門口迎接梁啟超和林長民等人,這股熱乎勁比剛才還熱鬧,陳子錕被他們擠得沒地方站,只得不斷往後退。

“和我站在一起。”忽然間,林徽因伸手拉住了陳子錕,指尖傳來溫熱細膩的感覺,不由得令人心旌蕩漾。

梁啟超笑容滿臉,操著一口帶著濃厚廣東味的國語挨個詢問社員們的姓名和年齡,當走到陳子錕面前的時候不禁一怔。

“梁伯伯,您認識他麼?”林徽因問道。

“哦,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梁啟超道,向陳子錕伸出了右手。

陳子錕趕緊雙手握住對方的手,自我介紹道:“晚輩陳子錕,久聞梁公大名,今日得見,也算了了一樁夙願。”

梁啟超哈哈大笑,道:“後生可畏,小陳,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現在哪里高就?”

“我是美國軍事學院畢業,去年底剛回國,如今還在休假期間。”

“嗯,好。”梁啟超點點頭,繼續轉向下一個人,林徽因眨著眼睛道:“梁伯伯,我就不用介紹了吧。”

梁啟超哈哈大笑,轉向大家道:“今天社里準備了什麼節目?”

曾語兒道:“改良話劇羅密歐與朱麗葉,陳子錕就是我們新找來的男主角。”

一直站在梁啟超身後的林長民頓時笑道:“你們怎麼總換男主角啊。”

曾語兒道:“舅舅,你思想有些陳腐了,男主角和丈夫一樣,不合適就要換,難道不對麼?”

  下面一陣笑聲。

“對,當然對。”林長民是個開明派,對女權主義者也持支持態度,他轉而問陳子錕:“羅密歐,你以前演過話劇麼?”

“沒有。”陳子錕老老實實答道。

“那你是票友?”林長民有些奇怪了。

“也不是,我向來對任何戲劇都沒有興趣。​​”陳子錕道。

林長民和梁啟超交換一下目光,都覺得有些驚訝,怎麼新月社會找一個不會演戲的人來演羅密歐。

“既然不會演戲,那你來做什麼?”那位被曾語兒罷免了羅密歐資格的男生有些不忿,站出來質問道。

陳子錕微微一笑,道:“對戲劇沒有興趣,不代表不會演戲,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在這座大舞台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演員,生旦淨醜,各有不同,難道不是麼?”

“說的太好了!”曾語兒率先鼓起掌來,大家也都跟著叫好。

那男生有些沮喪的退了回去,在高大英俊還是海歸的陳子錕面前,他感覺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盧瑟,完全抬不起頭來,更別說一戰的勇氣了。

“那麼,陳先生準備怎麼在新月社的舞台上向我們詮釋羅密歐這個悲劇角色的內心世界呢?”徐志摩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向陳子錕發起挑戰。

新月社的成員可不簡單,哪一個拿出去都是精英分子,心高氣傲是肯定的,徐志摩更是新詩領域的翹楚,一首熱烈、真摯、輕柔、細膩而又飄逸的《再別康橋》不知道迷倒了多少懵懂少女。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在當今中國文藝圈,誰要是不會背誦這兩句,簡直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在英國的時候,徐志摩曾和林徽因有過一段戀情,為了她甚至休掉了已經懷孕的妻子,可是回國之後,他卻越來越感覺把握不住自己的愛情了,詩人的感覺總是無比敏銳的。眼前這個留美學生陳子錕,就是自己的勁敵。

面對徐志摩的挑釁,陳子錕只是淡然一笑:“對不起,我沒說要演羅密歐啊,我是學軍事的,對戲劇沒有研究,對莎翁的作品也不是很熟悉,我來,只是來參加新月社,結識這裡的朋友和老師。”

這個回答,頓時讓徐志摩有一種重拳落空的感覺,合著人家根本沒想和自己針尖對麥芒啊。

“為什麼不演呢,你英語那麼好。”曾語兒抱怨道。

陳子錕道:“真的很對不起,我確實對西方戲劇沒有興趣,如果可以的話,我覺得咱們新月社應該創作一些反映底層百姓生活,為勞苦大眾謀福利,為國家民族的前途吶喊鼓勁的作品,而不是整天沉迷在八桿子打不著的歐洲中世紀的才子佳人劇裡。”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可謂把新月社里每個人都得罪了,都是愛好詩歌戲劇的閒雲野鶴,你和大家說什麼國仇家恨底層百姓,這不是成心搗亂麼。

大家悶不吭聲,都裝作仔細思索的樣子,但又不好意思反駁,畢竟陳子錕抬出來的這頂帽子太大了,誰也沒這麼大腦袋來戴。

林長民打破了安靜:“小陳這番話字字珠璣,可謂金玉良言,我們應該在研究詩歌戲劇的同時,多關心一下民生疾苦,創作一些這樣的作品,新月社要發展壯大,就必須有陽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

梁啟超也道:“有道理,我贊成。”

社員們頓時不再迷惘,熱烈的鼓起掌來。

陳子錕也跟著鼓起掌來,忽然他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襟,扭頭一看,林徽因沖自己嫣然一笑,伸出大拇指做了個讚揚的手勢。

這一幕被曾語兒和徐志摩看到,兩人心中都泛起了微酸。

既然陳子錕執意不願意出演羅密歐,那麼男主角依然由原來那位男生擔任,這麼一折騰,他倒是有點感激陳子錕,覺得這個橫空出世的傢伙沒那麼可惡了。

話劇繼續排練,無關人等到房間裡喝茶敘話,林徽因向陳子錕介紹了新月社里其他一些重要成員,陳西瀅、凌淑華、餘上沅、丁西林等,都是北京知識文化界有名的人物,陳子錕不卑不亢,和大家一一見禮,侃侃而談,末了梁啟超還正式邀請他到家裡做客,陳子錕自然是欣然答應。

兩個小時候,話劇排練結束,今天的活動到此結束,大家三三兩兩結伴離去,林徽因不願意乘父親的汽車走,要和表姐們一同步行賞雪,林長民梁啟超他們這幾個大人只好先行離去。

林徽因剛走到到大門口,早已等候良久的徐志摩快步上前道:“徽因,我送你。”

“不用了,我和表姐們一起。”林徽因眉眼低垂,不和詩人對視,然後就見陳子錕在王孟瑜和曾語兒一左一右的陪伴下說說笑笑走了出來。

  詩人當即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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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非等閒

看到徐志摩快步離去,陳子錕喊了一嗓子:“徐兄,你東西落下了。”

徐志摩猛回頭,看看地面,啥也沒有,推推眼鏡,狐疑的看著陳子錕。

“你的雲彩掉了。”陳子錕笑得有些奸詐。

王孟瑜和曾語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林徽因也不覺莞爾,徐志摩氣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丟下一句“無聊!”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陳子錕,你這個玩笑開的有些惡毒哦。”曾語兒道。

“是麼?”陳子錕眉毛一揚,無限陽光。

“嘻嘻,是相當惡毒,不過我喜歡。”曾語兒嘻嘻哈哈,眉開眼笑,王孟瑜也跟著笑,林徽因抿起嘴搖了搖頭,一副無奈的樣子。

四人沿著胡同慢慢往前走,王孟瑜忽然道:“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們,羅素問了你哪幾個問題?”

  陳子錕道:“你們真想聽?”

“想啊,想啊,快說。”曾語兒興奮起來,羅素可是世界級的名人,大哲學家,他居然會向陳子錕請教,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林徽因雖然沒說話,也悄悄豎起了耳朵。

陳子錕乾咳一聲道:“羅素先生問了我兩個問題,第一,對倫敦的天氣適應麼,第二,喝咖啡要不要加糖。”

一陣沉默,忽然三個女生都捂著嘴吃吃的笑起來,若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恐怕這幾位淑女就要捧腹大笑了,最可笑的還不是陳子錕說的笑話,而是他說笑話時一本正經的模樣,簡直太逗了。

老實說,新月社里不乏年輕有為之輩,英俊小生更是如過江之鯽,但是像陳子錕這樣幽默陽光,還帶點蔫壞的帥哥可是稀有動物,所以就連從不缺乏追求者的林徽因也情不自禁的想接近他。

四個人在大街上走著,時不時發出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陳子錕的美式調侃讓她們開心極了,完全沒發覺一輛汽車已經悄悄跟在了後面。

那是一輛最新式的美國進口龐蒂克小轎車,閃亮的車身,塗成白色輪轂顯得極為新潮,車裡坐著四個小伙子,一水的大背頭,黑西裝,眼睛緊盯著路邊三個身材曼妙的少女。

開車的小伙子猛然狂按喇叭,鳴笛聲把三個女孩子嚇了一跳,看到惡作劇得逞,汽車裡爆發出一陣狂笑聲。

“有毛病吧。”曾語兒低低的罵了一聲。

“表姐,別跟這幫惡少一般見識,咱們走。”雖然年紀最小,但林徽因卻是姊妹中的領軍人物,尤其這種時刻,兩個表姐都下意識的聽她的話。

女孩們加快了腳步,陳子錕瞄了瞄汽車裡這幾張面孔,若在四年前,他早就撿起磚頭砸過去了,可現在的他卻並沒當一回事,畢竟在美國上學的時候,他和喬治等人也經常開著車在馬路上追逐女孩子。

可是他這一眼卻給自己惹來了麻煩,汽車忽然加速前進,擋在他們前面,一張白臉伸了出來:“嗨,小妞,跟我們到六國飯店跳舞去吧。”

三個女孩站住了,林徽因正色道:“先生,請你放尊重些。”

“嘿喲,我哪兒不尊重了?今兒小爺就讓你知道什麼叫不尊重。”小白臉開門下車,一隻咸豬手就伸了過去。

“啪”的一聲,咸豬手被林徽因拍了下去。

小白臉興奮起來:“有勁,爺喜歡,你們幾個也別閒著啊。”

車裡另外三個油頭粉面的青年也下了車,把三個女孩圍在牆角,這裡雖然是西單繁華地帶,但他們走的是一條僻靜的巷子,真要發生點什麼,還真沒人來救。

四個紈絝子弟沒把陳子錕放在眼裡,林徽因等人也沒打算指望他,因為陳子錕今天的行頭是一套單薄的學生裝,看起來就像一個買不起冬裝的窮學生,瘦高個,這種人往往是很沒有戰鬥力的。

“你們想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還敢亂來不成!”林徽因嚴詞喝止對方,但絲毫效果也沒有,王孟瑜和曾語兒嚇得更是腿都軟了,對培華女中的乖乖女來說,欺男霸女的惡少只存在於戲曲和小說中,真來到自己身邊的時候,那些段子裡的悲慘故事反而更加劇了恐懼。

她們瑟瑟發抖的樣子更加刺激了惡少們,四個小子搓著手,舔著嘴唇嘿嘿淫笑著湊了上去,完全被無視的陳子錕撓撓頭皮,終於忍不住了。

“嘿,哥們。”他拍了拍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

那人一轉頭,只見缽盂大的拳頭迎面而來,當時就鼻血長流了。

另外三人反應還算迅速,立刻摩拳擦掌準備鬥毆,可是他們哪裡是陳子錕的對手,被一拳一個迅速KO,小白臉更是被打斷了鼻樑子,血流滿面,慘不忍睹。

“曾小姐,麻煩你到前面馬路上的警亭去把巡警喊來,不能便宜了這幫小子。”陳子錕道。

“好嘞。”曾語兒一溜小跑叫警察去了。

“王小姐,林小姐,麻煩你們幫忙,把他們的鞋帶解下來。”陳子錕又道。

“什麼?鞋帶?”兩位女生都瞪大了眼睛表示不懂。

“對,鞋帶。”陳子錕說著,親自做了示範,將小白臉皮鞋上的鞋帶抽了下來,反剪其雙臂,捆了一個結結實實的豬蹄扣,這種繩扣極其歹毒,把頭、手、腳連在一起,犯人只能仰頭翹腳趴著,如同待宰的豬玀。

林徽因和王孟瑜見狀,也把其餘三人的鞋帶解了下來,交給陳子錕來幫這幾個惡少都綁了起來,這四個可憐蟲什麼便宜還沒占到就被一頓老拳打得七葷八素,現在又被綁成這樣,恨得牙根直癢癢。

“小子,你行,你敢打我,我記著你了。”小白臉惡狠狠道。

“打你怎麼了,我還要把你送官法辦呢,像你這種紈絝子弟就該長點記性,要不然你還以為四海之內皆你爸呢,都他媽慣著你!”陳子錕照頭就是一巴掌。

幾個小子依舊罵罵咧咧,陳子錕聽著耳朵起繭子,索性將小白臉的皮鞋脫掉,拉下他的襪子塞進嚷的最兇那個人嘴裡。

  於是,整個世界清靜了。

幾分鐘後,巡警趕到,陳子錕拿了一張許國棟的名片給他們看,巡警們立刻敬禮,將四個人犯押走不提。

陳子錕雷厲風行就懲治了惡少,在三位女生的心中分數值再次猛漲,送她們到家門口的時候,竟然都有些依依不捨起來。

“再見,三位美麗的小姐。”陳子錕彬彬有禮的摘下學生帽致意,然後轉身離去,竟然連頭也不回。

“我覺得他……很有男子氣概。”曾語兒望著陳子錕的背影離去,站在門口傻傻道。

“嗯,他還是個很有趣的人。”王孟瑜道。

“回家吧。”林徽因不發表任何意見,進了林宅大門,關門的時候,卻深深凝望了那個背影一眼。

剛進家門,林徽因便被父親叫到了書房裡。

“徽兒,爸爸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陳子錕。”林長民凝神做思索狀。

“您應該是見過的,陳子錕曾經是之民叔叔家的包月車夫。”林徽因答道。

“哦?車夫。”林長民若有所思。

“是的,但不是一個普通的車夫,他是辜鴻銘和劉師培的高足,又是公派留美的學生,知識面很寬,人也很有眼界和志向。”

“不不不,他似乎到我們家裡來過的。”林長民的記憶力很好,但這幾年經歷的人和事很多,還是有些想不起來。

“或許您說的是另一個人,叫朱利安.所羅門的一位先生。”林徽因的記憶力也是相當優秀,當即就說出了父親模糊印像中的那個名字。

“對,是這個名字,我覺得,其實這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林長民道。

林徽因眨眨眼睛:“有這個可能麼?”

“現實永遠比小說更精彩,我們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背後的原因,但我可以斷定的是,此子絕非等閒之輩。”

父親向來在讚揚晚輩的用詞上毫不吝惜,但用“非等閒之輩”來形容一個人還是頭一次。

“絕非等閒之輩……”林徽因默默念著這句話,腦海中閃過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最後居然定格在剛認識的這張英氣勃勃的臉上。

  ……

陳子錕可是直魯豫巡閱副使吳佩孚手下愛將,而老吳則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人物,他親自推薦赴美留學的人才回到北京,哪能掩得住別人的耳目,雖然陳子錕還沒到陸軍部去報到,登門拜訪的人就絡繹不絕了。

糞王於德順是頭一個,進門就抱怨陳子錕回來沒通知到他,陳子錕答應和他大喝一場才罷休,喜滋滋的去了,然後齊天武館的閆志勇也來了,他倒是規規矩矩客客氣氣的,說是奉了師傅的意思前來給陳大俠請安,改天有空的話,還請賞臉一起吃個便飯。

京城那些個車廠的老闆也紛紛來遞帖子,攀關係套近乎,北京四九城的這些混混,有都慕名前來拜訪,好像能沾上陳子錕的邊就能撈到多少好處似的。

陳子錕來者不拒,照單全收,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給自己面子,那不得接著,再說了,指不定哪天就能用到這些關係。

舊曆年來臨前這些日子,他過著一種匪夷所思的生活,白天在新月社里和一幫文鄒鄒的文藝青年編演新劇談文學談莎翁和蕭伯納,晚上和京城黑白兩道的好漢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吹牛逼練拳腳,幾天下來,陳子錕覺得自己就要精神分裂了。

唯有和林徽因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覺得心神安寧,有種說不出的愉悅感,起初他以為這是因為林徽因骨子裡有些和林文靜相似的東西,後來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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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過年

1923年的除夕到了,舊曆年期間,不論是官府還是商舖統統關門歇業,大家忙著走親訪友、置辦年貨,新月社的活動也暫時中止,休息半個月,等到正月十五後才開張。

除夕下午,車廠提前收車下班,按照老規矩,今天車廠不收份子錢,拉多少都是車夫自己的,相當於給大夥兒發了過年的紅包了,車夫們歡歡喜喜回家過年,陳子錕也跟著寶慶、杏兒到柳樹胡同大雜院去過年。

雖說寶慶兩口子掌管著這麼大一個車廠,賬上起碼有大幾千塊現洋,可他們卻一分錢都不敢亂花,因為這家業是陳子錕的,而且還有熊希齡的股份在裡面,兩口子只是代為掌管,他們連新宅子都沒買,依然住在大雜​​院裡。

如今大雜院裡的鄰居已經不多了,先是嫣紅娘倆離去,然後是薛大叔去世,後來又搬走了幾乎鄰居,現在只剩下寶慶一家,杏兒一家,還有趙大海一家了。

冬日的大雜院,籠罩在過年的氣氛中,破敗的大門口貼著嶄新的對聯,每個角落都被勤快的主婦們打掃的干乾淨淨,寶慶家的灶台熱氣騰騰,鍋裡燒著開水,杏兒一邊拉風箱一邊遞柴火,杏儿娘和寶慶的娘忙著下餃子,豬肉韭菜餡的餃子可香著呢。

趙大海家的鍋屋裡,大海媳婦忙著切菜,大海娘炒菜,王大媽端菜,忙的不亦樂乎。

男人們在堂屋裡坐著說話,大雜院只剩下三家人,這三家人平日里來往多多,比一家人還親,現在薛大叔走了,陳三皮又不上檯面,家裡能主事的長輩就只剩下趙大叔了。

趙大叔坐在首席,然後是陳子錕、寶慶、陳三皮,陳果兒,陳三皮有自知之明,只坐在末席,趙大海的兒子趙子銘今年十歲了,上初小三年級,也算半個男人了,自己端了個小板凳坐在爺爺旁邊。

想到已經故去的薛巡長,還有遠在他鄉的李耀廷、不知所蹤的趙大海,大家都是一陣唏噓,自從趙大海出事以後,趙大叔的頭髮就全白了,這大過年的,兒子在外面音訊全無,心情總歸好不到哪裡去,桌上擺著八個冷菜,一壺酒,他光喝酒不吃菜,喝一口酒嘆一口氣:“大海這孩子,也不來封信。”

陳子錕勸道:“趙大叔,您別擔心,大海哥朋友多,走哪兒都吃不了虧。”

陳三皮附和道:“對對對,一個好漢三個幫,大海指不定在哪兒發財呢,興許又給老哥您娶了一房兒媳婦呢。”

“爹,你亂說什麼呢!”果兒把筷子一放,眉毛擰在一起,他現在是國中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有資格和大人們坐在一起。

“是是是,爹胡說八道,爹該掌嘴。”陳三皮輕輕朝自己臉上扇了幾下,繼續嬉皮笑臉。

趙大叔笑笑,招呼大家道:“掃興了,掃興了,今天過年,不提那些不高興的事兒,來,喝酒。”

大家共同飲了一杯,開始討論車廠的生意和寶慶的婚事,過了年,三年守孝期就滿了,寶慶和杏兒的婚期也該定日子了。

這邊正聊著,廚房裡的熱菜走馬燈一般端了上來,雞鴨魚肉樣樣俱全,還有熱騰騰的餃子,陳子錕招呼道:“那啥,你們也來吃啊。”

“我們吃過了。”杏兒一甩大辮子,又進鍋屋去了,按照祖輩的規矩,女人是不能上席面的。

酒過三巡,天已經黑了下來,外面開始有人放炮,趙子銘頓時跳著腳要去放炮玩,果兒也跟著響應,陳子錕起身道:“走,放炮去。”

以前過年,都是趙大海領著孩子們放炮,今年趙大海不在家,炮仗是大海媳婦給買的,只有可憐巴巴一串小鞭,掛在樹梢上如同死蛇,點著了劈裡啪啦一炸就算完了,一點也不過癮。

“你真笨,應該拆散了零著放,那才有意思。”果兒雖然十八歲了,但心性上還是個孩子,見鞭炮一下就​​放完了,忍不住責備起趙子銘來。

趙子銘年紀小不懂事,頓時哭喪著臉要找娘要錢買炮仗去。卻被陳叔叔攔住。

  “想要炮仗啊,咱有!”

滿滿一洋車的砲仗從屋里拉了出來,不光有鞭炮和二踢腳,還有西洋禮花,這都是陳子錕掏錢買的,果兒和趙子銘一看,眼睛都亮了。

於是遍開開心心放起炮來,兩人手拿點燃的香煙,放的不亦樂乎,大雜院門口的枯樹下,紅色的紙屑鋪了厚厚一層,鞭炮聲把四鄰全都壓了下去。

西洋禮花更是好看,燦爛的煙花在空中化成五顏六色光怪陸離的一片,宛若天女散花,整個胡同的人都出來看西洋景,一張張面孔長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大雜院門口也站滿了人,大海媳婦喃喃自語道:“我的天啊,這得花多少錢啊。”

陳三皮接話道:“這種洋人炮仗,一根就得一個大洋,大錕子這一會兒起碼放了二十塊錢的。”

“媽呀,真能糟蹋錢。”大夥兒都乍舌不已,不過心裡卻挺舒坦的,能糟蹋錢也是個本事,說明人家大錕子有出息了。

忽然陳子錕看到人群中有張熟悉的面孔一閃而逝,便推說上茅房走開了,繞了一圈終於又找到那個人,跟著他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

“大海哥,回來咋不進家?”陳子錕問道。

那人正是趙大海,在外面逃亡了一段時間,他人變瘦了,鬍子拉茬的,身上也臟兮兮的,一雙眼睛卻更加閃亮。

“我來過幾次,胡同里總有鬼鬼祟祟的人盯著,所以就沒給家裡添亂,今天過年,我尋思那些人該走了吧,哪知道還在,真他媽的敬業,對了,有煙麼?”

陳子錕乾脆將一盒大前門都遞了過去,趙大海點了一支美滋滋的抽了起來:“唉,過年了,真想家啊。”

“那你準備怎麼辦?總這樣在外面晃蕩也不是個事兒啊。”陳子錕道。

“沒辦法,我看一眼就得走,組織上還有任務。”趙大海吸著煙,望著胡同里點炮的兒子,滿眼都是不捨與憐愛。

“大海哥,你是什麼組織的人?”陳子錕問道。

趙大海頓了一下,還是答道:“我是共產黨員。”

  ……

趙大海終於還是沒有回家,因為警察廳和憲兵隊的人一直在柳樹胡同盯著,他只是隔得遠遠的深情的望了家人一眼,就消失在夜幕中。

陳子錕把趙大海曾經來過的消息告訴了他們一家人,趙大叔氣的老淚縱橫:“這是要造反啊,前清那陣子,菜市口殺的革命黨還少啊,大海這個不孝的小子,我沒這個兒子!”

大海媳婦哭天抹地,大海娘更是嚎啕大哭,彷彿兒子已經走上一條不歸路,趙子銘歪著小腦袋,不解的望著大人們,拉著陳子錕的衣角問:“我爹幹啥壞事了,不敢回家?”

陳子錕撫摸著趙子銘的腦袋說:“你爹沒幹壞事,他只是憑良心做了該做的事情。”

  ……

大年初一,陳子錕還在睡夢之中就被叫醒。

“老闆,上海來的電報。”是單身漢王棟樑在院子裡叫喚,昨天晚上陳子錕從大雜院回來後,見王棟樑一個人在廂房裡坐在爐子邊喝悶酒,便陪著他喝完了一壇酒,自己還暈著呢,王棟樑早就起床劈柴燒水打掃院子了,看來這小子酒量相當不錯。

陳子錕急忙披衣起來,簽收了這封電報,電報是鑑冰從上海拍來的,上面只有一行字:新年快樂,速匯款。

一陣頭大,陳子錕下意識的摸摸兜里,空蕩蕩的,昨天晚上他把身上全部的錢都給趙大海了,現在身無分文。

自從鑑冰跟了他之後,陳子錕才算知道,這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會花錢的女人,用鑑冰的話說,她的衣櫃里永遠缺一套行頭,在上海當花魁的時候就置辦了上百件錦繡綢緞衣服,遠赴美國之後,這些衣服都不要了,又買了許多時髦的洋服,現在那些洋服過季了,不流行了,又遇到舊曆新年,不得重新買幾套上得了檯面的行頭。

雖說鑑冰在上海有李耀廷照顧,但那總歸是小叔子,不能樣樣都指望人家啊,陳子錕只好去找寶慶要錢,寶慶二話不說,當即從櫃裡提了二百塊現大洋出來,還問他:“夠不夠?”

陳子錕苦笑著搖搖頭,按照鑑冰花錢的速度,二百塊只夠她兩個星期的開銷。

這下寶慶傻眼了,心說大錕子你找的這是啥媳婦啊,簡直就是天火,敗家星啊,二百塊大洋夠小戶人家一年的開銷了,到你這兒居然過不了一個月。

這也沒辦法,舊曆年期間,中國銀行休息,存款提不出來,就是想匯款也要到東交民巷的外國銀行去辦理。

無奈,陳子錕只好拿著這二百塊錢去了東交民巷的匯豐銀行,辦完事出來,見對面日本正金銀行里出來兩個人,男的矮墩墩的,西裝革履春風滿面,女的個頭高挑,貂裘滿身氣度不凡,兩人鑽進汽車呼嘯而去,陳子錕不禁愕然,那女的怎麼這麼像姚依蕾。
p29695797 發表於 2013-6-22 10:58
第六十二章 庶務科小中尉

汽車絕塵而去,陳子錕悵然若失,四年過去了,刁蠻任性而又不失純真可愛的姚依蕾已經在他的腦海中漸漸淡去,可今天突然見到一個如此相似的女子,他才發現,其實自己從未忘卻那段記憶。

又過了幾日,大年初七,春節假期結束,政府各部門開張辦公,陳子錕的假期雖然還剩餘幾天,但他已經厭倦了這種閒散生活,索性銷假去陸軍部報到了。

陸軍部仍在鐵獅子胡同,就是陳子錕曾經帶兵掃蕩過的那個地方,不過時過境遷,徐樹錚等一幫皖系干將早就煙消雲散了,現在執掌陸軍部大權的是北洋元老張紹曾,這位張總長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當年曾經有過“士官三傑”的美譽,前清時期就當過統制,後來又加封侍郎銜的宣撫大臣,論資歷,比吳佩孚老多了。

按照正規程序,陳子錕來到總務廳報到,檔案遞交上去之後,接待軍官立刻對他另眼相看,好煙好茶伺候著,過了一會兒,一個中校軍官推門進來,向陳子錕敬禮道:“可是洛陽來的陳長官,張總長有請。”

陳子錕隨著這位中校來到張紹曾的辦公室,張總長一襲筆挺的灰藍色制服,金色的肩章上綴著三顆將星,見到陳子錕前來,竟然從辦公桌後面繞出來,熱情的和陳子錕握手,噓寒問暖一番後,又詢問起陳子錕的留學情況,陳子錕侃侃而談,張總長頻頻點頭,對他大加勉勵。

“陸軍部正需要你這樣的後起之秀,小陳,我看好你哦。”張紹曾微笑著拍了拍陳子錕的肩膀道,以這句話結束了接見。

陸軍總長都如此看重自己,陳子錕不禁有些洋洋自得起來,回到總務廳,接待軍官告訴他,檔案已經移交到軍衡司任官科了,軍銜銓敘和具體工作安排不會那麼快出來,讓陳子錕明天再來。

陳子錕便客氣的告辭了,走出陸軍部大院的時候,正遇到老熟人王庚,校友相見,分外親切,聊了一會兒,約定下個週末到王庚家裡小坐,陳子錕這才離去,當他離開後五分鐘,一輛龐蒂克小轎車駛入了陸軍部的大門。

第二天,陳子錕如約來到陸軍部,總務廳官員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訴他,負責銓敘的官員不在,軍銜不能確定下來,就沒法委任職務,所以還是再等等吧。

無奈,陳子錕又等了三天,終於得到消息,自己的軍銜和職務有下文了,興沖衝的趕到陸軍部,擺在他面前的一紙文書,陸軍第三師少尉軍官陳子錕留學歸國,按照陸軍部第某某號文件,銓敘軍銜為陸軍步兵中尉,任命為陸軍部總務廳庶務科三等科員。

雖說陳子錕對軍銜職務什麼的虛名並不是太在乎,可是落差如此之大,一時間讓他接受不了,好端端的上校怎麼到了陸軍部一下降了四級變成中尉了,還是什麼庶務科三等科員,那不就是打雜的麼?

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陳子錕立刻找到軍衡司要說法,對方顯然早有準備,捧出大堆的文件,慢條斯理的和他講起道理,原來陳子錕除了一張西點的“肄業證書”之外,拿不出任何文憑,陸軍部授予他中尉軍銜,已經是破格照顧了,而此前吳佩孚給他的上校銜並未經過陸軍部的銓敘,所以只能算臨時軍銜,做不得數。

陳子錕啞口無言,人家把條條框框都擺出來了,一副公事公辦鐵面無私的樣子,自己總不能腆著臉說我是吳佩孚的心腹,你們這樣給我小鞋穿就是不給吳大帥面子,他相信對方肯定知道自己的來頭,說不定這樣對待自己就是想給吳佩孚一點顏色看呢,官場險惡,一不留神就會成為別人的棋子,若是換做四年前,自己興許當場發飆,但是現在,他唯有一笑而已。

“你還有什麼疑問麼?陳科員。”軍衡司任官科的上校科長心平氣和的問道。

“沒有,謝謝長官。”陳子錕敬了個禮,轉身出去了。

上校科長臉上浮起笑意,慢吞吞的走了出去,來到樓上掛著次長室牌子的辦公室裡,一張大白臉正坐在辦公桌後面,肩膀上三顆將星閃耀。

“金次長,辦好了。”科長畢恭畢敬道。

“哦,他有沒有發牢騷?”大白臉問道。

“沒有,他問清楚原委之後,什麼都沒說。”科長答道。

“很好,你下去吧,改天到家裡打牌,嚐嚐我新買的普洱。”金次長心情似乎不錯。

  ……

陳子錕正式到陸軍部上任了,北洋政府陸軍部俗稱“發餉部”,意思就是除了發餉之外管不了多少事,各省的督軍都是各行其是,誰也不鳥陸軍部。

部裡設總務廳、軍衡、軍務、軍械、軍醫等八大司,養了一大票閒人,而陳子錕所在的總務廳庶務科就是專門給這些人跑腿服務的。

庶務科的科長是個長著酒糟鼻子的胖中校,姓白,他分派給陳子錕一個艱鉅的任務,庶務科下屬的茶房歸他管理了。

陸軍部以前是和敬公主府,在原先廚房的位置設了一個低壓鍋爐,冬天暖氣,平時的茶水都由茶房供應,茶房一共有兩個鍋爐工輪換著燒火,一個僕役負責端茶送水,這就是陳子錕的全部手下。

二月底三月初的季節,北京依然是天寒地凍,少不得暖氣供應,哪怕溫度比平日低上那麼一丁點,老爺們都要嗷嗷叫冷,每天的開水更是必不可少的,因為老爺們閒的沒事乾就要泡茶品茶,萬一茶興上來,水還沒開,那庶務科就要挨罵了。

按說這個活兒不算多複雜,可是架不住衙門里人事關係複雜,就連燒鍋爐的這倆工人也是譜儿大的不得了,聽說二位爺都是當初前清時候在練兵處幹過的工人,可謂兩朝元老,別說陳子錕了,就連庶務科長都指揮不動他們,那個僕役聽說也很有來頭,是某科長的小舅子的表叔之類親戚。

陳子錕上任第一天,先都鍋爐房視察了一下,然後回到辦公室無所事事,半小時後,總務廳長怒氣沖衝的過來訓斥道:“暖氣怎麼不熱了,還不去看看。”

白科長趕緊指示陳子錕去鍋爐房查看,等他趕到地方一看,茶房的門虛掩著,推開一看,工人不知去向,鍋爐壓力表顯示壓力降低,怪不得暖氣都不熱了。

等了一會,工人老馬優哉游哉的過來了,嘴裡還哼著西皮二黃,陳子錕質問道:“你不在這兒燒鍋爐,跑哪裡去了?”

“人有三急,陳科員你不知道麼,我上茅房去了。”老馬慢條斯理的戴上手套,打開爐門往裡面鏟煤,陳子錕盯著看了一會兒才離開。

到了下午,庶務科又遭到投訴,沒開水了,陳子錕趕到鍋爐房一看,溫度表顯示水只有八十度,而老馬居然捧著一本《七俠五義》有滋有味的看著。

“馬師傅,水沒燒開您知道麼?”陳子錕已經有些窩火了,但語氣還保持著和善。

“知道啊,這不正在燒麼?”老馬繼續捧著書看。

“馬師傅,這年月找個工作不容易,你不願意幹,外面大把的人等著呢。”陳子錕毫不客氣的訓斥道。

“行了,知道了。”老馬懶洋洋的丟下七俠五義,燒火去了。

陳子錕回到辦公室,向白科長抱怨一番,白科長語重心長的勸他:“小陳啊,老馬在咱們這兒兢兢業業乾了十幾年了,以前可不是這樣啊,你初來乍到就辭退人,恐怕不太合適吧。”

看著白科長奸詐的笑容,陳子錕似乎明白了什麼,合著自打進了陸軍部,就有人給自己下套呢,連個茶房都管不好,只說明自己是個廢物,不但丟了自己的人,更丟了吳大帥的臉面。

第二天,果然又出事了,這回別說暖氣和開水了,鍋爐房直接停火,啥也沒有了,總長和次長的辦公室裡有單獨的火爐子,一點不受影響,其他的司長科長們可就遭了殃,一個個凍得直哆嗦,紛紛跑到庶務科里質問。

陳子錕來到茶房一看,鼻子差點氣歪,老馬和老牛正坐在那兒抽煙聊天呢,見陳子錕氣急敗壞的過來,竟然毫不慌張,張嘴便道:“陳科員,煤燒完了。”

“怎麼不早報告!”陳子錕怒不可遏。

“我記得報告過了啊,昨天就說過了,煤剩下不多,該買了。”老馬故作驚訝狀。

老牛附和道:“對,是報告過的。”

陳子錕明白了,這倆傢伙完全沒把自己這個小小的中尉放在眼裡,這是成心搗亂呢,如果向上面投訴的話,遭殃的還是自己,連兩個燒火的雜役都管不了,談何帶兵打仗。

沒辦法,只好回報白科長,批款買煤,一來一回折騰了不少時間,搞得陸軍部裡怨聲載道,大家都知道庶務科有個眼高手低的留學生中尉,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第二天,老馬老牛倆人哼著小調到茶房上工的時候,發現鍋爐房的門已經開了,爐火熊熊,蒸汽四溢,暖氣管道燒的滾燙,一個赤著脊樑的漢子正輪著鐵鍁在爐前揮汗如雨。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庶務科中尉三等科員陳子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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