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新紀元
彈盡援絕,留在貨倉裏,最終也是要餓死的。沖出去幾乎也沒有生存的機會,不過,對於朱啟兵來說,手槍裏還有一顆子彈留給自己,他就絕不願窩囊的留在貨倉裏極端不體面的餓死。他是一個軍人,軍人的最高榮譽,就是在戰鬥中死去。
回應朱啟兵的,有大約10名戰士,不過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竟然還有50多個倖存者。這些倖存者身份各異,不過都還很年輕。有的人寧願餓死,有的人寧可沖出去搏一把,這種時候,只能說人各有志吧。
張淩浩最終並沒有阻止自己的連副,更不可能按照戰鬥紀律將他作為抗命或者臨陣脫逃者處決。事實上他自己也在猶豫到底是突圍,還是繼續堅守。突圍,他們賴以生存的彈藥已經所剩無幾,堅守,與其說守的是一份希望,還不如說是反正都已經絕望了。
這一年,張淩浩28歲,朱啟兵27歲,兩人只有一歲之差。不過,目送著朱啟兵帶領突圍小隊沖出去的時候,張淩浩卻覺得自己變成一個耄耋老人。
“去吧兄弟。”張淩浩只能在心裏說,祝你們好運。
分道揚鑣的兩個人誰都沒有想過他們還會再見。
在貨倉裏整整呆了一個月,當貨倉裏的人都已經習慣於吃掉自己的同類,以及匍匐在裏面的強權者——也就是張淩浩和他手下的戰士們的腳下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的時候,在幽閉,絕望和變態的快感裏,張淩浩上尉迅速的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當他帶領貨倉裏殘存的幾十個人走出去的時候,他已經理直氣壯的接受那些人稱他為“主公”了。這是迷戀《三國演義》的張淩浩想出來的一個他非常喜歡的稱謂。
而突圍出去的朱啟兵並沒有變成喪屍的食物,他奇跡般的活了下來,當他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的見到李傑的時候,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了。
8月11號,上午9點03分,雨,室外氣溫24℃,東南風。
李傑帶領一支由為數不多的車輛組成的車隊,正停泊在這個城市北部一片相對偏僻的廣場上。廣場周圍明顯的留下了戰鬥後的痕跡,支離破碎而腐爛了的肢體隨處可見,道路上停放著很多廢棄的車輛,其中還有不少的軍車,在廣場的週邊,街壘、工事還堅守著它們的崗位,而旁邊一棟被炮彈轟塌了的大樓裏,在雨中依然冒著還沒有熄滅的黑煙。
從4月份開始以後就幾乎沒有下過雨的光陰市終於下了一場雨,這場嘩嘩啦啦的雨一下,氣溫立刻降低了很多。如果是在以往,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一定充滿了欣喜的跑到室外大呼小叫的歡樂的大人孩子。那種乾燥、熾熱、肉眼都能看到地面上升騰的熱氣的天氣,太讓人崩潰了。
在過去很多時候,人們在遇到類似的天氣的時候,也都會用上“崩潰”、“絕望”、“毀滅”這樣的字眼,可是,在真正的絕望面前,人們所麼希望還能像過去那樣詛咒那惡劣的天氣啊。
這一天,“審判日”剛剛過去7天。
傳說上帝創造這個世界用了7天,所以後來的人們以7天為一個禮拜。
一個禮拜,也足夠毀滅這個世界了。
“審判日”過後的一個禮拜,李傑還在這座城市裏。
李傑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馬上離開這座城市,不是他對這座城市有多眷念,讓他冒著那樣大的風險一定要留下來。事實上,他原本是準備更早的時候,就帶著身邊少數的幾個人遠遠的逃離城市的,在病毒大規模爆發之前,就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先躲起來。
他之所以改變初衷,是因為他發現自己自從回到這個世界以後,曾經的記憶裏所知的一切都在不停的發生改變。他依然相信自己的記憶,但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僅僅依靠過去的記憶,依靠那個可疑的重生的經歷,就想當網路小說裏開了金手指的主角是不現實的。一方面他依然需要依靠自己的記憶,另一方面,他更需要的是發揮自己曾經戰鬥過,掙扎過十年的經驗,然後依靠有針對的策劃和隊友的配合,走出另外一條路來。
留在城市裏的風險雖然很大,但是逃出去的困難也很大,而且各個可以出逃的通道,一開始就是喪屍蜂擁而至的地方。他既然沒有選擇一開始就走,現在往出城的地方去,無疑是自尋死路。
李傑的基本戰術是,反其道而行之,避重就輕,堅決不跟大規模的喪屍糾纏,盡可能的收集一切能夠生存下去的資源。
8月11號,上午9點30分。
當所有還有條件收聽廣播的倖存者都在收聽那一份既像是勸誡,又像是宣告的發言的時候,李傑和他的部隊佔領了位於城市東郊的一個軍工廠。這個軍工廠對外宣稱是膠鞋生產企業,但是李傑知道,後來曾經有一支勢力,就是依靠災難後盤踞在這家軍工廠而起家的,而同時,古裂的情報機構也證實了李傑的記憶。
“光陰市所有的倖存者,你們現在可以通過所有的無線電頻率收聽到我的廣播。我是神的使徒,現在,是向你們宣讀神諭的時刻了。”
因為通訊中斷,手機、電話都失效了,或者即使沒有失效,電話那一頭的人,對外界的瞭解也未必更多。於是躲藏在各個角落的倖存者們要瞭解外界的情況,最方便的方式就是通過已經退出大多數人生活的收音機。並不是每個倖存者手裏都剛好帶著一台收音機,不過,人們有太多的工具具有收音機的功能了。
倖存者們在收音機裏聽到的是一個略顯蒼老,但充滿磁性的男低音,這個聲音很容易讓人們猜想說話的那個人是一個風度翩翩,儒雅沖淡的年長的學者。即使對他說話的內容抱有強烈的懷疑態度的人,至少在當時,也或多或少的受到了他的蠱惑或者說感召。
“如果你們以為這是一場災難,那麼你們錯了。我是神安排在這個城市的代理人,你們可以叫我執政官,因為從今天起,我將會代表神,對你們這些可憐的子民負責。現在,是告訴你們真相的時刻。你們所看到的一切,均是神的旨意。你們也應該懷著一顆赤誠而懺悔的心,回望渺小而卑微的人類自進入工業文明以後,對神創的這個世界的戕害。
我想,不用我說得更清楚,你們也都知道,即使沒有這一次神的懲戒,這個我們賴以生存的星球,用不了多久,也將會因為能源枯竭,因為生活的污染,因為人心的罪惡而失去活力。看一看我們身邊消失了多少原本和我們一樣生存在這個星球上的動物吧?再看一看每年有多少水泥的房屋和道路湮沒了原來的土地和草原。看一看我們身邊日益污濁和乾涸的水源,再聯想到人們不斷增長的物欲貪念和加速毀滅整個世界的工業文明,難道我們不應該覺得羞恥嗎?
是的,你們會覺得這是個悖論,既然是文明,又怎麼會是破壞呢?事實上,人類從農耕文明走到工業文明用了幾千年的時間,而後工業文明卻用短短的幾十年顛覆了我們原有的一切。我們,卑微而渺小的人類,才是這個星球上最可怕,最骯髒的病毒,我們所謂的文明,越是所謂的先進,對世界的破壞力就越大。我們人類甚至無知到以為自己可以掌控生命,無知到以為自己可以複製和利用生命。
這是何等的罪孽!
這不是一場災難。我代表天上的神鄭重的告誡各位,你們能在這場神的懲戒中倖存而沒有被感染,是因為你們是被萬能的偉大的神挑中和憐憫的小蟲。而更多的蟲子,則已經被神拋棄。
他們必須被拋棄,他們必須承擔渺小的人類這麼多年來對神的冒犯和褻瀆多應有的懲戒。
這場懲戒是從七天前開始的,你們必須記住這一個特殊而偉大的日子,因為,這是一個新紀元的開始。你們潛藏在這個城市的角落裏苟延殘喘,全部得益於神的恩賜。從現在起,你們必須清楚的認識到,你們,都是神的僕人。你們必須對神抱有無上的敬畏,你們必須皈依到神的羽翼之下才有機會活下去。
而我們,神選中的使者,會指引你們奔向新的光明。舊的秩序已經被打破了,你們也必須忘掉原有的身份。不要相信那些無能的政府官員,也不要妄想那些無能的軍隊能解救你們,7天過去了,你們應該清楚的聽到,那些骯髒的槍炮聲正在消散。那是因為神的懲戒早已滲透到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不管是高官還是軍隊,一切的一切都會隨之灰飛煙滅,只有神憐憫的你們,還有活在這個世界的機會。你們必須珍惜這個機會。
我是神聖的執政官大人,我將代替神掌管這個城市和周邊地區。如果你們懂得敬畏和明瞭自身的卑微和渺小,從現
在起,你們就當匍匐在我神聖的執政官大人和各級神的使徒腳下,祈求我們允許你們成為神的僕人。
從現在開始,這個世界進入新的紀元。從這個城市開始,你們要學會做好一個身份低微的奴僕。我會告訴你們應該怎樣到達指定的地點,那裏會有神的使徒接引你們。不要再自作聰明的違背神的意志了,那將得不償失。”
“這個宣言比我的記憶提前了很多天啊,原本是災難爆發後半年多以後才做的事情,”李傑聽著收音機的話,面帶嘲笑的說:“真是迫不及待了。”
“聽起來,這和你的論調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當收音機裏的男低音被沙沙的電流聲覆蓋的時候,林野不無挪揄的對李傑說:“你叫我們忘掉過去的身份跟你走,還要保持絕對的紀律性和服從性。”
“你應該說他的論調有抄襲我所說的話的嫌疑。”李傑無所謂的聳了聳肩,說:“說得再怎麼好聽,其實本質都是一樣的——因為這場災難,原有的秩序被破壞,倖存的人們要想活下去,必須要找到一定的依靠。而這種依靠,難道你以為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可以嗎?”
“可是這番話說得很空洞。”從小立志成為哲學家的李斯特說:“他們不會以為憑藉這些空洞的說辭,倖存者們就會對他們的神頂禮膜拜,然後哭著喊著去親吻他們的腳趾頭?”
這個問題不用李傑來回答,很快,收音機裏又傳來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那是李傑和李斯特都印象深刻的審判官呂幾念的聲音。呂幾念說的話比執政官簡潔和直接得多,她歷數了眼前的當局以往的種種罪惡,比如貪腐啊,不作為啊,等等等等,把以往日常生活中老百姓不滿意的種種刻意並且誇大的宣揚出來。尤其是對眼下,災難爆發以後救援的無力,秩序的崩潰,以及官員調動軍隊保護他們自己的家人,和有錢人勾結,卷走糧食物資,把廣大的市民都拋棄了等等等等。
在呂幾念的宣告裏,現有的各國的政府都是邪惡的代表,所有的官員都是腐敗、吸食市民血肉的寄生蟲,這場神的懲戒不只是針對這些寄生蟲,還要懲戒更多的明知道這些寄生蟲的骯髒卻自顧自的生活的市民,是他們的自私和放縱造成了自己所受的苦難。
“……你們已經失去了把握自己命運的資格,也不需要再去思考自己將來要怎麼做,你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們的一切交付給我們萬能的主神,再由神的使徒來引領你們活下去。記住,你們沒有選擇,除了神的羽翼,其他一切都只能給你們帶去更多的災難……”
“靠,”林野撇了撇嘴,對著天空豎了一根中指,說:“我太陽你!”
“很有效的心理戰。”李斯特嚴肅的總結說:“已經在災難中陷入絕境的人們,更看重的是誰救了他,何況他們本來對官方的認同感就不夠,這樣一來的話……,淨土教很可能真的能實現他們的目的。不過我很懷疑,現代社會的人們大都是受過教育的,究竟有多少人會真正相信那所謂的神呢?根據我的調查,都市人群是最功利的人群,實際利益對他們來說就是信仰。”
“我個人是無所謂的,倖存的人,想的也只是怎麼活下去吧。至於是不是真的信仰那所謂的神,你覺得那些神職者又真的會那麼在意嗎?”林野也像李傑一樣的聳聳肩,說:“可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說著,他把目光投向了李傑。
李傑笑了笑,說:“接下來?當然是活下去。在一個新的紀元裏。”
這場災難毀滅了世界,卻也是淨土教宣稱的新紀元的開始,這在後世的歷史學家那裏,是得到了一致的認可的。所不同的是,淨土教把災難爆發的這一年稱之為“神域初年”,並以此作為新的紀年,而更普遍的紀年方式,則把災難爆發的這一年叫做紀元前,把第二年叫做新紀元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