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戰江陵 第五節 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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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登如一隻大蝦,弓著腰團縮在車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滾落。他雙手握拳,頂在腹部,牙齒咬得腮幫緊繃繃的,本來白淨的面皮更是雪白如霜,眼白上翻,竟有昏厥之勢。
曹沖見狀,扯過掛在旁邊的戰袍就扯下一片,捲成一個布團,同時厲聲喝道:「捏開他的嘴!」
典滿和李維衝上前去,用力掰開了陳登的嘴,曹沖立刻將布卷塞進了他的嘴中。這才回過頭來對旁邊發呆的侍衛說道:「你家主人上次得病是不是也如此形狀?」
那個侍衛愣了一下,曹沖有些不耐煩的說道:「三年前,被華佗大師治的那次。」
「那次啊?」侍衛撓著頭想了想,接著搖了搖頭:「好像不太像。」
曹沖有些傻眼了,他一直以為陳登是舊病復發,想起華佗已經完了,估計沒人能救得了陳登,這位三國名人只有嗝屁一條路,哪知道卻不是這麼回事,心下倒不免放心了些。不大時間,隨軍醫匠來了,檢查了一番之後說道:「太守大人應是吃了不潔的食物,消化不良,鬱積腹中,這才引起腹痛。」
曹沖大喜,連忙問道:「那可有辦法醫治。」
醫匠點頭道:「治是有辦法治,只是慢得很,只有等這食物慢慢自行去了,腹痛方可減輕。」他看著欣喜的曹沖,又苦笑著搖了搖頭:「倒也有用洩藥以助清腸的,但恰巧這幾日營中藥材已用完,一時倒沒有趁手的可使。再說,洩藥藥力太猛。只怕太守大人也未必吃得消。」
曹沖一聽,倒想起那個茶來了,現在剛上爐子,也許剛剛煮開。只怕還未到時辰,如張仲景所說正有些許腹洩功效,連忙對醫匠客客氣氣的說了。那醫匠竟也是知道這種茶葉特性地,一聽大喜,連稱太守大人有幸。
剛煮開的茶葉水來不及冷卻就被幾個侍衛灌了下去,燙得陳登滿嘴大泡,過了不長時間。陳登腹中一陣腸鳴。清醒過來的陳登尷尬的衝著曹沖點了點頭,被侍衛扶著匆匆到後面解手去了。曹沖一笑,知道見效,也不多呆著聞臭氣了,便要回自己地馬車。那個醫匠也許是見曹沖說話客氣,也許是剛救了陳登有些興奮,拉住曹沖笑道:「公子,尚有一事,還請公子與太守大人言明。」
曹沖看著那個醫匠拉著自己的手笑道:「何事?」
那個醫匠被旁邊李維凶狠的目光一看,這才知道自己拉著曹沖的袖子實在有些不敬。連忙訕訕的鬆了手。曹衝倒沒有在意,他攔住了李維,和聲說道:「無妨,你說還有何事需要與太守大人說的。」
醫匠這才放了心,離李維遠了幾步,這才恭敬的拱手道:「小人從太守大人地脈象上得知,太守大人胃部有隱疾。發作只怕就在這幾日。故而請公子提醒太守,速請良醫治療。遲則後悔莫及。」
曹沖好奇地看著這個醫匠,臉上的笑容卻慢慢收了。這個醫匠不過是軍營中一個普通的醫匠,竟能看出隱疾,還能斷定他就在幾日之間發作,實在是個高人啊,那麼他是不是會治呢?
「小人不會治,小人只能斷定他有病,卻無法可治。」那個醫匠不好意思的說道。
「哦!」曹沖雖有些遺憾,卻也沒有太意外,畢竟到處都是華佗張仲景的話,那倒不真實了。他對李維使了個眼色,趁著李維掏賞錢的時候,他問道:「你能看出太守大人的隱疾,也算本事了,師從何人啊?」那個醫匠笑嘻嘻的收下賞錢,開心的說道:「小人原本也看不出來,多虧公子請張大師在營中教習,這才長了點本事,那半個多月可是真長了見識,原來當個醫匠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做的,要不是跟著張大師討教了那麼久,又跟著大師地弟子學了幾個月,我哪能看得出太守大人地隱疾啊。」
原來如此,曹沖點了點頭,心裡倒又多了份放心,雖然華佗不在了,說不定張仲景能治呢。張仲景本人還在襄陽義學裡教授醫學,沒有跟到譙郡來,但為了照顧受傷的曹操,他派了一個得意的弟子,一直護在曹操身邊,不妨可以先問問他。
打發醫匠去配藥,曹沖又坐下等了好一會,陳登才彎著腰被人扶了進來。曹衝將醫匠的話一說,陳登也是大喜,連聲稱謝。曹沖客氣了一般,勸陳登立刻離開大隊,快馬直奔譙郡,早到一日便多一份機會。陳登連口答應,當下就帶著幾個貼身侍衛和那個醫匠,乘快馬提前出發。
送走了陳登,曹沖這才回到車上,麋大雙此時已經煮好一壺新茶,正好端上來解渴。摸著熱乎乎的茶杯,曹沖想起陳登滿嘴的泡,不禁嘎嘎的笑了起來,笑得麋氏姐妹莫名其妙。
幾日後,曹沖一行到達譙縣。下了車,他立刻趕去看曹操。曹操這幾日地臉色越發地不好了,傷口處似乎也越發的重了,說兩句就要皺一皺眉頭,輕咳兩天,曹沖嗅了嗅鼻子,發覺一旁地唾壺裡也透出一絲血腥味。
大喬阿姨這一鐵釵還真夠狠的。
「倉舒,這次烏林之戰,都是為父大意,不聽你的勸告,這才中了江東的詭計,現在想起來,後悔莫及啊。」曹操一見曹沖等三人進來,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連忙招手讓他們坐到自己的身邊。「勝敗乃兵家常事,父親何必掛在心上,雖有損失,不過尚在可承受範圍之內。」曹沖輕聲勸道,從身邊的金盤裡拈起一個金橘,細心的將皮剝成一個花樣,又撿去了肉上的筋絲,這才取了一瓣,遞到曹操的嘴邊:「好在步騎損失不大。水軍雖然損失了不少,襄陽文仲業(文聘)手中尚有萬餘,以此為骨幹,過幾年再補回來就是了。」
曹操張開嘴。將金橘納進口中慢慢地嚼著,點了點頭:「合肥戰事如何,細細說來聽聽。」
曹衝將合肥的戰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曹彰和夏侯稱在一旁細細聽著,對曹沖最初想要用兩千鐵騎突襲孫權中軍大營、一招斃敵的想法咋舌不已。曹操聽了,也是微微搖頭:「倉舒,兩千鐵騎雖然凶悍。龐令明和閻彥明也是悍將。但兩千人衝擊孫仲謀的中軍,凶險極大,你不是一偏將,不可如此冒險。就算擊殺孫仲謀,你又如何能面對其他圍攻過來地人?以騎對步,小陣一對三,大陣一對五,現在卻是兩千對五萬,就算是趁他圍城之時,兵力分散。中軍也得有萬餘吧。何況你們地形不熟,能否有適合騎兵衝擊的地形也不知道,如何能行此險計?此地不比草原,騎兵可盡展其威勢,衝鋒不起來的騎兵的威力可是要大打折扣的。「是,父親教訓得是。」曹沖也是覺得如此太過冒險,所以在得到蔣濟的疑兵之計後。就立刻放棄了原來的打算。用驅趕敗兵地辦法擊潰了孫權,解了合肥之圍。
「只是可惜了劉刺史。」曹沖想起劉馥地死。黯然神傷。
曹操的面色也黯了下來,長久沒有說話,好半天才歎了口氣道:「劉元穎是我的鄉人,精達事機,恩威並著,這種能臣幹吏太少了,死得好生可惜啊。倉舒,你代我去他的喪事上,表示一下朝庭的意思吧,等他的兒子劉伯和孝期一過,優先錄用。」也許是一次說得話太多了,曹操的面色有些潮紅,悶咳了幾聲,曹彰連忙拿過唾味,遞到面前,曹操吃力的吐出幾口帶著血絲的濃痰,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有些萎靡的靠在錦墊上。一個侍女剛要過來服侍,被曹沖用眼色攔住了,他自己膝行到曹操身後,伸出手來,握成空拳,輕輕地捶打著曹操地肩背。
曹操滿意的笑了笑,又歎氣道:「這次戰敗,士卒損傷還在其次,眾將傷亡也不小,張文遠和徐公明險些折在周公瑾手中,幸好被救了出來。可惜公劉(史渙)卻重傷不治,前幾日在路上去了,子和(曹純)也受傷不淺,至今未能痊癒,只怕時日無多,不能再上戰陣,實在讓我痛心不已啊。」
「史公劉去了?」曹沖等三人都是大吃了一驚。中領軍將軍史渙在大戰中受了傷,他們是知道的,但沒想到居然就此去了,實在讓人吃驚。曹純的傷情也重到讓張仲景都沒辦法,想來也是駭人了。曹沖想想不免難過,其實張仲景也不是神仙,不是包治百病,就算醫學昌明的後世,這種外傷死人的事情也多了去了。戰爭,就是吞噬生命的機器,一旦開動起來,不管是敵人地,還是自己地,都免不了有所損傷。可偏偏還有那麼多人喜歡戰爭,也許只有等他們自己被這個機器吞噬的時候,才會後悔。
「兵聖說,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理,不可不察也。我注兵法,自以為精熟,卻屢次失於此,實在是慚愧。」曹操看著眼前地三個年輕後輩,帶著期望的慢慢的說道:「你們三人是年輕一輩中最善於兵事者,子文勇悍,善於攻堅。叔權機智多變,用兵最活。倉舒用兵,最似於我,穩健過之,但亦時有僥倖之心,有好強之性。須知用兵當以不敗為先,取勝為後,這種僥倖心理最是要不得。倉舒,你當切記。」
曹沖知道曹操雖然對自己的評價以批評為主,但那句「最似於我,穩健過之」卻是至高的誇獎,當下連忙和曹彰、夏侯稱一起拜伏稱謝。
曹操擺手讓他們起來,又說道:「叔權,你今年十八了吧?」
「正是。」夏侯稱連忙稱是。
「你們弟兄五人,除榮兒尚幼不能知之外,伯權(夏侯衡)將來是要襲爵的,自不必問,仲權(夏侯霸)雖好軍事,卻不及你,季權(夏侯威)年幼,俠氣未除。你父親對你的期望是最高的,你當好好努力。」曹操緩緩說道。
夏侯稱一愣,不知道為什麼曹操突然點評起他們家弟兄五個來了。他抬起眼看了一眼曹操身後的曹沖,見曹衝向他擠了擠眼睛。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大概是意味著曹操要給他官做了,立刻恭謹的答道:「丞相大人過獎,小侄年紀尚輕,不敢擔當。」
「不年輕了,我聽說孫仲謀十五歲就當了縣令,你十八歲。也當得了。陳元龍前日到此。雖然被倉舒地茶救了,卻也只剩下半條命,再加上他的隱疾,只怕一時未會回不了東城,你去東城做個長史,暫領東城太守之職。」曹操抬起手阻住了夏侯稱說道:「不過,你可要小心,東城雖在九江郡之北,但離廬江郡頗近,合肥此戰雖過。只怕以後依然不得安寧。廬江太守雖是孫伯陽(孫賁)。但去年年初賀公苗(賀齊)割六縣為新都郡,立府始新,手下精兵萬餘,如今勢力早就超過了孫伯陽,將他擠出廬江郡只是時日問題。廬江田肥,如果賀公苗在此屯田,將來必成我心腹之患。」
夏侯稱點頭應是。他細想了想道:「是。侄兒到任之後,一定悉心準備。靜候時機。」
「好,你能如此想我就放心了。」曹操笑了,放心的點點頭,有些疲倦的閉上了眼睛:「你們盤桓幾日,就去上任吧,東城離不得人。」
三人又陪了曹操片刻,見曹操累了,就告辭出來。曹彰拍著夏侯稱地肩膀笑道:「叔權,恭喜你高昇了,這頓秋風我可打定了,這裡可沒能人替你出美酒,要你自已掏腰包了。細想起來,從你口供裡掏點五銖錢出來,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夏侯稱笑道:「這都到了自己的家鄉了,還需要別人出酒嗎?走,跟我回老宅喝酒去,阿翁的酒藏哪兒,我都一清二楚。」他笑著轉過身來對曹沖說道:「倉舒,多謝你的美言,要不然丞相大人哪會這麼快就想到我,安排這麼個美差給我。」
曹沖笑了,擺擺手道:「我雖然想喝你阿翁藏的美酒,但這個功勞我卻不敢居。不是我說的,我和你們一道來,一起進了屋,這可是丞相大人地本意,你可別謝錯了人,應該去謝丞相大人,還有妙才叔父地赫赫戰功。」
夏侯稱也不多說,他知道雖然這個事不是曹沖直接說的,但一定和上次救援之戰後曹沖在曹操面前誇了他的功勞有關,要不然不會給他一個十八歲的孩子這麼好的任務,要知道二兄夏侯霸還在家裡玩呢,他倒一下子成了兩千石的長史了。東城郡雖是個縣升級而來的小郡,治地狹小,但逼近長江,戰事較多,離重鎮合肥只有幾日路程,東南一有戰事,馳援很方便。何況聽丞相的意思,做這個長史只是為了攻打廬江郡做準備,現在不讓他直接面對廬江郡的賀齊,主要還是考慮到賀齊已是成年多年的名將,丞相不想讓他一下子受太大地壓力,這才給他一個緩衝地時間。一旦他準備好了,只怕立刻會派他進入廬江郡。
這樣的安排,絕對是對一個看中的子弟最體貼、最照顧的安排。這讓夏侯稱興奮不已,又緊張不已。如果說上次跟著曹衝去解圍是配合的話,這次可就是自己擔重任了。
喝完酒,曹彰和曹沖擠進了馬車一起回府,他笑著和夏侯稱道了別,縮回車中對曹沖說道:「倉舒,沒想到叔權這麼快就要獨當大任了,真有些羨慕。」
曹沖打了個嗝笑道:「你別羨慕了,父親只怕已經為你安排好了,你好好幹就是了,想得太多了反而不美。我看啊,父親只怕對你期望更高呢。」他心中懷疑,曹操是不是準備將虎豹騎都督的位置留給了曹彰。曹純病重,只怕沒幾天好活,虎豹騎是宿衛鐵騎,是曹軍的精銳,每一個士兵拉出來都是悍將,自然不會輕易交給別人。現任虎騎都督曹休、豹騎都督曹真都是曹家親信,但畢竟不是兒子。
曹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去年曹真地姊姊嫁給了夏侯尚,夏侯尚可是和曹丕走得很近地,曹休和丕一起長大的,關係也一直很好,曹操會不會對此產生了擔心,所以這才決定把虎豹騎都督地位置留給曹彰這個比較忠厚的兒子,借此來打斷曹丕控制虎豹騎的可能?
如此說來,曹操已經在暗中佈局了?難道他的病情重到這個地步了?
曹沖有些心驚,他沒有敢把心裡的想法和曹彰說,回到自己的住處後也一直沉思不語,跟在後面一直沒有說話的張松走進屋來,沉著臉將正在鋪被子的麋氏姐妹攆了出去,跪坐在曹沖面前,正色說道:「公子所想,當立斷,遲則生變。」
「我想什麼?」曹沖吃驚的看著張松,掩飾的笑道。
張松卻沒有笑:「松本殘餘之人,能為公子欣喜,松感激不盡,故而願為公子獻愚者之計,以補公子千慮一失。曹公病重,如無良醫救治,只怕時日無多,公子當早做準備。」
曹沖收了臉上虛偽的笑容,細細想了一下,試探問道:「永年,你覺得現在我能是子桓的對手嗎?」
「不能。」張松直接了當的搖頭道:「請恕松直言,子桓公子年長,又是嫡子,名份上佔有先天優勢。論功勞,他這次坐鎮鄴城,兵精糧足,為定荊州立有大功——雖說有楊沛為鄴城令,但這份功勞卻會記到子桓公子頭上——而此次烏林大敗,公子亦有大功,但畢竟此次與江東會戰,我軍是戰敗,公子之功不會超過子桓公子。」
曹沖點了點頭,示意張松繼續說下去。
張松見曹沖讚許,這才鬆了一口氣,又繼續分析道:「子桓公子經營多年,有陳長文(陳群)、司馬仲達四友為助力,吳季重(吳質)和朱元明(朱鑠)雖出身寒門,品質低劣,但計謀百出,不可小視,而陳長文、司馬仲達一個出身於穎川陳家,一個出身河內司馬,都是名門望族,在士人中頗有威望,不可小覷,反觀公子,唯有元直、子翼與松等,皆是不值一提的寒族,襄陽蔡家雖是豪族,未必能比中山甄家,公子與子桓公子相較,唯有丞相心意,其他的皆不佔優勢。軍中勢力,各有五五之分。」
曹沖怔住了,他一直信心滿滿,現在聽張松一分析,自己倒真是什麼也沒有,只有曹操的偏愛。軍中將領雖對自己有所好感,但還沒好到能相投的地步,只怕萬一爭起來,坐山觀虎鬥兩不相幫已經是對得起自己了。能跟著自己拚命的,大概只有二百虎士和黃忠、魏延的一千人。真要是曹操突然撒手,又沒有明確留下遺囑,自己只怕會一敗塗地。就算有遺囑,以自己的實力,只怕也未必就有絕對的把握。
他不由得冒出了一身冷汗,良久才問道:「那依永年,該當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