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長生 作者: 月攬香 (連載中)

wucaty 2012-4-15 23:42:36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1 20500
憶平生,賀生年,抱膝思量,舊夢依稀,此生不老,人間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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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男主是個蘿莉控
    據說女主是個三無腹黑天然呆
    據說男配對外凶悍無比對內任打任罵任蹂躪純愛黑心綿羊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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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這是宅斗文
    據說這是苦逼女主糾結史
    據說這是N男爭一女的浪漫言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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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好男人都是人面獸
    據說壞女人都是不死小強再生
    據說站中間的都是免費出氣筒兼備用提款機 本帖最後由 星海月華 於 2014-8-16 18:2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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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44
001. 沖喜

 湯懷謹是昆縣第一大米鋪東家掌柜的獨苗,他的父親湯沐恩是全縣乃至本省都知名的大善人,為人樂善好施,造橋鋪路建學堂,資助貧困學子,逢年過節施粥送藥老弱病殘,他做過種種善事。
  更為難得的是湯老爺行善十年如一日,人們說起湯老爺都是交口稱贊。
  喬毓寧也很喜歡這位湯老爺,因為湯老爺的善舉,她大哥能進湯家私塾讀書,姐姐能在湯家繡坊做活,母親挖到草藥可以賣給湯家藥堂,父親做的木具永遠不愁沒人收。
  而且,在全國災民都沒飯吃的時候,他們喬家村總能領到縣里鄉紳富戶布施的米布。這也是湯老爺的功勞。沒有湯老爺游說他們賑災,縣里那些有錢老爺可不會管鄉民挨餓還是受凍。
  然而,這回城外發大水,喬毓寧餓了五天,盼了五天,也沒等到湯家米鋪搭棚發米面。聽說,湯老爺的兒子湯懷謹生病了,很嚴重,湯老爺急得四處找大夫,一時顧不上理會外面事。
  喬毓寧每天都誠心誠意地跟天地佛祖菩薩磕頭祈求,湯少爺的病快點好。這樣,她就有飯吃了。
  五月十七私塾下課,城里學生跑回村子,高聲宣布湯老爺回老家來了,見滿地餓殍不忍睹,已說服縣老爺明天開倉,大家有飯吃了。
  全城歡騰,喬毓寧歡喜地立即跟大哥連夜進城,七八個村的人排起的長隊,連到城門口。喬毓寧慶幸自己跟大哥來得早,天蒙蒙亮,他們就領到五斤大米十尺布。
  回村的路上,帶著水汽的春風涼涼地打在臉上,喬毓寧覺得更冷更餓,看著大哥手里拎著的米袋,她不住地吞咽口水。自外頭發大水,她已經有二十多天沒聞過米飯香氣。
  “回去讓你嫂子做干鍋巴。”喬鐵柱心疼地說道。
  “哥,真的嗎?”喬毓寧一想到小米鍋巴的嚼香勁兒,肚子叫得越發響了。
  見兄長點頭不誆言,喬毓寧高興壞了,一溜歡地跑進村里,人還沒進家門,就在籬笆墻外快活地喊阿姐阿爹阿娘嫂嫂哥哥說晚上吃鍋巴的話。她腳步沒剎住,直沖進一個極香極軟的懷里,她急退開,抬頭看原來家里來了客人。
  被撞個滿懷的婦人看起來通身富態,喬毓寧不知如何形容那些精美的珠翠發飾,只知道這位夫人比縣老爺家的太太更美更有氣勢,還香噴噴的,比嫂子用的胭脂水粉都香。
  “這便是寧丫頭了?長得真有靈氣,”漂亮太太摸出一把軟糖,放到她手里,溫柔又可親地說,“阿姨請你吃糖。”
  喬毓寧揀了顆放到嘴里,涼涼的薄荷香氣立即盈滿口腔,津液四溢,她高興得眼直彎。
  “阿寧,你的禮貌呢?”喬老爹輕拍四方桌,讓女兒叫人。
  喬毓寧轉過臉,看清和父親同坐四方桌左右兩主位的那位貴老爺,失聲大叫:“湯老爺?!”
  這一刻,她完全忘了連阿爹讓她行禮問安的話,實在是來客名氣太大,整個昆縣沒人不認識。這樣尤如活菩薩一般的大人物忽然光臨喬家,好比天上金鳳凰忽落黃土窯,也怪不得喬毓寧一驚一乍,把糖果直接吞進了肚子。
  喬老爹像秀才老爺一樣很有學問地拽文:“這女兒排老幺,給家里慣得不像話,缺了禮數,請親家不要見怪。”
  湯老爺笑呵呵說:“喬老哥真是見外,寧丫頭天真活潑,小老弟我羨慕得緊,巴不得這就是我家閨女哩。”
  喬毓寧聽著這話,不太明白:啥時候自家老爹認識湯老爺這樣的大人物,還稱兄道弟,太奇怪了。在她歪頭想東西時,見湯老爺向她招手,她先行了禮,得到阿爹首肯,慢慢走過去。
  湯老爺很和氣地問她:今年多大了,哪年生的,屬什么?
  喬毓寧老實作答:慶安元年生的,今年六歲,屬豬。湯老爺笑道屬豬好,和龍最相配。他又問坐在左下首八仙椅的漂亮太太:“夫人,你看?”
  “這屬相自是相配的,”湯夫人聲音哽咽,眼睛紅得像兔子,她握住喬毓寧的手,問道,“寧姐兒可愿意到我家里去?”
  “不去!”后面走來的喬鐵柱,等不及放下米袋和布包,沖湯氏夫婦大吼,又使牛勁推門邊的媒婆,要不是喬母攔著,喬鐵柱都能連人帶聘禮扔出門去。
  喬鐵柱狂喊道:“爹,你怎么忍心讓阿寧守活寡?”
  喬老爹怒拍桌,不準兒子咒湯家少爺。他喝道:“這親事已定,你就不要多說了。”
  喬鐵柱轉向喬母:“娘,咱們疼了阿寧這些年,怎么舍得阿寧去做童養媳!”
  童養媳是什么,那就是婆家免錢的出氣筒,是婆家的奴隸,任打任罵吃不飽穿不暖任婆家拿捏生死,還不如鄉里收夜香的。窮人家哪怕日子過不下去,寧可賣女兒為奴為婢,也不愿嫁女做人家童養媳。
  喬母一聽兒子這話眼眶頓紅,喬老爹氣得站起來要拿旱煙桿打兒子,喬母邊攔邊對兒子說:“兒啊,可不能再說這話氣你爹,湯老爺和湯夫人仁心仁德,阿寧嫁過去,不會吃苦的。”
  湯氏夫婦趕緊說話,他們必把小兒媳當成親閨女一樣疼,保證不讓她受一絲委屈。
  喬鐵柱嗤笑一通:“好話誰不會說,誰家童養媳不是得了婆家保證過門的,結果呢?更別說你們湯少爺,”他忍不住怒吼,“他要真個死了,你們還會待阿寧好?”
  喬老爹一掌打偏兒子臉,發須怒張,硬朗的身子骨微微輕顫。喬母和大女兒在中間勸,喬鐵柱偏過頭,重重跪倒在湯家老爺前頭,磕頭懇求:“我阿妹年幼,不懂藥理,救不得湯少爺,求湯老爺另請高明。”
  “賢侄快起來,”湯老爺想扶喬鐵柱起身,面色躊躇,看似要答應取消親事。忽聽湯夫人一聲叫:“老爺,懷謹還等著——”
  湯老爺想到一腳踏進鬼門關的兒子,不得不堅持親事。
  喬家二女喜梅咬唇也跪下請求,明明白白說道:“喜梅甘愿為奴做婢報答湯家大恩。求夫人可憐我阿妹。”
  湯夫人捂臉,靠在仆人婆子肩頭痛哭。
  喬老爹要打罵兒女,喬母擋在前頭,什么也不說,只是流淚:阿寧是她十月懷胎辛苦親生的,怎舍得讓愛女入那火坑。喬老爹痛罵:“慈母多敗兒。”
  喬毓寧見大家都在哭,阿爹又發大火,嚇得張嘴也哭起來。喬家嫂子抱住小姑,勸道:“阿寧,怎么哭了?”
  “我餓,阿哥說阿寧可以吃鍋巴,嫂嫂~”喬毓寧見是最疼自己的嫂子,立馬忘了旁的事,扯著嫂子的袖子撒嬌要東西吃。
  喬家嫂子聞言止不住流淚,強忍心痛答應:“好,嫂嫂給阿寧做紅糖鍋巴。”
  喬毓寧還沒來得及開心,就聽到阿爹在叫她。喬老爹問哪來的米做鍋巴。
  喬鐵柱失控叫了聲阿寧,又在父親的視線下死死咬住下唇,握緊的拳頭里發出沉沉的關節交錯聲。喬毓寧看一眼兄長,把排隊領米的事一五一十說個全,還沖湯老爺露個大大的笑容感謝他讓鄉里鄉親有飯吃。
  喬老爹撫著女兒頭發循循善誘,說湯家少爺病重,省城的黃大仙批字只有他們家阿寧能令湯少爺化險為夷平安度過生死關。
  “阿寧可愿意?”
  “只有阿寧才能救湯老爺的公子嗎?”喬毓寧問道。
  喬老爹說是,喬毓寧馬上點頭:“好的,湯老爺,湯夫人,阿寧一定會救回湯少爺的。你們不要難過了。”
  湯夫人激動地摟住小兒媳感激地直叫寧姐兒,湯老爺向喬父作揖行大禮,喬老爹要攔,湯老爺卻說這禮喬家受得,喬老爹堅決推辭:“比起賢弟與夫人的大善,我這又算什么。”
  “老哥這是要慚愧死老弟不成?”湯老爺按住喬老爹,與夫人雙雙,實實在在地行正禮道謝。
  喬老爹滿臉不自在,一待禮畢,就讓他們趕緊回去,救人如救火。湯夫人馬上讓婆子抱上救命稻草,湯老爺攔住自家夫人,請來在門外看熱鬧的張媒婆:“有勞張夫人。”
  喬家籬笆墻外村人嘩然,原來這位媒婆竟是個有官名在身的官媒。有官媒保媒,就是縣衙作保;縱使湯家日后反悔討個窮村姑做當家媳婦,官府也不會坐視不理的。若沖喜成事,那喬家小丫頭就是板上釘釘的湯家少夫人,沒得改了。
  眾村民或羨慕或敬佩地議論:不愧是積善之家,即使到了這關頭,也不欺人。
  張媒婆也知湯家少爺命在旦夕,省略那些問征步驟,直奔主題,拿出有省府道臺做保人、有湯少爺紅手印的正經婚書,補寫女訪喬毓寧的名貼與生辰,非常利索地抓起小丫頭的手染紅油按手印,并一式三份。
  親家雙方各持存一份,張媒婆帶著留底那份,隨里正先回縣里。
  湯老爺還要和新結的親家多說幾句,外頭沖來湯府家丁,急請老爺夫人回府,少爺脈相都沒了,只剩一口氣,老太醫沒再施針下藥,只催湯家下人趕緊找回當家人。這話差不多就是準備后事的意思了。
  情況如此緊急,喬老爹直接把小女兒塞入湯沐恩的懷里。
  湯老爺深深地看喬父沉毅的眼眉,沉重地點個頭讓對方放心,他用繡佛線的斗篷遮牢懷中稚女,扭頭沖向籬笆墻外的高頭大馬,策馬狂奔,身側護衛數騎。湯夫人落后兩步,向喬家人致歉沒有給他們話別的時間,喬老爹讓她不用在意這些虛禮,快回府吧。
  湯夫人雖急,卻也禮數周全,一一道謝后,方扶著仆婦的手,踩著小碎步急急蹬車趕路。
  從喬家村到縣城,有六里地,平常要走上一個半時辰。
  喬毓寧與湯老爺同騎乘,不到一柱香功夫就進城,車騎并馬不停蹄直奔縣南城。湯老爺家的祖宅在城中最好地段,白墻青瓦,高楣大門,兩蹲石獅子,十二步臺階,一水的青石門檻,都是極其顯眼的特征。
  每回喬毓寧隨家人進縣城趕集,總能看到人們指著它說,這就是全省城鼎鼎有名的大善人湯沐恩家的老房子。
  所以,在湯老爺問她,喜不喜歡這里時,喬毓寧連想都不想地大聲道:“喜歡。”
  “好。”后面趕上來的湯夫人,聽到這明確的回答,幾乎是跳出馬車,淚眼朦朦,難掩激動地說道,“好閨女,你且放心,夫人我來日必不虧待你。”
  原來,那神乎玄乎的黃大仙有言在先:命定新娘一句好話能抵湯少爺三年壽元。是以,在進門前,湯老爺要問上一問,確定未來媳婦是否真地心向兒子。
  湯老爺在驚喜之下,極順溜地滑出一句:“為什么?”
  喬毓寧很爽快地答道:“因為這里是湯老爺的老家啊,縣里沒人不喜歡,阿寧也喜歡。”
  湯老爺忍不住又問:為什么喜歡。喬毓寧半垂著頭,沒好意思說實話。湯老爺用了更柔軟的語氣勸說,不管說什么都沒關系。
  “餓。”隔著滿佛字斗蓬,喬毓寧把手放在小肚子處,只怕它要打鳴,她小又小聲道,“每次阿寧餓得難受想吃米飯時,縣里都會發米面。如果沒有湯老爺,阿寧就像阿花(犬名)一樣早餓死了。湯老爺是大好人,阿寧想報答湯老爺。”
  湯老爺情緒動蕩難以自制,他顫抖地吩咐隨從拿些糕點給兒媳墊肚子。湯夫人攔住,不是不心疼餓肚子的小姑娘,但拜堂前不能吃東西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拜完堂,老爺還怕餓著寧姐兒。”湯夫人勸道,湯老爺以為有道理,讓小兒媳暫時忍耐。他吩咐下人守好宅門,與夫人先行進喜堂,等忠心老仆給小丫頭穿戴新娘頭面,行禮。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44
002. 回門


 在喜婆的指點下,喬毓寧與公雞行成婚禮。
  隨著禮成的炮響,喬毓寧被領入一間紅彤彤的大房間,藥氣充盈,極其悶熱,除卻百字壽的紅木屏風,最顯眼的便是八仙桌配案上紅蠟燭,蓮藕般粗細,發光的桌面上擺滿瓜果蔬食糕餅。
  陳媽說,這里東西由她吃,只一條,不可哭鬧。
  喬毓寧驚嘆地看著滿桌點心,每樣都好看像奉給觀士音娘娘的供品,她不敢伸手拿,把這些漂亮東西咬碎太可惜了。她拿了兩塊最不起眼的粉蒸肉,聞聞肉香,虔誠又小心地慢慢品嘗,也沒注意其他人已離開。
  吃飽后,她好奇地點數桌上餐盤,注意力很快給滿屋閃閃發亮的家什吸引,她在喜房東走西摸,盡管一切都是倉促備下,那些金銀玉器暗紫縷花家什滾金翠銷紗簾還是讓人瞠目結舌:湯老爺家比縣老爺家還闊氣。
  盡管她也沒參觀過縣衙后堂,但關于這一點她深信不疑。
  摸索半夜,喬毓寧困覺,蜷縮在刻壽字的躺椅處睡了一晚。翌日天花亮,她給尿憋醒,急轉到偏間邊解褻褲邊驚嘆:湯老爺家好闊,連恭桶都是鑲金邊的!
  凈了手,喬毓寧坐到飯桌前,湯家婢女已布好香氣四溢的熱早點。
  喬毓寧一樣樣挑選小樣品嘗,合嘴的就分成五份,用老荷葉包了,留待回家時帶給爹娘兄長嫂姐吃。旁邊侍候婢女聽小新娘如此說,憂愁的臉上紛紛泛起笑容。
  “漂亮姐姐,你笑什么?”喬毓寧奇怪地問道。
  大丫環代為回話,這些糕餅不經放,回頭她們給小少奶奶做新的。
  喬毓寧哦一聲不再說話,再吃了兩個水晶餃,便說飽了。婢女們收拾了東西離去,喬毓寧在屋子里繼續探險。午時,一撥新的丫環進屋伺候小新娘用餐。喬毓寧眨眼,問道:“早上那個漂亮大姐姐呢?”
  “回少奶奶話,菊香有急事去別莊了。”新來的丫環非常小心地回話。
  喬毓寧嚼完嘴里的魚肉,不快地咕噥道:“她還說要給我做蟹黃包的。”
  “少奶奶安心,菊香不會忘的。”新丫環忙應道。
  晚間,名為菊香的大丫環果然重新出現在餐桌旁,伺候小新娘用飯。席間安靜得詭異,喬毓寧不知道她們為什么這樣冷冰冰,早飯時大家還和自己有說有笑的。
  她拿筷子撥弄小碗一氣,不快地跳下高椅,跑到月亮門后瞧湯少爺。
  老太醫手在給湯少爺切脈,兩個藥童用無煙小爐煎藥,湯氏夫婦愁眉不展,瞧見沖喜小新娘跑進來,湯老爺起身攔道:“阿寧,用過飯了?”
  喬毓寧點頭,腦袋還好奇地左鉆右縮想探看究竟。
  眾婢女跪在月亮門外,湯老爺問少夫人吃了什么。菊香答了,湯老爺皺眉,眾丫頭神情驚懼,頭磕到底。湯老爺和小兒媳說話時,神態是前所未有的和藹。
  “阿寧,想吃什么,就吩咐她們做。”
  喬毓寧打個嗝,道:“阿寧吃飽了。湯老爺——”
  湯老爺不樂意地嗯一聲,旁邊人趕緊提醒小新娘別忘了改稱呼。喬毓寧忙改口道:“公爹,我想——”
  那指點過小新娘規矩的嬤嬤又用力咳一聲,喬毓寧心里直打鼓,還是鼓起勇氣說道:“公爹,媳婦想回家。”
  湯老爺笑,問小兒媳誰讓她不高興了,只管跟他說。
  喬毓寧揪著春衫,搖頭,她只想回家。里頭湯夫人本就憂心兒子生死,一聽到小姑娘任性的話,頓時生氣,大聲喝斥道:“湯家大門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嗎?還說什么報恩,一天都呆不住——”
  “夫人。”湯老爺叫阻夫人發脾氣,把被嚇到的小姑娘帶到外間,用軟話安慰小丫頭,等她夫婿醒了,讓她相公帶她回家。
  喬毓寧小聲再小聲問道:“那湯少爺——”
  湯老爺又一聲尾音上揚的長嗯,喬毓寧敬畏地改道:“相公什么時候會醒?”
  “那要看阿寧想不想自己相公早點醒了。”湯老爺莫測高深地說道。喬毓寧忙問有什么好辦法?湯老爺故作神秘地和小兒媳低語,喬毓寧邊聽邊點頭,保證救醒相公。
  這事兒說完,喬毓寧又急急分辯道:“公爹,媳婦不是反悔不報恩,媳婦想告訴阿爹阿娘阿寧在這里很好,讓阿哥阿姐不要擔心,明早就會回來的。”
  湯老爺莞爾,說他知道阿寧是好媳婦呢,不會不管自己相公的。
  喬毓寧惴惴不安的心平穩了,又露出笑容。這當口下人捧來兩箱新奇小玩意,湯老爺擺手道:“阿寧跟丫環們玩去吧。”
  “謝謝公爹。”喬毓寧歡欣地揀起一個小風車,鼓著腮幫子吹得高興。不多會兒,她又給那可折裝的小木房吸引了注意,喬毓寧撿起這個玩,又換那個,完全忘了晚飯前的打算。
  不知過了多久,喜房里又只剩下小新娘一人。
  喬毓寧想起湯老爺的叮囑,解了外衫,爬到喜床上,小心地靠著繃帶新郎睡覺。
  隔日她還睡得迷迷糊糊,湯夫人尖銳的喝斥聲鬧得人不敢睡下去。喬毓寧睜眼,迎面是湯夫人一記凌厲的寒眼。喬毓寧害怕,小腳丫子一動,踢到一團棉絮裹的木板。原來她夜里睡不安穩,竟壓住了傷員,難怪湯夫人要心痛地責備她了。
  喬毓寧忙不迭地退開,心里充滿了歉疚。
  湯夫人尖著嗓子叫丫環把人抱走,湯老爺請進老太醫為兒子診治。喬毓寧在外頭等得心焦,生怕把湯少爺壓死了,顧不上搭理菊香勸食的話。
  兩柱香后,湯老爺送太醫到外間廂房歇置。
  等他返身,喬毓寧眼淚汪汪地迎上去,卻問不出口。湯老爺嘆聲氣,碰碰小兒媳的肩,讓她去吃飯,懷謹還是老樣子,不好不壞。
  喬毓寧心神不安,只怪自己貪睡,不僅沒有報恩,還累得恩公憂心不止,心里暗下決心:今晚絕對不睡。
  到了這天晚上,喬毓寧抱膝坐在喜床角落,一手拿針,只要想睡就拿針扎自己。
  三更天時,迷糊的喬毓寧扎自己扎得狠了,諾大血珠沁出,疼得淚水直冒。她自年幼,還是要家人疼愛的年紀,偏偏要孤身呆在這靜得嚇人的地方,忍不住小聲哭將起來,她想爹、想娘、想兄長大姐,還有答應給她做糖鍋巴的嫂子。
  可是,湯少爺不醒,她就不能回家。新房的門外有好多人把守,她就是想去院子里曬曬太陽,都不被允許。湯老爺很和氣,湯夫人很兇,丫環們像木頭沒人跟她說話,這里比縣衙更嚇人,想到此她哭得更厲害。
  “爹,爹——”低啞的聲音在圍幔里回響。
  喬毓寧以為有鬼,嚇得掀開被子鉆進去,連聲叫著阿爹快來救阿寧。被窩里很黑,全是藥氣和血腥的混和氣,還有明晰的痛苦聲。喬毓寧驚恐地跳起來,掀開綢被,燭光下,她相公滿面痛苦,好似在抽筋。
  “公爹,公爹,相公醒了!”喬毓寧驚喜,急得從床尾一跟頭摔下去,下巴處豁出個大口子也不記得疼,沖去拍門板。
  夜深,喜叫聲傳出靜天開外,門即刻被沖開兩旁,湯老爺與夫人穿著白綢睡服,披著刺繡外袍匆匆趕到兒子病床前,藥童捧著藥箱,緊緊跟著老態龍鐘的老太醫進屋內。
  “爹,爹——”傷員痛苦地呻吟,不停地喊人,好似在呼救。
  湯老爺不敢碰兒子哪里,不住應話:爹在,懷謹別怕。等兒子安下神,湯沐恩又急問太醫:“我兒如何?”
  老太醫左手搭脈,右手捏著黃羊須,換手切脈沉吟后道:“待老夫開副活血化淤湯。”
  喬毓寧在外頭聽得眼笑彎彎,湯公子醒了,沒事了。
  “少奶奶,菊香給您上藥。”菊香拿著藥瓶,指著那半寸長的傷口說道。
  喬毓寧摸一把下巴,一手血,心慌慌的眼淚滾滾。菊香小聲安慰,手里靈巧地抹藥纏繃帶。喬毓寧吸了吸淚水,問道:“相公會好起來的的,對嗎?”
  “少爺吉人天相。”菊香為她包扎好傷口,退下。
  喬毓寧一片熱忱的心,又被丫環們少言少語的樣子給冷卻。她坐在月亮門邊的小杌子上,繼續用繡花針扎自己,一直等到天亮湯老爺起身送老太醫回院子。
  “公爹。”
  喬毓寧剛喚了聲,就讓湯老爺阻了。
  他面露心疼意,打量那包住頭臉的繃帶,關切地問道:“這是這傷哪兒了,阿寧?”
  “不疼,”喬毓寧快快地說完自己的小傷,昂著頭,不掩期待地問道,“相公醒了,媳婦可以回家嗎?明天阿寧就會回來的。”
  湯老爺笑道:“當然可以,這可是公爹親口答應阿寧的。英奇,吩咐下去,準備少奶奶回門。”
  喬毓寧歡歡喜喜跟著菊香等人到外間梳洗打扮,再坐著小轎子,由英奇總管護送出府門。喬毓寧剛數完臺階,轎子就停下,她正奇怪,菊香半打簾子,道:“少奶奶,到了。”
  “阿寧,阿妹——”喬家五口人激動萬分,她大姐和嫂子先行撲過來抱著她,喬母更是淚流滾滾。
  盡管見到分別三天的家人喬毓寧也很激動,但是,誰來告訴她,為啥大家相會的地方不在喬家村那籬笆墻內四間瓦房,而是湯府斜對面的白墻黑瓦三進大宅子?
  喬老爹見到親家公出來,發話進里說,不要讓外人看了笑話。
  喬毓寧忙著把自己收藏的美味點心分給阿姐阿娘嫂嫂吃,那邊喬老爺在跟湯老爺、湯夫人道謝。湯老爺直說親家過分客氣:“阿寧救醒懷謹,縱使謝你們金山銀山都是使得,何況這回門是風俗。老弟這話可是要羞煞老哥了。”
  “阿寧哪有什么功勞,那是貴府積善余蔭貴公子,您可別慣壞了她。”喬老爹婉拒湯家買下的宅第做謝禮。盡管喬家日子不寬裕,也遠遠沒到要賣女兒的地步。
  湯老爺直說,親家太見外,買送這宅子沒旁的意思,只是疼惜媳婦年幼想家,兩家住得近了,阿寧想什么時候回家都可以。
  湯夫人便把小兒媳如何想家的事,細細說了通。
  喬老爹聽聞女兒過門頭晚上貪玩不管湯家少爺死活第二天婢女侍候不合心意就甩臉使性子哭鬧要回家,臉色頓變,只道:“女兒缺少管教,讓賢伉儷看笑話了。”
  他起身便把女兒拎到外頭打屁股教訓,打了五六下,終歸心疼幼女,好言好語說道理:這女子過了門就是夫家的人,哪有天天回家的道理。
  “阿寧,你現在是湯家的媳婦了,要聽湯夫人的話。”
  喬毓寧抽抽嗒嗒地點頭,噙著淚說:她只是想阿哥阿姐嫂子。以后不敢了。
  縱使年成不好家境困難,這頂小的女兒也是在喬家大人疼寵關愛下長大的,何曾見過她這般傷懷。喬老爹聽得眼底水花直冒,強忍心酸道:“回頭讓你阿哥去看你。”
  “那明天還來不?”
  “你想累死你哥?”喬老爹臭臉。
  喬毓寧掰掰手指頭,道:“那三天一回。”
  喬老爹哼道:“一月一回,沒得多。”
  喬毓寧委委屈屈地應一聲,耷著腦袋回屋里,很開心地告訴兄嫂和長姐下個月的同一天,她請菊香給大家做蟹黃包,那小籠包剛出鍋的時候吃,最香。
  喬老爹見女兒活變臉,又是一番吹胡子瞪眼。
  湯老爺阻止道:“賢弟太仔細,一屜蟹黃包哪里趕得上阿寧的救命之恩。”
  “這話可萬萬說不得。”喬老爹堅決地不承認是自家女兒救活的湯家少爺,真正救人的是太醫。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45
003. 新郎


 喬毓寧吃了兩碗喬母燒的地瓜面條,頂著鼓鼓的小肚皮,心滿意足地回湯宅。
  小孩子情緒本就陣風陣雨的,如今又得了阿爹保證,確定家人下月會來看望自己,喬毓寧也不哭了,抱著木偶玩具,兀自玩得開心。
  湯家上下只要這位黃大仙欽點的小祖宗能踏實地留在這里,那是天南地北地搜羅新奇玩意送她玩,還專門給她打造了個玩具屋,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其他,湯家人就不管了。
  喬毓寧天性活潑愛玩,喜歡向村里小朋友炫耀她嫂嫂做的新衣裳阿哥買的新頭花阿姐繡的荷包,最最離不得阿爹阿娘,每天都要跟他們嘰喳上半個時辰才肯罷休。
  而湯府,這冰冷冷的地方縱使有再多有趣的玩具,也吸引不了她。
  喬毓寧孤孤單單,找不到人玩。覷無人時刻,她抓住唯一一個安全無害的人,滔滔不絕地呱嘰她一天所作所為。哪怕這個不幸地被她相中的垃圾筒傷重不會回話,她獨自一人也能自言自語顯擺大半夜,然后帶著好心情沉入夢鄉。
  六月初,沖喜滿半旬,湯家少爺緩緩地睜開眼。
  那是一雙怎么樣的眼啊,又清又亮,眼仁上似抹了層銀色的釉彩,眼波微微閃爍,好像滿天的星子都落在里面,是喬毓寧有生來見過的最美麗的寶石。
  喬毓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去摸摸那漂亮的眼珠子,確定那是不是湯夫人玉步搖上綴著的鉆石明珠。
  湯懷謹眨眼避開,喬毓寧總算明白過來,扯起嗓子正要叫人,忽聽得湯家少爺道:“水。”
  喬毓寧爬上繡桌,調好溫水,捧到湯少爺前頭,學湯夫人樣用小銀勺勾了喂傷員。喂完三杯,湯少爺搖頭,喬毓寧放回杯勺,回身看他強忍傷痛卻無比安靜地躺在那兒,道:“阿寧去叫大夫。”
  湯懷謹低聲道:“不用。”
  他讓她坐到床頭,跟他說說話。喬毓寧這可來勁了,有人理會總比一人自言自語強。她把記事起抓魚捕蝦掏鳥窩的事統統挖出來,說到好笑處,自己捂著肚子咯咯笑得厲害。
  湯懷謹被她逗笑,不意扯痛傷處,卻又堅持不讓請大夫。
  喬毓寧歪著腦袋想了想,掏出青葉荷包,揀了顆麥芽糖放到湯少爺嘴里,并往那些傷處呼呼吹氣:“不疼,不疼,吃糖不疼。”
  湯懷謹嗅著她嘴里的薄荷糖香氣,面色微微泛紅。
  “我弄痛你了?”喬毓寧敏感地察覺到湯家少爺不高興,湯懷謹搖頭,道:“阿寧,該睡了。”
  喬毓寧聽話地去偏房洗漱,回到正屋,卻不上床,堅持要湯懷謹張嘴。確定他已嚼完糖,喬毓寧拿青鹽幫他清洗齒口,邊抹水漬邊說出最強大的理由:“村里三姑婆說晚上吃糖會爛牙,你不讓我刷,以后我不分你糖吃。”
  湯懷謹瞧著張牙舞爪的小丫頭,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喬毓寧起時,湯懷謹睡相平靜,以至于老太醫踩點來診脈見湯少爺睡得安神特特延后問診時間。
  老太醫捋須告訴湯氏夫婦,只要湯少爺一直保持這樣良好的心態養傷,骨頭長全的話還是有一定機率康復的。日后,哪怕湯少爺一輩子只能坐輪椅,也強過癱瘓在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狀況。
  湯夫人喜不自禁,雙手合什道:老天保佑。
  湯懷謹再度醒來,湯夫人舀著銀匙先喂兒子早粥,再喂藥,囑咐兒子放寬心養傷后離開新房。房間里靜得不像話,忽地,湯懷謹張嘴道:“進來,阿寧。”
  趴在后窗的喬毓寧跳下板凳,繞個圈子跑回新房正屋,滿眼興奮與好奇:“相公怎么知道的?”
  湯懷謹笑反問:“恭房很香嗎?”
  喬毓寧倒真想點頭,湯府放恭桶的偏間每日點花香,弄得比縣城的胭脂鋪還要噴香。好在她不算笨,還知道對方在逗趣,扭扭捏捏地難為情,道:“阿寧本想問相公要不要玩這個?”
  她從身后舉起一套船房。這完全是照真船比例縮小做的,所花費的人工與時間絲毫不亞于真船,它可以被拆分,再重新組裝成普通船、畫舫、遠行用的三層樓客船。
  湯懷謹微笑道:“阿寧自己玩吧。”
  喬毓寧哦聲,正要離開,忍不住又回頭問道:“相公你真地真地不要阿寧陪你嗎?這里很靜,只有你一個人,你都不怕嗎?要是阿寧早就哭了。”
  “那阿寧就留下吧。”
  喬毓寧用力嗯嗯點頭,放下商船,跑去玩具房抱來更多的玩具,坐在病床前,邊擺弄邊告訴湯懷謹怎么玩。如果湯懷謹睡著,她就絕對不說話。她記著太醫的話,湯家少爺全身骨碎,得靜養,要保持好心情,不可激動暴躁,影響骨頭愈合。
  然而,大多數時候,湯懷謹都是神情靜靜地望著帳頂,眼神空空沉沉,無喜無悲。
  喬毓寧瞧著很難受,她再小也明白湯家少爺已過了玩玩具的年紀,對她喜歡的東西完全不感興趣。喬毓寧覺得平日里好玩的東西很燙手,她拋開玩具,丟下一句去拿東西,在門檻上絆一跤,爬起來接著跑。
  回來時,喬毓寧很激動,忘了那高高的門檻再摔一跟頭,沒事人般地爬起來,沖到病床前,雙手獻寶似地高舉著一本書,滿眼期盼,等著湯家少爺露出高興的笑臉。
  湯少爺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眼瞳急縮,好似有什么在醞釀,又忽地放松,星光大盛,他開始笑,越笑越大聲,越笑越開懷。
  外間婢女們聽到動靜,驚惶失措地跑進來。
  “出去!”湯懷謹口氣冰冷地喝斥。
  后面,湯夫人扶著親信婆子的手,急急趕過來:“我兒,是哪里不適?”
  湯懷謹已恢復平靜,淡淡道:“兒子很好,謝母親關心。”
  湯夫人問左右,得知是小兒媳拿了本三字經卻哄得兒子大笑,倒沒多說,只道:她兒子喜靜,要小兒媳沒事去玩具房呆著,別撓了她兒養病。
  喬毓寧喏喏應了,飛快地退出月亮門。
  那頭老太醫得信也趕過來,一通忙活,道:幸而湯少爺大笑沒有震亂接骨處。
  老太醫瞧著地毯上散亂的小玩意兒,連連捋須,跟湯老爺建議道:不妨讓少夫人多陪陪湯少爺,心情開朗有益傷情痊愈。
  湯老爺笑瞇瞇地要求兒媳:“阿寧,有空多陪陪你相公。”
  喬毓寧忙不迭地點頭,湯老爺滿意而笑,喚了聲夫人,大家一起退出新房,頃刻間,諾大的房里只剩兩人。喬毓寧收拾好散亂的玩具,不敢胡亂放肆,在小范圍里自己靜靜地玩耍。
  過了一夜,縣學老先生被請進湯府,給湯少爺講課。
  喬毓寧趴在恭房后窗偷偷瞧,很是羨慕。午后,湯少爺喝了藥休息。菊香把喬毓寧帶到老先生前,說請先生給她們少夫人開蒙。老先生點頭,喬毓寧高興地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確定這事當真,她扎扎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不論是縣學堂還是鄉村私塾,先生收學生,弟子都要對天地君親師叩首行大拜禮。
  老先生見狀,微微撫須點頭,翻開三字經,讀。
  下課后,喬毓寧就跑去找湯少爺說謝。湯懷謹問她記下沒?喬毓寧點頭,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等她背完三字經全本,湯懷謹淡道:“你倒本事,先生沒教的,你也會。”
  喬毓寧臊得滿臉通紅,她曾在縣學堂外聽老先生搖頭晃腦地念過一遍,她記下了,這時候假模假樣地背出來,是想借湯少爺的嘴跟老先生說,明天可以教她背新的書。不想,湯少爺一眼就瞧出她使的小心眼。
  湯懷謹眼中有驚奇,念了段話:“忠有愚忠,孝有愚孝;可知忠孝二字,不是伶俐人做得來;仁有假仁,義有假義,可知仁義兩行,不無奸惡人藏其內。”
  喬毓寧照背,一字不錯。湯懷謹斟酌沉吟,喬毓寧眼皮眨動,極想要知道自己有無背錯。
  聽湯少爺說沒錯,喬毓寧歡喜滿面。湯懷謹不喜,又念了一句:“有生資,不加學力,氣質究難化也。你可知這其中意思?”
  喬毓寧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湯懷謹解道:天資很美好,如果不加以學習,到頭來也只能是塊庸材。喬毓寧馬上明白湯少爺是在說她,拋卻那點沾沾自喜,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膝蓋處,老老實實聽訓。
  湯懷謹也沒其他話多說,喬毓寧等了一會兒,等不及請求道:“相公再教阿寧背書吧?”
  “去拿筆墨紙硯。”湯懷謹打算教小新娘寫字,那相公便是阿寧先生了,”喬毓寧興奮地不待多說,跳下繡樽,又是三個結實的大叩頭。
  湯懷謹見狀,眉頭抽得跟毛毛蟲似地扭。喬毓寧不解,還以為湯少爺傷痛難忍。湯懷謹淡淡掃她一眼,吩咐她取文房四寶,指點她握筆坐姿,吩咐她寫一字,每日百遍。
  喬毓寧端坐小書桌前,埋頭習字。先生說寫一百遍,她寫五百遍,寫完交給先生點評。
  湯懷謹輕笑,不說好壞。
  喬毓寧以為自己寫得不好,逮著空就描字。
  第二日,縣學老先生給湯少爺講完課,就走了。喬毓寧失望地全身無力,扭著手指頭,眼巴巴地瞅著月亮門,等湯少爺午休睡醒。
  湯懷謹說,以后他來教。
  湯少爺講課所用書本,叫湯家家規。只要能讀書識字,誰來教喬毓寧都沒意見,教材選取她不懂更沒意見。
  背書課結束,喬毓寧拿紙墨學寫字。她昨天練得狠了,小手腕酸痛,一動手指頭就生疼,每劃一筆,手間都像針扎似的痛。偏她的先生有言在拜師前,她不敢不從,忍痛提筆練滿百字,唯恐失了這難得的識字機會。
  這回吃到大苦頭,喬毓寧再不敢貪心多練。她慢慢學會分早中晚練字,再沒傷到手。
  十天過去,那一字寫得似模似樣,喬毓寧自覺滿意,問先生如何。只盼著湯少爺說聲好,她可以學新字。
  湯懷謹這位教書先生卻道,她的筆峰入門都沒有達到,得接著練。
  喬毓寧忍著性子再練十天,湯懷謹還是那句話。喬毓寧心中不滿日盛,言行多有不敬,筆力懈怠,那一字貼也是寫得如游龍戲水,任意之極了。
  湯懷謹勃然大怒,只恨他此時全身無力,否則,非得打斷對方的手指骨讓她牢記教訓不可。他牙咬得嘎吱響,喝道:“出去!”
  喬毓寧從沒見過他這般冷面孔,口氣又如此生硬,嚇得僵立原地,看著那張冷冷的臉,哇地哭起來。
  湯懷謹錯愕,板著臉不理會。
  喬毓寧哭了一會兒,還是尊令到外頭罰站。
  入夜,菊香來請少夫人回屋。喬毓寧覺得渾身難受,菊香探她額,低呼:好燙。喬毓寧只覺自己被帶到很遠的地方,那里,湯夫人在發火,說不準她靠近湯少爺一步。
  湯老爺在勸湯夫人,說懷謹遭逢大變,與他們都不親,如今愿與阿寧相處,這是好事,讓湯夫人不要太苛責她。她不懂事,就有賴湯夫人管教。
  喬毓寧心想,還是湯老爺好。
  湯老爺不但送她玩具和漂亮衣服,平常待人也很和氣,不像湯夫人,完全沒有初見時的溫柔可親,跟戲文里說的一樣,先用甜蜜好聽的話把她哄進門,事成便露出其兇婆婆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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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婆媳


 三日后,喬毓寧病好給送回新房。
  回新房前,湯夫人那臉色她還記得,湯少爺不是她大哥或者姐姐,他不是她單純的相公,而是她要仰望頂禮拱拜的大戶人家少爺。
  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意外事件,湯少爺是她這輩子都無法見到的上等人。
  湯夫人這么說。杜毓寧覺得婆婆說得很有道理,她自我檢討,最近她果然輕忽了湯少爺。這點必須要改正。
  她規規矩矩給湯少爺行禮問安,得到允許,才敢坐下來練字。沒有必要,她基本不和湯少爺說話,免得說錯話惹好脾氣的湯少爺再發火。
  湯少爺趕走了縣學老先生。沒人知道原因。整個下午,湯少爺都是靜靜地發呆,神情像從前一樣空茫,讓人瞧了心里難受。
  喬毓寧別扭了一會兒,躡手躡腳地走出屋。院外,陳媽說湯夫人在休息,有什么話她會轉達。喬毓寧說了自己的想法。陳媽讓她回去等消息。
  晚飯后,湯夫人吩咐婢女搬來直角的夾書木架,放在床間,既方便湯少爺看書,又考慮到他不習人過分接近的習性。湯夫人體貼道:“我兒,悶了看兩頁書解解乏,可不許多讀。”
  湯懷謹謝過母親操勞,等湯夫人率人離去,湯少爺把小新娘叫過去,道:“心思倒巧。”
  喬毓寧見他果然高興,很想自美一番,礙著湯夫人警告就在耳邊,她規矩地說句她幫相公拿書。選好書,她把書交給丫環,讓她們給湯少爺翻書,她自己坐小書臺那兒繼續寫毛筆字。
  菊香送夜宵薄給少夫人,好事地打探道:“跟少爺吵嘴了?”
  喬毓寧搖頭,捧起瓷碗咕嚕咕嚕一口氣喝盡甜湯,抹抹嘴巴子,練了會兒字,到底壓不住心事,借口去恭房,把菊香拖到墻角,噼哩叭啦倒豆子似地說起那些事。
  說來說去,不留神就說到湯少爺轟她出門的導火索。她委委屈屈道:“只說我字不好,又不說哪里不好,成日里叫我練一字,就是不教新字,我悶也悶死了,他還那么兇。”
  菊香笑道:“少奶奶這可錯怪了少爺。”
  她背道:每見待子弟嚴厲者,易至成德;姑息者,多有敗行。則父兄之教育所系也。又見子弟聰穎者,忽入下流;庸愚者,轉為上達,則父兄之培植所關也。
  菊香仔仔細細解說,先生嚴厲,學生必成材;小時候聰明的學生,長大卻不入流,也是教導不嚴的緣故。
  喬毓寧當即明白這里頭道理,發現自己錯怪湯少爺,立即去道歉,直說辜負先生苦心栽培,希望先生不要放棄她,繼續用最嚴厲地辦法教導她成材吧。
  湯懷謹愛理不理,喬毓寧知道自己前些日子輕曼不敬讓先生生氣,她去廚房做了糖水蛋賠罪。湯懷謹見她態度誠懇,勉強“寬宏大量”地原諒女弟子的冒犯之過。
  經此一事,喬毓寧在讀書識字上真正用心刻苦,直把先生的話當作圣旨般遵從,無所違逆。
  六月底,湯老爺來到兒子的新房。
  湯懷謹在看書,喬毓寧專注懸腕練字。湯懷謹先注意到父親,喚道:“爹。”
  喬毓寧放下筆,起身行禮:“公爹。今兒有英奇管家送來的新雨前龍井,媳婦給您沏上一壺。”
  湯老爺笑阻道:“別忙活了,阿寧啊,來公爹這兒,跟公爹說說話。”
  喬毓寧乖巧地走近幾步,湯老爺問她想不想去省城?喬毓寧扭頭看看床上人,問道:“公爹,阿寧非得去省城嗎?太醫說過,相公的傷在接好骨前不移搬動,相公去不成省城,阿寧也不去,阿寧要留下來陪相公。”
  “我果然沒看錯人,那阿寧就跟懷謹留在這兒,等傷養好再回省城。”
  “老爺!”湯夫人從外頭趕進屋,勸說湯老爺收回成命前,先狠狠地剜了小兒媳一眼。喬毓寧聽不太懂公婆二人在爭執什么,只知她又惹婆婆湯夫人不高興了。
  湯夫人想帶著懷謹回省城,理由是省城藥材充足,條件也比縣城好。湯老爺不答應,以兒子傷重不宜搬動為由駁回。湯夫人捏著手帕流淚,說懷謹是他們夫婦盼了二十三年才盼來的獨苗,她怎么狠得下心在這時候不管他獨自回省城。
  湯老爺直言道:“那就請夫人留下來照看好兒子。”
  湯夫人一聽這話,語氣又急又生硬,道:“我不回去,省城那大家子事誰管?現在什么時候,中秋即來,上下打點往來接送不容一點差錯,誰擔得起這重任!”
  湯老爺馬上道:“你急甚,大嫂也在,你還不放心她不成。”
  “你怎么不干脆說把整個湯家都送予她!”湯夫人語帶惡意,湯老爺沉下臉,湯夫人卻不管不顧,指著兒子床道,“如果不是你姑息養奸,我們懷謹怎會落得這樣下場?”說著她哭起來,埋怨湯老爺心狠,不念骨肉親情,
  湯老爺有所顧忌,這是在小輩房里,怎么能說這些事。他冷下臉來,道:“你看你,為點芝麻小事在小輩前大失儀態,成何體統,你我到書房談。”
  等二老行遠,喬毓寧立馬撲到湯懷謹床邊,問是不是她說錯話引得公婆吵架。
  “阿寧一心考慮你相公我的身體,何錯之有。”湯懷謹冷笑,意有所指道,“有些人只怕丟了那權勢,連個廢人兒子都不放過。”
  喬毓寧似懂非懂,卻敏感地意識到不可再繼續這話題,走回桌案取來自己寫的字,讓先生評點。湯懷謹笑贊她一眼,也拋開那惹人不快的話題,細心說起水墨字里的筋骨走向。
  傍晚,湯老爺收到省城快馬急信,看完后,他決定連夜趕路。
  喬毓寧到門前相送,湯老爺慈愛地問道:“阿寧,可想要公爹帶什么禮物?”
  “嗯,阿寧想要一些花種,公爹,可以嗎?”
  見兒媳還真不客氣地提要求,湯夫人拉長臉,很不痛快。她挽著老爺道,該上馬了夜深路難走。湯老爺沖小兒媳笑笑,道:“還要別的嗎?”
  喬毓寧搖頭,笑得甜甜地說,祝公爹一路順風。
  由英奇總管帶隊,眾人映著黃昏的霞光離開昆縣地頭。喬毓寧目送湯老爺身影遠離城墻,方依依不舍地轉身,打算攙扶湯夫人回主廳。她伸出手,喚了聲:“婆婆。”
  湯夫人冷冷掃她一眼,也不要人攙扶,帶著滿身怒火,趕回大廳坐于主位。喬毓寧剛跟進大廳,就聽得一聲怒喝:“跪下。”
  喬毓寧情知婆婆不喜自己,卻不知今日又哪里說錯話惹惱了她,心中謹記得湯家家規,不可與長輩婆婆頂嘴,什么也不問,乖乖跪下聽訓。
  婢女送上飯食,湯夫人撥了幾口,便摔了筷子叫人撤桌。
  陳媽勸說幾句,道:“太太,可別氣壞自己身子,少爺還要太太做主呢。”
  頓時,湯夫人一股子火氣噴發出來,叫道:“我還做什么主!他眼里就只有那個老不死的妖精,兒子的命都去了半條,也不見他放個屁,這日子你叫我怎么過!”
  陳媽揉著夫人的心口,勸道:“老爺不是答應把濟民堂留給少爺了,謹少爺是老爺的親骨肉,老爺再怎么也不能便宜外人不是。太太,您就寬寬心,您若倒下,那咱們謹少爺可真就沒有出頭之日了。”
  湯夫人喝了口茶,冷靜下來,道:“我哪能不知,只可恨那老妖精詭計多端,當年弄得我難產,逼得我不能親手帶大自己兒子,她卻抱走我兒做好人。現如今,即使要回了懷謹,兒子也與我這做娘的不親。你可真沒瞧見懷謹那神氣,就跟不認親娘似的,我這心里就跟刀子割似地疼。”
  “等謹少爺大了,就知誰個是真心疼愛他的。除了親娘能一心一意為他打算,沒人能夠。”
  “我原也是這般想,趁著懷謹養傷這段時間,與他好好說道,”湯夫人捏著茶碗,火氣再漲,利眼直射跪在門廳前的小兒媳,喝道,“卻是一個個都不省心,只與我作對。”
  陳媽轉個身,攔住湯夫人刺小少夫人的視線,笑道:“太太就甭怪罪少奶奶多嘴了,她年小哪里懂得那些個事,待老婆子教教她,知了事理,太太再教訓不遲。”
  “你倒慣會投巧。”湯夫人聽了這話,舒心許多,應許了陳媽給小兒媳說情。
  陳媽笑打個趣,道:“太太,這可是您親手挑的兒媳,規矩學好了,體面還不也是您的。”
  “就你會說話,那你可得把人教順了。”湯夫人甩甩帕子,抖落綢裙上不存在的煙塵,起身回后院。陳媽送走太太,再到廳前扶起小少夫人,言語親近,問:“是不是嚇壞了?你也甭怨,太太可都是為少奶奶好。”
  喬毓寧直覺湯夫人與陳媽那通話是專門說給她聽的,可她還是不懂其中意思,更加不知道湯夫人生氣的根由所在。這時聽陳媽說,湯夫人不僅不討厭她,反而是因為喜歡她才要教她規矩,腦子都迷糊了。
  她忍不住反問:是這樣的嗎?
  陳媽神情溫和又帶了點忿忿,道:“也不怪你不知,這事兒啊跟謹少爺的身世有關。你可仔細聽好了。”
  湯懷謹本該生在洪泰十八年年頭,卻在十七年年尾早生,是因為有人想害死他和湯夫人。那個人,就是湯老爺口中的好大嫂。
  那年雪下得特別大,湯夫人前晚上吩咐下人掃凈雪,第二天冬至要祭祖。年關事務多,大家忙不開。湯夫人就讓管事到大嫂那邊借人手鏟雪,誰知就讓歹人混入沈園,撬松繡樓的木階板。她傍晚回屋,一腳踩空,落得滿身傷,腹中孩兒也因此劫差點胎死腹中。
  湯老爺長嫂以傷重喝藥有礙小兒健康成長為借口,抱走湯少爺,湯夫人用命換來的兒子,十余年不還。
  要不是這次出了幾乎喪命的大事,湯少爺還不能回到自己親娘身邊。
  “若說養傷那前三個月,太太喝的藥會妨礙謹少爺,”陳媽氣憤難平,語氣激動道,“那滿歲以后呢?那人占著身份,扣著人不還,生生分離太太和謹少爺,讓他們母子情淡薄。這十三年,太太哪日不是想兒淚濕枕巾醒來。少夫人,您若再向著那人,可真是要把太太的心碾碎了。”
  喬毓寧忙否認,道:“阿寧怎么會向著外人。”她認都不認識那人,為那人講話這種事從何說起。
  陳媽長長地看了她一眼,道:“少爺的家在省城。你既嫁了少爺,便要全心為少爺著想,太太也沒嫌棄過你,你更該好好報答,為少爺、太太守住自己的家。”
  喬毓寧忙嗯嗯答應,帶著一腦門的漿糊,回新房小廳用飯。
  內室,湯懷謹正在問菊香話,說的正是湯夫人堂前大發雌威訓斥小兒媳的事。
  喬毓寧忙湊過去,想知道湯夫人這回訓她的原因。湯懷謹讓她自去吃飯,別管這事。喬毓寧不敢多話,縮回腦袋,專心吃飯。
  約莫盞茶功夫,湯夫人平端藥碗托盤,像段輕煙飄進月亮門內。
  “有勞母親。”湯懷謹謝道,湯夫人拿著瓷勺舀舀藥湯,吹溫了送一勺入兒子口中,方說道:“我的兒,娘不心疼你,還有誰個疼你。”
  喝完藥,湯夫人給兒子壓壓不存在折痕的被角,囑咐他好生休息,正要起身離去,忽聽得兒子在問:“聽聞,母親在正堂教導阿寧了。”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46
005. 母子(上)

 “怎么,心疼你小媳婦?”湯夫人哼笑一聲,瞟向外廳。喬毓寧忙低頭,左手抓銀錘,右手拿鉗子,按著大閘蟹,看婢女示范,專心撬她的螃蟹蓋。
  湯懷謹淡淡道:“母親訓戒兒媳,天經地義,兒子不敢問責母親。”
  湯夫人收回視線,冷然道:“我的兒知理便好。這后宅自有母親為你打理,你且管好你父交給你的正經事。”
  “兒子只想告訴母親,”湯懷謹不軟不硬地刺道,“阿寧是父親認定的兒媳,是湯家未來的掌房夫人。”
  湯夫人一瞬直視兒子平淡的面孔,見他神情認真不是開玩笑,不由地捏緊了剛為兒子擦完藥漬的手絹,憤怒盈滿身。她深吸了口氣,冷笑道:“我倒不知我兒竟如此有孝,枉你還讀過圣賢書!”
  湯懷謹不接話,湯夫人扭身,帶著滿身煞氣出新房。
  喬毓寧有眼色,沒去觸婆婆霉頭,埋頭折騰盤中物。好不容易用體面的方式吃完螃蟹,她長長松口氣,扔了手中工具,叫人撤掉這桌螃蟹宴,讓廚房做蔬菜面疙瘩。
  湯懷謹問道:“不喜歡?”
  “好麻煩。”喬毓寧習慣整只抓著啃,流得滿手油也喜歡。
  湯懷謹笑笑,道:“中秋賞月,都要吃蟹。”
  喬毓寧啊一聲,明白廚房燒蟹是為著她早日學會文雅吃蟹,別到時讓公婆看到她失禮地手抓吃蟹。她想了想,道:“阿寧吃飽再學,成不?”
  湯懷謹自然不會不答應,喬毓寧有事壓身,耐不住性子等婢女送面疙瘩,性急地拎起裙子跑了出去。穿過曲廊時,她聽到夜風中啪啪地重擊聲,以及隱隱綽綽地求饒聲。
  盡管夜晚幽藍藍的庭院讓人恐懼,她還是漲著膽子,好奇地走過去查看究竟。
  方形庭院中,七八人橫躺長板石,被打得血肉模糊,血珠高濺,哭喊得最厲害的便是湯夫人跟前最得力的陳媽,她身旁那身子骨稍弱的婢女早已斃命,青白的臉,五官噴涌的血,格外驚心動魂。
  幽藍的夜色里,湯夫人為忠仆落淚不息,卻又不得不眼睜睜送忠仆上路。
  喬毓寧給這殘酷的血淋淋的一幕嚇懵了,正趕上陳媽一嗓子:“少奶奶,您可憐可憐老奴,饒老奴一命,陳媽可從沒對不起過您啊。”
  “你來這里做什么?!”湯夫人轉身,盯著媳婦,怒喝道。
  喬毓寧跌在花叢中爬不起來,她結巴又害怕地問道:“婆婆,為什么要打陳嬤嬤?”
  湯夫人披著暗沉的月色,走到小兒媳跟前,居高臨下,惡生惡氣道:“為什么打陳媽,我還要殺她呢!你怎么不去問問我的好兒子!回來頭件事,就是跟他的親娘過不去!”
  “太太。”一個高高瘦瘦的黑影咻地現身,阻止湯夫人繼續恐嚇小少夫人,他正要彎腰扶起小姑娘。卻見喬毓寧手腳并用爬起來,以超出她這個年齡所有的勇氣,跑離現場。
  喬毓寧呼呼跑回新房,邊抹眼淚,邊問相公怎么辦,婆婆要打死侍候她的人。
  湯懷謹神色顯見地變壞,道:“你在何處看到的?”
  “去廚房的路上,相公,你快想想辦法。”喬毓寧一想到那被活活打死的小丫環,哭得愈發響,全身也恐懼顫抖得厲害。
  湯懷謹沒有堅持多久,道:“吩咐下去,把太太那房人封嘴攆出府。”
  “陳媽也要被趕走嗎?”喬毓寧抽泣道,“陳媽是老人家,找不到好差事掙錢買米了,她在外面會餓死的。相公,不要趕走陳媽吧?好不好,好不好?”
  湯懷謹給她鬧得頭疼,無奈答應,道:“菊香,你隨少夫人走一趟。”
  喬毓寧得了話,立馬跑去救人。
  “住手,快住手。”喬毓寧上氣不接下氣大喊,眾人等下面的話,她卻只管喘粗氣,等到菊香后面跟上來給她披上披風,她整整自身裝扮,確定沒有失禮處,不慌不忙走到湯夫人身前,屈膝行禮。
  “婆婆,其他人便算了,念在他們服侍婆婆一場,趕出去就是。”頂著湯夫人冷冽的眼神,喬毓寧提著心,故作鎮定地朗聲道,“只這陳媽,相公說是婆婆多年來最倚重的,情分也不同于旁人,只要保證日后不再犯,相公道還是希望陳媽能夠繼續侍奉婆婆。”
  湯夫人輕哼,堅硬的神色軟化不少,道:“他真這么說?”
  喬毓寧回道:“婆婆,相公原也不想為難人,只怪他們壞了府里規矩容不得。相公也是給氣著了,婆婆,您便不要再生相公氣了吧?回頭,媳婦和相公再給婆婆賠罪。”
  湯夫人在全府前得了兒子給的這大臉面,自然不再給兒媳臉色,道:“這還像句話,明兒你到我屋里,學學怎么管家。”
  “誒,媳婦謝過婆婆。”
  喬毓寧送走湯夫人,不輕不重地長吁口氣。回自己院的路上,她悄悄問道:“菊香,我那樣跟婆婆說,沒錯吧?”
  “少奶奶靈慧。”多一個字,菊香都不會說的。
  喬毓寧失望,總覺得菊香就跟她的主子湯少爺一樣,忽冷忽熱的,叫人摸不著頭腦。
  回到新房里,小圓桌上放著一碗湯汁香濃的面疙瘩,不燙不冷,熱度剛剛好。喬毓寧歡喜地撈起勺子,大吞大嚼一口。
  菊香去里間回話,喬毓寧探頭探腦地聽他們說話,她很想知道自己那樣說是對是錯。湯懷謹抓到她又一次伸出腦袋,似笑非笑,輕問道:“賠罪?”
  喬毓寧捧著骨瓷碗,嘿嘿笑:“婆婆是相公的親娘呀,不管為了什么,咱們小輩的都該先認錯的,嗯,賠罪也是盡孝道。相公,你會陪阿寧去的吧?”
  湯懷謹示意眾人退下,他把小新娘叫到身旁,問道:“母親告訴你,我出生那會兒的事了吧?你怎么想?”
  “陳媽說,大伯母處心積慮要害人。”喬毓寧低頭,抬眼皮看他一眼,又把視線定在繡花鞋面上,低聲道,“阿寧卻想不通,怎么剛好婆婆房里缺人手,大伯母就正好派人去害婆婆。會不會是巧合?”
  湯懷謹舒心地笑起來,柔聲道:“還不快吃,湯要涼了。”
  喬毓寧舀吃了大半碗面疙瘩,忽而想起,問道:“相公,你干嘛罰婆婆那房的人啊?”
  “自己想。”頓了頓,湯懷謹還是自己報出答案,“你是湯府的少夫人,不是隨隨便便什么人可以輕賤的。”
  喬毓寧想張嘴反駁,卻聽得他冷聲道:“以后,不準胡亂跪人。去,背家規三百遍!”
  湯家的家規,不多不少,滿七十二條整。三百遍家規,沒十天功夫是背不完的。背書,其實不算什么責罰,對喬毓寧卻頂頂好用。她一個勁想多識字,按捺不住想知道她背出來的東西怎么寫,湯懷謹十天才教她一個新字,磨得她心火狂熾,又不得不忍耐。
  如此,背書,實在是種撓心撓肺的苦折磨。
  “我還要練習吃螃蟹。”喬毓寧憤憤道,肚子還有句話:婆婆要她跪,她哪能不跪,這頓罰,好沒道理。
  湯懷謹睇個眼,喬毓寧一句話也說不出,耷拉腦袋,面壁,背家規。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46
005. 母子 (下)


 第二天趕早,喬毓寧由婢女叫醒,踩著露水,候在婆婆院外。等里頭傳來動靜,喬毓寧壓下滿肚的哈欠,進內屋,伸手欲接水盆,侍候湯夫人洗漱。
  湯夫人攔道:“可不是讓你來立規矩的,沒得讓我兒子心疼死。用些點心,等會兒啊,我教你怎么看賬本。”
  喬毓寧輕巧應了,退到旁邊,等到湯夫人梳洗完畢,方跟在湯夫人后面,走向正堂花廳。
  半道上,一個穿杏黃衫的小婢女急色匆匆地趕到湯夫人前頭,施禮稟報道:“太太,今日藥渣交予誰,倒在何處,還請太太示下。”
  湯夫人這一聽,也愁了。
  原來,民間有個習慣,家有病人,定要把那熬完的藥渣倒在大路上,踩踏的人越多越好,意寓帶走病氣。
  湯少爺傷重,更需要人把這藥渣散得越廣越好。往日,湯夫人都是把這要緊差事交予陳媽,旁的奴才她都信不過。而今,陳媽給打傷了,沒三個月起不了身,沒法再趕遠路倒藥渣。
  喬毓寧聽得如此,馬上請命:“婆婆,這事交給媳婦吧。”
  湯夫人眼有憂色,關切道:“你尚小,路途遙遠,日日這樣來回要熬壞身體。”
  “媳婦不怕,”喬毓寧胸懷萬丈雄心般回道,“只要能讓先生早日康復,媳婦什么都愿意做。”
  湯夫人笑了,道:“好孩子,我們湯家沒白疼你。惠珠,與少奶奶好好說,怎么做。”
  “婢子省得。”
  惠珠比個手勢,喬毓寧隨她去藥房,案上已有六份包好的藥渣,細麻繩捆扎。惠珠細細說了要走的方向,喬毓寧嗯嗯答應,又道:“你把圖給我,可別與往日的重了。”
  黃衫婢女看了她一眼,眼神幻動。
  喬毓寧奇道:“不成嗎?”
  “圖還在太太那兒,”惠珠轉個彎回道,“容惠珠重新描繪再交予少夫人。”
  喬毓寧道好,拎起藥渣包,惠珠又攔,指著地上一套臟衣讓少夫人換上,是湯夫人的命令。喬毓寧眉深皺,湯夫人曾嚴厲告誡,新娘裙一年不能脫,要給湯少爺趕病氣鎮病魔用。
  兩道命令,明顯矛盾。她問道:“你確定,沒記錯?”
  “是婢子記錯,”惠珠改口道,“太太是讓套在外面,免得把臟東西招回府。”
  這樣還說得通,喬毓寧套上污衣,從廚房的小后門離開湯府。
  六月的清晨,煙氣淡淡,空氣清冷,喬毓寧因身負重擔,腳步有勁,走得虎虎生威,到城東墻外,確定無人,她散開藥渣,再左右探探,若無其事地回城。
  這時,縣城里漸漸熱鬧起來,街上多了幾家早點小攤,炸油條的香氣勾得人肚里蟲子直叫。
  喬毓寧遠遠地聞到香氣,再也忍不住餓,從舊鞋板底摸出兩個大銅子,跑到油鍋攤前,手一遞:“大叔,一油條兩肉包。”
  “好咧。”
  一個黑影沖過,撞倒喬毓寧,并搶走她手中的銅錢。
  “搶錢,他搶我錢!”喬毓寧大叫,街上卻無人搭理的。盡管昆縣民情比其他受災區好,但災年,誰不想多抓點錢在手里。要不是有人下手快,不知有多少人想動手呢。
  油條肉包,那是縣衙大爺們享用的高檔貨。
  一個小丫頭片子拿著銅錢買它們,這不是純粹招賊快來搶嘛。
  喬毓寧可不管世情如何,她只知那是她的月錢,她得拿回來,早飯還靠它們呢。
  她卯足勁追搶錢犯,眼看著那小瘦影子就要轉進他的地盤胡同角,喬毓寧一個猛撲,抓住對方兩細腿,拿手指狂撓,待搶錢犯回手,她就跟他搏斗,滿污泥里地翻滾,直到把錢從對方手心里摳出來。
  喬毓寧雖然稱不上喬家村一小霸,但也沒少跟人打過架。最近又在湯府吃好睡好,力氣比之終日饑餓的街邊小流民來講,不知強了多少,打贏搶回錢,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她的勝利沒有維系多久,更多的饑民大小孩子涌出來,眼睛火亮火亮地瞪著她手里的兩枚銅錢。
  喬毓寧步步后退,又被后面的人逼回原位。
  眾小難民圍成一個圈,虎視眈眈,喬毓寧害怕地啊一聲,扔了手里的銅錢,眾人立即哄搶,相互拳打腳踢牙咬頭頂,怎么野蠻怎么來。
  喬毓寧想趁亂跑走,忽然有人撲向她扯她衣服。
  其他人注意到,立即喊道:“剝她衣服!”喬毓寧這回拼命了,呲牙咧嘴,抓臉摳眼搗該搗的地方,比他們更兇更狠,哪怕手腳酸軟沒了氣力,也咬牙堅持不松手:她要被脫衣服,會被阿爹揍死的。
  不知過了多久,混戰漸漸停歇,小難民們多多少少比喬毓寧更懂得判斷形勢,沒得為這塊硬骨頭搭上一身傷,還是留些力氣搶吃的更實際。
  眾人或快或慢退回自己的地盤,不少人是不甘不愿狠踹了硬骨頭幾腳,才放過這沒眼色的傻子。
  喬毓寧察覺到敵人散開,心里松了口氣,不過一時沒氣力起身,她匍匐爬到石墻角落,直到日過正午,手腳不再那么麻痛,她扶著泥墻站起來,一瘸一拐地離開。
  敲開湯府后院小門,惠珠見她全身污臭,頭臉沾滿屎泥,手腳扭傷,大驚失色道:“這是誰干的?”
  “摔的。你吩咐他們送水,我在那邊等。”喬毓寧避過婢女,藏在柴房附近。
  惠珠辦事利索,不僅備下熱水木桶,還有上等傷藥。喬毓寧先用冷井水沖掉外層污泥,再用汗巾沾了熱水擦身,后洗頭,擦傷藥。
  “少奶奶,還沒用午飯吧?廚房里只有這些。”惠珠拿些殘羹冷炙,很歉然地說,她是照少夫人意思,沒敢驚動廚房大廚。
  喬毓寧啃著干饅頭,搖頭沒關系,比起那些搏命都搶不到一點吃的人來說,她有肉丁吃、有魚湯喝,已經很富余了。
  休息一陣,喬毓寧在回新房前照照鏡子,黑黑兩個眼圈,嘴角兩團黑青,耳垂間有明顯的撕傷,這倒可以用頭發遮掩,她指著臉上其他淤青,向惠珠求救:“有沒有辦法消掉?”
  惠珠道,先用熟雞蛋滾一滾,再用水粉涂遮。
  為免讓人看出異樣,喬毓寧拖到天黑回新房。惠珠不放心地叮囑道:“少奶奶,您可千萬別說漏了嘴啊,少爺的傷能不能好,全在這里了。”
  “我曉得,我不會亂講的。”
  喬毓寧在門外停了停聊作準備,在外喊道:“相公,阿寧回來了。我先背家規。”
  “回來,”湯懷謹利眼嗖嗖地掃視她通身,問道,“今日在母親那兒?”
  喬毓寧低著腦袋點點,湯懷謹聲音略硬一分,又問道:“都學了什么?”
  “我、我笨,沒學會。”喬毓寧結巴道,也不待他再問,拐到外廂大聲背家規躲避問話。
  夜深,磨磨蹭蹭地等全屋熄了燭火,她從床腳爬上床,縮在角落打盹。夢里她實在疼得厲害,忍不住向家人哭訴:“阿爹,阿娘,阿寧想回家。”
  湯懷謹叫人點起燭,喬毓寧驚醒,回神立即躲進被子里裝睡。
  “阿寧!”湯家少爺生氣了。
  “我、我發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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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勒索 (上)


 喬毓寧慘遭毒打一事很快傳進湯夫人房里,婢女們紛紛嚷嚷:“哎喲喲,什么人這么大膽,連湯家的人都敢打?”
  “還偏偏打到咱們新晉的小少奶奶身上。”
  “那謹少爺不是要心痛死了去。”
  姑娘們好一陣子嬉笑,二管事吳媽佯怒斥道:“個個生了賊豹子膽,連少爺房里事都敢揀出來笑話。”
  湯夫人壓壓唇角笑紋,道:“總歸是為我兒挨的打,扔著不管也不是個事兒,成林,傳話下去,抓到人,每人賞五兩。”
  前院接令的小管事很為難,成林回話道:“回太太,這差事可辦不成,太太是不知啊,現今那些流民無法無天得緊,根本不講道義。今兒咱們湯府放話抓人,明兒他們就敢火燒了這里。
  太太,這里不比省城,咱們不能硬來,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依小人愚見,少奶奶這虧還是暫時忍下,回頭人手齊了,再秋后算賬不遲。”
  湯夫人輕蹙眉,驚憂道:“這可怎么跟少爺交待?”
  成林手攏袖,不驚不擾地回道:“少爺那里少不得要瞞襯一二,免得鬧出事來,影響傷情。小人會說那些刁民全數給挑了手筋腳筋,沉塘喂王巴。太太,您看這話如何?”
  湯夫人笑得意味深長,道:“成管事也是為著咱們整個湯府,那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成林抖抖袖子,還有句話非說不可,道:“太太,這時局亂得緊,省里都鬧開了。咱們這里也須得早做防備,小人做了番安排,”他停下。
  “有話直說。”
  “小人照最低防守標準配人手,府里人手還是嚴重不足,”成林遞出他的人員值班排表,一臉的慚愧,“小人無能,調不出人手護送少奶奶外出。”
  湯夫人抖開紙瞧了瞧,笑得更滿意,道:“你何錯之有,都怪這時局,能做成這樣已經不錯了。不過出門扔點藥渣,只要你們少奶奶不貪玩走遠,出不了大事。流民再怎么刁滑,也不能為難個小姑娘不是?”
  眾人齊稱是。各家有各家的難處,災荒年頭,湯府內外要防守,卻人手不足,不能面面俱到,也就不能為少夫人配給隨身保鏢,這也沒辦法的事。
  湯家以持善為門風,下人們自然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不會漏半點風聲出去。外人能知道什么。假使穿破爛的喬毓寧在外受欺侮,大家也不過可憐一聲:這世道。
  因而依湯夫人的意思,小兒媳將要吃上很長一段時間的苦頭。即使不會天天被打,空著肚皮走上三里地也夠個孩子受的。
  翌日,喬毓寧照例天不亮來請安。
  湯夫人起罷,瞧見小兒媳臉上傷,心疼道:“你歇息幾日。”
  “婆婆,媳婦行的,真的,不痛。”喬毓寧忙打保票,堅持為湯家少爺早日康復盡分力。
  湯夫人見她堅持,把地圖交給她,囑咐她路上多加小心別再摔跤,擺擺手,讓惠珠帶她去廚房。喬毓寧看看畫圖,今日要去的地方遠些,趕不回來吃早飯,眼巴巴地瞅著廚房大娘。
  惠珠遞上紅果串,道:“少奶奶,早給備妥了。”
  “惠珠有心。”
  喬毓寧帶齊東西,出門散藥渣。
  出了城,喬毓寧邊走邊小心往后瞄,總覺得身后有人尾隨。爬過山坡,沙沙聲,半人高的野草叢里,不輕不重的腳步聲緊緊跟追。喬毓寧害怕,幾步快跑,慌亂中她仰面摔倒,手里拿著藥包甩了出去。
  藥渣包落在一個瘦瘦的黑人手里,他猛扯開紙袋,抓起一把藥渣嗅聞,大笑道:“原來是湯家的藥渣,你說,要是全縣人知道這件事,會怎么樣?湯少爺的病永遠都好不了吧,哈哈。”
  喬毓寧咬咬唇,道:“藥渣都是一樣的,大家不會相信的。”
  那人笑道:“其他人相不相信不要緊,湯五爺相信就夠了。”湯五爺是湯氏一族的族長,昆縣大部分地皮都歸湯五爺所有,是昆縣最大的地主爺,他與昆縣最大的財主湯沐恩湯九爺嚴重不合。
  這事問昆縣哪個人都知道。喬毓寧明白這人是本地人,瞞不掉,她又慌又怕,問道:“你、你想怎么樣?”
  對方陰陽怪氣地說道:“也不想干什么,就想借兩個錢花花。”
  喬毓寧回道:“我沒錢。”
  “呵呵,看來你是不想湯家少爺活了,要是湯家老爺知道你吃里扒外暗地里謀害他兒子,你還想活嗎!?”
  “你到底想怎么樣,我說了,我沒錢!”喬毓寧已經認出這人是昨日那爛泥胡同里沒動手的那小子。昨天他一定跟蹤了她,摸清了她的底細,今日尾隨她抓現行。
  她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個硬點子,像黃鼠狼一樣聰明狡猾,她打不過他,也跑不掉。她不敢跟他撕破臉,道:“我每月有二兩月錢,這個月給我阿娘了,下月一發,我就給你。”
  對方吐掉嘴里草莖渣,吼道:“那你要老子吃西北風?!沒錢,老子就——”聲音在奉上的紅果串里嘎然而止。
  喬毓寧哀求道:“這個給你,求求你不要說出去,湯少爺人很好,你別說出去害他。”
  黑麥稈一把搶過紅果,粗魯地一口一個塞進嘴里囫圇吞咽,他惡聲惡氣道:“這當利息,明天給老子帶燒雞!不準讓其他人知道。”
  “我早上不吃雞,就算吃也吃不了一只,”喬毓寧辯道,“府里人一定會問的。”
  黑麥稈仰起臉,喝聲道:“別耍花招,你躲哪兒老子都能把你挖出來!”停頓后,他又硬氣命令道,“你吃什么就帶什么,記住,你們湯少爺只有一次機會!”
  喬毓寧發誓保證照辦,確定這黑麥稈沒有別的話要說,她趕緊逃走。
  這一急,她趕出一身汗,本就沒吃早飯,又有傷在身,饑渴難奈。想起前面山腳有條小溪,喬毓寧沖向那兒,雙手掬了捧溪水,就要往嘴里送。
  一塊石頭打落她手掌,隨即是瘦黑子罵人的話傳來:“你是豬投生的,那么大只死老鼠沒看見啊?!”
  喬毓寧順著溪流,看到那泡得發白的死耗子,眼前一黑,跌坐在地,幾乎嚇暈去。
  村子里老人都說,災荒時,再渴再餓也不能喝臟水,尤其是那種泡有死尸、死耗子的污水。喝了,要生時疫,神仙難救。
  她想到就陣陣后怕,牙床直打架。
  黑麥稈嘁聲,轉身入林。喬毓寧慌亂地坐退兩步,喊道:“等等,有事要你幫忙。”見那人越走越遠,她福至心靈,喊道,“我請你吃大閘蟹,不是,東坡肉!肉很多,很香,很好吃的。”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47
006. 勒索 (下)


 “什么事?”黑麥稈眨眼前奔回她跟前,直接問道。
  喬毓寧畏懼地指指溪流,要他把那死老鼠撈出來埋掉,別害了其他人。黑麥稈要沒有生石灰,沒有撈也白撈。
  喬毓寧用力想了想,道:“我明天帶來,你先撈嘛。”
  黑麥稈狠狠地一巴掌打向她的腦袋,打得喬毓寧腳步不穩摔進溪澗石叢間,落得滿臉擦傷,額頭搓掉一大塊皮,血很快滲出來。
  喬毓寧抱著發疼的腦殼,眼淚汪汪,不明白剛還說得好好的,怎么翻臉就無情。
  黑麥稈指著她的鼻尖,喝罵道:“惡毒的婆娘,想害老子,找死!”
  他認為喬毓寧裝天真哄他毫無防范地去撈死耗子,是想害他染上時疫。喬毓寧冤得無處可申,她一腔熱血,完全不知道在做好事前要先保護自己。
  知道自己差點害了人,喬毓寧馬上道歉:“對不起,是我沒想清楚,你別放在心上,我明天一定帶生石灰。你不要惱我,好不好?”
  黑麥稈不自在地撇過臉,一撇再撇。
  喬毓寧當他答應,又想到一事:“你識字不?咱們先在這里豎塊牌子,提醒大家不要喝這水吧?”
  “行了行了,先管好你自己!”黑麥稈不耐煩地喊道,瞧著小姑娘額頭那抹紅挺刺眼的,他惡形惡狀地趕人回去療傷。
  喬毓寧一步一回頭,見他確實在砍樹干做標記,安下心,忍著饑渴趕回府里。
  惠珠在小后院等門,見少奶奶今兒回來身上都見了血,驚得直哭叫:哪個殺天良的,怎么下得這般狠手!
  “不疼,就磕了點皮。”喬毓寧勸道,惠珠邊念叨世道險惡邊幫她包扎傷口,換衣梳洗時,瞧那小身子板上確實沒多出烏青,遺憾地直撇嘴。
  喬毓寧正好瞧到這表情,好像在可惜自己摔得不夠重似的,她奇道:“惠珠,你不高興?”
  惠珠忙擠了個喪臉,道:”少奶奶身上這般多傷,叫婢子怎么高興。”
  她的手正好搓到昨日被人踹傷的地方,喬毓寧吃痛地叫了聲,惠珠慌地放開手,滿臉驚恐,幾乎要跪下去求饒。喬毓寧忍痛叫她快起來:“相公不會知道的,幫我穿衣服吧。”
  惠珠應一聲,幫她穿戴好,送出柴房前,不放心地提醒道:“少爺問了幾回,少奶奶,可記著怎么回話哦?”
  “知道,知道。”
  喬毓寧記著明日要干大事,心情爽暢,小快步跑回新房,聞到滿桌飯香,肚子發出長長的嗚鳴。她不及和湯懷謹說話,撲到飯桌上,狂吃海吃,餓過頭的孩子哪里還記得先前學的飯桌禮儀。
  等她吃飽想吃起這茬,赫然發現,婢女們沒在旁邊伺候,也就沒人提醒她儀態。
  喬毓寧輕輕地離開座位,躡手躡腳地走近內室,在月亮門處輕喚:“相公,相公。”里頭沒應聲,湯懷謹應該還睡著。
  天賜良機,喬毓寧返回座位,包好螃蟹、豬蹄膀和粉蒸荷葉雞,藏在椅子下面,若無其事地出屋,叫婢女收拾飯桌,她在天井里繞圈圈,背家規第幾幾遍,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挖了兩袋子石灰,藏在柴房墻角。
  夜深,她困覺得厲害,跑回房里,趴床腳睡覺。
  床頭湯懷謹忽地問道:“誰打的你?”
  “摔石頭上磕的。”喬毓寧困得眼皮子都睜不開,只想快快答完睡覺。
  “還敢騙我?”湯懷謹拔高了聲線,怒到極點,喝道,“分明是有人按你去撞墻!”
  喬毓寧嚇清醒了,辯道:“撞墻是要死人的,相公,我這真是蹭石頭蹭的,不信,你摸摸。”
  湯懷謹冷冷地掃她一眼,這話豈不是在譏笑他殘廢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得周全,任由下人欺上瞞下任意欺凌。
  喬毓寧急得不知所措,她真想如戲文里所說的,掏出心肝來讓他瞧瞧她所言非虛。她道:“這次是真的,真的,相公你信阿寧嘛。”
  “也就是說,你騙我不只一回了。”
  喬毓寧語結,低頭捏衣角懺悔,她不是故意要編假話,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湯懷謹惱火之極,既有苦衷,那她就跟苦衷去過活吧,何必跟他這廢人扯不清。喬毓寧從未見他如此冷酷言語,只怕他從此后都要這樣冷冰冰地對自己,嚇得哇聲大哭,邊抽邊老實說昨兒不是摔的是跟人打架打輸招的。
  今兒也是給人推的,不過,是她說話不經腦,那人并非存心打她。
  “相公,不要不理阿寧,阿寧錯了,阿寧再也不敢了。”喬毓寧直起喉嚨哭嚎,哪里還記得此時夜深人靜,她這樣做派,旁人不知情還以為她家男人在毒打她呢。
  湯懷謹氣笑不得,板著臉道:“好好的規矩不學,出府做甚?”
  喬毓寧的淚水神奇般地嘎然而止,掛著兩串珠淚,可憐巴巴地咬著唇,不說。
  湯懷謹輕哼道:“買賣物什的好差還輪不到你,也就剩個倒藥渣的下人差事了。”
  喬毓寧既驚又怕,驚的是他如何知道實情,怕的是他說破真情就沒效影響他養傷。湯懷謹氣嘆,道:“怎么就攤上你這么個缺心眼的,”到底不舍得再惹哭小丫頭,哄道,“我又不知你明日將藥渣扔到何處,怎么會有影響?”
  “對哦,”喬毓寧放下心,有精神頭問他怎么猜出來的。
  卻不是猜的,湯懷謹看過六月的開支賬本,留意到的。原來,為著每日倒藥渣這差事,湯夫人還特地給陳媽額外補貼十兩月銀,列的公賬。
  這是抬舉自己親信,給她好處,卻叫湯懷謹一眼識破母親和前院管事們聯手布下的欺詐網。
  “相公,你好好好聰明好好厲害哦。”喬毓寧雙手抱臉,極諂媚地夸道。
  “該睡了。”
  喬毓寧忙拉被子躺下,小背壓到什么東西,她掏出來,一個純銀打的方匣,裝滿薄荷軟糖。湯懷謹起初以為小媳婦確實在母親房里立規矩,擔心她餓過頭特別吩咐菊香她們做來她墊肚子。
  到底是沒來得及送出,還是沒好意思直說,就不較這個真了。喬毓寧捧著糖盒,直瞅著湯少爺的側臉,高興地嘻嘻直笑。
  湯懷謹嗅著她身上傳來淡淡的乳香,耳根直發紅,卻又有點惱這丫頭還什么都不懂。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47
007. 石灰 (上)


 跟婆婆請完安,喬毓寧挾帶大包小包,先到城南郊扔藥渣,再趕往昨日溪地。
  黑麥稈早等在那里,搶過食包,一陣狂啃猛啃。喬毓寧在旁斯斯文文地解決自己的早點兼午飯,她今日有相公的貼心糖果壓肚,沒被餓到,自然記得維護湯府少夫人的體面。
  兩人用完飯,蒙好臉面,動手清理溪流中會致人病死的異物,埋入坑底用石灰腌燒。
  忙活完,太陽都已下山。
  黑麥稈背倚長樹干休息,又累又餓,只覺得今天做了虧本買賣。喬毓寧讀懂他臉色,訕訕一笑,留下句明天給他帶吃的,轉身就跑。
  喬毓寧興高采烈地回府,惠珠見她今日無傷,神色果然不痛快。經湯懷謹指點,喬毓寧多少有些了解婆婆要借外人的手懲治自己的事,如今從惠珠臉上得到驗證,不愿再跟她扮假臉。
  “你自忙去,叫菊香來。”
  惠珠驚道:”少奶奶,這是做甚?”
  喬毓寧學著湯懷謹那高傲表情,淡然道:“我自有用意。”
  惠珠恨恨地低頭答應,喬毓寧在自己人的幫助下,自在地梳洗,重新涂傷藥。一等打扮好,她就飛奔進新房,正趕上湯夫人在給自己兒子喂藥。
  湯夫人訓斥了句毛毛躁躁,有失大家體統,罰她頂瓷盤走路三個時辰。
  喬毓寧心如雀躍,便是罰她再背書幾百遍也不會覺得苦。湯夫人暗暗生奇,喂兒子喝完藥,帶婢女離去問話。湯懷謹見她一臉急想傾訴的興奮表情,眼底不由帶笑,問道:“撿到寶貝了?”
  “再猜,再猜。”喬毓寧嗯嗯搖頭。
  沒頭沒腦,湯懷謹又怎生猜得出她今日做過什么。
  喬毓寧興奮地比手劃腳說今日事,還說,明天要繼續去清理別的溪流,務使疫情遠離昆縣。她要做像湯老爺一樣的好人。
  “胡鬧!”湯懷謹厲聲喝斥,語氣里帶有一種迫人的威壓。
  喬毓寧驚惶,直覺害怕,不由地雙膝一軟,又記著他所罰的不許亂跪,硬生生捱著,膝半彎要跪不跪,兩眼直冒水汽。
  湯懷謹見狀,神色不由地柔和,收起周身氣勢,要她近前說話。
  “阿寧,這么危險的事你怎可做?你有無想過,你若染上病,要我如何?”湯懷謹有點說不下去,他固然知道男女間些許情
  事,也讀過天地合乃敢與君決的熾烈情詩,卻也是生來頭回說這樣的情話,在心尖子前,難免意生害臊。
  更可氣的是,他的小新娘還蒙昧不懂。
  喬毓寧還小聲辯道:她有說要帶兩包石灰粉外出,見他沒阻止,還以為他贊同她做善事。
  湯懷謹再糾結,他咬牙切齒道:那石灰粉他以為是帶著防身或者報仇用的!
  喬毓寧不懂地看人,湯懷謹壓下無力的氣惱,教她:力有不逮他又不在她身邊時,有人欺負她,就往歹人眼里散石灰。
  湯少爺好狠。
  這是必須的。
  兩人瞪眼,僵局中,一聲咕嚕肚鳴響起。
  喬毓寧被趕去用飯,她坐得端正,吃得規矩,完了背書練走路。
  睡前,菊香悄悄遞了句話:已嫁人的女子不該與外男相交。喬毓寧自以為明了湯少爺一晚上低氣壓的原因,趴在床頭,把認識黑麥稈的經過仔仔細細說了通,具體到兩人站的位置說過的話,一點不落。
  “相公,你要相信阿寧,阿寧絕對、絕對沒有出軌啊。”
  湯懷謹五官齊刷刷地直抽,喬毓寧又補道:“阿寧最最喜歡相公了。絕不會喜歡旁人的。”
  “立刻,閉眼,睡覺!”湯懷謹惱羞成怒,低吼道。
  第二天,喬毓寧出門倒藥渣前,菊香補上一袋子純金滾的圓珠。喬毓寧驚神不定,菊香道:給那黑麥稈,省得那小人繼續騷擾少夫人。
  “那也不要這么多呀?”喬毓寧實誠地說,她只答應給自己的月錢。
  菊香回道:少爺這么吩咐的。
  喬毓寧沒二話,照點扔完藥渣,托著金袋子苦思無果:到哪里找那黑麥稈呢?在城北外小溪邊繞了幾圈,黑麥稈神秘地現身,照舊先搶吃食。
  “這個給你。”喬毓寧把金袋放在礫石灘上,避人如蛇蝎。
  黑麥稈邊啃雞翅邊打量她,喬毓寧慌慌又退后兩步。黑麥稈啃完雞骨頭,往后一扔,隨手扯了把樹葉擦手,挑起錢袋一瞅。喬毓寧快快說道:“你不要嫌多啊,我相公說的,要你不能再來找我了。你可要說話算話。”
  那人嗤笑一聲,把金珠塞進懷里,沒句話,瀟灑地走了。喬毓寧呼出憋的長氣,拍拍嚇到的心口,回府。
  新房院落,青衣皂鞋打扮的賬房小廝,捧著賬冊,一摞一摞地往里送。湯夫人領著一群丫環,繃著臉直沖院門。喬毓寧只怕婆婆要問那袋子金珠的事,趕緊地跑去聽消息。門前惠珠、菊香冷臉守門,她眼珠一轉,繞到房子后。
  她剛到恭房后窗角,就聽到湯夫人那不怎么美妙的嗓音,在問湯少爺:“我兒要這許多錢做甚?”
  湯少爺未答,湯夫人聲線拔高了三度,質問道:“是不是那個女人?”
  “母親多慮。”
  湯夫人火上加火,聲音利得跟菜刀擦磨刀石,她道:“我多想?你們爺倆,一個個巴不得拿全家人命去填那個無底洞!什么家啊、體統,名聲統統不管不顧,我能不想嗎?一個,命都差點沒了,還趕著去討好。一個收到信,就急巴巴地趕去送錢,連兒子也不要,哪會想到摻合到那檔子事里還有沒有命,都七老八十了還不安生。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什么心思?你們掏心掏肺,又換來什么?!她要真有心成全你們湯家,早二十年就可以去請旨,她要真值得你們湯家拿全家人的命去賭,你大伯又怎么會含恨而死?”
  “母親!”
  湯夫人呵哧呵哧地喘氣,到底平復了怒氣,淡漠道:“你們爺倆省省心,湯家的米倉早就搬空了,賬面還有錢的就一個藥堂。能不能守得住,要不要守住,問你自己。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
  一陣環佩聲響,湯夫人似要起身離開。湯少爺喚了聲母親,躑躅解釋道:“兒子看中河中縣幾處房產田地。”
  “河中縣?這兩年地價漲得快,現在下手,倒是沒錯的。”湯夫人笑道,“我就說嘛,我生的兒子不會拎不清的。玩玩也好,給你漲點商場經驗,不過,要顧著身體,不要累了。金絲,連翹,你們顧著點少爺。”
  湯夫人雍容含笑地離開,湯少爺滿臉罩寒霜,把所有人都罵了出去。
  菊香尋到少奶奶,替她擦拭凈兩手,推她入內廂。喬毓寧惴惴不安,瞧著小桌已失熱氣的飯食,心一急直問道:“相公,你怎么不吃飯?”
  沉思中的湯少爺,微笑淡化了臉上冷漠氣,回道:“用過了。阿寧,今兒回得早。”
  喬毓寧見他一如平常,立即笑奔過去說趕走勒索犯的事。
  “我差點以為他要揍我呢,”喬毓寧說那個古里古怪的黑麥稈,湯懷謹冷哼:他敢。喬毓寧聰明地說起好話,三句里有兩句半在夸贊自家相公設想周到,所以今天沒挨餓。
  湯少爺大約是聽得心里極高興的,話音里都透著笑意,他教了個字讓她去練著,自己叫了外面候著賬房進屋。
  不一會兒,內廂響起賬房先生向湯少爺報賬的聲音。
  喬毓寧伸手掌在背后,和菊香偷偷比個歡樂的手勢:耶,順利過關。
  夜靜更深,院子里燭火通,帳房頻繁來去,湯少爺仍在忙碌。喬毓寧忍不住問婢女們:“相公不累嗎,不會妨礙傷勢愈合嗎?”
  怎么會沒有影響,只是旁人勸諫,湯懷謹是聽不進去的。
  實話又不能跟她說。喬毓寧忽然從婢女們的神情里弄明白,這件事必須要她這個身為湯少爺的夫人來做。喬毓寧義無反顧地沖進內室,撥開小廝,用手按住夾書架子,很嚴肅地說道:“相公,該休息了。”
  湯懷謹視線移到小丫頭身上,眼神淡漠到跟把冰刀子似的。
  喬毓寧微打個寒顫,還是挺挺胸膛,堅持不退縮。湯懷謹微撇左近,道:“明早我要看到結果。”
  賬房們捧著賬冊,由婢們們引到正院另一側廂房,苦哈哈地趕夜車核算對賬。湯懷謹冷眼看床邊人,喬毓寧抬頭挺胸縮腹等待檢閱。
  “家規,三千遍。”每晚十遍,背不完,不準進屋。
  喬毓寧啊一聲,在湯少爺沒表情的臉色里耷下腦袋,默默無語地吹燭爬床拉被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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