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長生 作者: 月攬香 (連載中)

wucaty 2012-4-15 23:42:36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1 20506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48
007. 石灰 (下)


 翌日天未亮,喬毓寧睡眼朦朦地起床穿衣漱口,脆生生地跟湯少爺說聲她去了,牽著菊香的手,跨過門檻走向湯夫人院落。
  穿過花園,菊香輕咳聲,問少奶奶怎么不跟少爺嘔氣了。
  喬毓寧想了又想,終于明白菊香是在說因干涉家主而被湯少爺追加罰背家規三千遍的事,她回道:“我是觸犯家規了呀,相公沒罰錯,我干嘛跟他生氣。”
  菊香語噎,微微提點道:“少奶奶,太太有吩咐過金絲、連翹。”
  “什么啊,相公是我相公,干嘛讓她們倆個管。”喬毓寧不滿地嘟嘴瞪眼,菊香垂眼,欠個身表示認錯。
  喬毓寧倒不會真計較菊香的話,誰對她好誰不好,她心里清楚得很。她還是拽著菊香的手,嘴角帶笑,到湯夫人院外,她松開手,整理下衣飾,進內請早安。
  湯夫人今日早起,喬毓寧進屋時,她已捧著養身早茶,吳媽在旁侍候,左右四個大丫環。喬毓寧忙行禮,致歉自己晚了。
  “規矩學得不錯,起吧。”
  “謝婆婆。”
  湯夫人讓左右給兒媳搬繡杌,她有話要說,問的是金絲、連翹挨板子的事。喬毓寧驚訝,至少她睡前兩女都好好的。湯夫人皺眉,問道:“這么說,你完全不知情?”
  “不是的,”喬毓寧不知怎地就是覺得她不能說自己不管湯夫人送來的婢女,她回道,“相公做事不喜有人打擾,不單下面人挨板子,媳婦也被罰背家規。三千遍,好多好多,婆婆,您幫媳婦跟相公求個情吧?”
  湯夫人周身氣勢軟和下來,面上還是板著,掀茶蓋啄了口,回頭訓道:“有你這樣做媳婦的,大早上跑婆婆屋里告相公的狀,規矩都白學了,去,抄家規。”
  喬毓寧低低哦聲,縮著脖子告退,去找惠珠要藥渣包。
  菊香不遠不近地跟著,喬毓寧奇怪,扔好藥渣,她問道:“菊香,你怎么跟來了?”
  “太太擔心少奶奶沒學好規矩,在族人前丟了湯家臉面,特讓婢子看著點兒少奶奶。”菊香板臉回道。
  喬毓寧飛快眨眼,問道:“不是相公擔心我又被人打嗎?”
  菊香嗆得連連悶咳,退后幾步,俏臉漲得粉紅。喬毓寧快活地笑起來,含著麥芽糖,蹦蹦跳跳回府。
  隨著湯家少爺開始清查昆縣里湯家產業的情況,闔府的注意力都轉到拿回被湯氏族人惡意侵吞的祖業年利上。
  湯沐恩這一房從祖父輩起,就走出昆縣,在外省發展商事。老家的祖業全都托給堂叔輩的族人看顧,一是對自家人扶貧;二是祖業交給外人也不放心,不相信自家人去信個外姓人,這種事放在哪里,都要被老家人戳脊梁骨。
  往常,昆縣祖業的賬冊是每年查驗核對一回,通常是在湯老爺回鄉祭祖的時候。
  湯老爺事多趕時間,這對賬么,從來都是緊趕慢趕地核算,沒有細對過。這也跟湯老爺為人貫愛和稀泥有關系,也就是,湯老爺明知賬有問題,他也當作不知,你好我好大家好,他也不差這幾個錢,不愿意為點小錢跟族人鬧得不愉快。
  湯懷謹不一樣,說得好聽些,眼里揉不得沙,難聽的么,眼里只認字面條文,不講交情。套他的話說,寧可用錢養著那些蟲蠹,也不能讓糟人糟蹋祖產。
  當他發現昆縣的賬一塌糊涂,大錢都被私吞中飽私囊,他就三個字:查到底!
  湯夫人一聽這話,就拍掌說好,這才是她的好兒子。
  她是完全贊成自己兒子用狠手段整肅昆縣祖業,遠的可以追溯到她初嫁進湯府受的氣,近的要說她跟兒子回昆縣兩個月,也沒見那些白吃白拿她家錢什么也不用做的族人來問個安。
  湯夫人這次決定完全配合兒子的計劃,要給留在昆縣的族人點顏色瞧瞧,定要讓他們知道,誰才是他們真正的衣食父母。
  一個良好的小側面,就是湯夫人給兒子面子,在小兒媳外出倒藥渣時,默許菊香隨侍。
  昆縣上層風起云涌雷雨交加,喬毓寧自倒自己的藥渣,每日吃好睡好,偶爾給相公送點甜湯慰勞他的辛苦,其他的,她半分也沒有被影響。他們查他們的賬唄,她不識字也不懂數數,所以,這事和她半個銅板關系也沒有。
  八月中,府里發月錢。
  喬毓寧的份例是由菊香放在梳妝臺的,她早在等著這錢,比平時早起半個時辰,興致勃勃地打開錢盒,里面有五個銀錠,每錠二十兩。喬毓寧傻眼,還記著不能吵傷員,到外頭輕叫菊香,問:咋地這么多?
  菊香答:“這是照新規矩發的。”
  湯家少爺清賬頒新規矩,第一個受益的,便是他的枕邊人。
  湯懷謹原話這樣說,他的妻子湯家少夫人親自出門倒藥渣散病魔長途跋涉為他祈福,功勞苦勞加在一處,就是發她五百一月都說得過去。現在不過因著喬毓寧年小用錢處少,少發點,省得有人不滿拿舊例說閑話。
  他這話一放,誰還敢說發少夫人錢多。
  原本湯夫人房里那些大丫頭,還輕視這個沒家底的沖喜新娘,這時見少爺如此重視,也不敢不重視,私下里連取笑都少了。要是被小姐妹告密告到少爺那里,那就死定。須知,湯夫人可救不了她們。
  喬毓寧聽菊香明說暗透,完全了解湯少爺是如何地維護她,心里樂滋滋地,拿出其中一錠,讓菊香兌成散銀,百兩銀各分三十兩包好,余下十兩自己零花。
  “快,菊香,給婆婆請安要晚了。”喬毓寧急巴巴地一邊扎辮子,一邊趕。
  菊香跟在后頭,橫眉冷目,提醒她注意:儀態,儀態。
  喬毓寧放緩步子,進湯夫人院落時,眉梢帶喜氣;湯夫人最近神色也頗佳,沒難為小兒媳,說了三句話,就準了喬毓寧回娘家的要求。
  “吳媽,給少奶奶備禮。缺了,該買的就買,別失了禮數。”湯夫人這體面給得足夠大方。
  喬毓寧深深福身道謝,說她會按時回府的。
  “娘家里離得近,就好啊。”湯夫人感慨了句,擺擺手,讓吳媽帶小兒媳去公賬支禮面。喬毓寧道自己先去扔藥渣,讓菊香領了東西,她們在城門口會合。
  八月暑熱,天不亮,街上就有早起的鄉人走動。
  城東大道拐角還有一群人擠著看熱鬧,說什么逃難,賣身葬母,要二兩銀子,如今這光景誰花這冤枉錢。喬毓寧倒好奇,不過,在她心中,給湯家少爺倒藥渣是一等一要緊的事,聽了幾句路人的議論,便走開了。
  散完藥,喬毓寧找到菊香,往喬家村趕。
  她在村口就開始喊人,喬母、喬喜梅、喬家大嫂迎出來,抱住小姑娘,激動地看看摸摸:“閨女,咋地回來了?莫不是哪里不舒服?”
  “阿寧好著呢,”喬毓寧笑嘻嘻道,把手里的禮物放在四方桌上,菊香很識趣地守在籬笆墻外,由少夫人和家人八卦湯家少爺是一個怎么好的人。
  晌午后,喬老爹和長子扛著鋤頭回家來。
  見到兩月不見的閨女,喬老爹當然是想的,但想及兩天前兒子才去縣里看過女兒,這臉就冷下來:“怎么回來了?”
  喬毓寧說她想阿爹嘛,喬母直接把三十兩銀攤在桌上讓喬父看,她道:“當家的,你看這孩子,竟拿回這么多銀子。”
  “相公給的嘛,”喬毓寧撒嬌道,以后她每個月都有這么多銀領,她又用不上錢,當然要拿回家給爹娘用,可以買點補品補身體。
  喬老爹斥喝道:“胡說八道,哪家媳婦像你這樣天天往娘家送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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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出門


 喬毓寧擰著衣角,不滿辯道:“我問過相公了,他答應的。”
  “你還有理了,我教你的話都當耳邊風。”喬老爹舉著煙桿就要打女兒,喬鐵柱忙攔下,直說是小妹和妹婿一片孝心,這點錢之于湯家又算得了什么。
  喬家大嫂在這時候是不適當說話的,喬喜梅說了句實在話:“爹,娘,依我說,這錢給小妹攢著。哪天,他們家改主意了,阿寧有這些銀子傍身,也不必受苦。”
  聞言,喬老爹不說話了,坐在主位上,埋頭吸吸旱煙。喬母想到日后,也沒了笑臉。喬毓寧連連跺腳,喊道:“相公待阿寧好著呢,他最喜歡阿寧,才不會不要阿寧,我不要跟你們說了。我回去了。”
  喬母忙拉住女兒,道:“阿寧吶,你這脾氣可得改改。”
  “又不是我要說的,”喬毓寧嘟嘴道,晃著母親的胳膊,“阿娘,阿寧想吃南瓜面。”
  喬喜梅勾鼻子嘲笑道:“你倒怪,天天在那里大魚大肉,回家反要吃阿娘的手搟面。”
  喬毓寧嗅嗅鼻子,膩著喬母說,因為阿娘做的面全縣第一好吃。喬母給逗得臉上笑開花,系了圍裙,也不要媳婦幫忙:“坐下歇著,回頭你可得給鐵男生個大胖小子。”扔完這炸彈,自己揉面去了。
  “噫,嫂嫂,你懷小弟弟了嗎?”喬毓寧歡喜得跟什么似的,一個勁地瞅著嫂嫂還平坦的肚皮直瞅。喬家大嫂給羞得臉直紅,卻是無處躲。
  喬喜梅敲她一記栗子:“不準鬧,跟我來。”
  喬毓寧給阿姐拉到后院葫蘆棚處,上面掛著幾個小青葫蘆,她正對著瓜藤想炒瓜片的滋味,冷不丁聽阿姐問:“阿寧,跟姐姐說實話,那湯家少爺待你真的好?”
  “真的,真的,”喬毓寧掏出專用的零嘴銀匣,“阿姐你看,這是相公特地吩咐點心師傅做的薄荷糕。”
  喬喜梅聽了幾件事,覺得這湯家少爺心地真地好。盡管如此,她還是忍不住要勸小妹:“阿寧,湯少爺待你好,你可不能拿喬,你也要待他好好,知道嗎?”
  喬毓寧還真為這發愁,除了送次把甜湯給湯懷謹,她能為他做的事太少了。她問道:“阿姐,有什么法子?”
  喬喜梅還沒嫁人,哪里曉得這夫妻相處之道的玄機。她道:“找嫂子來問問。”
  喬家大嫂性情溫良,嫁過來后跟兩個小姑相處極融洽,尤其是阿寧,她直被當作是另一個姐姐。待弄清兩小姑不過想討法子感謝湯家少爺,她捂嘴笑了笑,說聲阿寧懂事了,道:“也不算難,阿寧親手做些吃的,湯少爺應該會歡喜的。”
  “那嫂子,有好幾回,我見你跟大哥白臉,”喬喜梅問道,“第二天你們就和好了,你用的又是什么法子?”
  喬家大嫂臉色頓紅,這閨房里的事豈可拿出來說。
  喬毓寧很感興趣,道:“嫂嫂,你可定要告訴我,阿寧有好幾回都惹相公生氣,不知道該怎么辦呢。”
  喬家大嫂左右為難,想了想,招手阿寧,耳語一番。喬毓寧臉色也變紅,喬喜梅好奇心大起,非要知道辦法。喬家大嫂羞赧道:“等你成親,便曉得了。”
  喬喜梅腮上飛起兩朵紅云,她已是待嫁之齡,沒吃過豬肉,也幻想過豬跑的。
  “說到喜梅的親事,嫂子倒真有件事要阿寧幫忙。”喬家大嫂正色道。喬毓寧讓嫂子直說,喬家嫂子道,她娘家那邊有房親戚,兒子在縣衙當差,吃的是公家飯,人品也好,喬母也去看過,很鐘意。
  喬喜梅一聽這話,羞得跑遠了。
  喬家嫂子朝外看看,見夫家人都沒注意到,趕緊地把話說完全。
  上月,她大姨夫還說要幫侄女的親家保成這媒,誰知,進入八月,那男方家里長輩給扯進一樁貪污案里,跟官家沒關系,只說是占了湯家一個油鋪的年利。
  “也不是他們家做的,不過縣衙人人都有份分到,他們家也接了一份。如今,湯家的成管事要他們歸還利錢,這一時半會兒哪里湊得起那么多錢。”
  喬家大嫂握著小姑的手,道:“阿寧,嫂嫂知道這事為難你,卻是只要請湯少爺寬限幾日,多給些時日湊銀錢。那賬面他們必然會還上的。”
  喬毓寧笑應道:“成的,回去阿寧跟相公說說,成不成,阿寧不能保證哦。”
  “阿寧,吃面了。”喬喜梅喚道,兩嫂姑手挽手地回屋吃面。桌面上還放著半只燒鵝,伴菜。喬母把鵝腿夾入小女兒碗里,道:“阿寧,這可是你最愛吃的張福記燒鵝,你爹剛去切回來的。多吃點。”
  喬毓寧偷偷瞄板著臉的老爹,喜得唇笑眉彎,把鵝腿夾回喬母碗里,道:“哎呀,我在那邊都吃厭了,還是阿娘吃吧。”
  喬母笑了,挑了塊精的給她,又夾塊放到媳婦碗里。喬家大嫂捅捅丈夫,喬鐵柱心領神會,起身提了壇老酒,道:“爹,兒子給你倒杯酒,難得阿寧回來,咱們都盡點興。”
  喬喜梅捧著面走回來,道:“阿寧,你勸勸那姑娘,讓她也進來吃碗面。”
  喬母也同意,他們喬家窮是窮了點,不能提供滿桌的雞鴨魚肉,這面卻是干干凈凈的。
  喬毓寧出去勸菊香,這里不是湯府,不要守那些規矩。菊香油火不進,她撓撓頭,道:“那到我家后院吃,你不吃,我家里人都吃不痛快了。”
  菊香只得避著邊,坐在瓜棚下的石凳上,低頭吃粗糙的南瓜面,佐菜是兩塊醬香的烤鵝脯。
  太陽將落山時,菊香催少夫人回縣城,道夜里路上不安全。
  喬毓寧和家人拜別,扛著兩個大南瓜回城。照規矩,她先到湯夫人那院。吳媽接了一個,說湯夫人在少爺那兒。喬毓寧又興蹬蹬地回新房院落,沒瞧見湯夫人,只見到湯懷謹認真看賬的側顏。
  “站在那兒做什么,不累?”湯懷謹偏過頭,問道。
  喬毓寧有點小害臊,又站了會兒,問道:“你怎么不生氣?”
  湯懷謹奇怪,無緣無故他干嘛要生氣。喬毓寧使小性子要求道:“我回來晚了,你就該生氣。”湯懷謹笑,板著臉,道:“好,我生氣了。”
  喬毓寧馬上歡奔過去,坐靠著床榻邊,拿出食盒,揀了塊鵝肝放到他嘴邊,拉長聲音軟綿綿道:“相公,阿寧買了你最喜歡吃的鵝肝,張嘴,吶,吃了不許生氣了。”
  湯懷謹細嚼了咽下,掩不住地笑意,道:“你這又是哪堂戲里瞧來的?”
  喬毓寧又挑了塊無筋的喂入他嘴里,不好意思地小聲道:“我問嫂嫂的。”
  湯懷謹大笑,這可糟了,食物嗆進喉嚨,咳得他滿臉通紅,眼淚都冒出來。喬毓寧急得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這時,湯夫人帶著老太醫趕過來,瞧見兒子近乎窒息的模樣,質問道:“怎么弄成這樣?”
  喬毓寧帶著哭音道,她喂相公吃鵝肝,不小心嗆到了。
  湯夫人氣急敗壞,罵道:“你長沒長腦子,懷謹現在能吃這么干的東西?”她看見那包裝的油紙袋,更是氣不打出來,手指點著她的額頭訓道,“啊你說說你到底怎么回事,這種亂七八糟的臟東西也能胡亂給懷謹吃,你當我們懷謹是你們那些糙生糙養的泥疙瘩,真是氣死我了,我們懷謹怎么就這么命苦碰到你這么個扶不上臺面的貨!”
  喬毓寧抽嗒,一句話也不敢回,只是越哭越厲害。
  湯夫人勉強壓下更難聽的話,看她哭哭啼啼更加厭煩,喝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想哭死懷謹吶?!”
  喬毓寧拿衣袖擦淚,又暴露她那只油膩膩地抓吃東西的手。
  湯夫人手指著她的鼻尖你你你,氣得已經罵不出來,高聲叫道:“吳媽,吳媽,把這臟東西給我趕出去!”
  “婆婆,婆婆,求求你饒了阿寧,阿寧再也不敢了。”喬毓寧害怕得全身顫抖,抓著湯夫人的衣擺苦苦哀求。
  湯夫人怒得一腳踢開她,止不住怒火叫婢女們,把這人拉出去,眼不凈為見。
  新房的兩扇梨花門砰地合上,喬毓寧伸出手想拍打,又不敢吵到太醫診治,她趴在門邊傾耳細聽,只聽得幾聲湯夫人追問太醫:我兒現在怎么樣了。
  老太醫怎么回話,卻是一句也沒傳出來。
  喬毓寧在院子里等了好一會兒,來來去去那么多人都不愿搭理她,也沒人告訴她里面情形,直到里頭出來自己熟的,她上前輕聲問道:“菊香,菊香,相公他怎么樣了?”
  菊香看了她一眼,同情之極,卻也愛莫能助,低聲道:“沒大事,不過,前面傷白養了。太太很生氣。”
  喬毓寧重重抽泣,道:“相公沒事就好,菊香,你好好照顧他。”
  菊香應話,正巧里面有人叫她,她拾步便去了。
  喬毓寧低著頭,抽抽嗒嗒地出了院門,從小后門那邊轉到街面。她想回家,又怕爹娘罵她,不回家她也沒地方去,幸虧身上有些碎銀,要么,先住客棧。
  打定主意,她走向大道拐角彎。
  客棧沒點燈,黑漆漆的有點嚇人。喬毓寧咽咽口水,給自己打氣,正要邁步進去,橫里伸來一只手攔住她,并用另一只手堵住小丫頭的尖叫聲。
  喬毓寧以為遭到壞人,拼命地掙扎,用腳踢,一只手摸向裝石灰的袋子。
  “是我,安靜點!”
  喬毓寧認出是黑麥稈的聲音,卻也不敢松懈,狐疑地看他。
  黑麥稈摸摸被小野貓抓破皮的地方,哼道:“半夜三更不回家,在這里晃什么?”
  “我,我住店。”喬毓寧沒臉說自己被趕出夫家。
  “你腦筋呢?”黑麥稈罵道,長腦子都知道這時候住夜店,不是找死,就是自找虐。喬毓寧想到自己害湯家少爺嗆個半死,又是悲苦又是氣自己,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哭回道:“我是笨,我天下第一傻,我沒長腦筋,你不要管我行不行?”
  黑麥稈反而給她嚇到,咕噥句女人就是麻煩,腳踢踢她,道:“喂,走了。”
  喬毓寧抬臉看他,黑麥稈道:“你想被那群餓鬼拖走吃了,就一直站著!”暗里又嘀咕好命歹命居然一路走到這里沒被宰了吃。
  “去,去哪兒?”喬毓寧到底是小姑娘,害怕黑暗巷底不知名的危險。
  黑麥稈草草回了句不會賣了你,拐到一條塌巷底,扣扣泥墻,里面鉆出一個素服的少女,罩麻布坎肩卦,瘦瘦弱弱,猛點的風都能把她吹散了去,臉色臘黃里帶點青,頂好看的姑娘碰到這災年都餓得沒顏色了。
  她行禮道:“原大哥。”
  “嗯,這女的,今晚跟你一窩,明天再換地方。”黑麥稈說完這話,再次神秘地消失不見。
  喬毓寧很尷尬,不知該怎么跟收留自己的人相處。
  素衣姑娘卻是坦然,自我介紹道:“劉芊芊。”喬毓寧忙也報自己的名字,劉姑娘夸道:“好名字。”
  喬毓寧說,是縣學堂教書先生取的。劉芊芊點個頭,引她進巷底破窯屋。暗沉的角落堆著一個小鋪蓋,放著些許日用品,沒有再多的地方給人。喬毓寧低聲道:“我去那里吧。你也好睡。”
  “一起坐吧,”劉芊芊拉著喬毓寧坐在自己的鋪蓋上,她淡淡解釋道,“那邊躺著我娘。”她看向身邊姑娘,“雖然她去了,不過,我想你也不愿跟死人呆一處的。”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49
009. 新友


 喬毓寧不由自主地靠向身邊人,她想問怎么不趕緊葬了她娘,劉芊芊自己說開:“我娘她吃了一輩子苦,我想在她死后待她好一點,卻湊不到一點錢。”
  “你、你就是白天那個賣身葬母的姑娘?”
  劉芊芊望著她母親躺的方向,道:“是啊,我跪了三天,也沒人買我。”
  喬毓寧把懷里揣的碎銀遞過去,劉芊芊驚疑:“你?”
  “我相公給的。你先拿著用。”喬毓寧回道。劉芊芊接過碎銀,鄭重道:“我不與你客氣,有待來日,必然報答。”
  “沒關系的,我爹說,出門在外,誰都有難處。”
  劉芊芊收好銀子,道:“對了,剛聽你說你相公,你有夫家,怎么?”
  喬毓寧忍不住又傷心,和她說起自己不討婆婆喜歡的事。劉芊芊摟著她,低聲安慰,道:“原來天下婆婆都一樣惡毒。你可知我和我娘為何淪落此地,我娘親原是知府家的嫡房千金,放到哪里過得不舒坦。
  偏和你一樣碰上個惡婆婆,怪我娘不會生兒子,打我出生起,那賊婆娘就變著法兒折磨我娘,害我娘落下一身病根。這次更是趁著我外公過世,把我和我娘掃地出門,我們一分錢都沒有。我娘親就這么活活地病死了。也好,她去了,就不用再活受罪了。”
  “原來你碰到的事更可憐。”喬毓寧反過來安慰新認識的朋友,劉芊芊吸吸鼻水,堅強地不哭,道:“可憐什么,我永遠都不會讓自己落得跟我娘一樣的下場!”
  喬毓寧順著話,問道:“那葬了你娘,你打算做什么?”
  劉芊芊抱著雙膝,道:“還沒想好,不過,我會彈琴,會畫畫,會刺繡,總能有口飯吃不餓死。”
  “你說得對,災年會過去的,日子好了,一定會有人雇你的。”
  劉芊芊偏過頭,問道:“你呢?”
  喬毓寧微低了頭,喃喃道:“我什么也不會,沒人會要我。”
  “你人這么好,老天爺要不疼你一定是瞎了眼,你一定會碰到更好的人家。”
  喬毓寧微微害臊,她不好,她平時很頑劣,總讓家人操心,惹相公生氣。她反過來說,劉芊芊才是真的好,她從沒見過比她更有氣質的姑娘。
  “我也就這么張臉過得去,”劉芊芊平平道,“有時候看著我娘疼得厲害,我寧可用這張臉換幾兩銀子!”
  喬毓寧把荷包里的碎銀全倒到新友手里,劉芊芊忙擺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事的,我還可以回家,你只有一個人,你更需要銀子。”喬毓寧很遺憾,自己銀子不夠多,不知能幫劉芊芊撐到幾時。
  劉芊芊握著銀子,道:“也沒那么糟,原大哥有時候也會幫我。”
  喬毓寧回了句那就好,劉芊芊接下去說道:“前天我跪在大街上,有個混混要占我便宜,就是原大哥幫我趕走的,還幫我找了這個地方暫住。要沒有他,我可能要被那些流民活吃了。”
  “你見過吃,”喬毓寧探問道,“人肉?”
  劉芊芊臉白了白,低聲道:“見過,很慘,那些人都麻木了。我不想再見第二次。”
  喬毓寧連聲道對不起,劉芊芊再吸吸鼻水道不要緊,她已經忘了。她問道:“那你跟原大哥怎么認識的?是不是跟我一樣,有壞人要欺負你,他像金剛神一樣跳出來救你?”
  “呃,差不多吧。”喬毓寧想了想,還是決定保留黑麥稈在劉芊芊心目中美好的形象。
  劉芊芊又往細了問,原大哥打人時有沒有說話,見她被嚇倒有沒有安慰她,說了什么,有沒有牽她手之類的。喬毓寧一個頭兩個大,她根本答不出來,道:“你、你不會對他有意思吧?!”
  “沒有,當然沒有!”劉芊芊否決道。
  喬毓寧靠著石墻,道:“他也算過得去。”
  “就是窮了點。”劉芊芊接口道,喬毓寧愣住,劉芊芊和她對了會兒眼,小聲又堅定地說道,“等我出服,我總得找個終身依靠。原大哥人很好,要是再有點錢,我就以身相許報答他。”
  喬毓寧聽得愣愣地直點頭,劉芊芊抿抿唇,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勢利?”
  “我嫂嫂,我阿娘給我姐選夫家,第一看男方人品,第二就是算人家能出多少彩禮。少了,就叉掉。”喬毓寧很實際地說道,“你娘若在世,必然這樣幫你挑;現在她去了,當然是要你自己為自己多做考慮。我不覺得你這樣想是不對的。”
  劉芊芊神色緩了緩,帶了點柔柔的感激笑意,道:“阿寧你這般好,日后那休了你的人家必然要后悔。”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悄悄話,仲夏夜像夢境一樣過得飛快。
  天亮后,劉芊芊帶喬毓寧去吃早飯,黑麥稈忽而又冒出來,劉芊芊跟小販多要了份燒餅夾油條遞他。吃罷,聽說有錢辦喪事,黑麥稈道,交給他。
  劉芊芊臉上流露出千言萬語說不盡感謝的神情,喬毓寧心想,多虧有這人在,不然,以劉芊芊一個女兒家在這亂世可辦不成什么事。
  “多虧有原大哥幫忙。”劉芊芊略有感慨地說道,“我娘九泉下也能瞑目。”
  喬毓寧略略懂了她話里意思,低聲道:“你與他站在一處,挺相配的。伯母一定高興你有所托付。”
  劉芊芊握住她手,謝她吉言。
  黑麥稈帶著幾個小弟回來,招呼兩姑娘隨他們去城北郊。黑麥稈做主替劉母選了依山傍水的好地,又雇人敲銅鑼,散紙錢,抬劉母到穴地安葬。
  劉芊芊披麻戴孝,一路痛哭。
  等墳砌好立起碑,黑麥稈又招呼眾人去城里飯莊吃喪事席面。劉芊芊在劉母墳前,哭了昏,醒了再哭。喬毓寧勸不動她,反而被引得跟她一起哭。
  黑麥稈回來,強拉起二人,勸道不要哭傷身體,節哀順便。
  劉芊芊用袖掩面,拭去淚痕,啞聲道:“原大哥,芊芊欲與阿寧結為金蘭,你為我二人做證可好?”
  她又對喬毓寧道:“阿寧妹妹,芊芊愿在母親墳前起誓,待妹妹如親人,定不叫旁人欺負了去。你可愿意?”
  喬毓寧點頭又搖頭,結成異姓姐妹,可以;跪外人,湯家少爺說了,不行。劉芊芊表示理解,兩人在黑麥稈見證下,對天地叩拜,結成金蘭。
  忙完這里事,黑麥稈送二人回城。
  算算劉芊芊手里剩的碎銀,足夠她在昆縣租個不錯的房子。黑麥稈熟悉地頭,很快就找到地方,兩進的院子,位置好,適合良家姑娘定居。
  劉芊芊查看后,覺得正適合她與阿寧同住,她道:“阿寧,你已外嫁,娘家不定能容得下你。若他們趕你,你便到姐姐這里。只要有姐姐一口飯吃,姐姐必然不會餓著妹妹。”
  “謝謝姐姐。”
  黑麥稈見兩人都沒意見,便帶二人去找里正,辦理落戶搬遷手續。
  里正打量喬毓寧兩眼,略帶不確定地問道:“這位可是喬家小妹?”
  喬毓寧納悶,點頭。里正驚了怪地嚷嚷道:“哎喲,湯少夫人,您咋地藏在這里,你們湯家快把整個昆縣都翻過來嘍。快快隨我去見湯老爺報平安。”
  “公爹回來了?”
  “可不是,湯老爺昨半夜進的城,一聽你丟了,哎喲,那臉色,比雷公發怒還黑喲。”
  里正一邊絮叨,一邊小快步地往前趕。見她人小腿短走得慢,干脆把人抱起來,邁開老腿急急奔走。
  湯家大院,寒氣漫漫,為著出走的本家少夫人,所有人手都被派出去尋找小姑娘下落。
  因顧忌著湯家臉面,眾人也不敢聲張,只在幾個緊要人處留話說小姑娘出走,讓他們注意到送回府里。隨著無信的回覆越多,湯老爺的面色越沉。湯夫人等屏氣凝神,不敢多說一句觸怒這位大老爺。
  沉靜中,忽聽得院外有人喊:“少奶奶回來了。”
  里正三步并做兩步進了大廳,放下小姑娘。湯老爺起身迎上去,把手里的茶碗遞過去,謝道:“有勞七叔。”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里正一飲而盡,咂咂嘴,“虧得遇到是咱自家人,九哥兒,您放心,外人絕對不會知道這件事。”
  湯老爺笑再道謝,他給旁邊打個眼色,英奇總管上前招呼里正,送他出門時,往他手里塞了個厚厚的封包,里正不著痕跡地塞進袖里,笑呵呵地告辭。
  這廂湯夫人先發制人,拍桌斥道:“你說你這規矩怎么學的,我不過訓你兩句,就敢離家出走了,你眼底還有沒有我這個婆婆?”
  喬毓寧見她就跟老鼠見到貓,心里先存了畏懼,哪里還敢回話。
  卻是劉芊芊上前,攔住湯夫人凌厲的視線,福身行禮道:“夫人萬莫見怪,容芊芊解說一二。阿寧自入府,便事事遵夫人意,不敢有所違逆。昨夜,阿寧自覺做錯事,心里害怕,誤解了夫人的意思,沖動之下未及細量乃至錯上加錯,勞大家辛苦,還望夫人原諒她年幼不懂事。”
  “你是誰家的?”
  “小女為荊西富戶劉家長女,外祖江城知府王落照。近日落難此地,幸得貴府少夫人接濟,沒有落草。”劉芊芊雖然一身喪服,卻是落落大方,在湯家夫婦前挺直肩膀侃侃而談,“昨夜,小女與阿寧一見如故,秉燭相談,今日更是結成金蘭,小女隨里正同來,也是不忍阿寧被誤,望二老不要怪芊芊多事。”
  湯夫人聽她話里話外說得明白,做長輩的沒有錯,錯的是小輩領會錯了精神。話說得不夠漂亮,勝在實誠,讓人挑不出錯來。
  “惠珠,招呼劉小姐。”湯夫人給了個好臉,讓人上茶。
  劉芊芊用手肘輕輕碰金蘭妹子,喬毓寧回神行禮:“媳婦錯了,請婆婆原諒。”
  湯夫人嗯一聲,道:“一家人還說什么原不原諒的,你心里記著日后不要再犯就好了。”
  “媳婦不敢。”
  湯老爺也聽清了,自家小兒媳在外頭過夜有身份相貴的女子作陪,名節名譽都沒有受損。她劉芊芊跟進湯府,也是為給小兒媳的行蹤做解釋,無他意。整件事,完全可以當成是小兒媳回娘家過夜,傳不出別的風聲來。
  “阿寧,有沒有謝過你劉姐姐?”湯老爺這話也表明了態度,劉芊芊的客人身份重要程度頓時又上升一個臺階。
  喬毓寧點頭,道有的。湯老爺向她招手,喬毓寧很小心地走過去,湯老爺關切又慈愛地打量她幾眼,和善地問道:“可有凍著?”見她搖頭,他又道,“你可讓懷謹擔心了。”
  “是阿寧不好,讓公爹、婆婆、相公操心了。”
  湯老爺笑笑,道:“怎么,跟公爹不親了?虧得公爹還記著給咱們小阿寧帶禮物呢。”
  喬毓寧露了點心底的笑臉,感謝又擔憂道:“公爹奔波一路,又操心阿寧,定是沒休息好,阿寧扶公爹先去休息,可好?”
  湯老爺由小兒媳扶著手,笑瞇瞇地回湯夫人的院落。
  “稻光,把禮物挑出來交給少奶奶。”湯老爺吩咐完,又笑對小兒媳道,“好了,阿寧也該去安安懷謹的心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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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入族 (上)


 喬毓寧行禮告離,捧著花種,到新房院落外,卻陡生一種近鄉情怯的茫然,邁不出那一步。
  恍惚間,喬毓寧耳畔回響一句:“莫不是還要我出門請你?”
  “相公!”喬毓寧喚了聲,什么雜念也沒了,飛跑進去,撲倒在床榻前,瞧見他安好,鼻子一酸,淚水漱漱,“相公你可好了。”
  湯懷謹無奈又心疼,道:“怎么你嫁了我,竟只是哭,不樂意做我的新娘子?”
  喬毓寧既說不出樂意,又恐不說讓他以為自己不樂意,心思糾結,臉色欲發紅潤,倒忘了哭。
  湯懷謹眼底笑意加深,伸手抱住小媳婦,點點她鼻頭,道:“你個老實孩子,你是我媳婦兒,我都沒趕你,怎地自己跑出門?虧得你遇著人有良心,沒將你拐賣。以后,沒我的話不準自作主張,記住!”
  喬毓寧兩眼直直地看著他能動的雙手,傻不愣蹬地問道:“相公,你、你好了?”
  湯懷謹面上帶些假意愁色,道:“昨晚我第一個就想告訴你這好消息,誰知啊,某人不要相公,自己跑了。我好難過,我的心都碎了。”
  “沒有不要,阿寧要的!相公你別傷心。”喬毓寧急忙表明心跡,經的事多了,年幼的心迅速成長,情素朦朦朧朧,無師自通學會了害羞。一說出口,耳根子都臊紅。
  湯懷謹笑容加大,笑出聲來。喬毓寧知曉被他捉弄,肩膀一縮,退出他的懷抱,避到一旁種蘑菇。菊香進來說,水已備好。喬毓寧脫衣清洗時,問起劉芊芊情況。菊香說,劉小姐現住在客廂,太太吩咐了惠珠去照料劉小姐起居。
  喬毓寧松了心事,不覺靠著澡桶睡著了。
  菊香將她送回床上,夜半,她身上發冷汗,沉在無數只流民黑手抓拿她的恐怖噩夢里醒不過來。
  “阿寧,阿寧!”湯懷謹叫醒了她,他問她在怕什么。喬毓寧只說不記得了。她怎么能跟湯少爺說,她會聽湯夫人的話,她會很乖,請他跟湯夫人求情,不要再趕她走呢?
  湯夫人是湯少爺的母親,別說趕她出門,就是要他休妻,湯少爺也不能違抗的。
  所以,何必白說那些話,讓湯少爺不開心。
  湯懷謹深深地看了她一會兒,雙臂箍緊她,喬毓寧憋氣,嘴里嗯嗯反抗。湯懷謹不管她的掙扎,反而收得更緊,笑問道:“阿寧,過完年,咱們回省城,好不好?”
  喬毓寧應了聲,困覺。湯懷謹又在她耳邊嘮叨省城的風光與小吃,鬧得人不能安睡。喬毓寧可真想拿什么堵他的嘴,卻沒這么做,強自驅散睡意,圓睜了眼,看他。
  湯懷謹又不說了,伸手蓋住她發亮的雙眼,低語一句睡吧。
  喬毓寧生生地憋了口氣,慢慢地又睡著了。
  一覺到天明,喬毓寧早早起了,去跟長輩請安。花徑小道上,劉芊芊素服別小白花,迎面而來。喬毓寧招呼道:“芊芊姐,你怎么走的這條路?”
  劉芊芊微笑道:“湯夫人留我,給我一個安身之地,于情于理我都該與她道謝,我身無長才,早起問安,聊以為謝。”
  喬毓寧點頭,兩人一起踩著晨霧,走進湯夫人院。喬毓寧先進去請早安,院子里發出點不大不小的動靜,吳媽出去看究竟,回來報:“太太,劉小姐給您道謝來了。”
  “哦,不愧是大家出來的。”湯老爺邊挽袖,邊夸道,讓吳媽把劉芊芊請進來。
  湯夫人勸道:劉小姐是來做客的,做什么講究。
  湯老爺笑呵呵,說昨晚沒來得及辦謝禮宴請劉小姐已是不合禮,現在劉小姐來了,請她一起用個早飯意思意思,晚些時候再補謝宴。
  湯夫人聽他這么說,沒再反對。
  劉芊芊緩緩走進來,身若蒲柳,弱不禁風,她福身行禮,兩腮微紅,極是羞慚,道她沒站穩驚擾了長輩。
  湯老爺讓她不要客氣,家里沒有這么多講究。湯老爺請劉小姐坐下來一起用早點。吳媽給劉芊芊添了張椅子,又問她忌口。
  “你也坐下。”湯夫人神色淡淡吩咐兒媳,又叫陳媽來侍候。
  喬毓寧手腳動起來,沉默地侍候公婆用飯。盡管湯夫人、湯老爺三番五次強調,不用立規矩,讓她同坐下吃。喬毓寧回道:這是媳婦該盡的本份。她把從前學的丟掉的規矩,全都撿起來,不折不扣地執行。
  湯老爺見平日活潑愛笑的小兒媳變成個小木頭人,覺得很有必要大家公誠布公地談談。湯夫人也一再告訴兒媳,等她大點再立規矩不遲。
  喬毓寧回得滴水不漏:以前兒媳不知進退做錯了很多事,婆婆不計較是婆婆心寬大度;現在她懂事了,不能再犯。懇請公婆給她跟前盡孝的機會。
  湯老爺看自家夫人一眼,湯夫人很惱火,難道還要她這個做婆婆與兒媳賠禮道歉不成。
  劉芊芊見大家僵持不下,同湯氏夫婦道:“芊芊與阿寧相交時日不長,卻是很清楚,阿寧有個牛脾氣,認定了的事外人很難更改,唯有靠她自己想通。您二老甭見怪,芊芊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湯老爺喜歡這位官家千金知禮數識大體,很是優容她,道:“直說無妨。”
  “芊芊以為,阿寧許是害怕自己身份沒保障,因而處處刻意討好您二老。”這話一出口,湯夫人的利眼立即逼射劉家姑娘。劉芊芊不為所迫,不緩不慢接著說道,“若能免除阿寧的后顧之憂,譬如在湯家族譜列明阿寧的身份與閨名,芊芊相信阿寧心底心結必能化解。”
  “言之有理。”廳外傳來一句清朗的男低音,廳里人視線齊齊看向說話人。兩個小廝抬著一副擔架,上頭躺著湯家少爺。
  朗朗日光下,青澀少年面如冠玉,目如漆點,唇如朱丹,俊秀的容顏竟絲毫不遜于絕色的劉家姑娘。盡管他舊傷纏身,卻是神色從容,氣息高貴,通身優雅,在人群里更是出類拔萃,讓人一望去,便心生好感。
  湯夫人不及管旁的事,起身靠近,道:“我兒,你怎地來了,仔細你的身體。”
  “母親,兒子曉得輕重。”湯懷謹向湯老爺,喚道,“父親,兒子正想跟父親、母親請示,把阿寧載入湯氏族譜。望父親、母親恩準。”
  湯夫人眼神數變,沒了好臉色。喬毓寧從剛才的沖擊中回過神,急喊道:“媳婦沒那個意思,阿寧不要,相公,你這是要做什么?”她沖到湯少爺身邊,憂慮地看著他。
  湯懷謹握住她的手,調笑道:“你本就是我湯家過門的媳婦,你將我便宜也占了,卻不想負責,哎喲——”
  喬毓寧見他連在房里逗趣的事也拿來當眾調侃,心里又臊又急,慌忙捂住他的嘴,瞪他又跺腳:“你凈胡說。”
  湯懷謹瞧她如此,笑得很歡樂,惱得喬毓寧一瞪再瞪,讓他收斂,別被旁人笑話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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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入族 (下)


 湯老爺見兒子媳婦兩人相處如糖似蜜,便答應了兒子的請求,道:“也正好,中秋那日,請族長為阿寧加筆。”
  “謝謝爹。”湯懷謹抓著小媳婦的手,提醒她快行禮。
  喬毓寧結結巴巴地道謝,又想表明她沒有恃寵挾迫公婆的意思。湯老爺笑道:“阿寧,公爹知道你是個實誠的孩子,從不貪心。正因為如此,咱們懷謹才疼你,這便是懷謹送阿寧的生辰賀禮吧。”
  “爹,你把兒子的話都說了,叫兒子怎么哄媳婦?”
  湯懷謹亦真亦假地怪責道,湯老爺捋須呵呵笑,檢討自己搶了兒子的話。
  湯夫人見父子倆感情深,也略略去了眼底不快,道:“你們爺倆就愛支使人兒,也不早點說,離著中秋就這幾天,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到時族長嫌咱們禮數不夠,你們爺兒倆頂上挨訓啊。”
  “夫人說笑了。”湯老爺哄了哄湯夫人,“誰不知咱們沈大姑娘好本事。”
  湯夫人輕啐了句老沒正經,自帶了人去準備入族譜典禮的事。劉芊芊借機離開。湯少爺拉著小媳婦的手要告退,湯老爺叫住他們,問起兒子身體情況。
  菊香微碰少夫人,喬毓寧機靈地說她去熱早飯。出了院落,即使察覺不到湯老爺的視線,喬毓寧還是感到緊張,手腳無力走不動。菊香讓她坐假山邊休息透透氣,她去吩咐廚房熱食。
  “太太恕罪,老奴絕無背主。”
  喬毓寧聽到說話聲,緊張得手足無措,又不敢見湯夫人,慌得逃到假山后,緊貼著石頭祈求讓湯夫人快點走過去吧。
  老天爺沒有聽到她的祈禱聲,本該在去庫房路上的湯夫人,不知何故,帶著人轉到花園里來,還就停在假山邊的石桌旁,傷好的陳媽扶著湯夫人坐定。喬毓寧見狀,悲苦得直往石頭縫里躲。
  “惠珠那死丫頭,在院子里跟著劉小姐做的一出好戲,老奴以為是太太意思。”吳媽跪下告罪,一臉悔不當初。
  陳媽哼道:“我看你真是老糊涂,這種無品事,想想都是下作,你竟還做得出來!”從來沒聽說過哪家會把嬌客領進主人睡房,昨夜,湯老爺還是歇湯夫人那里的呢。更要命的是,吳媽還認為,湯夫人會暗示自己人做這種有辱門風的丑事。
  聽了這番添油加醋的話,湯夫人凌厲的眼,像刺刀一樣扎向吳媽。
  吳媽臉白若鹽,磕頭求太太饒命,并狠狠煽打自己狗嘴亂說話,罵自己吃了豬腦水。
  湯夫人哼道,讓她下去領五十板子長長記性。吳媽走前,恨恨地瞪了陳媽一眼。陳媽不動聲色,在后頭不輕不重地給湯夫人捶肩松絡筋骨,丫環們守著道口,湯夫人閉目養神,聽小橋流水,聞花香芬芳,賞怡人園景。
  陳媽瞧瞧她臉色,進言道:“太太,我看,少奶奶沒那個心眼。”
  湯夫人睜眼喝道:“她要有,別說我們,老爺還能容得下她!”
  陳媽又從另一個角度,說起喬毓寧上族譜的好處,她道:“太太,省城那幾位少夫人家大勢重又如何,老爺可從來沒提過讓她們進祖譜的事。她們新派,瞧不上湯家的祖業。可太太您是知曉的,譜上無人,日后便是算入旁系。她們爭來爭去,爭的也不過蠅頭小利。”
  這也說明湯老爺是完全向著湯夫人和湯懷謹,面上他無比優待湯家長嫂那房的人,但真正骨子里,湯老爺的家底還是要交給自己的親骨肉。今日一說,便是例證。
  “若不是想到這個,你當我這么容易松口讓那小丫頭進譜?”
  “是老仆獻丑,關公面前耍大刀了。老仆能想明白的事,太太一定早想到,一定想得更深更遠。”
  湯夫人自得,笑道:“我這還不是為著懷謹。她心里有懷謹,我事事寵她;她要有二意,看我怎么收拾她。”
  陳媽裝傻,問道:“太太的意思?”
  湯夫人笑指道:“那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妖蛾子,你瞧見沒,一見我兒,兩眼就粘他身上再沒移過,什么官家出身,帶著孝都敢當堂勾人,當我們湯家沒人,哼?!”
  “嗨喲,我的好太太,咱在省城什么樣的陣仗沒見識過,您跟她置氣,犯不著。”陳媽挽著她的胳臂,似勸更似哄,“您看剛才,老爺、少爺和您一出戲,唱得多好,說明啊,大家心底都亮堂,太太您就安心,再說還有咱們這么多人看著,斷不能讓這妖蛾壞了咱湯家的門風。”
  想到剛才老爺如新婚時的打趣,湯夫人臉色緩和許多。
  “我倒也不是容不下她,若懷謹喜歡,收了也沒關系。正好讓那傻丫頭知道該向著誰。”
  “少奶奶自然是向著太太您的,”陳媽笑比劃道,“那老大南瓜且不說,三十兩銀卻是實實在在少奶奶孝敬您。那點小銀子咱是看不上眼,重要的是心意,是態度,太太,可沒有人教過少奶奶。她是打從心眼底將您視為自家娘親一樣敬重,私下里更是一句都沒抱怨過。
  太太,像少奶奶這樣赤誠的,咱還真稀罕。要老奴說呀,也就太太有這樣好眼光,為謹少爺挑到這樣的好媳婦,那位若曉得了咱有這等好,少說得氣瘦個十斤八斤。”
  湯夫人笑得合不攏嘴,道:“還是你會說話,聽著就是叫人舒坦。”
  陳媽謙虛一番,湯夫人忽而卻嘆然,道:“人心都是要變的,等她見識了那花花世界,你瞧她還記不記得我,沒跟我斗個你死我活,我就安神了。”
  “人都說看小看老,少奶奶那心眼哪怕要變壞,能壞到哪里去。”陳媽用老人話做比相信,“少奶奶可是太太親自教養的,您可甭拿省城那幾只烏眼雞跟少奶奶比,那可真是打自己臉了。”
  這話即是說,省城那位被湯夫人深深忌憚的湯家長嫂沒有兒孫福,不僅挑的媳婦種不好,她自己調教的人品更差,鬧得家宅不寧,遠遠及不上弟媳湯夫人選的人。
  湯夫人唇一抿,笑意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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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過關 (上)


 這些話,聽得喬毓寧心里撲通撲通直跳,耳中轟鳴如雷,她緊張地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不敢使力,生怕讓湯夫人發現自己。
  “誰?!”陳媽急喝道。
  喬毓寧驚得心跳驟停,“太太,婢子稻光。”湯老爺身邊帶著的大侍女稻光,捧著新茶與點心,進奉給湯夫人。喬毓寧全身松懈,撫著發緊的心口,大力呼吸。
  湯夫人抿了口,問老爺那里送固元膏了沒有。
  稻光笑說老爺不僅用了兩塊固元膏,還很高興帶湯少爺去書房談事。她道:“米鋪掌柜正好來回話,老爺要少爺拿主意。少爺說,藥堂剛上手,不敢再接新行當,貪多嚼不爛。”
  湯夫人很滿意自己兒子分得清主次,沒有丟西瓜撿芝麻,也沒有跟湯老爺直面起沖突。她又問,書房那兒缺不缺東西。
  稻光笑說書房倒不缺東西,府里有些個侍候的讓老爺不滿意。她道:“就說惠珠吧,原來還是個聰明的,去客廂幫忙沒人管著就犯糊涂,怎么處置,還請太太示下。”
  “我心里有數。”
  稻光行個禮,又道:“婢子剛碰上碧珠,她管著客廂的茶水,就多說了兩句。原來,少奶奶請安那會子惠珠弄事,原來是劉小姐唆使的。這劉家姑娘如此有心計,是不是先防一防。”
  湯夫人挑高眉梁,道:“且讓她先得意一番。爬得高了,摔得重,才知道疼!”
  “太太高見。”
  稻光含笑退下,小蠻腰扭得直晃眼。陳媽沖著她的背影呸聲,爭寵爭到這里來了。湯夫人神色清淡,道:“這些事你都先不要管,要緊的是把入譜的事辦妥。”想起陳年舊事,她心頭又是一陣不快,略有不甘,“別叫那些八婆挑出毛病!”
  “老奴省得。”
  陳媽打個包票,湯夫人歇足了勁,叫來小丫環送自己回院落。陳媽則走向另個方。
  喬毓寧一瞧知道陳媽去找自己,暗急,一動,肩頭碰到石壁動彈不得。她鉆得太深,被卡住了。喬毓寧急得不管會不會搓出血,使勁往后退,越急她越退不出石縫。
  “少奶奶,快停下,”菊香趕來救急,示意她側身,避開壁角,再使巧勁,將她拉出假山縫。
  喬毓寧爬出縫隙,顧不上打理自己,拎起裙擺,抄小道,趕在陳媽前回新房院落。菊香后面跟上,草草收拾一番,帶她去見陳媽。
  陳媽跟少夫人問聲安,把人拉到荷塘邊小亭說話,先說一番湯家媳婦入族譜的重要性,遞上族人花名冊,讓她背熟,還囑咐她中秋那天嘴巴甜一點,不要喊錯了人。
  喬毓寧回房里,手里攥著名冊,忐忑不安。
  正趕上湯少爺從書房回屋,她上交名冊。湯懷謹笑問道:“你比我娘入譜亦早,怎地還不開心?”
  喬毓寧本想跟他再強調她沒有擺臉色要脅換好處的意思,卻因聽到婆婆的舊事,耳朵尖頓時豎了起來,一臉八卦好奇。
  湯懷謹笑笑,道那年他三歲,湯老爺首次帶他與母親回鄉祭祖。
  湯夫人因管家有功而有名份列入湯氏族譜,就在那場至關重要的祭祀里,湯懷謹親眼目睹在省城說一不二的親生母親如何被湯氏族人排擠得狼狽不堪,怎么失去融入湯氏一族的機會。
  “母親輕易不認輸,”湯懷謹用一種欽佩似的口吻道,“兩年后,她再次掙得入譜的名額機會。這次,母親用優異的表現征服了所有人。”
  湯懷謹從往事里回過神,見小媳婦直看他,問道:“怎么,這故事不好聽?”
  “相公也是從那時候起奮發,為婆婆拼搏的嗎?”喬毓寧小聲問道。湯懷謹平淡的笑臉泛起漣漪,回望她,坦承道:“是。我自幼養在大伯母房里,平素少有機會和母親相處,大多數印象都是聽旁人說的。”
  那一個月的相處,讓他看到母親的努力與不甘,也讓他明白人世的現實:若要獲得別人的尊重,自己必須要先有本事有能力有手段。所以,他發奮努力,為自己,為不能撫養自己的母親。
  喬毓寧握緊兩人相交的手,發誓般道:“相公放心,阿寧一定不會讓人笑話婆婆和相公的。相公,你說,要阿寧怎么做?”
  湯懷謹揚揚手中小冊子,笑道:“這事在你來說,簡單得很。”
  名冊里記錄湯氏百余名重要族人的姓名、喜好、各自的親屬關系,湯氏的入譜儀式,說穿了即是考驗新入門媳婦認人能力。只要新媳婦能認出名錄里五分之三的人,這關就算通過。
  喬毓寧別的本事不顯眼,記東西的能力卻是一品頂呱呱。
  “那相公你快念。”喬毓寧欲欲躍試,湯懷謹卻道不忙,等考驗前一晚再念不遲。
  喬毓寧大為不解,嗔叫道:“為什么?”
  “因為阿寧是你相公我的秘密武器。”
  湯懷謹說為免外面人知道阿寧的大本事,想些壞點子來捉弄她,令她不成功,她得先裝著什么也不會的樣子。喬毓寧到底孩子心性,一聽要玩捉迷藏的游戲,哪有不答應的,還伸出小指與他拉勾,保證完成蒙人任務。
  “那相公,阿寧去荷塘邊背書了啊。”喬毓寧笑盈盈地喊道。
  湯懷謹提醒她別忘了皺眉頭,喬毓寧一邊欣喜地偷笑,一邊點頭答應不會忘的。她拉開裙擺,坐在亭邊欄桿,靠著紅柱“吃力”地背名錄。
  “少奶奶,劉小姐來了。”菊香問要不要見。
  喬毓寧點頭,把冊子交給菊香,歡喜地迎向小橋。劉芊芊娉婷而至,她穿著素凈,烏絲簡單一束,露出精致的鵝蛋臉,半截雪頸更添三分靚色,金蓮輕移,如在風中起舞,遠勝過小橋荷塘美景。
  “芊芊姐,快來這邊坐,菊香拿些茶點來。芊芊姐,你喜歡什么味的?”
  “不必忙。我就來看看你,”劉芊芊卻神色黯然道,在走前,有些貼心話要留給妹妹。喬毓寧急問,怎么突然地說走就走,她要去哪里?
  劉芊芊握住金蘭姐妹的手,淚濕羽睫,直道她非走不可。今早上,她起猛了,精神有些不濟,在湯夫人院子里等的時候沒站穩。惠珠大驚小怪,以為沒照顧好少夫人的義姐,怕受罰,要吳媽幫忙。
  “我當時也給晨風吹迷糊,沒拒絕惠珠吳媽的好意。”劉芊芊邊抽咽邊后悔不已,“誰知落到她們嘴里,卻是我不知禮數,心思叵測,要害妹妹。”
  喬毓寧半摟著她的肩,安慰又自責,道:“沒有的事,都是我沒照顧好芊芊姐,你剛住進來,不熟悉,我卻沒關心過你睡得好不好,住得如何,真是太不應該了。芊芊姐你可千萬不要怪我。”
  劉芊芊輕喃,道:“你我姐妹,我哪里會見怪。這些客套話不要說了。老實說,湯夫人、陳嬤嬤待我極好,吃穿用度比我家里的還好。我都有些舍不得走呢。”
  “那就不要走,”喬毓寧抓握著她的手道,“你孤身一人住在外面,多危險。”
  “我怎好無緣無故長久住你夫家。我知阿寧心好,卻擋不住悠悠之口,旁人要講閑話的。”
  喬毓寧直接回道:“由她們講好了,我才不怕。”
  劉芊芊嘆一聲,全拿她當孩子看,道:“誒,虧得湯公子憐惜你,不然,你這般脾性可要吃大苦頭。”
  喬毓寧低頭害羞地一笑,喃喃不語。
  劉芊芊與她靠得更近,道:“瞧你笑成這樣就知湯公子待你真心,真好,姐姐也為阿寧高興。”她話鋒一轉,“阿寧也要努力,不要辜負湯公子的苦心安排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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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過關 (下)


 喬毓寧抬頭看她,滿眼不懂。
  劉芊芊提醒道,便是今早湯公子為她爭取的入族大事。她道:“阿寧你年小還不懂,這入夫家族譜是女子最幸事。入了族譜,日后便是你婆婆要趕你也輕易不能。當日,我與娘親若有登入譜,我又豈會求助無門流落于此。”
  喬毓寧見她又落淚,忙勸道:“芊芊姐,不要傷心了。伯母泉下有知,見姐姐如此傷心,會更難過。”
  劉芊芊接過手絹拭拭眼角,擠個難看的笑臉,道:“看我說那些破落事做什么,阿寧,來說說,你們這里入族譜有什么要求?”
  喬毓寧半真半假道:“記人名,跟族里長老認認臉。”
  劉芊芊帶點欣慰的笑容,道:“還好,就說湯公子心里果然有妹妹,挑個不難的幫妹妹。”她繼而又落寞,“你可知這世間大部分女子,想加入夫家族譜,第一要求是什么?”
  “生兒子?”
  “所以,阿寧一定要好好抓住這次機會,不可以松懈,努力再努力。”
  “嗯!”
  喬毓寧重重點頭,劉芊芊淺笑,道不打擾她溫習背書,起身告別。見人影走遠,喬毓寧問身邊人:“菊香,我剛才不算騙芊芊姐吧?”
  “少奶奶編話哄少爺,有三十三回。”言外之意,您就不要假仙了。善意的謊言,湯家少夫人無師自通。
  喬毓寧用力咽咽喉,努力背書,當作沒見到菊香譏笑的神情。
  三天一晃而過,夏歷八月十五,湯氏全族中秋賞月宴暨湯氏第七十六代子孫錄譜大事,在湯氏宗祠舉行。
  太陽西沉時,喬毓寧領著菊香等十二位訓練有數的婢女,立于祠堂門口,迎賓接客。
  最先來的是湯老爺夫婦,湯夫人小聲對媳婦道:“要丟了懷謹的臉,你就永遠不要踏進我湯家大門。”
  喬毓寧一個哆嗦,不敢不應。
  湯老爺笑得和氣,道:“阿寧,放輕松點,一次不成,還有下次,你婆婆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媳婦知道婆婆真正心疼阿寧的。”喬毓寧回道,最有力的證明便是湯夫人出借陳媽幫助兒媳打贏這場硬仗。陳媽曾隨湯夫人兩度親證入族大事,有她在旁暗中指點,喬毓寧過關的成功率至少高出兩成。
  湯夫人的美人眼斜睨老爺一眼,當年他是怎么待她的,任她一人被一群狼啃得血淋淋。
  湯老爺笑笑,拍拍夫人的手,挽了她向堂內走。
  第二位來的是湯氏的族長,縣里人高稱一聲湯五爺。他今年七十高齡。陳媽剛要宣唱,喬毓寧糾正道:“這位是十三表叔公。”
  “少奶奶,”陳媽呲牙,輕聲阻道,“族長的順序是不會錯的。”
  喬毓寧暗指假扮族長的老人的右手腕內側,那里有明顯的星狀疤痕,湯氏十三太叔公年輕時曾在海上打拼,留下這磨不去的痕跡。族里確實也只有十三太叔公這樣的高輩分,能頂替族長的第二位入座。
  “哈哈,好,小九兒,這開門紅打得好啊,”十三太叔公扔掉那根不濟事的拐杖,大步走向湯沐恩夫婦。
  “十三太叔公客氣,小娃娃一個,當不得十三表叔公夸。”湯沐恩一番打謙,十三太叔公讓他少說虛話,他大手一擺,推出一個錦盒,道:“只要她過這關,你老太叔公這寶貝就當作侄孫媳婦的見面禮!”
  “這怎么使得。”湯氏夫婦都緊張地起立,只道小姑娘沒有這樣的福份接這重禮。
  十三太叔公招來侍從倒酒,大碗吃喝,也不管二人如何敬畏不安。陸陸續續地,湯氏族人們由十二婢女分別引到正確的位置,客人依次落座,議論紛紛:湯沐恩挑的這兒媳婦十分了得。
  “過半了,”有好事者道,“一個沒認錯。”
  “等著,好戲還在后頭。”
  大家紛紛點頭,表字輩那些老怪物還沒出招呢,若叫個黃毛小丫頭輕易過關,這湯氏大門也太容易進了。
  這時,大堂外來了個風姿翩翩的青年,羽衣寬袖,青紗罩衣,束東珠冠,踏紫云靴,手持鐵扇,站在堂口,刷地開扇,端地瀟灑又風流。
  喬毓寧懵了,名冊上根本沒有這人的信息,她打眼色給陳媽、菊香,快給提示。卻見這二人一個驚詫另一個全神戒備,一時半會兒都顧不上她。
  客人越走越近,再不唱名就來不及了。喬毓寧橫出一條心,上前道:“這位公子且住,此地為湯氏宗祠,恕不接待外客。嗯,你要是找客棧,往東大街走。”
  “何以見得本公子,不是本城人?”
  喬毓寧哪里知道他是什么人,她只知道他不在名冊上,那么,就不準進。
  陳媽上前,道:“見過大公子。老仆失禮,大公子請這邊走。”
  英挺青年微笑,搖鐵扇,道:“陳嬤嬤何罪之有,是懷蘭來得唐突。”
  陳媽臉色更灰淡,態度放得更卑微。喬毓寧萬分奇怪,納悶地不住打量。湯懷蘭大笑,昂首闊步闖進祠堂,向湯氏夫婦行禮:“侄兒向九叔、九嬸問安。”
  原來是大伯母家的。喬毓寧掃了一眼,便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她迎接的各色賓客上,壓根兒沒去想陳媽為何一去不回。
  干凈寬敞的河塘石街面上,來了個披紅戴綠的武生,滿臉油彩,背著九把令旗,唱大戲,蹦蹦跳跳一路行來,卻叫人分不出男女,也瞧不出這族人身上明現的表征。
  “侄孫媳見過九太姨婆。九太姨婆,這邊請。”
  喬毓寧牢記太字輩的長輩,都要自己親自引進祠堂內。她恭敬地把人安置在十三太叔公旁,又親自擰了巾帕伺候太姨婆洗凈彩妝,吩咐廚房送上九太姨婆專用的參茶與紫米糕,福身行禮告退,還是回到老位置等待下一個客人。
  寂靜的祠堂,剎那嘩然。
  從堂外來武生時起,祠堂眾人就屏氣凝神,等待結果。萬料不到如此難題,竟被小丫頭輕松破解,人們不由得集體震驚。
  喬毓寧與菊香私語:很難嗎?九面令旗,多明顯的身份暗示誒。
  菊香咬牙切齒地推開她的臉,這丫地不是想氣死誰,就是要惹毛全湯氏族人!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52
012. 斬將


 比九太姨婆更大牌的族人,最后一個踏入祠堂,被湯懷謹家的小媳婦揭破身份的,是湯氏的老族長湯五爺。他今晚遲來,是一個信號,移交族長大位。他將在與宴族人中,選出新的族長繼任。
  湯五爺可不是自愿卸任的,而是給湯懷謹逼的。
  湯少爺在清理賬面,不小心發現大蛀蟲老族長湯五爺強分族弟湯沐恩的祖產年利。湯懷謹讓賬房列出各年年利清單,讓湯五爺歸還,逾期不還,交縣衙。
  湯五爺被個小輩弄得灰頭土臉,顏面大失,沒好意思再居族長之位。
  一般人都說,虧湯懷謹毫不給情面地落湯五爺臉面,不然,喬毓寧根本不可能得到這次入譜機會。想當年,湯夫人想入譜,受到的刁難之多罄竹難書。
  喬毓寧聽著族人們私語紛紛,心里對湯少爺謝意敬意更添一層,可惜今夜湯少爺沒來。
  “人都齊了,你們就挑個新的族長出來,讓老頭子我早點回去吃飯。”湯五爺好像忘了今日全族大會的重點,連坐都不坐,剛進門,就大喊叫大家快選新族長,半分臉面都不給湯沐恩這房。
  “我都不急,你急屁!”十三太叔公僅剩大姆指的左手掌,拍打著桌上的石盒,右腿神經質地發抖,看向全場,比老族長更有氣勢,他道,“先是小九家新媳婦登族譜。后面,你們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
  老族長在太叔公前,可不敢稱爺,他像小輩一樣,笑著陪不是:“十三太叔公不要生氣,侄兒的意思,請新選的族長為小九家的媳婦錄名,也是給她的恩典。”
  “你等得起,老頭子我沒那個功夫。”十三太叔公拿錦盒敲著桌面,睇著白眼道,“老頭子這見面禮,今天是一定要送出去的!”
  “老十三,給老婆子瞅瞅,準備的什么見面禮?”九太姨婆咂巴咂巴吐出半口紫米渣,十三太叔公沖祠堂仆人比個手勢,眾人滅了燭火。
  黑暗中,一團瑩瑩的玉光映亮九太姨婆枯朽的臉,她發出很古怪的笑聲,道:“東海夜明珠,老十三,這寶貝你可藏了有二十年。”
  “嘿嘿,老頭子半只腳都進了棺材,這寶貝現在不送人,還帶進墳里去?!”
  “那老太婆也不能小氣了。”九太姨婆笑容可掬,從懷里摸出一團閃金的輕紗。有人識得這沙漠至寶,喊道:“冰蠶雪紗!”
  只要將這寶貝戴穿身上,縱是火山火海也過得。據傳,天家藏有一匹,歷來為帝皇專用,盛夏消暑的圣品。千金難得。
  “你們兩個不夠意思,出手這么闊氣,這不是叫我們幾個掏老底?”這位五太公砸出一套金剛鉆的頭面,彩色光芒華麗四射,閃耀得旁人都睜不開眼。五太公洋洋得意狀,叫囂道,“老頭子別的不多,就錢多!懷謹家的,這玩意你拿去打幾張牌。”
  “一手巴子金剛鉆也值得你稀奇,”馬上有六太叔嬸娘輕飄飄扔出一只血玉鐲子,唬得旁邊侍應的下人豁出命去接。
  據說,這玩意兒有延年益壽奇效,瞧六太祖嬸娘九十三高齡卻比七十的老族長更神氣,就知這絕不是空穴來風。
  這個扔完那個砸,這給新入門媳婦的見面禮頓時變成了太字輩長輩炫富會。
  如此陣仗,老族長不得不屈從壓力,命人點頭,作勢順從長輩的樣子,卻有句丑話問在前頭:“小九,你家這媳婦,有何大功啊?沒功沒勞地加名,我怕大家不服啊。”
  “是啊是啊,這黃毛丫頭不能生不能養,啥子大功勞能讓她提前入族譜,我們不服。”大家砰砰砸桌抗議。
  嚷嚷起哄的這些人也不定就是真地不喜歡喬毓寧,小丫頭認人一個不差地全認出來,湯氏玩入譜規矩來,還是頭一份。
  有鑒于湯家夫人與少爺在昆縣清賬追賬的事,能給湯沐恩添點堵,大家還是很樂意的。
  湯老爺起身,抱拳向全場行謝禮,笑道:“湯九謝過大家捧場,”他把小兒媳叫到身邊,手放在她肩頭當孩子般地疼愛,朗聲道,“三月前,阿寧入我家門,救醒我兒,是為大功。兩月前,阿寧暗示嶺南能令我們湯家前程繁花似錦。湯九將信將疑去了趟嶺南,諸位猜怎么著?”
  他要賣關子,底下人卻等不及要聽直接答案。
  “湯九去時,正逢嶺南王要賣荔枝園!”湯老爺放大了聲音,抑揚頓挫道,“湯九適逢盛會,和嶺南王交了朋友,借光,咱們湯氏的濟民藥堂,順利入駐嶺南,有望年底賺回本錢!湯九討個巧,算阿寧大功一件。”
  這當然是頭等大功,誰人不知那嶺南的藥材市場如何難以打開,多少人在嶺南王的頑固勢力前鎩羽而歸,其中包括坐湯老爺旁邊扭曲了鐵扇的湯家大公子湯懷蘭。
  喬毓寧無意助湯氏一族打通嶺南商路,怪不得太字輩的老妖怪們統統跑出來送大禮,他們必然是先行一步得到消息,搶在前頭與湯沐恩示好。
  其他湯氏族人紛紛邊道難怪,邊道賀,有如此旺夫旺家的兒媳婦,真是叫人羨慕嫉妒恨。
  湯老爺含笑謙虛:“哪里,哪里,托福,托福。”
  這等狀況,老族長再找不出理由阻礙喬毓寧上族譜,取出族譜,洗筆磨墨,錄名。老族長把小姑娘叫到前頭,讓她抽簽分田地。
  通常,只有帶把的男人才有田分。湯氏全族經商,走南闖北眼界開闊,并不歧視女子。祖上有長輩定下規矩,有大功有本事的女兒、媳婦,只要入得族譜就有田分。與男子所不同的是,死后她們分到的田地要還給族里,不能夠傳給子女。
  喬毓寧探頭探腦,東瞄西瞅,掂兩根手指抽出一根她瞧著順眼的竹條。老族長瞧了眼,忍著氣念道:“良田九百畝。”
  臺下有人忍不住噴笑,這不是在割老族長的心頭肉。
  原來,九百畝這分田簽自從做出來后,就沒有被人抽中過。因而,這些公田默認就成了族長的私產。老族長吐血賣屋賣婢,用來還清湯家少爺列出的欠款;現今,又要歸還油水最足的九百畝田,差不多就是在要老族長的命。
  眾人好笑又驚嘆,這女娃莫不是真地八字生地好。這種百年難抽的上上簽也抽得中。
  面對眾人賀喜,湯老爺連說僥幸僥幸,卻是笑得合不攏嘴:自家媳婦太給自己長臉了。湯夫人臉上也泛起絲絲笑意,能叫多年前欺壓過自己的人當眾吃癟,這氣出得太爽。
  湯懷蘭執扇向叔叔嬸嬸道喜,又把小弟媳的運氣好生夸了遍,道:“真正想不到太叔公太姨婆這樣喜歡小弟媳。”
  湯夫人眼神閃過一點異樣的光,約莫想起多年前的不愉快,她入族譜時只有笑話,哪有這樣群英豪擲千金爭相簇擁的盛會。
  喬毓寧也不知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某人在挑撥離間,插話道:“這么說來,太叔公太姨婆一定是討厭極了大堂兄。”
  “阿寧。”湯老爺阻止兩房戰爭升級。
  湯夫人卻很歡喜,拍著小兒媳的手,讓她說說這是什么道理。
  喬毓寧用極清脆的童音回道:“剛才錄名碟,沒見到大堂兄的名字啊。”
  湯夫人爽了,湯懷蘭氣到哪里扭曲內傷暫時瞧不出來,表面上還是風度翩翩,道:“堂弟媳真是生就一顆玲瓏心,無怪在座沒有人不喜歡堂弟媳。懷謹堂弟要也能來此觀禮,堂弟媳這入門大禮可謂是十全十美了。”
  “大堂兄不知嗎?老人家說過,凡事溢滿,容易折福。十全九美剛剛好。”喬毓寧伸出手,很直接地問道,“不知大堂兄要送堂弟媳什么禮?”
  湯懷蘭一瞬尷尬,他來得匆忙,不及備禮;就算他備了禮,有滿桌奇珍異寶在前,他也拿不出手,免得丟掉省城芳客的臉面。
  此時此刻,湯夫人心情再舒暢沒有,原本呆頭呆腦的小兒媳今兒個表現實實在在完美貼心,她抿著一抹譏諷的笑意,不是很真切地攔下小兒媳,道:“去坐下,別讓人笑話你不知禮數。”
  喬毓寧馬上應聲,挨著公爹坐下來。
  湯老爺看她,喬毓寧低頭縮脖子,畢恭畢敬地給公爹斟酒。湯老爺含笑接過,一飲而盡,當剛才不過小姑娘不懂事玩笑幾句。湯老爺向侄子擺手,道:“懷蘭,來坐九叔這里。”
  “懷蘭,你也坐,別拘謹。”湯夫人特地挪開個座位,話里話外說得體貼萬分,“鄉下地方,吃食粗糙了些,你要不習慣回頭嬸娘叫人給你另開桌。”
  湯懷蘭哪敢說嫌棄的話,他若真要做個湯家子孫,這時候,就得照著鄉下人的規矩,老實地吞下并不合公子口味的米酒和土饅頭,還要表現得很美味才成。
  入族譜大事定下,老族長說聲說聲開席,早就餓壞了的族人,迫不及待地夾肉夾魚狂吃海嚼一氣。
  老族長酒量深似海,十三太叔公有了對手,捧起酒壇子,喝得嗨翻天。幾個太字輩的哈哈大笑,拍著老族長的肩,叫小五子,好酒量,再來一壇。
  千萬別說湯五爺忘記卸任的事,他連最后九百良田都丟了,再丟族長之位,這昆縣他還怎么混。縱使沒臉面,也不能叫湯沐恩一家坐大!
  所以,他要繼續做這個族長位置,繼續給湯沐恩添堵,讓他鬧心。
  湯夫人冷眼旁觀,瞧著湯五爺靠一身酒量又提升族人們對他的好感與佩服,不禁噴氣:不是說要走,怎么還賴著。
  湯老爺笑瞇瞇,勸湯夫人放寬心懷,予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嘛。說著,還和跟他不對付的湯五爺干空一海碗白干。
  湯五爺冷個臉,轉頭繼續與人拼酒。湯老爺笑呵呵地坐下,一點也不生氣。
  喬毓寧湊近問:她能不能回去陪相公。
  湯老爺讓她去給太字輩的長輩敬完一輪酒,就可以回去。喬毓寧提著米酒壺,挨座位敬了一圈,立馬邁開小腿散著歡兒跑回新房。
  湯懷謹正在研究他的賬本,聽到動靜,他放下東西,問道:“這么早回來?”
  喬毓寧臉上好似笑開花,道:“阿寧回來陪相公看嫦娥。”她朝后面擺擺手,菊香等人抬進香案與吃食,撐起木窗,一輪圓月高懸天際。
  湯懷謹擺個手勢,婢女們將他移到窗邊小榻上。
  喬毓寧隨即踢掉繡花鞋,坐到他旁邊,倒酒擺月餅剪葡萄蒂忙得歡。湯懷謹見狀一樂,道:“有什么好事兒?”
  “多了,”喬毓寧板著指頭數自己今天得到的禮物,都是她從沒見過的漂亮玩意兒,挨個兒說明它們的稀罕神奇處。講完后,她問出自己的疑惑,大家都在說嶺南王不好對付,怎么公爹這么容易就跟他交上朋友。
  湯懷謹吐出葡萄籽,道:“哪里簡單,爹先送了份大禮做敲門磚,再送他十萬白銀周轉。這才換來嶺南的門路。”
  喬毓寧驚嘆地連聲呼叫,又纏著他問是什么樣的大禮能讓嶺南王回心轉意。
  湯懷謹笑捏了下她的臉腮,道父親送了一座石灰場。
  天下商人何其多,有門路的富人不計其數,每年往嶺南王府送錢送寶貝的聰明人,更是數不勝數。唯有湯家送的這個能隔絕時疫的石灰場,這份能名揚四海的大善禮,這樣搏得朝庭及民間好感的公益事務,正好騷到嶺南王的癢處,嶺南王這才接受湯沐恩的拜貼,給湯家機會送錢給他周轉荔枝園運營。
  “河中縣的石灰場?啊,這么說,公爹說的大功勞是相公的,跟阿寧沒關系。”喬毓寧道,她就說奇怪呢,湯老爺分明說要回省城辦急事,怎么拐彎道去了嶺南。
  湯懷謹捏了下她的鼻尖,道:“怎么就不是你的功勞。當日爹本就不想回省城,去嶺南不過拿你的話做個托辭,沒想到碰上嶺南王要賣荔枝園這樣的大好事。”
  喬毓寧還要問為什么,湯懷謹推說省城那攤子事是筆糊涂賬,不肯細說了。喬毓寧噘著嘴,斜斜地不滿地瞟著湯懷謹,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甜甜的米酒。
  湯懷謹正好心事轉到別的地方,沒注意小媳婦灌醉了自己,正捧著他的爪子吐口水。
  這、這是什么酒品!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52
013. 家人


 天微亮,菊香來叫喬毓寧,道:“太太有請。”
  喬毓寧渾身一個哆嗦,立即清醒,急急穿衣梳妝,卻是越急越出錯,她抱著頭哼哼叫難受。菊香喂她一杯醒酒茶,喬毓寧略略舒服,快步轉向婆婆的院落,補請安。
  湯夫人找媳婦,沒大事,讓她把長輩送的見禮物搬回自己院里去。喬毓寧笑擺頭,道:“還是婆婆留著,阿寧都用不著。”
  “這是長輩送的禮。”湯夫人喝口茶,語氣不好不壞地訓道,“看你這什么精神頭,姑娘家喝酒這樣沒節制,也不怕人說閑話。”
  喬毓寧哦一聲,保證不再犯,耷著腦袋,吩咐菊香把寶匣搬回新房。
  花徑小道上,劉芊芊迎面而來,視線在菊香抱著那個七寶琉璃匣上轉了個圈,道:“這大清早的,阿寧上哪兒尋的寶貝?”
  喬毓寧酒意還沒全醒,有點懶散回道:“昨晚太叔公們送的,芊芊姐,你先。”
  劉芊芊微笑道:“不忙,阿寧還沒告訴姐姐,昨夜入族譜的事,有結果了嗎?”
  “上了,還分到幾畝田,相公說我可以收田租做地主婆。”說到這個,喬毓寧來了勁,掩不住笑,興奮地回道。
  斜里橫插進一句話,那年輕清朗的聲音說道:“什么幾畝地,堂弟媳太謙虛。”
  湯懷蘭罩紗藍衫,衣擺衣袖花團錦簇,十分好看。他搖著紙扇走近,像曝大八卦一樣沖劉家姑娘說道:“你這位妹妹可了不得,昨晚大顯神威,一手抽到絕世好簽,贏走我們湯家百年來最好的肥田,足足九百畝呢。而且,還不止,族里長輩都喜歡她,什么東珠金剛鉆,呶,送了一整箱。我這位小堂弟媳,如今可是個大富婆哩。”
  他自來熟,劉喬二人卻沒搭話。
  “哦,有了。”湯懷蘭收起折扇,從袖里取出一物,紫霄環佩,迎著清晨的陽光一照,如水的紫光映亮附近兩米內所有人與物,也是樣不凡的珍品。
  湯懷蘭道:“這是補給小堂弟媳的見面禮,來得匆忙,沒備好禮,堂弟媳可不要以為做堂兄的小氣了。”他直接遞到菊香那里,一副要她收進寶匣的姿態。
  喬毓寧欠身微行禮,道:“謝過大堂兄。不過,相公說阿寧已經嫁人不可與外男私相授受,即使是大堂兄也不可以。大堂兄是去給婆婆問安嗎?不妨請婆婆轉交弟媳吧。”
  “是我這做大堂兄的失禮了。”湯懷蘭笑意不減,也不覺得尷尬,從容地收回玉佩,重新敞開紙扇,微笑說聲先行一步,風姿瀟灑地離開。
  待人走遠,劉芊芊方自抬頭,問道:“這是哪一位?”
  喬毓寧回道,相公的堂兄。劉芊芊也沒再多問,握住她的手,道:“姐姐還沒向妹妹道喜,阿寧如今有了真正依仗,姐姐再也不用為阿寧擔驚受怕了。”她說得激動,眼眶里沁出珠水,聲音哽咽。
  “少奶奶,少爺還在等。”菊香瞧瞧日頭,提醒道。
  劉芊芊忙放人,讓她快回不要耽擱。喬毓寧快語道:“芊芊姐,回頭咱們再聊哦,阿寧先陪相公吃早飯。”
  兩人分道,喬毓寧三步并兩步回院落,正趕上湯懷謹叫人撤小桌。他道:“還以為你在母親那里用了。”
  “那什么蘭公子,堵在路中央,所以回來晚了。”
  湯懷謹聽到這名,神情微變,道:“昨夜怎么沒聽你提起?”
  喬毓寧眨眼,反問道:“是很重要的人嗎?”
  湯懷謹失聲而笑,心情大好,道:“不重要。要吃什么,吩咐廚房另做。”
  喬毓寧給那酒意鬧得并沒有胃口,菊香放下寶匣,給她盛了碗甜粉,喬毓寧喝盡肚里,舒服得眼都笑彎。湯懷謹把自己那份也推給她,喬毓寧捧著瓷碗,瞇眼輕呷一口,含在嘴里回味,想到還有事,趕緊吞下,問道:“相公,婆婆不要那些東西。怎么辦?”
  “那就自己留著玩。”
  喬毓寧回道:“我要這些東西干什么。”
  湯懷謹笑,道:“以后有的是機會要你給人送禮,到時別跟我鬧沒東西送。”
  喬毓寧誒聲,馬上想到怎么處理這堆多出來的東西。她從寶匣里扒拉出那塊冰蠶雪紗,叫來菊香:“給相公做身夏衣,夠不夠料?”
  菊香滿面黑線,湯懷謹笑道,他內里穿的就是這料做的夏衫,他笑道:“就差你一件,我還說明年也給你弄一身,既然九太姨婆送了,你就自己用著。”
  “我用不著,那先給嫂嫂用,嫂嫂懷小侄子,得清清爽爽才好。”
  喬毓寧繼續扒拉怎么送寶貝,血鐲送婆婆,玉馬送公爹,冰壺送阿爹裝老酒,七葉花送阿娘補身體,翻到那套鉆石頭面,她樂滋滋道:“相公,嫂嫂說阿姐要說親事了,我把這送給阿姐,你說好不好?”
  “說的哪家?”
  “到時候不就知道了。”喬毓寧專心至致地拿布包東西,抓起最后一樣寶貝,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湯懷謹阻止道:“十三太叔公的東西,只送湯家媳婦。”他笑著提點道,“你老說要孝敬母親,我教你個乖,哄好了太叔公,咱們家誰也不敢欺負你。”他喚了聲,“燕泥,給少奶奶繡個兜系身上,晚上照個路不摔跤。”
  燕泥在外堂行禮,進屋接過珠子,用薄綃制的銀色網紗,三層蒙住夜明珠,繡上東海升明珠的圖案,白日時,只當是尋常的香囊,到夜間,夜明珠的光暈透出薄紗,確實頂得上五盞燈籠。
  喬毓寧贊道:“燕泥,你手真巧,繡得真漂亮,我喜歡,謝謝。”
  燕泥把繡花針別在腰間,施了禮,一聲不吭地出房。
  “那相公,阿寧送禮去了。”喬毓寧先把兩個精美木匣送到湯氏夫婦處,湯老爺因與湯懷蘭在書房談事,由英奇總管收禮,兩人沒說上話。
  湯夫人那里,沒推辭收下禮,稱了聲兒媳有孝心。
  喬毓寧判斷婆婆此時心情不錯,就跟她提回娘家的話。
  湯夫人回道:“你入湯氏族譜這樣的大事,是該告知親家。我和你公爹最近有事,騰不開身,你親自跑趟也說得過去。都備了什么禮。”
  喬毓寧解開布包,露出里頭霞光萬丈的寶貝。湯夫人瞧著那塊土巴拉幾的棉布,嘴角抽抽,勉強沒訓出口。待媳婦報說送頭面給即將說婆家的阿姐,湯夫人問道:“說的是哪家?”
  “還沒定下。”喬毓寧答道,心里止不住奇怪,怎地大家都關心阿姐的未來婆家。
  湯夫人眼神深深地看了她一會兒,抿唇笑起來,道:“你這樣機靈,倒是我們湯家的福氣了。記住,女人的份內事,是輔佐丈夫,管好內院,使夫婿無后顧之憂,不可插手男人外頭的事務。”
  喬毓寧戒慎地用力點頭,湯夫人見她還算懂事,也沒接著訓,囑咐她早去早回,家里有客,晚上要一起吃飯。
  出了湯府,喬毓寧問菊香:“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規矩?還是我阿姐的未來婆家,要婆婆和相公同意?”
  菊香看她一眼,道:“你嫂子不是說,喬二姑娘許的婆家是她家親戚,還找你求少爺說情。你卻答不知。少夫人,你可記著,跟少爺編謊話,要罰的。”
  喬毓寧反看她一眼,道:“不是還沒定嘛,我當然說不知道,這哪算編謊話。”
  “今日你去,你嫂子必問你這事。”
  “我就說相公不肯幫,不就結了。”喬毓寧邊走,邊碎碎念道,“幫那人說情?都還沒娶我阿姐呢,就這么多要求,我才不要理。哼哼,我毋不知。”
  “那你當時還滿口答應?”
  “難道要我一口回絕嫂嫂?那一定會讓嫂嫂不高興,嫂嫂不高興不肯為阿哥生孩子,怎么辦?我豈可做這樣的壞人,菊香,你真笨。”
  菊香喘了幾口粗氣,只當自己什么話也沒說,什么也沒聽到。
  喬毓寧追著油菜花田里的彩蝶,跑進喬家村。自家籬笆墻外,堵著一群人,間或有爹或大哥罵人的吼聲傳出來:“叫你們滾,帶著你們的臟錢立即滾出我家!”
  “假什么清高?”有人回罵道,“全縣誰不知道你們為富貴,把女兒賣進湯家沖喜,靠著女兒吃香喝辣,呵呵,如今你們女兒出息了,就翻臉不認人,我金疤刀家也不是好欺負的!這門親,你們答應最好,不答應,咱們沒完!”
  “鄉親們,你們來評評理呀,”里頭有個婦人拽著喬家村人的衣袖,直嚷嚷,“當日,我們家不嫌棄他們賣女兒的臭名,定了他家二女兒。就在文定前,我們當家惹上一點小麻煩,托他們家女兒跟湯家少爺說個情,這家人滿口答應,說好謝儀五十兩,卻是收錢不辦事,苦得我們當家現在還蹲在班房里!
  這事也連累我兒子丟了公差,我想也是自家倒霉,攤上這樣只認錢的親家,想著差事沒了還可以再找,這名聲差了萬能追回。我們金家不忍心連累他們二女兒,舉家借新債,辦下這體體面面的彩禮,先了結這親事,誰知,他們家翻臉不認賬!
  你們道為何,只為著他們小女兒成了真正的湯家少奶奶,就不認我們這些窮親家了。這什么世道,老天爺怎么不劈死這樣無信無義的人喲,我是活不下去了,就讓我吊死在這家人門前,讓世人都睜眼看清楚,他們這家人骨子里是什么東西!”
  這金家婦人指天罵地,又哭又鬧,惹得喬家村村民議論紛紛。
  要說喬老爹賣女兒,大家都是不信的,但是,架不住喬家小姑娘三天兩頭往娘家送東西。喬毓寧說想家人,喬老爹心疼她,同意喬鐵柱三天一回去看小女兒。喬鐵柱回村,從來都沒有空過手。
  中秋節前,喬家小女兒回娘家,那大堆高檔貨更是例證。
  做人媳婦的把婆家東西往娘家搬,這事放到哪里都說不通,都要為人詬病。
  婆家不講話,那就說明婆家那邊有短處在媳婦手里。放到喬湯兩家身上,那便是湯少爺要靠喬家女兒維系性命。誰家爹娘狠心把女兒嫁給個短命鬼,不是窮得沒法,就是奔著銀錢去。
  喬家不窮,理所當然便被外人按上貪慕虛榮、嫌貧愛富的罵名。
  本來這事大家也就嘴邊犯嘀咕,遠沒到去戳人家脊梁骨罵的地步。只是這金家人說得言之鑿鑿,不由得大家不信。
  而金家人之所以撕破臉面這么做,也是給逼的。
  金家人曾多次找喬家大嫂問求情結果,喬老爹知道后,斷然回絕這門親事,并極其嚴厲地訓斥媳婦一頓,讓她不許再管閑事。金家沒料到好處沒得,還要丟掉成為湯府親戚的好親事,怎么肯罷休,也不顧喬家嫂子臉上難看,直接鬧上門。
  待中秋夜,喬毓寧入湯氏族譜的事傳開,金家人更不可能放棄了。
  金家婦人干脆在喬老爹家門口,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大肆散播喬喜梅已是她家兒子的人,強逼喬家人認下親事。
  對此,喬老爹回道:寧可送女兒去尼姑庵,也不準她嫁入這等人家。
wucaty 發表於 2012-4-15 23:53
014. 傷離


 喬毓寧越聽越心酸憤怒,她不聽阿爹的話,竟給自己家招來這樣無妄的禍事。
  “這金家是老族長家的姻親!”菊香按著她,不讓她沖動,并不顧身份地喝阻道,讓少夫人冷靜點。
  自己爹娘被人當眾辱罵,都罵上門來了,這種事怎么能夠冷靜!
  “你給我放開!”
  喬毓寧強制掙脫菊香的阻遏,撿了根木杵,狠狠地揮舞著,打散那些說阿爹壞話的人,沖進人群里,對著那個金家婦人呼呼狂打。
  金家人瞧見這個衣飾精美的小姑娘沖出來,一味兇相,如何不知她的身份,不敢上前幫忙,那婦人哭喊幾句,知機曉得輕重,立馬退縮。他們不還手,卻也不肯輕易退出,放棄這門好親事。
  “湯家少奶奶,有話好好說。”金家出來個讀書人,他一板一眼道,“你們家確實答應了與我家大郎的親事,您可不能當眾毀約,做那無信無義的人,毀了湯家名聲。”
  喬毓寧喘息未定,直指木杵回罵道:“放你的狗臭屁!說話前,怎么不把你們自家的丑事先曝給大家聽聽?說什么要跟我阿姐定親,實際要我家找關系,替你們擺平貪污的事,還威脅我家嫂子,擺不平這事,不僅親戚做不成,親事更是提都不要提!我說的有沒有錯?”
  金家人萬料不到這姑娘小小年紀,卻是如此伶牙俐齒又老氣橫秋,瞬間扭轉村民們心中是非天秤。
  喬老爹聽到女兒聲音,打開房門,走出來,抱拳向村民,道:“各位鄉親,大家鄉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些事老木匠不想放在光天化日下說,免得大家難做人。但這事鬧得這么大,關系兩個女兒名聲,老木匠不得不說出真相。
  談二女兒親事時,我們家老太婆挑了幾家人選。金家條件好,老太婆很鐘意,央了媳婦問信。金家說,他們老爺子栽進貪墨官司,要我們找湯家想點辦法。這事辦成,他們就來定親。”
  眾圍觀村民驚嘆得哇一聲,做出這種事,還有臉來鬧,真絕了。
  金家人不能也不敢再爭辯,說得多,丑露得更多。金刀疤沖自家人示意,先退,走前,他哼哧道:“喬家的,走著瞧!”
  “瞧什么瞧?!”喬毓寧舞動木杵,回敬道,“你們要再敢來,我就叫我家相公打斷你們的腿,挖掉你們的眼——”
  啪,喬父一個巴掌扇掉女兒未盡的恐嚇詞,喬毓寧扔了木杵,捂著熱辣辣的左臉頰,眼淚汪汪,委屈又憤懣地看著阿爹。
  “誰教你對鄉親說這種話?!”喬老爹極盡憤怒地質問道。
  “他們這么壞,還污賴阿爹賣女兒,我就說,我就說!我還要抽他們筋扒他們皮!把他們統統趕出縣城”
  喬老爹怒得揚起手再狠煽了一掌,瞧著女兒倔強的神情,恨不能再打幾掌讓她懂事。
  “當家的!”喬母急叫阻,從屋里沖出來攔在父女二人中間。喬老爹指著女兒,沖喬母吼道:“你給我讓開,再不管教,她都敢殺人了!”
  “閨女不是你親生的,她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不過幾句氣話,哪里當得你這樣打。”喬母氣回道。她摟住女兒,大有喬老爹想動手先把她打倒再說。
  喬鐵柱和喬喜梅兄妹也出來攔勸喬父,阿寧什么性子,怎么真能那樣做。只怪金家太氣人,換成他們也要罵幾句狠話解解氣。
  喬母瞅著女兒臉上腫起來的五個指印,心疼得眼淚滾滾:“我可憐的兒,看你那狠心的爹把你打的喲。”
  喬毓寧撲進喬母懷里,直叫阿娘,哭得傷心之極,委屈之極。
  喬老爹瞧著一家子全護著小女兒,惱火地唉唉直嘆氣,背手抽著旱煙走出籬笆墻去。
  喬毓寧見阿爹被自己氣走,心里更難受,抽嗒幾下不哭了。喬家嫂子卻哭起來,直道都怪她。喬毓寧又反過來勸她,卻不見嫂嫂止哭。喬毓寧記掛小侄兒,有心哄她高興,忙道:“嫂嫂,我有帶寶貝。”
  她解開菊香送來的布包,拿出那團冰蠶雪紗。
  喬家嫂子摸摸,驚喜不已,連聲問這是什么料子,這么軟這么滑又這么涼。喬毓寧笑道:“相公家長輩送的。阿娘阿哥阿姐,你們也有哦。”
  喬母關切地問起這事她婆婆怎么說。喬毓寧道婆婆同意的,扯開話題,說起昨晚入族譜的點點滴滴,聽得大家一驚一乍,都說這種事比做夢還神奇。
  “等阿寧收到田租,阿寧就可以給阿爹阿娘在縣城里買大房子,到時候,阿寧天天回家吃阿娘做的南瓜面。”
  “只怕到時呀,你吃也吃煩了。”
  “才不會,阿寧最喜歡阿娘做的面鰍。”喬毓寧賴在喬母身上,直撒嬌。
  菊香在外面咳嗽幾聲,喬毓寧想起湯夫人囑咐,不舍地跟家人道別,說過幾天再來看她的小侄子。
  回到府里,喬毓寧正要去房里換衣服,聽得英奇管家說,老爺在前廳等她。
  湯夫人、湯懷蘭、湯懷謹都在那里,神情很微妙。喬毓寧敏感地覺得廳里氣氛不對,動作很仔細小心,給湯氏夫婦行禮。
  湯老爺問她,中午不見人,去哪里。
  喬毓寧答說回娘家。湯老爺又問,是不是跟金刀疤那家子人起沖突了?眼見一向慈愛的湯老爺面色不愉,喬毓寧心里不安,還是點了頭,說起金家人如何污蔑喬老爹,她又做了什么。
  湯懷蘭笑了聲,冷聲道:“都不必細問了。我們湯家百年仁善,沒想到卻碰上這么一個主,囂張跋扈,仗勢欺人,輕賤命理,枉顧法紀,這才剛過門幾天呢,就給縱得無法無天,日后掌了權,還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
  “湯家祖訓,但患我不肯濟人,休患我不能濟人;須使人不忍欺我,勿使人不敢欺我。”湯老爺念道,對小兒媳很失望,“你去祠堂反省反省。什么時候知道規矩,什么時候出來。”
  喬毓寧沒辯,磕了頭,隨了英奇總管去跪祠堂。
  一天三頓清水咸菜配饅頭,菊香來送飯,忍不住念道:“這回老實了,看你還記不記教訓。”
  喬毓寧跪在蒲團上,就白水啃饅頭夾咸菜干,啃得噴噴香,壓根兒也不見她臉上有什么悔過的意思。這般甘于貧樂的模樣,惱得菊香挽了竹籃就走。
  吃了五天清水饅頭,英奇總管來請少夫人,不是處罰結束,而是喬家來人了。
  喬毓寧換了身清爽干凈的衣衫,忍著膝蓋處的疼,不掩雀躍的心情走向府外。喬老爹在臺階下,旱煙插在黑腰帶處,背著手看遠處。
  “阿爹。”喬毓寧歡快地小步跑過去。
  喬老爹攔抱住女兒,摸摸她瘦了圈的臉頰,道:“阿寧,在湯府過得好不好?”
  喬毓寧用力點頭,咧個大笑臉,道:“過得很好啊,阿爹,咱們進去說。”
  喬老爹摸摸女兒的小腦袋,道:“阿寧,以后爹和你娘不在身邊,要記得自己照顧自己。你要記著自己是嫁人了,不是在家里,不要淘氣,不要隨便使性子,要懂得孝敬公婆,敬愛自己的夫婿。。。”
  “阿爹,你說什么呀?”喬毓寧慌慌地打斷道,什么叫阿爹阿娘不在她身邊,大家不是住在喬家村,走上兩個時辰,她就能去看他們了嗎?她想到一事,“阿爹是說阿寧去省城嗎?沒呢,要過完年。”
  喬老爹不舍地再摸摸小女兒手腳,只怕她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受大苦。不過,從此后,他都照看不到了。喬老爹放緩了聲音,道:“爹要帶你娘、你哥、你嫂子、你姐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以后——”喬老爹哽咽了下,真正舍不得,卻得狠下心。
  “為什么?”喬毓寧難受得眼淚一下子滾出來,喊道,“阿寧做錯了什么?”
  喬老爹忍了忍分別的心緒,看著女兒說道:“不是阿寧做錯,阿寧很好,但是,如果阿爹阿娘繼續留在阿寧身邊,就會有很多人會利用你二姐、你嫂嫂、你大哥來害阿寧。”
  “阿寧再也不敢了,阿爹,阿寧一定聽阿爹的話,再也不往家里搬東西,再也不罵人打人,”喬毓寧扯著嗓子哭喊,拉住阿爹的衣袖,“阿爹,你別走!不要不要阿寧,阿娘,阿哥——”
  喬老爹眼底也是水花閃現,總歸長痛不如短痛,狠心拉開女兒的小手,掉頭走人。
  “阿爹,阿爹,”喬毓寧追,跌倒了爬起來再追,追到小城外,看著阿爹跳上小駁船,進了船艙不出來。喬毓寧沿著河道,邊哭喊邊追跑,卻是怎么追也不上,只能看著船影越行越遠,變成一點點小小的影子,直至再也看不見。
  喬毓寧撲在泥地里痛哭,菊香抱起她,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地急切懇求道:“菊香,菊香,快帶我追阿爹。”
  菊香平白直敘,說出事實:“喬老爺一家兩天前就收拾好東西,雇好船,現在船已開,你追不上。”
  “你胡說,胡說,阿爹最疼我,不會不要我的。”喬毓寧拼命掙扎,要脫開她繼續去追人。
  菊香由得她鬧去,卻是不放手。喬毓寧不停地哭鬧,激動過度很快哭暈了。
  湯府里,老太醫留下湯劑。湯老爺、湯夫人都在小兒媳的床邊,見她昏迷也是滿臉淚痕,湯夫人不由地開口,道:“親家公做事,也未免太絕情。”
  “他就這脾氣,絕不肯占人半分便宜。”湯老爺也料不及喬老爹使出這招釜底抽薪計,湯夫人給小兒媳掖掖床被,低聲道:“倒也好,省得那些人再借機生事。”
  說話間,猛聽得一聲凄楚的“阿爹!”聲,小姑娘從被遺棄的夢里,驚醒了。瞧著滿屋的綾羅綢緞,莊重華美的紅木家私,富氣高貴的湯氏夫婦,喬毓寧明白那不是夢,無聲流淚。
  湯夫人道聲可憐,拿繡帕為她擦擦眼淚,勸道:“別哭了,哭壞了眼睛懷謹可要心疼。以后我和你公爹都會把你當親閨女疼,沒人敢欺負你去。來,喝點安神湯再睡一覺,”她接過陳媽手里的湯碗,舀了口喂過去。
  “謝謝婆婆。”喬毓寧抽嗒地應道,卻說她自己喝,接過湯碗,不怕苦地一口氣喝完。湯夫人見她不再哭鬧,神情也很平靜的樣子,放松下來,道:“我和你公爹明兒再來看你,夜了,早點睡。”
  喬毓寧想下床送公婆,膝蓋處扎緊的繃帶卻讓她行動不能。
  湯老爺和藹地阻道:“歇著,把身子骨養好,什么都好。”
  喬毓寧叫侍女代勞送二人出門,她躺下來,眼淚不禁又默默流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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