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92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5 17:39
第二百三十七章 婚酒易醉


    子貢答應三日後替我和“義兄”引薦孔丘,更道孔丘門下現有幾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弟子都頗具才能,到時還可與我辯論探討一番。

    我當下大喜,再次作揖拜謝。

    接著,我與子貢說起了蔡夫子,說起了我幼年時聽到的關於他們的故事,而他也禁不住我的央求同我說了許多當年他們跟隨孔丘周遊列國的事。

    半個時辰後,四兒和五月陽拎著麻布包好的草藥回來了。我讓她們二人打水、切藥,自己則把藥湯的煎製方法和藥粥的煮法同顏回之妻細細地演示了一番。

    之後,昏迷了許久的顏回終於醒了。我趁機在他嘴裡放了幾根參鬚,又餵他吃了幾口藥粥,喝了幾口藥湯。

    很快,顏回又一次昏睡了過去。但這時,他的臉色較之前緩和了許多,脈息也有了起色。

    日落時分,我與子貢告別了顏家母子後,兩人相約三日後在他的府邸見面。

    回到家時,哺時早已經過了。但小院裡,無恤、阿魚、魚婦還有劍士首都還在等著我們一起開飯。今天是我和無恤到魯國後的第一天,魚婦準備的晚食出奇豐富,阿魚特地從外面的酒館買了兩大罈桂酒,說要補上他欠我和無恤的一頓喜酒。

    阿魚殺起人來乾淨利落,哪知酒量、酒品卻比魚婦還要差。三碗桂酒下肚,他的舌頭就開始打結了,等到第五碗,整個人就癲開了。他平日裡和無恤說話總是恭恭敬敬的,可這會兒藉著酒勁居然一手抱著酒罈,一手勾著無恤的脖子死活要同無恤拼酒。

    魚婦被他的舉動嚇得魂飛九天,無恤倒是一點沒有在意,隨手拎起一隻酒罈就往阿魚的罈子上撞去。

    兩個男人拎著酒罈仰頭大口大口地喝著酒,我和四兒拿竹箸敲著食案在旁邊一個勁地鬼叫助威。

    最後,“囂張”的阿魚咕咚一聲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須臾,便打起了如雷的呼嚕。

    無恤放下酒罈笑著對魚婦揮了揮手:“扶他下去吧,晚上好好照顧著。”

    “諾!”魚婦磕了個頭,趕忙去扶阿魚。

    “我去幫她。”四兒看了我一眼,和劍士首一起幫忙魚婦把不醒人事的阿魚抬了下去。

    “你還好嗎?”我走到無恤身邊,掏出絹帕擦了擦他臉上殘餘的酒液。離開晉國久了,他越來越不像新絳城裡那個恭謙識禮,進退有度的趙無恤。他喝酒的樣子像個浪跡天涯的遊俠兒又像個快意恩仇的劍客,他層層面具之下,到底藏了一顆怎樣的心?

    “不好,頭好暈。”無恤嘴角一勾,兩隻手往我肩上一放,整個人半撲了上來。

    “好重——”我被他壓得連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站定身形,“你又鬧我,你根本沒醉……”

    “誰說我沒醉,你聞聞。”他笑著抬起頭在我鼻尖輕咬了一口,“有桂酒香嗎?我可喝了半罈子。”

    “熏死了酒鬼。”我笑著轉過身子,把他的兩隻手往自己脖子上一圈,“走,我帶你去睡覺!”

    “好啊……”無恤把下巴靠在我肩上慢慢地隨我往寢臥走去,“今天你見到顏回也見到端木賜了?”他在我耳邊呢喃。

    “嗯,顏回命不久矣,端木賜答應三日後幫你我引薦孔丘。紅雲兒,你說孔丘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如果真的那麼賢德有才,為什麼各國君主都不用他?”

    “他的那些主張只有國君會感興趣,可放眼天下,又有哪個國君有能力推行他這一套禮樂治國的主張。他就像是賣魚的人,他賣的魚愛吃的就那麼幾個人,可偏偏這些人又買不起,所以他才會處處不得志。”

    “如果你是晉公,你會用他的方法治國嗎?”我打開房門,彎下腰半背著無恤進了寢臥。

    無恤知道我背不動他,壞笑著故意把身子又往下垂了垂:“不知道,他的治國之法我沒深究過,不過如果我是晉公我更願意用管仲、晏嬰這樣的人,端木賜也不錯。”

    “孔丘最高只坐到了魯國大司寇的位置,端木賜是不是還做過衛相啊?”

    “丫頭不講他們了,講講我們吧?”

    “我們?”我費勁全身力氣終於把無恤“背”到了床榻前。

    “這院子裡只有三間寢居……”無恤輕笑一聲摟著我的脖子翻身往床榻上倒去。

    “我晚上同四兒一起睡。”我掰開他摟在我肩頸的手,從他身上翻了下來。

    “四兒同魚婦一間,阿魚同首一間,你同我一間,而且今晚我突然不想睡地上了。”無恤躺在床榻上,閉上眼睛喃喃道。

    “你居然被半罈桂酒灌醉了。”我看著無恤紅通通的耳朵,呵呵笑開了。自從無邪走後,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同我睡在一間屋子裡,可只有今天才藉著酒醉同我說,自己要睡床榻。

    “床讓給你吧,今天換我睡地上。”我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打算從床榻裡面爬出去。

    “你總不記得我說過的話。”無恤閉著眼睛,長手一伸就把我攬到了胸前,“今晚就這麼睡吧!”

    我枕著他的胸膛,心撲通撲通一陣狂跳。

    就這麼睡……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

    我的臉一陣陣地發燙,背後,無恤的手正沿著我的脊背輕輕地上下輕撫著。我開始瘋狂地在腦子裡搜尋著從小到大聽到的那些葷段子,努力回憶著少時在野地裡不小心撞見的那些畫面。柏婦原說等我十二歲以後就告訴我男女之事,可她後來也沒說啊!婢子們口中的一夜歡好到底要怎樣做呢?

    “無恤……”我抓著無恤胸前的衣服,輕喚了一聲。

    “嗯?”無恤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要問嗎?可是問什麼呢?我的臉越來越燙,心跳得幾乎要從胸腔裡蹦出來。

    我把身子稍稍往上挪了兩寸,雙目平視之處便是無恤修長的脖頸和發紅的耳朵。

    我吻上了他的脖子,一路輕輕地移到了他的耳朵。上次,他也是這樣做的,這樣不會錯吧……

    “阿拾,你在幹嗎?”無恤捂著耳朵,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努力平息自己凌亂的呼吸,看著他小聲道:“你不是說,今晚要同我一起睡嗎?我以為……”

    無恤仰頭重重地嘆了一聲氣,而後雙手一合捧起了我的臉:“你到底在想什麼?誰教你這麼做的?”

    “將軍府的婢女們,她們遇上了喜歡的人就會出去過一夜。”我不敢看無恤的眼睛,只能垂下眼眸盯著他的下巴。

    “婢女們教你的?我以為你有教習嬤嬤?”

    “嬤嬤不教這些,夫子也不教這些。怎麼了?我做錯了嗎?”我抓著無恤的手,腦中突然閃現出了一個女人絕豔的面龐。他曾經的那些女人應該比我懂得多吧……

    “你看著我,我要你記住我的話。”無恤察覺到了我的氣餒和悲傷,微微地抬起了我的臉,“那些婢子都是奴隸、庶民,你和她們不一樣。 ”

    “不,我和她們一樣。”

    “起碼在我心裡,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樣。你忘了我在山上小屋裡同你說的?我要娶你,我要堂堂正正地擁有你,你會是我的妻,我孩子的母親。我們是要行婚禮,喝合巹酒的,你怎能這樣夜奔於我?”

    “我……”

    “這桂酒太醉人,今晚是我喝多了,不怪你。我還是和前幾日一樣,睡地上就好。”無恤翻身下床,我急忙扯住了他:“不,我們就這樣睡吧。”

    “女人,我可不是聖人。你先睡吧,我出去吹吹風。”無恤苦笑了一聲,起身走了出去。

    他生氣了嗎?我仰面躺在床榻上,房樑上的陰影因燭火的搖動不斷變幻著。

    無恤說的我何嘗不知,無媒無聘奔於男子的女人,地位比侍妾還不如,可等我們回到了晉國,他做了趙氏世子,我入了太史府,我便連夜奔於他的資格也沒了。

    對趙鞅來說,他要的是一個待在晉太史背後處處維護趙家的神子,而世子婦的名分是要留給那些擁有強大家族後盾的女人的。就像伯魯娶了智氏女,智顏娶了魏氏女,卿族世子娶公室女、王室女為婦也不在少數。我一個來歷不明,無父無母的庶民女子,如何能做他的正妻,未來趙氏的主母。在現實面前,美夢總是要醒的,為什麼連我都懂的道理,他卻不懂了呢?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5 17:41
第二百三十八章 孔門問學


    我轉身將自己緊緊地蜷縮在床榻的里側。過了許久,當我疲累到極點時,無恤開門走了進來。

    下一刻,一雙冰涼的手環上我的腰,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從我頭頂拂過。我沒有動,他也沒有動,我們就這樣相互依偎著度過了這個晚上。

    三天時間眨眼就過去了,這一日我和無恤沐浴更衣後,戴上方巾、穿上儒服去了子貢在曲阜的府邸。

    今日的子貢一反平日金冠華服的裝扮,木簪束髮,青衿素袍加身,爽朗之餘又多了幾分儒士的文雅之氣。在同我和無恤見禮之後,子貢沒有命人套上他那輛華麗的雙騎馬車,反而隨我們一起步行去了孔丘在城東的居所。

    三年前,季孫氏的家主季孫肥在聽了孔丘弟子冉求的勸說後,把留居在衛國的孔丘接回了魯國,並尊他為國老。但國老之稱只是個虛名,年近七旬的孔丘在歸國後依舊沒有得到魯公的任用。所以,此後的幾年裡他便轉而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到了興辦私學和對列國古籍的整理與編纂中。

    在經過了大城中央的宮城後,我們往東又穿過了兩條街道,眼見著路上背著竹簡,挎著書袋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大家見到子貢總會停下來問好見禮,因此不到兩裡的路我們三人走了足有半個時辰。

    “端木先生,這些人都是來聽孔夫子講學的嗎?”我看著身前身後不同年齡不同裝扮的人們好奇地問道。

    “嗯,這條路上走的大多都是要去學堂聽講的儒生。夫子有教無類,除去奴隸之外,販夫走卒、野人國人只要年滿十五歲都可以奉上束侑(1)拜夫子為師研習六藝。”

    “都說魯人好學,果然名不虛傳啊!”我看著前方不遠處一個花白頭髮儒生打扮的老人不禁感嘆。

    子貢從道旁的小販手中買了幾顆圓潤飽滿的李子笑著遞給了我和無恤:“其實,這些年從宋、衛、齊三國慕名而來的學子比魯人還要多,西北方來的秦人也不少。不過,自伯魚離世後,夫子的身體就大不如前了。如今在學堂講學的多是幾個被夫子器重的弟子。”

    “伯魚?”我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紅李,大大地咬了一口。

    “伯魚是夫子的獨子,夫子回魯後一年他就得病離世了。”子貢說到這裡臉上不免有了幾分哀色。

    一年後就死了……我嘴裡甜美可口的李肉突然就沒了味道。

    孔丘自被“三桓”趕出魯國後,在外漂泊十幾年,沒想到他一回到魯國就遭遇喪子之痛。

    “賢弟,愚兄這裡有個​​不情之請。”子貢突然間停下了腳步。

    “先生但說無妨,小弟一定盡力為之。”我連忙把嘴裡的李肉咽了下去。

    “夫子年歲已高,平日又都是子淵在他身邊隨侍。他二人雖是師徒卻情如父子,伯魚去世不久,此番子淵又病重,我怕夫子一時難以接受,還望賢弟能暫且代為隱瞞。等過些時日,子淵病好一些了,再告知夫子。”

    子貢心仁,但顏回的病卻很難有好轉的餘地了啊……我在心中反覆思量了半晌,最後還是點了頭:“先生放心,子黯記下了。”

    “多謝賢弟。”子貢見我應承下來,臉色方舒。他帶著我和無恤往前又走了一小段黃泥路,然後抬手遙遙一指:“到了,前面就是夫子的居所。”

    我順著他的指尖望去,但見綠樹環繞之中有一座青石牆,黑瓦頂的大院。

    大院前停了一輛牛車,牛車旁還站著幾個儒生打扮的青年。和我一樣,他們每人的手裡也都提著一捆用麻繩束好的肉乾。

    “看來有人比我們先到了。”無恤笑著轉頭對我說。

    “這幾人是半月前衛國大夫孔悝舉薦到我這兒來的,待會兒他們會與你一起行拜師禮。”子貢笑著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孔悝是孔丘的族人?”我小聲地問身旁的無恤。

    “不是,孔丘雖與他同氏,卻不同宗。孔悝是蒯聵的外甥,衛公的表兄,如今他在衛國頗有權勢,子路就在他的采邑蒲邑為宰。”

    “哦?難得有權臣推崇孔門之學了。”我輕笑一聲跟無恤快步跟上了子貢。

    大院的門口,我們與四個衛國來的學子一一見了禮。

    子貢入府告禀孔丘,其餘的人便都一起候在了門外。

    “紅雲兒,我好緊張。”我盯著孔府的兩扇大門,心突然開始狂跳。

    “緊張什麼?怕孔老爺子罵你?”無恤拉著我走到了大門的另一邊。

    “我家蔡夫子對孔丘極為敬仰,小時候聽了太多和他有關的事,現在就要見到了,感覺好奇怪。”我長吐了一口氣,轉身朝著無恤道,“快幫我看看,方巾綁好了嗎?衣服拉正了嗎?”

    “很端正了,小弟。”無恤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柔聲安撫道,“你今天本就是來求學問禮的,禮節上稍微出點差錯也沒什麼關係。”

    “那你說,我昨晚列出來的問題會不會太多了?孔丘今年七十有一了,就算神智沒有發昏,身體也吃不消同我講上幾個時辰吧?你說如果只能問三個,我該問哪三個啊?”

    “你別想太多了,待會兒若問得不夠盡興,大可留下來多聽幾次課,反正入學禮你都交了。”無恤笑著指了指我手上的肉乾, “而且就算孔丘如今不對弟子授課,但他門下賢人眾多,若是人人都有端木賜這樣的才學,你這十條肉乾也算值了。”

    是啊,我為什麼不留下來聽聽孔門其他弟子的言論呢?且不論他們有沒有子貢這樣的大才,就算一人只抵半個子貢,那我也必能從中有所收穫。 “好,這個主意好,待會兒見完了孔夫子,我們就去市集多買幾套儒服吧!我要留下來好好聽幾天課。”

    “好,都依你。”無恤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轉頭看向府門道,“去拜師吧,孔丘出來了。”

    孔丘出來了?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轉過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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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束侑:通常為十條肉乾。古時,男子年滿十五歲入學時把束侑送給老師作為學費,後來束侑也用來指代入學。

    束侑禮:是古代學生和老師初次見面時行的一種禮儀,類似拜師禮。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5 17:44
第二百三十九章 尋門而入


    在孔府大門的台階上站著一個身軀高大,卻微微有些駝背的白髮老人。

    他就是孔丘嗎?

    我站在離大門一丈開外的地方默默地打量著眼前的老人。他穿了一件細葛布製的素色廣袖儒服,稀疏的白髮用一根紫紅色的木簪子固定在了頭頂。也許是年老落了發的緣故,他的額頭看上去比尋常人要寬大許多。他的臉上佈滿了深深淺淺的褶皺,一張嘴巴因為落了牙齒微微地有些內凹。如果我不看他的眼睛,那眼前的孔丘便也只是個尋常的老翁。可我相信,但凡見到他的人,都無法忽視他的眼睛,那雙閃爍著智慧光芒的,敏銳而細緻的眼睛。他的目光沒有逼人的氣魄,淡淡的,卻好像能看穿世間的一切。

    我突然膽怯了,我不敢與他的目光相觸,我怕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心底的質疑和不誠。我忽然想起了子貢說的話。 “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今天,如果我能跨進眼前的這扇大門,如果我能與孔丘對坐論道,那麼我能尋見另一扇“門”嗎?那扇通往孔丘不為世人所知的,偉大精神世界的大門……

    拜師之禮將是我邁向這扇大門的第一步。

    孔門尊師重教,拜師之禮亦繁複非常。最初由子貢代孔丘詢問了眾人的來意,眾人各自表明求學之意。然後,孔丘自稱寡德少才無以為師,於是眾人再表決心。孔丘聽畢,邀請眾人入院。眾人入院,面朝孔丘跪拜並奉上了求學之禮。孔丘回拜,收下束侑,拜師之禮方告完成。

    整個過程前後足足花了半個時辰,而期間,無恤一直面無表情地站在我身旁。禮節結束後,他與孔丘見禮,並自報了高息的假名。

    作為趙鞅的兒子,無恤對孔丘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又或者說他對孔丘所秉承的理念有一種因立場不同而產生的敵意。

    我不知道眼前這個目光睿智的老人有沒有察覺到無恤的敵意,在與無恤見過禮後,他淡淡一笑就轉身往院子中央的主屋走去。

    “蔡拾,你非秦人?”孔丘藉著手上的拐杖邁上了主屋的台階,我見他邁步時左腳有些僵直便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回夫子,弟子是晉人,居於新絳。”

    “哦,吾一生未曾到晉,你且說說,晉與魯有何別?”孔丘這麼一問,站在台階左右兩側的四個衛人齊刷刷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子貢在來的路上提醒過我,他說入學後孔夫子會對每位弟子進行一次問學考察,以藉此了解每個弟子的能力和品德。能力品德中人之上者,夫子才會教授他們高深的學問;中人之下者,夫子會另外教授適合其水平的東西。

    每個入學的人自然都想學習高深的學問,我也不例外。孔丘現在問我晉魯兩國之間的差別,是已經開始對我的考察了嗎?

    我在心裡認真思忖了一番,才頷首恭聲回道:“禀夫子,晉人知刑,魯人識禮,然晉國多觸刑者,魯國多逾禮者。兩國俱亂,無別。”

    孔丘捋著胸前長鬚,看著我又問:“那刑與禮,何者為重?”

    “並重。”這個問題我早前就思考過無數次,因而回答得極快。孔丘聽完,笑而不語,我於是接著又道:“識禮叫人知恥,明刑使人生畏,治國治民兩者皆重。”

    “非也。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吾以為,禮重於刑。”孔丘說完邁步走進主屋,在面朝大門的一塊蒲席上坐了下來。

    以刑治民,人人只求無罪,卻易失廉恥之心;以道德教化黎庶,則可使他們擁有羞恥之心,而不觸刑。孔丘這話聽起來倒頗有些道理,難道這就是當年他反對趙鞅鑄刑鼎的原因嗎?

    我在心裡琢磨著孔丘的話,而此時他已經將臉轉向了坐在他右下方的男子:“彌止,你說說,君子何以修身?”

    名叫彌止的衛人眼皮猛地向上一掀,咕嚕一下往喉嚨裡咽了一大口口水:“君子者,需……需敏學,寡欲……君子……”男子的聲音打著顫,席間另外三名男子也是一副戰戰兢兢的害怕模樣。

    論仁、論徳、論詩,在香煙裊裊的居室裡,孔丘與眾人一一問答。

    在此期間,雖然孔丘的臉上總帶著慈祥和藹的微笑,但與他幾番對答之後,包括我在內的五名新弟子額頭、髮際都滲出了一層薄汗。不厲而威,說的便是孔丘這樣的人吧!

    “賜,今日學堂何人坐講啊?”孔丘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淡淡地掃過。

    “正午之前是子夏講詩,正午之後由仲弓與弟子論政。”跪坐在牆邊的子貢抬手恭聲回道。

    “哦,卜商(1)亦是衛人,他與你們幾個年齡相仿,對詩也頗有些見解。走吧,我們也到學堂去瞧瞧!”孔丘拾起地上的黑漆拐杖顫巍巍地站起來。

    我起身欲上前攙扶,誰料無恤一個箭步竄到孔丘面前,抬手便是一禮:“孔夫子,鄙心中有疑,還望夫子解惑。”

    屋內眾人皆是一驚。坐在角落裡的子貢幾步走了過來。

    孔丘神情泰然自若,他放下拐杖,端坐下身子,對無恤回了一禮。

    無恤這是怎麼了?昨天晚上他還信誓旦旦地說沒興趣向孔丘求學,這會兒怎麼又是一副少有的認真之態?

    無恤挺身端坐在孔丘面前,一雙眼睛更是不避不躲直視著孔丘:“夫子曾云,'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2)?”

    “然也。”孔夫子點頭應道。

    “晉人鑄刑鼎,叫眾民知法。夫子曾言,晉其將亡?”

    “然也。”

    “夫子之意,莫不是說,為君者要想一國長治,便要欺瞞愚弄國民使其不知?不知方能不察,不察方能不亂。夫子遊歷列國時,常言要教化萬民,莫非只是虛言?”

    無恤這話一出口,我彷佛見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青鋒劍自他身上離鞘而出,劍尖直指孔丘。

    “子何人?敢對夫子如此不恭!”坐在無恤左下首的一個衛人怒目圓瞪,雙手撐席猛地抬起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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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卜商:字子夏,世稱卜子,孔門十哲之一。他晚年時,在魏國西河一帶教學,開創了“西河學派”,培育了大量的思想家和文學家。法家的很多思想最初就在他的弟子中產生。有人懷疑《論語》一書也多出於他和門人手撰。

    (2)“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選自《論語·泰伯》。這是一句有爭議的句子,字面上的意思是,可以讓老百姓按照我們指引的道路走,不需要讓他們知道為什麼。說它有爭議是因為斷句不同會產生不同的意思,有興趣的大大可以自行搜索了解一下。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6 21:17
第二百四十章 無恤問政


    我不知道無恤是從哪裡得知了孔丘的言論,但剛剛那一句“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說的是,君主統治民眾,驅使他們去做事便是了,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則沒必要告訴他們。這句話很自然地讓我聯想到了當年晉國鑄刑鼎時孔丘說的那句——“晉其亡乎!失其度矣。”

    孔丘說,民眾懂了刑法準則就失去了“刑不可知,威不可測”時對貴族的敬畏。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看,的確會讓人懷疑孔丘平日里雖然宣講要愛民、教民,實際上,他主張的卻是愚民,讓民眾不知、不察、不亂。

    哎,也難怪那衛人會說無恤不恭,第一次拜訪孔丘,他居然就拐著彎地罵孔丘虛偽。

    不過,孔丘聽了他的話去沒有絲毫惱怒,他笑著制止了那名暴怒的衛人,轉頭對無恤徐徐道:“世人之智有高低上下之分,若上位者每每施政,必先家喻戶曉,強迫不識字的庶人也要深曉每條政令背後的緣由和意義,那不僅沒有好的效果,反而會混淆民眾的耳目,迷亂他們的心思。丘以為,若想與民知,必先用禮樂教化他們,讓他們懂得學習。假以時日,如果耕地的農人,伐木的樵夫都能像你一樣在心中思考一國長治的方法,那丘相信,那時即使沒有人告訴他們政令背後的深意,他們自己也能通曉一切,出仕論政了。”

    “夫子是說庶人只要學禮也可出仕為官與上位者同室論政?”方才那言行激動的衛人忍不住往前挪了幾步。

    “然也。”孔丘捻鬚點頭。

    “那夫子為何又說晉要亡國?”無恤思忖片刻又問。

    “教民識法當然不至亡國,卿族爭鬥不施德政才會使晉亡。當年丘有此言時,晉國正值六卿內亂,民不聊生。鼎乃國之重器,趙鞅把范宣子所著《刑書》鑄在了銅鼎之上,就意味著晉國把刑法放在了禮義道德之上。執政之人不施德政反而用刑法來威脅黎庶,這才是亡國之道。 ”

    “亡國之道?”無恤眼中的冷漠終於因為孔丘的一句話漾起了波瀾。

    “夫子之意是說德治好過刑治?”我施禮問道。

    “然也。”

    “但弟子聽聞,施政有寬猛之分。用道德禮義治國必然'政寬',用刑法來治國必然'政猛'。昔日鄭國子產大夫首鑄刑書,使民知法度,而鄭人安居樂業,且作詩來頌揚他。他離世後,大夫遊吉在鄭國施以德治寬政,反而使鄭國匪盜橫行,黎庶怨聲載道。如此看來,猛政豈非優於寬政,而刑治優於禮治?”

    “非也。”孔丘搖頭笑道,“子產之政不同於六卿之政。子產大夫雖也鑄刑書,但他卻是以刑治輔德治。子產大夫性仁愛民,是以鄭興。若施政者不施德治而濫用刑責,那隻會動搖國之基礎。”

    “譬如齊國?齊君不仁多用酷刑才致陳氏亂國?”

    國之基礎便是一國之民。齊國多酷刑,齊景公在位時,齊國市集之上賣假腳的人比賣鞋的人還要多。人們不繳納賦稅就會被砍去腿腳,而陳氏一族正是從那時起處處施恩於國民,以致後來公室民心相背。莫非齊國之亂,自那時起便埋下了禍端?

    “然也。”孔丘看了一眼子貢,點頭笑道,“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1)。”

    原來,君主施政竟有如此複雜而巧妙的道理……

    孔丘的話彷彿在我心中打開了一扇未知的窗戶,我不假思索又問:“夫子,前日弟子與義兄途徑費邑,費邑亦盜匪猖獗,一月死於道上者二十有一。如此境況還能實行寬政,以禮治邑嗎?”

    “費邑之患皆由苛政而起,若欲除患必先廢止苛政。”

    “夫子所指的可是季孫氏在邑內所行的用田賦?”

    孔丘微微一笑。這時,在座的四個衛人便向孔丘詢問起了季孫氏所頒布的用田賦。孔丘耐心解釋,眾人激烈討論,只有無恤自始至終都緊蹙著眉頭。他坐在孔丘面前,坐在眾人之中,但他好像完全沒有聽見我們的話。倒是我時不時會從他口中聽到刑、德、寬、猛幾個字。

    無恤的神情孔丘自然都看在眼裡,在眾人討論的間歇處,他突然抬手對子貢道:“賜,到架子上取《樂記》第三卷下來。”

    “諾!”子貢連忙起身,站在矮几上取來了孔丘要的書卷。

    孔丘打開書卷看了一眼,復又把竹簡卷好交到了無恤手上:“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你若不急著回晉,不妨留下來讀讀這卷書簡,也許會對你有所啟發。”

    孔丘相邀無恤?我轉頭看向無恤,無恤訥訥地接過竹簡,卻久久不語。

    “你兄弟二人皆是晉人,然丘這一生從未踏足晉國。當年,晉卿趙鞅曾使人聘我往晉,丘欣然而往。車至黃河,忽聞趙鞅誅殺​​了國內的兩位賢大夫,終是調車東去,未曾入晉。你雖為布衣,卻心繫國政,胸有大志,若你願意,可每日到我府中來,我們再議晉國之政。”

    孔丘相邀無恤論政,眾人皆露殷羡之色。

    無恤手捧書簡直直地看著眼前微笑的老人。少頃,他突然放下竹簡站了起來,以無比莊嚴肅穆的神情跪地俯身深深一禮:“謝夫子!”

    孔丘大喜,他身子往前一傾笑著扶了無恤一把:“今日吾心甚喜。走走走,你們都隨我到後院學堂去瞧瞧吧。”

    “夫子,讓弟子帶他們去學堂吧?你這幾日頭痛剛好些,還是留在屋裡休息吧!”子貢聞言連忙攙扶著孔丘站了起來。

    “不用扶我,今早已經喝過藥了,無妨的。”孔丘擺了擺手,拄著拐杖朝門口走去。走了兩步,他突然又停了下來,轉頭對子貢道:“賜,今日是卜商替我煎的藥,回呢?我有兩日沒見到他了。”

    “子淵前晚校對《易經》的時候受了點風寒,他怕把病氣過給夫子就在家看書休養了。”

    “哎,夜裡風涼,他身子又弱。你待會兒回去的時候把我那件青色素衿的夾袍給回帶去吧,叫他每日早些安寢,別又熬夜看書了。 ”

    “諾,弟子記下了。”子貢小跑兩步跟上了孔丘的步伐。

    孔丘的左腿似是有疾,走路時左腳腳掌落地總不如右腳踏實,膝蓋也略顯僵直。可儘管如此,子貢幾次三番想要攙扶著他,卻都被他故意避開了。現在老夫子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往台階下走,子貢的右手就這麼一直空懸在他後背,時刻準備著扶住這位倔強的老人。

    “明天你也要來聽學堂聽宣講?”我湊到無恤身邊輕聲問了一句。

    “嗯,我還有些問題想听聽孔夫子的意見。”無恤看著手中的竹簡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環視一圈見沒人注意我們,就踮起腳在無恤耳邊笑道:“紅雲兒,我怎麼記得今天早上有個人同我說,他懶得來聽孔夫子那些胡亂罵人的話啊?”

    無恤在我腰間擰了一把,低聲笑道:“早上是早上,現在是現在。我陪你一同聽學,你還不樂意了?”

    “不敢不敢,你​​明日補上十條肉​​乾送給夫子,再叫我一聲師兄便好了。”我怕無恤再擰我,話沒說完人就已經跑開了。

    “好你個丫……”無恤兩步就躥到了我身邊。

    “噓——”我連忙轉頭朝他比了一個手勢,“師弟,說話要小心。”

    無恤捏住自己的嘴唇沖我挑了挑眉頭,我低頭一笑,扯著他的袖子趕上了孔丘一群人。

    ================================================== ===========================

    備註:(1)“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大致的意思是,如果政策寬鬆了,那麼百姓就會對法律怠慢起來;百姓怠慢了,就用嚴厲的措施進行糾正;嚴厲了,百姓就會普遍受到傷害;百姓普遍受到傷害了,就再將政策放寬些。 (如此循環施政)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7 20:46
第二百四十一章 靜中生變


    孔丘的居所是一間兩進的院子,前院是孔丘平日會客、覽卷、著書的地方,而後院則被闢作了一處露天的學堂。

    學堂的周圍,沿著院牆種了一排高大蒼鬱的松柏。在松柏的中央,一塊四丈多寬的空地上長滿了一種綿軟細弱的圓片草。子貢告訴我們,每天早上儒生們就會背著書袋、蒲席和乾糧來這裡聽學,而當天負責講學的夫子就坐在草地一旁五尺高的木質平台上。

    現在,坐在高台上侃侃而談的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眉清目秀的白衣儒生。看他的年紀和氣度想來就是孔丘口中所說的那位通文善講的衛人卜商。

    此刻,卜商正與眾弟子講到衛詩《碩人》一篇。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我一直以為這首詩只意在讚美當年衛莊公之妻莊薑的絕世美貌,但卜商對它卻有自己更深層的領悟。他從詩中看到了美也看到了禮,他的很多觀點一下吸引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之後的感覺變得更加奇妙,《碩人》一篇我明明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但此時到了博學廣才的卜商口中,它忽然變得完全陌生。它就像是一塊石頭一直擺在我面前,多少年來我一直深信它只是一塊石頭。但突然有一天,一個人的話替我撥開了眼前的迷霧。我才發現,那塊石頭原來竟是一塊熠熠生輝的金子,只是多年來我心盲眼瞎看不見它的光芒。這種茅塞頓開的感覺讓我一時欣喜難抑。

    卜商之後,子貢又同我們講了衛詩《淇奧》,孔夫子今日興致大好,也拄著拐杖坐上了高台同我們講起了秦詩《黃鳥》。

    提問,探討,爭辯,不同的思想在我周圍的空氣中不斷碰撞。我像是一塊乾涸了許久的麥田突然迎來了一場甘霖。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心,我敞開我所有的感知迎接一次又一次的驚喜。

    正當眾人由《黃鳥》一詩討論到殉葬之禮時,一個身穿褐色深衣,頭戴玄色高冠的男子冷不丁的連接前院和後院的過道裡飛奔了出來。

    “夫子——夫子——”男子提著深衣的下擺,大叫著從我們身邊經過,直奔高台而去。

    這是什麼人,怎麼會在孔府裡大叫大嚷呢?

    “紅雲兒,你認識他嗎?”我看了眼男子的背影轉頭問無恤。

    “是季孫氏總管冉雍。”無恤面色一凜沉聲回道。

    冉雍?這個人我倒是早有耳聞,聽說他和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冉求都是孔丘門下賢才,如今二人又都在季孫氏手下為官。今天,他這樣不顧君子之儀急匆匆地來找孔丘,莫非是魯國發生什麼大事了?

    我看了無恤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往孔夫子所在的高台走去。

    “雍,君子應持重徐行,你這樣大呼小叫成何體統?”高台上,孔丘拿起拐杖在地上重重錘了一記。

    “夫子……雍魯莽,請夫子……恕罪……”冉雍氣喘吁吁地奔上高台俯身一拜。

    “雍,你素日穩重有禮,今日何故如此驚慌?”孔丘面色一舒,緩聲問道。

    “夫子,齊國出事了!”冉雍挺身看著孔丘高聲痛呼,“夫子,齊相陳恆弒君了!”

    “陳氏弒君了!”

    “公子陽生才做了四年的齊君就又被殺了!”

    “大逆不道啊……”

    “齊國兩代君主都被臣下殺了,這,這天下又要大亂了!”

    …………

    冉雍的一句話讓院子裡的四十幾名儒生一下炸開了鍋。

    我不顧身旁無恤的阻攔,幾步竄上了高台:“冉先生,你說什麼?陳恆殺了齊公?什麼時候?在哪裡?”

    冉雍看了我一眼,轉頭對孔丘接著道:“齊相闞止出逃時誤入陳氏采邑,在郭門被陳氏追兵所殺。齊公與君夫人在逃往北地的路上也被陳恆的人擒獲,雙雙罹難了。”

    闞止死了!齊公和魯姬也死了!冉雍的話如一記驚雷落在我耳邊。

    “仲弓,此事你是從何知曉的?”子貢一把扶起了地上的冉雍。

    “齊國的君夫人是季孫大夫的胞妹,這消息是季孫大夫在臨淄的親信跑死了三匹快馬剛剛送到季孫府的。”冉雍反抓住子貢的手急聲道。

    魯姬是季孫肥的妹妹,冉雍是季孫家的總管,莫非他的消息是真的? !齊公和闞止真的都死了!可是齊公他們不是去了高宛城嗎?高大夫不是派了人馬去接應他們嗎?如果齊公和魯姬落在陳恆手上被殺了,那于安呢?張孟談呢?

    我站在高台之上,十指交叉緊握想要讓自己鎮定下來,但是那些可怕的念頭和幻象卻不肯放過我,它們在我腦子裡飛旋碰擊,最後把我僅存的一點點希望都撞了個粉碎。

    我轉頭望向無恤,他的臉亦是煞白一片。

    我們離開齊國已經半月有餘,難道齊公的事他也被蒙在鼓裡?

    “夫子,夫子你要去哪裡?”在我心緒大亂之時,子貢焦急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我一回頭,只見孔丘一把拂開了子貢和冉雍的手,拄著拐杖往台階走去。

    “夫子,你慢些走!”子貢和冉雍連忙提裳一左一右地跟著孔丘往高台下走去。

    “夫子,草滑,你……”子貢話音未落,就見孔丘左腳一個趔趄,整個人猛地往後倒去。

    “夫子——”眾人大驚失色,草地中央的四十幾個弟子全都奔了上來。

    我眼看著白髮蒼蒼的孔丘就這樣一下翻倒在地,心中大震連忙從台子上跳了下去。

    “夫子,你怎麼樣?哪裡摔到了?”我撥開人群蹲在孔丘身邊急聲問道。

    老人最忌摔跤,很多人一摔就再也沒有起來。

    “沒事,扶我起來。”孔丘坐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和冠帽後把手遞給了子貢。

    “夫子,你先等一下,讓弟子替你瞧瞧。”我見孔丘要起身,趕忙按住了他。

    “對對對,子黯通醫理,讓他先替您瞧瞧。”子貢握著孔丘手臂急切地看向我:“子黯,你快看看,夫子怎麼樣了?”

    “夫子,你若覺得哪裡痛,就說一聲。”我努力平復下自己的心緒,仔細地檢查起孔丘的傷勢來。

    “夫子,君子持重徐行,你剛罵過我,怎麼自己倒忘了呢!你這麼急著是要去哪裡啊?”冉雍搓揉著孔丘的左腳的膝蓋,哽咽道。

    “冉雍,替我備下禮服玄冠,我要進宮朝見君上!”孔丘揮袖拂開我,伸手接過一名弟子遞上來的拐杖強撐著站了起來。

    “夫子,明日再去吧!身子要緊啊!”子貢和冉雍異口同聲地說道。

    “事有輕重緩急之分,臣弒君,子弒父,天下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孔丘看了子貢和冉雍一眼,拄著拐杖艱難地邁開了步子。

    站在他身前的四十幾個弟子頃刻間如流水一般向兩邊分開,這個倔強的老人就這樣彎著著腰背,一步步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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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因為有名,有字,所以可能會造成大家的混亂。這裡端木賜,字子貢;顏回,字子淵;卜商,字子夏;冉雍,字仲弓。

    孔子叫弟子都是直呼其名的,師兄弟之間是平輩又是稱字的。不過,簡子可能是對子貢有熟悉感,所以在描寫他的時候一直用了字,其他人都用了名,這個以後等我寫完了再來統一修改吧~~~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8 20:39
第二百四十二章 疑惑重重


    孔丘走了,子貢和冉雍走了,眾人的身影一個個在我眼前消失。

    可我的雙腳卻邁不動了,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把我死死地釘在了地上。

    “走吧,我們也回去吧……”無恤走上前輕輕地握住了我的肩膀。

    “紅雲兒,齊公和魯姬怎麼會被陳恆的人擒住呢?陳恆的一千府軍不是被闞止引開了嗎?從山谷到高宛城只有三天的路程,高大夫也答應要派兵來迎,即使闞止在郭門被殺,陳恆也不可能這麼快就趕到高宛城啊?”我拽著無恤胸前的衣襟,一股腦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

    “阿拾你先別慌,你先​​冷靜下來。”無恤握著我的雙肩,用他沉靜的眼神凝視著我,待到我的呼吸漸漸地平穩,他才開口回道,“陳氏一族除了陳恆之外,另外還有幾個身居高位的大夫,他們手中也有自己的兵馬,擒住齊公的也許並不是陳恆本人。”

    “可是紅雲兒,去高宛城的路線只有我們幾個人知道啊!即使陳氏在臨淄還有兵馬,可等他們調兵來追,齊公和于安他們應該早就和高大夫的人馬會合了啊?高大夫呢?他也沒給你傳信嗎?”

    “沒有,我問過阿魚了,在我們來之前,高大哥那邊也沒有來消息。”無恤目光一黯,訥訥地鬆開了握在我肩上的手,“阿拾,是我太低估陳恆了,我原以為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現在看來,高大哥那邊一定出了差錯。”

    “高大夫沒有傳消息給你,季孫氏的人也才剛剛得到消息,會不會……”

    “你是說——齊公和魯姬剛死不久?”無恤雙眉一蹙。

    我點了點頭,不由自主地在無恤面前來回踱起步來:“我不知道,我只覺得陳恆弒君這麼大的事,他如何能瞞上半個多月?臨淄城的市集​​上到處都有各國的密探,陳恆他能掩住一個人兩個人的眼睛,但他如何掩得住幾百雙無孔不入的眼睛?也許高大夫之前的確救了齊公和魯姬,但之後又同陳恆做了交易;或者齊公和魯姬根本沒有去高宛城,這些日子高大夫和陳恆都在搜尋他們,結果陳恆先找到了;或者……”我直覺自己忽略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但腦子裡一片混亂卻怎麼也抓不它。

    “好了,先別想了。”無恤拉著我的手強迫我停了下來,“我們現在只憑冉雍的一句話也推斷不出什麼。走吧,我們還是先回去,過後再從長計議。”

    “不行,我不能回去。”我咬著下唇,對無恤搖了搖頭。

    “為什麼?”

    “于安和張先生也許過幾天就能平安回來了。我現在這個樣子會讓四兒誤會的,我不能見她。”

    我不能回去,四兒的眼睛會看穿我,無論我裝得有多好,她一眼就會看到我心底的不安、自責和痛苦。

    “是啊,四兒和董舒……”無恤仰頭長出了一口氣,“好吧,四兒那邊我先替你瞞著。你今日想辦法留在這裡也好,孔丘此番朝見魯公一定是想請求魯公出兵討伐陳恆,你在這裡等他回來吧,看看結果如何?”

    “嗯。”我哽咽著點了點頭,“紅雲兒,對不起……”

    “不要再說這三個字了……”無恤抬手撫了撫我的額髮,“你要記得我說過的,是爭鬥就必定會有輸贏,是戰爭就必定會有犧牲。這件事不管到最後會是什麼結局,都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自責。”

    我看著無恤安撫的眼神,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這是我的錯,是我低估了敵人,高估了自己,我那晚若乖乖隨他出宮,這一切就不會發生。現在闞止死了,齊公死了,高氏一族杳無音訊,我們在齊國所經歷的一切磨難,我們在齊國所付出的一切努力,而今都化成了泡影;劍士夷、劍士頓,還有那些死在逃亡路上的戰士們,他們的血,他們的犧牲都已付諸東流。如今這場爭鬥還要再搭上于安和張孟談的性命嗎?如果他們兩個真的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對得起四兒,對得起無恤……

    剛剛在高台之上,我分明從無恤的嘴巴裡聽到了孟談兩字。張孟談對他而言絕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謀臣,他們是朋友,更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以于安的身手也許還有機會從陳氏手中逃脫,可張孟談是個文士,如果齊公和魯姬都被擒了,那他逃得掉嗎?

    “哎,你不要想太多了,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處理吧!”無恤握了握我的手,揚起嘴角扯出了一個略帶苦澀的笑容。

    “你要怎麼做?我能幫你什麼?”我看著無恤的笑心裡越發自責。

    “我要先想辦法確定孟談和董舒的情況。如果他們逃脫了,我就派人去齊國接應他們,如果他們被陳恆所擒,我就要盡快想辦法救他們出來。你什麼都不用做,你只要想辦法待在這裡,一旦魯公同意出兵伐齊就想辦法通知我,這對我們依舊有利。”

    “好,如果你有了他們兩個的消息也早點告訴我。”

    “嗯,你等我的消息。”無恤攬過我的肩重重一抱,而後快步離開了後院。

    無恤走後,我一個人在後院的高台上坐了許久。在齊國發生的一​​切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閃現,我嘗試著想要從它們當中找到齊公和魯姬被擒被殺的線索,但紛繁的思緒在我腦中越纏越亂,最終成了一團理不清,剪不斷的亂麻。

    呃,不能再想了。現在確定魯公會不會出兵齊國才是我最該做的事。如果孔丘真的能說服魯公,那我們之前做的努力也許並沒有白費……

    拋開繁亂的思緒,我又回到了孔府前院。在主屋門前的空地上,孔丘的一眾弟子全都圍在一起,他們群情激憤,所有人都在議論著陳恆弒君的事。

    我在人群中發現了子貢,便費力地擠了進去:“師兄,夫子進宮去了嗎?”

    子貢與身邊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儒生交待了兩句之後,轉身對我說:“還沒有,為示慎重,夫子要沐浴更衣換上朝服後才入宮面君。”

    我看著眼前緊閉的房門,心中暗道,陳恆弒君之事與魯國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魯公又是個唯唯諾諾沒有主見的君主,就算孔丘如何慎重其事,他恐怕也很難像孔丘期待的那樣,效仿幾百年前的賢君為了禮法和道義出兵。若想魯國出兵伐齊,倒不如去找季孫肥,一來魯姬是他的胞妹,二來魯國的軍政大權本就在他手上。想到這裡我便轉頭對身旁的子貢道:“師兄,夫子此番進宮是想請魯公出兵討逆的吧?”

    “嗯,夫子之前為了陳氏逼宮之事也已經寫過好幾份書函請求君上出兵了。”

    “君上沒有答應?”

    子貢搖了搖頭,輕嘆道:“出兵需動用季孫大夫手中的軍隊,季孫大夫以軍賦不足駁了夫子的請求。”

    “這回遇難的齊國君夫人是季孫大夫的胞妹,他一定不會坐視不理,魯國出兵既然動用的是季孫大夫手中的軍隊,那夫子今日為何不直接去找季孫大夫呢?”

    子貢聞言眉頭一蹙,扯著我的衣袖把我從眾儒生中間拉了出來:“子黯,你知道夫子為什麼要去求魯公發兵伐齊嗎?”

    “知道,因為臣下弒君,有悖禮法。”

    “那如果季孫大夫取代國君決定出兵伐齊,他的行為與陳恆又有什麼差別呢?”子貢低頭看著我一字一句道。

    是啊,孔丘如此氣憤是因為陳恆藐視君權破壞了禮法,如果此事由季孫肥出面發兵伐齊,那討逆之事本身也違背了禮法。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抬手禮道:“是子黯思慮不周,謝師兄教誨。”

    “你今日才拜師入門,一時不理解夫子的想法也不是什麼大錯。以後多聽多學自然就知道了。”子貢拍了拍我的肩膀,輕聲道,“大家待會兒都要陪夫子一道去公宮,你也一起來嗎?”

    “大家都要進宮面君嗎?”我心中一突,當日在黃池我曾替史墨送過東西給魯公,他萬一認出我怎麼辦?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21 00:31
第二百四十三章 義戰利戰


    但顯然我的擔心是多餘的,魯國的宮城不許庶民入內,子貢所說的陪夫子一道去公宮也不過是大家送孔夫子走這一程。

    沐浴更衣之後,束髮戴冠,身穿朝服的孔丘在眾弟子的簇擁下乘上了軺(1)車。他神情肅穆,腰板挺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根本無法將此刻的他和那個摔下台階,滿心鬱憤的老人聯繫起來。

    軺車載著一臉莊重的孔丘緩緩地朝宮城駛去,四十幾個儒生注視著孔丘的背影緊緊跟隨。

    從大路兩旁經過的人們紛紛向我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他們中有的人駐足觀望,有的人交頭接耳,幾個光著上身赤著腳的小潑皮許是覺得這麼多儒生一起列隊而行很有趣,便也嘻鬧著勾肩搭背,大搖大擺地走在隊伍一旁。

    “師兄,你說魯國若與齊國開戰,魯國能贏嗎?”我走在子貢身旁小聲地問道。

    “戰有義與不義之分,行義者必能立勝地。”子貢看著軺車上的孔丘沉聲回道。

    行義者必能立於勝地?我看著他堅定的面容,心中卻產生了一絲懷疑。魯國和齊國打仗一直敗多勝少,再加上魯地這兩年連遇天災,軍備糧草必然緊缺。而反觀齊國一方,陳恆半月前就已經在各地下了徵兵令,現在他恐怕已經集結軍隊嚴陣以待了。魯公若想在這時憑藉一國之力討伐陳恆,僅憑一個“義”字恐難有勝算。除非,魯國能得他國援助。

    “師兄,你說如果魯國出兵討逆,會不會有他國願意派兵相援?”子貢是商人,是賢士,魯國困頓的現狀他一定比我更清楚,他說魯國行義必能立於勝地,是不是意味著,只要今日孔夫子說服魯公出兵討逆,他就能像當年出使五國那樣,再做使臣為魯國討到援助?

    “自然會有。如今天下各國君主多受臣下制約,此番若能誅殺齊國陳氏,那對他們國中的亂臣賊子也會有所震懾。”子貢轉頭看著我,微笑頷首。

    “可南方的楚國和西方的秦國距離齊國太遠,吳越兩國又相互糾纏無暇分身,剩下有實力能援助魯國就只有晉國和宋國了。不過我聽說,宋國如今也在打仗。”

    “哦?天下局勢你倒是看得很清啊。”子貢抬手一捋長鬚,輕笑著問道,“子黯,你是晉人,依你看晉國可會出兵相援?”

    我低頭思忖一番鄭重回道:“魯國若願意與晉結盟,晉國自然不會拒絕​​。”

    我與無恤早前千辛萬苦想要促成齊晉結盟,無非是想阻止齊國干預明年晉衛兩國的戰爭。現在,齊魯兩國如果開戰,那麼這兩國自晉國六卿之亂後結成的聯盟便斷了。魯國會重新回到晉國的懷抱,而一時間失去了國君和兩相的齊國也將無力再與晉國爭霸。明年秋天,趙鞅如果能藉蒯聵之手把衛國也攬進晉國的羽翼,那麼晉國的霸業便指日可待!所以,只要魯國願意結盟,晉國絕對沒有理由會拒絕出兵。

    子貢聽了我的話卻久久不語,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探究。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虛,遂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師兄,我說得不對嗎?”

    子貢搖了搖頭,輕嘆道:“子黯,你小小年紀能有如此見識,實在難得。只可惜,你心中功利之心太重,恐難領悟夫子之道了。”

    子貢的話叫我一下便愣住了。我雖然自小跟隨蔡夫子學習周禮,學習孔門之道,但我心中卻無半分衛道之心。子貢說,戰有義與不義之分,可在我的心中,戰卻只有利與不利之分。孔丘勸魯公出兵是為了“義”,而我希望魯公出兵卻依舊只為了“利”。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但這種被人揭開外皮直接觸摸到內心的感覺卻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反駁:“師兄,你怎知我心中唯有'利'字?”

    子貢看了我半晌,而後拉著我退到了隊伍的最後面。

    “子黯,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會派人在秦地尋訪你嗎?”他問。

    “師兄是想邀我拜在夫子門下。”

    “嗯,當年你對我買奴捨金之事的見解,讓我誤以為你能成為第二個子淵。夫子年老,子淵病重,《春秋》一書需要找到一個能領悟夫子之道的人續寫下去。只可惜如今看來,你不像子淵卻更像當年的我……”

    我看著他眉頭緊蹙,一臉惋惜的樣子不禁笑道:“師兄,我自小便仰慕你出使五國時的風采,如果將來能成為和你一樣的人,我已經很滿足了。”

    “不,你才十五歲,你該有更高遠的追求。子黯,你很聰明,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找到達成目的的方法。無論是找季孫大夫出兵,還是讓魯國與晉國結盟,你說的話都是解決問題的最快辦法。但是,你和當年的我一樣,在達到目的過程中,卻忽略掉了很多更重要的東西。當年艾陵一戰是我的罪,不是我的功。你現在年紀還小,也許你更應該留在魯國,留在夫子身邊,這樣才不會辜負了你的才智。”子貢看著我語重心長道。

    忽略了很多更重要的東西?我看著子貢不由陷入了沉思。

    “師兄,什麼是更高遠的追求,像你這樣聞達諸侯難道還不夠嗎?夫子一生落寞,鬱鬱不得志;顏夫子貧苦度日,未老先衰;難道你希望我將來和他們一樣?”

    “你現在還小,等今日之事完結後,我再找機會引你與夫子深談。只要你留在夫子身邊,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話。”子貢拍了拍我的肩膀輕笑道。

    留在夫子身邊……不,我沒有時間了,于安和張孟談生死未卜,今日之後我恐怕就要離開孔府,隨無恤啟程回晉了。明年秋天的衛國之戰,我們只可贏,不可輸!

    在與子貢的談話中,我們的隊伍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宮城的城門外。

    魯國的宮城比起新絳城和臨淄城的兩座公宮來,規模小了許多。但與其他兩城不同,魯國宮城的殿基建在高於地面的岩石之上,因而黑褐色的城牆和城門兩側的石闕顯得格外高大威嚴。

    孔丘在宮門前下了車,子貢和冉雍一左一右隨他一起進了宮門。而包括我在內的四十幾個儒生便在宮門外的空地上跪坐了下來。

    七月的陽光炙烤著大地,臨近正午時分,乾燥的地面上蒸騰起了一層不斷晃動的熱氣。儒生們個個汗如雨下,坐在我左前方的兩個男子,因為身量較其他人胖一些,整件儒服都已經被汗水浸透濕答答地粘在了後背上。

    孔丘入宮已有一個多時辰,宮門處依舊沒有他和子貢、冉雍的身影。眾人在酷熱的折磨下漸漸地變得有些焦躁。人群中有人開始交頭接耳地說起話來。

    “師兄,你說夫子為什麼還不出來啊?”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子湊到一個頭戴素色方巾的儒生旁邊小聲問道

    “不知道啊,君上該不會又像上次那樣躲起來不見夫子吧?”

    “哎,我可聽說齊國陳氏這兩天又送了一批女樂入宮,君上他不會……”坐在我身前的胖儒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談話。

    “你從哪聽來的?陳氏派人來我們曲阜了?”那身材瘦小的男子連忙把身子挨了過去。

    胖儒生用袖子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神秘兮兮地說:“不止宮裡有,我父親說,季孫大夫家裡陳氏也派人送了大禮,而且​​送禮的還是陳恆的親信。”

    “送禮有什麼用,齊國的君夫人可是季孫大夫的胞妹,只要君上同意了夫子的請求,還怕季孫大夫不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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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軺(音同搖)車:一匹馬拉的簡易馬車。

    春秋前期中期的戰爭多為“義戰”,為了主持“道義”而戰。但到了春秋晚期以及後來的戰國時代,爭奪利益成了戰爭的主要目的。 《孫子兵法》中就有很多關於“利”的討論。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21 21:48
第二百四十四章 無望之爭


    儒生之中小聲議論的人越來越多,我擦了一把額頭的汗,不由苦笑了一聲。

    好一個辦事周全的陳恆啊!

    宮變之後,他就派人馬不停蹄地向齊國各地下達徵兵令,如今組好了軍隊,他又派人送禮到魯國賄賂魯公和季孫氏。像他這樣軟硬兼施,雙管齊下,魯公和季孫氏恐怕都不會再為了道義向齊國開戰了。

    如果魯公不舉“義”旗,如果魯國還站在齊國一邊,那我和無恤之前關於晉魯結盟的設想就又成了一場可笑的白日夢。為什麼?為什麼陳恆總有辦法打亂我們每一步的計劃!

    我們和陳恆在齊國的爭鬥已經輸得徹徹底底。明年秋天,在衛國的原野上勢必有一場更大的戰爭在等待著我們。到那時,我們還要犧牲掉多少人?到那時,我們真的能從陳恆手裡贏到衛國嗎?贏到衛國之後呢,齊晉之間的爭霸會就此停歇嗎?

    不,這將是一場永遠不會停止的戰爭,齊公的死也許只是一個開頭,之後的血戰,我們誰都躲不開,逃不掉……

    夏日炎炎,酷暑難耐,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感卻忽然間扼住了我的喉嚨。

    就在這時,儒生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來,他指著宮門沖我們大聲喊道:“快看!夫子他們出來了!”

    我精神一震連忙舉頭望去,只見兩扇高聳的宮門中央,一身青衿儒服的子貢正艱難地背著孔丘朝我們走來。

    這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老人最終也倒下了嗎?剛剛入宮時他的腿上明明有傷,可他的腳步卻異常得沉著而堅定。但現在,他見了魯公,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卻這樣倒下了。看來,魯國是不可能出兵齊國了,晉魯結盟之事也徹底無望了……

    我閉目長嘆一聲,隨幾個儒生一起迎了上去。

    宮門前,卜商第一個衝了上去。他扶著孔丘的背焦急地詢問著子貢:“師兄,夫子怎麼了?是頭風又發作了嗎?還是腳上的傷加重了?你們見到君上了嗎,他怎麼說?”

    “夫子在殿外等了一個多時辰,腳傷加重又中了暑氣,剛剛出來的時候在台階上險些又跌了一跤。”子貢蹲下身子把背上臉色慘白,雙目緊閉的孔丘往上聳了聳。

    “那齊國的事君上怎麼說?”卜商小心翼翼地在子貢身後托著孔丘。

    “君上說魯是小國,齊是大國,魯國不能對齊作戰,而且出兵的事他管不了。”

    “征伐兵戎之事,君上管不了還有誰能管?莫非——君上讓夫子自己去找季孫大夫?”卜商驚愕道。

    子貢輕嘆一聲點了點頭,一路背著孔丘走到了軺車旁。

    這時,在宮門外等待了許久的儒生們全都擁了上來。

    “夫子,你怎麼樣了?”

    “師兄,君上怎麼說?”

    “夫子,君上真的收了陳氏的女樂嗎?”

    “夫子……”

    儒生們你一言我一語,所有人都激動異常。

    我原以為孔丘已經​​昏睡了過去,但當儒生們高喚“夫子”時,他卻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趴在子貢背上,無聲地注視著他身邊一張張年輕而激動的臉龐。他看著他們,他的眼瞼突然開始不住地顫抖,他扶在子貢肩膀上雙手越握越緊。當我的視線和他的視線在空中交匯時,我分明在他佈滿血絲的眼睛裡看到了無聲的歉疚和深沉的痛楚。

    “夫子,我們先回家吧?”子貢微微側頭,聲音哽咽而沙啞。

    孔丘依舊沉默,他抬起頭痴痴地望向了宮城高聳的城牆。

    “夫子回去吧……”冉雍走向前緊緊地抓住了孔丘的手,“君上今天也許還沒聽懂夫子的話,明天我和子貢再來一次,只要君上明白了夫子的意思,他一定會同意出兵的。”

    孔丘緩緩地轉過頭,他看著冉雍苦笑著搖了搖頭,然後示意子貢將他放在了地上。

    他站直了身子後便一個人顫巍巍地穿過人群朝宮城的左邊走去。他的左腿幾乎不能落地,他的每一步都邁得極小,大家不敢去阻攔他,只能不明所以地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孔丘走到了宮城的一角後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兩手高抬朝著大城的東南方緩緩地跪了下去。

    他這是做什麼?他在朝誰行禮?我心中驚疑,便努力往前擠了兩步。順著孔丘跪拜的方向遙遙望去,魯國的宗廟,那供奉著魯國歷代君主亡靈的巍峨廟堂就這樣映入了我的眼簾。

    孔丘拖著虛弱不堪的身體對著魯國公室的廟堂行了叩拜大禮,看著他伏在地上長拜不起的身影,我突然間好像明白了些什麼。他此刻內心的痛苦也許不是因為魯公拒絕了他,而是因為他終於認識到,他再也無力維護君主,再也無法歸政君主了吧!

    魯公因為忌憚季孫氏的權威,已經放棄了君主的尊嚴,而他作為“禮”的支持者,對此卻無能為力。

    “夫子……”冉雍跪在孔丘身旁小聲勸道,“讓弟子扶你起來吧!天熱,地火傷身啊!”

    “雍啊,我們走吧!”孔丘的背微微一動,冉雍連忙跪直了身子去扶他,子貢也幾步走到了孔丘另一邊。可就在孔丘預備起身之時,他的身子突然猛地往下一墜。

    “夫子——”

    孔丘暈厥了過去,宮門前一片混亂……

    “子黯!子黯!”子貢扶著孔丘的背大叫我的名字。

    “我去駕車,大家讓一讓,快讓一讓!”卜商撥開眾人狂奔而去。

    混亂中,孔丘被人抬上了軺車,子貢帶著我報給他的藥名朝西城飛奔而去,冉雍指揮著眾儒生為軺車讓出了一條道路。

    我坐在軺車上照看著孔丘,卜商一拎韁繩,大喝一聲驅車朝孔府方向疾馳而去。

    在我們最終到達孔府時,孔丘左邊的小腿已經腫得比右邊的足足大了一圈。入府不到半刻,他又沉沉地發起了高燒。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23 20:47
第二百四十五章 雪上加霜


    卜商急得在廂房裡不住地來回踱步:“端木師兄和冉師兄都還沒回來,府裡也只剩下幾包治頭痛的草藥……子黯,這可怎麼辦?夫子怎麼突然就燒上了呢?”

    “師兄,你先別急。”我伸手探了探孔丘的額頭,手底下炙熱的溫度讓我不由皺起了雙眉,“師兄,我現在出去替夫子採點降燒的草藥,你去打桶井水,用濕布替夫子擦擦身子。”

    “這個時候擦身子?”卜商停下腳步,一臉愕然地看著我。

    “嗯,夫子年歲大了,這個時候發高熱對他來說很危險,我們必須趕緊想辦法幫他把熱度降下來。”床榻上的孔丘已經蜷縮起了手腳,整個人不住地發顫。我見狀急忙掀開了他身上的薄被。

    “子黯,夫子已經冷得發抖,你這是要做什麼?”卜商見我作勢要扯開孔丘的衣領,連忙抓住了我的手。

    “師兄,夫子這是因為發熱而抽搐,不是因為冷。我是醫師,你要聽我的。”我抽出被卜商緊握的手,迅速地取下孔丘頭上的玄冠,而後又從房間的箱子裡找了一件輕薄的麻佈單衣交給了卜商,“師兄,夫子身上的禮服太厚重,你待會兒替夫子擦完身子後就幫他換上這件衣服吧!”

    “你真的是醫師?”卜商接過單衣,狐疑地看著我。

    “我即是巫士也醫師,我懂的詩也許比你少,但我懂的藥一定不輸給曲阜城裡任何一個醫師。”我看著卜商鄭重回道。

    卜商凝視著我的眼睛,半晌終於點了點頭:“好,我信你。只是這曲阜城裡無山無林,你要到哪裡採藥?”

    “來的路上我瞧見道旁有幾畝良田,這個季節田埂上會長一種退熱的草藥,我先採幾株回來應應急,等端木師兄回來了,讓他再去買藥。”

    “好,後院有藤筥我去給你拿。”卜商拔腿就往外跑。

    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不用了,師兄趕緊打水替夫子擦身子散熱吧!我很快就回來。”我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孔夫子轉身飛奔了出去。這個年紀的老人就如同冬日瓦片上的白霜,太陽一曬說沒便沒了。我雖不能像子貢說的那樣一直留在他身邊,幫他編著《春秋》,但我總要想法子保住他的命。

    我拎著藤筥打開了孔府的大門,可還沒等我跨出門檻就意外地發現,孔府門前的台階上坐著一個埋頭哭泣的少年。

    “小哥,你為什麼會坐在這裡?你怎麼了?”那少年把頭深埋在膝蓋裡,瘦小的肩膀不住地上下抖動。雖然他像是很努力地在克制著自己的哭聲,但從他的嗚咽聲中我依舊察覺到了他無法抑制的痛苦和悲傷。

    少年聽到了我的聲音慢慢地把頭從膝蓋上抬了起來。

    紅腫的眼皮,蒼白的面龐,儘管他此刻涕淚橫流的樣子和我記憶中的相去甚遠,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是顏回的兒子——顏歆。

    “顏歆!你怎麼在這裡?發生什麼事了?”我放下手裡的藤筥把台階上的少年拉了起來。

    “醫師……醫師,我父親他……”少年看著我泣不成聲。

    “你先別哭,你好好告訴我,顏夫子怎麼了?他又暈過去了嗎?”我扯起袖口替少年擦了擦眼淚。

    少年忍住眼淚,抽泣道:“醫林說父親不行了,父親要走了,阿娘叫我來請夫子,父親走前想見見夫子……”

    少年的眼淚如泉水一般從他的眼眶中流淌而出,我看著他涕淚橫流的臉,想起陋室之中正值盛年卻滿頭白髮,奄奄一息的顏回,不由心中大慟。

    顏回撐不住了嗎?他要走了嗎……他這一生不管貧富榮辱都不離不棄地跟隨在孔丘身後,現在他卻要先走了嗎?

    “顏歆,你父親的藥湯和藥粥他都有在吃嗎?醫林是怎麼說的?先別哭,你好好同我說。”我蹲在少年面前,不停地擦拭著他奪眶而出的眼淚。

    “父親昨天都好了,能下床了……端木伯伯派人送了肉來,父親以前都不收的,可他昨天也吃了。他說他好了,他說他還有半卷書簡沒寫完,想趁精神好的時候寫完它……可他到了半夜就不行了……都是我的錯,我該攔著他的,都是我的錯……”少年話沒說完就一下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大哭起來。

    為什麼還要寫書呢,為什麼還要熬夜呢,他只剩了那最後一口氣,為什麼還要這樣固執呢……

    台階上的少年把自己縮成一團,我看著他瘦小的背脊眼睛一陣陣地發酸。

    “顏歆,這不怪你,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攬過少年的腦袋,輕輕地撫著他乾瘦嶙峋的後背。

    “醫師,你認識夫子嗎?阿娘說見夫子的時候不能哭,我怕我忍不住,你能幫我請夫子出來嗎?”少年抬起頭用袖口拼命地擦著眼淚。

    讓孔丘去見顏回最後一面……我面對少年的哀求一下呆住了。

    “醫師?”少年扯了扯我的衣袖。

    “顏歆,我……夫子他……”我看著少年紅腫的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

    “子黯?阿歆?你們兩個怎麼在這裡?夫子呢?”這時,子貢突然駕著馬車來到了孔府大門前。

    “師兄,夫子一回來就發高熱了,我正打算出去採些降熱的草藥來。”我連忙放開顏歆,起身走到馬車旁從子貢手中接過了一隻裝滿草藥的竹筐。

    “夫子發高熱了!走,快帶我去看看!”子貢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急匆匆就地往府裡走。

    “師兄,你先等一下!阿歆有話要同你說……”我一把拉住了子貢。

    “阿歆?你怎麼來了!”子貢這才發現了蹲在台階上的顏歆。

    “端木伯伯,我來找夫子,父親不行了,他有些話要同夫子說。”顏歆強忍住哭聲,抽噎著說道。

    “你說什麼?你父親他……”子貢的臉剎時僵住了,他直瞪瞪地看著顏歆,半天沒有反應。

    “醫林說,父親最遲熬不過今晚了,所以阿娘叫我來請夫子……父親從今天早上起就一直在念著夫子,端木伯伯,你讓夫子去看一眼父親吧!”

    “子黯,夫子他現在?”子貢訥訥地把頭轉向了我。

    我知道他此刻內心的煎熬,但孔丘已經七十有一,如今他腿疾發作,且高熱不散,這時,莫說讓他去送顏回最後一程,便是告訴他顏回病危的消息,恐怕他的身體都難以承受。

    我沒有說話,子貢深吸了一口氣,蹲下身子抓住了顏歆的手臂:“阿歆,夫子病了,去不了了,讓伯伯先送你回家好嗎?”

    顏歆睜著他又紅又腫的眼睛看了一眼子貢,又看了一眼我,突然,他極大力地掙開了子貢,不管不顧地衝進了院子。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23 20:49
第二百四十六章 陰陽相隔


    “阿歆——”子貢和我大驚失色,連忙轉身去追他。

    “夫子——夫子——”顏歆哭喊著闖進了孔丘的寢居。

    “阿歆,不要驚擾了夫子!”子貢大駭,他奔進門衝著顏歆高聲喝道。

    “師兄,阿歆,你們怎麼了?子黯,你把藥采回來了?”卜商放下手中的濕布一臉疑惑地站了起來。

    “阿歆,夫子病得很重,你不能嚇到他,你父親如果知道你驚擾了夫子,他一定會不高興的。”子貢走到顏歆身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走吧,跟伯伯回去,你父親還在家裡等著你。”

    “我不能一個人回去,夫子,夫子你醒醒……”少年看著床榻上蒼老衰弱、滿臉痛色的孔丘淚如雨下。

    “阿歆,是阿歆嗎?”這時,床榻上的孔丘忽然幽幽地醒了過來,他艱難地轉過腦袋,顫抖著朝顏歆伸出了手。

    “夫子,是我……夫子,你怎麼了?”顏歆掙開子貢,幾步跑上前一把抓住了孔丘的手。

    “夫子老了,愛生病了,你別哭。”孔丘抬手撫了撫顏歆的小臉,笑容虛弱無力,“你今天怎麼來了,你父親的病可好些了?”

    “夫子,是子淵打發阿歆來看你的。”子貢連忙走到孔丘塌前,跪在了顏歆身旁。

    “哦,阿歆啊,一會兒回去可別同你父親說我病了,他知道了又要操心。”孔丘長嘆一聲,摸索著從枕頭底下掏出了一條帕子,“快把眼淚擦擦,別叫你父親看出來了,夫子今天累了,明天就會好的……”

    顏歆的手緊緊地抓著那方手帕,他想說話,可他的嘴張了好幾次卻始終吐不出一個字來。最後,他突然一個撲身緊緊地摟住了床榻上的孔丘:“夫子,你快好起來,夫子你快點好起來啊……”少年抱著孔丘失聲痛哭。

    孔丘病得沉重,在顏歆撲上來前,他已經半合上眼睛幾欲昏睡。但少年這一抱又讓他醒了過來,他撫著顏歆的腦袋,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阿歆,告訴夫子,你今天這是怎麼了?”

    “夫子,你不能起來……”立在床榻一旁的卜商一把扶住了孔丘。

    卜商話音未落,顏歆已經鬆開了環抱著孔丘的手,挺身站了起來。他含淚怔怔地看著床榻上的孔丘,而後轉身默默地把手遞給了身旁的子貢:“端木伯伯,送我回家吧,父親一定在等著我……”

    子貢愣住了,他抬頭看著少年的臉,有眼淚順著他的眼角倏然滑落。

    “好孩子,走,伯伯送你回家見你父親……”

    子貢牽著顏歆的手走了,我站在府門口看著晚霞中漸行漸遠的兩個身影,不禁落下淚來。

    以後的以後,當有人翻開那些竹簡,當有人讀到顏回用生命寫下的一字一句時,他們會記得他,記得他二十九歲便生的白髮,記得他貧苦卻執著求道的一生。

    顏夫子,一路走好……

    這一晚,我留在了孔府。

    孔丘喝了藥便睡了,而卜商每隔一個時辰就要換一桶新水為他擦身。到了後半夜,孔丘臉上的潮紅終於退了,身子也不再打顫,疲累至極的卜商這才靠著牆壁打起盹來。我無心睡眠,便端著油燈到孔丘的書架上尋了幾卷書簡。

    天下諸國各有各的史書,晉之史名《乘》,楚之史名《檮杌》,魯之史名《魯春秋》,孔丘所作《春秋》便修自《魯春秋》。修史乃太史之責,孔丘並非史官卻修訂了《春秋》,這讓我敬佩無比。

    修史從來就不是一件討好的事,在這樣的亂世,秉筆直書的結果往往是要掉腦袋的。

    齊宮地底下的那條暗道,是當年齊莊公為了私通齊相崔杼之妻棠姜而秘密挖建,而他最終也因此死在了崔杼手裡。旁人聽來這只是一樁香豔的宮闈秘事,但在太史府幫忙修訂晉史的那段時間裡,史墨卻告訴了我一個由此事引發的關於史官氣節的故事。

    崔杼弒君後要求齊國太史以病逝來記錄莊公之死,太史伯不從,崔杼一氣之下便殺了他。太史伯死後,他的大弟仲繼任太史之位。崔杼威脅太史仲,太史仲卻不為所動依舊直書“崔杼弒君”,然後他也死了。三弟叔繼任後不畏強權秉承了兩位兄長的遺志,很快他也被崔杼所殺。

    崔杼一口氣殺了三位太史,待到第四位太史季繼任時,崔杼以為他會懼怕,結果已經死了三位兄長的太史季卻依舊不肯屈服。最後,崔杼手軟了,他最終讓這位太史季在齊史上記下了自己的“弒君”之罪。

    崔杼殺史是因為他害怕在史冊下留下罪名,他殺君是事實,可他卻怕後人因此而指責他,唾罵他。所以,在天下人不解孔丘為何要修《春秋》時,史墨卻早已明白,仲尼作《春秋》為使天下亂臣賊子懼。

    藉著油燈微弱的光芒,我閱覽了一卷《春秋》。孔丘用筆之精,讓我驚嘆萬分。書中僅記錄死亡,便有“弒”、“殺”、“薨”、“卒”等不同字眼。初看時不在意,越往後看卻發現書上句句有深意,字字含褒貶。一卷史書寫成這樣,難怪要累死幫他修書的顏回。

    《春秋》之後,我又翻閱了其他幾卷書簡。卜商夢中醒來,見我秉燭夜讀便也靠了上來。

    我們靜靜地看書,小聲地討論,時間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

    雞鳴之聲後,東方微露魚肚白。

    床榻上,孔丘依舊熟睡。我煎好了藥湯後便倚在孔府的大門前,出神地望著眼前這一條野草夾道的黃泥小路。新一日的太陽從路的盡頭冉冉升起,一個個挎著書袋,背著蒲席的儒生陸陸續續地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裡。魯人、齊人、宋人、衛人、楚人、秦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他們中有人不遠千山萬水只為了踏上這條道路,走進我身邊的這扇門。

    我在孔府一連住了三日,每天晚上我都和卜商一起讀卷,每日清晨我都會倚在門邊默默地注視著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學子。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顏回不捨性命的執著,領悟了孔丘編著六經背後的意義。

    顏回死了,在顏歆走後的那天晚上,他等不及見他年邁的夫子一面就匆匆地離開了人世。這幾日,子貢和冉雍、冉求幾個人都在顏家幫忙料理顏回的後事。而孔丘這裡,大家都還在努力同他隱瞞顏回的死訊。但我卻隱約覺得,床榻上的老人早已察覺到了什麼。今日,他在喝藥的時候又一次和我提起了顏回。他說他昨夜夢見了顏回,顏回就站在顏家的巷子口等著他。所以,他要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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