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96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26 20:07
第二百四十七章 安然歸來


    孔丘心意堅決便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子貢百般勸說無果後,只得親自駕車送他去了顏家。

    顏回年不足二十就跟隨著孔丘。此後,無論孔丘受到多少人的質疑,無論他經歷怎樣失意落魄的境遇,他始終堅信著夫子的理念和理想。這一回,顏回的死會給年邁病重的孔丘帶來怎樣的沖擊,大家心裡都非常清楚。

    打水、生火、煎藥,為了應付孔丘回府後可能發生的一切混亂,我像一個即將奔赴戰場的武士一般,守在孔府內嚴陣以待。

    從正午到黃昏,太陽漸漸地西沉,爐火漸漸地熄滅。不眠不休了三日的我在與疲累幾經爭鬥後終於趴在孔丘房中的案幾上昏沉沉地睡著了。

    睡夢中,隱約有喧鬧聲從門外傳來。

    我神智尚未清醒,人卻已經從案幾後騰身而起︰“藥湯在這裡!藥湯……”我轉頭去尋爐火上的藥罐,卻發現孔丘正拄著拐杖站在我面前。他眼眶微紅,面色憔悴,但樣子卻比我剛剛在夢中見到的要好上千百倍。

    “夫子……你回來了。”我暗舒了一口氣連忙站了起來。

    “拾啊,這幾日辛苦你了。”孔丘輕移拐杖艱難地邁開了步子。

    “夫子,我來扶你。”我趕忙接過孔丘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攙著他在案幾後坐了下來。

    “拾啊,今晚回去吧,回去休息幾日。你幾位師兄都還在門口套車,讓他們捎你一程。”孔丘坐定了身子後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卷竹簡。

    “夫子,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你別擔心。回去吧,你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孔丘一邊說一邊拿起竹簽挑了挑案幾上的油燈,而後緩緩地展開了他剛剛從懷中掏出的竹簡。

    我看著眼前面色沉靜的老人一時有些摸不清頭腦。這幾日大家都在擔心他去了顏家之後會不會因為哀慟多度而加重病情,可現在,他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了我們的預料。他沒有呼天搶地,沒有搥胸頓足,若不是他眉宇間隱隱透露的悲色,我幾乎要以為,他對顏回的死無動於衷。

    “夫子,你的燒剛剛退,今晚就先歇一歇吧。”我跪直了身子,假裝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孔丘手上的竹簡。竹簡上的字跡端正、縴細,同我那日在顏回房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顏歆說,顏回是在寫完最後一卷書簡後突然倒下的。莫非,他說的就是孔丘手上的這卷?我雖然一直期盼孔丘這次能看開生死,保重自身,但他此刻的沉靜,卻在我心中更添了幾分擔憂。

    “夫子,弟子今日新煎了一份安神的藥湯,你要不先把藥喝了吧?”孔丘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竹簡,我的話他似乎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我在他面前又坐了一會兒,便徑自起身從爐子上捧來了藥罐。

    孔丘抬起頭,看著我長嘆了一聲︰“拾啊,放下吧,我待會兒會喝的。現在時候不早了,入夜後不便行走,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夫子……”我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放下了藥罐。是我想太多了吧,也許人到了孔丘這樣的年紀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吧……

    我拜別了孔丘後,一步一回地走出了孔府的大門。大門前,子貢和冉雍等人的馬車早已不見了蹤影,黃泥道上只餘下了幾道淺淺的車轍。此刻,天色尚未全黑,青紫色的天幕上,一輪銀白色的圓月才剛剛升起,我低著頭踩著道旁的野草慢慢地朝西走去。

    在孔府的三日裡,阿魚來找過我一次。我告訴他,魯公不願出兵伐齊,季孫氏私下也許和陳恆達成了什麼交易。而他告訴我,阿素來了曲阜城,而且就住在季孫肥的府上。

    陳恆斷不會把阿素當做一個普通的女樂送給季孫肥,也許她就是儒生們口中來替陳恆“送禮”的親信。不過,我現在最關心的卻並不是陳氏和季孫氏之間的交易,而是如何才能想辦法見阿素一面。她既是陳恆的人,又是張孟談的情人。陳恆殺了齊公和魯姬後究竟如何處理了張孟談和於安,我相信她一定知道。

    無卹絕不會輕易放過阿素這條線索,可這兩天他沒有再派阿魚來給我傳消息,是不是意味著他沒能聯絡到阿素?又或者他見了阿素,阿素卻不願告訴我們張孟談的下落呢?無論事情進展得如何,我都該回去了,我不能再躲在無卹身後讓他去承擔一切。想到這裡,我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此刻,天幕低垂,夜霧四起。在道路的盡頭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我停下腳步,抬頭看去,只見黑暗之中一騎飛駿疾馳而出。

    我腳下的這條路直通孔府,這麼晚了是誰這樣急著去找孔丘?

    我帶著疑問借著月亮微弱的光芒朝馬上的人望去。這是一個男人,長髮高束,勁服佩劍的男人,我還未來得及看清他的臉,他已經猛拉韁繩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阿拾……”他坐在馬背上,低頭輕喚了我一聲。

    夜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臉,但只聽到他的聲音就讓我情不自禁地摀住了自己的嘴巴。天啊,這是夢嗎?如果這是夢,請千萬不要讓我在這一刻醒來。

    “阿拾,我回來了,讓你擔心了。”于安一鬆韁繩翻身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我完全沒有聽見他剛剛說了什麼,只一把抱著他欣喜若狂地喊道︰“你還活著,太好了,你還活著!”

    “嗯,我還活著,我回來了。”于安的身子僵了僵,而後嘆息地在我背上輕輕拍了一下。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見到無恤和四兒了嗎?”我鬆開了環抱著他的手,扯著他走到了光亮處,“讓我好好看看你,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你那麼多問題想要我先回答哪一個?”于安看著我微笑道。

    “一個個來,我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你呢!”前一刻我還在苦思冥想著要如何見到阿素,如何從阿素身上問出他和張孟談的下落。下一刻,他居然就這樣從天而降出現在了我面前,我看著他的臉,一顆心瞬間被喜悅填滿了。

    “我很好,也沒有受傷。我剛剛已經見過無恤和四兒了,無卹說你很擔心我,所以讓我來接你回家。”

    “是無卹讓你來接我的?”我抓著于安的衣袖,喜悅的心裡突然多了一絲甜蜜。

    “嗯,他說,你會希望來接你的人是我……”于安低下頭,看著我輕聲道。

    “是的,是的,哈哈……他知道,我多高興來接我的人是你。”我看到于安毫髮無損地站在我面前,我又想到無恤和四兒正在家裡等著我,我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了。

    “不過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卿相那邊今日來消息了,最晚後日正午我們就要出發離開魯國了。這是無卹那日慌亂中帶走的書簡,他看完了,現在想讓你代他交還孔夫子。”于安說著從馬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卷竹簡。

    “後日就要走了……這麼快?可是晉國出什麼事了?”我接過于安手中的竹簡,急問道。

    “放心,是好事。太史墨佔卜了一個吉日,卿相下月就要立無卹做世子了。”

    “哦,原來是這件事。呼——我還以為晉國又出什麼亂子了。”我摀著胸口長舒了一口氣,低頭自嘲道,“你不知道,去了一趟齊國,我現在的膽子比老鼠都要小。”

    “無卹要做趙氏世子了,你一點都不驚訝嗎?”于安看著我一臉的驚奇。

    “水到渠成而已,若趙世子不是他,那我才要驚訝。”我笑嘻嘻地接過于安手中的韁繩,“孔府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你隨我一起去吧,臨走前我也該向孔夫子道個別。”

    “好。”

    于安扶著我上了馬,我低頭對他道︰“對了,于安,張先生都還好嗎?現在他和無卹在一起嗎?”

    于安聽了我的話,面色陡然一變。他一個翻身坐到我身後,低聲道︰“先去見孔夫子吧,張先生的事情我們回去再說。”

    “為什麼要回去再說?是不是張先生出什麼事了?”我心中一突,忙回頭追問。

    “回去再說吧!喝——”于安拎起韁繩,兩腿一夾馬腹,縱馬朝孔府飛奔而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26 20:09
第二百四十八章 折筆停書


    我剛剛遇見于安時並未走出多遠,因而很快就折回到了孔府門口。

    “于安,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出來。”我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幾步奔上台階敲響了孔府的大門。

    “來了——”開門的是孔丘府中唯一的奴僕家宰平,而他手裡正抱著孔丘不滿三歲的孫兒孔伋。

    “家宰,夫子睡了嗎?”我跨進大門,對家宰行了一禮。

    “還沒呢,屋裡燈還亮著。先生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可是忘了拿什麼東西?”家宰抱著小孔伋微微一頷首,引領著我往府內走去。

    “沒忘什麼東西,只是剛剛回去的路上得了消息,說是新絳家中出了點事,讓我這兩天就趕回晉國去。臨走前,想同夫子道個別。”我加快腳步走到家宰身邊,“家宰,端木師兄早前買來的草藥還剩了些,待會兒我把它們按方子分一分,你每日只要按我分好的量加兩碗水煎煮開就好。還有,夫子的腿傷要勤換藥,每次換藥前都必須先把舊的藥泥清洗乾淨了才能再敷新藥。”

    “多謝先生記掛,鄙都記下了。”老家宰點頭應道,“可惜啊,先生才剛來沒兩日,這麼快就又要回去了。家主知道了一定很難過。”

    “晉國和魯國也不算太遠,我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回來看望夫子的。小孔伋,等你長大了,也到晉國來看蔡叔叔可好?”我笑著摸了摸孔伋的小腦袋。孔伋是孔鯉的獨子,生得聰慧機靈。自他的父親孔鯉去世後,他的母親不久就改嫁到了衛國。如今這孔府裡就只有他與年邁的孔丘相依為命。

    “好。”孔伋看著我奶聲奶氣地點了點頭,隨後又張開嘴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我笑著撫了撫他嬌嫩的臉頰,對家宰笑道:“孔伋好像有些睏了,家宰還是先帶他回屋睡覺吧,夫子那裡我自己去就好。”

    家宰低頭慈愛地看了一眼自己懷中眼皮打架的小兒,笑著欠身一禮退了下去。

    “夫子,拾求見。”我走到孔丘寢居前,整理了一番衣袍後,敲響了木門。

    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反應,看著緊閉的房門,我的心裡突然升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夫子,你睡了嗎?弟子要進來嘍!”我在門外又等了一會兒,見屋內始終沒有人回應,便自己伸手推開了房門。

    隨著吱呀一聲響,房門開了。我脫去布鞋探頭瞧了一眼,卻驚恐地發現孔丘整個人正斜斜地倒在案几之後。

    “夫子——”我急忙低頭鑽進了屋裡,一把扶起了孔丘,“夫子,你怎麼了?你能聽得見我說話嗎?”

    “嗯——”孔丘悶哼了一聲悠悠地醒了過來,他半睜著眼睛看著我,佈滿褶皺的臉上還留有未乾的淚水,“拾啊,你怎麼又回來了… …”

    “夫子,你這是怎麼了?方才明明還好好的……”我看著他臉上的淚痕,聽著他哽咽沙啞的聲音,鼻頭驀地一酸,“夫子,你若是難受就說出來吧,不要憋在心裡……”

    “哎,我沒事。”孔丘搖了搖頭,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他的手撐在蒲席上,卻意外地在席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夫子,你的手流血了?”我伸手去抓孔丘的手,卻不經意地在他手邊看到了半截被掰斷的竹筆。我拾起地上的竹筆,很快又在案几上找到了另外半截斷筆。 “夫子,你這是做什麼?”我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兩截斷筆,不可置信地望向了孔丘。

    孔丘坐起了身子,他低頭直直地看著案几上的竹簡,黯淡的眼眸中忽然落下一滴淚來:“不寫了,我早就不該寫了,如果我不作《春秋》 ,如果我不讓顏回整理古籍,他也許就不會死了。是我把他累死了,他還那樣年輕……”孔丘用他乾瘦皸裂的手輕輕地撫摸著竹簡上的字。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竹簡右下角的那幾滴暗紅色污漬顯得格外刺目。

    “夫子,收集、編整散落的古籍雖是你的意願,可也是顏師兄他自己的理想啊!人這一生若能心無旁騖地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奮鬥,那該是多麼歡喜的一件事。顏師兄寫完這卷書簡的時候,他心裡一定是高興的。如果他現在還活著,他一定不願見到夫子為了他而折筆停書。”

    “我知道他不會怪我,可我卻不會再作《春秋》了。”孔丘垂下頭默默地把書簡捲了起來,“我當年作《春秋》是為了讓天下間的亂臣賊子因為懼怕後世的口誅筆伐而有所收斂。但時至今日,他們早無一點廉恥之心,往後再作《春秋》也已經沒有意義了。我這一生……終是一事無成啊!”孔丘說到最後已經哽咽地說不出完整的話了。

    “夫子一生若以輔佐君主,富國強民為理想,那自然不能與管子、晏子相比。可在拾看來,夫子這一生卻又有管子、晏子不可匹敵的大成。你有我們,你有三千弟子遍布天下,你有這滿府的書簡可以薪火相傳教化後人。”

    “拾,為師有一句話想問你。”孔丘聽了我的話,突然抬起了頭。

    “夫子請問。”我抬手一禮。

    “吾之道可止亂世乎?”孔丘用袖口拭了一下眼角,端端正正地坐了起來。

    我沒想到孔丘會在這時候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一時便愣住了。我該說出自己的心裡話嗎?還是說幾句順耳的話勸慰一下他?我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終還是搖了頭:“不能……弟子認為,夫子之道不可以止亂世。”

    “為何?”

    “弟子敢問夫子,這天下因何而亂?”

    “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禮樂崩塌,道德淪喪。”

    “夫子之意是說只要我們每個人做好自己該做的事,都遵守既定的道德準則,那就能成就一個有序的天下,沒有戰爭的天下?”

    “正是。”

    “夫子,'做好自己的事'這句話聽起來簡單,可在這樣的亂世裡要做到卻絕非易事。人若能在安全富足的情況下講道德,在弟子看來已經難能可貴。但夫子期望的卻是世人在危難重重,朝不保夕的情況下還能堅守禮義道德。這實在是太難了,這是對君子的要求,對賢人的要求。魯公做不到守禮,是因為他害怕季孫氏;陳恆弒君,是因為他不殺了齊公,死的便是他陳氏一族。在這樣的亂世裡,人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諸侯、卿族、大夫、庶人,大家都一樣。在這種時候你要讓他們去做君子,他們自然做不到。”我說到這裡不由頓了頓,深怕自己剛剛的言辭已經傷害到了這位原本就深陷哀慟的老人。

    “繼續往下說。”孔丘看著我意外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儘管他的笑容消失得很快,但我依舊捕捉到了那抹笑容之中的欣慰。

    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夫子,現在不管是在哪個國家,從諸侯到庶人,大家想的最多的都不是道德,而是生存。如果天下間人人都是君子,那夫子以禮治國的理念自然可以實現,亂世也會就此終結。只是,這天下又有幾個真正的君子呢?夫子之道,在弟子看來是'人之道',道在人中,由人傳承,利不在當下,而在千秋萬代之後。一百年,一千年,當亂世終結,當我們所有人都化為塵土,當耕地的農人和砍柴的樵夫,當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能通過學習懂得禮義道德時,也許夫子心中那個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至高理想就能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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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是公元前481年,這一年孔子最喜愛的學生顏回去世,這一年魯公和季孫氏拒絕出兵伐齊,這一年孔子停寫《春秋》,這一年距離孔子逝世只有兩年……

    我崇敬有純潔理想的人,崇敬那些為理想活著的人,因為我們太容易為現實折腰了……

    這一段故事有些沉重枯燥了,馬上會有新的精彩出現的~~~~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28 22:45
第二百四十九章 孟談遇險


    孔丘聽了我的話久久不語,我跪坐在他面前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最後,孔夫子告訴我,我剛剛說的那些話正是他當初收集古籍編纂《詩》、《書》、《禮》、《樂》、《易》的初衷。他要孔門弟子在天下各國廣開私學教化黎庶,他要藉此把自己未能實現的理想交付給後人。他說他無力拯救這個亂世,但他卻能通過教育讓更多的人去思考救世的方法。有朝一日,終會有人開出一劑真正能夠救世的藥方。

    在我們的交談中,時間轉眼即過,直到于安敲開了我們的房門,我才知道自己已經在孔府待了一個多時辰。

    無恤和四兒還在家裡等著我,張孟談的消息我還沒來得及詢問,現在是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我起身向孔丘辭別,但這一次我如實向他表明了我和無恤的身份。

    孔夫子絲毫沒有怪罪我們之前的隱瞞,他反而極慶幸自己能與趙鞅之子,史墨之徒有過一番深談。見孔丘對史墨在易學上的造詣頗為讚揚,我便興奮地告訴他,史墨因為受了他的啟發,也已經在新絳城裡著手整理晉國的各類古籍。聽了我的話,孔丘突然落了淚,只是這一次他的嘴邊帶著久久不消的笑意。

    孔丘拄著拐杖把我和于安送到了大門口,我像當日拜師時一樣對他行了跪拜大禮。

    “夫子,弟子要走了……”

    “去吧,有機會再來曲阜看望我們。”孔丘俯身把我扶了起來。

    “嗯,一定。”我彎腰再施一禮,翻身坐到了于安身後,“夫子你快進去吧,你腿上有傷不可久站。”

    “知道了,去吧。”孔丘笑著朝我點了點頭。

    于安帶著我策馬前行,孔丘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府門外目送著我們離開。我看著他越來越小,最後徹底被黑暗吞沒的身影,忽然心痛難抑。

    “阿拾,你怎麼了?”于安察覺到我的異樣,轉頭問道。

    “沒什麼,只覺得有些難過。”我環抱著于安的腰,轉頭痴痴地望向了半空中的一輪銀月。這天下只會越來越亂,我們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痛苦地掙扎,但是卻沒有人知道點燃光明的火種在哪裡……

    于安帶著我快馬加鞭一路狂奔,待我回到小院時,迅猛的夜風早已吹散了我心中對混亂世事的所有感慨。我現在只關心一件事,那就是——張孟談還活著嗎?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張先生到底怎麼了?他沒有和你一起回來,對嗎?”我跳下了馬背,於安牽著馬把它栓在了路邊的一棵大樹上。

    “沒有,他和我在半途上分開了。”

    “為什麼?”我問。

    “高氏的人沒有來接齊公和君夫人,我們半路上又遇到了陳氏的追殺。張先生駕著馬車想要引開敵人卻不幸落入了湖水之中。”于安低著頭一邊說一邊朝巷子裡走去。

    “馬車落了湖?那你呢,當時你在哪裡?齊公和君夫人又在哪裡?”我小跑兩步追上了他。

    “我當時帶著齊公和君夫人繼續往北逃,但後來逃到舒州的時候又被陳恆的人追上​​了。”

    “齊公和君夫人被抓了?你逃出來了?”

    “不,我沒有逃。我們當時藏身在舒州城外的一間農舍裡。那日我去城裡買糧,回來的時候農舍的主人和我留下來保護齊公的三個兄弟都已經被殺了。而齊公和君夫人也不知所終。”于安走到院門前輕叩了兩下門上的青銅環:“四兒,我們回來了!”

    “你是親眼見到張先生的馬車掉進湖裡的嗎?馬車落了湖,張先生難道沒有逃出來嗎?”

    “那是個兩丈多高的小懸崖,張先生是連馬帶車一起落的湖。我當時根本沒有時間去救他。但後來,我從舒州回來時曾到湖邊的小村子裡尋過他。村民說……”

    “說什麼?”我一步跨到于安面前焦急問道。

    于安眉頭一蹙低下了頭,我身旁的大門卻嘩地一下打開了。四兒笑盈盈地扑出來抱住了我:“阿拾,你可回來了!”

    “嗯,回來了。”我笑著抱住四兒,卻把詢問的眼神投向了于安。四兒這麼高興,難道無恤和于安還沒有把張孟談的事情告訴她?

    于安看了一眼四兒,沖我搖了搖頭。

    “好了,好了。”我笑著拍了拍四兒的後背,“你這是要把我們兩個都堵在門口嗎?快,我今日還沒吃晚食呢,去給我弄點吃的來吧!”

    “好的,無恤公子也還沒吃呢,我和魚婦去熱點菜粥,一會兒給你們送到房裡去。”四兒鬆開了抱著我的手,轉頭羞答答地看著于安道​​:“你呢,可也餓了,我剛剛做了黍團子,你要不要嚐嚐?”

    “好,麻煩你了。”于安微笑著朝四兒點了點頭。

    四丫頭臉一紅,轉頭看了我一眼便跑進了府裡。

    “只給我喝菜粥,倒給你做了團子。看來,這丫頭跟不了我幾天了。”我看著四兒的背影失聲笑道。

    “齊國的事無恤不讓我告訴四兒,怕她心思多會亂想。”于安扶著門板將我讓進了院中。

    “嗯,她知道了也沒什麼好處,徒惹她傷心自責罷了。湖邊的村民怎麼說?可是有人見到張先生了?”

    “村民說駕車的馬倒是拖著車子游上岸了,但駕車的人卻沒瞧見。”

    “張先生肯定是偷偷逃走了,不過從舒州走到曲阜恐怕得耗上他兩個月時間了。”我一聽于安說駕車的馬都拖著車子游上岸了,心裡頓時就鬆了一口氣。張孟談雖是個文士,但勝在頭腦機敏,他肯定是藉著落湖之機游水遁走了。

    我笑著握起拳頭在于安身上狠狠捶了一計:“你說你這個人,路上同我賣什麼關子啊,害我擔心了這麼久。走走走,今晚讓四兒備上一壺酒,讓我們為遲到的張先生喝上一杯。”一直壓在我心上的大石終於落了地,我深吸了一口氣,雀躍著跳上了主屋的台階:“紅雲兒,你在哪?我回來了!”

    “阿拾”,于安緊跟幾步走上台階拉住了我的手臂,“我們先別打擾無恤吧!”

    “為什麼?”我轉頭看著于安不解道。

    “張先生落湖時​​被水草纏住了雙腳,淹死了。”于安握在我手臂上的手驟然一緊。

    “你說什麼!”

    “事發後幾日,村民中有人從湖中撈起了一具屍體,聽說屍體的腳上纏滿了水草。”

    “可……可屍體也許是其他人的啊?夏日天熱,貪涼游水的人那麼多……”

    “撈到屍體的人留了張先生的髮冠和衣服。等我去的時候,屍體已經埋了,衣服也已經被拿去換了糧。但髮冠還留著,我已經贖回來了。無恤也看過了,是張先生的。”

    張孟談死了? !他死了!

    這,這不可能!我撇下于安朝無恤的寢居飛奔而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9 20:36
第二百五十章 黑暗光明


    我輕輕地推開了無恤的房門,房間裡靜悄悄的,角落裡那座九盞連枝樹形燈只燃著最頂上的一盞。 一燈如豆,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無恤跪坐在陰影裡,見我進了屋才緩緩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剛進門呢,怎麼人在屋裡也不把燈點亮些?”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喑啞的聲音卻驀地讓我心中一揪。

    “四兒說你今天沒吃晚食,待會兒要不要陪我一起吃一點?”我快步走到燈座前,踮起腳用取火的木籤在頂燈上引了火。

    “好,都隨你。”無恤走到我身旁,取過我手裡的木籤逐一點燃了燈架上剩餘的八只燈盞,“孔夫子那裡還好嗎?我聽說他病得很重。”

    “嗯,腿傷倒是好治,只是心中的鬱結恐怕一時難消。紅雲兒,你呢?你還好嗎?”燈盞一只只地被點亮,無恤憔悴哀傷的臉也漸漸地清晰了起來。

    “孟談的事你都知道了?”他一口吹熄了木籤上的火苗,轉身踱到了窗邊。

    “嗯,于安剛剛都告訴我了。但你別太擔心,張先生處事一向機敏多智,湖裡的屍體也許是他故意留下來迷惑陳氏的。”

    “是嗎?如果湖裡的屍體是別人的,那他逃脫後為什麼沒有直接來曲阜?又為什麼不給我傳消息呢?”無恤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推開了牆上的蒙紗窗戶,“阿拾,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給我希望。孟談與我相識多年,但他從沒有在我面前下過水。他說他怕水,他這一輩子唯一不想學的便是游水……”無恤的聲音倏然哽咽,抓在窗楞上的手,骨節凸立盡現。

    “紅雲兒……”張孟談對於無恤而言,也許就如同四兒之於我。他此刻心中的悲痛,我感同身受。我很想在這時候說些什麼來勸慰他,可我知道,一個不識水性的人駕著馬車從兩丈高的斷崖上落入湖中,那他幾乎就沒有生還的可能。但是,像張孟談這樣的人,他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地死掉?

    窗外,月華清冷,如水瀉地。在那一片如煙似霧的月光中,于安就背對著我們站在一樹合歡花下。他的身影讓我想起了張孟談,我剛到臨淄城的那一夜,他就像這樣背著手站在我窗外。至今,我仍舊清楚地記得他暗夜回眸時投來的那束冷光。我不是通達鬼神的神子,我也從不盲信直覺,但是這一次,我卻想要相信自己心底的那個聲音。

    張孟談並沒有死,他絕不是一個那麼容易死掉的男人。

    “紅雲兒,阿素來了曲阜,你見過她了嗎?”

    我把手覆在了無恤手上,他反手一握扣住了我的手:“沒有,我派人潛入季孫府給她傳過消息,但她好像在故意迴避我們。”

    “迴避我們?難道她有張先生的消息卻不願告訴我們?”

    “這個女人的城府很深,現在就算她願意告訴我孟談的消息,我也沒辦法相信她了。”

    “為什麼?”

    “因為,我留在齊國監視范吉射和范虎的人傳來了消息,不日前這父二人已經在齊國莫名失踪了。”

    “是阿素把他們藏起來了?!”

    “也許吧,沒有了這兩人作籌碼,我們就不可能再從那個女人口中得到什麼確切的消息。現在看來,當初她背棄陳恆,私下集結遊俠兒到山谷中搭救我們,也許只是麻痺我們的一個手段。她對孟談有情是假,搭救陳盤和范氏父子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你是說,阿素早就知道高氏不會出兵來援,也算好了齊公和魯姬最終還是會落在陳恆手裡?她——利用了我們了!”我的話剛一說出口,就被自己的這個設想嚇了一大跳。阿素在最後關頭營救我們,不是因為她與張孟談有情,也不是因為她要報答我的救父之恩,她只是要從陳遼手中救出陳盤,又或者說,她根本就是想藉此機會幫陳盤殺了陳遼,再把殺人的罪名推給無恤? !而她也根本沒有背叛陳恆,因為她知道齊公和魯姬就算能逃得一時,最後依舊還是兩個死人!

    如果真是這樣,那阿素就太可怕了……

    “紅雲兒,那你可知高氏那邊為什麼沒有出兵來接應齊公嗎?”

    “不知道。”無恤搖了搖頭。這時,四兒和魚婦有說有笑地抬著一只酒罈從窗前經過,無恤面色一凝復又抬手合上了窗戶:“我派去高宛城的人還沒有來消息,最大的可能便是高氏宗主因為懼怕陳恆,所以臨時改了主意。”

    “那高大哥他……”

    “高僚沒有傳消息給我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背叛了我們的約定,二來便是他身不由己。”無恤嘴唇一抿,彷彿要把失望、苦澀、痛苦全都揉碎在他口中。

    “紅雲兒,你別太難過……高大哥也許是受了族人的制約才不能及時跟你聯繫的,而張先生那裡我們也可以再派人去齊國查探一番。”

    “不,阿拾,我不難過。”無恤冷笑一聲轉頭望向了自己懸掛在牆壁上的青銅長劍,“這才是爭鬥,這才是血淋淋的現實。技不如人就只能迎接失敗,敗了就勢必會失去自己重要的東西。一個人如果不想要失去,就只能逼迫自己一直贏下去。我幸福太久了,久得居然忘了這個道理。”無恤緊鎖著眉頭,他眼裡的哀痛在這一刻突然化成了可怕的陰狠的殺意。

    我心裡一慌猛地抱住了他:“是計劃總會有出錯的時候,這與幸福無關,你不能這樣想……”

    “不,我原可以將計劃做得更周密,我原可以用毒辣的手段。阿拾,你太美好,太溫暖,我和你在一起也會想要變得善良,變得光明。可我不能善良,我這樣的人只有活在黑暗裡才有可能會贏。如果不能贏,我就會不停地失去心裡重要的東西。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兄弟,我不想再失去你……可我,我又該怎樣擁有你?”無恤嘆息著捧起了我的臉,“站在光亮裡的我護不住你,站在黑暗裡的我終有一日會被你唾棄,阿拾,告訴我,我該怎樣擁有你?”

    眼前這雙絕望的眼睛,深不見底的瞳仁,將我的心瞬間拉入了黑暗的虛空。

    “不,不要放開我!”我兩手一抬死死地握住了無恤的手腕,“紅雲兒,我的心從來都不是乾淨的,我利用過人,傷害過人,我也殺過人。我和你是一樣的,我們都曾活在黑暗裡,但我們可以一起努力,努力在光明裡生存。這世界上通往勝利的道路有很多,我們不一定要選擇最黑暗的那一條。但是,無論你將來選擇了哪條路,我都不會放開你的手,所以,也請你不要放開我的手。”

    “不……”無恤雙臂一展緊緊地抱住了我,“阿拾,自我遇見你的那日起,我從沒有想過要放開你的手,一次都沒有,也永遠都不會……”

    “紅雲兒,你不會只是一個人,相信我,張先生也沒有放開你的手。他一定還活著,活在一個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我能看見,看見你們再重逢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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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百五十章了,啊,讓我不要臉地喊一聲吧,我是小強中的戰鬥機~~~~~~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9 20:41
第二百五十一章 洗塵家宴


    我抱著無恤,默默地在心裡祈祝著張孟談的平安,直到四兒敲響了我們的房門。

    無恤打開了門​​,對一切災難毫不知情的四兒一臉興奮地拉著我來到了主屋。

    原本我以為今晚只得菜粥配黍團對付一頓,沒想到一會兒的功夫,她和魚婦居然整出了滿滿一桌的菜餚。黃色陶釜裡是汩汩冒泡的熱粥,青銅高腳豆裡盛著肉香四溢的肉糜,清漆松木大案上還放著一碟碟葵菜、瓜條、小魚乾。最令我驚奇的是,桌案的一角還放著一罈用黑色雲雷紋大罐裝著的桃花釀。

    我拿竹節制的酒勺在罈裡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酒液,湊到鼻尖下深吸了一口氣又低頭淺酌一口,不由驚嘆道:“真的是桃花釀!你是從哪裡買來的?難道魯地也種桃花?”

    “怎麼樣,是不是和你當年釀的味道極像?”四兒笑盈盈地挽住了我的手臂,“前幾日魚婦同我說,市集上新開了一間楚人的釀酒鋪。我想著今天晚上要替你和于安洗塵就特地過去瞧了一眼。沒料到,居然被我買到了這最後一罈桃花釀。無恤公,我聽阿拾說,她早年也贈過你一壺桃花釀,今晚你可要再嚐嚐這味道?”今晚的四兒美得讓人心醉,她穿了一件冰紈制的乳白色短衣,身下繫了一條蕊黃色繡玉蝶的襦裙,烏黑油亮的髮辮中一朵淡粉色的合歡花襯得她愈發嬌美。

    四兒這會兒說話的聲音明顯比平日要高亮許多,她每說一句話眼睛都會不由自主地瞟向無恤身旁的于安。我將她小女兒的心思全都看在眼裡,不由抿唇一笑,伸手取過了她手上的紅漆雙耳杯:“你這丫頭若是想喝酒,我和于安陪你喝就是了。 紅雲兒今天不太舒服,你就讓他安安心心喝碗粥吧!”

    “阿拾,無妨的,也給我滿上吧!當年你送的那壺桃花釀我可連一滴都沒喝到呢。”無恤笑著把杯子遞到了我面前。

    “不行,你還是別喝了,我給你盛碗粥,你吃完早些睡吧!”他替我瞞著四兒,他不想讓自己的哀痛破壞四兒此刻的快樂,他臉上的笑越是雲淡風輕,我心裡就越心疼他。

    “嘿,姑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主人要喝酒你怎麼能攔著呢?”案几的那一頭,阿魚正夾著一個黍團打算塞進嘴裡,他聽了我的話,啪的一下放下竹箸,竄上來不由分說地奪走了我手裡的竹勺,“​​來來來,主人,我替你滿上,有什麼開心不開心的,喝酒啊都管用!”

    “管什麼用?酒到了你阿魚的肚裡還不是只管一件事!”

    “管什麼事啊?”阿魚給無恤滿斟了一杯桃花釀,轉頭笑嘻嘻地看向我。

    “當然是管你睡覺啊,三杯倒地,五杯打呼嚕。”我氣惱地在阿魚背上捶了一拳,無恤和四兒卻笑開了,連魚婦也捂著嘴巴低下了頭。

    “哦?莫非阿魚兄弟不勝酒力?那今晚可要便宜我們幾個多喝幾杯了。”于安微笑著把酒杯遞給了阿魚,“有勞了,阿魚兄。”

    “姑娘!”阿魚漲紅著臉一掌拍在酒罈上,“你也太小看我阿魚了,上次的桂酒是……是我喝不慣!這一次,哼,半壇都算我的。”

    “阿魚大哥啊,你就別逞強了!”四兒往我碗裡夾了一根瓜條,歪著腦袋對阿魚笑道,“莫說上次你喝不過無恤公子,照我來看啊,連我家阿拾你都未必拼得過。”

    “阿拾很能喝酒?”無恤和于安原本正低著頭,聽了四兒的話,他們幾乎同時把臉轉向了我。

    我尷尬一笑,連忙擺手。身旁的四兒扑哧一笑,看著我樂道:“她啊,喜釀酒,更喜飲酒。小時候經常喝醉了躺在屋頂上睡覺,我和將軍要是找不到她,只要尋著酒味上屋頂就一定沒錯。那年蔡夫子離世,她偷喝了楚國的香茅酒,就折腰躺在屋頂的飛簷上睡覺,可把將軍嚇掉了半條命。哈哈,還有,還有,阿拾你記不記得咱們十歲那年……”

    四兒越說越興奮,我一伸手在她後腰上猛擰了一把:“死丫頭,就你話多!”

    “啊——”四兒吃痛在我肩上連拍了幾掌。

    我躲開四兒的手,笑著對于安道:“來,于安,咱倆換個位置吧,免得有人嫌隔著一張桌子看不清你的臉,就拿我的糗事取樂。”

    “你又臊我,明明是你自己想坐到無恤公子身邊去……”四兒一抬頭,正巧對上了于安的眼睛。她小嘴一閉,臉上的紅暈一下就延到了耳廓。

    “諾!”于安低頭一笑端著酒杯站了起來。我湊到四兒耳邊調笑道:“瞧,丫頭,他來了,你要怎麼謝我?”

    “臭阿拾,別走。”四兒羞紅著臉,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

    “口是心非!”我沖她做了個鬼臉很快就跑到了無恤身邊。

    四兒見于安在她身旁落座,原本放在案几上的雙手一下就握成了拳。和這天下所有陷入愛戀的少女一樣,她這一晚上都在想方設法地引起心上人的注意,可等于安真的坐到她身邊時,她卻害羞了,羞澀地講不出一句話來。多少年了,于安一直是她的夢,她的神。此時她僵硬地坐在那裡,臉上卻蕩漾起了迷人鮮豔的容光。

    無恤看著他們兩個,嘴角噙著笑,手上的酒也一杯接著一杯。

    “別喝那麼多,要不要先吃個黍團,我替你舀一勺肉糜做蘸料?”我奪過了無恤的酒杯。

    “神子大人,我已經選擇了相信你的直覺,所以別擔心我,我真的沒事。”

    “真的?”

    “真的。”他溫柔地看著我,取過我的酒杯,繼而握住了我的手。

    阿魚和于安推杯換盞喝了幾杯後,這會兒舌頭已經變大了,他抱著酒罈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搖頭吃吃笑道:“哎,都成親吧,成親吧,成了親就能生一屋好看的娃娃。”

    “阿魚你想當爹了?”我想起齊長城腳下那個心慕無恤的婦人,笑著問道。

    “那是,沒兒子怎麼對得起祖宗,哈哈,現在我也有漂亮女人了……”阿魚仰頭狂飲了一杯酒後笑嘻嘻地站了起來,“婦人,走,給我也生個漂亮的娃!”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魚婦面前,身子一彎一下就把魚婦扛到了肩上。

    魚婦驚呼出聲,站在門邊的劍士首見狀連忙衝上來攔住了他:“阿魚不可放肆,主人還在這裡呢!”

    “首,讓他去吧!”無恤笑著朝劍士首揮了揮手,“這規矩和禮節等到了新絳城後再做不遲,現在不用這麼拘謹。”。

    “主人,你什麼時候才有本事讓姑娘也給你生個娃啊?”酒蟲入腦的阿魚當著我們的面重重地拍了拍魚婦的屁股,然後搖搖晃晃地扛著他的女人出了屋。

    “以後可不能再讓他喝酒了,一準誤事。”我看著阿魚羞惱道。

    “桃花釀易醉,你忘了告訴他了。”無恤笑著捏了捏我的下巴,起身拎起了剩下的半罈酒:“阿舒,走吧,我們也上屋頂喝酒去? ”

    “好主意!”于安點了點頭,一口飲盡杯中之物:“阿拾,你也來嗎?”他此刻身形搖晃,面色酡紅,似乎也有些醉了。

    “我就不陪你們喝了。這麼熱的天,我可有三日沒有洗澡了,要不是這酒香濃烈,你們早就被我身上的酸臭味熏倒了。”

    “呵呵,進門我就聞見了。”四兒看了于安一眼跑過來牽起了我的手,“走吧,衣服和香料我都替你備好了,咱們去瞧瞧後院的水可是煮開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9 20:45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七年的夢


    待我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換上了四兒準備的天青色薄絹深衣時,門外已是月上中天。

    青衣無恤,白衣于安,他們並肩坐在青瓦飛簷之上,頭頂是柔光漫射的圓月,身後是一片迷離閃爍的星光。他們且飲且笑,夜風中,兩個衣袂輕揚的身影彷彿凌於所有世俗塵囂之上。

    四兒仰頭望著月光下白衣勝雪的男子,手指不自覺地撫上了髮間花鬚低垂的合歡花。

    “阿拾,那真的是他嗎?”她低低吟道。

    “是他,是你的青衣小公回來了。”我看著四兒沉醉迷濛的面龐,一顆心頓時化成了一池柔波。她是帶給我溫暖和光明的人,我想讓她幸福,如果這世間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永遠像現在這麼快樂,那我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他。

    “真好,你也在,他也在。”四兒哽咽著,垂在衣袖下的左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四兒,你想嫁給他嗎?”我看著四兒輕聲問道。

    “不,我不要嫁給他。”四兒轉過頭,她的眼睛在哀傷,她的嘴卻幸福地微笑著,“阿拾,我配不上他,他值得更好的姑娘。等我及笄了,把我許他做妾吧,我只要能待在他身邊,遠遠地看著他就知足了。”

    “傻丫頭,我的傻丫頭,你怎麼能這樣想?”我鼻尖一酸,扯過四兒的手緊緊地抱住了她,“你怎麼會配不上他?你那麼美,那麼善良,你值得這世間最好的男人來愛你。相信我,我會讓他娶你的,我會風風光光地讓你成為他董舒的嫡妻。”

    “是妻是妾,我不在乎……剛剛就在那棵樹下,他親手為我簪上了合歡花。阿拾,現在的我幸福得快要死掉,我好想就這麼死掉……”四兒把臉枕在我的肩膀上,她痴痴地夢囈一般地述說著,“阿拾,他說他這一次不走了,他要和我們一起回新絳,他再也不會離開了。阿拾,阿拾……”

    “嗯?”

    “你說,如果他不喜歡我怎麼辦?如果他不要我怎麼辦?”四兒的手猛地用力抓住了我腰間的紅帛帶。

    “傻丫頭,他自然是喜歡你的,他一整晚都在看著你笑。”我輕輕地撫摸著四兒的頭髮,側頭看向了屋簷上如春山般挺立的男。他是四兒的一個夢,一個整整做了七年的夢。如今,我要讓這個夢變成現實。

    “四兒,是你在雪地裡發現了他,也是你救回了他,今年冬天找個下雪的日嫁了吧。飛雪、紅衣、白馬,你會美得讓整座新絳城的女人都嫉妒你……”

    “不,我不要別人嫉妒我。”四兒抬起了頭笑著抹去了臉頰上的淚水,“阿拾,答應我一件事吧!”

    “什麼事?我答應你。”四兒從小到大很少會同我要求什麼,因此我不假思索立馬同意了。

    “我和他的婚事,你不許騙他,更不許逼他,我只要他高興就好。”

    “傻瓜……”我搖著頭重重地拍了一下四兒的腦袋。董舒是董安于的兒子,趙鞅既然會把他爹的靈位放進趙氏的宗廟,那麼對於這個董氏遺孤,他自然也會格外看重。新絳城裡想要巴結趙鞅的人多如牛毛,在他們把女兒送給于安之前,我無論如何都要讓于安以嫡妻之禮娶了四兒。

    “四兒,妻與妾一字之別卻差之千里。這件事情,你得聽我的……”

    我拉著四兒手才說了半句話,不遠處的屋簷下卻突然傳來了砰的一聲重響。我心中一驚慌忙轉頭去看,卻只見兩個原本天人一般的男子這會兒正仰面躺在地上,揉著腦袋醉醺醺地傻笑。

    “怎麼了?怎麼摔下來了?”我和四兒相視一眼急忙跑了上去。

    “沒站穩,地變軟了……”無恤皺著眉頭拍了拍身下的青石地,而後在地上連著滾了兩圈把自己的一條腿架在了于安肚上,“小舒,你居然也學會喝酒了……我們真是有太久沒見了,變了,都變了……”他吃笑了兩聲,一頭趴在了于安身旁。

    “你呢?你這個養馬的瘋子——”于安伸手重重地推了一下無恤的腦袋,“誰能想到,養馬的瘋子要做趙世子了……變了,什麼都變了,早就回不去了……”于安醉眼朦朧地仰起了下巴,他痴痴地望著天頂上的明月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幾不可聞的嘆息。

    這兩個人在說什麼了……

    “阿拾,這可怎麼辦?”四兒看著地上滾做一團的兩個人,滿臉著急。

    “你扶于安回屋,我扶紅雲兒回屋,今晚只能先這樣了,讓他們兩個都早點睡吧!”我起身把無恤的腿從于安身上搬了下來,然後又蹲下身扯著他的兩隻胳膊努力想把他從地上背起來。

    “紅雲兒,你醒醒,我背你回去。”

    可不管我怎麼努力,喝醉了酒的無恤像是故意同我唱反調,整個人重得要死不說,還老扯著我往後倒。我試著背了他兩回,兩回都被他墜著躺倒在了地上。

    “阿拾,這樣不行的。你等一下,我去叫阿首來幫忙!”四兒用絹帕擦去于安額間的汗水,提起裙擺一邊叫著劍士首的名字一邊朝主屋裡跑去。

    “你怎麼能把自己喝成這樣?”我無奈地放開了無恤的胳膊,還沒等我回身扶住他,他已經又一次躺倒在了地上。

    我看著他散亂的髮髻,通紅的面龐,心中一陣唏噓。張孟談出了這樣的事,他們兩個恐怕都不好受吧。雖說喝酒的時候兩個人都在笑,但嚥下喉嚨的桃花釀也許早已經變成了滿是愁緒的苦酒。桃花釀固然醉人,可這世上又哪裡有比苦酒、悶酒更醉人的酒呢……

    夜深了,滿天的星斗失去了光華,我坐在兩個醉酒的男人中間,望著一地飄落的合歡花,一聲長嘆。

    之後,劍士首終於來了。他背走了無恤,我和四兒攙扶著于安回了屋。

    這裡原本是四兒和魚婦的房間,但今晚阿魚扛走了他的女人。

    “你確定要留下來嗎?我可以讓阿首來照顧他,畢竟你們還未成​​婚,這裡也還有別的人。”我替于安脫去了鞋靴,又俯身取了榻上的薄被揚手抖開。

    “你不怕人議論,我也不怕。”四兒點燃了嵌在牆壁上的油燈,又轉身從牆角的水罐裡倒出了半盆清水,“況且他現在醉成這樣,你便是用十匹馬來拉我,我也是不會走的。”

    “好吧,那你好好照顧他,我回去看看無恤。”我替于安掖好了被角,轉身要走,卻冷不防被床上的人拖住了手。

    “別走……”他閉著眼睛,乾澀的嘴唇微微一啟,沙啞地吐出了兩個字。

    “不走不走。”我蹲下身一邊輕輕地拍著于安的手背,一邊轉頭對四兒笑道:“瞧,我讓你走,人家還不願意你走呢!快來吧,我那邊還有一個難伺候的主子在等著我呢!”

    “來了來了。”四兒擰了一條濕布,小心翼翼地把于安的手接了過去。

    “那我走了,你替他收拾好了,也早點睡。”

    “嗯。”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10 20:45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不寧之夜


    當我走進這間昏暗的屋子時,劍士首已經離開了,無恤正躺在床榻上枕著手臂出神地看著我。

    “你怎麼又醒了?我以為你已經醉暈了。”我微笑著在床沿坐下,用手輕撫著他的臉龐。

    “你的手好涼…​​…”無恤溫柔一笑按住了我的手。

    “你的臉好燙。”我看著他被酒氣和悲傷染紅的眼睛,不禁嘆息道,“你不該喝那麼多酒,借酒澆愁不像是你會做的事。”

    “那什麼才像我會做的事?”無恤深吸了一口把頭枕在了我的腿上。

    “你總是那麼冷靜,即使不說話的時候也像是在思考。每次你看著我笑,我都會覺得你已經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就像現在這樣,嘴角彎彎的……”我笑著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他微微上揚的嘴唇,“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你好像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只是故意不告訴我。你喜歡看我像個傻瓜一樣苦苦尋找答案。”

    “你是這樣想的?”他凝視著我,溫柔的眼睛裡彷彿要沁出水來,“阿拾,原來我在你心裡竟是無所不能的。我該得意嗎?”

    “哪個說你無所不能了?”我拉過枕頭,扶著他的腦袋靠了上去,“你剛剛在外面裝醉是故意要看我出醜嗎?小心你下次真喝醉了,我由你在外面吹風,絕不心軟。”

    “狠心的女人。今晚我是有些醉了,站不穩也是真的。不過,我裝酒醉不醒倒的確有別的原因。”

    “什麼原因?”

    無恤笑著拍了拍床褥:“很晚了,上來睡吧!”

    “什麼原因?你別跟我賣關子了。”我脫去襪套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床,一掀開被子卻吃驚地發現原本掛在牆上的青銅劍竟被無恤放在了床中央,“發生什麼事了?你這是做什麼?”我驚疑道。

    “別怕,只是以防萬一。”無恤一個側身把劍換到了左手。

    “防什麼萬一?你看,你這人就喜歡看我著急!”我氣惱地推了無恤一把。

    “真的沒什麼。”無恤捉住了我的手,“我只是覺得阿魚的女人這兩天有些奇怪。”

    “魚婦?她怎麼了?”

    “她很清楚阿魚和阿首的酒量,今晚的桃花釀卻是她故意引四兒去買的。”

    “于安平安歸來是件喜事,她引四兒去買酒也沒什麼奇怪啊?”我鬆了一口氣,幫無恤重新拉好了被子,“再說,她是我們從齊國野地裡劫回來的,不可能是陳氏或者其他人的奸細。你這回啊,真是想多了。”

    “前日,阿首告訴我,他在巷子口撞見魚婦與一個年輕男子頭碰頭地說話。”無恤似笑非笑地說道。

    “你懷疑什麼?那男人是陳氏的人?”

    “不,陳氏的人現在正忙著收拾齊公死後的爛攤子,沒空派人殺我。我猜那男子應該是個盜賊,不是劫財便是劫人。”無恤輕笑一聲,扯著我在他旁邊躺了下來,“好了,睡吧,也許魚婦只是找了個比阿魚好的男人,她用酒灌醉我們許是打算今晚趁夜色與情人私奔吧!”

    “呵,這倒極有可能。我們後日就要出發回晉國了,她若真在魯國找了新情人,今晚是該走了。”我往無恤身邊靠了靠小聲道,“如果真的是這樣,你要阻攔她嗎?”

    “攔她?為什麼?可憐的阿魚啊,我的小婦人還在這裡,他的漂亮女人可就要跟人跑了。”無恤嘴角一揚伸手摟住了我的腰,

    “那你不打算告訴阿魚?”

    “告訴他?若我告訴了他,魚婦現在早已經是具屍體了。”無恤輕笑一聲閉上了眼睛。

    “那就不告訴他。以後再給他找個安分的女人。”

    “嗯。”

    酒意漸漸地湧上了頭,我暈沉沉地很快就睡了過去。

    這一覺,我睡得並不踏實,夢中總有一個女人不遠不近地站在迷霧裡。我向前走一步,她便往後退一步,我問她是誰,她卻只是搖頭。我被逼急了朝她猛衝上去,迷霧卻突然間消散了,出現在我面前的只有一張不住往外滴血的嘴。

    那張嘴裡沒有舌頭。

    我驚叫著坐了起來,但就在這時,更加可怕的事情卻發生了。

    一左一右,兩道凜冽的劍光劃破黑暗猛地在我頭頂相擊!呼嘯而過的劍氣揚起了我的長髮,劍鋒摩擦之聲令人寒毛直立。

    “紅雲兒!”我驚惶大叫。

    “待著別動!”無恤高喝一聲,兩手持劍硬生生將站在床榻上的黑衣人逼了下去。

    此時,屋裡的油燈早已經熄滅,黑暗中,唯有窗戶四周透進來的幾縷冷光讓我看清了眼前的場景。

    與無恤纏鬥在一起的是一個蒙面持劍,黑衣黑履的男人。他的劍術明顯不如無恤,但他出劍的方式卻異常狠辣。劈、斬、刺、劃,他的每一劍都不遺餘力,他的每一招都直擊無恤周身要害。

    我緊靠著牆壁看得膽戰心驚,這個男人只攻不守,他不為自己生,卻只為無恤死!

    儘管黑衣人豁出性命不顧,但他的劍術卻無法與無恤抗衡,很快無恤手上的劍就染了血。

    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黑衣人的身上已經受了好幾處劍傷。當無恤的劍劃過他的後背時,我幾乎聽到了皮肉綻開的聲音。

    “放下劍,我饒你不死!”無恤想要留下活口,但黑衣人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依舊不要命地朝他連連出招。

    無恤連避幾招,男人卻越攻越猛。

    突然,無恤的身形變快了,黑衣人開始頻頻受傷。無恤的劍光將他團團圍住,血液噴濺的聲音伴著皮肉開裂的悶響不停地傳入我的耳朵。

    我以為那人很快就會不支倒地,但他一次次地被擊倒,卻又一次次地爬了起來。

    張孟談的噩耗,齊國的敗局早已亂了無恤的心緒,黑衣人此刻的頑強反而越加惹惱了他。無恤不斷地在黑衣人身上留下傷口,他在逼他棄劍投降。

    看著眼前的場景,聽著劍鋒劃開衣服和皮肉的聲音,我的心忽然一陣陣地發麻。我知道無恤心中有難消的怒氣,但我卻不忍再看下去了。

    “紅雲兒,打飛他的劍,他不會放棄的!”我衝無恤大叫了一聲。

    哐啷一聲,我話音剛落,黑衣人的劍亦已落地。

    “誰派你來殺我的?”無恤一收劍勢,看著黑衣人冷冷問道。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10 20:48
第二百五十四章 獸面公子


    黑衣人捂著腰上的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他的腳邊,一灘暗色的血漬正慢慢地擴大。

    我奔下床點亮了案几上的油燈,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個渾身浴血,臉蒙布巾的男人出現在了我面前。

    這個人,這雙眼睛……我的心突然開始一陣狂跳。

    會是他嗎?我在費邑街頭見到的人真的是他嗎?他跟著我們來了曲阜? !

    “你是……”我凝視著那雙燃燒著恨意的眼睛不自覺地往前走了兩步。

    “阿拾,別離他太近。”無恤拽住了我的手。

    “我認識你,對嗎?”我看著黑衣人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黑衣人沒有開口,他把仇恨的目光從無恤身上移開而後緩緩地落在了我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恨意,他看向我的眼睛裡只有深深的哀痛。

    “女公子,好久不見。”男子微微一頓,伸手扯下了臉上的黑布。

    “果真是你。”我看著由僮蒼白晦暗的面龐,腦中忽然浮現了一個女人模糊的身影。

    瑤女,今夜他是為你而來的吧……

    你呢,你又是為了誰才闖進了我的夢中?

    是他?還是他……

    我心裡的疑問永遠不會有人回答我,瑤女早已經被太子鞝拔去了舌頭,縱使她現在還活著,她也無法告訴我答案。

    窗外有風嗚咽,我手中的燭火倏然一暗,轉瞬又明。

    無恤看著由僮微微地瞇起了眼睛,他往前邁了一步,冰冷的聲音讓人彷如置身寒淵:“我在雍城見過你,你是伍封的侍衛?”

    “趙公子好記性。”由僮冷笑一聲捂著傷口彎下了腰,突然,他的右腳猛地往後一退。

    無恤手腕一抖,寒光四溢的劍尖已經抵在了他喉間:“既然是老相識,那我就奉勸你一句,不要再企圖碰那把劍,我不想在阿拾面前殺了你。”無恤的下巴微微往上一揚,手中的劍一路劃過由僮的喉結,停在了他的下頜,“好了,現在告訴我吧,由僮,是伍封派你來殺我的?他可是不滿意趙家給他的東西?”

    由僮的脖頸上,被劍尖劃過的地方很快就有細小的血珠從皮膚底下冒了出來,它們迅速地變大,而後凝聚在一起,像一條蜿蜒的小溪沿著由僮的脖頸緩緩流下。

    由僮為什麼會從秦國來到魯國?難道他已經知道了無恤的身份?我看著由僮被恨意扭曲的面龐,心中如針扎一般。 “紅雲兒,此事一定與將軍無關,由僮他……他許是誤會了什麼。你把他交給我吧,明天,明天我一定給你個滿意的答覆。”我拉著無恤的衣袖輕聲說道。

    “阿拾,你如何知道今晚的事與伍封無關?因為他是伍封,因為他正直忠義,所以他就不會行暗殺之事?”無恤轉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今晚的洗塵宴上,四兒提起了我在將軍府的舊事,我知道無恤會在意,他一直都那麼在意自己在我生命中缺席的那十年。

    “紅雲兒,將軍已經與趙氏結成了姻親,他怎麼會派人行刺你?你不要胡思亂想了。”

    “是嗎?阿拾,如果我告訴你,趙家背棄了和伍封的約定,長姐也沒有嫁到秦國,你還會覺得我在胡思亂想嗎?”

    “伯嬴沒有嫁給將軍?這不可能,我離開新絳的時候,她明明告訴我……”。

    “女公子,回秦國去吧,將軍沒有娶趙家的女兒,他還住在你的院子裡等著你回去。”由僮看著我大叫道。

    “你給我住口!”無恤握劍的手猛地往前一送,由僮往後一仰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伯嬴沒有出嫁,伍封還在等著我回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無恤和由僮的話讓我一時心神大亂。

    “阿拾,如果他沒有娶妻,你就要回到他身邊嗎?”無恤看著我,凝眉問道。

    我淡淡一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不,紅雲兒,不管伯嬴有沒有出嫁,我都不會回秦國了。由僮他……只是一時迷了心智,你放他走吧!我同你保證,他以後不會再來了。”

    “女公子,你不要求他!”由僮一側頭往地上吐了一口又濃又稠的血沫子,“趙無恤,不管你給我家女公子餵了什麼迷藥,只要她看清你的真面目,總有一天她會回到將軍身邊。而你,你今天如果不殺我,我總有一天會殺了你!”

    “由僮!”

    “你聽到他說的了,現在,你還想叫我放了他嗎?”無恤低頭凝視著我的眼睛,我怔怔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須臾,他笑了,他的嘴角揚起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我知道了,因為他是伍封的人,即便他要殺我,我也必須放他走。”

    “紅雲兒,不是的……”

    “那是為什麼?阿拾,你告訴我,給我一個放他走的理由。”

    因為,因為這是你欠下的債……

    正當我欲與無恤說明一切時,躺倒在地的由僮突然拾起身旁的長劍一個縱身凌空而起,揮劍朝無恤劈斬下來。

    無恤猛地把我往旁邊一推,險險硌開了由僮的攻擊。

    “由僮,我知道你為什麼而來,你先聽我說——”我飛快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衝著由僮大聲喊道。

    “女公子,回秦國去吧,趙無恤不是個好人……他瞞著你,他才是獸面……”由僮一面招架著無恤的攻擊,一面沖我大聲喊道。

    “你,找死!”

    “不要——”

    “噗——”這是劍尖刺穿血肉的聲音。

    而後,周遭的一切聲響彷彿突然間在我耳邊消失了。

    我看著無恤的劍插進了由僮的胸口,我看著由僮的背撞上了黑漆屏風,我看著他,被無恤一劍釘在了木牆上。

    鮮血濺上了素色的牆壁,盛開如一朵朵嬌豔的桃花。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過往的記憶帶著無盡的哀痛朝我席捲而來。

    “女公子,這裡到了春天,景色是極好的。今年春天,我和她來過一回,從這一頭望到那一頭全是艷桃,雲霧一般。”

    “昨天我在亂葬崗裡找到了她,雖說少了舌頭,但這樣至少還能給她一處棲身之所。”

    “女公子,我被私情蒙蔽了雙眼,險些害了家主,其罪當誅!由僮在此盟誓,只待心中餘願一了,必以死謝罪!”

    …………

    那一年,他跪在桃花渡旁的孤墳前含淚許下了誓言。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以為他已經忘了瑤女,忘了當初復仇的執念。可我錯了,他記得,他也許一日都不曾忘記。

    我撲上前用手拼命地去接由僮嘴裡湧出的鮮血,我想把他的血倒回他的嘴裡,但滾燙的血液卻不斷地從我指縫間流出,繼而和它的主人一樣慢慢地變冷。

    “女……公子,他是……他是……”由僮的身體已經開始抽搐,他努力地想要克制住自己顫抖的嘴唇,但口中不斷湧出的鮮血讓他只能發出咕咕的聲響。

    “由僮,對不起,我知道,你想說的我都知道,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她……”我緊緊地握著由僮冰冷發寒的手,一遍遍地訴說著自己心中的歉疚,可他已經死了,他聽不見我的吶喊,也聽不見我心裡的懊悔。

    “阿拾,他已經死了。”無恤抽出長劍,轉而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看著由僮漸漸滑落的身體,出神地問道:“紅雲兒,你夢見過她嗎?這些年,你夢見過瑤女嗎?你聽到我唱《子衿》的時候會想起她嗎?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你知道她葬在哪裡嗎?你有沒有一次在夢裡對她說過一聲對不起……”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10 20:52
第二百五十五章 烏雲蔽月


    “阿拾,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無恤握在我肩上的手忽的一僵。

    “趙無恤,你還要躲到什麼時候?”我緩緩地轉過身,抬眸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

    無恤沉默地回望著我,他的眼瞼微顫了兩下,而後他突然收劍回鞘轉身朝房門外走去:“你累了,你先在屋裡休息,我去看看其他人。”

    “你不許走!”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為什麼不讓他把話說完?你為什麼要殺人滅口?事到如今,你為什麼還不肯承認?”

    “阿拾,你想讓我承認什麼?他是個刺客,我殺了他,就這麼簡單。”無恤轉過身看著地上的屍體淡淡地說道。

    這一刻,我的心突然直直的往下墜去,它一直落,落入了那無底的黑暗,繼而空蕩蕩的胸膛裡又蔓生出了徹骨的寒意。

    無論他以前做過什麼,我總相信在他層層武裝之下有一顆善良的溫暖的心。他對伯魯,對張孟談,對阿魚,他待人的情義我都看在眼裡。他絕不是​​大家口中的壞人。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可以不惜殺死一個無辜的人來隱瞞自己的過錯,為什麼此刻的他讓我覺得這樣陌生,這樣冰冷。

    我鬆開無恤的手,轉而抽出了他別在腰間的銀刃匕首。

    “在漁村時,我替你贖回了這把匕首。我知道,它不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它的匕身和匕刃是用兩種不同的天石鍛造而成。當年你從瘋馬蹄下救出了伯魯,這匕首便是卿相賞賜給你的第一件東西。那天晚上,在百里府的梅樹下,你就是用它割傷了我的喉嚨。紅雲兒,我早就知道你是誰,我早就知道你在秦國做的一切。我不說,是因為我還在等,等你有一天能親口告訴我。可你為什麼還要隱瞞,為什麼不願承認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

    “阿拾……”無恤大手一張將我握著匕首的手包進了自己的掌心,“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不是嗎?有些事情就像你手上的這把匕首,如果它藏在鞘裡,它就永遠無法傷害到我們,可如果我們非要把它拔出來,那它就會割傷我們兩個人。而這樣的傷害往往是無意的,是帶著誤解和錯誤的。”無恤的目光凝在我臉上,他的神情依舊冷靜而沉著,但顫動的睫毛卻洩露了他此刻內心的激盪,“阿拾,我不想看到這樣無謂的傷害發生在我們身上。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要傷害的就是你,我最想要保護的便是我們的未來。誰是獸面公子對我們的現在和未來都不重要,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不能選擇從此忘掉他呢?”

    無恤的眼睛裡閃爍著兩簇微弱的火苗,那是他的希冀,他的渴望。我很想點頭應承他的話,我很想將手中的匕首遠遠地拋開,使它再也無法傷害到我和他的幸福。但是,他臉上那一滴滴乾涸的血漬卻始終在提醒我,我們不願提起的那段過往剛剛又害死了一個善良的人。

    “紅雲兒,我曾經無數次地告訴自己要忘掉和獸面公子有關的所有記憶。我可以忘記你和蘭姬在暗巷裡的親暱,忘記你橫架在我脖子上的短匕,可我忘不掉渭水河畔桃花樹下的一座孤墳。在我享受著你滿心的愛戀時,我歉疚,我覺得我奪走了瑤女的生命又奪走了她的愛人。我告訴我自己,來年桃花開的時候,我一定要帶著你去一趟秦國,去見一個被你辜負,被我利用的女人……今天你殺死的這個男人,他不是任何人派來的刺客,他只是深愛著那個被你拋棄的女人。瑤女為你而死,是由僮埋葬了她,你欠他一句對不起,你更欠瑤女一條命……紅雲兒,這是你的債,也是我的債,我怎能輕言忘記?”

    “阿拾,蘭姬的事我以後會和你解釋。至於瑤女,我從未愛過她,我也給過她機會離開,可她拒絕了。死亡是她自己的選擇,你不能用她的選擇來苛責我,苛責你自己。”

    無恤毫無愧疚的辯駁再一次涼透了我的心。瑤女的死折磨了我很久很久,那張血淋淋的,沒有舌頭的嘴巴好幾次讓我從惡夢中驚醒。而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這些年深受良心譴責的人不只我一個……

    “小婦人,你的眼睛在斥責我。”無恤苦笑一聲,抬手輕輕地撫上我的眼睛。

    我把眼睛一閉,猛地往後退了一步。 “紅雲兒,難道你心裡就沒有一點點的愧疚和悔意?你如何能這樣坦然地接受她為你做的犧牲?捨生求死不是一個容易做的決定,是你用愛迷惑了她,是你讓她誤以為只要繼續等下去,只要無怨無悔地愛下去就可以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她為你而死,難道這樣還換不回你的一份歉疚?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無恤看著自己僵舉在半空中的手,突然低頭吃吃地笑了:“阿拾,你是真心想要聽我的解釋嗎?又或者你只想要定我一個薄情寡義的罪名,然後給自己一個離開我的理由?長姐不日就要嫁往代國了,伍封沒有娶妻,他依舊還是你深情專一的將軍!”

    “紅雲兒,我說過我不會離開你,我也不會再回將軍府了。我不在乎你曾經做過什麼,我只想要看到真正的你,沒有隱瞞的你。即便藏在面具下的你不是別人口中的好人,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自己愛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不想愛上一個美好的影子,一副虛假的皮囊。”

    我走上前去握無恤的手,這一次卻是他先避開了我。

    “是嗎?讓我猜猜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執念……是因為伍封當年欺騙了你,是他平日裡的溫柔和正直讓你愛上了一個美好的影子,一副虛假的皮囊?你放心,我和他從來都不一樣,即便我披上了偽裝,我也從來沒有美好過。”無恤繞過我用力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冷淡而疏離,我的心底突然萌生了一絲不安。那把本不該被拔出來的匕首,現在已經出鞘了嗎?

    夜風呼嘯著吹捲起地上的落花和塵土,天空中,被大片大片的烏雲翻湧著從月亮面前飛掠而過。無恤背著手迎風站在屋外的台階上,他微微地仰著頭,哀傷落寞的身影在黑夜裡忽暗忽明。

    “阿拾,你希望在我這裡看到歉疚,看到悔意,是因為你一直在我身上尋找我沒有的東西。比如善良,比如憐憫。我藏在皮囊下的心便和這黑夜一樣,月亮在時,它還有微弱的光亮。等月亮被遮住了,離開了,它就只剩下令人恐懼的,作惡的黑暗。阿拾,我了解你的底限,有些事情我永遠不會告訴你。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指責我趙無恤,我一點都不在乎,我只想要我的月亮留下來,我的世界裡有那一點點的光亮就足夠了。”

    我站在他背後,聽著他夢囈般的聲音,心裡百味陳雜。

    這個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無情,他的冷漠,也許只是為了保護自己。

    我赤著腳走下了台階,並肩站在他身旁:“紅雲兒,月亮只屬於黑夜,我不懼怕黑暗,但我也不願意在謊言和欺瞞裡活著。”

    無恤轉過頭,出神地看著我:“不,待你看清我,你會迫不及待地逃離我……”

    “告訴我,你……你還做過什麼?”我不想猜忌他,但當我問出這句話時,我腦中頃刻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那些積壓了許久的疑惑嘶叫著在我腦中盤旋不去。

    我感覺到了恐懼,當無恤凝視著我輕啟雙唇的一瞬間,我幾乎想要撲上去摀住他的嘴。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10 20:57
第二百五十六章 無眠之夜


    他要開口了嗎?他真的要……

    在我反應過來時,我的手已經牢牢地摀住了他的嘴:“不,今晚先不要說!我……我們都必須先冷靜下來。”

    “你不敢聽了?”無恤苦笑一聲,捏住了我的手。

    是,我怯懦了,退縮了,我渴望真相,又懼怕真相。我怕我心中的疑惑會成真,我怕我再一次背棄自己的諾言……

    “我,我去看看四兒。”我把手從無恤的掌心裡抽了出來,轉身拎起裙擺衝下了台階。

    我是個逃兵,一直都​​是。

    “四兒,四兒——于安開門!”我站在廂房門前,用力地拍著門板。

    “阿拾,你怎麼起來了?天還黑著呢!”過了許久,四兒披著于安的長袍打開了門。

    凌亂的髮髻,嫣紅的面頰,緊緊抓住衣領的手指,裸露在長袍下的小腿,我看著眼前的四兒忽然呆愣了。她身後的房間裡亮著燈,很溫暖,溫暖的空氣裡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特殊的氣息。

    我的臉一下漲紅了,我訥訥地往後退了兩步。

    “阿拾,發生什麼事了?”于安從四兒身後閃了出來,他披散著頭髮,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素色寢衣。

    我可以猜得到今天晚上在這個房間裡發生了什麼。我看著他們兩個,我想要笑,我想要替四兒開心,可我動了動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我和無恤的房間裡還躺著由僮的屍體,我和我愛的人之間還隔著無數說不出口的秘密。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我糟透了,在他們的幸福面前,我是這樣的狼狽不堪。

    “阿拾,你到底怎麼了?你沒有穿鞋!無恤公子呢?”四兒折回房間穿上了自己的單衣,又飛快地奔出來把手足無措的我拉進了屋,“現在天還黑著,你怎麼這會兒就起來了?可是和無恤公子吵架了?是不是我晚上喝酒的時候提起將軍,叫他不高興了?”四兒一臉擔心地按著我在屋中央的小几旁坐了下來。 (

    “阿拾,發生什麼事了?你臉色不太好,可是哪裡不舒服?無恤他還醉著酒嗎?”于安關切地給我遞來了一杯清水。

    “不,他醒著。我們……”我抓著四兒的手,我有滿肚子的話想同她說,我想撲進她懷裡大哭一場,可看著她和于安的臉我卻突然張不開嘴了。一樣的人,一樣的房間,可過了這一夜,我卻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像是一個拘謹的客人坐在主人的房間裡,我像是一個外來者冒失地闖進了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我鬆開四兒的手,轉而用力地握住了案几上的竹節杯:“對不起,天沒亮就吵醒了你們了……”

    “說什麼傻話呢……”四兒跪起身爬到了我身邊,她雙手一張緊緊地抱住了我,“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不過你知道的,無論發生什麼,我總是幫你的……”

    四兒的手一下一下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我把臉埋在她溫暖的懷抱裡,眼睛一陣陣地發酸:“四兒,由僮死了,無恤殺了他……”

    “你說什麼?由大哥死了?!無恤公子殺了由大哥!”四兒落在我頭髮上的手一下僵住了,“這不可能!由大哥在秦國,我們在魯國,這中間隔著好幾千里路呢?”四兒握著我的手臂硬生生把我從她懷裡拽了出來,“無恤公子幹嘛要殺由大哥?你這丫頭可是喝醉酒又睡糊塗了?”

    我看著四兒一臉錯愕的樣子,懊喪地搖了搖頭:“睡糊塗?我也希望我只是喝醉酒做了一場噩夢,可由僮的屍首現在就躺在我房間的地上。他入府行刺無恤,無恤殺了他。”

    “無恤受傷了嗎?阿拾,你呢,你有沒有受傷?”于安發現了我胸前的一抹血跡緊張地蹲了下來。

    “我沒事,無恤身上沾了很多血,但我猜那上面沒有他的血……”

    聞言于安長舒了一口氣,起身穿上了自己的外袍:“四兒,照顧好阿拾,我先去看看無恤!”他按了按四兒的肩膀,拎著長劍飛快地竄出了房間。

    “阿拾,我不明白,由大哥這些年一直跟著將軍​​守在秦國,他和無恤公子認識嗎?他們之間有仇怨嗎?”四兒扶著我的肩膀,哽咽道。

    “他們……四兒,有件事我沒同你說過,就連將軍那裡,我也一直瞞著。”

    四兒秀眉一蹙,疑惑道:“什麼事?可是和由大哥有關?”

    “嗯。那年,你隨家宰回平陽探親,雍城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時候太子鞝還活著,他在自己的壽宴上遇上了刺客……”

    由僮的死喚起了我心中塵封已久的記憶。那一年是我在將軍府生活的最後一年,那一年伍封離開了我,無恤走進了我的生活。我用指甲輕輕地摳著竹節杯上的一處突起,把自己當年在教坊之外如何遇見獸面人,如何設計陷害瑤女,如何助伍封洗脫嫌疑,以及後來如何知曉由僮心事的經過都細細地同四兒講了一遍。

    四兒起初還因為由僮的死難過傷心,但聽到後來,她已經被事情背後的曲折過程驚呆了。

    “你是說,無恤公子就是那個獸面人,由大哥知道了以後要殺了他替瑤女報仇?”四兒抓著我的衣袖驚愕道。

    “嗯,由僮當年在瑤女墳前起誓,他說他要手刃獸面人替她報仇,然後再了斷自己向將軍賠罪。其實,我曾經在費邑街頭看見過他一次,那時候他戴著斗笠,我以為自己認錯了人。但我沒料到他會查到無恤的身份,更沒料到將軍和趙氏的聯姻會出現變數。是我太大意了,我原本應該阻止他做傻事的。”

    “由大哥這回是存了必死的決心才追到魯國來的吧,今天晚上,就算無恤公子沒有殺了他,到最後他還是要以死謝罪的。”

    “可如果無恤沒有殺了他,我可以勸他離開,勸他回秦國去。事情過了那麼久,將軍不會要他死的。”

    “將軍也許會原諒他,但是我想……也許一開始,不能原諒他的就只有他自己吧!”四兒長出了一口感嘆道,“不過我還真沒想到,瑤女喜歡的人居然會是無恤公子……阿拾,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獸面人就是無恤公子的?”

    “我們在智府的那幾日。我知道智瑤不是獸面公子,所以無恤當初是故意用白檀香引我誤會智瑤。”趙氏和智氏是死敵。當年,無恤計劃刺殺太子鞝嫁禍公子利是想引起秦國內亂阻止秦軍攻晉。他的計劃成功了自然是好,萬一失敗,他也早做好了要把秦人的仇恨嫁禍給智氏的準備。在秦國公室因刺殺一事排斥智氏時,趙家順利地和公子利達成了盟約。雍城一戰,秦國又欠了趙氏一個人情。當年無恤的計劃雖然被我破壞,但在最後關頭他卻利用一枝白檀香贏得了更大的勝利。我送桃花釀是為了從他口中套話,結果自己卻反被他利用。現在想想,原來我們的初識就充滿了算計和謊言……

    “阿拾,你是在責怪無恤公子當初要殺你嗎?”四兒的聲音把我從過去的回憶中拽了出來,我捏著她的手低下了頭:“不,那時候我們是敵人。為了制止秦晉吳三國大戰,他只是做了他該做的。”

    “那你是責怪無恤公子殺了由大哥?你更希望是由大哥殺了無恤公子?”

    “不,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無恤至少應該再給由僮一次機會,他至少該對瑤女之死心存愧疚……四兒,他不該是這樣的,雖然他把自己善良的一面藏得很好,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是個講情義的人,就像他對阿魚,對他手下的每一個武士。我們從臨淄城一路逃到魯國,他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犧牲。可今晚他說的那些話,他殺由僮時的神情,讓我覺得我幾乎要不認識他了。”

    四兒搖著我的肩膀強迫我把頭抬了起來:“阿拾,我實在不明白你在想什麼。難道你更願意無恤公子現在還喜歡著瑤女,惦記著瑤女?”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四兒的話把我逼到了一個死角,我腦中一片混亂,一時間竟找不到有什麼話可以回答她。

    今晚的四兒鎮靜得讓我有些吃驚,她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杏眼少了幾分波光流轉的天真,卻多了幾分沉著和深透。我轉頭看了一眼凌亂的床鋪,又沉下心思細細地打量起她來。為什麼我覺得她一夜之間像變了一個人,難道這就是女孩和女人的差別?

    “阿拾,也許我不像你懂得那麼多,可我知道無恤公子他喜歡的人只有你一個。你前幾日不在,他臉上幾乎見不到笑容。別說魚婦,就連我和阿魚都不敢同他說話。可你回來後,他整個人就像化了一層冰。還有他看著你的樣子……”四兒嘴角微微一抽,低垂的眼瞼斂去了她眸中的光芒,“如果有一天,于安也能這樣看著我,我便是死也甘願了。”

    “四兒……”我雙隻手一合,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和于安……你們今晚?你知道我的意思,于安他同你求親了嗎?”

    “今天不說我。”四兒把手從我兩手之間抽了出來,起身給我的竹節杯裡又盛滿了水,“阿拾,你只是不想無恤公子做個壞人吧?其實,如果我是你,我是不在乎我喜歡的人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我只要他回到家待我好,待我們的孩子好就知足了。這個世道,好人壞人誰又說得清呢,無恤公子是個有本事的男人,而且他對你好,我覺得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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