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95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10 21:01
第二百五十七章 情花惡果


    不管他是殺人越貨的強盜,還是冷血無情的殺手,只要他待我好,這就夠了?

    我仰頭凝望著四兒的臉,心中一時思潮起伏。

    夜深沉,屋外的風越刮越大,牆上的木櫺紗窗在狂風的肆虐下開開合合一陣亂響。

    四兒轉過頭怔怔地看著不遠處砰砰作響的窗戶。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麼,眉頭一蹙彎腰端起案几上的油燈就往窗口走去。

    我以為她要重新繫緊窗戶上的麻繩,但她沒有,她毫不遲疑地一把推開了窗戶。

    狂風夾雜著沙礫、碎草和零星的雨滴頃刻間灌進了屋子,四兒手上的油燈倏然熄滅。

    “四兒?”我起身走到四兒身邊,這時,她卻已經放下油燈用木棒支起了窗戶。

    “你這是做什麼?快把窗戶合上吧,要下雨了。”

    四兒沒有回答我,她蹙著眉頭痴痴地望著院落的一角,在那裡,一樹合歡花正在狂風中戰慄搖擺。

    “傻丫頭……”我輕嘆一聲環住了她,“花落了總會再開的,合歡花能開一整個夏天,你若喜歡以後讓于安在家裡多種幾棵便是。”

    “阿拾,無恤公子待你這樣好,你不會和他分開吧?”四兒轉過頭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冷,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我的肉裡卻仍不自知。

    我看著她急切的眼神,痛呼著把手從她手中抽了出來:“四兒,你到底收了趙無恤什麼好處,要這樣為他說話?”

    “我捏痛你了?”四兒如夢方醒,她兩手一合,慌忙捧住了我的手,“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事。”我看著四兒微笑著搖了搖頭,“我和無恤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等過些日,我和他都冷靜下來後,也許問題自然就解決了。好了,我來合窗,你先去把燈點上吧!”

    “嗯。”四兒輕應一聲轉身去尋火石。

    我一手抬住窗板一手去取木棒,可就在這時,對面的屋裡突然亮起了燈火。緊接著,一聲淒厲的尖叫聲穿過呼嘯的風聲傳進了我的耳朵。

    不好!魚婦!

    我大驚失色,拔腿就往門邊衝去。就在我拉開房門的一剎那,對面廂房的兩扇木門也砰的一聲被人撞開了。從裡面衝出來一個披頭散髮,周身只裹了一條布巾的女人。

    “姑娘,救我——救我——”女人像隻驚慌失措的小獸一路跌跌撞撞地朝我奔了過來。在她身後亮著桔紅色燈光的屋裡,一個男人緊跟了出來,他赤裸著上身​​,手裡兩柄烏金彎刀在黑夜裡閃爍著暗紅色的光芒。

    “阿拾!”四兒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眼前的場景讓她不知所措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姑娘,救命啊——”魚婦哭喊著衝了上來,我拉著四兒快步迎了上去,她卻兩腿一軟一個趔趄撲倒在了地上。

    “阿魚,你要拿刀做什麼!”我把渾身顫抖的魚婦拉了起來緊緊地護在了身後。

    “姑娘,阿首剛剛告訴我,這女人是個奸細。”阿魚握著彎刀慢慢地走了上來。

    “停下來!不要再往前走了!”我兩手護著魚婦,緊盯著阿魚高喝了一聲。

    阿魚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姑娘,我要做我該做的事,你不該攔著我。”

    “姑娘,我不是奸細,我……我……”魚婦的手死死地抱著我的腰,她不住顫抖的身體幾乎整個貼到了我背上。

    “魚婦,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阿魚大哥為什麼說你是奸細?”四兒折身從屋裡取了一件長袍披在了魚婦身上。

    “姑娘,姑娘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個刺客!由郎說……他說今晚要帶我走,他說他要帶我回齊國,他說……他說他喜歡我,要娶我……姑娘,我真的不知道……”魚婦抱著我抽聲斷氣地說道。

    “姑娘,你別聽她胡說!她是個奸細,就是她引了刺客入府!”阿魚面色一冷,提著刀不管不顧地衝了上來。

    魚婦箍在我腰上的手猛地一緊,她的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恐怖的呻吟,那聲音像是有人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她開始不住地發抖,抖得像是狂風中的一片樹葉。

    阿魚伸手來擒魚婦,我護著魚婦連退了好幾步:“阿魚,你敢!去叫你家主人來!”

    “姑娘——”阿魚不敢對我用強,只能看著我懊喪地大吼了一聲。

    “趙無恤,你給我出來!”我一邊往後退,一邊衝著主屋大喝了一聲。

    主屋的窗戶應聲而開,無恤就負手站在窗口。

    院裡突然變得很安靜,沒有人說話,我的耳邊只餘下呼嘯的風聲和魚婦喉嚨裡一下又一下無法遏制的抽噎聲。

    無恤的臉隱藏在黑暗裡,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我知道他此刻一定在看著我。我不想向他示弱,更不想向他乞求,我只是揚起下巴直直地看著他。

    風中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我想要捉住它,但它很快就消散在了空中。

    “阿魚,放她走。”無恤開口了。

    我轉頭安撫地朝魚婦點了點頭,可待我再次回過頭時,站在窗口的人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主人——”阿魚跺著腳衝著主屋大叫了一聲。

    “魚婦,沒事了。”我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魚婦箍在我腰間的手。

    魚婦猛抽了一口氣,哇的一聲癱坐在了地上。她捂著嘴巴又哭又笑,若叫別人看見了也許會以為她瘋癲了,但這種死裡逃生的感覺,我想我能理解。

    我在魚婦肩頭重重地按了一下,然後邁步走到院門口抬手卸下了橫在大門上的木條:“走吧,走得遠遠的,不要再讓我們看見你了……”

    我打開了院門,但魚婦的哭聲卻在我耳邊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四兒瘋狂的尖叫,一聲高過一聲。

    我僵硬地轉過身。

    一顆染血的頭顱在地上翻滾了兩圈後,最終停在了一塊凸起的青石前。

    “為什麼?”我呆呆地看著阿魚。我不明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違背無恤的命令殺了自己的妻子。幾個時辰前,他還笑著把她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他還期許著她能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阿魚把右手的彎刀換到了左手,他俯身抓著魚婦的頭髮把她的頭顱從地上拎了起來:“姑娘,她是我帶進來的,主人可以饒了她,我不能。主人那裡我會自斷一臂以謝罪。”

    阿魚說完便拎著那顆滴血的頭顱離開了。

    我低頭看著地上的無頭女屍,有冰冷的眼淚從眼眶中漫了出來。我不知道我在為什麼哭泣,也許是為了魚婦,也許是為了由僮,也許是為了這諷刺而殘酷的一夜。

    由僮欺騙了魚婦,他做了當年他最不齒的事情。時間和仇恨原來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改變一個人,也許一個轉身,我們也會變成當初自己最痛恨的那個人。由僮已經死了,我無法詢問他,也無法責怪他。悲傷,無奈,荒涼,當這些感覺通通淡去後,我的心裡只剩下了一片空白。我不想再責怪誰,也不想再分辨對與錯,我只想閉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覺。也許,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我抹去眼淚,把蜷縮在地上的四兒半抱了起來:“走吧,如果害怕就把眼睛閉起來,我帶你回屋。”

    四兒顫抖著點了點頭,她死死地攥著我胸前的衣服,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魚婦的屍體上。然後,她臉色一變猛地推開我,蹲在地上狂嘔起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21 21:20
第二百五十八章 驟雨初歇


    無情的風早已捲走了魚婦身上的外袍,她半裸著身子趴在離我不到兩步的地上。

    自離開將軍府後,我見過很多屍體,認識的,不認識的,斷手的,破肚的,但沒有頭顱的屍體卻是其中最詭異、最可憐的。它沒有生命,沒有主人,它彷彿只是一堆被人遺棄的冰冷的死肉。我站在這裡,稍稍一抬眸就可以看見魚婦那被彎刀砍斷的頸骨,可我心裡卻已經沒有了恐懼,我再也不會像四兒這樣吐得涕淚橫流,吐得呻吟連連。

    瑤女死後,伍封告訴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他說以後我見得多了便就習慣了。現在,我心裡這份空蕩蕩的感覺便是他說的習慣了嗎?為什麼我反而更羨慕四兒此刻的狼狽呢?

    四兒嘔空了腹中的酸水後,摸索著拽住了我的手。她的臉痛苦地皺在了一起,她的眼睛裡全是淚水,她毫無血色的臉頰上還粘連著一絲褐色的穢物。阿魚的舉動真的嚇到她了。雍城之戰時,她和無邪被伍封送到了陳倉;齊國內亂,她又被無恤提前送到了魯國;這一路來,在大家的保護下她幾乎避開了所有的腥風血雨。可這一次,阿魚卻在離她不到半丈的距離砍下了魚婦的頭。

    我摀著四兒的眼睛把驚魂未定的她帶進了屋,一番洗漱之後又陪著她一起躺上了床。

    四兒拉著我的手絮絮地說了很多,我知道她是在害怕,怕靜下來就會想起魚婦人頭落地的一幕。我握著她的手靜靜地聽著,直到她講得累了睏了,然後沉沉地睡去。

    我枕著手臂看著四兒寧靜的睡顏,聽著她規律的呼吸聲,了無睡意。

    屋外,醞釀了許久的大雨終於降臨了。驟雨急急地打在窗戶上,劈裡啪啦,像是有人故意往窗戶上砸了​​一把又一把的生豆。多麼可笑,在這個充滿仇恨的夜晚裡,就連雨聲都帶著一股不能化解的恨意。

    仇恨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消弭的情緒,它會在心底慢慢地發酵,然後一點點地吞噬掉一個人的良知,吞噬掉他原本的模樣。由僮變成了當初他最恨的那個人,魚婦變成了又一個瑤女,阿魚忍痛揮刀殺妻,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從開始到現在,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制止這場悲劇的機會,但我的逃避,無恤的淡漠,由僮的執念,魚婦的天真,阿魚的不察讓它最終以這樣慘烈的姿態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已經發生的事實誰都無力再改變,現在我只希望當年的一段舊怨能在今晚終結。

    可這個夜晚為何這樣長,這樣難熬……

    我輕嘆一聲閉上了眼睛。

    四兒害怕安靜,可我卻害怕閉上眼睛。我怕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瑤女,看到由僮,看到魚婦,但這一刻我卻只看到了一個孤單的身影負手站在黑漆漆的窗口。

    他在做什麼?他說的那些會碰觸我心中底限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等雨停了,等天亮了​​,他會來找我嗎?如果有些事情他真的不願意說,我也許可以不聽……

    天啊,我在做什麼?我在想念他嗎?我已經開始替他開脫嗎? !

    我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顆心砰砰狂跳,一下急過一下。

    不,不行,如果這一次不能讓他對我坦白,那我們之間的秘密只會越來越多,我心裡對他的疑惑也會越積越多。如果我們想要牽著手一路走下去,我就必須了解全部的他,不論好的,還是壞的。我的逃避只會將無恤推得更遠,我應該堅信自己的最初的想法,堅信那個沒有隱藏,沒有秘密的趙無恤也值得我去愛,去守護。

    我掀開被下了床,我要去找見無恤,我不能再躲在這裡!

    夏天的雨總是這樣來去匆匆,待我穿戴整齊打開房門時,驟雨早已停歇。東方的天空已經褪去了沉重的黑色幕布,露出了淡淡的迷人的灰紫色。院裡依舊潮濕,當我的腳踩上那些浸滿水分的青草時,就會聽到咯吱咯吱的水漾聲。如果沒有院中央那兩具被蒲席包裹的屍體,我想我可以說,這是一個美麗的清晨。

    于安依舊穿著昨晚的那件白色長袍,他背對著我蹲在地上,正努力用一根粗麻繩把蒲席和屍體捆在一起。

    “于安。”我走到他身後輕喚了一聲。

    “你醒了?”于安放下手中的麻繩站了起來。

    “嗯,其他人呢?阿魚他……”我看著于安欲言又止。

    “無恤在主屋裡,阿首剛睡下。”于安看了我一眼,轉身又在屍體前蹲了下去,“阿魚他昨晚砍斷了自己的左手,我和無恤都沒能攔住。”

    他真的砍斷了自己的手……

    我喉頭忽的一緊,我想問問阿魚同無恤說了什麼,我想問問他的傷勢如何,但我猶豫了半晌卻只訥訥地說了一句:“是嗎?他……他使的是雙刀啊。”

    “就算他只有一隻手,無恤也不會拋下他的。”于安抬頭沖我扯了扯嘴角,復又低下了頭,“阿拾,我現在要送他們兩個到西城外安葬,你要一起去嗎?”

    我轉頭看著亮著燈火的主屋,在心裡默默地說道:“紅雲兒,等我回來吧,我會讓你相信我的諾言,我會拉緊你的手。這一次,我們都不要再逃了。”

    “阿拾,你不想去嗎?”于安抬頭問道。

    “不,當然要去。”我轉過頭在于安身邊蹲了下來,“魚婦屍身全了嗎?”

    “嗯,無恤讓阿首把頭縫回去了。”于安一手抱起由僮的腳,一手熟練地把麻繩繞了上去。

    “我來幫你!”我捋起袖口去抬由僮的腳。

    于安身子一側用後背擋開了我:“死人帶晦,這不是你該做的事,你到門外牛車上等我吧!”

    “我認識你的那一年就認識了他,我沒能救下他的命,總該好好地送他一程。”我轉到于安另一邊不由分說地抬起了由僮的腳。

    于安看著我微微一頷首便沒有再說什麼。

    蒲席裹屍這種事對於安來說似乎早已駕輕就熟,他用了不到半刻鐘的時間,就把由僮和魚婦的屍體捆紮好扛到了門外的牛車上。

    此刻,曲阜城的天才濛濛亮,街道上靜悄悄的,只有低窪處的幾戶人家已經打開了門,正一點點地往外清掃屋裡的積水。

    于安駕著牛車,我低著頭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你和無恤……”

    “你和四兒……”我和于安突然同時轉頭問道。

    我尷尬地笑道:“昨晚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呃,我不該去打攪你們的,我和無恤只是鬧了些小矛盾,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在門口聽見你哭了,在你和四兒說話的時候。”

    “我哭了?呵,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搖頭訕笑道,“我和無恤有些舊日的恩怨,以前一直壓在心裡不想去提,現在揭開來了倒也好,一口氣說清楚也省得以後疑神疑鬼。你不用替我們操心,我們過兩天就好了。你呢?你和四兒怎麼樣了?”

    于安看了我一眼,幽暗的眸子裡有我看不清的情緒:“你放心,我會給她應有的名分。”他轉過頭淡淡地說道。

    應有的名分?是妻,還是妾?

    我看著于安的側顏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選擇把話咽回了肚中。眼下的場景實在不適合討論男女婚嫁之事,也許等我們回到了晉國,我可以找個更好的機會來和他談談他與四兒的婚事。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牛車緩緩地走了三刻鐘後,終於來到了西城門前。原本我一直在擔心我們要如何同守城的士兵解釋屍體的來歷,誰料,守城的人壓根連問都沒問就放我們出了城。

    “于安,他們為什麼不查不問就讓我們把屍體運出城了?”行在城外的黃泥小道上,我低聲問於安。

    “這樣的亂世,這樣的荒年,也許每天早上都會​​有人往城外的墳地運屍吧!有空查問我們,他們倒不如閉上眼多打幾個瞌睡。”于安輕喝一聲在牛背上又加了一鞭,“阿拾,昨晚我聽你和四兒提起了瑤女,你們說的可是趙家原本伺候趙孟禮的那個小女奴?”

    “不是啊,瑤女是智氏送給秦太子利,太子利又轉送給伍將軍的一個樂伎。趙孟禮也有女奴叫瑤女嗎?”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21 21:25
第二百五十九章 少年舊事


    “嗯,我想我們說的應該是同一人吧。”于安望著眼前越來越窄的黃泥道,緩緩道,“十五年前,瑤女還是趙家隨侍趙孟禮的一個小女奴,范氏、中行氏被四卿逐出晉國後她就被趙氏送進了智府。無恤少時救過她一次,算起來她與我們幾個也算是舊識。”

    “你們幾個?”

    “我、無恤,還有尹鐸。”于安把手中的鞭子往車板上一放,“阿拾,我聽四兒說,你們去過晉陽城?”

    “嗯。”我點了點頭,伸手拂開了迎面飛來的一群小蠅,“今春晉陽城地動,卿相命我以神子之名與無恤一同前往晉陽城。于安,你有個了不起的父親,他修建的晉陽城幾乎是座牢不可摧的城池。晉陽城幾次地動,城樓和牆垣都沒有一處嚴重的坍塌。對了,尹鐸前些年還特意加高加固了城牆,地動後,晉陽城又建了許多新房,有空你可以帶四兒……”

    “阿拾……”于安面色一暗,出言打斷了我的話,“自父親死後我就沒有再回過晉陽城,也許……我永遠不會回去了。”

    “你不回晉陽了?”

    “嗯。”

    是啊,董安于花了畢生的心血督造了晉陽城,最後他卻被忌憚趙氏的智、韓、魏三家逼死在了自己修建的城池裡。對於安來說,晉陽城裡也許有他最不願記起的痛苦回憶吧……

    我仰著頭細細地打量著于安,這些年他變了許多,雖然他的臉上還依稀留著當年青衣小公子的模樣,但他整個人卻沉鬱了許多。他的眼睛裡沒有了清澈的眸光,他整個人好似被一把鎖牢牢地鎖了起來。當年他為什麼會來雍城?離開我和四兒後他又去了哪裡?他是董氏的遺孤,趙鞅為什麼會讓他進了天樞做了刺客?他身上藏了那麼多的秘密,我如果要把四兒託付給他,就必須想辦法弄清楚所有的事情吧……

    于安見我一直盯著他,便微笑著把臉轉開了:“阿拾,你和無恤既是今年春天去了晉陽城,那他可帶你見過城外汾水邊的情人桃了?”

    “情人桃?”我收回停駐在他臉上的目光,輕輕地搖了搖頭。

    “晉陽城外的汾水邊有一棵桃樹,每年春天,它都會開出粉白兩色的桃花。晉陽城的少年都管它叫'情人桃',但凡他們有了喜歡的姑娘,總會想方設法帶心愛的姑娘到樹下相會。我以為無恤一定會帶你去……”

    “我想我見過那棵桃樹……”我看著于安的側顏,腦中卻浮現出了另一個少年落寞哀傷的身影。那一日我們坐船離開晉陽城,小九正是站在汾水邊的一棵雙色桃樹下用他親手編製的花環送別了四兒。情人桃下,送別情人。只可惜,少年有情,少女卻已經心有所屬,身有所歸了……

    我看著越行越荒涼的道路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于安,無恤當年就是在那棵'情人桃'下救了瑤女嗎?”

    “你知道了,是無恤告訴你的?”于安雙眉一挑似是頗為驚訝。

    “不,瑤女還在將軍府的時候同我提起過。”她把汾水說成澮水,把趙氏說成智氏,是以防萬一事跡敗露後我會猜到無恤的身份吧。

    “其實,我和尹鐸認識瑤女比無恤還要早一些。那年她只有十三歲,卻已經出落得嬌美動人。趙孟禮手下的一群武士很早就打上了她的主意,那日他們跟著她到了水邊,若不是無恤出手阻撓,她恐怕早已經被那五個男人……”于安說到這裡,便尷尬地合上了嘴。但即便他不說我也知道,一個十三歲的少女遇上五個心懷不軌的男人會遭遇怎樣的悲劇。

    “幸好有無恤。”

    于安聞言嘴角一彎,輕笑道:“那時候的無恤可不是現在的趙無恤,你真該見見他鼻青臉腫,兩手脫臼還咬著人家耳朵不放的樣子。”

    兩手脫臼還咬著別人的耳朵不放? !他說的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無所不能的趙無恤嗎?

    我的心口酸酸的,還一陣陣地發痛,那感覺像是鈍刀切肉,不見血卻痛得發悶。昨晚,四兒當著無恤的面說起我在將軍府的舊事時,他心裡的感受就和我現在一樣嗎? “你們叫他養馬的瘋子,可我卻從未見過他發瘋的樣子……”我苦笑一聲看著于安黯然道。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發瘋的樣子。從那以後,就再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了吧!”于安把牛車趕到一棵槐樹下,一提下擺跳了下去。

    “他是喜歡瑤女的吧?”我輕囈道。

    “阿拾,你知道無恤的母親是趙家的女奴吧?”于安繞到車尾,取出了一把石鏟。

    “知道,無恤和我提過一次。”

    “那五個男人對他母親幹過一樣的事情。無恤喜不喜歡瑤女我不知道,不過他發瘋是因為那些人侮辱過他的母親吧!”

    “他母親……那五個男人……”我喉頭一緊猛地摀住自己的嘴。除了在水邊露營的那一夜,無恤再也沒有同我提起過他的母親,也沒有再說過自己的童年。每次我問起他的過去,他總輕描淡寫地說,有點苦。

    “于安,你見過無恤的母親嗎?”我靠在槐樹濕漉漉的樹幹上,于安正用鏟子刨挖著埋屍的墳坑。

    “沒有,但聽那幾個男人說,她是個很美的女人。”

    聽那幾個人男人說……我低頭掐著自己大拇指的指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殺意:“他們死了嗎?”我抬眼看向于安。

    “我不知道。”于安一彎腰從土坑旁鏟下了一大塊潮濕的黃土,“當年,無恤是個馬奴,尹鐸是替父親調漆的書僮,我不過是趙氏家臣的幼子,能救下無恤和瑤女的命已是大幸,又哪裡能對那幾個人做什麼。不過,憑無恤現在的身份和手段,那幾個人估計連渣都沒剩下吧! ”于安直起腰將石鏟上的黃土遠遠地甩了出去,“呵,如今連趙孟禮的屍首都餵了狼,當年那幾個武士恐怕早就在無恤手裡灰飛煙滅了。”

    于安這話是什麼意思? !無恤難道已經把自己暗殺趙孟禮的事情告訴他了嗎?這不可能!他們兩個雖是童年好友,但畢竟多年未見,如今趙鞅還在位,謀殺趙孟禮這樣的大事,無恤沒有理由會告訴于安。如果無恤沒有說,那于安是在故意試探我嗎?為什麼?

    “阿拾,趙孟禮的馬車失足落下山崖,這事難道不是無恤做的?”于安見我沒有回應緊接著又問。

    “你說什麼?是誰告訴你的,這太荒唐了!”我裝出一副吃驚模樣,激憤道,“趙孟禮出事那會兒,無恤和我還待在晉陽城,他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于安,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你先別生氣。”于安停下手裡的動作,把石鏟插在了地上,“我也是從坎卦的人嘴裡聽到了這個消息,他們說替趙孟禮拉車的兩匹馬發了狂才致使車墜人亡的。你知道,無恤自小就和馬待在一起,我以為……”

    我看著于安義憤填膺道:“無恤即便與趙孟禮不合也絕不會做出弒兄的事來,更何況,他和趙孟禮之間還夾著一個伯魯。無恤不會做讓伯魯為難的事!”

    “阿拾,無恤當年對伯魯也……”于安抓著我的手臂一下提高了聲音。

    “他對伯魯做了什麼?”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沒什麼……”于安眉頭一蹙,嘆息著抓住了我另一條手臂,“阿拾,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不該懷疑他……”

    他明明有話想要告訴我,可話到嘴邊卻又故意不說了。于安啊,于安,你今天到底想要做什麼?你是在同我玩花招嗎?

    我看著于安的臉,吃吃地笑了。

    “你笑什麼?”于安一臉不解地看著我。

    “于安,你不要把我當成傻瓜好嗎?”我笑著掙開了他的手,“你今天讓我陪你出府埋屍,不是憐惜我與由僮、魚婦相識一場的情意,你是有話要告訴我,而且跟無恤有關,對嗎?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對我用什麼心機,你若有話,直說便是。”

    “阿拾,我不是個善用心機的人,我在你面前也耍不了什麼手段。是,我今天帶你出府的確是有話想同你說。”

    “你要說什麼?”

    “離開無恤吧,不要和他回晉國。”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21 21:29
第二百六十章 猝不及防


    于安緊蹙著雙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臉上的笑容一下便僵住了:“你在說什麼?”

    “阿拾,今晚就走吧,離開無恤,不要和他回晉國了。”于安急急往前邁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在他傷害到你之前,你先離開他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抬眼看向于安的眼睛,我想把手抽出來,他卻愈發用力地攥住了我:“阿拾,聽我一次,我是為了你好。”

    “離開無恤?為什麼?你今天帶我來這裡就是為了說服我離開他嗎?這太荒謬了!你們一個費勁口舌讓我不要責怪他,一個卻又莫名其妙地催我離開。于安,你和四兒到底在搞什麼鬼?”我用力掰開於安的手指,猛地把手抽了出來,“我不會走的,我為什麼要走?我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無恤的!”

    “阿拾——”于安左手往前一探一下又捏住了我的手指,可待他看清我手背上三道深深的紅印時,他又懊喪地鬆開了手,“阿拾,對不起……”

    “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告訴我你的理由,你讓我離開無恤,你總要給我一個離開他的理由。”

    我著急地等待著于安的答案,可于安卻緊抿著唇,只怔怔地看著我。他的眉頭稍稍一舒,轉瞬又緊緊地凝了起來。

    我討厭他此刻這副欲言又止,糾結痛苦的模樣。他的沉默只會讓我變得更加焦躁,他的遲疑只會讓我對他將要說的話產生更深的恐懼。

    “你為什麼不說話了?你今天同我說起晉陽,說起'情人桃',說起無恤以前的舊事,不就是想讓我聽一回你的理由嗎?我現在在聽啊,告訴我你的理由啊!”我往前一步,一下扯住了于安的袖擺。

    于安遲疑了半晌,終於開了口:“當年,無恤為了接近伯魯,就給伯魯的馬餵了毒蘑菇。”

    “不,尹鐸告訴我,是趙孟禮派人給伯魯的馬餵了毒蘑菇,那時是無恤拼死拉住瘋馬才救了伯魯。”

    “趙孟禮的確想殺伯魯,但毒蘑菇卻是無恤餵的。阿拾,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那當年你為什麼不說?”

    “無恤是我的朋友,況且伯魯也沒有出事。”

    “可你現在為什麼又要告訴我?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于安緊抿著嘴唇不願回答,我冷笑一聲,轉身走到了槐樹下,“于安,你不會也想告訴我,無恤不是個好人,所以我必須離開他吧?”

    “如果我說是,你會離開嗎?”于安緊隨而上,一手按在槐樹的樹幹上,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扶著樹幹停下了腳步。

    有風從于安額前吹過,他低頭看著我,幾縷碎髮倏地滑落,遮去了他目光灼灼的眼睛。

    “不會。”我看著他鄭重回道。

    “他差點殺了伯魯。”

    “他還是個孩子,他得罪了趙孟禮,趙家除了卿相就只有伯魯能夠保護他。如果​​他不能接近伯魯,他就會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個角落。餓死、打死、燒死、毒死,沒有人會關心一個小馬奴是怎麼死的。趙家的人不會知道他是卿相的兒子,他們會把他的屍體像垃圾一樣隨意丟掉。也許我這樣說對不起伯魯,但如果我是無恤,我也會這麼做。他一個孩子卻生生拉住了一匹瘋馬,他拼上的是自己的命。也許他是利用了伯魯,但以後那麼多年,他不也一直盡職盡忠地保護著伯魯嗎?於安,如果這就是你的理由,那我不會離開。”

    他只是為了活下來才這樣做的,我不能因為他想要活著就指責他……

    “阿拾,你為什麼不明白呢?從一個奴隸變成趙世子這是難如登天的事,可無恤做到了,或者說他只差一步就做到了。這麼多年,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他在齊國開設商舖,他刻意結交各國權貴,他身邊有一批誓死效忠他的武士。阿拾,從他給伯魯的馬餵下毒蘑菇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

    于安的話似一道閃電一下擊中了我的心口,我彷佛聽到胸膛裡傳來“咔”的一聲輕響,就如同冰面裂開了一道細紋。

    他與張孟談互換身份周遊列國,他是伯魯的侍衛卻在齊國有五處置業,他認識齊大夫高僚,他與楚國公孫稱兄道弟,他有一批像阿魚這樣誓死效忠的武士……他是從什麼時候起決定要爭世子之位的? !他殺了趙孟禮和趙季廷是因為他們擋住了他前進的道路,如果有一日他羽翼豐滿,伯魯卻沒有主動請辭,那他也會殺了伯魯嗎?

    我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我的手心發涼,後頸卻沁出了薄涼的汗水。

    于安見我出神發楞,於是又道:“阿拾,現在無恤離世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遙,他不會為了你停在這一步的。這次回到晉國後,趙家會發生很多事情,你在無恤身上陷得越深,你受到的傷害就會越大。走吧,在他捨棄你之前,你先離開他吧……”于安嘆息著伸手撫上了我的後背,我看著他溫柔如水的眼睛,怔怔地問道:“最後一步?我和他要走的最後一步又有什麼關係?我如何會妨礙到他?”

    于安是個異常沉靜的人,他平日裡說話一直平平淡淡,無大喜亦無大悲,他彷彿把自己所有激動的情緒全都束縛住了。可這一刻,禁錮在他身上的束縛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緊蹙著眉頭凝視著我,烏黑的瞳仁裡儼然燃燒著兩簇無法遏制的怒火:“阿拾,你為什麼要留在他身邊,你想他娶你嗎?你想做他的妾室嗎?他到底能給你什麼!你到底想從他這得到什麼!你一路沒名沒分地和他同吃同住,你求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我……”于安目光一凝,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一拳打在了樹幹上。

    樹葉夾著昨夜未乾的雨滴,窸窸窣窣地落了滿地。

    我伸手拿下了于安頭頂的兩片槐樹葉,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氣憤,但我可以肯定晉國一定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大事。

    “于安,晉國送來的信函裡還寫了別的事情對嗎?無恤和你都知道,卻故意不告訴我,對嗎?”我看著於安。

    “無恤不讓我告訴你。”于安懊喪地回道。

    “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我不會讓無恤知道。”

    于安沉默了片刻,轉身走到土坑旁,又拔出了插在地上的石鏟:“阿拾,伍封的侍衛敢來魯國刺殺無恤是因為卿相背棄了趙氏和伍氏的約定,趙家的長女被代國國君看中,不久就要嫁到代國了。”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可你知道個中的緣由嗎?”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伯嬴是喜歡伍封的,如果她自己做得了主,她一定不會嫁去代國。秦國迎親的隊伍都已經到了秦晉邊界,趙家這時候悔婚,只能說明趙氏與代國結親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讓他們寧願冒險得罪秦人。

    “代國歷來盛產良駒,趙家與代國聯姻,可是為了獲取更多的馬匹以增加戰車的數量,好應對接下來的戰役?”

    “這是其一。”于安把石鏟遞給我,轉身從牛車上扛來了魚婦的屍體,放入了土坑之中。

    “還有其二?”

    “北。”

    “北……北方?”

    于安點了點頭,看著我徐徐道:“晉陽城在北,所以我父親窮其一生都在修築晉陽城。代國在北,所以卿相把長女嫁到代國為後。趙氏封地在北,東、西、南三面均已無可拓之地,趙氏要想在智氏手下存生,就必須往北拓地。”

    “可這與我和無恤又有什麼關係?”

    “翟狄在北,狄人之國有王女待嫁。”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21 21:33
第二百六十一章 離合難抉


    狄人之國有王女待嫁……哦,原來是這樣……

    我心裡有人深深地嘆息,綿長,哀怨,帶著美夢乍醒後的惆悵。我微微揚起頭,荒野上的晨風濕漉漉的,四五片墨綠色的槐葉被風吹捲著從我頭頂低低地掠過。一滴冰涼的雨水,忽的落在我的眼角。

    “又要下雨了,安葬了他們後,我們早些回吧……”我低下頭,用指尖輕輕地拭去了眼角的水痕。

    于安緊握著石鏟,一臉憂色地看著我。

    我輕笑一聲,將沾濕的指尖遞到了他面前:“你瞧,我沒哭,只是雨水……”

    “你若想哭便哭吧,這裡沒有人會聽見。”于安低下頭默默地擦去了我指尖上的水漬。

    “我不想哭,我為什麼要哭?你繼續說吧,我聽著。”我蹲下身,在地上尋了一塊扁扁的方形石頭,一點點地把身旁的黃土推進眼前的墳洞。

    “你應該知道,北方幾個國家一直以來都是插在晉國背後的一把尖刀。卿相早年出兵滅了西北面的翟國,但這些年東北面的狄族卻日益強大。他們善騎射,強於武力,頻頻侵擾趙氏北方的幾座封邑。趙氏欲往北拓地,就勢必要通過狄人的領地。”

    “現在趙氏無力也無心對付北方的外族,所以卿相欲和,不欲戰?”

    “是。月前,卿相已經為無恤聘下了北方狄族的公主為妻,只待他一到晉國就要為他們行成婚之禮了。”

    “先有成婚禮,才有新立世子之禮,卿相的信函上可是這樣寫的?”我轉頭問于安。

    “是。”于安點頭應道。

    “呵,卿相早就知道我與無恤有情吧……”我輕笑一聲放下手中的石頭,轉而取過于安手上的石鏟站了起來,“無恤和狄族公主的婚期定了?就在下月嗎?”

    于安雙眉一蹙抓住了石鏟的木柄:“阿拾,他要娶妻了,你真的不在乎嗎?”

    我微微一笑,自顧自說道:“北方有豐潤肥沃的土地,趙氏與其在晉國同智氏、魏氏、韓氏爭奪封地,倒不如往北開拓新的疆域。卿相十五年前派你父親修築晉陽城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了北進的計劃吧,如今,只是時機成熟了。”

    “阿拾,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的,無恤要娶妻了!他要娶妻了!”于安一推石鏟,猛地握住我的雙臂把我拉到了身前。

    他很生氣,他的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著,我看著他離我不到一寸的鼻尖,訥訥地應道:“我知道,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那你的決定是什麼?如果你想走,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走。”

    “走?”去哪裡……這一次,我又要去哪裡?

    我看著于安的臉,淚水一點點地漫出了眼眶。為什麼要逼我哭呢,為什麼不能讓我一直笑下去呢……

    “阿拾,走吧,我們放開晉國的一切,我們永遠不要回晉國好嗎?”于安兩手一圈將我緊緊地摟進了懷裡,哽咽,無助,他的聲音裡竟有比我更深的痛苦。

    “于安,你不是問我,我想從無恤身上得到什麼嗎?其實,我什麼也不想要,權力,名分,富貴,這一切與我不過是過眼雲煙。從始至終,我貪圖的不過是他身上的一點點溫暖和安全。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也知道自己和他沒有未來,可我不想放開他的手,他愛我一日,我便愛他一日。于安,我不想先離開……也許有一天我會撐不下去,也許我和他終有一日會分離,可在那一日來臨前,我不想放開他的手,我不想再一次違背自己的誓言……”我仰頭望著天空中一片孤單徘徊的流雲,翻湧而出的淚水瞬間迷離了雙眼。放不開,捨不下,求不得,空期許,這便是我的命吧……明明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明明做好了準備的,為什麼等它真正來臨的時候,心卻還會這樣痛?

    “阿拾,你不要犯傻了,放手吧!你難道要回晉國做他婚禮的祝巫?你難道要看著他兒女滿堂,自己卻躲在太史府裡孤苦一世嗎?你撐不住的,你會毀了你自己。”

    于安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亂響,他口中的一字一句如一根根細針刺在我的心頭,我用力掙開他的懷抱,猛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不要再說了!”我衝著于安大叫道。

    于安愣住了。我沉默了半晌,怔怔地道了一聲歉,慌亂地從他身邊逃開了。

    吸收了一夜雨水的地面泥濘不堪,我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開那些低矮的墳丘一口氣跑到了來時的黃泥道上。彎彎曲曲的道路,兩道深深的車轍印,我該沿著原路回到他身邊嗎?還是再一次轉頭逃開?

    阿拾,回去吧,你答應過的,無論他選擇怎樣的道路,你都不會放開他的手。你願意陪他一起死,難道不能陪他一起生嗎?

    阿拾,離開吧,等他娶了嫡妻,等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你就會知道,這天下沒有女人可以不改初衷地支撐下去。到那時,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的愛死去,時間和嫉妒會把你變成另外一個人,就像由僮,就像瓊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兩個不同的聲音在我腦中不停地爭吵,腳下褐黃色的泥水一點點地滲入我的繡鞋,寒意從腳底一下竄到了心頭。

    我該去哪裡?有誰可以告訴我?

    “踢踏——踢踏——”道路盡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我抬起頭,灰濛濛的天光下一匹黑馬從遠處飛馳而來。騎馬的人許是瘋了,他大喝著一鞭鞭地抽在馬身上。那黑馬痛極了便拼了命似地跑,泥漿在它身後飛濺,雪片似的白沫噴湧在它的胸脯上,待它嘶叫著奔至我身前,它兩肋的皮毛早已被淋漓的汗水浸透。

    我怔怔地看著馬背上狠心的男子,他摔了馬鞭跳下馬背,不由分說地把我扯進了懷裡:“女人,你哪裡都不能去,你休想離開我!”他緊緊地抱著我,顫抖的聲音隨著他炙熱的呼吸噴灑在我耳邊。

    我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那一刻,我埋首​​在他胸前竟全然忘了抵抗。

    “趙無恤,你放開我……”當理智重新回到我的腦中,我開始瘋狂地扭動身想從他的禁錮中掙脫出來。

    “不,你休想!”無恤兩臂一收,將我牢牢地困在了自己懷裡。

    他的手臂失去了控制,他抱得太緊,緊得讓我發痛。可這難忍的痛,這令人窒息的痛卻驀然讓我覺得溫暖。我心底的寒意,頃刻間化成滴滴淚水流下了臉龐。

    “不要離開我,你答應過的……”無恤的臉緊貼著我的頭髮,他擂鼓般的心跳聲在我耳邊咚咚亂響。

    我把頭埋在他胸前,痛苦地攥住了他汗濕的衣襟:“你要娶妻了,你要娶妻了……”

    “是,我要娶妻了。所以,你要逃跑了嗎?”

    我攥著他衣襟的手猛地一僵。他要娶妻了,怎麼辦?我還可以支撐多久……“我不想做你婚禮的祝巫,我也不會為你的孩子祈福……紅雲兒,我一直以為我可以的,但我做不到……”

    “不會有什麼狄族的女人,更不會有什麼你不想祈福的孩子。你不會是婚禮上的祝巫,你會是我趙無恤的妻子,等我們回到晉國,我會向卿父禀明一切,我會到太史府提親。”

    “你要拒絕卿相安排的婚事?!這,這怎麼可能……你不能違背卿相的意思,你還不是世子……”無恤的話如一聲驚雷在我頭頂炸響。

    無恤用臉頰摩挲著我的頭頂,嘆息道:“阿拾,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拒絕嗎?這一路,難道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

    不是他說得不清楚,是我怎敢有這樣的奢望。他費勁心思,步步為營,這十幾年他做的所有一切也許都只為了能坐上那個位置。現在,世子之位於他而言觸手可及,我如何能奢望他會為了我停在這一步呢……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21 21:38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太史密信


    “卿相不會同意你娶我的,他是明知你我有情,才故意把你們的成婚禮安排在世子冊封禮之前的。沒有婚禮就沒有冊封禮,這就是他想要告訴你的話,他說的很清楚,而你也很明白。”

    “我趙無恤要的東西,難道還要靠一個莫名其妙的狄族女人來給嗎?”無恤冷笑一聲,握著我的手臂把我從他懷裡拉了出來,“阿拾,是你告訴我的,這世上實現目的的方法有很多種,也許迎娶那個狄女是最快最方便的方法,但這絕對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娶的只有你,我想牽的只有這雙手。 ”

    “如果卿相不同意呢,如果他執意讓你迎娶狄族公主為妻呢,如果他為此要奪了許給你的世子之位呢?”我抬頭凝睇,無恤一彎嘴角,揚起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那就看看還有誰能坐上那個位置吧!”

    我仰望著身前的男人,不自覺便痴了。他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奴隸,他是天生的強者,他擁有睥睨天下的氣魄,而此刻他的眼睛裡並沒有氣吞四方的野心和欲望,他的眼睛裡只有我,只有我淚流不止的臉……他低下頭輕吻著我的眼睛,他溫醇低沉的聲音似要將我一點點地融化在他懷裡:“阿拾,和我回去吧,沒有人可以分開我們,我向你保證。沒有人……”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他在我臉上的每一次輕觸,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他炙熱的唇落在我的眼角、髮梢,他像溫暖的海水將我攏進了他的身體。我嘆息著汲取著他的溫暖,我愛這個男人,我不想離開他,誰也不能把他從我身邊奪走……

    于安再次出現的時候,無恤已經將我抱上了馬背。他提韁正欲上馬,一回頭卻發現於安就站在兩丈開外的一棵大樹下。無恤轉過身,于安從樹幹背後走了出來,兩個男人就這樣隔著兩丈的距離默默地注視著對方。我直覺在他們中間有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正在慢慢地凝聚。我掩唇輕咳一聲,俯身按住了無恤的肩膀:“別責怪他,是我逼他告訴我的。”于安為了我違背了他與無恤之間的約定,而我實在不希望他們因此而傷害了彼此多年的情分。

    無恤拍了拍我的手,回頭沖我微微一笑:“我知道,這世上沒有幾個男人可以拒絕你,所以這一次我不怪他。”

    無恤翻身上馬,一手持韁一手攬著我的腰,踱到了于安面前:“小舒,我要帶阿拾回去了,你若做完了你要做的事情也早點回吧,四兒還在你屋裡等著你。”

    于安抬頭直視著無恤的眼睛,片刻的靜默後,他笑了:“好,我知道了。”

    無恤亦微笑頷首,然後策馬回身帶著我朝曲阜城的方向慢地行去。

    他們之間的感覺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我抓著馬鬃回頭望去,于安仍一動不動地立在迷濛的晨光中。

    “他是我的朋友,他沒有惡意,他只是擔心我。”我抓著無恤的手小聲道。

    無恤摟在我腰上的手緊了緊,微笑道:“我知道。”

    半個時辰後,座下的黑馬喘著大氣將我們帶回了小院。院門口,四兒正將一個背著藥簍的白髮老者送出大門。 無恤翻身跳下馬背,雙手一舉把我抱了下來。

    “醫師,阿魚的傷勢怎麼樣了?”無恤向老者詢問道。

    老者施了一禮,回道:“病者的傷口剛好在骨縫之間,很乾淨,沒留下什麼碎骨渣,手雖然沒了,但性命無憂。”

    “這樣就好,多謝醫師了!”無恤長舒了一口氣,抬手對四兒道:“四兒,替我好好送送醫師。”

    “諾!”四兒攙扶著老醫師緩步朝巷口走去,路過我身邊時,她突然重重地朝我眨了兩下眼睛。

    我還沒領會四兒沖我眨眼的意思,無恤已經捏住了我的手:“阿拾,我現在要進去看看阿魚,你要一起來嗎?”

    我瞥了一眼四兒的背影,對無恤微笑道:“你先去吧,我還有幾句話要交待四兒,一會兒就過來。”

    “好。”無恤捏了捏我的手指,轉身邁進了院門。

    我在巷裡站了一會兒,四兒把老醫師送到巷口後,就一路小跑地奔回了我身邊。

    “阿拾,你可回來了。”她抓著我的手小聲道。

    “發生什麼事了?”我問。

    四兒探頭看了一眼院門,而後湊到我耳邊低聲道:“剛剛太史派人送信來了。”

    “你這丫頭鬼鬼祟祟的,我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信呢?交給無恤了嗎?”我一邊說一邊拉著四兒的手往院裡走去。四兒手上猛地一用勁,扯住了我:“不是我鬼鬼祟祟,是送信來的人奇奇怪怪的。那人囑咐了好幾遍,讓我一定要把信先交給你,而且不能讓無恤公子瞧見。”

    “哦?”師父這是做什麼,大老遠派人從晉國送信來,難道晉國發生什麼大事了? “四兒,信在哪裡?快拿來我看看!”

    “在這兒呢!”四兒低頭從衣襟裡掏出兩塊疊得方方正在的帛布交到了我手上,“阿拾,于安怎麼沒和你們一起回來?”

    “無恤帶我先回來的,于安還要安葬由僮和魚婦。不過我們路上走得慢,看樣他也快回來了,你可以在這兒等他。”我抖開其中一條帛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看筆跡這信的確是史墨所寫。

    “好,那我就在這裡等他吧!伙房灶上有新煮的肉粥,你早上沒吃早食就出門了,現在可是餓了?先去吃一點吧!”四兒踮腳朝巷口望了望,轉頭對我說。

    “我先看看師父的信,等于安回來,我們一起吃吧!”我撫了撫四兒的背,快步邁進了門檻。

    史墨一共派人送來了兩封信,寫得滿滿的那封是給無恤的,第二塊帛布上只有一句話,它是史墨寫給我的。

    不出我預料,晉國果然出事了,準確地說是趙鞅出事了。

    我之前一直沒有想明白,趙鞅為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取消伯嬴和伍封的婚事,又為什麼突然讓無恤迎娶狄族的公主。即使他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做好了北進的計劃,但是這一切卻又都顯得那麼急躁而倉促。待我看完史墨的信後,我終於明白了這背後的原因——趙鞅病了。

    史墨在信中提到,趙鞅在一個月前的一次家宴上突然暈倒了。他昏迷數日,不省人事,最後連行踪成謎的扁鵲也被請進了趙府。隨後,在扁鵲的治療下,他終於醒轉了過來,但他卻做出了一系列在旁人看來極為草率和怪異的事。比如,將抵死不從,絕食多日的伯嬴嫁到代國;比如,逼迫無恤捨棄我,迎娶狄族公主。他不是個無情的父親,他只是沒有時間了。

    趙鞅一死,晉國的大權就會落到智瑤手上,而智瑤對北方的土地一樣充滿野心。趙鞅為無恤向狄族求親,而智瑤同樣在為智顏向狄族求親。趙鞅知道,在他死後,趙氏和智氏之間終有一戰,而誰獲得了北方的支持和土地,誰就能讓自己在戰爭中擺脫腹背受敵的危險。

    趙鞅不是在逼迫無恤在我和世子之位之間做選擇,他是在為自己的兒子鋪路,他是在為趙氏的百年基業盡自己最後一點力量。

    天啊,我該怎麼辦?

    無恤必須娶她,如果趙鞅病重不治,無恤就必須在他死前得到北方鄰國的支持。

    這不是一場成婚禮,這是一場即將到來的戰爭。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30 14:40
第二百六十三章 自捨情緣


    從城外回來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無恤要違抗趙鞅安排下的婚事,如果回到晉國後趙鞅真的要拆散我們,那我們該如何勸服他,如何反抗他?我不想把無恤讓給任何一個女人,不管她是晉國的貴女,還是外族的公主,在看清了自己的心後,我已經做好了要不惜一切代價與趙鞅周旋到底的打算。 可現在,史墨的一封信卻徹底把我逼到了角落。趙鞅不再是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的對手,他只是一個身染重病卻始終放心不下兒和家族的老人。我一路高昂的鬥志,好似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如果趙鞅的病真如信上所說的那般凶險,那麼無恤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要快馬加鞭地趕回新絳,他必須在趙鞅還清醒的時候娶了狄族公主,坐上世之位。趙家諸現在全都堵在趙府裡,無恤必須先得到趙鞅的支持,才能在他們面前樹立自己的權威,繼而穩定趙氏內部的局面。之後,他還要面對趙氏、智氏兩大卿族交接晉國政權和兵權的諸多問題。

    無恤即將踏上的是一條充滿困難和險阻的道路,而我,我與他的感情,狐氏一族與智氏之間的糾葛,卻讓我成為了他前進道路上的第一個阻礙。在我瀕臨絕望的時候,無恤帶著希望出現了,可當我滿懷希望的時候,現實又將我拖入了絕望的深淵。

    我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心裡像是被人猝然扎了一刀,疼痛一波波地朝我席捲而來。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裡,連無恤什麼時候推門進屋都沒有發現。

    “阿拾?”無恤在我身前蹲了下來,兩指一扣將我的下巴抬了起來,“你在想什麼?為什麼坐在這裡發呆?”

    “紅雲兒,你在曲阜城還有別的院落嗎?”我看著無恤的眼睛,小聲問道。

    無恤微微一怔,撫著我的臉頰笑道:“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問?”

    我轉頭看向左手邊的牆壁,這間屋顯然已經被人清理過了,染血的屏風和蒲席都已經不見了,只有牆壁上還依稀可見褐紅色的斑斑印記和一道深深的的劍痕。 “紅雲兒,我不想睡在這裡,我今晚不想睡在這個院裡。”我雙手一環緊緊地抱住了無恤的脖。

    無恤抬手按住了我的腦袋:“嗯,不睡這裡,我們不睡這裡……”他輕撫著我的頭髮,溫柔的聲音像是在撫慰被惡夢驚醒的稚。

    我強忍住心中的酸楚,半摟著無恤的脖頸,小聲問道:“如果我們不待在這裡,那我們還能去哪?”

    “我帶你去一個你一定會喜歡的地方。”無恤轉頭在我嘴角輕啄了一口,而後一手扶著我的肩膀,一手穿過我的膝蓋將我打橫抱了起來。

    “我們要去哪裡?”

    “去了就知道了。”他低頭一笑,邁步朝門外走去。

    他現在就要帶我走嗎?可我……

    我心中一急,連忙拉住了無恤的衣襟:“現在就走嗎?我們走了,明天四兒他們要到哪裡找我們?”

    “曲阜往西一百里有一座小城叫負瑕,明天讓他們在那裡等我們便是。”

    “可我還沒收拾好回晉的包袱。”

    “四兒早已經替你理好了,我們現在就去拿來。”無恤一踢房門,抱著我側身走了出去。

    此刻,屋外飄起了毛毛細雨。那些細小的,幾不可見的水滴,如一片水霧悄無聲息地籠罩著眼前青瓦黃牆的小院。小院的一角,經歷了一夜風雨的合歡花早已落盡,低垂的樹梢綠萋萋的,只有樹底的一叢青草間還依稀可見點點落紅。

    “紅雲兒,這樣的雨下得最是纏綿,你先放我下來,我去替你找件擋雨的外袍來。”我伸手拂去凝結在無恤眉梢的幾滴水珠,柔聲說道。

    “我喜歡這樣的雨,待會兒你只管躲在我懷裡便是。”無恤穿上鞋大踏步走下台階,衝著院門外的四兒高聲道:“四兒,我和阿拾今日就出城了,你去屋裡把她的包袱取來。對了,再替她拿一雙帛襪,一雙乾淨的鞋來!”

    “諾!”四兒應了一聲,抬眼朝我看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她拎著裙擺小跑著進了自己的屋。

    無恤把我放在了前院的水井沿上,俯身從井中提了半桶清水,“進屋這麼久都沒發現自己的襪浸了泥水嗎?門口那雙鞋沾了多少泥漿,我若不抱你出門,你難道還想穿回那雙鞋?”無恤蹲下身扯掉了我腳上的襪套,我雙腳往回一縮,他卻伸手捉住了我的赤足,“早晨的井水有些涼,你忍著點,很快就好了……”他用水桶旁的木勺舀了水溫柔地清洗著我腳上沾染的泥漿。

    澆在我腳背上的井水很冰,貼在我腳底的掌心卻很燙,我低下頭凝視著無恤專注的神情,心裡卻猶如刀割一般。紅雲兒,我不想成為你的負累,也不想你另娶他人,可事到如今我該怎麼辦呢……

    “無恤公,讓我來吧!”四兒背著一只包袱,捧著一雙鞋襪從屋裡走了出來,她見無恤半跪在地上替我濯足,急忙跑了過來。

    “不用了,你叫阿首來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吩咐他。”無恤轉頭取了四兒手中的鞋襪,我趁機低頭擦去了眼中的淚水。

    “魯地製的鞋,鞋面總是太薄,等回了晉國,我使人給你做幾雙雨天也能穿的鞋。”無恤攥著衣袖輕輕地拭去我腳背上的水漬,我把腳往上一提,輕聲道:“我自己來吧,突然讓你陪我先走,你一定還有很多事情要交待阿首。我不是三歲小兒,襪鞋總是會穿的。”

    “女人,不要亂動,不要擅自奪走我的幸福。我有很多想同你一起做的事情,這也是其中之一。”無恤握住我的腳踝,笑著替我穿上了襪,套上了繡鞋,“好了,待會兒就會暖和了。”

    “主人,你找我?”劍士首從阿魚的房間裡走了出來,無恤一撩下擺扶著我站了起來:“你先到門外等我,我馬上出來。”

    “嗯。”我站定了身,衝劍士首身後的四兒招了招手。

    四兒背著包袱迎了上來:“阿拾,你們現在就要走嗎?為什麼不等明天一早同我們一起上路呢?”

    “由僮昨晚就死在無恤的房間裡,我今晚不想在那屋裡睡。”我接過四兒背上的包袱,轉身朝大門外走去。

    “那你可以同我一起睡啊?”四兒快走兩步跟了上來。

    “你若想嫁于安為妻,等回了晉國後就不能與他同房而眠了。這會兒,我哪裡捨得拆開你們。”我牽著四兒的手一路走到了院門外,“四兒,我有件事情想問問你。”

    “什麼事?說吧!”

    “如果你和于安的成婚禮我不能參加,你會怪我嗎?”

    “為什麼?你要去哪裡?你不同我們回晉國嗎?”四兒一急,一下攥住了我的手。

    我笑著將四兒鬢角的一縷碎髮捋在了耳後:“瞧你急的,我自然是要回晉國的,不然我還能去哪啊?無恤說這次回去後要到太史府向我求親,我想著如果我要與你同一天出嫁,那你的成婚禮,我可不就去不了了嗎?”

    “你和無恤公子,你們……”四兒圓睜著一對杏眼,一臉驚愕地看著我。我笑著點了點頭,她突然撲上來抱著我又蹦又跳:“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出嫁了。”​​四兒笑瞇了眼睛,笑紅了面頰,她清脆的笑聲在巷裡地迴盪著。

    我緊緊地拉著她的手,我知道在以後的日裡會有另一個人替我牽著她的手一路走下去。而那時,我又會在哪裡呢?

    無恤很快就同劍士首交待好了一切,他抱著我上了馬。我想在走之前同于安說一聲再見,但直到無恤用一件青衿長袍遮住我的腦袋前,他依舊沒有出現。

    告別了四兒和劍士首後,無恤縱馬載著我飛馳而去。我安靜地躲在他懷裡,把一城風雨,滿心紛擾全都甩在了腦後。現在,終於只剩我們兩個了,如果明天我們就要分離,那麼今天就讓我任性一回,放縱一回吧!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2-31 17:27
第二百六十四章 故情新約


    我是一個天生體寒的人,流在我身體裡的血液似乎要比尋常人冰冷許多。 有風有雨的日,我的手心總透著一股涼意。傷心難過的時候,身體也會一點點地變冷。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自小就貪酒。那些溫醇辛辣的酒液可以讓我感覺溫暖,但無論哪一種酒,它們都只能在我肚裡燒上一陣,酒勁過後,冷意卻更濃。

    與無恤在一起後,我便極少再飲酒了。因為他的手,他的懷抱,他的每一個眼神​​都是溫暖的。當他包裹著我,暖意便會絲絲縷縷地滲透到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它們在我體內駐留,只要我想起他便會覺得溫暖。

    可現在,我很冷。我坐在顛簸起伏的馬背上,努力把身體往無恤身上靠去。我貪戀的這個懷抱也許很快就將不屬於我,我想要在他懷裡汲取更多的溫暖,因為這溫暖也許要支撐著我度過以後漫長的時光。

    我雙手攥著馬鬃把身體一點點地往後挪去,無恤似是感覺到了我的動作,他握著馬鞭的手猛地環住我的腰身用力往回一收。

    “女人,騎馬的時候,你不該和我貼得這樣緊。”他隔著一層薄薄的帛布輕輕地咬住了我的耳朵。

    換做平時,面對他這樣的親暱,我一定會紅著臉躲開,但今天我卻抓著他的手臂把背往後挺了挺。

    無聲的嘆息從無恤口中溢出,它帶著炙熱的溫度穿透薄薄的布料,熨燙著我的臉頰。

    “阿拾,你在做什麼?”無恤沙啞的聲音自我耳邊響起。

    “我冷了……”我靠著他炙熱的胸膛小聲地回道。

    “貼緊我……”無恤的手掌扣住我的腰身,牢牢地抱住了我。

    奔馳的馬背上,我們靜靜地依偎著,靜靜地感受著彼此每一次的呼吸。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身下的馬兒漸漸地放慢了腳步。

    “我們到了。”無恤笑著掀開了蓋在我頭頂的長袍。

    我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座被翠竹環繞的草堂,而草堂不遠處竟是一片靜謐秀美的湖泊。 “這是誰家的院子?”我轉頭問無恤。

    “這是我與人打賭贏來的院子。”無恤跳下馬背,轉身將我抱下了馬背,“前面的湖叫落星湖,晚上我帶你去湖邊看星星。”

    看星星……我仰頭看向濃雲密布的天空,然後微笑地點了點頭:“好。”

    這臨湖的草堂雖說空置了許久,但屋裡卻還算整潔,稍微打掃一番便是一處絕佳的住所。我用竹管支起了窗戶,窗外綠竹成蔭,遠處湖水微瀾。無恤裡裡外外跑了幾遍居然給我在屋簷下生出了一爐炭火。

    “夏天烤火,我們這樣會不會很奇怪?”我把手放在爐火上烘了烘,笑著看向無恤。

    “有什麼奇怪的,再過半月就要入秋了,而且你的手這麼涼。”無恤捏了捏我的手,轉身脫下身上潮濕的外袍鋪在了地席上,“我待會兒再去找找有沒有厚點的被子,晚上你可以裹著被同我到湖邊去。”

    “無恤……”我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臂。

    “嗯?”他回頭挽起袖口微笑著應道。

    “那晚在百里府的梅園裡你為什麼不殺我?”

    無恤聞言微微一愣,而後笑著握住我的手,在我身前坐了下來:“你問的是哪一晚?我去過百里府兩晚,兩晚都是為了要殺你,但兩晚都沒能殺了你。”

    “為什麼?你那時應該很生氣我壞了你的計劃吧……”

    “生氣?”無恤看著我的眼睛輕輕地搖了搖頭,“不……那時候的我很少生氣,也很少高興。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意外,一個錯誤。在太府見到你之前,我已經派了刺客打算解決掉你這個錯誤。可沒想到,在太府的酒宴上我卻遇見了你。不可否認,你很美,也很特別,也許但凡是男人都會想要將你佔為己有。”

    “所以,你不殺我,你想將我帶回晉國?”

    “同你喝酒的時候我其實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可以帶走你,享有你,也許之後還可以將你作為禮物轉送給別人。”

    “你想將我當做禮物送給別人……”我心頭一顫,不自覺地把手往後縮了縮。

    無恤面色一慌,急忙攥住了我的手:“我不想騙你才說實話的,你可不許躲我,惱我。”

    “那你將來有一日若是厭了我,可還會把我送……”我話沒說完,就被無恤一臉黑煞的樣嚇住了,“我隨口問問的,你別生氣。”

    “遇見你,我才知道我趙無恤竟也是個小氣的男人。那日在太府我看見你撲進伍封的懷裡,我看著你用那樣溫柔的眼神仰望著他,那是我第一次嚐到了嫉妒的滋味。我惶恐,我直覺你對我而言會是個危險的存在,所以,那時我便決定要親手殺了你。”

    “其實,你有很多機會可以殺了我。”我拔下頭頂的髮笄,輕輕地把頭枕在了他的膝上。

    “知道我要殺你,也不多防備些。”無恤扶著我的腦袋,話音裡竟有幾分怪責,“那晚在梅樹底下見到酒醉酣睡的你,我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要割斷你的喉嚨了。”

    “那你為什麼不下手?”我仰頭問道。

    “因為你翻身了,你把自己的脖子往我的匕首上湊,而我根本來不及細想就已經收刀避開了。我抱​​著你這個醉鬼進了屋,我甚至還替你燒了暖爐。”無恤的手指穿過我的髮絲,一下一下地溫柔地梳理著,“其實,離開秦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能想明白我為什麼要放了你?後來等我想明白了,他們卻告訴我,你死了。”

    “然後你就把自己灌醉了。”我看著無恤哧哧笑道。

    “你呢?你是從什麼時候發現我的秘密的?”無恤挑眉問道。

    “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告訴你。”

    “問吧。”

    “如果伯魯不主動讓出世子之位,你也會殺了他嗎?”

    無恤訕笑一聲,突然屈起手指在我額頭重重地敲了一下:“你倒真把我當作十惡不赦的壞人了。我以前的確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但現在除你之外,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他還要這個世子之位,我可以永遠站在他身後,做他的護衛,做他的影子。”

    我仰頭深深地望進無恤的眼睛,我知道我不需要再繼續追問下去了,因為我相信他說的話。他不是個無情的人,他永遠不會把刀尖對向曾經給予他溫暖和光明的人。

    “阿拾,你不相信我嗎?”無恤低頭看著我。

    “不,我信你。”我笑著撫上他緊蹙的眉頭。

    無恤抓著我的手,苦笑道:“趙家是副重擔,可總得有人把它挑起來。二十年,我給自己二十年的時間完成自己的使命。二十年後,只要我們的兒子行了冠禮,我就把宗主的位置讓給他。如果我們將來沒有兒子,我就把宗主的位置讓給圖兒。然後,我同你一起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方住下來可好?”

    “胡說什麼,你怎麼可能沒有兒子!”我一手撐地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

    “我不強求,你倒耐不住了。”無恤彎起嘴角,笑著把我攬進了懷裡,“我娶了你便不會再納妾室了,我們可以生三個孩子,四個太傷身了,我怕你會吃不消,三個就剛剛好。”他輕撫著我的頭髮,夢囈般地訴說著我們的未來,我靜靜地聽著,嘴角噙著笑,眼淚卻簌簌地往下落個不停。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1-1 09:00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速之客


    “你怎麼哭了?我同你說這些可不是想惹你哭的。”無恤發現我落了淚,連忙把我從懷裡拉了出來,“你還在擔心與狄族聯姻的事嗎?怕我為了世子之位要娶那個狄女為妻?”

    “不是的,是你說的這一切都太美好了,我是高興才哭的。”我把雙手覆在臉上狠狠地抹了兩把眼淚,“我平日很少會去想將來的事,沒想到你居然想了那麼多……”

    “傻丫頭,這有什麼好哭的……”無恤輕嘆著起身尋了一只盛水的紅漆木碗,而後又掏出隨身的帕子放進碗中打濕,“聯姻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一切交給我就好。北方之地固然重要,但趙家現在也不急在這一時。等過幾年卿父解決了齊、衛兩國的事,我會自請帶兵北上。只要滅了北方的仇由國,再剿殺幾個狄族的部落,晉陽城以北的千里之地照樣會是趙家的。卿父是個明理的人,平日對你也頗為讚賞,只要你我同心,勸服他並非什麼難事。”

    “可比起打仗爭地,聯姻是最簡單的方法。如果你娶了狄族的公主就能不費一兵一卒地打開一條通往北方的道路。”我看著無恤怔怔道。

    “錯!”無恤伸手在我鼻尖上擰了一把,“聯姻不可能得到土地,聯姻只是一種騙人的手段。娶與不娶,最大的差別就在於我殺他們的時候,是站在他們正面,還是站在他們背後。就算我娶了那個狄女,​​只要時機成熟我依舊會殺了她的族人,奪了她的土地。如果我因為她而失去了你,那將來一旦開戰就不是殺幾個狄族族長就能讓我罷手的事了。”無恤一邊說,一邊用濕帕子輕輕地擦拭著我的臉頰。

    他的殘忍,他的溫柔在這一刻都赤裸裸地呈現在我面前。我們曾經是敵人,我們曾經互相算計互相利用,我懷疑過他,逃避過他,指責過他,可我現在深愛這個黑白交織的真實的他。如果趙鞅的身體能再撐五年,如果趙氏一族還能在晉國執政五年,那我絕對不會允許任何女人妄圖從我身邊奪走他。可現在,趙鞅也許連五個月都撐不住了……

    “紅雲兒,如果我願意不要名分呢?如果我說我願意為妾呢?你會不會……”

    “女人,這件事我們沒得商量。”無恤眸色一冷,將手中濕帕甩進碗裡轉而握住了我的雙臂,“阿拾,我了解你,你不可能像其他女人一樣困在一間院落裡,伺候著主母,提防著姬妾,然後眼巴巴地等著我。你會難過,你會頹靡,最後你會生出翅膀悄無聲息地從我身邊逃走。現在請你收起你的大度,你根本不是一個大度的人,我也不需要你的大度。”

    “可是……”

    “我還沒說完!”無恤一捏我的肩膀制止了我的話,“我們回到新絳後也許會遇到很多阻礙,但無論是誰遊說於你,你都不能先投降。撐不住了你可以來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那將來待我攻下狄人之城,我就屠城三日,婦孺不留。到時候,死了多少人就都是你的罪責。”

    “無恥,無賴,你怎麼能……”我看著無恤一時語塞。

    無恤咧嘴一笑:“你知道我一向說話算話,所以從現在開始你最好別再動什麼歪腦筋,知道了嗎?”

    “知道了。”我撇頭輕聲應道。

    “難得你這樣聽話。”無恤笑著執了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外面的雨小了些,你的手也不那麼涼了,要不要隨我到湖邊看看,我去撈幾條魚給你燉一鍋魚湯?”

    “嗯,屋裡有蓑衣和竹笠,我現在去拿來。”

    “我去吧,你再烤會兒火。”無恤按住我,自己起身進了屋。

    我把無恤脫下來的外袍扯到了膝蓋上,潮潮的,濕濕的,觸手微涼。

    無恤知道趙鞅對於此事的堅決,他也很清楚我們回到晉國後會遭遇多大的困難,但他不知道的是,還沒等我踏上晉國的土地,史墨就已經開始遊說我了。而我,在這第一場戰役中就已經投降了。

    我不是逃兵,我只是忠於主帥的小卒。他有他逃不掉的責任,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讓他在大局和私情之間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不那麼痛苦。如果說,我最初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心裡還有不甘和掙扎,那麼現在,我釋然了。他向我描繪的未來,他對我近乎無賴的威脅,讓我知道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了解我,所以他會拿一城人的生命來威脅我。而我也了解他,他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但他永遠不會濫殺無辜,不顧大局。

    所以,今天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我們該做些什麼呢?

    “咚咚咚——”草堂的竹門上突然傳來響亮的叩門聲。

    我心中一頓,連忙起身朝屋裡看去。無恤一手拿著竹笠,一手提著蓑衣從竹簾後走了出來:“門外何人?”他高聲問道。

    “主人家,過路之人想討口水喝。”門外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草堂外面就有可以取水的湖泊,這人為什麼要敲門求水呢?我轉頭看著無恤小聲道:“我們不會遇上打家劫舍的盜匪了吧?”

    無恤哈哈一笑,俯身將手裡的竹笠和蓑衣放在了地上:“落星湖的湖水是白色的,這人定是不敢喝才來討要清水的。你去開門吧,我去井裡打桶清水,快快打發了就是。”

    “好。”我套上繡鞋,幾步走到大門前取下了斜杠在門上的木條。

    竹門外站著一高一矮兩個男子。高個的年紀稍長些,濃眉大眼,肩背寬厚,一件利落的青色長袍沒有一點文飾。矮個的男子面貌清秀,身量單薄,乍一看以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細看了才發現他眼角旁有幾條難掩的褶皺。

    “兩位請先進來歇歇腳吧!”我打開大門,側身站在了門邊。

    剛才在我打量他們的時候,這兩人同樣也在打量著我。現在我大大方方地請他們進屋,他們相視一眼反而猶豫了。

    “姑娘一個人住在這裡嗎?我們剛剛好像還聽到了男子的聲音……””矮個子的男人盯著我的眼睛,臉上隱約有一絲懼怕之色。

    我被他看得有些納悶,這時無恤已經提著一桶水從我身後走了上來:“兩位進來坐吧,這是我家婦人,不是落星湖的水妖。”

    “呃,在下失禮了。”男子臉一紅轉頭朝身後的高個男子看去。高個男子微笑著朝無恤抱拳一禮,而後兩人才邁步走進了草堂。

    我在山裡被人叫作山鬼,在水邊又被當作水妖,我若離了無恤,不會哪天被人誤當作鬼怪燒了去邪吧?我低頭訕笑一聲,重新合上了竹門。

    開門前,無恤明明說要快些打發了這兩人,可這會兒他替二人裝滿了水囊後,居然客客氣氣地把人請進了屋。之後,又不知從哪裡找出了兩罈陳年的燒酎,說要與這二人暢飲一番。

    我原想著今日要與無恤安安靜靜地廝守一日,不需要要特別做些什麼,因為就算只和他牽著手幹坐一日我都願意。可現在,我居然跪坐在這裡替兩個陌生人斟著酒,而這兩個人顯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抬眼直瞪瞪地看著無恤,我必須讓他知道,我不高興,我真的很不高興。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1-6 13:12
第二百六十六章 千金不換


    無恤早就察覺到了我的不耐,但他卻笑而不語只頻頻示意我替客人提勺斟酒。

    時人夏日飲酒多以甜爽的甘醴、清瀝為主,而燒酎乃重釀之酒,其味辛辣,其性醇厚,少飲可驅寒辟邪,多飲卻極易醉人。貴人家中,飲夏日凍酒喜用大口深底的黑漆耳杯,啜飲燒酎時則會特地換上淺底厚璧的耳杯,防的便是賓客多飲醉酒。

    此刻,草堂之中只有庶民家中喝水用的大碗,而我每次斟酒又必至碗沿,因此三巡過後,這二人都已有了些醉意。

    男人喝醉了酒,嘴巴就不緊了。無恤幾番試探之下,這高矮兩人的身份便袒露無遺。

    今年夏初,宋國向氏兄弟作亂,宋公率兵與向魋、向巢戰於曹國舊地。此後,宋公大勝,司馬向魋逃到了齊國,其兄向巢逃到了魯國。眼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正是逃亡魯地的宋國六卿之一——左師將軍向巢,而他身邊這個面貌文秀的矮個男便是他昔日的舊部謀士羅。

    宋國向氏與晉國趙氏、齊國陳氏、衛國孔氏一樣都是執掌一國軍政大權的卿族,如今各國卿族與國君之間都已勢如水火。齊公與陳氏相爭以慘敗告終,但宋公卻意外地在君臣之戰中獲得了勝利。向氏一族在戰敗後紛紛逃出宋國,而驍勇善戰的向氏兄弟則成了各國爭搶的將才。

    如今,司馬向魋已經被陳恆收入帳下,齊國、魯國、吳國、越國都在爭取把這左師將軍向巢收入麾下,而無恤一定是認出了向巢,才會這麼熱情地招待他們。想到這裡,我的心情突然暢快了起來。無恤巧攬將才,我挽袖添酒,在他描繪的未來裡,這也許就是我們最平靜最尋常的一日吧……

    窗櫺外,細雨依舊,案几前三人對飲高談。

    無恤三指扣著碗沿,笑著問向巢:“這麼說,向將軍此番離魯西行,是要回到宋國繼續為宋公效命?”

    “正是。”向巢笑著端起手邊酒碗仰頭一飲而盡,“巢乃一介莽夫,當初被胞弟唆使以致犯下彌天大罪。原本以為此生再不得踏足故國半步,哈哈哈,沒想到前日君上竟派人送來了特赦令。”向巢一臉激動地將手中的空碗遞到了我面前。

    這人從進屋到現在已經喝了四大碗燒酎,雖說面色無恙,但說話的聲音明顯比剛開始高了許多。無恤請他喝酒不外是想叫他卸下心防,再招攬他為趙氏效命,不過看他現在這副喜不自禁的模樣,想來他對宋國依舊有難捨之情。

    “哦?那小弟便要恭喜向將軍了!”無恤長眉一挑笑著從我手中取過酒勺,親自給向巢斟滿了酒碗,“不知將軍歸國後,貴國國君對將軍又有何安排?”

    “吾國君上乃仁德守信之君,當日他派我出兵討伐向魋時就曾許諾平亂之後免罪於我,巢此番歸國將復任左師之職!”向巢接過酒碗,志氣滿滿地回道。

    “哈哈哈,宋公竟是如此重情仁厚之人,實在難得啊……”無恤拊掌大笑,眼中忽地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亮光。

    宋國向氏之亂是司馬向魋引起的,向巢雖說是向魋的哥哥,但為人忠勇,宋公在內亂之初便派他親自剿殺胞弟向魋。他盡忠職守一路領兵將向魋趕到了曹國的故城,但內亂將息之時,卻不知為何又被向魋說服,領軍進入曹城與宋公反戈相向。

    宋公若對向巢網開一面減免了他的罪責,那他的確值得無恤贊一聲仁德。不過,若說他要讓向巢回國重掌兵權,那無恤的這句稱讚恐怕背後另有深意。

    我正期待著看無恤如何說服向巢為趙氏所用,一旁的矮個謀士羅突然跪坐著往後退了兩步衝無恤俯身行了一個大禮:“鄙有一請,還望高先生應允!”

    無恤看了向巢一眼,笑著將謀士羅扶了起來:“鄙乃山野之人,若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但說便是。”

    謀士羅抬頭看了一眼向巢,然後清了清嗓對無恤道:“家主有千金玉璜一件,願與先生交換此婦。”說著他將視線轉投到了我身上。

    交換我?這是什麼意思? !我心下一驚連忙朝無恤看去。

    而此刻,向巢的驚訝程度完全不亞於我和無恤,他猛地放下酒碗,幾步走到謀士羅身前將他拉了起來:“羅,你這是在做什麼?!”

    “家主,公孫得(1)雖愛美玉,但更愛美人。高先生之婦乃世間少有的佳人,公孫得若得了她定然不會拒絕​​您的請求,況且玉不會說話,人卻能巧舌,家主既然執意歸國總得為自己謀一條退路啊!”謀士羅一口氣說了一大通,向巢似是被他說動,握著謀士羅的​​手便鬆了。謀士羅趁機俯身從隨身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塊半尺長的瑩白水潤的玉璜遞到了無恤面前:“先生談吐非常,學識博遠,若有意出仕為官,家主還可代為舉薦吾國君上。這是千金玉璜一塊,還望先生收下!”

    “貴人果真是喝醉了……”無恤看著滿臉通紅的謀士羅笑著搖了搖頭,“抱歉,吾婦千金不換。”

    “區區一婦人爾,還望先生三思!”貴人與庶民之間奪妻、買妻之舉實屬平常,因而謀士羅雖遭無恤拒絕卻依舊不捨不棄。

    “羅,不要再多說了!”向巢一手按住謀士羅的肩,而後朝無恤抱拳一禮:“士羅醉酒無禮叫先生見笑了!”

    “無妨,將軍無需介懷。”無恤將我招致身邊,笑著朝向巢擺了擺手。

    向巢見草堂之內氣氛尷尬便再施一禮欲與無恤辭別。

    我抬頭看向無恤,無恤揚起嘴角朝我微微一頷首。心領神會之後,我便對著向巢款款行了一禮:“小女斗膽,敢請將軍臨行前再聽小女幾句閒言。”

    這種場合之下,婦人開口說話本就是失禮之舉,再加上貴賤有別,向巢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便轉頭看向無恤。

    無恤笑言道:“將軍欲贈我千金璜,我這婦人亦有千金之言相贈,向將軍不妨聽上一聽。”

    無恤這話一出,向巢和謀士丕愈發怔愣了。

    我再施一禮,微笑道:“將軍可知衛國靈公曾有寵臣彌氏瑕?”

    “曾有耳聞。”向巢狐疑地點了點頭。

    “那將軍可知彌瑕死前曾犯下餘桃之罪?”

    “這……”向巢看向身旁的謀士丕,謀士丕抬手一禮道:“願聞其詳。”

    “彌瑕獲寵於靈公時,曾將一枚吃剩的蜜桃拿與靈公分享。靈公言,'愛我哉!忘其口而念我。'而後彌瑕失寵,靈公卻以剩桃辱君之罪懲處了他。君心變了,以前的好也會變成壞。君臣之間有了猜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宋公招將軍歸宋不是感念向氏的舊功,他是要誘殺將軍,了結後患。”我此言一出,眼前二人均已面露驚愕之色。於是,我又指著謀士丕手中的玉璜說道:“這塊玉璜將軍依舊可以將它送給公孫得,不過不是請他在宋公發難時營救將軍,而是藉他的口告訴宋公,將軍抵達宋都的路線、時辰。小女聽聞,昔日向氏兄弟與宋公同席而坐,同案而食,即便狩獵歸來宋公都會出宮相迎。這一次,將軍可事先藏身宮門之外,親自數一數宋公會帶多少披甲帶劍的武士出宮'迎接'你。”

    “你這婦人……”謀士羅瞪大著眼睛看著我,他的嘴巴張張合合像是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字眼來責罵我或是誇讚我。

    但向巢的視線卻沒有停留在我身上,他一臉肅然地看向無恤,沉聲問道:“先生究竟是何人?!”

    我沒有理會謀士羅驚愕狐疑的目光,靜靜地行了一禮便從房中退了出來。向巢已經對無恤產生了興趣,接下來如何說服他拋棄宋國轉投趙氏的懷抱就要看無恤的了。

    我坐在屋簷下一邊烤著火,一邊凝視著雨霧中翠色欲滴的修竹。

    這世界上真的有人生來就屬於彼此嗎?

    就像兩個人手牽著手一起來到這世上,命運把他們投放在天涯的兩端,他們尋尋覓覓,無數次地相遇,無數次地錯過,最後,終於認出了彼此。

    他們無需言語就能明白對方的感覺,他們無需演練就能親密無間地合作,我與他,是彼此遺失在天涯的另一半嗎?

    ================================================== =========================

    備註:(1)公孫得:宋元公曾孫,宋景公無便將公孫得養在宮中為嗣。

    等肉的姑娘們,(*^__^*)咱下章見~~頂鍋蓋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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