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天官 作者:雁九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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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4 19:12
第一卷 一葉落   第十九章 不留爺處爺不留

    當天晚上,耦院書房的燈亮了許久。

    道癡打著哈欠,從書房裡出來時,心裡已經踏實許多。現下說什麼鄉試、會試還太遙遠,首先要看童子試。

    童子試考三項,八股、詩詞、策論。

    策論不過是文言版的議論文,對於通過後世應試教育的道癡來說,並不算難事;八股有定制,熟能生巧;唯一完全需要主觀發揮的就是詩詞。

    人都有取巧之心,就是道癡腦子裡也記得太祖與大將軍幾首耳熟能詳的詩詞,還有就是《紅樓夢》裡的詩詞,可事情哪裡會有那種好事,出的詩詞題目會是這幾首?

    可只要將詩詞當成八股來看,未嘗沒有取巧之道。拼拼剪剪,內涵且不說,平仄韻律叫人挑不出錯處來,也不算什麼難事。

    至於王三郎拜師之事,道癡揉了揉太陽穴。

    王三郎還看不出李御史的險境,王青洪卻是能看出來的。可世人講究尊師重道,王三郎已經打上李門弟子的印記,想要消弭談何容易?

    若是在鄉間籍籍無名還罷,只要走上官場,總會被人翻出來。想要淡化李門弟子的印記,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另外拜個老師,而且對方名頭不弱於李御史。可是在士林,背師另投又容易為人詬病。

    想要十全十美,怕是不能,總要割捨些什麼,才能消弭未知的禍患。王青洪之所以沒有為兒子處理此事,多半是抱著僥倖的心。畢竟李御史致仕前是朝廷大員,輕易得罪不得;不管寧王怎麼拉攏,等李御史三年孝滿起復離鄉,說不定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書房對面的西廂房,始終亮著燈。

    聽到書房有動靜,有人從西廂房出來,是蘭草。

    道癡腳步頓了頓,道:「書房明rì再收拾,預備水了嗎?」

    「早預備下了。」蘭草輕聲應著,腳步卻沒停,疾行兩步,撩開正房紗簾。

    道癡折騰一天,也有些乏了,簡單洗漱了,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臨睡前,他竟想起過去數年每早下山擔水之事。回到王家兩天,都沒有挑水。

    倒不是他勤快閒不住,不過是覺得少林寺前年傳承下來的功課,還是有一定益處的。配合上內家呼吸法門,確實是淬煉身體的好法子。

    自己來這世上後,從沒生過病,就是因這個緣故。

    可在王家挑水,又太奇怪了些,道癡可無意被圍觀。算了,還是找機會上街買兩個石鎖,同樣鍛煉身體,卻沒有那麼顯眼。

    不知不覺,眼皮越來越沉,一夜好眠。

    待道癡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次rì清晨。

    幾個丫鬟都已經起了,蘭草進屋服侍道癡梳洗。

    說是服侍,不過是端個水,遞給毛巾什麼的。畢竟道癡現下頭髮還沒長出來,他又是習慣自己穿衣。

    難得蘭草是知趣的,沒有囉嗦什麼「少爺怎能自己動手,等奴婢服侍」之類的話。

    青巧則帶著小穗去廚房取道癡的早飯去了,今rì他開始隨王三郎入宗學,辰初(早七點)之前就要出門。

    等到道癡梳洗完畢,青巧步履匆忙地回來,卻是兩手空空,神sè不安。

    「四少爺,老太太病了,老爺太太已經使人去請了大夫……小姐與三少爺已經過去老太太院子了……」青巧不待道癡相問,喘著粗氣稟道。

    道癡聞言,不由皺眉。

    他回來三rì,在王家亦住了三晚,只有剛進門時見了王崔氏。就是第一晚的接風宴,老太太都借口身子乏,沒有出面。

    這說病就病了?

    是病還是旁的?老人家對自己的態度,實在不像是對孫子的態度,眼中滿是打量與疑惑。

    想到這裡,道癡又搖搖頭,或許自己想多了。老人家年將古稀,前陣子又旅途勞乏,一直沒緩過來jīng神也是有的。

    不管怎樣,自己做孫子的,得了消息,還是當請安探疾。

    到了老太太院子裡,道癡便察覺出氣氛凝重。

    廊下侍立著幾個丫鬟,都是凝神佇立,其中有兩個看著面善的,正是三郎與容娘身邊的丫鬟。

    看到道癡,幾個丫鬟神sè都有些古怪,竟沒人開口給道癡通傳。

    這時,便聽屋裡傳來悶悶的哭聲。

    夏天屋子本就開窗,道癡五感又較常人靈敏,因此聽得真真切切:「你們不怕死,也要想想三郎與五郎……既是捨不得送走他,就讓老婆子帶兩個孫兒挪出去……」

    這話斷斷續續,又帶了哭腔。

    道癡只覺得後背發冷,他曉得這便宜祖母不怎麼待見自己,本還以為是老人家抹不開臉。

    聽說當初做主將自己留在安陸的,就是這老太太。當時或許是為了保全兒子名聲,省的被傻孫子拖累,貽笑官場,才做出那樣的決定;如今道癡不傻不癡,老人家當年的「苦心」就成了笑話,反而要在小輩面前坐實「不慈」之名。

    原想著老人家犯彆扭,見不得他上前,他就不往這邊湊就是。

    沒想到自己回來,倒是成了老太太的心病,竟是「誓不戴天」的架勢。

    「老太太,四郎在山寺寄居多年,才接回家裡,族譜都還沒上,兒子怎麼開口讓他搬出去?族人會怎麼看兒子?您若是不喜,讓他搬到前院,不讓他進內宅如何?」王青洪帶了懇求道。

    「嗚嗚……老婆子是為自己麼?我都七十歲,還能再說幾年?我是捨不得我的大孫子小孫子……八字純陽,是六親不靠、年壽不久的命數,你就顧念著旁人怎麼看,就不為孩子們想想?」老太太帶著哭聲道:「又不是不叫你養,只是遠遠的,別擾了家中太平。他才回來三rì,三郎就見了血光,老婆子也犯了舊疾,你非要等我們有個萬一,才能拿主意?」

    院子裡的道癡,已經不是心冷,而是心裡湧出厭惡與憤怒。

    他懶得再聽,轉身出了老太太院子。

    且不說老和尚尚且在世,他在這世上並非無依無靠;就算老和尚有個萬一,他也自信離了這個家,還餓不死他。

    即便是有所求,也未必要賴在這裡。

    自己這兩rì,也委實可笑了些,因王三郎的爛好人所觸動,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王四郎」這個身份。

    實際上,就是王三郎,在一味對他好時,不也是小心翼翼地觀察他麼?生怕他對這個家有什麼怨憤不滿,引起家裡動盪,那些示好未嘗沒有安撫的意思。

    就是王容娘,也是在拿銀錢來「誘降」自己這個外來者,讓自己心有所求,老老實實地做乖兒子、乖弟弟。

    等回到耦院時,道癡的心緒已經平靜下來。

    蘭草與青巧兩個都在臥室收拾,寢具已經收拾妥當,剩下的不過是擦擦抹抹的差事。

    見道癡這麼快就回轉,兩個丫鬟對視一眼,都沒有囉嗦。

    這回功夫,便聽到院子門口傳來小穗的聲音:「青巧姐姐,蘭草姐姐,快來幫我一把……」

    透過紗窗,便看到小穗提著個大食盒,站在院門口。

    青巧立時紅了臉,小聲道:「忘了這一茬了……」不待說完,便挑了簾子出去。

    蘭草猶豫一下,道:「四少爺,這就擺飯麼?」

    道癡點點頭道:「嗯。」

    今早的早飯,與昨早差不多,一份粥,兩盤米糕,兩葷兩素四樣小菜。

    道癡就著兩樣素小菜,將粥與米糕吃了個乾淨。撂下筷子時,他臉上露出幾分自嘲,看來這世上能影響自己胃口的事情還真是不多。

    吃罷飯,道癡便吩咐蘭草將自己的進府時的僧衣與舊鞋襪都找出來,重新換上。

    雖依舊是半新不舊的灰sè僧衣,可上面散發著皂角味道,鞋子也乾淨得不見半點塵土,顯然在收起來前,衣服與鞋襪都已經洗過。

    道癡看了蘭草一樣,從腰間摸出一把碎銀子,遞給蘭草道:「接著,我給的賞,也不算白服侍我一場……」後邊這一句卻是低不可聞。

    蘭草只聽清頭一句,猶豫了一下,雙手接過,道:「婢子們謝過四少爺的賞。」

    道癡又從腰間摸出錠五兩重的銀元寶,遞給蘭草道:「我有事,要出城去。晚飯前,我若趕回來便罷;若是趕不回來,你就拿著這塊銀子去見老爺,不用多數什麼,就說我留的,老爺心裡有數。」

    蘭草渾渾噩噩的接了,看著這銀元寶直迷糊,實在是不明白,這銀子能做什麼信物?

    道癡吩咐完,便出了上房,路過書房時,他的腳步頓了頓。

    若說回王家三rì收穫最大是什麼,就是那兩箱子書。道癡相信,只要自己將這兩箱子書吃下,明年的童子試就差不多。

    可自己既不稀罕所謂家人,這兩箱子書,捨不得也只能捨棄,否則自己心裡都不舒坦。

    難道沒有這筆記,自己就應不得試?

    想到這裡,他臉上不由笑出幾分笑意,西山上還有個博學不凡的老和尚,他還怕得不到指教不成……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4 19:12
第一卷 一葉落   第二十章 一步一步還一步

    離開王宅後,道癡並沒有急著出城,而是去了觀前街。昨rì隨王青洪去紀先生家時,曾路過這裡,這條街很是繁華,道路兩側都是商舖。

    當道癡過來時,商家多是才開門掛幌,街道上的客人並不多。

    他記得清楚,這裡有兩家書店。

    西山寺藏書不少,多是佛門的說,儒家的書反而有限。道癡專門過來,就是想要淘換幾本四叔集注,還有八股文選編之類的書。

    他這身裝扮,還是比較礙眼。夥計雖沒攔著他翻書,可是也不時地望一眼,而後走到賬房跟前嘀嘀咕咕。

    道癡的心思都在書上,並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因過來前,大致要沒什麼書,他心裡已經有數。不過,四書五經集注的版本實在不少,想要尋個合適的,還得仔細翻看。要不然隨便什麼都看,說不定還要被帶歪了。

    這時,便聽到有人道:「小……小師父……」

    道癡轉過頭,是書鋪裡的小夥計,手中捧著一本書,遞過來道:「這本佛經,是佛誕時城裡的居士印的,小師父若是找佛經,可以直接拿了去。」說到這裡,不忘補充一句:「不要錢……」

    見他神sè中似有敬意,道癡想了想,道:「小施主是城西王家窯的?」

    小夥計聽了,連忙點頭道:「小人正是王家窯的,十rì前放假回家,曾在村長家門口聽過小師父誦經。」

    怪不得這小夥計如此客氣,道癡想起村長曾說過,王家窯村上子弟進城的,多在王家當差或是在王家鋪子裡做夥計,便道:「這是王家的鋪子?東家是哪一房?」

    聽道癡問這個,小夥計挺了挺胸脯,帶了幾分有榮乃焉的模樣:「我們這裡是城裡最大的書鋪,是王家宗房名下的產業。」

    道癡接過小夥計的饋贈,又將自己方才翻過的幾本書都從書架上抽出來,叫小夥計結賬。

    小夥計既然在書鋪當然,當然是認識字的,看到這幾本書名,都是城裡士子最常買的書,不由心下詫異。

    不過詫異雖詫異,他還是將書接過來,去賬房那裡結賬。

    「承惠一兩七錢三分銀子。」隨著算盤聲響,賬房報出個數字。

    道癡從腰間摸出兩塊碎銀子結了帳,小夥計看了看道癡週身,猶豫一下道:「若是小師父不嫌棄,小人這裡剛好有塊包袱皮是店裡,是前幾rì小人老娘給小人捎東西帶過來的,小師父先拿去使吧。」

    道癡原想婉拒小夥計的好意,隨即想到這幾本書啃完,自己還要來書鋪的,便點點頭道:「如此,就勞煩小施主了,等到我下次下山時,便送還回來。。」

    小夥計擺擺手道:「不勞煩,不勞煩……這幾本書都怪厚的,加起來份量不輕,用包袱裹了背著,總比手裡拎著省力氣。西山離城裡,這一路可是不遠。」

    嘴上說著,他手上也沒停忙活,從櫃檯下翻出個藍布包袱皮,將那幾本書裝好,才遞給道癡。

    道癡接過包裹,再次道謝,而後離開了書店。

    賬房這是才抬頭道:「這是西山寺的小和尚?」

    小夥計點頭道:「正是他,別看他年紀小,誦經卻送的好,我們村裡聽過的人,沒有不誇的。」

    賬房摸著自己的山羊鬍,道:「怪哉,和尚開始買儒家的書,難道西山寺裡有士子寄居……」

    書鋪東數第三家,正是點心鋪子。想著自己上山後,怕是十天半月不再下山,道癡便決定給虎頭買兩包糖;還有老和尚,最是愛吃定勝糕。

    這家鋪子的生意確實紅火,買點心的隊伍排了一溜。

    道癡背著包袱,站在旁邊,有些猶豫,是入隊尾排隊,還是再找一家點心鋪子?

    他穿著半新不舊僧衣,背的藍包袱上還綴著兩方補丁,落到旁人眼中,就是個過路的小和尚在可憐兮兮地望著點心鋪子,垂涎裡面的點心。

    不遠處,站著一大一小兩個道士。大的四十來歲,身體略顯富態;小的年紀與道癡相仿,望向道癡的目光帶了幾分好奇。

    道癡似有察覺,回頭看了一樣,正好看到這兩個道士。

    他不由多看了兩眼,這裡是觀前街,這「觀」是指安陸最大的道觀玄妙觀,有道士出沒也不稀奇。奇怪的是,這兩個道士周圍站著幾個人,看似不相干,可卻自然而然地那兩個道士圍在中間。

    小的還沒開口,中年道士望向道癡的目光已經帶了柔和,回頭吩咐了兩句。

    他身後就現出一個人,進了點心鋪,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提了一串點心包出來。

    這會兒功夫,道癡已經將決定不排隊,換一家點心鋪子再說。

    沒想到沒走幾步,就被人攔住下,攔人的正是那個中年道人。

    道癡抬頭不解道:「不知這位真人攔我何意?」

    中年道士笑而不答,從侍衛手中接過點心,遞送到道癡跟前:「相逢就是有緣,我沒有其他可饋贈與你,就將這包點心饋贈與你,還望小師父勿要嫌棄。」

    道癡沒有拒接,而是行過合十禮鄭重謝過這中年道士。

    感謝是感謝這份好意,道癡依舊保持的不卑不亢,氣度從容。

    因為他曉得,眼前這兩個壓根就不是玄陽官的道士,若是沒猜錯的話,這兩個多半是興王與世子。

    在小道士戀戀不捨的目光中,道癡別過中年道士,轉身離開。

    書有了,糕點也有了,剩下的就是去尋車馬行。

    他雖看著清貧了些,可因手上有銀子,車馬行這邊倒是也沒有刁難……

    等馬車到西山時,已經是下晌。

    看到道癡回來,虎頭只知道歡喜,老和尚卻是不由地皺眉。

    道癡並沒有誇大其詞,也沒有面平如水地說了今早王崔氏臥床之事。

    換做其他人聽了,說不定要訓斥道癡一番。畢竟「孝順」長輩是應當的,不管老太君對道癡如何,都沒有道癡說話的餘地。

    「大師父,我想搬出來住。」道癡的聲音很是堅決:。

    老和尚皺著眉:「你才多大,怎麼能一個人出來住?」

    其實,這回功夫,道癡也心虛。

    在王家時,他好像很硬氣,並不稀罕十二房的便宜二;可實際上,等過後想一想,他就明白自己說了大話。

    不花王青洪的銀子,花的就是西山寺的銀子,他還真的是別無長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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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葉落   第二十一章 無情兒,孝順子

    所謂親人,又能有多親?

    若是這本主的生母在世,道癡基於道義,念其十月懷胎之苦,還會心甘情願地奉養,可所謂父親,不過是提供幾個精子,不受懷胎之苦,又沒有撫養之恩,還真生不出什麼感激之心。

    王青洪在面對自己時的矛盾,既歡喜,又帶了懊惱,他並非不知,只是不放在心上而已。

    老和尚眼中的怒氣,一覽無餘,額頭青筋直蹦,道癡近前兩步,拉住老和尚爬滿老人斑的手,道:「大師父,即便是血脈親人,也要講究緣分,作何要強求,徒增煩憂?」

    老和尚神情漸漸平和,滿身怒火化作惆悵,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無知愚婦,十二房子嗣不茂,首罪在王崔氏。」

    「大師父,今日出來,我是歡喜的。天地君親師,回到那個家,我頭上便有三座大山,可以用『孝』字左右我,使我不得自由;今日跳出來,佔便宜的是我。」道癡直言道。

    老和尚看著道癡,許久沒有說話。

    他看出道癡是真的沒有半點怨恨與留戀,這樣性子冷清的孩子,又哪裡會主動乞求親情?可這個孩子冷清的外表下,有顆柔軟的心。若不是感覺到惡意,他不會做這樣的決定。

    「是老衲錯了。」老和尚緩聲道:「即便是想要讓你下山,也不當這樣匆匆忙忙,當早作安排。」

    道癡沉默了一會兒,道:「大師父,族中可有斷嗣之家?」

    老和尚看了道癡半響,道:「你決定了?」

    按照世間孝道,即便道癡從十二房主宅搬出來別居,依舊是十二房子孫,長輩們有權力安排他的一切,包括私產與婚姻、前程。

    只有過繼出來,斷了祖孫父子名分,才能脫了這層桎梏。

    老和尚的眼中儘是失望,卻不是對道癡,而是對十二房。匆匆數日,到底讓道癡受了什麼委屈,才使得他毫不留戀地想要斬斷這份骨肉之情。

    道癡見老和尚神色,曉得他誤會了,道:「這幾日,十二房並未虧待與我,只是我的一點私心。既不願受制與親情枷鎖,又想要走仕途捷徑。」

    「仕途捷徑?」老和尚不解道。

    道癡道:「大師父,興王府欲給世子從士紳子弟中甄選伴讀。」

    老和尚想了想,搖頭道:「你不是目光短淺的性子,當看不上王府八、九品的芝麻小官,即便興王府口碑尚好,藩王就是藩王,與之親近又有何益?」

    道癡緩緩道:「大師父,興王是成化爺庶長子,弘治爺長弟,今上長叔……」

    老和尚慢慢瞪大眼睛,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大明朝的宗室承繼,規矩向來森嚴,「嫡長子」繼承製,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壓根就沒有「立愛」、「立賢」的說法。

    各大王府,要是敢逾位立嗣,則要受重罰,嚴重者甚至要除爵。

    雖說今上登基十數載,至今無子,可鮮少有人將目光轉向藩王,畢竟今上還不到三十,正值壯年,暫時還涉及不到傳嗣之事。

    老和尚也想到皇上的年歲,皺眉道:「會不會想的太遠了?今上正值壯年,十年八年之內怕是還牽扯不到立嗣之事。」

    等過了十年八年,皇上真有立嗣之意時,就算會從興王府中甄選,也是世孫一輩中選,並不好借勢。

    道癡小聲道:「大師父,今上生於富貴,耽於享樂,定大事時,怕是用不了十年八年。」…

    老和尚的眼中慢慢綻放出神采,望著道癡,滿眼欣慰,笑道:「癡兒的目光,已經不局限於楚地,甚好甚好,老衲自然要成全你!」

    道癡曉得,老和尚雖隱遁禪門,可對王氏家族依舊有情,便正色道:「大師父,我雖跳出十二房,卻依舊是王氏子弟,有生之年,我定盡我之綿力,為王氏盡份心力。」

    老和尚搖搖頭,道:「家族是子弟的依靠,不當是拖累。你不用費心庇護,只要你凌雲直上,王氏終會因你而繁盛……」

    *

    王宅,主院上房,王青洪黑著一張臉,看著身邊桌子上的一錠銀元寶。

    蘭草跪在低聲,身體微顫,下巴頂到胸口。

    「他就沒有說旁的?」王青洪咬牙道。

    蘭草道:「沒有,只說這銀子是四少爺留的,老爺心裡有數。」

    王青洪羞怒道:「混賬東西……」

    王楊氏見丈夫是真惱了,心裡頗為複雜,到底不願他在下人面前丟人,揮揮手打發蘭草與其他兩個侍立的丫鬟退出去,柔聲道:「四郎年紀小,在老太太屋子外聽了兩句,覺得心裡委屈也是有的。前面被扔在外頭十來年之事,還沒有個說法;這會子老太太又要趕他出去。就是大人也受不住,更不要說是個孩子。」

    王青洪神色微緩,道:「饒是如此,也不當這般沒規矩。」說到這裡,指了指那銀元寶道:「這是什麼意思,當家裡是客棧不成,以為他付清了三日飯費,就可以挺著脖子走了……我是他老子,這沒規矩的混賬東西……」

    若說在老太太跟前,王青洪對庶子還存愧疚;看到這銀元寶時,就端只剩下憤怒。

    按照他的想法,既是做兒孫的,在孝道跟前,受些委屈又如何。道癡之所以受不得委屈,不過是因打小在外頭,到底野性了,沒有學規矩。

    如此不告而別,讓父母擔心,明顯就已經違背孝道。對道癡的那點愧疚,就變成了不喜。

    王楊氏的性子,雖不屑對一個孩子落井下石,可是也沒了與婆婆作對、非要將道癡留在家中的想法。

    在身為一個妻子、一個媳婦之前,她還是個母親。不管八字之說是否有譜,在老太太一再強調後,她心裡也犯了忌諱。兒女是她的命根子,若是因一時與婆婆賭氣,就讓兒女置於危險之中,那她就不配為人母。

    因此,她猶豫一下,道:「老爺,老太太畢竟上了年歲,這又進了伏天,可不敢讓老太太動了肝火,還是多開解吧……」

    王青洪聽了這個,不由皺眉,道:「老太太的偏執,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若不是老太太……我也不會納了桂芳……可稚子無辜,這十餘年,我這當父親的沒有盡到撫養之責,已經愧對四郎,如今才接回來幾日,怎麼能再攆了他,讓族人如何看我……」

    王楊氏聽了,只覺得心中憋悶的不行。

    能強逼著納妾,還能強逼著圓房播種不成?她自己清楚,自己丈夫當年對著自己又是羞愧又是各種允諾,可回頭也沒耽擱他寵二房。

    他每次都是這樣,永遠都是無奈無辜,錯處都是旁人的。

    王楊氏本要勸丈夫答應老太太的話又嚥了下去,她曉得不用自己相勸,丈夫也會那樣選擇。

    既是身為大孝子,丈夫表現的再無奈、不忍,最後也會順了老太太的心意,一如十二年前,「委委屈屈」地納妾……

    王楊氏低下頭,撥弄著手指上的寶石戒指,嘴角滿是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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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葉落   第二十二章 對與錯,親與疏

    後院,上房。

    王崔氏倚坐在床上,手中端著一碗冰糖燕窩,一調羹一調羹地往嘴裡送。本是甜膩的吃食,她卻直覺得嘴裡發苦。

    她歎了一口氣,將那碗燕窩撂下,道:「那孩子八字確實硬,我是為了這個家。可你瞧著洪兒與三郎,都會甩臉子了,哪個領情?倒像是老婆子是惡人,見不得他們父子、兄弟團聚,真是叫人生氣。」

    床邊小杌子上,坐著個穿比甲的老嬤嬤,起身接過王崔氏手中的燕窩,又倒了一盞清茶,端著痰盂,服侍著王崔氏漱了口:「老太太還是保重身體要緊,犯不得同小輩置氣。」

    王崔氏看著這老嬤嬤道:「你也兒孫具全,當享福了,哪裡還用做這樣差事?我留你在身邊,不過是捨不得你,讓你陪我說說話。往後這些服侍人的差事,就吩咐小丫頭們去。」

    這老嬤嬤笑道:「不管奴婢多大年歲,也是老太太跟前的小丫頭。沒有老太太,怕是奴婢六十年前就餓死了,哪裡還敢想今日這般情景。老太太最是心慈,老爺、太太不過是怕外頭口舌。畢竟現下不是在南昌府,族人眾多,沒事都能挑出花樣來,更不要說真有什麼動靜。」

    王崔氏道:「不過是養在外頭,又不會真的虧待他。難道只為了不讓族人說嘴,就要讓家裡不安生。洪兒也四十多的人了,還是一味地愛面子……」

    老嬤嬤附和道:「老太太說的可不正是,旁人說嘴,也不過是嫉妒十二房日子過的好,不理會便是。不過是讓四少爺在外頭靜養,又哪裡算得上是大事……」

    王崔氏猶豫了一下,問道:「可打聽清楚了,安排紅袖那丫頭去耦院,可是太太的意思?」

    老嬤嬤道:「紅袖那丫頭又是哪個牌位的人,太太怎會記得她;多半是許婆子自作主張……她孫女比紅袖丫頭小一歲,聽說也想送進來當差……」

    王崔氏鬆了一口氣,道:「不是便好,太太到底是嫡母,要是用這樣的小手段,就太小家子氣了……」

    *

    桐院外,多了兩個健婦。

    正房廊下,王三郎站在那裡,怒視那兩個健婦,冷哼一聲,轉身回房。

    這時,便聽到院門口有人道:「見過小姐。」

    王三郎聞言,立時轉身,臉上帶了幾許期待。院門口進來的,正是王家大小姐王容娘。

    那兩個健婦除了執禮,一個字的廢話都沒有。王三郎心裡明白,母親將她們安排過來,就是為了攔著不讓自己出門。

    可是,四郎在外頭,說不定正等著家人去尋。

    將心比心,他能理解四郎被祖母嫌棄的傷心,這個時候不正是家人當在四郎身邊關懷的時候麼?

    為什麼他說要去尋四郎,父親呵斥他,母親又派人將他禁足?

    王三郎的心裡火燒火燎,直覺得腦子都要炸了。

    看著弟弟沒了素日的從容,如困獸似的焦躁,王容娘不由蹙眉。

    這才幾日功夫,四郎就將三郎拉攏至此麼?王容娘即便對道癡並無惡感,也忍不住心生提防。

    這時,王三郎已經疾步迎上前,道:「大姐,快幫我跟母親說情,讓我出去尋四郎吧……」

    容娘反問道:「四郎已經走了半日,三郎想要去哪裡尋人?」

    王三郎愣住,道:「老爺太太沒有打發人去尋四郎?」

    容娘搖搖頭道:「不曾聽聞。想來老爺與太太心裡有數,四郎既換了僧衣出門,定是回西山寺了。」…

    王三郎震驚道:「四郎才十一歲,西山寺在城西三十里外……」

    容娘皺眉道:「三郎到底想要說什麼?」

    「這是不對的,這樣不對……」王三郎紅著眼睛說道。

    容娘肅容道:「三郎這是在指責父母?」

    王三郎面露哀切:「這樣不對……四郎也是老爺的兒子,為了老太太的緣故,老爺已經拋棄四郎一回,還要有第二回麼?這樣不對……四郎即便沒投胎在太太肚子裡,也是老爺的骨血,是你我的親兄弟,怎麼就容不下……」

    見他面色慘白,容娘心下一顫,忙道:「鑽什麼牛角尖?哪有你這樣做兒子的,不體恤父母,反而往父母身上扣罪名。老爺再心疼兒子,也不能不顧老太太,難道非要與老太太針鋒相對,氣壞了老太太才好?太太有太太的苦楚,可是即便不能視四郎如己出,也沒有虧待他。若不是太太開口,廚房這幾日能換著法子做素菜?怎地到了三郎口中,怎麼都成了太太不是?」

    王三郎苦笑道:「但凡有半點真心,能任由四郎一個孩子在外獨行?」

    王容娘被堵的無話,半響方道:「你好好的,尋思這些作甚?不管如何對待四郎,都是老爺太太做主,總不會虧待了就是。」

    「不會虧待?挪到外頭,安排幾個下人侍候,不缺吃喝,就不是虧待了?」王三郎悶聲道。

    王容娘見他滿臉陰鬱,有些不耐煩,道:「到底如何安置四郎,老爺太太還沒定論,你這不平抱的是不是早了些?」

    王三郎看著王容娘,道:「大姐見了四郎,心中就不愧疚麼?」

    王容娘冷哼一聲道:「作何要愧疚?逼著他姨娘做妾的不是我,做主將他扔在安陸的也不是我,如今見不得他的也不是我,怎會輪到我愧疚?我才見了他幾日,若不是他是老爺的骨血,同我又有什麼干係?」

    王三郎訕訕道:「老太太是不對,可老爺太太身為父母,還是當護著四郎。」

    王容娘瞪著他到:「怎麼護著,讓老爺、太太忤逆老太太?你是不是被叫了兩天哥哥就昏了頭,分不輕遠近親疏?你記掛兄弟,想要護著他,也要等你大了,真能護著住的時候再說;現下這樣哀哀怨怨的,做給誰看?」

    王三郎耷拉著腦袋,低聲道:「老太太借病生事,太太安排紅袖,老爺對四郎出走無動於衷……這般無情的長輩,四郎怕是不會再願意回來……」

    王容娘橫了他一眼,道:「你心裡都明白,怎麼還如了四郎的意收了紅袖,就不怕惹得太太生氣?」

    王三郎道:「因為是太太錯了……」

    聽他滿口的「對」與「錯」,王容娘只覺得頭疼,道:「不管太太是對是錯,都是你我生身之母,即便你不能順著太太的心意,也不能惹太太生氣,這才是做兒女的道理。四郎本在養在外頭,在外頭自由自在,未必就不如在府中看人眼色強。你不要聽風就是雨,還是等老爺太太有了安排後再說旁的……」

    王三郎聞言,不由有些心灰道:「在我心裡,老爺本是最厲害的,太太最是慈愛……」

    *

    王青洪只是當著妻兒的面嘴硬,到底心裡放心不下,吩咐管家安排人手去西山打聽。

    等得了消息,曉得道癡雇了馬車,昨日上午便回了西山寺,王青洪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很是不滿。…

    身為庶子,竟敢如此不馴,不過是仗著西山的老和尚。

    他倒是不信了,就算老和尚是族中長輩,還能攔著他教訓兒子不成。

    西山寺裡,他是進過的,偏僻清冷。早時道癡沒下過山,或許還能老實在寺裡呆著,如今見識了城裡的繁華富貴,還能在山寺裡住的下?

    為了讓道癡長個記性,他一連數日不聞不問。

    西山寺裡,等了三天,還不見王青洪影子的老和尚這次是真的對十二房徹底失望。

    不過想著骨肉添亂,他還是看著道癡道:「你雖聰穎,到底年紀幼小,不知父母對兒女來說,到底有多重要。現下為了入興王府,放棄家人名分,說不定你會後悔。」

    道癡坦然道:「在這世上,我記事起照顧我的是王老爹,教導我的是大師父……在我心中,二老才是我的長輩,虎頭才是我的親人。對於父母二字,我從未心生期盼,又哪裡會有後悔之說?」

    老和尚歎氣道:「張真人說你父母緣薄,怕是應在此事。罷了,就如你的意吧……」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4 19:14
第一卷 一葉落   第二十三章 貴賤兩房說承嗣

    王青洪還在尋思要再拖幾日接人,這邊王老太爺已經得了消息,出城去了西山寺。

    老和尚也沒囉嗦,直接告之請他上山的緣故,因王崔氏不容,打算從族中選需要承嗣的人家,將道癡過繼出去。

    王老太爺的眼睛立時亮了,滿臉急切道:「哪裡需要找旁人,清河未娶而亡,還沒人承香火!」

    老和尚搖頭道:「你有七個孫子,若是有心安排人承繼清河香火,早就安排了,哪裡還需等到今日?你就不要跟著湊熱鬧……世人愚昧,道癡的八字確實有些犯忌諱,還是選個人丁單薄的人家,不怕這些忌諱的,不拘富貴,外房族人也無礙……」

    王老太爺還是不死心,道:「五叔,我就不怕忌諱,我是真喜歡那孩子……與其便宜了旁人,還不如與我做孫子,我定當成親孫子去疼,絕對不讓那孩子受半點委屈。」

    王老太爺對道癡的欣賞不是臨時起意,早就在老和尚跟前讚過幾次,老和尚也能看出他是真心喜歡道癡。

    可宗房四代同堂,還沒有分家,真要將道癡過繼到未娶便病故的王老太爺三子王青河名下,那就意味著宗房分家時,將從三房份變成四房份,其中涉及的利益糾紛,不是一星半點。

    就算這些家產現下是屬於王老太爺,可在宗房子孫眼中,那也是他們的。財帛動人心,涉及金錢時,親兄弟都能反目成仇,更不要說隔放過繼來的侄兒。

    即便宗房老少並不攔著,真要過繼到王青河名下,即便名義上沒有父母,可上面祖父祖母、身為宗子宗婦的大伯、大伯母、做京堂的二伯,能做他主的長輩不見少,反而比在十二房時還要增了一倍。

    老和尚久經世故,哪裡會為了一時的好處,就讓道癡又陷複雜境地。

    想到這裡,老和尚便道:「即便他不做你的孫子,你也能疼他。何苦為了區區名分,就鬧得兒孫生怨,好心反而辦了壞事。」

    王老太爺尤不死心,道:「那過繼到青溪名下……七郎那裡,我去說。」

    青溪就是他四子,王琪之父。

    老和尚搖頭道:「有子還過繼,還有這個道理,王青洪那裡也不會點頭。」

    王老太爺歎了一口氣道:「是我沒福氣……」

    他想了想,道:「要說最近鬧著選嗣的人家,族裡正經有兩房人家。一個是三房的青漢,先後娶了三房妻室,納了十來個姬妾,也沒有生下一枝半葉。月初他過四十生辰,透出話來,說是尋人算過,他是命中無親生子女的命數,要在族中挑嗣子。青漢是個能張羅的,家中的買賣,下至廣州、上至京城,是族裡數一數二的大財主。現下不知多少人擠著腦袋,想要將兒子過給三房做嗣子……」

    說到這裡,他覺得嗓子響干,吃了半盞茶潤了潤嗓子,接著說道:「另一家斷嗣的,是外九房的青洲。外九房現下的當家人王寧氏是族裡的節婦,十八喪夫,不求不靠,守著十來畝田,緊衣縮食,拉扯著未及週歲的獨養兒子守節三十餘年,五十歲那年知州衙門上表朝廷,賜了貞潔牌坊。青洲也爭氣,中了舉人,進京參加會試去了。人人都道外九房的日子好起來了,不想天意弄人,青洲在進京途中,遭遇水匪,被斬入水,連屍首都餵了河魚。青洲媳婦得了消息,大病一場,也跟著去了,留下一雙稚齡兒女。王寧氏也剛性,依舊不求不靠,將孫子孫女拉扯大。大孫子也爭氣,前年十五歲下場應童子試,縣、府、院,三關都是案首,連知州大人都親自傳召褒獎。沒想到,沒等到當年鄉試,那孩子就得了急症,沒熬過去,說沒就沒了……外九房雖祖孫三代都有功名,可三代人都年壽不久,家資寒薄,王寧氏也是背了『刑克』凶名在外,家境好些的,誰捨得送兒子過來吃苦掙命;可也有族裡的破落戶看上『舉人門戶』四字,想要分一杯羹。王寧氏看不上他們,承嗣之事情就拖了下來。如今他們家孫女將及笄,不管是招贅,還是外嫁,嗣子的事情少不得再次提及。」…

    按照大明律,無子在室女招贅的,需與嗣子平分家產。

    兩種選擇,前者不僅豪富,還是內房一房之長,在族中也有說話身份;後者貧寒,家族旁支,家中只剩婦孺,別無助力。

    對於老和尚老說,卻不用選。

    因此他曉得,對於士林官場來說,家貲萬貫,也抵不過「出身清白」四字。

    三房有再多的銀錢,行的也是商賈賤業,族人對於他的財勢會羨慕;可到了外頭,真不算什麼。若不得家族保全,怕是早就被人吞了去。

    外九房儘管窮困,可書香門第,清白人家。對於道癡來說,嗣祖是生員、嗣父是舉人、嗣兄是案首,這絕對是到哪裡都不丟人的出身。

    簡直是意外之喜。

    一個年將花甲的祖母,即將及笄的姐姐,人口也簡單,不需在家人照看上太過費心。

    「你明日使人將王寧氏送過來,老衲先見見她……若是她不挑剔道癡的八字,就讓道癡承繼外九房……」老和尚道。

    王老太爺雖為族長,守著宗族一輩子沒出仕,可身上也有舉人功名。須臾之間,他想明白其中關鍵,點點頭道:「對四郎來說,承嗣外九房確實比三房更妥當些……銀錢只是小事,還是當以功名前程為重……」

    說到這裡,王老太爺有些猶豫道:「十二房三代單傳,到了三郎這一輩,才兄弟三個……即便王崔氏不喜四郎,怕是青洪也不會願意將四郎過繼出去……」

    捨得將兒子出繼的人家,多半是兒子多,家產薄的。而且,通常是旁支過繼到嫡支,畢竟人往高處走。

    十二房兒子不多,又不缺家產,在族中的地位,也比外九房要高。

    十二房在庶子養在外邊,十來歲才接回來,在族人中本就有些非議;要是再將兒子過繼出去,不曉得會生出什麼閒話。王青洪愛惜名聲,就算順著王崔氏的意思,將庶子養在外頭,也未必會答應將庶子出繼。

    老和尚面沉如水,道:「待見過了王寧氏,議定此事,老衲與那混賬說。」

    王老太爺驚訝道:「您是要……」

    老和尚點點頭道:「當年的事都過去一甲子,皇帝都換了三次,還有什麼可忌諱的?我都活了將九十歲,趁著現下還不糊塗,為道癡安排妥當,這輩子也就無所求了……」

    雖說有了外九房這個妥當的承繼人家,可老和尚臉上不見絲毫欣喜,反而是深深地無奈……

    *

    等到王老太爺下山,老和尚便叫道癡進了禪房,與之說起這內三房與外九房選嗣子之事,而後道:「你既想要入興王府為伴讀,承繼之事便宜早不宜晚。我叫族長明日帶王寧氏上山,要是人品妥當,還不多事,就選在這一房。你父親那裡,你也不必擔心,老衲會出面為你分說。」

    道癡沒想到事情這麼快就有了消息,他看著老和尚,退後兩步,這次行的卻不是佛門禮法,而是稽首大禮,啞聲道:「謝大師父成全……」

    老和尚長吁了一口氣,幽幽道:「名分雖能斷,血脈卻是斬不斷……若你騰達之日,能拉扯十二房,就拉扯十二房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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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葉落   第二十四章 命硬嫗收命硬孫(上)

    王老太爺回到城裡時,已經是將晚飯時候。大熱的天,出城一趟,老爺子也覺得乏,吩咐人捶腰捶腿。不過想著老和尚吩咐的事情急,總不好明日直接去外九房接人,總要先知會一聲,他便吩咐王珍去外九房接王寧氏過來。

    王家族人雖多,可能為王家賺一個貞潔牌坊的,卻沒有幾個。王家在安陸開枝散葉百五十年,貞潔牌坊雖有四座,為安陸士紳人家之首,可王家的貞婦、烈婦現下在世的也只有王寧氏一眼。因這個緣故,即便外九房是旁支,子孫凋零,可也無人敢欺上門。

    王珍雖曉得接王寧氏的事情,多半同祖父今日西山寺之行相干係,可也想不到承繼上去。

    帶著幾分納罕,王珍帶了兩個管事,套了馬車去外九房接人。

    王家族人多聚居在城北,宗房大宅與祠堂在正北,西北是內房所在,東北則是外房與姻親聚族而居。

    與西北一水三進、四進的大宅不同,位於州城東北角這三條巷弄的這些宅院則要小的多,多是雜院與一進院,二進院都鮮少。

    外九房的院子,就在東巷倒數第二家,是一破二的院子。

    所謂一破二,就是在一進院的地方,隔出來小兩進來。前院南房,中間修了垂花門,裡院是三合房,只有正房,東西廂,南邊是牆。

    只有書香人家,講究內外分明,才會這樣修院子。畢竟十丈進深的院子,除去南北房、左右廂,中間的空地本就不多,這樣一隔二,佈局便更侷促。

    開門的是個老僕,聽說是宗房大少爺來了,仔細看了王珍幾眼,方口稱「怠慢」,轉身通稟去了。

    少一時,老僕再次開門,甚至恭敬地將王珍迎進去,卻沒有往二門引,而是直接引到倒座廳房看茶。

    王珍是來過外九房的,一次是十年前王寧氏得朝廷旌表時,一次是前年王大郎病故。

    對於這兩間小小的九尺開間、丈半進深的小廳,王珍並不算陌生。四下打量一圈,還是那幾把舊椅舊幾,牆上的字畫越發黃的厲害,牆壁與窗欞都烏突突的,破舊的厲害。

    不過椅上几案擦拭的乾乾淨淨,已經褪色的窗紗也不帶半點浮塵,可見主人家是愛潔的。

    等了約半盞茶的功夫,門外響起腳步聲。

    王珍站起身來,就見王寧氏帶著一個老嬤嬤走了進來。

    「孫兒見過叔祖母。」王珍躬身執禮道。

    王寧氏六十來歲,花白頭髮,身上穿著青色細布滾邊褙子,看著還算硬朗。

    她點頭回禮,抬起胳膊虛扶一把,而後與王珍兩個重新主賓落座。

    眼見外頭天色漸暗,王珍便也不耽擱功夫,直接稟明來意,道:「侄孫冒昧打擾,是因家祖父吩咐,有事情尋叔祖母商議,打發了侄孫跟車來接叔祖母。」

    聽說是族長有事尋自己商量,並且已經派了車過來,王寧氏略作沉思,吩咐那老嬤嬤道:「你留在家裡陪大姐兒,我隨大郎過來。」

    那老嬤嬤應了,卻沒有立時就走,而是扶著王寧氏出來,上了馬車,才轉回回去。

    馬車上的王寧氏,並不如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族長請她過去說話,又是這樣匆忙立等,實在是過於急促。…

    外九房已經斷嗣,唯一能稱得上大事的就是嗣子之議。可外九房全部家產不過是一處舊宅,十幾畝地。因孫女要召贅,即便族裡指了嗣子過來,也要同孫女與孫女婿平分家產。如此一來,嗣子能分到手的家產更是少了一半,要得給自己養老送終。

    除了族裡那些家無恆產的破落戶,誰會看上外九房?可外九房又怎麼能讓那些游手好閒的浪蕩子承繼香火?幾輩子的清白,可不能毀在她手中,她才咬牙不鬆口。倒是無人敢強迫她,使得承嗣的事情便拖延下來。

    眼看孫女就要及笄,是不是有人等不及,到宗房走動?

    想到這裡,王寧氏又搖搖頭。

    那幾家破落戶要是真有那麼大的臉面,說動宗房為他們出頭,也不會像現下這個境地,更不會盯著外九房這點家資。

    想了一路,王寧氏還是猜不到緣由,便撂下不想。

    馬車行了將近兩刻鐘,宗房大宅到了。

    大門是常年不開的,馬車直接從側門進去,到二門外停下。

    王珍之母王鄭氏得了消息,帶著媳婦、丫鬟們出迎,將王寧氏引進堂屋。瞧著這架勢,並不相識對待族中旁支家境窘迫的親族長輩,倒像是對貴客一般。這般待遇,並不是王老太爺吩咐,而是因王寧氏的節婦身份。

    等王寧氏進了堂屋,王千之妻王張氏出來見客,她敬佩王寧氏的品性,並不擺誥命太夫人的架子,只做老妯娌般,閒話家常,語氣甚是平和。

    待估摸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寒暄語畢,王老太爺方過來,擺擺手將兒媳孫媳都打發下去,只留下老妻在座,而後方同王寧氏說起老和尚請她明日去西山寺之事,並且囑咐道:「西山寺的主持大師父,是宗族長輩,比你我輩分還長一輩,弟妹過去,可以恭敬些。」

    王寧氏雖聽過西山寺之名,可只有耳聞,不曾目睹,現下只覺得莫名其妙,猶豫一下,問道:「大伯,我實想不出,外九房除了嗣子未定,還能有什麼事惹人著眼。不知大師父叫我過去,是否也是為了此事?」

    王老太爺點點頭,道:「正是。只是弟妹現下也無需多問,詳細的我也不方便與比說之,反正明日弟妹便知曉了,總之是好事便是。」

    外頭天色已經全黑了,堂上也早已掌燈,王老太爺既沒有詳說的意思,王寧氏曉得再坐下去也是無意,便托詞放心不下家中,不待王老太爺夫婦點湯,便先起身告辭。

    王老太爺與之約好次日出城的時間,吩咐王珍將王寧氏送回去了……

    王張氏晚飯時聽丈夫說了一嘴,曉得西山那邊請王寧氏過去,是過了過繼道癡之事,不禁唏噓道:「崔氏外圓內方,性子太執拗了些。好好的孫子,她倒是捨得攆出來。若是年歲小看不出好歹還罷,眼見是個不錯的。好生教導,即便比不得三郎出彩,可未必就差到哪去。這回倒是真便宜了寧氏,說不得還有大福氣在後頭。」

    聽老妻這番話,王老太爺不由詫異道:「你只前些天見了四郎一面,就能看出這麼多來?什麼時候這般會看人了?」

    王張氏抿嘴笑道:「我看不出來,不是還有老太爺麼?若真是個尋常孩子,老太爺能這般照拂安排?既入了老太爺的眼,可見是個出色的。」

    王老太爺笑了笑,沒有說出自己也想要道癡做孫子的話。他有些明白老和尚的顧慮,即便他是為了宗房才想要道癡這個孫子,可兒孫未必能體恤他的苦心,老妻也未必能心平氣和地接受外人做新孫子。

    即便他極力做主,勉強將道癡繼到宗房名下,這一大家人也未必能與之為善,別說是家人,說不定還要成仇人。

    像外九房這樣,人丁凋零殆盡,道癡進門就是家主,再無掣肘,說不定是更好些……

    *

    城外,西山寺。

    老和尚側身臥在榻上,沉沉睡去。道癡輕輕拉起薄被,給老和尚蓋上,方躡手躡腳地出了方丈室。

    *

    州城西北角,王宅,桐院。

    王三郎舒了一口氣,彎著嘴角,躺在床上。

    父親晚飯後叫他去書房,吩咐他明日去西山寺看四郎。雖說父親沒有說將人接回來的話,可既是答應讓他出門去見四郎,顯然對四郎「不告而別」的怒氣也消的差不多。

    *

    外九房,正房西屋。

    王寧氏點了三支香,插在丈夫牌位前的香爐裡,低聲自語道:「族中長輩也好,宗房族長也罷,若是嗣孫人選是好的還罷,若是品性有瑕,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應的……」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09
第一卷 一葉落   第二十五章 命硬嫗收命硬孫(下)

翌日,送王寧氏去西山的,還是宗房長孫王珍。

他已經曉得此行是為道癡過繼之事,思緒複雜莫名。在他看來,即便是庶子,也是自家血脈,哪裡有幾個男人願意將兒子過繼給旁人。

之所以如此,多是有苦衷。

十二房的苦衷,多半落在王楊氏身上,楊家可是京官。

這些想著,王珍不免對王青洪夫婦腹誹不已,對於道癡亦心生憐憫。

這般想著,他對王寧氏就越發客氣,心裡想著以後能看顧就多看顧外九房一把,雪中送炭總是比錦上添花要好。

曉得外九房只有一對老僕,一個看門,一個多半是會被王寧氏留在家中陪伴她孫女,王珍便安排兩個健壯婆子隨車,想的是上山時攙扶王寧氏。

不想老人家是個不愛求人的,從家裡出來時,便拿了個手杖出來。

到了西山腳下,王寧氏沒有用人攙扶,不氣不喘地隨著王珍上了山。

西山寺上,道癡已經聽老和尚說了外九房的情景,對於王寧氏這個老太太,除了敬佩就只是敬佩。一個寒門寡婦,能教養兒孫兩代成才,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老婦人。

要知道,這個時候,讀書人多不少,可真正能取得功名的人數並不多。

不過想著老人家從城裡趕過來,路上還要耽擱些時間,道癡便先去後山擔水去。

挑到第四擔,虎頭憨憨地過來,道:「客、來……叫……」

道癡明白,這是老和尚在叫自己過去。他擦了把臉,先回齋房換了身乾淨僧衣,才走到禪室外,道:「大師父……」

「進來!」老和尚揚聲道。

道癡應聲進了禪室,便見屋子裡除了老和尚與王珍之外,還有個花甲之年的老婦人。

道癡只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便低眉順眼地做乖巧狀。

不得不說,他這副長相即便不是俊秀無雙,可耐不住看著乖巧老實,難使人生厭。

王珍長子年歲同道癡差不多,想著這個從堂弟命運多蹇,忍不住眼中帶了慈愛。

王寧氏心中也暗暗鬆了一口氣,被指嗣子的不滿消了幾分,雖說不當以貌取人,可眉清目秀總比歪瓜裂棗要強。當看到道癡光溜溜的腦袋瓢,還有身上的僧衣,老人家的目光越發柔和。

人都有七情六慾,真正能做大心如止水的這世上又有幾個?

若不是信奉佛祖,常伴佛經,她也未必能咬牙熬了下來。她是虔誠的佛門信徒,對於在寺裡長大的道癡不由地就多幾分好感。

道癡近前幾步,對著老和尚做「合十禮」:「大師父。」

老和尚吩咐道:「還不見過這兩位施主。」

道癡應聲見禮,老和尚又指了指王寧氏道:「這位施主就是外九房的太孺人,有話要問你,你可如實作答。」

「是。」道癡應了一聲,望向王寧氏,道「:「太孺人請問。」

見他瞳清目正,行動之間,只有安靜祥和,沒有少年人的淘氣焦躁,王寧氏心中已經是八分肯了。畢竟國法族規所至,外九房總要選個嗣子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道:「開蒙了麼?」

道癡點頭道:「開蒙了。」

「都習過什麼書?」王寧氏接著問道。

「三百千都學過,四書五經也粗讀了。」道癡回道。

這下不僅王寧氏微露詫異,連王珍都忍不住多看了道癡兩眼。

隨即王珍明白過來,若是道癡真的不堪造就,祖父不會這般看重;若是堪堪造就,那有幾分才氣便也不稀奇,畢竟他父兄都是「神童」。他即便不能比肩,也當比常人多幾分穎慧。

王寧氏詫異的是,道癡寄養在寺裡,接觸三百千這些蒙書還罷,竟然還能開始學四書五經這些儒家典籍。

她看著道癡,道癡回望著她,目光不避不閃。

王寧氏垂下眼簾,道:「若是我命你耕讀傳家,不得舉業,你可願意應否?」

聽到這一句,老和尚與王珍都大感意外。這是什麼道理,親生兒孫逼著成才,過繼的反而要攔著不讓上進?

道癡沒有立時應答,而是面露沉思,「思慮」了一會兒,方道:「我不能應,還請太孺人見諒。」

王寧氏皺眉道:「你既打小養在寺裡,不過是粗讀幾本儒家典籍,功名心為何這般重?」說話之間,已經帶了不喜。

道癡不卑不亢道:「不仕則不勢。勢者,適也。適之則生,逆之則危;得之則強,失之則弱。苟安亦是一世,卻是不得大自在。」

王寧氏搖搖頭,道:「這世上,有失便有得,舉業固然體面,可讀書哪裡是那麼容易的,熬心費血,成與不成也在兩可之間。何不做早早放下,踏踏實實的過日子。」

這話中滿是唏噓、悵然。看來老人家心裡後悔了。

畢竟外九房王青洲與王大郎父子兩個的過世,都同科舉有牽連。王青洲是死在進京趕考途中,王大郎則是死在鄉試備考時。老太太心有忌憚,也是人之常情。

道癡能體諒王太太,卻不願意哄騙她。

「心靜則平,平則智,智則不亂,不亂則不衰。」道癡神色依舊平和從容。

王寧氏已經是紅了眼圈,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兒孫。不管是兒子,還是孫子,他們的心都「不靜」吧?念念不忘的,就是金榜題名、光耀門楣。覺得這是為人兒孫的責任,是讀書人的光彩。可造化弄人,這世上有太多的「求不得」。

眼前這個小小少年,只說「不仕則不勢」,對於自己想要利用科舉仕途出人頭地的想法,坦坦蕩蕩地說出來,不做絲毫修飾與隱瞞。不為家族,不為親長,只為了他要「大自在」。

可是,是什麼逼著一個十來歲大、性子平和的孩子如此?

想著道癡的庶出身份,打小養在外頭,嫡母王楊氏背後卻是京中高門,生父致仕鄉居,不用太尋思,也能從中猜到些什麼。

還有連族長都驚動,想必其中定有不平之事。

王寧氏心中對道癡越發憐惜,可是又怕他因所受不公而心生怨恨。內怨容易生外邪,再好的人品,變了味道,說不定就要成禍患。不管怎樣,那邊是生父嫡母,可怨不可恨。

因此,王寧氏正色道:「我外九房『清白』傳家,容不得奸佞狠辣之輩。不拘你封閣拜相,還是官居一品,但凡日後有不忠不孝之逆行,便不再是我九房子孫。」說到最後一句,是對著王珍說的。

畢竟她上了年歲,九房即便過繼道癡,自己在還罷,自己若是不在,沒有人能在壓制道癡。王珍是宗房長孫,未來的族長,可以為自己這句話做個鑒證。

王珍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一時不知當如何作答。

道癡答非所問道:「太孺人,我八字純陽,背負刑克之名,您不再仔細思量思量麼?」

王寧氏聞言,冷哼一聲,道:「若八字決定命數,那是不是八字不好的,落地就當直接溺死?不過是江湖術士糊弄人的說辭,哪個會當真?若是八字測命真的靈驗,老婆子也不會喪父、喪子、喪孫。老婆子記得清楚,出閣之前,老婆子的娘家父母也曾請老道批過我的八字,說得天花亂墜,十全十美……可是現下,八字還是那個八字,旁人背後的說辭中,老婆子卻成了八字極硬的『孤雁』之命,連老婆子的丈夫與兒孫的故去,都成了老婆子刑克的緣故……若是信了這番說辭,老婆子豈不是早就在三十年前就上吊抹脖子……」

道癡道:「太孺人的意思,是收下我這個孫兒了?」

王寧氏點頭道:「收下了,收下了,我是個命硬的老婆子,你是個命硬的小小子,合該你命裡就注定是我的孫子。」

道癡聽了,便轉過身,對著王珍道:「大堂兄可做個見證,即便今日我入了九房,可但凡日後有不忠不孝之逆行,便不再配承繼九房香火,願受家族除名之懲。」

他的語調依舊平平,可神色間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王珍也不禁跟著現了幾分鄭重,道:「這個見證我做了。」

王寧氏得了孫子,拉著道癡的手,一時有些看不夠,滿臉慈愛道:「好孩子,可有了大名?」

道癡聞言,望向老和尚,老和尚垂下眼簾,手中撥著念珠。

道癡心裡歎息一聲,面上卻露出微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道:「孫兒名瑾……」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10
第一卷 一葉落   第二十六章 最憾情深轉情薄

看著面前神色不安的兒子,王青洪的臉色有些不好看:「族長真的這麼說?不得吩咐不許私上西山,否則以『不敬先祖』為名進行懲戒?」

王三郎點頭道:「伯祖父就是這般說。西山寺本是王家老祖宗修行之地,當年老祖宗早留下遺命,王家子孫不經許可,不得私上西山,私闖西山寺,否則以『忤逆』論。還說不拘是誰,什麼緣故,族規在前,不可輕犯。七哥去年就是因這個緣故,才挨了板子,還罰跪祠堂。」

王青洪是王家子孫,又是一房之長,當然聽過這條族規。只是西山偏僻,尋常人沒事也不會過去,特意留心這條族規的人也不多。

他數日前是上過西山的,在他看來所謂「西山」不過是個稍高些的山包,「西山寺」更是名不副實。

名為寺,更像是供是家族長輩隱居的外院。

他之所以叫三郎去西山前去宗房打聲招呼,不過是走個過場。畢竟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真要扣著族規說事,那不經父母點頭,便回西山的四郎,不就是正犯到族規上,當處以懲戒?

族長卻不提四郎的不是,反而禁止三郎上山。他當曉得,三郎是代表自己出面,還抬出族規說事,就有些不留情面。

除了心生不快,王青洪還有些疑惑,明明記得族長待他親近溫煦,怎麼沒幾日就翻臉不認人了?他自然不會從自己身上找不是,就尋思是不是庶子攜委屈回西山寺後,說了什麼難聽的話,引得老族長對自己有了成見。

想到這裡,他對道癡越發著惱,覺得這個兒子乍一露面就鬧得闔家不寧,在外頭又攪風攪雨損了自家顏面,實在可惡。

為了怕族人說他輕慢庶子,他本還打算說服母親,只將道癡挪到外院,並不分宅而居;現下受了宗房的氣,他不禁有些遷怒,待庶子的心又冷了幾分。

不過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孝順,總不能為一個剛相處沒幾日的庶子,真的去傷老母親的心。

只是他雖有了決斷,儘管對宗房有些不滿,可也曉得族裡其他人都可得罪,宗房卻是萬萬不能得罪的。從堂兄為京堂,不管他以後起復為外官,還是升京官,都少不得這位從堂兄的照拂提挈。

宗房那邊,還是得走一遭,若是族長對自己有誤解偏見,也當分說明白。

這般想著,王青洪喚來管家,吩咐他去宗房去帖子,若是族長那邊便宜,他明早過去請安。

管家應聲去了,王三郎猶豫一下道:「老爺,會不會是伯祖父曉得四郎不願見我們,才不許我們上山?」

王青洪皺眉道:「渾說什麼?四郎一個黃口小兒,哪裡就指使得動一組之長?族規是早就有的,族長按族規行事,哪裡就是針對十二房?趕緊做功課去,即便今日不去學堂,也不許偷懶,不可再為這些閒事分心。」

王三郎心中對父親的話不敢苟同,可也沒有同自己老子辯嘴的習慣,老實地應後就回桐院去了,至於能不能看進去功課,卻是兩說。

剩下王青洪一人在書房,則有些懨懨,不知為何想起當年往事。

當年在官場上春風得意的他,因父喪丁憂,帶了妻兒回鄉守制。雪上加霜的是,兩個嫡子卻因染疾,回鄉後先後病故。有孕的妻子,又因路途辛苦,提前發動,產女傷身。大夫說的清楚,以後不好受孕。

他年將而立,膝下只剩下一女。對於子嗣之事,他心中也有過唏噓,只是想著自己還年輕,妻子又經了喪子之痛,總要緩一緩,過幾年再做計較。母親卻是以死相逼,安排他在起復離鄉前納了舅家的表妹為妾。他曉得母親的急迫,不單單是因他年紀大了,還擔心自己離鄉後,受制與妻,納不了妾。

他實沒法子,明知會傷妻子的心,可依舊順了母親的意,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因對妻子愧疚,他在納妾後,依舊以妻子為主,十日裡要在妻子房裡留六、七日,心中未嘗不是盼著老天開眼,再賜下嫡子。可喜的是還真是心想事成,妻妾同時查出身孕。他自是歡喜萬分,將妻妾留在家鄉待產,自己去江西赴任去了。

等到收到家書,曉得自己添了兩個兒子,表妹妾室死於產關,他在疑惑的同時,也是暗鬆了一口氣,幸好妻子平安。除了結髮之情外,還有些不好說的私心在裡頭。至於薄命的表妹,在母親的照看愛護下還過不去產關,這其中到底有沒有妻子的手腳,王青洪有些不敢想。

等到兩個兒子將週歲,他寫信回去商議接家眷到任上的事時,才得了庶子「天生癡傻」的消息。對於母親家書所說將庶子留在安陸之事,他便沒有異議。並且再一次慶幸,「天生癡傻」的是庶子,不是嫡妻所出嫡子,否則的話可真是瞞不住。

然後,等到家眷到任上,他卻發現,妻子待自己的態度變了,不再是之前那樣喜怒都牽在自己身上。妻子看似越發敬重自己,可也沒了早年的親暱。她對自己身邊的通房不在捻酸,還主動將他書房裡侍候的丫鬟開了臉,上侍奉婆母,下教養一雙兒女,堪稱是賢惠人。對於外頭送的美婢,只要王青洪不搖頭,便也收下,安置得妥妥當當。

開始的時候,王青洪還暗暗得意,覺得是母親會調教兒媳的緣故,使得妻子柔順下來,對於這種妻賢妾美的生活頗為滿意。

可是時日久了,他便品到其中滋味。妻子眼中,最重要的不再是他這個丈夫,而是一雙兒女,夫妻之情已薄。

他雖隱有失落,卻也沒有同妻子太計較。直到升了參政,去了南昌府,外頭壓力越來越大,對於那些「花瓶」也沒了品鑒的心思,寧願同妻子在一處嘮叨嘮叨。一來二去,有了五郎,不過看似夫妻兩個關係緩和,可他心裡明白,夫妻之間到底有了芥蒂,還是比不得早年心意相通。

這次回鄉,除了妻子與母親安排的兩個通房,其他的婢妾都遣了,並沒有帶回來。

真要說起來,當年納二房的事還是他對不起妻子。岳家那邊雖沒有就此事說什麼,可卻不若早年親近,往來的家書中說的也都是面子話,情義越發淺淡。

對於這些王青洪心知肚明,只是他有傲骨,岳家不待見,就也不會上桿子去親近。不過對於妻子,卻隱有不滿,覺得她不該什麼事都傳回娘家。

藉著接四郎回府,同妻子發作,也是因心底的怨憤壓抑的太久了的緣故。沒想到事情探究起來,還真不干妻子的事。他這兩日便有些不自在,不過礙著面子,不好主動同妻子賠不是。還好妻子也沒有計較。

這次順著母親的意思,將庶子遷到外頭,會不會讓妻子心裡舒坦些……

正想的出神,便聽到門口有人道:「老爺,小人回來了。」

是管家李忠的聲音。

王青洪揉揉眉心道:「進來。」

李忠應聲進來,王青洪道:「那邊怎麼回話?」

李忠躬身道:「老爺,族長讓小人轉告老爺,說讓老爺明日帶著三少爺一併過去,別忘了坐車,族長說要帶老爺與三少爺去西山。」

聽著前面的話,王青洪神色漸緩;聽到最後一句,卻是不由蹙眉。難道這是讓他們父子兩個去接四郎?哪裡就需做到這個地步?

隨即想到老族長的年歲,他又否定此事。若單單只為接人的緣故,老族長安排旁人帶路就是,哪裡會親自出面?這暑伏天氣,也不是好折騰的時候。

想著上次在西山寺時,老族長對老和尚的恭敬,王青洪就覺得頭皮有些發麻。

莫非那位撫養四郎長大的老和尚,要教訓自己一頓給四郎出氣?

*

城外,西山。

下山時,王寧氏任由道癡攙扶,雙眼彎彎,滿臉的愉悅好不遮掩。王珍在旁,暗暗稱奇。這王寧氏哪裡還有上山時那個頂門立戶的倔老婆子模樣,滿臉的慈愛柔和。

喜歡吃鹹還是吃淡,愛吃米糕還是麵點,平素裡除了看書還有沒有其他愛耍的……

王寧氏絮絮叨叨的問著,話裡話外的情義,卻是讓道癡鼻子犯酸。他一條一條的回答,很是認真,沒有半點不耐之意。

王珍開始還覺得無趣,聽到最後心裡也跟著不由地軟乎起來。這祖孫兩個今日才見面,可瞧著兩人的行事,只會越處越好。

他在心裡細細思量道癡說的那句「不仕則不勢。勢者,適也。適之則生,逆之則危;得之則強,失之則弱」的話,越思量越覺得犀利貼切。

他不由暗暗決定,這個小堂弟有大志向,自己以後一定要同道癡這個小堂弟打好關係……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11
第一卷 一葉落   第二十七章 開山門,嗣事定

依舊是個看似尋常的早晨,用了早齋,提了扁擔與水桶下山澗。

躺在溪水旁的山石上看太陽升起,再掏出兩把小米喂喂落下的雀兒,好像同過去的幾年沒什麼兩樣。若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身邊安安靜靜地站著個憨憨壯壯的黑小子。雖說這憨小子老實地閉口不言,可那炙熱的目光,依舊是嚇到了落在山石時吃食的雀兒,「撲稜稜」的都飛走了。

道癡沒好氣地白了這個吃貨一眼,虎頭的眼睛眨了眨,滿臉地無辜。

這個表情,有點那個意思,道癡的嘴角不由地抽了抽。

將水桶裝扮,道癡開始擔水上山,身後「梆梆」的聲音響起,虎頭揮著鐵棒錘,又開始在溪便敲石頭了……

*

因曉得族長今日回帶王青洪上山,道癡心中比照昨日,估算了一下時間,挑完第三擔水後就沒有再下山,而是沖洗更衣,去了禪房。

老和尚闔眼坐著,手中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嘴唇微動,不知在誦什麼經。

道癡在老和尚對面的蒲團上坐了,看著老和尚。為了少受束縛,他主動提及出繼之事,對於所謂生父嫡母,他不會有半點愧疚。他只是個外來人,借這個殼子安身而已,所謂骨肉天倫這些,對他來說都是浮雲。

可是他不能不顧及老和尚的心情。八年相處,他已經將老和尚當成親人。老和尚對十二房……到底是不同的……

道癡覺得自己壞透了,一邊說對老和尚愧疚,一邊又肆無忌憚地享用老和尚對他的縱容與寵愛。

道癡正想著出身,老和尚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笑吟吟地看著他:「癡兒,真是癡兒!」

他的眼中,無喜無悲,只有慈悲。道癡的心一下子靜了下來。

隱隱地,傳來雲板的聲音,有客至……

隨著「吱呀」聲,道癡推開木門。

三郎扶著王老太爺,在見到道癡的那刻,臉上立時現出燦爛笑容。王青洪站在王老太爺左手邊,看著恢復一身僧衣裝扮的道癡,神色有些陰鬱。

道癡也有些彆扭,他身份已明,面對諸位親長,自然不能再用佛門禮節,可俗家相見與這身裝扮實在不搭。到底不曾失禮,口裡喚人,手做長揖,行了見禮。

王青洪只「嗯」了一聲,王老太爺卻是直接攙住道癡手臂,笑著道:「好孩子,快起來。」

王三郎也忍不住小聲喚道:「四郎,四郎……」

道癡對王三郎回笑致意,而後對王老太爺與王青洪道:「伯祖父與老爺進來吧,大師父已經在候著……」

王老太爺轉頭看了王青洪一眼,笑容立時淺了許多,對道癡點點頭道:「好,快進去,不要好讓大師父等著……」

王青洪看了道癡兩眼,實猜不到接下來自己會不會挨訓斥之類。倒不是怕老和尚發火,而是覺得在族長與自己兒子跟前挨訓斥太丟臉。

對於四周殿堂,王三郎沒有半點好奇心,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道癡身上。看著道癡身上的半舊不新的粗布僧衣,王三郎只覺得礙眼的很,不由低下腦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潞綢直裰,眼中的神采立時熄了幾分。

他不敢再看道癡,便打量四下裡,卻是越看心裡越難受。或許當年這裡曾是個不錯的山寺,可百餘年光陰過去,剩下的好聽說是「滄桑」,直白了就是「破敗」。

四郎就是在這個地方寄養十年?!

王三郎只覺得面上發燙,早想好的那些勸慰四郎的話,都嚥了下去。

這會兒功夫,眾人已經走到禪室外。

道癡請三人在禪室外稍待,自己進屋子通稟去了。

聽說除了族長與王青洪外,外門候著的還有王三郎,老和尚無奈地看了道癡一眼,嗔道:「自作主張!」

倒是沒有真惱,道癡的嘴角彎了彎,出去將三人引進禪室。

老和尚望向眾人,目光在王三郎身上頓了頓,便收了回來。

王老太爺推開王三郎的手,走上前去,道:「大師父,青洪與三郎來了。」說完,回頭對三郎道:「三郎是第一次見尊長,行個大禮……」

王三郎聞言,不由有些愣住。所謂大禮,就是「稽首」之禮,多是臣對君、子對父、祭祀時對祖宗牌位所行的禮。伯祖父讓自己行大禮?

王青洪在旁,則有些皺眉。上次他尊族長之命,在王老爹靈前行了「稽首」之禮,一是因對方對先父有恩;二是死者為大,無需計較太多。現下,族長怎麼又讓三郎行大禮?

王三郎沒動,屋子裡氣氛有些壓抑,道癡拿起一塊蒲團,放在王三郎身前。王三郎醒過神來,面色泛紅,略帶感激地看了道癡一眼,上前一步,跪在蒲團上,行了個「稽首」之禮。

老和尚只是點點頭,便吩咐道癡道:「我與這兩位施主有話要說,你先帶這位小施主退下。」

道癡應了一聲,示意四郎跟上,兩人退出禪室。

直離了禪室稍遠些,王三郎方小聲道:「這到底是哪一房的長輩?我怎麼沒聽過有族中有哪位長輩出家?」

已經是巳正(上午十點)時分,道癡抬頭望了望天,烈陽當空,外頭實不是說話的地方,將示意王三郎隨自己進了西廂齋房。

倒不是他見外不將王三郎往自己住的東齋房,而是東齋房除了是起居之處,還充當書房,有些東西是不好讓王三郎看的。

這院子裡左右共有四間齋房,道癡住在東北間,道癡這次上山住在東南間,西邊的兩件齋房都空著。不過裡面椅案俱全,加上時常清掃,倒是能直接待客。

道癡沒有回答王三郎的話,而是請他稍坐,自己去廚房端茶去。

看到茶杯時,他才想起禪室裡的幾位還沒有奉茶。不過現下過去打岔,就太沒眼色,道癡托著茶盤出來。

王三郎這會兒已經沒有方在的忐忑,笑著謝過道癡,接下他手中的茶。

大熱天,正覺得口乾,王三郎端起茶杯,才發現這茶是涼茶,仔細一看,茶湯清徹,只有一兩枚葉片在水中沉浮,望著口舌生津。他端起來大口地吃了一口,隨後卻是臉色大變,差點將口中的茶水噴出來。

他皺眉強嚥了下去,道:「這是什麼茶,味道恁苦?」

道癡道:「只是苦麼,我記得放了冰糖在裡頭?」

王三郎又小小地吃了一口茶,品了品道:「是有那麼一絲絲甜意,可實在是茶葉太苦,將這甜都給壓住。」

道癡道:「這是苦丁茶,偶爾吃一次,嘗嘗這滋味,是不是別有風味?」

王三郎點點頭,道:「算是見識了,四郎還有沒這個?與我一些,回去也讓大姐嘗嘗。」

道癡笑道:「不過是山野之物,哪裡那麼矜貴;三哥若要,一會兒走時我給三哥包一包。不過此物性涼,到底不好多用。」

王三郎提到「走時」二字,便開始耷拉腦袋。家中祖母一直不鬆口,父親攜怒而來,絲毫沒有接人回去的意思。

「宗學裡的大考怎麼樣了?」道癡問道。

王三郎道:「考了,伯祖父親自到場,考得出彩的人不少,可是讀書好的沒有誰願意入王府為伴讀。天資不足,主動報名想要做伴讀的,伯祖父考校一番,又都給否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士紳中選子入王府為伴讀的,並不單單王家一家。到了裡面,少不得也有一番爭鬥。要是送進去的族子太笨拙,丟的也是王家的顏面……」

道癡心中不由暗暗鬆了口氣,都說人老成精,這句話果然不假。要是老族長直接安排自己佔個入王府的名額,還不知族人會怎麼看。

有了這番大考與挑剔,將族人的熱乎氣打擊的差不多,再將「老實不惹是非、不失聰慧」的道癡推出來,也就不顯唐突。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到院子裡有動靜。

道癡挑簾子出來,發現王老太爺與王青洪已經從禪室出來。

王老太爺還是老樣子,王青洪臉色煞白,望向道癡的目光變幻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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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葉落   第二十八章 十分家產獻三分

這會兒功夫,王三郎也從齋房出來,看到王青洪神色有異,很是不安。

王青洪視線已經從道癡身上移開,下巴微揚,神情肅穆,對王老太爺道:「侄兒去外頭等大伯。」

王老太爺點點頭道:「去吧,我與三郎馬上就出來。」

王青洪看也不看道癡一眼,大踏步往山門方向去了。

王老太爺看著道癡,滿臉慈愛,道:「入譜、出繼,都是大事,需要選好良辰吉日方能成行,你先在寺裡,過兩日選定吉日,我再使人來接你。」

道癡微微躬身道:「勞煩伯祖父。」

旁邊的王三郎,有些恍然,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的?「入譜」這兩個字他明白,他之前也父母提及一嘴,曉得庶弟至今還沒有入族譜。父親的意思,不願大肆聲張,想要等到年底祭祖時,再將庶弟入族譜。

老族長說的是「出繼」,還是「除籍」?不管是哪一種,感覺都不太妙。

王三郎來不及細尋思,王老太爺已經吩咐道:「你父親還等著,三郎也隨我出去吧。」

王三郎面帶疑惑,扶著王老太爺往外走,道癡將二人送出寺門,不遠處山門下,王青洪背手而立……

*

道癡沒有詢問老和尚到底對王青洪說了什麼,老和尚也沒有問三郎如何如何,一老一少似乎又恢復到先前的日子。

道癡挑水、學謀、打坐、抄經,時間排的滿滿的。兩人都曉得,這樣相處的日子已經不多。連向來不知憂的虎頭,臉上笑模樣也少了,跟在道癡身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道癡的心中,其實也放心不下西山寺。

這次回來,他發現老和尚的精神已經不如以往。畢竟是將九十歲的老人,在這山野之地,附近最近的赤腳大夫,離西山寺也要有十里距離。他不是沒有建議讓老和尚下山,可都被老和尚笑著拒絕。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回來幾次。

三日的功夫轉眼而過,這三日中王寧氏打發家中老僕來了一次,送上山一個包裹,裡面是一身簇新的細布新衣,還有配套的鞋襪福巾。

等到王老太爺打發王珍上山來接人的那日,道癡就褪下僧袍,換上了這身新衣。

雖說這衣服料子,比不得數日前他在十二房穿過的新衣,可針腳密密實實,可見做衣服人的用心。

道癡明白過來,那日送王寧氏下山,王寧氏摸索著他的胳膊、肩膀,並不單單是表示親暱,還是在目測他的身量尺寸,回去趕製了這套新衣。

這身裝扮,若是在百姓人家,也算是體面,可同王三郎平素裝扮比起來,卻是顯得寒酸。兄弟兩個即便嫡庶有別,處境也相差的太多,王珍在心裡歎了一口氣,甚是同情道癡。

十二房房祖,本是宗房嫡幼子,早年分房出去時便承繼大筆家產,而後祖孫三代為宦,到底有多少身家,無人能知詳情,可都曉得不少便是了。族人私下閒話時提及,都說十二房家產,在族中當能排入三甲。排在前面的是宗房與三房。

王氏宗族在安陸傳承百五十年,外房與姻親不論,共有嫡支十三房,既宗房與內十二房。按照宗法族規,宗房統領族務,內十二房協理。每年年底的祭族儀式後,便會在十二房中票選兩房值年,每房出一人協助族長管理族產,一人掌租谷錢糧出入,一人掌契據權限,一年一換,不得連管。

十二房因子孫單薄,當家人不是在讀書就是在出仕,所以從不過問族務,可族中依舊無人可怠慢,不過是因「富貴」二字。

道癡雖是庶子,可按照大明律子孫分家是諸子均分,若是從十二房分家單過時,即便不能正的與兩個嫡兄弟均分家產,可幾百畝良田,宅子鋪面都是少不了的。

可是出繼後,這一切都別再指望。

外九房的家底,又薄的不像話。即便王寧氏是出了名的勤儉持家,可祖田只有十餘畝的情況下,能供出一個舉人、一個秀才,也是恨不得一個銅板當成兩個花,哪裡還能攢下餘錢增加田產。

王寧氏之所以決定給孫女順娘招贅,除了順娘孝順捨不得老祖母之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外九房寒薄,除非典田賣房,否則置辦不起一套體面的嫁妝給順娘。可王寧氏怕是心裡也明白,即便典田賣房給孫女湊嫁妝,也不過是出嫁時面上好看,娘家無人的後果,不過是任婆家欺凌,反而不如招贅自己當家作主。

想到這些,王珍曉得,自己這個小堂弟到了外九房,不管以後能否真的飛黃騰達,眼下怕是要吃幾年苦日子,自己說不定正可以借這個機會「雪中送炭」……

馬車進了州城,直接駛向宗房大宅。王家祠堂,就在大宅東路。除了祭祀祖先,這裡也是族長宗子處理族務的地方。

此時,王老太爺請來做見證的幾房房長都到了。

按理來說,這種族中繼房之事,本當闔族見證下行事,可為了顧全王青洪的顏面,王老太爺並沒有大張旗鼓。

內房只邀了今年輪值的五房與十一房房長,外房露面的除了外九房的王寧氏,還有外八房、外十房。

這兩個老太爺與王寧氏之夫同祖,若是以「應繼」立,外九房的嗣子人選本當從這兩家子孫中選。

外八房孫輩中只有兩個男丁,日子過得又比外九房富足,自然捨不得將孫子出繼;外十房三子八孫,他們家老太爺倒是巴不得分個孫子去外九房。

可外十房的家風實在是不好恭維,從爺爺到孫子,都是好吃懶做之輩。不僅將家底折騰個精光,外頭東一扒拉、西一扒拉的欠債不知有多少。闔家上下,除了三老爺為人老實些,在內三房討了個差事外,其他人都游手好閒,在城裡做幫閒。

王寧氏清白了一輩子,怎麼會要外十房的孩子做嗣孫?

可是按照世情規矩,王寧氏若是放棄「應繼」,以「愛繼」選嗣,就當從家產中分出一部分給那兩房,也有消弭怨恨,取家和萬事興之意。還要分出一分給族中,充作公產。畢竟,她若是不擇嗣的話,按照規矩外九房家產除了在室女預留的一份,剩下的一半要歸入族中。

等王珍帶道癡進來,王老太爺吩咐兩人侍立在旁,開口說了外九房選定嗣孫,是內十二房房主的庶子王瑾。

對內房太爺來說,這旁支族人的事,不過是看個熱鬧,唯一好奇的是王青洪怎麼捨得將庶子過繼出去?即便是庶子,長大這麼大也不容易,看著孩子齊齊整整,也沒有可憎之處,畢竟十二房子嗣本就不茂。

八老太爺與十老太爺聞言,臉色都有些不好看。八老太爺不滿的是,宗房越過他們插手旁支事務;十老太爺則是捨不得那十二畝良田。

他打聽的清清楚楚,外九房共有十二畝地,其中良田兩畝、中田十畝。即便外九房招贅,嗣子與順娘夫婦平分家產,也能剩下六畝地。按照上田十兩一畝、中田七兩一畝計,六畝地就是四十五兩銀子。

還有外九房的宅子,大大小小攏共十來間,即便屋子破舊些,也能值個五、六十兩。二一添作五,也是二三十兩。

想著這六、七十兩銀子就要飛了,十老太爺只覺得心肝疼,剛想要開口反對,就聽族長接著說道:「既是外九房擇愛,對外八房與外十房總要予以幾補。祖屋不論,良田十二畝,市價銀九十兩,可折銀十份,與族中、外八房、外十房各一份,剩下任由七分嗣子與在室女均分。」

這正合了時下規矩,即便十老太爺心有不滿,也只能冷哼一聲,望向王寧氏滿臉不善。外九房連一副嫁妝都置辦不齊,還能有餘銀?他才不信王寧氏能掏出二十七兩銀子。

掏銀子的果然不是王寧氏,而是宗房長孫王珍。

他舉著一個托盤,上面放了幾個錢袋,送到王老太爺跟前。

王老太爺撿起一個,當中打開,裡面是三錠元寶,一大兩小,正是九兩之數。他點點頭,道:「外九房現下無現銀,這三份銀錢從宗房借貸,這一份九兩當入族產。」說罷,將錢袋子遞給王珍,示意他送到五老太爺跟前。

五老太爺今年輪值,掌族中租谷錢糧事務。

雖說銀錢不多,可這是正經的族務,五老太爺鄭重地接下,又望向負責記賬的十一老太爺。十一老太爺點點頭,示意會記下這一筆。

剩下兩個錢袋,王老太爺依次打開,每個錢袋裝的也是九兩銀子,命王珍遞給八老太爺與十老太爺。

八老太爺開始不肯收,眾人再三相勸,才紅著老臉接下錢袋;十老太爺的吃相則有些難看,緊緊地握著錢袋後,望向王寧氏與道癡的目光依舊不善,不知在尋思什麼。

可惜的是,不管他還想要折騰什麼,都已經來不及,因為銀子不是那麼好拿的。拿了銀子,就要在出嗣的公證書上簽字畫押。那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寫著,這次外九房擇嗣,已經知會同服外八房、外十房,取得諒解。如今嗣子既定,外八房、外十房日後不得就承嗣之事再提異議。

十老太爺即便心不甘情不願,可也曉得自己開口反對,涉及宗房與十二房,也不會有族人站在他這邊。再說,這承繼過程中,並無半點不合規矩之處,即便鬧到衙門裡,自己也立不住腳。

要是個無權無勢的族人,說不定外十房還能憑藉著人多勢眾,強行「應繼」;可王寧氏是朝廷旌表過的節婦,連族長都客氣相待,誰人敢逼她?

朝廷的律法上,對於立嗣,也是以主家心意為主。

十老太爺曉得大勢已去,狠狠抓著錢袋子,咬牙在出繼文書見證人的地方,署了自己的大名。

出繼之事既無異議,剩下的就是入譜。

王青洪面上極力保持著淡定從容,可是看到王老太爺鋪開族譜,執筆的時候,心下也不禁跟了一顫。

他的兒子,標在自己名下,正式入族譜的日子,也是與自己斷了父子名分的日子。

在他的名下,會註明「庶長子瑾,生母崔氏,出繼同族青洲為子」。

當老族長撂下筆時,道癡體會不到王青洪父子情斷的感傷,反而像是放下了什麼,心裡一下子鬆快起來。

做個被老祖母與姐姐依賴的嗣子,果然比做個家人嫌棄的庶子,心裡要舒坦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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