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天官 作者:雁九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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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12
第一卷 一葉落   第二十九章 別骨肉,敘天倫

王青洪踏入王崔氏院子時,心中不無埋怨。若不是老太太借病逼他,事情也不會到了現下這個地步。

雖說他對道癡「毫不留戀」地做了嗣子,心有不滿,可是他曉得自己不是同孩子置氣的時候。即便今日過繼之時,並沒有大張旗鼓,可這本也不是能瞞下的事,相比用不了幾日,族人便都知曉。

若是他對道癡不聞不問,說不得反而坐實他「受制與妻,苛待庶子」的猜測,他總要為道癡做些什麼。

可從名分上來說,今日在祠堂別後,兩人便不再是父子,而只是族親。能名正言順地贈與道癡的,便只有道癡生母小崔氏的嫁妝。

王崔氏頭上抱著紗帕,神色也有些懨懨。聽兒子稟了今日祠堂之事,她也不看王青洪,只歎氣道:「我曉得委屈了那孩子,可到底是為這個家。三郎是個有出息的,五郎也會越長越好……」

王青洪正猶豫著怎麼開口提小崔氏的嫁妝,王崔氏便將手邊的兩個黃花梨匣子推到王青洪跟前:「雖說那孩子名分上不再是十二房的人,可到底是你的血脈,總不好真的讓他吃苦受窮。這裡一份是桂芳的嫁妝,一份是我做祖母的一點心意。」

老太太臉上帶了悵然愧疚,王青洪反而不好再說什麼,接了匣子出來。

對於表妹當年帶進來的嫁妝,具體是多少,王青洪已經不記得。不過當時崔家已經家道中落,小崔氏的嫁妝並不多。不過多少都無所謂,他不過是藉著小崔氏嫁妝的幌子,貼補道癡些錢財,族人即便提及,也只是說十二房人仁義至盡。不僅僅是不知情的族人,還有知情的宗房。

既然庶子出繼是寺裡那位的安排,他雖為生父,也可只能聽從。若是從此不聞不問,倒像是他心存怨尤。

從後院到主院短短的距離,王青洪思量許多。

貼補庶子之事,王青洪並不打算瞞著妻子。他要讓妻子曉得,這不僅僅是第一回,還會有第二回。他才是一家之主,這個家他還能坐得了主。

王楊氏眼下發青,精神也有些不足,正歪在榻上發呆,見丈夫進來,神色淡淡地起身相迎。

即便曉得今日丈夫去宗房是為出繼庶子,可王楊氏心中絲毫不覺欣喜。庶子出繼之事,若說最委屈的是庶子,那第二委屈的就是她。不用猜她也能想到,等到庶子出繼的事情傳開,外頭會將全部過錯都落到自己身上。至於婆婆犯彆扭,容不下孫子這些,只能心裡知曉便好,哪裡好到外頭去說?

要是就她自己一個,不會在意這些流言蜚語,可她還有三個孩子,長女又到了將說親的年紀。可一個「妒婦」之名落到她頭上,說不定連兒女說親都被影響。

因這個緣故,她是反對庶子出繼的。自丈夫前幾日提及「出嗣」後,她便日夜相勸,希望丈夫改變主意。最後,夫妻兩個不歡而散,事情終於走到這一步。

如今塵埃落定,再說這些也沒有意思,王楊氏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以後同外九房多走動。外九房的王寧氏也是位值得敬重的長輩,日久見人心,只要自己真心待人,那些猜測自己「狠毒凶悍」的流言即便不能全然抵消,也會不現下處境要好許多。

聽丈夫提及打算藉著將小崔氏嫁妝送到外九房,自家貼補一部分,王楊氏毫不猶豫地點頭附和。

只是到底貼補多少,夫妻兩個心中有些沒底。太少了,他們拿不出手;太多了,又怕王寧氏不樂意。

夫妻兩個一時拿不定主意,便打算先看看小崔氏的嫁妝與老太太的貼補。

小崔氏那個匣子裡,有一張嫁妝單子,還有一張三十畝良田的田契,一個銀封,下邊則是半匣子首飾。因朝廷有法度,只有**與誥命才能用金玉為首飾,庶民除了耳環可以用金子的,其他的只能是銀鎏金或者純銀首飾。

因此這半匣子首飾看著多,可實際上份量有數。在嫁妝單子上,列出小崔氏的三十二抬嫁妝。那些傢俱陳設、衣服料子什麼的,不是舊了,就是當年隨葬。

那嫁妝單子之外的銀封,但是補那些嫁妝的銀子。如此以來,也算交割的清楚。

看罷小崔氏的嫁妝,夫妻兩人又打開另外一個匣子,不由都瞪大眼睛。

匣子裡躺著一對尺長的金如意還有幾張薄薄的紙。不說旁的,只說這一對如意的價格,就比小崔氏全部嫁妝都值錢,更不要說那幾張紙。

那三張紙,一張是城西兩百畝大莊的田契,另外兩張是城西一處宅子的地契與房契。

母親到底是愧疚不安吧?才會對庶孫如此饋贈?王青洪這般想著。

王楊氏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倒不是不滿婆婆將私房分給道癡,而是婆婆如此「慈愛」,越發映襯她這個嫡母「不慈」。

自己這個黑鍋現下是背定了。

王青洪對著看著那幾張田契,神色也不由露出疑惑與茫然。雖說不曉得老太太現下有多少私房,可這二百畝地與那宅子,卻都是老太太的陪嫁。

老太太明明不待見庶孫,現下卻能將自己的嫁妝相贈,想來兩人關係真的不費,只其中定有什麼緣故。

這邊夫妻兩個正為老太太的「大方」的大手筆驚詫,那邊道癡已經隨王寧氏去了十二房。

一路上,王寧氏絮絮叨叨地將家中的情況介紹了一邊。家中除了她與順娘祖孫外,還有一對老僕。

當道癡隨著王寧氏回家,看到順娘與這對老僕時,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幾分鐘親近。

王順娘同她的名字一樣,是個性情非常柔和的人。對於多了個弟弟,她面帶微笑,眸子裡除了好奇便只剩下好奇。

道癡坦然相對,心裡卻在痛罵這惡劣的陋俗。

纏足,這是避不開的話題。

儘管王順娘行動之間,長裙遮住鞋面,可到底異於常人。自己這溫柔嫻靜的好姐姐,竟然裹著一雙小腳?!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12
第一卷 一葉落   第三十章 寒門窘境度日艱

道癡想了想十二房那邊,只見了王崔氏一面,老太太到底是大腳還是小腳還真不清楚。王楊氏與王容娘母女兩個,前者行動之間有些「婀娜」,原還以為是古時女子就如此行走,現下想想,可不正是的裹腳後的行走不便麼?

王容娘麼?道癡確信,那一位應該沒裹腳,或者是裹腳後放了腳。雖說在人前溫柔嫻靜,可私下那一位露出的性子是颯爽大方,行動之間就帶了幾分幹練,絕對不是那種走路都需要人扶著的小腳女人。

這樣想著,道癡不由望向王寧氏,想著這老太太裹沒裹。

王寧氏見道癡看著自己,只當他到了新家怕生,笑得越發慈愛,對王順娘道:「二郎才來家裡,下晌多做兩道菜。」

王順娘笑著應下,起身出了道癡所在的東廂房,倒是也無需人攙扶,可行走之間還是有些不協調。畢竟這個家中,下人只有燕伯燕嬤嬤夫妻兩個,又都上了年歲。

聽王寧氏的意思,燕嬤嬤年歲漸大,體力不濟,如今家務廚房上的夥計,大半都落在順娘身上。

如此一來,讓道癡疑惑不解。連家務都要小姑娘親自操勞,自然不是當嬌小姐養的,又是祖孫幾個相依為命,老太太怎麼就狠心給孫女裹腳?

這些話卻不是現下就好開口相問的,道癡站起身來,道:「祖母,孫兒去幫姐姐燒火。」

王寧氏倒是沒有提「君子遠庖廚」之類的教導,目光越發柔和:「燕嬤嬤給順娘打下手呢。二郎若是身上不乏,祖母帶你在家裡轉轉可好?」

沒錯,自過繼到外九房,道癡這個「四郎」就成了王小二,人稱「二郎」。

「嗯。」道癡點頭應下,並沒有說什麼「勞煩」之類的話,畢竟現下他是這個家的一份子,眼前這個老太太就是他的親人,無需那般客套。

王寧氏神情越發柔和,道癡上前一步,攙了王寧氏右邊胳膊。

王寧氏笑著嗔怪道:「不過是家裡走幾步,哪裡就用人攙了?」口中說著,卻是沒有推開道癡,任由他攙住。

因有道南牆隔著的緣故,院子裡甚是逼仄,環視院子裡建築,除了正房三間、左右廂房各兩間之外,在左右廂房與南牆之間,還有兩間小小耳房,東邊這間有煙筒,門前有水缸,顯然是廚房所在;西南角那間,估計是淨房。

正房與東西廂之間,各有一塊一丈見方的空地,東邊空地上有一眼水井,水井周圍的地上,開著幾壟菜地,種了幾色常見的菜蔬;西邊的空地上,圍著細竹編的籬笆,裡面養著七八隻雞。

當道癡攙著王寧氏站在籬笆外,雞群裡的大公雞,便踩著楓葉步,昂首走出來,小孩巴掌大的雞冠一顫一顫,看著甚是威武。

道癡目不轉睛地看著大公雞,王寧氏則看著道癡,越看心下越滿意。

她是曉得道癡曾回過十二房的,早年十二房丁憂時,王寧氏也隨著族人登過門。同為族人,那邊是顯宦高門,自己不過是勉力過日子。

道癡即便聰敏,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孩子,一時受不得清貧也是人之常情。不想,這個孩子隨著自己過來,見了這小院子,並不寬敞的東廂,不曾露出半點挑剔與不滿。

自己沒有看錯,這個孩子不僅不是池中物,還是個性情坦蕩敦厚的。

內院這點地方,不過十幾步就轉了一圈,至於王寧氏所在正房,道癡剛進門時,便隨著王寧氏去看過了,並且在東屋牌位前上了香。

接著看的,就是前面的三間南房,一間是燕伯燕嬤嬤的住處,自然不用進去;另外兩間沒有隔斷,就是客廳。

六把椅子,一方兩圓三把小几,就將廳裡空地佔去大半。除了這些,牆上還掛著幾幅字畫,北窗下陳設一個條案,上面有一對膽瓶。這就是客廳的全部擺設。

沒等從南廳出來,便聽到叩門聲,而後是燕伯揚聲稟道:「老太太,東院兩位太太來了!」

說話功夫,燕伯已經開門放人,將人引往南廳。瞧著無需請示便帶人見來,顯然來人是極相熟的人家。

王寧氏低聲對道癡道:「東院住的是八房老太爺。」

來的是兩個中年婦人,穿著打扮差不多,只是一個四十多歲,一個年紀稍輕些。身上即便不是綾羅綢緞,可衣服料子也比王寧氏祖孫兩個的要好些,耳朵上帶著細細的金耳環,頭上插著銀簪子。

兩人一人手上提著一個一尺來長的小籃子,進了屋子,便對王寧氏屈膝,道了萬福,而後年長那個開口道:「今日嬸子得嗣孫,公公婆婆打發侄兒媳婦們過來給嬸子賀喜,這是家裡的一點心意,還請嬸子賞臉收下。」

另一個則是看著道癡,嘖嘖有聲道:「這般品貌,合該就是嬸子的親孫子,嬸子好福氣。」

兩個籃子上都罩著花布,實不看清裡頭到底是什麼。

王寧氏還在猶豫,那兩個婦人已經將東西放下,道:「今日嬸子這邊定有家宴,我們妯娌就不打擾了。公公說了,讓侄兒先歇兩日,過兩日我們那邊擺酒請嬸子與侄兒過去吃酒。」

王寧氏笑道:「如此,這禮老婆子就愧受了,過兩日老婆子帶孫子去給他伯祖父、伯祖母請安。」

妯娌兩個滿臉帶笑地走了,王寧氏自己提了個小籃子,剩下一個吩咐道癡提了,祖孫兩個又回到內院。

順娘包著頭髮,從廚房出來,帶了疑惑道:「祖母,方才嬤嬤說東院兩個伯娘來送禮?不年不節的,怎麼會過來走人情?」

王寧氏道:「今日是你弟弟來家的好日子,她們上門道賀又有什麼稀奇?」

順娘接過王寧氏手中的籃子,小聲道:「誰不曉得除了年節,八房從不露臉出來走人情。」

說話間,祖孫幾個進了正房。

正房中堂裡擺著八仙桌,四週四把椅子。

祖孫幾個將小籃子放在八仙桌上,掀開上面的花布,一個裡面裝著雞蛋、臘肉、米糕,一個裡面是兩塊天青細布。

或許在旁人家這不算什麼,可對於外九房來說,這禮委實不算輕。

順娘沒有將東西取出來,而是看向王寧氏道:「祖母,這禮太重了,是不是要退回去?」

王寧氏搖頭道:「哪裡有將收下的禮再退回去的道理?收著吧,正好再給二郎添身新衣裳,過些日子再找個機會回禮便是。」

順娘看了看到道癡,笑瞇瞇地說道:「二郎身上這身這合身,再做要放出一寸來才好,正是長個子的時候。」

王寧氏笑著點點頭,而後對道癡道:「二郎,東院是正經日子人家,兒子媳婦都居家度日,鮮少在外頭走動串門。外人有說八老太爺吝嗇的,不過是眼氣他們家日子過得好。八老太爺雖然是半點虧也不吃的性子,可老人家行事有分寸,一輩子也沒有佔過旁人便宜。今日之所以打發你兩個伯娘過來送禮,想必是因收了那九兩銀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緣故。說起來,那也算是他們當得的,並不需對我家心虛。論起來外八房是咱們家最近的族親,走動起來,往後彼此有個守望也好。」

道癡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下。這個八老太爺說白了,就是一毛不拔的性子,關門過日子,連族裡的人情走動也很少,不過卻從不佔人便宜,今天雖收下了九兩銀子,可是老爺子心裡不安生,這才有了接下來的人情走動,不僅打發媳婦送來四色禮,還主動邀請他們過去吃飯。

順娘在旁聽著,已經白了臉,道:「祖母給了八伯祖家九兩銀子?那是不是還有族中與十叔祖那邊?」

王寧氏點點頭,道:「若非如此,還不知十房那邊會怎麼歪纏。就為了斷了他們的心思,這銀錢也不能省下。」

順娘長吁了一口氣,強笑道:「祖母說的正是,這銀子當花呢,要不別指望能安生。」說罷,起身道:「孫女去廚房看看菜燒得了沒。」

說罷,順娘便匆匆忙忙地出了正房。

道癡看出來,這丫頭是被「二十七兩」的巨債給嚇到。

今日回城前,道癡已經聽王珍提了一嘴,外九房沒有勞力,那十二畝地只能租出去,一年的出產不過十幾石稻米,並不夠主僕四人嚼用,平素還要靠祖孫兩個做針線來貼補生計。這也是因王寧氏為人厚道的緣故,即便日子窘迫,也養著兩個積年老僕,換做其他不厚道的人家,為了省下嚼用,怕是早就將燕伯、燕嬤嬤老兩口低價賣了,或者是攆出去。

這次宗房主動借銀子給王寧氏,王寧氏也只是道了謝,簽了字據,沒有提還銀子的日期,想來也是心無餘力的緣故。

道癡心裡歎了一口氣,他可不願因自己的緣故,使得眼前這個好強的老太太心裡憋屈,使得順娘那個小丫頭愁眉苦臉。他從袖口中摸出一個小布包,雙手送到王寧氏跟前,道:「祖母,這是孫兒下山前大師父所贈,您收著,兌銀子貼補家用吧……」

聽道癡提及「兌銀」,王寧氏拿起布包,就覺得手心沉甸甸的,打開一看,裡面厚厚地一疊金葉子,足有十來兩重。

王寧氏雖有些驚訝,可很快就平靜下來,深深地看了道癡一眼,道:「我替二郎收著,做讀書上花銷。」

道癡搖頭道:「還是貼補貼補家裡,省的姐姐提心吊膽,另外也當讓姐姐好生歇歇,我瞧著姐姐的眼睛不大好,是不是請大夫開兩方藥調理調理?」

祖孫兩個誰都沒提還宗房二十七兩銀子之事,看來都是通世情的人,曉得對宗房來說,那筆銀錢欠著比還上更讓宗房滿意。宗房主動援手,借了銀子給外九房,不是為了做外九房的債主,而是賣人情給道癡。

順娘眼下發青,看人的時候,眼睛有些瞇縫,按照後世說法,小丫頭怕是近視了。在後世不過是一副眼鏡的事,在這個時候可不算小事,道癡才主動提及。

王寧氏聞言,已是紅了眼圈,啞聲道:「是老婆子拖累了你姐姐,是老婆子無用。」

道癡道:「有了孫兒,祖母與姐姐都可以歇歇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14
第一卷 一葉落   第三十一章 峨眉月升夢正酣

外頭天色將暮,眼看就是掌燈的時候。王琪與王三郎在東廂看了一遍,便由道癡帶著去了上房。

不管王琪私下多麼頑劣,可在老人家跟前,倒是不端宗房少爺的架子,也沒有因外九房寒薄就用鼻孔看人,表現的十分知禮乖巧,臉上的猥瑣也少了許多,倒是也有幾分討喜。

王三郎更不要說了,不僅長得好,氣度更佳,王寧氏見了,都忍不住讚了幾句,道是三郎有乃父少時風采。

王琪這些日子跟著王三郎屁股後轉悠,最是推崇三郎的,見王寧氏誇人,忍不住跟著誇道:「您老人家真是慧眼如炬,不只學裡的先生讚了三郎,連祖父與大伯也都說三郎敏慧,不亞於洪大叔當年,族裡又要出一個少年才子。」

王三郎窘的不行,王寧氏淡笑著點點頭,將話岔開,他方自在些。

王琪說了自己來傳話之事,王寧氏便細細問道,要學幾個時辰規矩,除了規矩還教其他的麼,何時進王府之類。

有的王琪知曉,有的他自己也糊塗著,不過都老實說了。道癡在旁,見他面對長輩的絮叨,並無不耐輕鄙之色,心裡對他的評價不禁高了兩分。

屋子裡越發幽暗,燕嬤嬤進來掌燈。

王琪與王三郎見狀,便起身告辭,由道癡送出門來。

蘭草與小穗之事,道癡提也沒有提。他心裡曉得,自己才是這個家的後來者,理當他來適應這個家,而不是這個家來適應他。即便想要改善家裡的日子,也徐徐圖之的好,否則倒讓老人家心裡不痛快。

蘭草與小穗雖老實本分,到底是十二房出來的,身上帶了十二房的烙印,落在外頭眼中,就是外九房受了十二房的人情與避諱。

最關鍵的是,因王琪與王三郎對東廂的驚詫,使得道癡開始正視十二房與外九房的差距。或許在他眼中,這些本不算什麼,可旁人看來卻是天淵之別。

在十二房,二等丫鬟只是服侍少爺小姐起居吃喝,小穗這樣的三等丫鬟也不過是傳傳話、跑跑腿什麼的,差事清閒的很。

道癡留人卻是想要讓王寧氏與順娘清閒下來的,那意味著對方要做作廚娘,還要負責掃灑清洗的活計,還得喂雞侍候菜,算起來比十二房的粗使婆子還累。蘭草與小穗再老實本分,從十二房那種清閒差事轉粗使活計,也未必受得了,少不得心生怨言。

與其如此,還不若等過些日子,從外頭買新人,兩下安生……

送完人後,道癡就看見順娘在上房、廚房往返忙活。

王琪與王三郎雖說一個傳話、一個來送東西,可畢竟是頭一回登門,都帶了禮物過來,其中有些是吃的,需要收拾到廚房。

這個姐姐不僅性子文靜,手腳還這般勤快,正不知以後便宜哪個混蛋。

道癡回了東廂,抱著三個黃花梨匣子,去了上房。

不拘在匣子裡裝的是什麼,單看這匣子的賣相,王寧氏便曉得這些東西金貴。

道癡將其中一個推到王寧氏跟前,道:「祖母,這是十二房大管家方才送來的,是我生母的嫁妝,按照禮法人情當由孫兒承繼,還請祖母代孫兒保管。」

裡面的東西,道癡已經看了。除了三十畝中田田契外,還有嫁妝單子、銀封與首飾。若是他下山前,大和尚沒有贈他金葉子,或許他會從這匣子裡拿銀錢來貼補家用。可眼下,既然不缺銀子,這個他就不打算動了,畢竟是小崔氏遺物,即便沒有母子之請,也有母子之名,做個念想也好。

王寧氏點點頭,道:「好,祖母給你保管,往後等二郎取了媳婦,再傳給你媳婦。」

這回窘的是道癡,只是他不像順娘與三郎那樣面皮薄,恍然未聞地將剩下兩個匣子也推過去,道:「祖母,這兩個匣子是十二房長輩所賜,只是孫兒想著,這世上有吃虧是福的話,卻沒有佔便宜還是福氣的說法。禮尚往來,又是人情道理;孫兒年幼,若是受了那邊長輩的重禮,實是無力回報,心下反而不安生。這裡便求祖母幫忙,替孫兒卻了這份禮。」

王寧氏聞言,神色微凝,心下已經惱了,倒不是生道癡的氣,而是對十二房不滿。

不管怎麼說,從中午在宗房立了《繼書》,道癡便是外九房的嗣孫。

十二房的長輩即便心疼這孩子,想要貼補,也當大人上門,親自與她這個長輩說知,並且徵得她的許可,才好饋財贈物。如今大人面也不露,只打發一個半大孩子帶著管家上門,而且還越過自己,直接將東西遞到道癡手中已經不合規矩。十二房官宦之家,哪裡不知曉這些人情道理,不過是端著架子,心裡沒有將她這個老婆子當回事而已。

若是只牽扯自己一個,王寧氏才不會忍下這口氣,總要到宗房說道說道,辯辯是非曲直;可是其中涉及到道癡,要是與十二房關係僵了,最為難的還是這個孩子。

老人家忍著怒氣,道:「你可想好了,真要卻了這份禮麼?但凡做長輩的,都喜歡晚輩聽話順從。你固然有自己的想法,可拒絕就是拒絕,說不定就要落下埋怨……」說到這裡,頓了頓:「我雖不知曉他們給你預備的到底是什麼,可是憑著他們的身份,想來都是好東西。你若收下,說不得半輩子就吃喝不愁。」

道癡笑道:「難道孫兒就像是沒出息的,自己都不能養家餬口?現下孫兒還小,會以課業為重;等孫兒大些,自然要背負養家餬口的責任。人皆有貪念,這樣不勞而獲的東西得了,對孫兒來說未必是幸事。說不定等這些揮霍乾淨,孫兒還會不忿自己得到的少了,生得隴望川之心。或是孫兒習慣了這樣的饋贈,若是有一日那邊斷了供給照拂,孫兒想要自立,怕是也有心無力。」

老太太神色稍緩,點頭道:「既是你打定主意,我明日便代你走一遭。你能想的明白,我也就不再囉嗦什麼。」

祖孫兩個撂下這個話題,王寧氏讓道癡稍帶,她自己起身去了裡屋,出來的時候,手中拿著一個青色如意荷包,上面只有紅線繡了個「福」。

「你明日要下晌才能回來,要在宗房待上大半日。身上總要備點銀錢,該打賞的時候便打賞,莫要因幾文錢受了奴僕的氣。」王寧氏將荷包遞給道癡,囑咐道。

「謝謝祖母。」道癡雙手接了,又聽了幾分教導,才回東廂去了。

躺在床上,道癡打開手中的荷包。裡面有兩塊蠶豆粒大小的兩塊碎銀,還有五十枚銅錢。他將荷包放下,從腰間翻出個小布包來,裡面赫然又是一疊金葉子。

道癡的手在金葉子上摩挲了一會,拿了兩枚放在荷包裡,其他的包好塞在鋪蓋下,王寧氏性子好強,指望她動先前的那筆金葉子貼補家用,多半是沒戲。在進王府之前,自己還是當換些銀錢,將家裡安置好了。

等進了王府,因門禁的緣故,並不會允許他們隨意出入,聽說每個月只有月末三天,才能有假出府回家。

想著這些,道癡的眼皮越來越重,終於昏昏沉沉地睡去……

時值月末,天上一彎峨眉月,星光璀璨。

王寧氏站在東廂窗下,藉著燈光,看見床上大字型的道癡,臉上滿是慈愛。

老人家搖了搖頭,輕輕地進了東廂,先走到床邊放下蚊帳,而後取了燈罩熄了燈,才躡手躡腳地出去。

床鋪上,道癡再次闔眼,嘴角微揚……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15
第二卷 伴王孫   第一章 王七作何討人嫌

六月初一,天氣晴好。

王寧氏與順娘早早就起了,做了小米粥與素餡蒸包,還拌了四色小菜。等到道癡梳洗完畢,早飯已經在堂屋擺好。

王順娘正在布碗筷,廚房裡出來個梳著雙鬟的丫頭,十三、四歲的年紀,濃眉大眼,膚色微黑,手中端著粥盆,操著一雙天足,走路很是爽利。

這正是道癡托王珍在王家下邊的佃戶中尋的人選,要勤快淳樸、還要老實本分。為了怕王寧氏不留人,又借了宗房老太爺的名。正好因入王府為伴讀之事,宗房太爺送了個小廝給王瑾,加上這個粗使丫鬟,倒是並不惹眼。

當王珍過來,帶著王老太爺的名義送人時,王寧氏確實是想要拒絕。可是,想到孫子就猶豫了。

王府那邊月初進去,月末才能出來。王府那邊也曉得眾伴讀在家多是金貴的,發話允許每人帶一個小廝跟著服侍。外九房才得了消息,臨時想要尋人也不容易。

畢竟帶進王府與在家裡使喚還不同,下人要是不妥當,連累主子都跟著丟臉;要是嚴重了,說不定還要危急身家性命,哪裡敢隨意帶人。既是王老太爺選定的小廝,那行事規矩定是錯不了的。

小廝收著,那丫鬟還要退麼?

收一個、退一個,倒顯得矯情,加上瞅著這丫鬟大手大腳,不像是那種大戶人家的嬌大姐,王寧氏便鄭重謝過,算是收下這二人。

王珍將兩人的身契遞給王寧氏,對王寧氏身邊侍立的道癡笑笑。道癡趁著王寧氏沒留意,做了個揖,心裡不由有些惋惜。

王珍行事,讓人覺得可親可敬。即便性格不失精明,可是不讓人生厭,這樣的人到哪裡都能如魚得水。要是到了官場,成就定然不菲。可惜的是,宗房有家規,長子長孫要承繼宗族事務,可以舉業,可是不能出仕選官。

宗房大老爺王青海與長子王珍父子兩個都是如此,取得了舉人功名,卻是一次也沒有下場會試過。

這丫鬟名叫臘梅,家裡有個傻哥哥,如今到了娶媳婦的年歲,爹娘沒有積蓄,便想要用臘梅換親。臘梅的舅舅正好在王家宗房鋪子裡送貨的車伕,心疼外甥女,捨不得她小小年紀,就去嫁給一個癱子做媳婦。剛好王珍將尋人的差事派到他這鋪子的掌櫃身上,臘梅舅舅得了消息,便向掌櫃的推薦了自己的外甥女。

王珍吩咐掌櫃時,條件只有兩個,一個是勤快能吃苦,一個是老實本分。

臘梅兩條都合了,王珍打發人親自確認了,以二十二兩銀子的身價,買斷了這個小丫頭。

臘梅父母雖有些捨不得女兒,可還是滿心歡喜地收了銀子,在契書上按了手印。王珍便安排人教導了臘梅幾日規矩,將人送到外九房。

雖說跟宗房與十二房相比,外九房算是寒門;可對臘梅這個鄉下丫頭來說,外九房就是好人家。這一圈的房子,慈愛的老太太,溫柔的小姐,不愛說話的少爺。

燕嬤嬤、燕伯無兒無女,也比較喜歡這個濃眉大眼的樸實丫頭。臘梅沒幾日,便也將家務都接了過去。同順娘的慢條斯理不同,臘梅手腳很是麻利,半日的家務活,她用不到一個多時辰就都做完,還剩下很多功夫,也不肯閒著。即便女紅上並不擅長,也陪著順娘做女紅,只是順娘繡花,她納鞋底之類的。

這樣能幹質樸的丫頭,誰能不喜歡呢?

同被眾人喜歡的臘梅相比,小廝驚蟄只在過來的那日,進了一次二門,給王寧氏磕了頭;剩下幾日,便一直在二門外住著。

他比道癡大兩歲,已經是十三歲的半大少年,實不好在內院住。外院除了燕伯、燕嬤嬤的屋子,就只剩下南廳。驚蟄進外九房這幾日,便在南廳打地鋪。

道癡曉得這不是長久之計,現下是盛夏,可以不挑地方,以後怎麼辦?

道癡在前邊小院看了一圈,便去同王寧氏商議,在外院東西各蓋一間盝頂房。東邊的那間,可以留給驚蟄住;西邊那間做倉庫。

王寧氏也曉得家裡住不開,猶豫了一下,便點頭同意了道癡的建議,只是不忘吩咐他,不要操心此事,只預備好去王府的事情就行了……

今日,便是道癡與王瑾入興王府之日。

王寧氏心中百般不捨,需要帶的衣服物件,昨晚就收拾好了,今早又重新清點了一遍,生怕落下些什麼。老人家早早地兌換了兩片金葉子,換成了一包碎銀還有兩貫錢,也半點沒留,全部放在道癡的包裹中。

她已經打聽清楚,這次興王府要進六個伴讀,除了王家王琪與自家孫兒外,剩下那四個都是安陸州說得上的士紳人家子弟。

即便曉得孫子是恬淡的性子,可也不願意他因手頭窘迫在王府受欺負。

祖孫三人用了早飯,除了道癡依舊用的香甜之外,王寧氏與順娘都有些食不下嚥。

這時,院子裡想起「蹬蹬」的腳步聲,道癡不由翻了個白眼,這般登堂入室的,再沒有旁人,正是王琪這廝。

道癡去宗房學規矩這幾日,王琪差不多隔天就來一遭,一口一個「叔祖母」,就像是王寧氏是他親奶奶似的親近。王寧氏因他沒有父母,便多憐惜他兩份,祖孫兩個相處的竟十分融洽。

就將順娘,對王琪這個胖子族兄弟,也厭煩不起來。

王琪一個一個姐姐,溫良無害,曉得順娘喜歡做女紅,便在堂姊妹那裡收刮一番,給順娘帶來半尺高的花樣子。

他這般用心,順娘自然領情,面上越發溫煦。

看的道癡心裡都跟著泛酸,覺得王琪這小子實在是有些礙眼。可他也看出來,王琪雖有的時候魯莽跋扈,可對王寧氏與順娘,到底帶了幾分真心。只是這小子就不能悠著點,作甚在得了王寧氏與順娘的稱讚後,便瞇著眼睛看著自己,小眼八叉地掩飾不住其中得意。

說白了,這胖孩子,就是少愛。看見王寧氏與順娘對道癡關愛,心裡受刺激了,才主動往這兩人身邊湊合,有「爭寵」之嫌。

換做其他人,怕是早就惱了,道癡怎麼會同他計較?可王琪顯然不是個見好就收的性子。

這不,沒等進門,便聽到這小子的公鴨嗓:「叔祖母,孫兒來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16
第二卷 伴王孫   第二章 同窗少年初聚首(上)

「七郎來了。」王寧氏臉上露出笑模樣。

「叔祖母,姐姐,七郎來了……」隨著說話聲,王琪大踏步地進來,對著王寧氏與順娘露出一口小白牙,隨即視線卻落到飯桌的半碟素餡包子上,嚥了一口吐沫。

道癡雖說不甘不願,可是「長幼有序」,便也只能從座位上起來。

王寧氏關切道:「七郎沒有用早飯就出來了?」

王琪耷拉下腦袋,悶聲道:「孫兒從沒離開過家裡,心裡頭恁不踏實,只喝了半碗粥。」

王寧氏與順娘都露出幾分心疼,王寧氏望向道癡,順娘則是起身去廚房取碗筷去了。

道癡沒法子,只能將老太太右手邊的位置讓出來,自己往下挪了一位。

在王寧氏的吩咐下,王琪老實地坐了,「靦腆」地笑道:「孫兒也不知怎麼,在家裡恁是吃不下,來了這邊見了二郎心裡便踏實,一下子就覺得餓了。」說到這裡,還不忘轉過頭看看道癡,眼裡隱隱地都是得意。

一句話,便說的王寧氏眉開眼笑,連拿了新碗筷回來的順娘,眼睛也越發彎了。這祖孫兩個待王琪再熱絡,也不會越過道癡去。除了憐惜他沒有雙親外,主要還是為了道癡,希望他們族兄弟多親近。畢竟道癡是同王琪入王府,王府裡能依靠的王夫人,又是王琪嫡親的姑母。

道癡雖偶爾心裡有些泛酸外,還是很歡迎王琪搞怪的。太多的坎坷,使得王寧氏與順娘的性子都有些過於壓抑。王琪的數次造訪,耍乖弄寶,倒是使得這個家裡添了不少生氣。

當王琪將剩下的半盤素餡包子吃個精光,也差不多到了將出門的時候。

戀戀不捨地從飯桌前起身,王琪看著道癡身上的潞綢長衫,撇撇嘴。倒不是不忿祖父安排針線房為道癡縫製新衣,而是覺得這小子還是穿細布衫子時順眼。

這小子穿細布衫子,固然也不會顯得寒酸,可也不會完全搶了他的風頭;如今兩人穿的衣服料子、樣式相同,就顯得這小子好風采,自己圓鼓鼓的不爽利。

道癡順著他的目光,自然也留意到自己身上。為了這四套潞綢衣服,他又欠下宗房一個人情,他心裡並不樂意。在他眼中,王寧氏與順娘給他縫製的細布衣服與夏麻衣服,吸汗輕薄,並不比潞綢的衣服差。

可是他進興王府,代表的卻是王氏家族的臉面,總不能肆意行事。

這會兒功夫,王珍也到了,今日將由他送王琪兩個去興王府。原本定好的是打發馬車過來接了道癡,從宗房那邊去王府的。王琪卻是不耐煩等,同車伕一道過來。

王老太爺想著該叮囑的都叮囑了,便打發王珍過來,直接帶兩個小的去興王府。

興王府在城正中,佔地三百五十餘畝,名為府,實際上就是一座王城。四周高牆聳立,將王府眾人與百姓仕宦隔了開來;王府中前殿**,自成一個小天地。親王家眷住王府內城,親王府屬官的住宅與辦公之處,則分佈在王府外城。

親王府定制,本在八百間以上,興王府卻是由弘治皇帝親自下旨為長弟興建,立時四年才修建完畢,其巍峨宏偉可見一斑。

王珍與王琪兄弟因王夫人的緣故,都來過王府,還不覺得有什麼。

道癡是第一次來,站在王府大門外,覺得甚是震撼。上輩子在京城,也遊覽過王公府邸,不管是佔地五十畝的恭王府花園,還是屢經擴建後佔地百畝的雍和宮,都沒有眼前情景的震撼。

道癡腦子裡出現在宗房補的王府知識,王城牆高二丈九尺,下闊六丈,上闊二丈;女牆、高五尺五寸;城河闊十五丈,深三丈。

同這巍峨的王城相比,安陸州城的城牆與城門就像是小兒過家家。

王府外門外,是一座五彩琉璃材質的九龍壁,十幾丈長,台基加上主壁高三丈,不說旁的,就這道九龍壁,就已經將清廷後來在故宮裡燒製那個九龍壁比下去。這個九龍壁的面積是那個的數倍。

九龍壁正對著是外門,第二道門是前門,第三道門才是王府南大門端禮門。

端禮門兩側,是兩個牌坊,其中門東面字「欽承上命世守代邦坊」,門西面書「天璜宗帝親藩坊」。

進了端禮門,才算真的進了興王府。

府學所在就在王府東路,是個三進的院子,第一進正殿掛了匾額,上書「大成之殿」,是供奉孔子先師之所,左右是「崇文堂」、「修文堂」是王府儲書所在;第二進正堂匾額是開華堂,左右廂匾額為「星羅」、「三疊」,則是府學學堂之處。

第三進,則是伴讀所居之處,正房五間,做宴飲茶會之用,左右廂共三間,都是獨立開門,就是道癡等人宿舍;廂房南邊,又有盝頂房合計六間,則是淨房、小廝住處。

按照王府這邊的說法,外頭選進來的伴讀,未來三年就要在這裡陪世子讀書。

王家幾兄弟來的不算早,兩側的廂房已經有開門的。

王瑾與道癡兩個房間,是西廂靠北的兩間。王府使官將人送過來後,這邊有兩個小太監接應,問清了二人姓名,拿了鑰匙開門。

這時就見東廂第一間屋門打開,走出個穿著綢衣的中年人。

王珍與王琪兩個見了,忙躬身作揖:「見過姨丈。」

道癡見狀,聽了兄弟兩個的稱呼,曉得眼前這個當是王珍的姨夫,安陸四大姓中的呂家家主呂盛。安陸四大姓氏,王、沈、劉、呂,是安陸一等一的大戶。王珍的舅家鄭氏,雖比不上這四大家,可是家族中舉業不斷,家教又好,所以兩個女兒,分別嫁入王家與呂家為宗婦。

這次進來的伴讀中,就有王珍的表弟、呂盛的長子呂文召。

呂盛見道癡站在兄弟兩個身後,沒有隨之給自己見禮,眼中有些不快。不過也曉得,這裡不是發作的地方,便溫煦地對王珍道:「是大郎過來送人。」又對著王瑾道:「既入了王府,可不比在家裡,七郎以後要多聽你表哥的,少淘氣些,省得使家族蒙羞,還要連累到夫人。」

呂家與王家雖是姻親,可因早年兩家為地界之事有過糾紛,所以往來並不親近。這會兒卻擺出長輩的架子,不過是想要讓王琪與自家兒子多親近些,好得到王夫人的照拂。

不過因是一族之長,又是長輩,心下倨傲,這說出的話就變味了。

王琪聽得膩歪,可礙於堂兄的面子,只能老實應下。

這時,便聽到有人冷聲道:「老爺,說什麼呢?兒子來府學,是跟著大儒做學問,可不是來照看人的。讀書的時間都不夠,哪裡有空閒理會閒雜人等?」

開口說話的,是跟在呂盛身後出來的少年,身材頎長,面色瑩白,細眉細眼,穿著青綢直衫,手中握著一卷書,這就是呂文召。

即便是說話的時候,他的視線也沒離了手中的書卷,看也沒看眾人一眼。

道癡見了,真是納罕,這是呂家長子?哪裡有士紳公子的模樣,活脫脫就是讀書讀傻了、不通人情世故的書獃。

這樣的人,不關在家中備考,送到王府作甚?

王珍與王琪兄弟兩個的臉色都有些難看,原本是因呂盛是長輩的身份,兩人才過來寒暄,並且還聽了呂盛的囉嗦。

即便呂盛說的隱晦,可是兄弟兩個也聽出他是想要讓王琪與他兒子親近的意思。可到了他兒子口中,王琪倒成了打擾他看書的「閒雜人等」。

呂盛也覺得不妥當,剛好開口訓斥兒子,便見門口又進來幾個人。

是沈家與劉家人送子弟到了。

幾家人同在安陸州,彼此都能論上親的,不管實際上交情如何,面上都滿是熱絡。

大人們寒暄完,少不得將幾個孩子也叫到一處。除了道癡之外,剩下那四人顯然都是相熟的。呂文召還是手不釋卷的書獃狀,讓人看了氣悶;王琪腆著圓滾滾的肚子,小眼睛瞇縫著,看著憨癡不敏;劉家子弟叫劉從雲,氣質斯文,老是微笑,露出兩個酒窩,看著很是可親;沈家子弟名沈鶴軒,不僅是眾人中長得好的,穿著打扮也最出彩。

其他人都是或青或藍的直衫,沈鶴軒身上穿了藕荷色的圓領衫,下身還繫了圍裳,手中拿了把檀香扇子,一副風流公子的裝扮,看的呂文召與王琪直翻白眼。

這幾個少年都是舊識,自然少了拘謹,趁著大人們沒注意,你一言我一語地挖苦起來。

這個口稱「呂書獃」,那個低喊「沈鳳凰」,要不就叫「王胖子」,不用說,正是這呂文召、沈鶴軒、王琪三人的「綽號」。只是劉從雲的外號,有些叫道癡意外,那三個竟然叫其「大貓」。

若說叫「小貓」外形上還有幾分相似,叫「大貓」所謂何來?

似是看出道癡不解,王琪附耳道:「那小子最是黑心肝,有名的笑面虎。」

劉從雲似也接受了這個綽號,笑吟吟地看著大家,一副好孩子模樣。

在道癡打量這沈、劉、呂三人時,這三人也在打量道癡。

王家十二房將庶子過繼到外房之事,早已在安陸州士紳人家傳遍。

呂文召看向道癡的目光,就帶了輕鄙;劉從雲笑容漸深,沈鶴軒則看了眾人一圈,道:「這裡才五個,不是說這次進府的伴讀是六個麼?」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17
第二卷 伴王孫   第三章 同窗少年初聚首(中)

沈鶴軒並沒有壓低音量,他這般一說,不僅幾個小的好奇,連送少年們過來的諸位長輩也都留意到此事。

第六個入府學的伴讀是誰?

眾人未免有些好奇,沈、劉兩家的家長都望向呂盛與王珍:「呂兄,大郎,剩下的人選莫不是鄭家子弟?」

不怪兩人如此相問,在安陸州,除了王沈劉呂四大姓外,二等人家中,以鄭家為首。

興王從士紳子弟從未世子選伴讀,不過是加深世子與地方士紳之間的牽繫。四大姓才來五個少年,那第六人從次一等人家遴選也不稀奇。

呂盛也面帶疑惑,望向王珍。雖說他是鄭家的女婿,可同岳家的關係平平。

王珍搖頭道:「小侄昨日還曾見過舅父,並不聽聞此事,剩下的伴讀當不是小侄舅家的表弟。」

眾人面面相覷,實猜不出這第六個人是誰家子弟?既是有資格入府學,家世即便不能與他們四家比肩,也當差不了多少才是。

不過,顯然答案就在眼前。

第六個少年來了,眾人齊刷刷地望了過去。

同樣是由王府屬官引進來,不同的是來著並無長輩相送,也無小廝跟隨,只有一個人,而且穿著打扮還異於常人。

年紀十四、五歲,容長臉,丹鳳眼,身著藍色道袍,頭戴祥雲文頭巾,肩上背著一個略顯泛白的灰色包裹。

竟然是個小道士?!

旁人都在詫異不止,王珍與王琪卻忍不住地看了道癡兩眼。

旁人只曉得道癡曾寄養在外頭,現下眾人中,見過他僧衣裝扮的,就只有王珍、王琪兄弟兩個。看到眼前這個在眾人注目之下面不改色的小道士,兄弟兩個都想起道癡穿僧衣的模樣。不說旁的,就是道癡頭上的福字巾下,還是半寸不到的頭髮茬。

這時便見曾給眾人開門的兩個小太監上前,這個堆笑道:「陳道長來了。」

那個道:「奴婢幫您拿包袱。」

比方才對四大姓時熱絡多了,身為王府內侍,即便只是小太監,也足以讓他們眼高於頂,即便方才得了賞銀,也不過是慢悠悠地道聲謝,哪裡有這般慇勤?

不過想到興王爺是出了名的好道,曾與已故玄妙觀觀主陳純一相交莫逆,眼見著小道士也姓陳,眾人便想著多半是純一道人的俗家晚輩。

小道士依舊自己背了包袱,同兩個小太監行了個稽首禮。兩個小太監拿著鑰匙,將西廂房第三間屋子打開,將小道士送了進去。

王珍還罷,其他三家家長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要是在住家裡,東廂名分上要比西廂高,通常住長子,西廂住次子或者女兒。

可這裡是府學,除了世子之外,眾伴讀的身份,並不分出高低上下。

說都曉得西廂房「冬暖夏涼」,比東廂房好。王家地位在這裡,又是王府的姻親,王府這邊照顧,給安排西廂還無可厚非。這小道士壓住其他三人,也住了西廂,就讓他們有些不舒坦。即便是純一道長的俗家晚輩又如何,老道士早已坐化多年,玄妙觀如今的觀主也不姓陳。

不過不滿歸不滿,他們在外頭即便再耀武揚威,在王府裡也沒有囂張的餘地。即便是對一個王府小太監,他們都要小心應對。

朝廷雖有法度,藩王府不許插手地方政務,可對於藩王府這樣的龐然大物來說,想要收拾地方士紳,並不費什麼事。天下藩王這麼多,滅門奪產、淫人妻女的也不是一個兩個,又有誰敢去追究?

興王口碑再好,待安陸百姓再寬仁,藩王就是藩王,不容世人有半點不恭與輕慢。

這會兒功夫,就見一個中間內侍過來傳話,道是王爺現下處理完政務,正有閒暇,請幾位家長過去喫茶。

幾個家長聞言,面上都有些激動。

興王雖就藩安陸二十餘年,可身份尊貴,也不是那麼好見的。除了王珍因王夫人的緣故,出入王府的次數稍多些,其他幾家人進王府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家長們既要去拜會興王,小一輩便可以回自己屋子先安頓下來。

離開府學前,幾位親長少不得叫過各家子侄,再三叮囑一番,連王珍亦不能免俗。面對道癡,他倒是沒有不放心的,對於王琪,則幾乎要耳提面授:「不許逗弄呂家表弟,不許招惹劉家三郎,不許親近沈家大郎。且要記住,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二郎是你兄弟,要有做哥哥的樣子。」

他壓低了音量,可道癡本就離他們兄弟兩個站的近,耳目又格外好些,因此聽得清清楚楚。

聽王珍對那三家少年避之不及,道癡哭笑不得。難道王琪是肯吃虧的?不過是看著癡肥些,又不是真傻。

既然王珍都叫王琪小心那幾個少年,顯然這話不是無的放矢。

可再怎麼說,不過是幾個半大少年,哪裡就有那麼大的「殺傷力」。王珍這般叮囑,多半是礙於王府權勢,怕王琪在這裡少年衝動,引出什麼爭執與麻煩。

道癡轉過身去,望向自家隔壁那間廂房,心中有些腹誹。

為什麼自己是養在寺中,而不是道觀中?歷史上記得明明白白,嘉靖可是癡迷煉丹求道的皇帝,要是自己是小道士身份,是不是能越發與這個小皇帝「志同道合」?

不過也就這麼一想罷了,不管是在道觀長大,還是在寺院長大,他終究要回到俗世。

沒有金手指,挑戰是不是更刺激?

大人們叮囑完各家子侄,隨著內侍大人去拜見王爺。

送小道士入廂房安置的兩個小太監已經出來,給眾人指起幾間盝頂房的分配。

東邊三間,北邊兩間是小廝房,三人一間,眾人可自行分配,剩下一間是值房。西邊三間,北邊兩間是熱水房,南邊一間是淨房。

之所以設置值房,是因王府規矩森嚴,出入禁忌頗多,諸伴讀小廝又不是王府中人,就更不方便了。安排兩個小太監在這邊當值,有什麼事情也有人出入傳話。

負責招待眾人的這兩個小太監,往後就在府學駐守。

一個叫黃錦,一個叫高康。

該介紹的介紹了,那個叫黃錦便請眾人自便,而後便留下高康,自己出了樂群堂。

「樂群」二字,是這院子正房的匾額。

因小道人沒有帶小廝過來,剩下五個人,王家兄弟的兩個小廝佔了一間屋子,其他三人小廝佔了一間屋子,除了呂文召冷哼一聲,倒是也沒起爭議糾紛。

呂文召握著書卷回屋去了,沈鶴軒則是從自家小廝手中,接了琴囊,才對眾人笑笑,捧著琴囊回房。不一時,就有悠揚的琴聲從他房裡傳出來。

劉從雲依舊露出一對酒窩,溫良無害地對王琪、道癡點點頭,也轉身回房。

院子裡只剩下王琪與道癡兩個,彼此對視一眼,轉身推門不遲。

方才兩個小太監剛開廂房門,呂盛便出來,因此道癡還沒有進屋過,只吩咐驚蟄將帶來的包裹送進來。

雖說只是一間廂房,可論起大小來,與道癡在家中的兩間東廂差不多。

一丈半開間,兩丈進深。

進屋子後,便看到一座四折屏風,將一間廂房一分為二。外間稍大些,臨窗設的是書桌、高背椅,書桌旁邊,是個梨花木水盆架。

靠著南牆的,是一方羅漢榻,前面是方幾,東西設方椅。

屏風裡,一床、一櫃、一個衣服架,簡單明瞭。床上的幔帳鋪蓋,都是簇新的,用的都是綾羅絲綢,顏色雖素雅,可也不掩其富貴精緻。

這床上物件,都是由王府預備,道癡誰不曉得旁人家如何,外九房與這個是沒的比的,就是十二房那邊的寢具,也比不得這個精緻。

在屏風裡看了一眼,道癡又轉到屏風外。

方几上有茶盤,裡面是茶葉筒與一套青花茶具;書桌子,有除了文房四寶之外,還有書架、筆架、筆洗、鎮紙等一應俱全。

正如王府使人傳話的那般,除了身上的換洗衣物,這邊給眾人準備的一應俱全。

道癡所帶來的兩個包裹,就在羅漢榻上,沒有他吩咐,驚蟄並沒有將包裹打開。

道癡將其中一個包裹打開,裡面沒有旁的,只有十多本書,是幾本四書集注,與王三郎的幾本筆記。

道癡將這些書一本一本地插在書架上。

在後世時曾聽過有人將後世的學歷教育與古代的科舉教育等同起來,學士對應著秀才、碩士對應著舉人、博士對應著進士、博士後對應著翰林。

這樣聽起來,似乎童子試並不難,可實際上具道癡瞭解,童子試的考試並不那麼容易。

能順利取得生員資格的讀書人,只有百分之一。而生員中,只有考了一等廩生,才有資格報考國子監的貢生。

道癡想要以貢生的身份進京,那就必須要順利過了童子試,並且在院試的時候考取一等。

這其中的難度,換成後世的說法,就是家教教導出來的學生,以報考省重點大學為中轉,目標是中科院的研究生。這其中的難度,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

現下距離明年二月,只剩下八個月的時間,道癡不是自大的性子,曉得自己份量,若不抓緊時間,真正將四書五經吃透,將八股文章做得好看,那一切只是空談。

他哪裡有功夫耽擱?坐在書桌前,道癡拿起一本筆記。

王三郎的筆記,就是及時雨。不愧是拜在大儒名下,四書註解的十分透徹。王青洪能允許三郎明年便下場,可見是認可三郎的學習成績。

道癡沒指望自己數月之功,就同三郎比肩,只是想著在童子試第一場時成績不要太丟臉就好。府試在四月、院試在六月。

最關鍵的就是院試,多少讀書人一輩子卡在童生這個坎上,可見院試的難度。

道癡正看的入迷,就被「咦」的一聲,打斷思路。

他皺眉望向門口,不告而入的,在沒有旁人,正是王琪。

王琪看出道癡不快,倒是沒有歪纏,道:「二郎快出來,世子來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18
第二卷 伴王孫   第四章 同窗少年初聚首(下)

等道癡出來院子,才發現幾個伴讀都從屋子裡出來,站在廊下。

樂群堂門口,小太監黃錦與高康二人侍立。

見王氏兄弟從廂房出來,黃錦揚了揚下巴,道:「世子來了,要見見幾位公子,既然幾位公子都出來了,便請進堂屋。」

說罷,轉身進了堂屋,眾人依次隨之入內。

樂群堂五間,中堂三間沒隔斷,東西用百寶閣隔出兩間屋子,充作餐室、茶室。

中間三間,便是聚會之處,除了屏風下設了一對主座之外,東西相對還擺了四對椅子。椅子之間,用的是圓幾。

現下主座上,坐著一個少年,頭戴烏紗翼善冠,身著赤色蟠龍袍,腰間繫了玉帶,這般裝扮出現在這裡,不用說這就是興王世子。

東西對椅上,東邊與西邊第一位都坐了一個少年。東邊的年紀稍長,有十五、六歲;西邊的面容稚嫩,十來歲年紀。

別說是沒有功名在身的伴讀少年,就是朝中大員,見了親王世子亦要行跪拜之禮,因此道癡一行,少不得在內侍的指引下給主位上的世子行了叩首禮。

這會兒功夫,坐在西首位的少年已經站起身,避到一旁;東首位的少年卻紋絲不動,大喇喇地看著眾人行禮。

世子面帶微笑,伸手虛扶道:「快快起來,孤與諸君將同室讀書,今日起在府學之中,只論同窗之誼,勿論尊卑。」

眾人到底是少年,即便聽世子這般說,便也跟著起了,只是多是低眉順眼,恭立一旁。

道癡因方才同王琪兩個出來的最晚,所以排在眾伴讀後入的屋子,現下也是站在末尾。

他心中詫異的,不是坐在東首座的少年大喇喇地跟著世子一道受了眾人的跪拜禮,而是詫異陳小道士也跟著行了跪禮。

僧道尼等出家人,本不當行俗禮才是。小道士既然跪下,那說明只是穿著打扮像小道士,還沒有正式出家為道。不過想想,也只有這樣才能說得過去,要不然興王選個真正的道士入府給世子做伴讀,則太怪異了些。

興王世子淡淡地看了東首座的少年一眼,對黃錦低聲道:「王家公子何在?請近前來。」

黃錦應了一聲,揚聲道:「殿下請王家兩位公子上前來。」

王琪與道癡對視一眼,越過眾人,走到前邊。

世子目光落在王琪身上,臉上多了幾分笑意,道:「王七郎,半年沒見,你又胖了。」

王琪「嘿嘿」兩聲道:「都是托了殿下的福,小人好吃好睡、好睡好吃,正所謂心寬體胖。」

世子大笑道:「你是有福之人,才能這般清閒自在過日子。」

說話間,他望向道癡,看著看著,卻是不知不覺止了笑。

他面露疑惑,問王琪道:「這位孤瞧著有些面善……也是王家兒郎?」

王琪道:「回殿下的話,正是小人族弟王瑾。」

世子低語自語道:「是孤認錯了人……」到底還是好奇,忍不住多看了道癡兩眼,這下瞧出道癡與旁人不同之處。

本不到成童之年(十五歲),頭巾之下,當是垂發才是,眼前這人頭巾下卻乾乾淨淨,露出一對耳朵。

世子精神一震,目視道癡:「王瑾,見過孤否?」

道癡聞聲抬頭,看了世子幾眼,只做回憶狀,而後方似有所悟,做了一個稽首禮,道:「還不曾謝過殿下相贈之情,道癡失禮了。」

世子面帶激動,從座位上起身,走到道癡跟前,道:「孤就想著沒有記錯,真是那天的小和尚。那天孤就想與你說話,可惜的是你行跡匆匆……」說到這裡,有些不解道:「道癡是你的法號?只是你既是王家子弟,怎麼做僧家裝扮?還有法號?」

不怪他記得清楚,那日裡道癡穿著身舊僧衣,站在街道上,「眼巴巴」地看著點心鋪子,模樣實在惹人憐。現下卻是好人家小公子模樣,與那日所差太多。

道癡道:「道癡正是法名,道癡因病弱,自小養在寺中,旬日前方下山回家。」

換做其他孩子,聽了這話,估計也就信了。世子已經十二歲,開始跟隨興王學習政事,這幾年也常做小道士裝扮,與興王在外頭溜躂。什麼樣的父母,能將兒子養在寺廟十來年?這道癡也沒有半點病弱的模樣。

想來是其中有什麼隱情,只是現下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世子點點頭,轉回到主位上,指了指西邊椅子,示意王琪、王瑾道癡入座。

原本坐在西邊的小少年,侍立在主座前,沒有再入座。

王琪見狀,便避開首位,打算帶著道癡坐在第二位、第三位。世子笑著擺擺手道:「無需留出空位,你們坐得了這個位置。」

王琪聞言,不由微怔,隨即笑道:「那小人與兄弟就謝過殿下賜座。」說罷,帶著道癡在西首第一、第二的位置落座。

王琪依舊瞇縫了眼睛,心裡卻不由打鼓。王家確實是安陸士紳之首,可世子是不是太抬舉自己了?還有東首位坐著的這個,幹嘛跟殺父仇人似的瞪著自己。

這個狂傲的傢伙,可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

王琪心裡沒底,不由自主地望向身邊的道癡。

道癡也察覺出面對毫不掩飾地敵意,輕飄飄地看了對面一眼。

那少年,服侍華麗,神情倨傲,若是穿上蟠龍福,他倒是比世子更像是人上人。

只有在富貴中,才能養出這樣這樣驕奢的氣質。卻是不知,這人是誰,竟然在世子面前沒有半分拘謹恭敬的模樣。

世子此時已經望向還站著的四人,對在最前面的小道士道:「你就是陳赤忠?純一道長的侄孫?」

陳赤忠稽首道:「正是小人,見過殿下。」

世子笑道:「純一道長生前與父王甚是相知相得,亦常出入王府。這樣論起來,你當稱孤一聲師叔。」

陳赤忠聞言,立時跪下,頓首道:「小侄赤忠見過師叔。」

世子的笑容淡了幾分:「起吧,以後不缺說話的時候。」

待陳赤忠起身,世子指了指東首二位的椅子,示意陳赤忠落座。

陳赤忠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口稱「侄兒謝過師叔賜座」,才在東首第二把銀子上坐了。

什麼目下無塵、清逸脫俗都是浮雲啊。看的大家眼球掉了一地。

眾人望向陳赤忠的眼神,不掩鄙視,這傢伙變臉也太快。在眾人跟前,架子端的高高的,一個字都不肯說,臉上僵的跟木頭似的,見了世子卻是難掩諂媚。

就彷彿從一個得道高人,一下子變成了蹭吃蹭喝的市井騙子。

剩下的三個人,世子便只對沈鶴軒單獨問了兩句話,問了兩句他琴藝造詣之類的話,沈鶴軒並沒有自謙,反而洋洋得意地自誇了兩句。

世子並未生厭,反而笑著點點頭,道:「母妃最愛琴曲,等過幾日有暇,還要勞煩沈大郎為母妃彈奏兩曲。」

沈鶴軒躬身道:「榮幸之至。」

他的座位,是東首第三位。

剩下劉從典與呂文召,世子只問了問年紀,便叫入座,是西首第三位,與東首第四位。

劉從文依舊笑意溫煦,呂文召面色卻很難看。不管世子是有意還是無意排位,他的位置竟然是六伴讀之末。對於一個自詡有些份量的少年來說,當然心裡不服氣。呂家確實在安陸四大姓中居末,可他是宗房嫡長子,難道身份還比不得王瑾那個剛從寺廟裡出來的旁支?

世子見眾人都入座,方笑著指了指東首位少年道:「這是孤舅家的二表哥,單名一個麟字,明日起亦隨孤與諸位在府學讀書。」

興王妃姓郭,這少年全名郭麟。按照規矩禮節,既然世子向眾人介紹他,他當起身與眾人彼此作揖見禮才是。

郭麟卻沒有起身的意思,只揚著下巴,沖眾人點點頭。

他既是這般,眾人倒也不好起身,便也只好在座位上抱拳回禮。

世子眉頭微蹙,隨即散開,拉過身邊的小小少年,笑著介紹道:「這是孤的乳兄弟陸炳,就是府學的第八位伴讀。他方九歲,比諸位年紀都幼,以後在學裡還望眾人看顧一二。」

陸炳上前兩步,對眾人做了個長揖,道:「小弟陸炳,見過諸位世兄。」

除了郭麟不動外,其他六人都從座位上起身還禮。

陸炳隨即在西首末位落座,後世鼎鼎大名的興王府八伴讀,今日始聚。

*

鳳祥宮,正殿,東閣。

興王妃蔣氏眉頭微蹙,坐在羅漢榻時,不時望向門口。

旁邊圓凳上坐著一著襦裙婦人,三十多歲,面龐微紅,看著倒是沒有尋常女子的柔弱,道:「看著時辰,伴讀們都當入府,周嬤嬤應該就回來了。」

蔣氏點點頭道:「當差不多來了……除了王家有個孩子年歲不足之外,其他幾家報上來的孩子年紀同鳳兒都匹配,只是不知品貌如何。」

那婦人猶豫道:「舅爺、舅太太那邊,還以為王妃給殿下安排伴讀,只是為三郡主選儀賓,並不曉得王妃還有為鳳小姐選婿的意思,怕是未必情願。」

蔣氏冷笑道:「他們看上了熜兒,當然就不情願與旁人結親。怕是忘了,這王府裡,還輪不到他們做主。巴巴地叫麟兒也跟著進府學,為的什麼?既惦記熜兒,又放不下三丫頭,想要給我添亂呢。」

說到這裡,她也似反應過來自己語氣太惡,神色稍緩道:「我不是說麟兒與鳳兒不好,只是孩子是好孩子,都叫老夫人與他們娘親給慣壞了。」

那襦裙婦人顯然有所忌諱,岔開話道:「王妃既使人預備了賜席,那是不是也打發人去瞧瞧這幾個孩子到底品貌如何?」

蔣氏笑著點點頭,道:「自然要看看,要是老實本分的,自是無話,要是有那歪心腸的,熜兒身邊也不能留……」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19
第二卷 伴王孫   第五章 樂群堂裡接風宴(上)

排排坐,吃果果。

現下樂群堂裡,就有點這個意思。世子將眾人的稱呼,都換成了「王七郎」、「沈大郎」之類,氣氛倒是熟絡許多。

又敘起年齒來。

蔣麟、陳赤忠、沈鶴軒同庚,都是十五歲,只是年份不同;王琪、劉從雲、呂文召都是十四;世子十二,道癡十一,陸炳九歲。

陸炳不算,外來的六伴讀中,只有道癡年紀幼小,偏生又安安靜靜,沒有半點頑皮刮噪,即便穿著俗家衣服,可仔細留意,還是有些出事人的影子。世子便與之多說了兩句,陸炳也因年紀與道癡最相近,對他最為關注。

旁人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畢竟相差三、四歲,他們看道癡就是小孩子。

原本見他個頭只比王琪矮一點,還以為彼此年紀差不多,敘起年齒後才發現差這麼多,眾人就將其與陸炳歸入一類,就是小弟弟。

加上道癡先前同世子對話說提及「打小養在寺中」,眾人心中便各自腦補一番,無非是嫡母不容之類,倒也說明他為何從顯宦人家過繼到寒門。

年紀最幼、身份最卑,要是與之計較,反而失了自己身份。原本因排位之事,心有不滿的呂文召,也不再盯著道癡,反而向世子與陳赤忠使勁。

覺得世子「不識人」,又覺得陳赤忠少了風骨,不配坐在東二位置。

蔣麟的臉色卻有些不好看,不過奇怪的是,他只瞪了道癡一眼,便沖王琪使勁去了;隨後,世子與沈鶴軒聊得投機時,他望向沈鶴軒的眼神便開始不善。

道癡抬了抬眉眼,這個蔣麟的反應委實奇怪,怎麼看都不像過來見同窗,倒像是瘋狗似的,逮誰咬誰。滿眼滿臉的敵意,所為何來?這般焦躁,像是有什麼不安。

要說嫉妒沈鶴軒俊秀風流,勉強也說的過去;可對王琪的敵意,就有些沒頭沒腦。或許這其中,有什麼自己不知曉的隱情。

想著蔣麟是興王妃的娘家侄兒,王琪是興王夫人的娘家侄兒,妻妾不合帶著小一輩相對的話,不過那樣的話,自己這個王家人,當不能倖免才是。

還有世子,對於蔣麟這個表哥只是淡淡的,反而不如對陸炳熱絡。

道癡安靜地看戲,旁邊的王琪趁著旁人沒注意,湊過來,壓低了音量道:「二郎,陸炳雖是世子乳兄弟,可並非王府下人,他家有世襲武職。他既與你親近,你不防多親近。」

道癡看了他一眼,道:「多謝七哥提點。」

王琪露了幾分得意道:「你是我弟弟,我不提點你,提點誰?」

道癡小聲道:「七哥同蔣二郎莫非有嫌隙?」

王琪苦著臉道:「他是王妃嫡親侄子,吳夫人的命根子,誰敢招惹他?要說有什麼過節,不過是哥哥六、七歲還不懂事,在王妃屋子裡多吃了半碟他霸著的糕,氣的他滿地打滾……」說到最後,自己都忍不住悶笑幾聲道:「這小子現下人模狗樣,小時候也是混世魔王。」

兄弟兩個正說著悄悄話,就見黃錦見來稟道:「殿下,范宜人來了。」

世子聽了,立時從座位上起身,陸炳與蔣麟也跟著起來,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坐著。

門口的小太監挑開簾子,進來一個面龐微紅的高壯婦人,身上穿著襦裙,頭上只插了兩隻扁釵,收拾的利索樸實。

可是眾少年無人敢小瞧。「宜人」二字,可不是隨便叫的,只有丈夫是五品官的外命婦才能得封「宜人」。

王府上百屬官中,最高的也不過是正五品。

身為有品級的外命婦,卻能出入府學,並且得世子敬重的,便只有一人,王府儀衛司儀衛正千戶陸松之妻、世子乳母範氏。

果然,世子口稱「乳母」迎上前去,在范氏屈膝道福前,將其親手攙扶起來。

「殿下,妾身來替王妃過來傳話。」范氏道

世子正色道:「不知母妃有何吩咐?」

范氏環視眾少年一眼,笑著道:「王妃使人預備了酒席,說是要給諸位小公子接風,請世子代為招待作陪。妾身惦記著想要看看殿下的新同窗,才主動請纓過來傳話。」

世子神情緩下來,道:「倒是孤疏忽,幸好母妃想的周全。」說完這話,便對范氏將眾人介紹一遍。

道癡發現,范氏打量眾人時,有所側重,對王琪與沈鶴軒兩個打量的最久。

對范氏將眾人介紹完一遍,世子對眾人道:「這是孤乳母範宜人。」

眾人少不得躬身見禮,范氏點頭回禮,而後對世子道:「話傳到了,人也見著了,妾身先回王妃跟前回話去。稍後,周嬤嬤會帶人將席面送過來。」

世子道:「外頭天正熱,乳母怎地也不叫人撐傘?要不乳母先吃口茶歇歇,叫人取了傘再回去?」

范氏笑道:「不過是幾步路,哪裡就曬著了?權當是溜躂。殿下留步。」

到底是送到門口,目視著范氏身影不見了,世子才帶了眾人回轉……

繼續排排坐,繼續扯閒篇。陸炳到底年紀小,有些坐不住,就走到道癡椅子後,用手指捅了捅他後腰。小聲道:「王二哥,我還沒逛過你們的屋子,能去見識見識麼?」

道癡正坐得有些不耐,自是樂不得陸炳這般說,同世子說了一聲,便同陸炳出了樂群堂。

進了道癡的屋子,陸炳有些興奮,裡裡外外地看了又看,滿臉艷羨道:「要是這邊有八間廂房就好了,我也搬過來,有自己的屋子多好。」說到這裡,吐了吐舌頭道:「我不是嫌棄我弟弟,只是他太鬧了,沒有半刻安靜。理他也鬧,不理他也鬧,真是愁人。」

說完這個,他又問道癡:「王二哥有弟弟麼?聽不聽你的話?」

道癡搖頭道:「我只有一個姐姐,我聽她的話。」

陸炳眼睛一亮,道:「我也有一個姐姐,我也最聽她的話。」說著,帶了幾分不服氣:「麟公子說我沒出息,只曉得跟在姐姐同三郡主裙子後邊轉,可那是我親姐姐,我作甚不能親近?就是三郡主,我也是當成姐姐待。麟公子不過是眼氣,他想要同三郡主玩,三郡主還不理他。」

說到這裡,他又不禁自言自語:「不過是仗著吳夫人寵他,王爺王妃又不愛與之計較,還真當自己是王府主人,連殿下都敢頂撞。」

道癡聞言,不由失笑,還真是沒看出來,歷史上赫赫大名的「明朝第一錦衣衛」,小時候還只是個小話嘮。

陸炳吐槽完,才反應過來自己在說什麼,忙摀住嘴巴,望向道癡。

道癡眨了眨眼,小聲道:「蔣二郎瞧我七哥與沈大郎不順眼,是不是為了三郡主?」

陸炳瞪大眼睛,驚詫道:「王二哥怎麼曉得?」

道癡道:「猜的。總不能無緣無故就厭棄一個人,總要有緣故。」

陸炳有些猶豫,想要開口,又怕說多,滿臉糾結地不行,最終還是開口道:「我聽王妃與我娘提王七哥與沈大哥來著……說是王七哥上無父母,又是獨撐一小房,誰家的女兒有福氣,說了這門親事,不用侍奉公婆,也不用應付同房的妯娌……又說沈大哥『鳳凰』之名都傳到王府,想來品貌真的錯不了什麼……」

*

熬不住了,小蘿莉本打算這章結尾露面,只能推到下一章出場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20
第二卷 伴王孫   第六章 樂群堂裡接風宴(下)

雖說民間老話,「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可為人父母的,有哪個捨得找個窮女婿,讓女兒吃苦受窮。

別說是安陸州,就是在大明朝,親王府的郡主想要「高嫁」,怕也不能。剩下的就是矬子裡挑大個,尋富足省心的人家。

王琪與沈鶴軒,說起來,兩人共同點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王琪情況不必說,沈鶴軒雖是沈家長子嫡孫,可父母早逝,現在當家人是他嫡親二叔。

這般想著,道癡微微露出幾分古怪。這樣論起來,自己豈不是也是好女婿人選?上無父母、祖母年邁、有個姐姐成親在即。

唯一的區別時,王琪與沈鶴軒都是世家宗房子弟,成年後會以一個房頭的身份,同叔伯們均分家產。即便一輩子無所事事,分到的家財也夠他們一世嚼用。道癡麼?不用等成年,名下已經有自己的產業,生母的三十畝嫁妝田,還有在外九房與順娘均分後得的那六畝田。

關於地租之類,道癡已經做過些瞭解,因湖廣地處江南,莊稼可以一年兩收,所以中田地租一石稻子;上田一石半。那三十畝嫁妝田先不論,只說外九房十二畝祖田的租子,在沒有天災的時候,一年能收上來十三石稻子的租子。

稻子磨成米,出息只有七成,如此十三石稻子就是九石大米,米價是每石七錢,算下來一年的租子就是六兩三錢銀子。因大部分米都需要留下做口糧,能換銀錢的糧食有限,基本沒有什麼銀錢到手。

外九房廚房裡,只有一小缸大米,剩下的是換的小米。只因大米一石能換小米一石半,讓家裡多吃幾頓干飯。

想著這些,道癡心裡竟生出幾分思念來,想家中的祖母與姐姐,想西山上的老和尚與虎頭。

這時,便聽到「哎呦」一聲。是小陸炳,捂著肚子,小臉縮成一團。

「怎麼了?」道癡見他小臉泛白,不敢輕忽,帶了幾分緊張問道。

陸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早飯時多吃了幾塊炸糕,肚子裡鬧得慌,怕是得去淨房蹲一會兒!」

道癡立時無語,開了門,給他指了淨房的位置。

陸炳捧著肚子,飛似地去了。

道癡回頭望了望上房,隱隱地傳來陣陣說笑聲。他不願回去湊熱鬧,便踱步走到外頭來。

剛走進大成院,迎面正好過來個老嬤嬤,後邊跟著許多提了食盒的俏麗丫鬟,大步流星地往樂群院來。

見了道癡,老嬤嬤腳下一頓,道:「老奴奉王妃之命,過來送酒菜,王小公子切莫走遠,稍後就要開席了。」

道癡忙道:「謝謝嬤嬤提點,我只在前院轉下,馬上便回去。」

老嬤嬤笑笑,帶了丫鬟們繼續往樂群院去了。

道癡摸了摸下巴,這嬤嬤多半就是范氏口中所謂的「周嬤嬤」,令人奇怪的是的,她像是確認過自己的身份,可自己進來這小半日,並不記得曾見過她。

道癡一邊想著,一邊環視大成院。

明日開始,眾人就要在這裡學習。

雖說對第一進院的兩個藏書閣還有些好奇,可算下時間,席面該擺上,不好再耽擱,道癡便想要轉身回去。

這時,便聽到「啪嘰」一聲。

道癡頓住腳步,順著聲音望去,便就角門口趴著一個青衣小丫鬟,旁邊歪著只紅漆果籃,裡面裝了半藍李子,還有不少散落在地上。

還有三、五枚紫紅的李子,滾到道癡這邊。

道癡彎腰拾起李子,走了過去。

那小丫鬟像是擦傷了手,翻身坐起,捧著手腕,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她不過八、九歲年紀,梳著雙鬟,白白嫩嫩,看著十分可憐可愛。瞧著她提著果藍趕路匆忙,當時從廚房那邊過來。可是廚房竟然打發這麼丁點的小丫鬟送東西,也委實不像話。

道癡近前,將歪倒的食盒方正,將手中的李子擱了進去,又去撿其他掉落的李子。

那小丫鬟這時才發現竟有其他人在,連忙手腳具用的從地上爬起來,眨著濕漉漉的眼睛望著道癡,滿眼的好奇。

道癡的視線從小丫鬟袖口處若隱若現的羊脂玉手串下滑過,一陣無語。無語是無語,到底不好與小孩子計較,便接著將其他掉落的李子撿了,放入果籃。

須臾功夫,道癡便將散落的果子都裝好。

小丫頭帶了幾分不自在,低聲道:「謝……謝謝……」

道癡曉得,自己不好再耽擱,得立時回樂群堂。可是這一果籃李子,足有四、五斤重,對於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來說,確實有些重。

因此,他便道:「裡院就要開席,這果子我幫你提過去可好?」

小丫頭滿臉糾結,捏著手指頭,奶聲奶氣道:「可是我……廚房大娘打發我送……」

這小丫頭,實在是太可愛。

道癡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小丫頭的臉。

小丫頭眼睛瞪大滾圓,等道癡收回手去,才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小臉立時通紅,憤憤地瞪著道癡。

道癡笑了笑道:「我來提東西,你若是想要進去,跟在我後邊便好。」

小丫頭聞言,兩眼放光,立時點頭如搗米似的。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樂群院。

路過淨房時,便聽到裡面傳出聲音:「是王二哥麼?」

道癡應了一聲,問道:「怎麼還不出來,沒事吧?」

裡面陸炳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王二哥,淨房裡沒廁紙,二哥尋幾張宣紙與我用,千萬別叫人曉得,丟死人了……」

他話未說完,道癡身後跟來的小丫頭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裡面陸炳聽到,只當是道癡在笑,懨懨道:「王二哥你笑我,真是不厚道……」

道癡回頭看了那小丫頭一眼,小丫頭眉眼彎彎,用小手捂著嘴巴,肩膀一顫一顫。

道癡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方衝著淨房道:「我這就去取紙給你,莫急。」

說罷,他回屋子裡取了幾張宣紙,隔門給陸炳塞了進去。

這一過程中,小丫頭都綴在他身後,滿臉滿眼好奇的模樣。

只是在陸炳推門出來時,她退到道癡身後,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陸炳皺著小臉出來,低頭聞了聞自己身上,滿臉厭棄,道:「真是臭死了……二哥幫我同殿下說聲,大傢伙先開席吧,無需等我,我家去換件衣服就過來。」

說完,他也不等道癡回話,便跑著出了樂群院。

小丫頭鬆了一口氣,從道癡身後出來。

道癡笑吟吟地看著小丫頭,道:「殿下與蔣二郎都在,你就不怕?」

小丫頭挺了挺胸脯,奶聲奶氣地道:「怕甚麼?我是奉命來給周嬤嬤送果子。」

道癡見小丫頭如此,便不在多話,提了果籃進了樂群堂。

他剛一露面,便聽到王琪扯著公鴨嗓道:「你同陸小子哪裡淘氣去了?席面已經擺上,就等著你們倆個。」

原來眾人已經不在堂上,而是轉到飯廳入座。

王琪的位置,正對著門口,因此道癡剛一進來,他便瞧見。

飯廳門口,周嬤嬤帶著丫鬟們侍立。

道癡道:「實在抱歉,在外頭耽擱了一會功夫。」

他一邊說話,一邊進了飯廳。旁人都坐著,看不見他身後,周嬤嬤卻是瞧出不對,不由瞪大眼睛。

道癡只做不見,對周嬤嬤頷首致意,隨即進了飯廳。

見道癡是一個人回來,世子疑惑道:「陸炳呢?」

道癡回道:「他方才在外頭髒了衣服,家去換衣服了,讓我轉告殿下,先開席吧,無需等他。」

世子笑道:「才將他放出去這會兒功夫,他就能淘氣地髒了衣服,真是一眼看不到,都不消停。」這般說著,卻沒有提先開席之事。

席上有兩個空位,一個是劉從雲與王琪間,一個是劉從雲與呂文召間。

道癡瞧出,這席間位置是按照方才堂上位置坐的,便在王琪右手邊坐下。

這會兒功夫,就有丫鬟奉了濕毛巾過來,低聲道:「婢子服侍公子淨手。」

道癡聽了,便伸出胳膊,任由她服侍。

眾人的視線,都落在道癡身上,看著他面不改色地受了美婢服侍,神色各異。

看的道癡有些糊塗,他以為這個是大家都享受的服侍,不願特立獨行,才跟著受了,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

的確是每人都有美婢服侍淨手,可眾人反應不一。畢竟是少年,面對美婢,多少有些「靦腆」。可除了陳赤忠外,其他人也都是長在富貴鄉中,並沒有什麼失態之處。

不過想著是王府裡的丫鬟,態度都格外客氣,不是「勞煩姐姐」,就是「謝謝姐姐」,像道癡這樣眼皮都不抬,話也不應一句,還真是一個都沒有。

因道癡放在撿了地上的果子,手掌上沾了不少塵土,美婢擦拭得就格外仔細,躬身下來,一根一根手指的擦著。

王琪在旁看著,只覺得身上有些受不住,忙緊了緊胯,望向道癡的目光,已經是羨慕嫉妒恨。

道癡還真沒分心留意手邊的美婢,看似打量著席面,實際上眼角的餘光一直望著門口。

周嬤嬤牽著小丫頭,穿過中堂,避到茶室去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2-7-12 16:21
第二卷 伴王孫   第七章 論君論尊,蔣郎暴走

換做年紀大些,美色當前,面不改色,或許大家要高看一眼;不過隨即大家想到道癡的年紀,就覺得沒意思起來,收回各自視線不在看他。

黃口小兒啊,還不解女兒香,要是有了反應才怪。

王琪心裡有些泛酸,嘀咕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還要人幫著擦手。」

道癡注意力從門口收回,正聽到這一句,側過頭去,眼神輕飄飄地在王琪胯上滑過,慢悠悠道:「七哥……長大了……」

王琪被道癡看的頭皮發麻,聽著這話覺得有些不對勁,可依舊嘴硬道:「當然長大了,誰還是小孩子不成?」

世子坐在王琪左手,聽到他們兄弟兩個說話,湊趣道:「七郎你別得意,忘了你自己個兒小時候憊懶的要命,連吃糕都要別人拿著喂,還說自己小,拿不住糕的是哪個?」

王琪訕訕道:「好殿下,您就別揭我的老底。到底是在我弟弟跟前,多少給我留下體面。要不我這做哥哥的,往後怎麼好說教弟弟?」

世子笑道:「二郎看著比你都穩當,哪裡用的你操心說教。」

王琪得意道:「殿下這可是看走了眼,二郎不過是看著穩當,實際上還是小孩子呢。不說旁的,就是吃食上,遇到愛吃的菜就吃,不愛吃的寧肯只吃白飯也不夾一筷子。」

道癡在宗房學規矩這些日子,常同王琪一道用飯。富貴人家的飯菜,同外九房的做法不同,就是熬白菜,也用高湯。

道癡既茹素,這些當然用不了,便只就兩道素的涼拌小菜送飯。當家的珍大奶奶得了消息,以為道癡是天熱不耐煩熱菜,便吩咐廚房每頓多做幾道涼菜送上來,卻是葷素對半。

王琪本就胖,夏天難熬,早先不覺得,見道癡吃著清爽的涼拌菜,自己也不耐煩吃熱菜,便也只顧著涼拌菜吃。如此一來,葷素兩樣涼拌菜都吃的乾淨,倒是沒有人留意道癡只吃素之事。

只有王琪曉得,可是壓根不覺得道癡是因「對佛祖至誠」才戒葷,而是覺得他太挑食。即便沒吃過葷菜,覺得肉帶腥氣,可是咬牙吃過幾頓便也當適應,不肯去吃無非是捨不得勉強自己,嘴巴上太挑剔的緣故。

這就有了王琪所謂的「挑食說」。

世子不以為意道:「誰小時不是這麼過來的?孤幼時就受不了菜腥味豆腥味,母妃使人用青菜千張加大肉做餡料,孤才吃上一口兩口。現下別說味道淡些的千張青菜,就是豆腥味最重的老豆腐,孤也能吃下。」說到這裡,看著道癡的目光不由帶了憐憫。

在他看來,小孩子挑食是慣見的,只要長輩們留意,多多少少都能改過來;可道癡打小養在寺裡,下山又被送到王府做伴讀,沒有長輩去關心他。

此時,他還不知道癡從宦門過繼到族中尋常人家,否則定要越發不平。

世子待王氏兄弟這般親近,旁人只有羨慕的,蔣麟卻惱的不行。他冷哼一聲,道:「菜都要涼了,到底還開席不開?」

世子笑著看了蔣麟一眼,道:「二表哥莫非饑了,要不先用幾塊點心墊墊饑?」

蔣麟皺眉道:「陸炳那小子都說無需等他,殿下為何還不吩咐開席?都是殿下縱容,才讓那小子沒輕沒重。」

世子笑容淡下來,緩緩道:「孤如何行事,自有父王母妃教導,無需二表哥操心。」

蔣麟被噎得滿臉漲紅,憤憤地看著世子。

世子看著他,面上帶了幾分冷肅。

蔣麟鼓著腮幫子移開眼,心裡的邪火卻越來越旺。就算是不能對世子撒火,可對旁人他是無懼的,首當其衝的自然是世子最為相熟的王琪:「你這廝又胖又蠢,還有臉進府做伴讀?王家是不是太狂妄,明知道府學伴讀是要陪殿下讀書,還送了個最蠢的來。哼,自詡為安陸第一姓,連王府都不放在眼中。」

王琪雖不願意招惹蔣麟,可也沒有被人指著鼻子罵還不還嘴的習慣。再說蔣麟這小子不僅罵了他,還給王家扣上個輕慢王府的罪名,其心可誅。

王琪站來起來,慣常瞇縫的眼睛睜開,眸子清寒,小臉繃得緊緊的,再不見半點猥褻,道:「胖這一條,我否認不得;蠢這一條,我不敢應。諸子百家皆也涉獵,四書五經通學過一遍,怎麼就做不得殿下伴讀?還有我二弟王瑾,不能說過目成誦之才,也是族中小一輩中最聰慧的人物之一。祖父從族中子弟中再三遴選,選了我們兩個出來,又請王府內官過去,仔細教導我兄弟二人規矩後,才送了我們兄弟過來。若是蔣公子覺得我兄弟不配添為殿下伴讀,還請蔣公子說出個寅卯來,沒憑沒據的罪名,我們兄弟是不認的。」

蔣麟在眾人之前,被世子噎了一句,覺得失了面子,才想要在王琪身上找還回來。王琪早年來王府,他沒少這麼擠兌王琪。王夫人礙於王妃的面子,只勸王琪容忍,並不與之計較。

因此,他以為這一回自己臭罵王琪一頓,王琪也只能縮脖子忍著。

哪裡會想到,王琪竟然敢回嘴。

他「騰」地一下做椅子上起來,怒視王琪道:「好啊,王胖子,你敢與小爺頂嘴?」

王琪冷著臉道:「蔣公子非君,我非臣;蔣公子非尊,我非卑。作甚蔣公子說我,我就不能回應?殿下跟前,蔣公子這個『小爺』的自稱還是改了吧。」

蔣麟本不是機靈的人,被王琪堵了兩回,除了氣的要死,也分說不出一二,便轉向世子道:「殿下你就不管,任由王家人尊卑不分,欺辱我們蔣家?還是殿下親疏不分,覺得蔣家門第低了,樂意將庶母的娘家人當成親戚?」

這一句不僅扯上王家與蔣家,還將王夫人與王妃都牽扯進來。

世子的面上已經帶了慍怒,看著蔣麟道:「王家人尊卑不分?二表哥告訴孤,方才王七郎說的哪裡不對?二表哥是君上還是尊長?」

蔣麟梗著脖子道:「我……我是姑母嫡親的侄兒……」

世子懶得再看他,淡淡地道:「孤已經說了,今日起府學之中,只論同窗之誼,不論尊卑。孤倒是不曉得,孤說的話這麼沒份量。想來在二表哥心中,二表哥居長,孤居幼,也當是長尊而幼卑,才會這般不將孤的話放在眼中。」

蔣麟聞言,越發著惱,只覺得世子偏袒王琪,在眾人面前給自己沒臉,冷哼一聲道:「殿下不必吃噠我,既看我不順眼,我走便是了。」說罷,帶翻了椅子,怒沖沖地出去了。

餐室裡鴉雀無聲,就聽到外頭蔣麟怒斥道:「滾開!」

隨即是「哎呦」一聲,而後是周嬤嬤隱含怒意的聲音:「表少爺!」

旁人還罷,世子立時起身,面色鐵青地往外走,差點與進來的陸炳撞上。

陸炳正一邊揉著肩膀,一邊呲牙。世子見了,面色越發難看,咬牙道:「他打你了?」

陸炳先是一愣,隨即搖搖頭道:「沒有,是我走路沒留意,沒給蔣二哥讓開道,被撞了一下。」

說話間,他已經撂下胳膊,面上也擠了笑,可額頭冷汗猶在,顯然是撞得不行。

世子皺眉低聲道:「是不是傷到?你別硬撐,孤吩咐人請太醫給你瞧瞧。」

陸炳忙擺手道:「真不必,許是撞淤了,等晚上用藥酒擦擦就好了。」

來了一個,又少了一個,被前邊的事情鬧得,世子沒了心情,眾人也都知趣地老實吃飯。原本好好的接風宴,吃的眾人都沒了興致,只有王家兄弟,捧著碗吃的津津有味。

世子見狀,原本陰鬱的心情也舒展不少,覺得王琪還真是合了「心寬體胖」那句話,而王瑾麼?

世子看了他面前只剩下半碟的素炒青瓜,又看了看其他人,多是撿著眼前的一、兩盤菜動了。只有陳赤忠與王瑾兩個,只動了素菜。

除了王家兄弟外,世子與其他人都是頭一回相見,實在也沒有那麼多可聊的,加上不放心陸炳的瘀傷,等到用了酒席,世子便同大家客套兩句,帶了陸炳隨著周嬤嬤回內宮去了。

剩下眾人,也都從樂群堂出來,各回各屋。只有王琪不同,跟在道癡身後,來了道癡房間。

「蔣麟那小子可不是個大度的,瞧著話裡話外,對王家沒有半點善意。原本哥哥還打算悠哉混日子,現下不行了,真是令人懊惱。」王琪進了屋子,便壓低了音量道。

道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我瞅著七哥不像懊惱的模樣,反而隱隱歡喜?」

「哈哈哈,果然沒瞞過二郎。」王琪挑了挑眉毛,磨拳擦掌道:「哼哼,這才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小子仗著自己是王妃親侄子,欺負過我多少回。我長這麼大,吃的所有苦頭多是拜他所賜,原以為這輩子都沒有『回報』的機會,沒想到這會兒還趕上了。」

道癡翻了一個白眼,道:「七哥這兩年不是很少來王府了麼?哪裡就被欺負著?」

「這兩年來的少,小時候來的多啊……六歲那年,他搶了我的木馬;七歲那年,他搶了我的桂花糕;八歲那邊……」王琪咬牙切齒,一件一件數著蔣麟的「惡行」。

多是孩童之間的爭執,蔣麟太霸道跋扈了些。

王琪掐著腰,滿臉得意:「我就曉得,那傢伙那麼煩人,王妃不會一直都稀罕他的,果不其然,讓我等到了今天!看來我還真是有先見之明啊!哈!哈!哈!」

道癡不解道:「七哥怎麼瞧出王妃厭了他?」

王琪洋洋自得道:「即便之前不厭,過了今日也會厭的。王爺、王妃作甚給殿下選伴讀,不過是讓殿下自己培養心腹,以後充當王府屬官。蔣麟卻在這個時候搗亂,又在咱們面前與殿下頂嘴,已是犯了忌諱。瞧著殿下的樣子,對蔣麟嫌隙早生,今兒蔣麟又撞了殿下最親近的陸炳,殿下能饒了他才怪……那小子的好日子到頭,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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