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宋閥 作者:宋默然(已完成)

 
uuuuuuuuuu 2012-9-5 19:16: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2 392051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1 10:28
第八百四十二章

    秦檜的官轎在宣德門前停下的時候,隨從掀起簾子請他下轎,他卻朝裡頭張望片刻,又回到橋中掀起側簾往後頭看了一眼,就坐在轎中不動了。等了一陣,許多官轎從旁邊經過,他才咳嗽了一聲,讓隨從掀了簾,下得轎去。

    「喲,秦相。」所過之處,朝中同僚紛紛行禮,秦檜笑容滿面不住地點頭,口中「嗯啊」不停。鄭仲熊從後頭追上來,跟他差半個身同行。

    「相公,這一向沒再聽聞有人去職的,徐黨大概是清了吧。」

    秦檜應了一聲:「樹倒猢猻散,也沒有什麼好稀奇的。」

    「話是這麼說,但徐良的餘威仍在,不可馬虎。聽說他上奏請辭的時候,頗多影射,直將矛頭對準中宮以及你我啊。」鄭仲熊小聲道。

    「哼,沒牙的老虎還想咬人吶?你不用操心,我自有辦法對付他。」秦檜不屑道。鄭仲熊見他胸有成竹的模樣,也就不再多嘴了。到了裡頭,遠遠望見首相折彥質被一群人簇擁著,秦檜略一思索,便走上前去,跟麟王嘮了起來。無非就是朝中時事之類,直到御史出來整班上朝。

    早朝,秦檜表現活躍,一連奏了三事。一是整頓御史台和知諫院,廣開言路,以終結「一言堂」;二是要重振朝綱,改弦易轍,將今後的重心放在內政上來;三是統一政令,以改變令不過長江的局面。

    是人都看得出來,他所奏三事,都是想「糾正」徐良主政時代的「弊病」,或者可以稱之為「清算」也不為過。這一點,大臣清楚,皇帝也明白。只不過趙謹的態度有些曖昧,台諫該整頓就整頓,至於改弦易轍,這要廣泛討論取得共識,不得操過過急。統一政令,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從長計議。

    好在秦檜是知道大宋天子的脾氣,什麼都不怕,最怕的是麻煩,是生事。哪怕是根刺紮在肉裡,只要不痛,或者痛得還能忍受,最好是不要拔。因此,他也不與皇帝爭論後兩條,當朝舉薦鄭仲熊出任御史中丞,魏師遜知諫院。

    要知道,御史台和知諫院並稱「台諫」,是朝廷裡的監察機構,掌握著言路。徐衛執政期間,就很注意控制台諫,以避免麻煩和阻礙。秦檜以整頓台諫為名,推薦鄭魏二人,其實是以整頓為名,安插自己人。

    按說,如今朝廷各方勢力並存,他如此明顯的作法應該招致反對才是。但是,這兩項重大的人事任命,當朝通過。原因也很簡單,中書不是空著一個「參知政事」的位置麼?他想安排鄭仲熊,折彥質想安排陳康伯,最後他作了妥協,用這個「參知政事」的位置,換「御史中丞」和「知諫院」兩個職務。

    退朝以後,中書的官員回到三省都堂,各自辦公。眼下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邊境上還算太平,金遼兩軍交戰,金國丟失河西地盤,暫時也沒看出來有報復的打算。這兩方,跟大宋都維持著和平,所以軍事上不必操心。

    內政上,徐良一去職,他的追隨者們,要麼跟著出朝,要麼都夾著尾巴作人,這一股勢力基本不成氣候了。所以,內外都無事的情況下,秦檜就琢磨著要生點事出來,彰顯存在。

    「來人,去請麟王、范參政、陳參政。」秦檜在自己的辦公堂裡喊道。

    由皇帝主持召開的叫「朝議」,討論的都是大政方針,重要事務。到了中書,宰相們還可以召開「省議」,討論的範圍就寬得多了。徐六還在位時,因為跟折彥質關係緊張,所以幾乎沒有召開過「省議」。

    三省都堂中,首相、次相、兩位副相齊聚,秦檜雖是發起人,但畢竟折彥質才是首相,因此先開口道:「今日既開省議,諸位有什麼要說的?」

    秦檜咳一聲,笑道:「今日在朝上,我向聖上提出三條,聖上允了一條。剩下的,說再議。這再議由誰來議?自然是我們三省都堂的事。所以,請了大王和兩位參政來,就是為了咱們先有個共識,才好奏請官家定奪。」

    范同聽了,隨口道:「既是你提的議,你便詳細說說,沒個方向,議什麼?」他是劉家的人,仗著有皇后的權力,所以即使位居副相,說話仍舊是拿腔拿調。

    秦檜知他是這性子,也不介意,當即道:「其實說起來,這改弦易轍和統一政令是一回事。前頭徐相在檯面執政時,朝野都中樞的政令過不了長江。這雖然是戲說,但以足以表明問題的嚴重。我們既在其位,便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該辦的事情要辦,該得罪的人要得罪。」

    折彥質和陳康伯都不言語,范同不耐道:「你就直說是川陝的問題不就行了?何必繞這圈子?」

    「主要是川陝的問題不假,但河東也有些情況,呵呵,大致是川陝。我就直說了。」秦檜仍舊一臉笑意。

    「這川陝當年是因為遠離中樞,情況又緊急,若遇生死存亡的關頭,朝廷鞭長莫及。所以,不能不作出權宜。授川陝以處置大權,多年來,四川陝西兩地,其軍事、行政、人事、財賦皆獨立於朝廷之外。戰爭時期如此,沒有說的,但如今局勢日趨太平,再這樣就不是辦法了。所以,我們是不是該考慮,恢復戰前的政策?」秦檜道出了自己的企圖。

    折彥質心知他這是將矛頭對準徐九,也是打擊徐家的新一步行動。以他的立場來說,徐六已經去職,徐家跟他暫時沒有什麼利益衝突,所以倒不急著要怎麼樣。反而時因為徐六出朝,讓他有些「寂寞」了。當初扶他起來,本就是掣肘徐六的,現在徐六已經去了泉州,他就該考慮自己了。

    徐家當初在朝廷在地方都握有大權,如今他折家不也是這樣麼?等收拾了徐家,下一個肯定就是他折家。不過在這一點上,折彥質是有自己的想法。折家跟徐家不同,折家是黨項人,宋金事變之前,折家一直保持著延續幾百年的傳統,世世代代據守府州,也就是說,他們的折家本來就是世襲的「軍閥」,即便宋金事了,折家也理所當然地應該繼續還鎮舊地。

    他之所以來朝廷執政,也是希望通過這樣,能為折家謀到更多的利益。之前,他就提出過,讓折家子弟兵回歸故鄉,移駐河東,但因為徐良的反對而作罷。

    之前,他是希望和徐六在朝中保持一種平衡的對抗,這樣皇帝既離不開他,也離不開徐良,兩人雖然互相牽制,但又互為依存。但現在徐家倒霉了,徐良被迫出朝,他在朝中存在的意義,不是施展抱負,繼續作宰相,理朝政,而且借助自己特殊的地位和身份,幫著皇帝把徐家料理掉。否則,進士出身能作宰相的人多如牛毛,何必要用你一個黨項人?

    正是基於這些理由,折彥質開口道:「不錯,原先幾大宣撫司,都授以『便宜行事』的處置大權。如今荊湖、江西、兩浙三大宣撫司都撤銷,淮南宣撫司也沒有『便宜行事』的權力,川陝實不當例外。」

    「大王說得極是!」秦檜讚道。「這川陝雖然地理上的緣故,宣撫司還是有必要存在的。只是就不必川陝合治了。當初設川陝宣撫司,也是因為陝西被金軍攻陷大半,必須依托四川才能抗戰。現在不但陝西全境光復,河東也回來了,川陝分治勢在必行!」

    范同聽到這裡,大聲道:「別怪我沒提醒兩位相公,要分治川陝,你就繞不開一個人去。」

    「范參政有何高見?」折彥質問道。

    「太原郡王功大、權大、威望大,如今徐良方才去職,朝廷若行川陝分治之事,可要小心著他。」范同道。

    秦檜神情凝重地點著頭:「確實如此,徐郡王在川陝幾十年,如果貿然行事,恐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到時候再生出什麼事端來,那就不好了。所以,我的建議是,一步一步來。」

    「怎麼個一步一步?」折彥質問道。

    「先,收回川陝宣撫處置司『便宜行事』之權,去掉『處置』二字。」秦檜道。

    「這也只是名義上的,二十多年下來,川陝官員的任命調動,都是由宣撫處置司經手。即使收回處置大權,又怎麼監督川陝是否遵命執行?人家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就算瞞著朝廷,我們也不知道。」折彥質看來是鐵了心,要通過整倒徐家來保全折家。

    「不錯,說白了,徐衛儼然割據一方,你要在他頭上動土,他能不急?如果逼迫太甚,釀成事端,那就大大不妙了!」范同大聲道。他所謂的「事端」是什麼意思,眾人都明白。

    秦檜笑了一聲:「范參政稍安勿躁!我既說一步一步來,自然是有道理的。」

    范同瞄他一眼:「哦?那願聞其詳。」

    「在收回處置大權,改為川陝宣撫司後,現在不是還有一個宣撫判官的位置空著麼?派一員得力大臣去,監督川陝,也熟悉情況,等日後川陝分治。太原王自然還是陝西宣撫使,而這位宣撫判官,就可以掌管四川。」秦檜果然是早有準備,一步一步,已經想好了法子。

    他這的辦法確實可行,也不會刺激到徐衛,因為宣撫判官,本就空著,理應由朝廷派遣。

    「那之後呢?縱使沒有了處置大權,沒有了四川,可太原王仍舊握著西軍的兵權,這才是最緊要的。」折彥質一針見血。

    秦檜大概是沒想到麟王如此「合作」,忍不住讚道:「大王高瞻遠矚,在下佩服!不錯!西軍的兵權,才著實是癥結所在。但是這恐怕急不得,裡頭水太深,情況太複雜。只能徐徐圖之。到時候看情況吧,如果沒必要,就水滴石穿,繩鋸木斷,如果有必要,那就……當機立斷了。」

    說到這裡,他跟折彥質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范同聽得冒火,不滿道:「似此這般,何年何月才能消除這個隱患?」

    「范參政,這是真急不得。人家經營二十多年才有今天的局面,我們又豈能一朝一夕就撥亂反正?」秦檜笑道。

    范同眉一皺,鼻子裡一哼,不再說話。折彥質等了片刻,開口道:「那暫時就這麼著吧,但我有一點說在前頭。誰坐鎮川陝,誰統領軍隊都不打緊,但西軍是天子之師,是保衛西陲的重要力量。人可以換,西軍不能亂!西軍一亂,那就天下大亂!」

    范同在椅子挪了挪大胖肚子,笑道:「大王言過其實了吧?有這麼嚴重?」

    「我不是說笑!」折彥質正色道。「對待徐衛,盡量以安撫誘導為主,不到萬不得已,都要優待禮遇。一是避免局勢激化失控,二來也念他赫赫功勳。其次,對川陝之事,萬不能操之過急,如秦相所言,得一步一步來,徐徐圖之,如果處置失當,女真人,契丹人,都不是吃素的。川陝不比別處,必須要以抽絲剝繭的耐心來處理!諸位萬不可等閒視之,我到底是帶兵的人,比你們清楚這裡面……」

    秦檜搶過話頭去:「這是自然,滿朝宰執,知兵的,唯大王而已。自然要聽大王的建議。」

    中書形成了共識,要打破川陝的「獨立」狀態,也要削除「徐衛」這個不穩定因素。但,到底還有個皇帝在上頭,這麼大的事,必須取得皇帝的認可,才好下手。秦檜素知皇帝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的個性,由他去說,怕趙官家還有顧忌,遂極力慫恿麟王去把這件事情挑開。

    因為折彥質和徐衛一樣,是戰功赫赫的大將,而且兩人同為大宋的軍事統帥,且有多年的交情,由他去向皇帝說明,必能消除皇帝的顧忌。可折彥質卻不願去當這「壞人」,推托不往。范同倒是自告奮勇,可他的話份量不夠,秦檜沒奈何,只能親自出馬。

    為了不讓皇帝緊張,秦會之特意選在陪皇帝檢書的時候進言。

    大東京皇宮裡,幾乎每一朝都會在禁中建閣,以收藏先帝的御札和作品。比如天章閣、顯謨閣、徽猷閣、龍圖閣等等,皇帝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到這些閣子裡去整理拜讀先人的文墨,時常召宰執大臣侍制。而杭州行宮裡,也復建了這些。這一天,趙謹到天章閣,恰好就召了秦檜陪同。

    天章閣中,趙謹走在前頭,檢視著書架上的先人文黑,偶爾取下一本來,便交給後頭的秦檜。秦檜抱著一疊文本,也沒說話。君臣兩個靜靜在閣中行走,直到最後,皇帝檢視畢,到旁邊書案坐下,隨手翻開一章看了起來。秦檜也坐在下首,等待著機會。

    「秦卿,近來中書有要緊的事麼?」趙謹問道。自打徐良出朝,趙謹一連半月天天上朝,每日都有煩心的事,最近,他已經七八天沒有上過朝了。來天章閣,若不是慣例,他只怕也不想來。

    「十分要緊的,確實沒有。只是最近臣等偶爾在討論川陝的事情。」秦檜道。

    聽到「川陝」,趙謹一時還不以為意,隨口道:「川陝怎麼了?」

    「回官家,自川陝宣撫處置司設立以來,四川陝西兩地,不受朝廷直轄已經多年了。在此期間,川陝之行政、軍事、財賦、人事,朝廷皆不干預。當時是權宜之計,但時過境遷,再這麼下去,終究不是辦法。」秦檜道。

    趙謹翻書的手停了下來,因為此時他才想當日沈擇對他說的話來。那時,他正為是否批准徐良請辭而猶豫,因為害怕一動徐六,就惹毛了徐九,生出事來。當時沈擇就說,徐九縱有異心,也不敢輕舉妄動,朝廷可以徐徐圖之。最近事多,他把這一節給忘了,現在秦檜提起來,他哪還有心拜讀先人文黑?

    「宰執大臣是什麼態度?」趙謹十分關切地問道。

    「臣等的意見是,川陝今日之格局,是斷然不能再繼續下去的。削權,分治,勢在必行!而且,刻不容緩!」秦檜堅定道。

    趙謹兩條眉毛漸漸往中間擠,神情也陰沉下來:「可太原王……」

    「官家,臣是說削權分治刻不容緩,至於怎麼安置徐郡王,這可以慢慢商議。」秦檜解釋道。

    趙謹稍稍鬆了口氣,但仍舊道:「這削權分治,也是針對太原王,他必然是不快的。此事,可萬萬大意不得。你們有詳細的計劃麼?」

    當下,秦檜便將他「一步一步」的計劃,講給皇帝聽了。從收回處置權,到派出宣撫判官,再到分治川陝,每一步都詳細講解給皇帝聽,而且極力淡化風險,只說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趙謹聽了,倒覺得還算穩妥,因此並沒有反對。只是再三囑咐,寧願慢些,緩些,也不要激化矛盾。畢竟幾十萬西軍都在太原郡王的手中,萬一炸了,那就禍事了!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09:20
第八百四十三章

    取得了皇帝的同意之後,秦檜火速在朝中操作此事。徐良去職,他的追隨者們或出朝,或隱忍,朝廷裡沒有力量與之抗衡,再加上折彥質也對此事持贊成態度。因此,事情進展得極順利,很快形成共識,由皇帝趙謹下詔,收回川陝宣撫處置司「特權」,取消其「處置」二字,改組為川陝宣撫司,仍由徐衛擔任宣撫使。

    在這裡,秦檜耍了一個小手段,在皇帝下詔之前,他就奏請皇帝任命一個西府長官。為什麼呢?因為現在的西府樞密院的長官,名義上還是徐衛,他帶著「知樞密院事」的頭銜,也就是中央派員,免去其西府長官的頭銜,紫金虎就真正成了「地方」大員了。也因為這個原因,徐衛的完整職銜從「川陝宣撫大使」,變成了「川陝宣撫使」。

    而受秦檜推薦的兼任西府長官的,正是折彥質,並且,其職銜不再是「知樞密院事」,而是「樞密使」,高出一級。秦檜這麼作,和之前折麟王不願出頭奏請整治徐家有關。你不想出頭,我非把你拱出來不可!徐衛免了西府長官銜,繼任的是你,還有說的麼?

    詔命一下,也就意味著,徐衛總攬四川陝西兩地行政、軍事、財賦、人事大權的時代終結了。作為宣撫使,他對這些事情仍舊有管轄權,但是,必須經過朝廷同意,不能擅自作主。這也是為什麼,徐衛要搶在「事發」之前,任命劉子羽作「總領」,任命吳拱「主管機宜」的原因。必須在朝廷收回權力以前,把宣撫司的編制全部佔滿,不給朝廷以可趁之機!

    當皇帝的詔命送達興元府時,徐衛立即上奏,表示遵從皇帝旨意,尊重朝廷決議。秦檜倒是沒料到徐衛這麼痛快,本以為怎麼著也要上本發發牢騷吧,既然這麼爽利,那不好意思,我就也下一招了。

    在秦檜的計劃中,第一步是收處置權,第二步就是派任宣撫判官。宣撫判官是個什麼職務?在宣撫司中又處於什麼地位?

    在宋代,宣撫使、宣撫副使、宣撫判官這三個重要職務,同時出現幾乎沒有。如果官員級別、資歷、威望都夠,那麼可以直接任「宣撫使」,如果差一點,那就任「宣撫副使」,但就不設「宣撫使」了。可是,無論主事的是宣撫使,還是宣撫副使,都必設宣撫判官。

    當然,如果派遣的官員在級別、資歷、威望這三方面實在不濟,又必須派他的情況下,那就充任「宣撫判官」,同時行使「宣撫使」的權力,擇一高級幕僚,如參議參謀之類,來充當「宣撫判官」的角色。

    所以,看得出來,宣撫使、宣撫副使、宣撫判官,這三種職務,都可以作為一地的長官。秦檜想要特色一個合適的人選,來充任「川陝宣撫判官」,將來事情有變,這個人就可以接任四川宣撫使,或者說,代替徐衛。

    有這個前提在,人就不好選了。都知道川陝被徐衛經營了多年,如果由中央派出官員,到了川陝只能被架空,因為上上下下都是徐衛的人,你根本沒有施展的餘地,只怕去聽吆喝都還沒資格。

    所以這個人,必須是川陝現任官員,這樣才熟悉情況,不至於兩眼一抹黑。除此之外,這個人還必須是朝廷信得過,與徐衛不是一路人,否則只能是弄朽成拙。再有,這個人在川陝的地位不能太低,否則不但掣肘不了徐衛,反而會被人牽著鼻子走,只人當槍使。這麼一算下來,四川官員是用不了了,只能在陝西選。

    可陝西是徐衛的「老巢」啊,是他的根據啊,要選出這個人,簡直就是虎口拔牙!

    不過,這難不倒秦檜,他在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任上時,挨著陝西近,對西軍的情況有一些瞭解。現在陝西諸司之中,無論帥司、憲司、漕司幾乎都是徐衛的人,但有兩位除外。一個是環慶經略安撫使劉光世,一個是熙河經略安撫使姚平仲。

    劉光世的優勢在於:第一,他是皇親,當今劉皇后是他的侄女,政治上絕對可靠。第二,他資歷也比較厚,本身就是西軍將門之後,其父劉延慶在當年西軍伐遼時,曾經出任過西軍統帥,都統制。而他本人也在陝西勾當多年,先後在鄜延帥司和環慶帥司任職,對西軍情況非常熟悉。

    但他的劣勢也很明顯,在西軍中威望不足,幾大帥司裡,環慶防區最小,兵力最弱,劉經略的戰功跟其他大帥比起來,也乏善可陳。若用他,怕難以服眾。

    再看姚平仲,這位的優勢在於:他資歷、威望、戰功都很亮眼。姚家是陝西大族,鎮守熙河多年,也是西軍將門之一。姚平仲本人是將家子,早年曾經在童貫手下底立過大功,後來宋金事變,他奮力勤王,戰功同樣顯赫。後來歸劃徐衛指揮,西軍幾大戰役,都有熙河將士攻城拔寨的身影。另外最重要的一點,姚平仲的資歷比徐衛還深,關中豪傑呼為「小太尉」,方方面面都比劉光世要強。

    而且,熙河軍恐怕是西軍中徐衛唯一插不上手的,具有私軍性質。反觀劉光世則不然,環慶原來的大帥是曲端,部隊也是曲端打造的老家底,手底下的將領也是徐衛經手過的。他不太具備跟徐衛抗衡的實力。

    綜合比較起來,秦檜更傾向於姚平仲。但他知道,這事在朝裡恐怕有一番爭論。畢竟,有劉皇后在那兒,她怎麼可能不向著自己的親叔父?而且相比姚平仲,趙官家可能也更願意相信皇后的娘家人吧?

    謹慎考慮之後,他將這兩個人都推了出來,先在中書議論。果不其然,參知政事范同,旗幟鮮明地支持劉光世,理由就是「政治可靠」。而麟王則毫無疑問地支持姚平仲,因為在折仲古看來,劉光世在陝西難成氣候。靠外戚身份混到的太尉,怎麼跟人家真刀真槍幹出來的戰功相比?

    而且,這裡面有一段淵源。當年西軍趕赴東京勤王,折彥質曾經跟姚平仲打過很多交道,深知此人是有「野心」的。李綱曾經評價說他「志得氣滿」,也就是說這個人驕傲,不容易看上旁人。這麼多年,他甘願只作熙河帥,屈居於徐衛之下,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徐衛個人能力及其家族勢力的影響。如果用姚平仲,相較劉光世而言,更能對徐衛形成威脅。

    折彥質跟范同意見相左,而另一位參知政事陳康伯又是麟王扶起來的,自然與折彥質保持一致。這麼一來,秦檜的意見顯得尤為重要。

    但這卻苦了秦檜,他能留在中央,並且出任次相,跟劉家有莫大的關係。他現在必須靠著這顆大樹,儘管他傾向姚平仲,卻不能說出來。否則得罪了劉家,以他在朝中的根基,這次相的位置恐怕保不住。

    思前想後,再三斟酌,秦檜還是不接這話茬,直接將事情捅到皇帝跟前,讓聖上裁決。可事情報上去,皇帝遲遲沒有表態。過了好幾天,才在垂拱殿召集宰執大臣。

    一開始,趙謹並沒有明顯的傾向,只說是對這兩個人都不太熟悉,讓宰執大臣分析分析二人的優劣。秦檜當即便把劉光世和姚平仲二帥評點了一番,當然,在皇帝面前,他自然不會把劉光世說得太不濟,最後的結論,只說是各有千秋。

    「聖上,劉經略在西軍多年,威望甚高,又是皇親,自然與朝廷同心同德。而姚平仲本身便是陝西大族之後,具有地方色彩。如果用他,將來豈非要把西軍交到他手裡?朝廷之所以要整頓,就是不想把這幾十萬精銳之師,握在豪強手中。用姚平仲,跟徐衛,有什麼區別?」范同不遺餘力地替劉家鼓吹著。

    趙謹聽罷點頭道:「這一節,朕也是想過的。折卿,你怎麼看?」

    折彥質此時的態度,已經不如在中書時那般鮮明激烈了,只道:「劉經略固然是好,但他在陝西根基太淺水,姚平仲在熙河軍支撐,與徐衛周旋起來,估計要容易些,有底氣些。」

    趙謹也不反駁,想了想,作難道:「可朕聽說,當年熙河軍被困鄜州,徐衛拚死相救,才保住了熙河軍的種子,否則,熙河怕是要全軍覆沒。此事之後,熙河上下對太原王感恩戴德,姚平仲也一直恭聽節制。若用他為宣撫判官,會不會反被徐衛所制?」

    下面的首相次相一聽這話,便知道皇帝是作了「功課」的。當年熙河軍被困,徐衛拚死相救這事發生時,今上還不知道在幹嘛呢,他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想必是有人告訴了他。

    得,天子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那還有什麼可議的?就是劉光世吧。

    人選是定下來了,可趙謹卻還有些擔心,謂宰執大臣道:「川陝之事,十分特殊,萬不可操之過急。只能徐徐圖之,以求水到渠成,寧願隱忍,也不要生出事端來。先前你們說,這收回處置權以及派任宣撫判官,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當不會刺激太原王。朕相信你們,但後頭的事,萬萬急不得,但求無過,莫急求功!」

    秦檜聞言回道:「請聖上放心,臣等都有分寸。只是,還有一樁。」

    「何事?」趙謹問道。

    「徐衛受封郡王爵位已經多年,莫說在川陝,便是宋、金、遼三國,都廣有名望。而劉經略,如今只是太尉,他若要掣肘徐衛,須得地位相當才好辦。」秦檜道。這倒是實話,徐衛憑藉著輝煌的軍功,獲封郡王,其實朝廷還曾經議過要封他「秦王」或者「蜀王」,只不過因為徐六的反對而作罷。

    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大臣,劉光世在實力上難以抗衡,至少虛名頭銜上得找補回來吧?但劉光世混到現在的太尉,都是依靠著裙帶關係,如果將他封為郡王,那恐怕還沒等他掣肘到徐衛,就已經在西軍中引起普遍反感了。

    既然沒辦法把劉光世拔起來,那就只能把徐衛壓下去。趙謹想明白這一點,連忙搖頭道:「這怕是不妥!不妥!若無緣無故,奪徐衛王爵,這豈不是……不可,不可!」

    折彥質也反對道:「陛下,恕臣直言,徐衛的功勞其實並不在臣之下。他便是封了『秦王』『蜀王』,也是合適的。如今若無故奪其王爵,只怕會釋出錯誤訊息,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趙謹頻頻點頭:「麟王所言極是。」

    秦檜卻不慌不忙道:「啟奏聖上,要奪徐衛王爵,並不一定要由天子或者朝廷開口,也可以讓他上表自貶。」

    「哦?怎麼個說法?」趙謹倒有些感興趣。

    「二月,聖上就決定命令神武右軍交還金國的城池、土地、降軍,因徐良之故,一直拖延至今。現在,可由聖上下詔給太原王,命他即刻辦理。同時,在詔書中不輕不重地批他幾句。徐衛也算是個明白人,相信他自己就會知道該怎麼辦了。」秦檜笑道。

    折彥質不禁看向秦檜,此人之陰險歹毒,從前還真是深藏不露!跟他同朝共事,非得加一分小心才行!

    范同立即稱妙,趙謹見狀,將信將疑:「果真妥當麼?」

    秦檜再三保證,絕對穩妥!皇帝這才應了。於是決定,先下詔給徐衛,斥責他不遵守朝廷約束,擅自介入金遼戰事,命其交還土地城池和降軍,然後再下詔任命劉光世為「宣撫判官」。

    靖安三年,五月,興元府,川陝宣撫司。

    你可能很難想像,一群高級地方大員聚在一起跳腳罵娘的場面!可這,就活生生地出現在宣撫司衙門裡!

    傳詔的使者剛走,宣撫司幕僚們就罵開了。古往今來也沒聽說過這事啊!自己的土地,被敵人佔領,然後取回來了,朝廷居然要求拱手還回去!還他媽美其名曰,遵守和議!去他媽地的和議!宋金議多少回了?女真人遵過一回麼?你他娘的倒還當了真了!

    最氣憤的是!居然敢斥責太原王不遵守朝廷約束,擅自介入戰事?不是,杭州那幫蠢貨知不知寧邊金肅兩地,就夾著咱們邊境上的豐州?如果我們不取,就得落入契丹人之手!這麼重要的地區,怎能由潛在的敵人掌控?腦子被驢踢了!

    張慶罵得最起勁!罵秦檜,罵折彥質,就差沒罵趙官家了!馬擴也激憤難當,連劉子羽也忍不住附和了幾句,真他媽太不是東西了!

    徐衛倒是沒怎麼怒,他是哭笑不得。因為這事,簡直不像是一個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什麼時候寧邊州和金肅軍變成女真人的固有領土了?沒學過歷史麼?這連燕雲地區在內,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疆域,怎麼到你們這兒,就成了人家的?

    而且你說是契丹人的也罷了,女真人幾時才冒出來的?他們現在的地盤都是從契丹人手裡搶過來的,還他媽金國固有領土?

    無語歸無語,紫金虎心時清楚,趙官家和朝廷之所以這麼顛三倒四不著調,並不是裝傻賣萌,其實就是為了噁心自己。這不已經向我開刀了麼?多年極受皇帝和朝廷信任,從來連句重話也沒有,這回一來就是斥責,雖然話也不重,但也算是開了先例。當誰不明白是怎麼著?不就是給我打招呼,讓我當心著點麼?明白!

    眾人牢騷發落了,張慶喘息著問道:「大王,這怎麼處置?真還?」

    徐衛哼笑一聲:「還,當然要還,趙官家的詔命都來了,我們能抗旨是怎地?」

    「大王,這自己的土地城池,怎麼還拱手送還回去?咱們可從來沒在女真人手裡吃這種啞巴虧!」馬擴怒道。

    徐衛搖搖頭:「我只關心一點,寧邊州,金肅軍,還有那幾千降卒,我敢還,完顏亮敢要麼?」

    堂中一時沉寂,片刻之後,劉子羽道:「哼,量女真人也不敢伸這個手。現在黃河以西,東勝州和河清軍等地,都被契丹人佔了,女真人還敢過河來接收?朝廷這事,實在荒唐!」

    「還有,杭州的人怎麼不拍腦袋想想?那幾千金軍,是主動向我們投降的。就算放他們回去,他們也未必肯!真要回了,還不受軍法處置?你不如一刀殺了他痛快!嗨,這事,真沒法說!太蠢了!」張慶的模樣,真是比吃了一隻蒼蠅還感到噁心。

    徐衛笑道:「甭管蠢不蠢,荒唐不荒唐,天子詔命在此,我們遵守就是。可這得有個人去金國跟完顏亮說一聲才成,讓他們來接收。」

    馬擴連忙起身作揖道:「大王,不是卑職懈怠偷懶,這種荒唐事,萬萬不要派遣卑職前往,因為實在是……」

    「丟不起這臉!」張慶大喊著替他補充道。

    馬擴點頭猶如雞啄米:「正是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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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四章

    馬擴不願去,徐衛也不想難為他,於是降低規格,派宣撫司一名干辦公事,前往金國大同府會見金國有關官員,主要是僕散忠義,通報交還寧邊州金肅軍,以及遣返降卒事宜。

    與此同時,因為皇帝下詔斥責大臣,你不可能當碗寬麵條就吃了,皇帝批評你,你要麼認錯,要麼辯解,總得有個說法。徐衛當然是不會辯解的,直接上奏認錯。說,因為臣麻痺大意,又疏忽馬虎,所以弄出這件事情來。有違宋金和議,也違背了聖上和朝廷的命令,這是臣的錯,請聖上責罰,以後一定改。

    徐衛本以為,皇帝下詔斥責,象徵意義大過實際意義,只不過是想警告自己而已。可沒想到,皇帝和朝廷這回還認了真,他的奏本快馬加鞭二十天就送過長江,然而到第三十五天時,皇帝的「金牌」就傳回了興元府。

    前文多次提過,所謂「金牌」,並不是金鑄的牌子,而是當時一種最快速的郵遞制度。金牌是長尺餘的木牌,漆成紅色,上面寫有「御前文字,不得入鋪」八個金字,以每日五百里的速度晝夜傳遞,不得一刻停留。所以,皇帝在收到徐衛奏之後,才能以半個月的時間傳回川陝。

    金牌說什麼?因為徐衛不遵約束,擅自介入金遼戰事,且造成相當影響。其本人也上奏認錯,自請處分,著削奪其「太原郡王」爵位,降為「天水郡公」,以「太尉」銜充任川陝宣撫使。

    這道命令很不一般。首先,徐衛原本認為這只是一個形式,就算自己主動請求處分,大不了就是批評幾句得了。可皇帝和朝廷居然玩真的!其次,就算玩真的,要降爵,「郡王」下去,還有同為從一品的「國公」,像這種似是而非的事,降為「國公」就行了,可皇帝居然直接把從一品的「郡王」,降成了正二品的「郡公」!

    對於武臣來說,這種降爵,多用在承擔戰敗責任上。而徐衛僅僅是因為一個「荒唐「的罪名,就被削奪了王爵,這已經不是噁心他了,而是真的要拿他開刀!徐衛經常都說,他不在乎虛名爵位什麼的,可這回他卻在乎了,在乎了「降爵」背後的深層含義!

    川陝宣撫司衙門

    參謀軍事馬擴、參議軍事張慶、總領財賦劉子羽、主管機宜吳拱,這四個主要幕僚都立在徐衛簽房之中,他們每一個人的心情都寫在臉上,有憤怒的,有凝重的,有憂心的。而徐衛也站在他公案之後,雙手撐在桌面上,眼睛盯著擺放在案上的皇帝御札。

    一陣沉默之後,徐衛摘下了頂上的帕頭往旁邊一扔,坐了下去,面無表情。身在官場,就不要說什麼「欺人太甚」這種話,但近來,朝廷步步緊逼,咄咄逼人,他已經深切地感受到了。收回特權,削奪王爵,下一步是什麼?分治川陝?藉故打壓?然後羅織罪名?

    「大王。」張慶以一種特殊的口吻喊道。但話出口,停了停,改口道「宣撫相公,事情已經挑明了,再等下去,就真的被動!」徐衛被削奪王爵,自然不能再稱為「王」,可他不願稱呼其為「太尉」,太尉現在是爛大街的東西!環慶劉光世是太尉,熙河姚平仲也是太尉,他們有資格與徐宣撫比肩麼?

    劉子羽也道:「不錯,這些招數,其實我們早料到了。如果不作出反應,那麼接下來,派員掣肘、分治川陝、乃至分化西軍,就接踵而至了。大,宣撫相公,卑職的建議是,立即反擊。」

    馬擴只說了一句話:「不能坐以待斃啊。」

    徐衛長長地歎了口氣:「當日與四經略商議之事,我之所以沒有行動,就是考慮時機未到。現在既然已經到『昭然若揭』這地步了……」神情逐漸陰鷙,紫金虎兩隻眼睛亮了起來。

    劉子羽在此時插話道:「宣撫相公,當日所議之事,雖則可行,但終究消極些。卑職有一策,或者,更為妥當。」

    徐衛看向他,等待下文,馬擴也催促道:「有何良策,彥修說來!」

    「官家不是嚴令我們交還寧邊州金肅軍,以及遣返金國降卒麼?這倒是一個機會,我們完全可以在降卒身上作些文章。」劉子羽上前道。

    「降卒?莫不是……」張慶猜測著。

    劉子羽不等他說出來,逕直道:「那寧邊州與金肅軍的降兵,乃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主動向我軍投誠。一旦遣返,金國必然不會善待!這一點,相信降卒們也知道!他們肯定是不願意被送回的,既然不願,我們何不暗地裡,成全了他們?」金軍主動投降,若是回去了,以僕散忠義治軍之嚴厲,當兵的未必怎樣,但軍官十有**是活不了。

    「便是縱了他們去,宋、金、遼三國都將重兵集結在邊境上,他們又能成什麼事?」張慶有些不解。

    劉子羽看著他,微露笑容道:「張參議怎麼一時糊塗了?若我們縱了這數千降軍,往東往北是黃河,他們過不去,往南是麟府,他們也下不來,縱覽四方,只有西行一條路!」

    張三恍然!擊掌道:「是了!一旦他們往西去,這便有了由頭!」

    主管機宜吳拱也附和道:「更重要的是,如此一來,金遼雙方都會嗅到味道。女真人知道我們出了變故,契丹人也知道我朝是如何與金人緊密協作的。到時候大王再……」說到這裡,自知失言,立即改口道「太尉再……」可這樣,好像更不妥了。

    張慶盯他一眼,道:「太尉?劉光世也是太尉,姚平仲也是太尉,叫誰太尉?」

    「是,卑職失言了,到時候宣撫相公再按原定計劃行事,局勢的走向,當在我們預料之中。」吳拱俯首道。

    馬擴卻顯得有些痛心,歎道:「本不欲走這一步,奈何逼迫太甚?」

    張慶卻笑他有些緊張過頭,道:「二十七萬西軍,十餘萬番兵、弓箭手、鄉勇,器械精良,兵強馬壯,子充兄還用擔心?」

    馬擴想想倒也是,只要保持軍隊不亂,什麼都能找補回來。

    徐衛聽到這裡,道:「彥修之策,我看可行,讓麟府安撫司經辦。吳大,到時你親自去一趟,務必作得周全些,不要留些把柄,到時候自己麻煩。不過,此事當在我走之後再辦。」

    「是。」吳拱應道。

    徐衛站起身來,看著這四個最親信的幕僚,鄭重道:「四位大帥那裡,我已經交待過了,一旦行事,宣撫司這一攤子,就拜託你們了。不管誰來,你們只記住一條,旁的事不與他計較,但只要事關鄜延、永興、秦鳳、涇原四個經略司,一定盡力周旋。我們弟兄是靠征戰起家,軍隊是根本,丟了這個,我們全完!」

    當朝廷步步緊逼之際,徐衛也開始醞釀反擊,但表示上,他極向朝廷表示忠誠。儘管皇帝削奪了他的王爵,但他還是上奏表示願意領罰。他的「恭順」態度,麻痺了皇帝,甚至秦檜,卻引起了折彥質的警覺。

    徐衛跟他相交多年,在公,曾經並肩作戰,在私,又曾是至交好友,所以他對徐衛是有一定瞭解的。紫金虎絕對這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以他的見識,絕對不會看不出來朝廷想把他怎麼樣,川陝他經營幾十年,哪肯放手?如今卻這般恭順,打了左臉,還把右臉伸過來,這裡頭必有文章!

    在與秦檜交換意見之後,後者也認為不得不防。遂下令駐紮西京的韓世忠部保持警惕,又令河東宣撫使張浚時刻注意。因為這事不能攤開了來說,所以在給張韓二人的命令中,就難免語焉不詳,結果這一來,倒把張浚韓世忠二人弄了個一頭霧水,到底是要我們小心防備什麼東西?

    六月,在經過前期鋪墊之後,秦檜正式奏請皇帝下詔,任命陝西環慶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太尉劉光世,出任川陝宣撫判官。其原職,由環慶宿將劉錡代理。其實,劉光世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自己即將出任宣判,已經在慶陽府提前作了準備。因此,詔命一到,他即刻就交割了公務,火速啟程往興元府赴任。

    這一天是七月初七,乞巧節,姑娘們都在準備著瓜果貢品,晚上好禮拜仙女,穿針乞巧,以求天上的仙女賜予她們靈巧的雙手,讓自己的針織女工技藝嫻熟,當然昨終目的,是希望得到美滿的姻緣。在這樣一個美麗浪漫的日子,想必誰也不知道,一場川陝大震即將爆發。

    劉光世因為急著上任,所以把家眷輜重丟在了後頭,他只帶著十來個親兵,一路縱馬風風火火趕到了興元。也虧得他一把年紀,不怕把骨頭顛散。

    「太尉,前面便是興元城了!」一雄壯的軍漢虛晃馬鞭,指向前面,向後頭一個年約六旬,鬢角已現花白的老者說道。這當然就是劉光世了,在西軍諸帥中,他和姚平仲年紀最長,都算是老將。

    不過,雖然年紀老了,但劉光世到底是將門虎子出身,花白的鬢角,滿臉的皺紋,卻也掩飾不住威風。尤其是如今新官上任,更顯得意,勒停戰馬,眺望興元城,朗聲道:「走,進城!」

    馬隊前行,沿著驛道奔出數百步後,便有人發現不對。只見城門樓前,黑壓壓一片人潮,也不知是作甚?報給劉光世,亦覺蹊蹺,不禁放慢了腳步,仔細觀察。正看時,便見兩騎飛馳而來,馬上人,都穿紅袍,扎金帶,顯是五品以上要員,走得近了,劉光世赫然發現,竟是馬擴與劉子羽!

    二人到跟前勒了馬,都作揖道:「劉宣判!」

    劉光世猜疑不定,這是什麼情況?遂還禮道:「兩位這是……」

    「宣判履新,特來相迎!」劉子羽滿臉堆笑。

    「哎呀,這怎麼敢當吶?你說以後大家都是同衙共事,這麼客氣作甚?徐太尉沒來吧?」劉光世假意笑問道。

    馬擴頓時有些不悅,劉子羽接過話頭道:「徐宣撫就在前頭,與宣撫司幕僚及城中士紳各界迎候宣判,請!」

    「哎呀呀!徐太尉太見外了,現在大家分屬同僚,他還是我的上司,怎好如此啊?來呀,都下馬!這川陝地界上,誰人敢在徐太尉面前托大?」劉光世一通話,說得馬擴有些憋不住,什麼東西這是?話裡話外夾槍帶棒,你他娘的在西軍裡算哪老幾?不是仗著皇親的身份,誰他媽拿正眼瞧你?

    只是這種場面,他也不好發作,劉光世都下馬,他和劉子羽也只能棄了坐騎,陪他步行往前。到城前,只見最前頭是宣撫司和興元府的相關官員,後頭是興元地方上的士紳名流,再後就是看熱鬧的普通百姓了。

    劉光世一眼就看到了徐衛,嘿,還托大呢?現場數百人都站著,只他一個坐著,這到底是來迎我,還是向我示威啊?心裡這麼想著,腳下可沒停,疾步上前去,老遠就拱手:「太尉,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徐衛還是坐在椅子上,抱拳道:「勞劉太尉掛心,還將就吧。」

    雖說是上下級關係,但兩人的品秩一般無二,因引劉光世也不正經行禮,只站在徐衛面前道:「此番蒙皇恩,出任宣撫判官,協助徐太尉襄理川陝,還望宣撫相公不必見外,但有吩咐,敢不從命?」

    「哈哈!」徐衛爽朗大笑。「劉太尉說哪裡話來?吩咐就不敢當了,我們商量著辦吧。」

    這話劉光世倒愛聽,點頭道:「正該如此。」

    徐衛不再閒話,向他介紹了本司官員,以及後頭的興元名流們,劉光世作個四方揖,便算見過了。之後,旁邊劉子羽等人,又過問了家眷等事,閒話畢,便請入城。劉光世倒也不想太過,因此請徐衛先行。

    「罷,你既客氣,我就不客氣了。」徐衛笑一聲,卻不見動。劉光世正納悶時,只見一頂涼橋,地方上叫「滑桿」,抬了過來。當時臉就拉了下來,徐衛啊徐衛,你這哪是迎我,真真是給我下馬威!我這為了敬你,下馬步行,你倒在我跟前擺起譜了?這幾步路,居然還要乘轎?你是搞不清楚形勢?今時不比往日了!正想發作,卻見徐衛伸出手去,他背後兩名宣撫司的幕僚立即上前左右攙扶著他,離了坐椅,緩慢地挪到涼橋上。

    劉光世當時就傻了!這是哪一出?因為詫異,他沒來得及問,徐衛就已經被抬走。劉子羽上前來:「宣判,請。」

    「好,請。」劉光世胡亂應一聲,驚疑不定地往前走,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劉總領,徐太尉這是怎麼回事?」

    「宣判說的是……」劉子羽不解地問道。

    「我記著當年徐太尉方到陝西時,也不過年方弱冠,如今也只過不惑而已,正當壯年,怎麼就……」劉光世問道。

    「哦,說起這事,倒叫人傷心。」劉子羽一邊走,一邊搖頭歎息。

    「怎麼個說法?」劉光世追問道。

    「徐宣撫征戰二十餘年,這宣判是知道的,從征上陣,難免受創,這宣判也是清楚的。宣撫相公二十多年下來,身被十數創,往昔年輕時還撐得住,如今不比少年人,再加上公務繁忙,操勞過度,以致舊傷復發。尤其是那一年在鄜州所受戰創,最為嚴重,近來行動有所不便,舉箸提筆也甚是艱難。」劉子羽解釋道。

    「原來如此。」劉光世緩緩點頭道。「我們這些帶兵之人,哪個不是身被戰創?年輕時還好,到了我這個年紀,真是苦不堪言!」

    「哦?劉宣判難道也?」劉子羽驚訝道。

    「我倒還好,背上,背上疼痛。」劉光世道。「可看徐太尉這般模樣,真叫人心酸。」

    劉子羽搖搖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宣撫司一攤子,哪日沒七八件要緊的?還好,如今宣判來了,又是咱們川陝本地官員,熟悉情況,定能替宣撫相公分擔。」

    「那得自然。」劉光世隨口道,心中卻暗喜。這不是天遂人願麼?官家和朝廷正要我來掣肘徐衛,他自己反倒成了這般模樣。看著走路都有些遲緩,想是傷情不輕,其實也好理解,本來舊傷就多,事務又繁雜,如今朝廷收他的權,心情肯定也不好,這幾件一加,好人也得生出病來!

    進了城,士紳名流和百姓們都散了,宣撫司大小官員自投衙門去。劉光世到宣撫司時,徐衛的橋子已經停在門旁等候了。

    「徐太尉,方才聽劉總領話,才知太尉有疾在身。這幾日炎熱,太尉行動不便,就多歇息,不要太過操勞。」劉光世上前道。沒等徐衛說話,他又補了一句「在公,太尉是我上峰,但在私,我年歲大些,算是過來人。不得不勸太尉一句,我們行軍打仗,戰創難免,年輕年壯時不注意,等年老了,可就禍害了。」

    徐衛始終保持一種非常有風度的笑容,點頭道:「多謝劉太尉關切,我今日實在不適,就不坐堂了,且回府去。本司公務,自有參謀參議等向宣判匯報。今日不便,改日,定當設宴,為宣判接風。」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09:23
第八百四十五章

    自從劉光世走馬上任後,徐衛經常以身上不好為由不去宣撫司處理公務,而本司的主要官員,如馬擴、張慶、劉子羽、吳拱等,好像也沒對劉宣判這個外來戶有戒心,反正大小事務只要送到本司來,都去向劉光世請示。

    當然,劉光世幹了這麼多年的環慶帥,冷不丁突然提到宣撫司來,許多事務他莫說不熟悉,根本找不著北,最後還是只能由幕僚處理。但是,劉光世到底還是清楚朝廷為什麼要起用他,川陝行政、財政、人事這一塊他不熟悉不打緊,但軍事那一攤子他可有數。早在來興元府上任之前,他就琢磨著一件事情,本來是想等地皮踩熟以後再動作,可現在見徐衛有病,又時常不來宣撫司,便想提前行事。

    這一日,是宣撫司官員例行旬休,劉光世的家眷已經安頓下來,遂帶了幾個隨從,到興元街市上隨意採買了一些禮品,讓小廝們挑著,往徐衛府上去。因為他初來乍到,不識得路,便讓人問街上百姓。一路尋過來,便見徐府門庭軒敞,甚是氣派,連大門口坐著的五六個門子,也是衣著光鮮。

    見有客來,一門人下了台階來,頗為客氣地問道:「官人有事?」

    「你通報一聲,劉光世來拜徐太尉。」劉光世道。那門人大概是知道他,根本不去通報,直接打拱作揖,恭請劉光世進門,而且還不是走旁邊小門,是大開了中門,這是禮遇。一直把他請到正廳上坐下,奉了茶,這才去向主人稟報。

    劉宣判坐在那廳上四處打量,見廳上陳設,倒沒有想像中的奢華,只是淡樸雅素而已。心想徐衛主政川陝這麼多年,不知掙下多少家產,這房子倒氣派,就是裡頭差些。其實他哪裡知道,家中之事徐衛從不過問,都是其妻張九月作主,而張九月父母早亡,寄人籬下,過慣了樸素的日子,即使如今發達,家資巨萬,也不喜奢華鋪張。

    剛喝兩口茶,便見一個少年攙著徐衛,還拄根拐出來,一看便知是徐衛的幼子。劉光世起了身,行禮道:「冒昧造訪,叨擾之處還請太尉見諒。」

    「宣判說哪裡話?你這等貴客,我請還請不到呢,請坐。」徐衛笑道。說罷,又讓兒子徐虎去拜了劉光世。

    「衙內好相貌,我這麼看著,倒看到些當年初見太尉時的影子來,真是虎父無犬子!」劉光世受禮讚道。

    「呵呵,看生得出好皮囊,腹中其實草莽得很。」徐衛謙遜一句,便讓兒子下去了。

    劉光世滿以為徐衛連著有四天沒去宣撫司了,怎麼著也得問問本司事務吧,可對方絕口不提,只說些場面上的閒話。最後還是劉光世自己忍不住開了口。可徐衛不等他說完,就已經道:「宣撫司的事務,有宣判代勞,我放心得很,就不必跟我說了。宣判有不詳的,只管問馬子充劉彥修他們就是。」

    他如此「上道」,反叫劉光世有些不知如何啟齒,繞了半天也繞不到正題上來。徐衛哪能不知道他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見他言辭閃爍,支支吾吾,索性問道:「劉太尉,咱們同在西軍作了這麼多年同袍,有事你不妨直說,不必這麼見外。無論公私,但凡徐某能幫襯得上,沒有一個不字。」

    聽了這話,劉光世再三道:「徐太尉這番開誠佈公,委實叫人欽佩。劉某若再支吾,倒不磊落了。罷,那我就直說了。」

    「正該如此。」徐衛點頭道。

    「是這樣。」劉宣判起了了個頭,又想了片刻,才繼續道「太尉也清楚,我在環慶帥任上多年,如今奉天子詔宣判川陝,這環慶軍暫時是由劉錡統率。我倒是有個想法,自己拿不定主意,所以特來請教徐宣撫。」你聽他這話說得,「自己拿不定主意」,這宣撫使是徐衛,輪得到你拿主意?

    徐衛沒有任何異樣,只是靜待下文。

    「當年陝西諸路的設置,完全是出於針對西夏,所以沿邊的鄜延、環慶、涇原、熙河四路歷來雲集西軍精銳。這是昔日形勢需要,沒什麼說的。但如今,西夏已亡,契丹人雖然東歸,但至少現在還看不出來對我們有多少敵意。而且,在太尉的帶領下,我們神武右軍也陸續收復了橫山天都山一線,控扼險要,再在邊境上集重兵,似乎顯得不那麼必要。所以……是不是有這個可能,沿邊四路,可否,裁撤一路?至少可以節省開支。」劉光世這才道出來意。

    徐衛不動聲色,只是問道:「以宣判之見,裁撤哪路為宜?」

    劉光世一怔,以為對方誤會了,連忙道:「這,當然是環慶。太尉是清楚的,諸經略司中,獨環慶兵力最弱,防區最小,即使裁撤了,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徐衛還沒有表態,又道:「那裁撤環慶經略安撫司以後,所屬部隊,該司官員,以及防區如何處理?宣判有主意麼?」

    「這個劉某倒是想過了。」劉光世一捋鬍須道。「裁撤環慶帥司以後,所屬部隊劃歸宣撫司直接節制,本司的官員,可酌情安排,有合適的,調到宣撫司勾當也未嘗不可。至於防區卻也無妨,劃給鄜延或者涇原帥司,都可以。」

    聽到這話,紫金虎對對方的意圖瞭然於胸。劉光世到宣撫司任職,環慶帥出缺,他不願自己的嫡系落入旁人之手。他麾下幾員大將,如劉錡李彥仙等,都跟自己有關係,所以也不願意扶他們上位。索性裁了環慶帥司,部隊由宣撫司直轄。

    這個手段其實並不新鮮,當年徐衛的三叔徐紹任陝西宣撫使時,就曾經這樣作過。由此,也不難看出,劉光世非常清楚一點,那就是徐衛的位置早晚不保,取而代之的,必定是他。所以,他現在就開始抓兵權,作為一個武臣,可以沒有地盤,但是不能沒有軍隊,將門出身的劉光世對此再明白不過了。

    見徐衛久久無言,劉光世問道:「這只是在下一點愚見,太尉意下如何?」

    徐衛不說話,端著茶杯,拿杯蓋輕輕蕩著茶末,又不急不徐地吹了幾口,這才蜻蜓點水般抿了幾下,品了品茶,放下杯子,嘴裡「嘖」一聲,又歎一聲,道:「此事我個人沒什麼意見。」

    劉光世心頭一喜,疾聲道:「既如此,那便可以宣撫司名義上奏行在,請……」

    「這倒不急。」徐衛擺手道。說到此處,他直視著劉光世,後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笑道「確實也不急,左右,咱們商量著看。」

    「哈哈。」徐衛笑了起來。「商量就不必了,宣判若已有了主意,直接上奏行在即可。」

    劉光世臉色一變,什麼意思?徐衛這是在說氣話?嫌我越俎代庖?正不知如何應對時,又聽徐衛道:「劉太尉,本來我是想尋個機會,找你談談。正好,今日你光臨寒舍,倒省得我奔波。」

    「宣撫相公有話,但請示下。」劉光世沉聲道。

    徐衛又喝一口茶,這才道:「我是,靖康二年到的陝西,算起來也二十來年了。我記得你是之前還是之後,任鄜延副帥是吧?記不太清了。左右二十年下來,我們神武右軍大大小小打了多少場仗,也記不太清了。在任陝西制置使以後,我才沒上一線,浴血奮戰,衝鋒陷陣,換來了今天的高官顯爵,榮華富貴,也換來了一身的傷病。這一點,你我同為武臣,想必清楚。」

    「是,太尉沙場名將,天下誰人不知?」劉光世附和道,還是清楚徐衛到底什麼意思。

    「我其他傷都不甚緊要,獨當年在鄜州所受箭創,最是頭疼。這麼些年就一直沒好斷根,這不,近年來屢屢發作,這一次愈發厲害了。也不知道為什麼,連帶著這右手右腳都不太好使,也幸虧是你來了,否則,宣撫司諸般事務真不知如何處理。罷,我們都是武臣,直來直去吧。」徐衛歎道。

    「如今我身體精力都不濟事,再加上局勢也漸趨太平,雖然金遼雙方都集重兵於邊境,但女真人經歷連串內亂,如今正休養生息,韜光養晦。而契丹人雖然東歸,卻志在復國,川陝乃至大宋短期之內應該與這兩家相安無事。鑒於這些原由,我正考慮著把身上的差使放一放,一則養傷病,二則家裡也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不瞞你說,我娶妻晚,生育也晚,現在兩個女兒都快到出嫁年紀了,還待字閨中,作父親的,難免要操心。所以,宣撫司的事,你就多費心吧。」

    劉光世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問道:「太尉的意思是……」

    徐衛笑了起來:「我說得還不夠清楚麼?」

    「這,在下,確實不太明白。」劉光世都有些結巴了。他其實領會到了徐衛言下之意,只是不敢相信罷了。

    徐衛搖搖頭,笑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得向聖上,向朝廷告假,准我卸了差遣歇息。」

    「太尉要請辭?」劉光世失聲道。

    「正是此意。」徐衛點頭道。「當然,將來朝廷若還有用我的地方,我自然當仁不讓。如果天下從此太平了,我也樂得清閒。少不得,問官家討要些金銀財物,良田豪宅,以妓伶致歡心,以歌舞娛耳目。哪怕將來百年之後,也還有豐厚家資傳給子孫後代,也不枉我為國效命幾十年吶,哈哈!」

    劉光世之震驚難以形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只頻頻點頭道:「這當然應該,當然應該!太尉功大,聖上朝廷應該禮遇優待!」

    「所以嘛,川陝兩地,軍民兩政,就少不得要你劉太尉多費心思。」徐衛微笑道。

    劉光世還沒有從震驚中走出來,隨口道:「這是職責所在,理當盡心。只是,太尉……你真要辭職?」

    徐衛怔了一怔:「這話豈有戲說的?我本想是幫著你把所有公務都熟悉了再走,現在看情況,也等不得了。應該是最近幾天,我便要動筆。本來不打算聲張的,今日提前知會了你,也好叫你有個準備。」

    「這麼快?」劉光世嘴巴張開之後就沒有合攏過。「太尉是不是再考慮?」儘管他此來最終之目的,就是取徐衛而代之,但猝然之間紫金虎來這麼一下子,他真有些懵了。

    徐衛擺擺手:「我已經考慮許久,要說勸,旁人沒比你少勸。行了,我意已決。」

    劉光世顯得有些失神,喃喃道:「既如此,那便,那便……」

    「好,公事說完,宣判難得光臨,怎麼著中午也得留下來吃杯酒再走。」徐衛邀請道。

    劉光世想出了神,直到徐衛第二次邀請拘留時,他才如夢方醒:「不不不,此來專是探望太尉,我方才安頓了家眷,雜務很多,就不叨擾了。」說到此處,站起身來,行禮道「太尉安心靜養,宣撫司諸般事務不要操心,劉某縱然有不明不解之處,自會向同僚們請益。」

    「如此,我就放心了。罷,你我都是爽快,我也不留你。來人!」徐衛喝了一聲。

    府上管事的在廳外應了一聲,紫金虎吩咐道:「替我送劉太尉。」

    「告辭,萬望徐太尉珍重。」劉光世看著對方道。

    徐衛也拱拱手:「恕不遠送。」

    一直坐著沒動,直到管事的來回話後,徐衛才起身朝後走去。是不比往日敏捷,但也絕沒有他在公開場合表現出來的那麼嚴重。到後堂迴廊上,正碰到大女兒徐嫣,都說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這話還真不假。徐嫣上來就要攙扶父親,徐衛卻笑道:「為父身經百戰,這點痛算得甚?」

    徐嫣卻仍舊堅持扶了他,一邊道:「往常便是逢旬休日,父親也不忘去宣撫司,這連日都在家中,想是傷情不輕。娘這幾日也是憂心忡忡,飯也吃不下。」

    徐衛聽了這話,本想解釋,但話到嘴邊沒出口,想了想,對女兒道:「我去你母親處,你去請你姨娘來,你也一併。」

    「娘這幾日心緒不好,便讓姨娘代替去莊上盤算收成了,也不知回了沒有。女兒,那父親可走經心些,不要強撐。」徐嫣一再囑咐道。

    徐衛愛憐道:「你爹還沒到那地步,別擔心,去吧。」

    徐嫣這才後退一步,行個禮,自去請祝姨娘了。徐衛看著她背影,突然覺得,女兒都長這麼大了?

    到了張九月處,遠遠就聞到一股藥味,走得近些才發現,妻子正在屋簷底下放了一個小爐,且在上頭煎藥呢。徐衛過去道:「怎麼把藥弄到內堂煎?」

    張九月蓋了獸子,從旁邊丫環手裡取了帕子淨了手,擦了頭上的汗,回答道:「我怕他們煎不好。」

    你說這煎藥又不是什麼高深的學問,何來煎不好一說?不過就是太過關心丈夫,誰都不信的緣故。徐衛也不多說,只道:「我有件要緊的事,須得跟你商量。」

    張九月一聽,便伸手去攙他,徐衛哭笑不得,索性讓她攙了,進到裡屋。因天氣熱,張九月那貼身的大丫頭便跟著進來,拿了扇在旁邊替主人主母扇風。徐衛只是看了一眼,張九月回身道:「你去吧,我和官人說些話。」說話間,不忘把扇子從她手裡接過來。

    一邊替丈夫扇著風,一邊問道:「官人要說甚事?」

    「等季蘭來了再說吧。」徐衛道。張九月聞言,便不再多問。其實,除了這徐府,換成其他任何一家人也不可能有這種事。家中事跟正室元配商量即可,有妾什麼關係?可在徐衛家,這幾乎成了常態。張九月也不介意,只認為是祝季蘭出身書香門第,粗通文墨的關係。

    不一陣,聽得外頭腳步響,正是徐嫣請了姨娘祝季蘭來。一進門,祝姨娘就先行禮,隨後道:「哎呦,好熱的天!相公今日好些麼?」

    「無妨。」徐衛笑道,「辛苦你了,喝口茶吧。」說著,把自己的茶遞給她。

    祝季蘭正渴,端著就喝,徐嫣站在她旁邊,替她打著扇子。祝季蘭感覺有風來,忙放下杯,側身道:「姑娘別光顧著給我扇,夫人也熱著呢。姐姐,今日我去莊上,盤點了……」

    話沒說完,徐衛就舉起手示意道:「這事你們稍後再合計,眼下有一樁要緊的事,跟你們商……女兒,坐下,別站著。」

    「是。」徐嫣應一聲,在母親身旁坐了下來。徐衛就是看到女兒年紀大了,也懂事了,所以家中大事理應讓她知情。

    「我撿緊要的說啊。」徐衛理著思路。「如今朝中變了風向,有人開始打擊我們徐家,六哥徐良被迫去職,下一個,就是我了。外頭的事,你們未必懂,我也就不多說了。只一件,我很快就會去職,興元肯定是不能呆了,陝西恐怕人家也不會讓我呆,我想過了,只能往四川走。你們提前有個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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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六章

    七月十九,大雨。

    夜已經深了,徐衛書房裡的燈雖還亮著,卻有些昏暗。祝季蘭拿開罩子,挑了挑燭芯,一邊問道:「晚飯相公也沒多少,我去下碗水餃吧?」

    徐衛正在關窗,隨口道:「不必,你先去睡吧。」祝季蘭聽了,又將書案上的東西檢查了一遍,確認墨已經磨好,茶已經泡開,筆架上的筆也是徐衛最常用的那一支,這才離開了。她方才走到門口,聽得後頭相公說道:「不必擔心,什麼狂風暴雨我沒經歷過?」

    「是。」祝季蘭應一聲,踏出門檻,替他掩上了房門。剛一轉身,突感眼前一亮,隨即一個炸雷在頂上炸響,著實嚇了她一跳。

    徐衛走回書案後坐下,鋪開一張白紙,用鎮紙壓住,取過筆架上的毛筆執在手中,一時不動。他自入仕,奏本原沒少寫,最開始是自己口述,讓軍中的文吏代書。後來也學著自己寫,因為官一大,很多事務涉及機要,不要假手旁人。這麼多年下來,飽學之士倒不敢當,但是粗通文墨還是沒問題的。

    獨獨這一本奏馬虎不得,未必要字字斟酌,但卻要寫得合理合情又不矯揉造作。思之再三,他沾了墨,提了袖子,在紙上寫道「臣自宣和末勤王之事,至今逾二十年。賴道君、太上、先帝及陛下之威靈,將士之忠勇,屢破頑敵,驅逐丑類……」

    這文臣寫奏本,務必都要引經據典,開頭非得從古聖先賢的作品裡引用兩句,不如此便顯不出自己的才學來。可徐衛是武臣,當然不用這樣,連什麼引經據典也免了,直接說事。甚至於文采也可以不顧,哪怕是寫白話,只要能表示清楚意思就行。左右,也不會有人去苛責一個未及弱冠就舉義起兵的人作文太直白。

    「而今,女真數歷大變,金主得國不正,自顧且不暇,遑論南侵?契丹東歸,志在復國,倘國朝不犯其忌,亦當相安無事。天下漸趨太平矣。臣效命疆場有年,昔日未登宰執,每每親臨一線,雖身被十數創,亦臣本分。現年過不惑,難堪少年之時,近來舊創復發,以至行走遲緩,舉箸提筆亦諸多不便。醫者言,宜棄俗務,潛心靜養。臣思之再三,伏乞陛下准臣卸一切差遣,以養殘軀。宣撫司諸般事務,著宣撫判官及參謀參議等幕僚署理,當無妨礙。臣身受國恩,今上表請去,非不願受驅使,實不濟也。倘異日賤軀稍復,陛下有用臣之處,自當幡然而起,總戎就道。以上區區,惟陛下垂聽焉。」

    「太尉,天水郡公,川陝宣撫使臣衛,靖安三年,七月十九。」

    一氣呵成之後,徐衛放下筆,又仔細看了一遍,自認並無任何不妥之處,這才吹乾墨跡,裝入封皮。執在手中,若有所思。

    這道奏本一旦送抵行朝,引起震動那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但皇帝和朝中那些人會不會批准,這很難說。誠然,他們都希望把自己弄下去,但絕不是以這種方式。說不定,他們還會以為自己在撒潑耍融,借此要挾,不管他,一次再准,我再奏一次就是。

    正想著,窗戶被大風吹得吱嘎作響。徐衛心頭沒來由得一緊,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倒不是為自己,而為兩個兄長。他的「親兄長」徐四被解除了御營副使的差遣,如今掛著宮觀閒職,侄女在宮中境況又不好,嫂子的身體近來也一直欠安,想來日子也不好過。

    可更不好過的,應該是徐六了。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宰相獨攬朝政,權傾天下,眨眼之間就從高高在上的次相弄到泉州作個知州……比如徐衛現在,雖然削奪了王爵,但到底還是川陝宣撫使,如果讓他去作個知州,他肯定所跳著腳罵娘。所以,他寧願直接辭職,也不願意等人來一步一步往下搞。

    擔心歸擔心,可他現在身在川陝,心有餘而力不足,眼下只能先顧全了自己,才能替別人操心。

    又想一陣,起身吹熄了燈,屋子裡歸於一片黑暗。打開門,大雨正下得緊。

    因紫金虎被免了「知樞密院事」的頭銜,因此川陝宣撫司呈文中央便不能再用樞密院的青牌紅牌,因此他的奏本一直到八月初才送抵行在。說來也巧得很,他奏本呈進宮中的時間,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按規矩說,奏本到了,先送到有司保管,要麼次日,逢假就擇日再呈中書宰相或者皇帝。但是,先帝肅宗趙諶在位時就有規定,幾大宣撫司的急件,不分時間,直達中書。

    他本子送到中書時,上到宰相參政,下到僚屬都回家過節了,只留下了諸如中書舍人和知制誥在中書裡,以備皇帝有事召喚。徐宣撫奏本送達,中書舍人接了,一看,是直呈皇帝的上奏,並非行文中書的公文。也不敢拆看,心想著今日佳節,無論什麼急事,也要等到明日再說。便打算先留下徐衛的本子,那知制誥是個曉事的人,對最近朝廷內幕有一定瞭解,見是徐衛的本子,便勸說立即往宮裡送,徐太尉上本,必無小事。中書舍人聽了,一想也是,便送往了禁中。

    尚書右僕射兼平章軍國重事,秦檜官邸。

    秦會之在朝中行情看漲,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這府邸也逐漸熱鬧起來,尤其是今日中秋佳節,前來賀節送禮的人倒不至於踏破門檻,但卻把門子們忙得夠嗆。沒奈何呀,咱們相公升了次相,上台執政,便說麟王折彥質也要禮讓三分,何況這些朝官?

    剛送走魏師遜,便又見一輛車快速駛來,本以為又是哪位官人來巴結,有眼尖一眼看出這是宮中的車輛,也不去迎,忙入府稟報。

    車直接停大門口,簾子掀處,內侍省都知沈擇幾乎是跳下來的,你說他那小身板哪有這工夫?一落地就崴了腳,哎呦一聲,慌得隨他前來的小黃門一把撈住,連聲詢問。

    「休聒噪!走!」沈擇忍著痛,臉都扭曲了,在隨從攙扶下,一跛一跋往裡去。進了大門,那影壁還沒過呢,秦檜就迎出來了。

    見沈擇這樣,他驚問道:「沈都知,這是,怎麼了?」

    「真晦氣!到你門前就崴一下!」沈擇苦著臉道。

    秦檜聽得莫名其妙,這關我什麼事?你在我門前崴了腳,難道該著落在我身上負責?只是沈擇是皇帝和皇后跟前的紅人,他不敢得罪,親自伸出手去想要攙扶,口中道:「趕緊廳上坐著,看需不需……」

    「不需不需!秦相,趕緊吧,聖上召見!」沈擇甩著袖子催促道。

    「聖上?有甚要緊的事?」秦檜問道。

    「你別問那麼多!趕緊地,跟我去!車都在外頭備好了!」沈擇有些不耐煩了。

    秦檜方才回府沒有多久,公服也是才脫下,見沈擇這副模樣,心知必有急事,遂道:「勞煩都知廳上稍坐片刻,我去更衣,片刻就來!」

    「嗨!」沈擇極為不耐地歎一聲,一揮手,示意對方快去。隨從把他扶在廳上坐定,他也來不及看看腳,一個勁地揮手「你們也抓緊,陳參政處還沒人去呢,哎呦!」隨從走後,他感覺腳上越發地痛了,不禁懊惱起來。這個徐九啊,大過節的也不讓人舒坦!

    不過,他到底上表說了什麼玩意?把官家急成那模樣?也不讓自己看本子,就給攆出宮來,直叫請宰執速速到禁中議事。該不是……不會,他真要有異心,哪還會上本?那是什麼事?

    左思右想,不得要領,卻見秦檜怎麼還不出來?心頭越發急了,就在那廳上喊道:「快去催催你相公,別耽誤了大事!」

    「都知稍安勿躁,有甚要緊事至於這樣?」秦檜從後頭轉出來,帕頭且抱在手裡。

    沈擇一見,強撐站起來,那手跟潑水似地往外一勁兒地揮:「別磨蹭了,快走罷!」秦檜見真急了,大步就朝外去,沈擇一見,尖著嗓子喊道「你倒是走了,我怎麼辦!」慌得秦會之又折回來,攙了他往外去。

    等坐上了車,往皇宮駛去,秦檜心說這下不急了,總該告訴我怎麼回事吧?結果一問三不知,只說是川陝徐宣撫上了本。

    聽這話,秦檜心裡頓時「咚咚」那個跳!怎麼回事?徐衛說了什麼,把官家急成這樣?他不能不慌,只因打壓徐家,針對徐衛這一攬子事情,都是他主導的。搞成了,功勞自然他最大,搞砸了,黑鍋也得他背!這紫金虎想作甚?

    一路風風火火趕到禁中,皇宮大內,誰敢騎馬乘馬?遂下車步行,還得攙著沈擇,埋頭就往「勤政堂」去。半道上,參知政事范同攆上來,喘息著問道:「出了什麼事?急成這樣?沈都知,你這又是怎地?摔了?」

    沈擇不搭理他,只一味把頭朝前晃,示意趕緊走。見秦檜扶著吃力,范同搭了把手,兩位正副宰相,架著一閹人,你說這一幕怎麼看怎麼滑稽。

    到勤政堂,沈擇讓他倆鬆了手,胡亂抹了幾把汗,一瘸一拐進去通報一聲,隨後又跛回來,宣他二人晉見。

    堂上,折彥質已經神情陰鷙地坐著,皇帝耷拉著腦袋,跟霜打了似的,這兩位進去,正欲行禮,趙謹不耐道:「罷了罷了,都坐罷!」

    二臣謝過,跟麟王對面坐了。三人互相交換著眼色,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時參知政事陳康伯未至,皇帝等不及了,手中舉起一道奏本使勁搖晃,口中道:「徐衛的本,方才送抵!朕怎麼說的?寧可隱忍,也不要操之過急,打草驚蛇!現在怎麼樣?禍事了吧!朕再三地提醒你們,徐徐圖之,徐徐圖之,結果怎麼樣?削奪了人家王爵,又立馬讓劉光世出任宣撫判官,這,這,這叫欺人太甚!」

    他劈頭一頓訓,也不知是針對誰,倒把宰相們噴得有些找不著北!而且聽官家這話顛三倒四的,您到底站哪頭的?什麼叫「欺人太甚」,我們哪一樁哪一件不是跟陛下商量過的?

    好在,這些大臣們都知道皇帝是什麼品性,也不為奇,折彥質硬著頭皮問道:「聖上,不知徐衛所奏何事?」

    趙謹發洩一通,勉強出了因為驚疑而鬱結於心中的氣,此時見首相問,歎了一聲,將本子遞了出來。沈擇一跛一跛上前接過,趙謹見狀道:「你又怎地?」

    「小人一時不慎扭傷,並不妨事。」沈擇躬身答了,便將徐衛奏本轉交折彥質。

    麟王雙手接過,展開來看。初時,看到徐衛追憶二十來年抗金生涯,並沒有表示,再後,又看到他分析如今天下局勢,才稍加認真。哪知後頭話鋒一轉,看得麟王眉毛猛地一擰,再也舒展不開,臉上神情也是越發地凝重了。

    他方看畢,陳康伯就到了,行禮畢,坐在他下首,折彥質遂隨手遞給了他。陳參政接過看了,不見任何反應,又請內侍轉交秦檜。

    秦檜等得心焦,幾乎是搶過來,因為急,也沒法細看,專撿緊要的。偏生徐衛字跡潦草,你若不仔細,還真沒法看。可是苦了他,瞪大眼睛一字一字地認,當看到那句「准臣卸一切差遣」時,他抖了一下。閱畢,怔怔出神,卻忘了轉給范同,只直對方假意咳嗽提醒,他才省悟。

    「徐衛請辭,如之奈何?」趙謹的目光在宰執大臣臉上一一掃過。回應他的,都是低頭沉默。

    不怪宰相們沒主意,只怪這事來得太突然,根本沒有絲毫預兆。但是個正常人,都會認為,徐衛即使知道朝廷用意,也必定想盡千方百計阻攔,這下倒好,人家也光棍,好似知道要整治他,乾脆自請辭職,而且辭個乾淨,一切職務都不要了,要養病去。

    這本來是「勤政堂」中諸人最終之目的,現在只須答覆一句,就完事了。可問題是,誰敢去答這一句?徐衛入陝二十年,川陝保持一種相對「獨立」狀態十餘年,神武右軍上上下下都跟徐衛有莫大的關係,此刻,他撂挑子走人,沒人能接得下這個攤子!

    「卿等怎都不言語?主意是你們出的,如今徐衛要走,怎麼辦?朕准還是不准?」趙謹催問道。

    折彥質想了想,答道:「聖上,眼下斷斷不能准了他。以徐衛在川陝之權勢聲望,一時無人能夠取代。倘若他一走,川陝恐生變故,又尤其是陝西。臣料,徐衛這一本,並非真想辭職,不過是看出了朝廷用意,以退為進,借辭職要挾。如今川陝還離不開他,只有暫時隱忍,安撫為宜。」

    「不錯,聖上宜好言安撫,以慢其心,只要穩住了他,川陝並非鐵板一塊,徐徐滲透,早晚有將他連根拔起的一天。」范同也附議,又停片刻,補充道「想是削奪王爵和劉太尉之事驚動了他,借此報復。臣以為,不若復他王爵,以免節外生枝。」

    削奪徐衛「太原郡王」爵位,是秦檜出的主意,現在范同如此這般說,便是有針對他之意,他還怎能坐得住?但這事太大,倉促之間,他不願意信口開河,因此保持沉默,倒像是認了范同的指責。

    趙謹見狀,便有些責備的口吻:「秦卿,前日削徐衛王爵時,你說定然無事。如今……」

    「請聖上恕罪。」秦檜起身俯首道。

    趙謹哪是想聽這個,歎道:「朕不是想追究誰的責任,現在事情出了,總得拿出個辦法才是。徐衛稱病辭職,麟王說不準,你的意見呢?」

    「臣,也認為,此刻若准徐衛去職,川陝恐生變故。」秦檜道。

    「這就是了,既然不准。那朕該如何安撫他?」趙謹又問。

    秦檜這道不假思索:「他既以辭職要挾朝廷,朝廷若要安撫他,就只能從其所願。」

    折彥質聽到這裡,質疑道:「徐衛所願,想必是復其郡王爵,調走劉光世,恢復之前境況。這,能從他所願麼?」

    秦檜顯得有些被動,一時答不上來。趙謹煩躁不已,開始發牢騷:「早知今日之事,當初就不應該輕易動川陝的心思。朝廷若不斥責、不削爵、不收權、不掣肘,徐衛定然還是安心作他的川陝長官,又怎會生出這些事來?」

    大臣們心下嘀咕,這叫怎麼話?這不諱疾忌醫麼?

    還沒完,趙謹又道:「甚至,當初就不該准徐良請辭。現在倒好,徐衛有樣學樣,跟他堂兄一般,自請解職。想是知道朝廷要整頓,索性自己了斷了!徐良出朝,朕還有你們可用,徐衛若走,誰人能為朕統率西師?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罷罷罷,既然不准了,你們拿出個具體的措施來,怎麼安撫他?復王爵沒有問題,有必要調走劉光世麼?這處置大權,還能不能還給他?」

    「聖上,這萬萬不可!」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09:26
第八百四十七章

    「朝廷自有法度,若朝令夕改,天子威嚴何在?」秦檜急道。要是復了徐衛王爵,調走劉光世,再把處置大權還他,那我們這一向絞盡腦汁豈非全白費了?

    「是秦卿你說的從其所願,這些難道不是徐衛所願麼?」趙謹問道。

    秦檜心知在場沒一個靠得住,皇帝是個沒譜的人,其他幾個宰相參政事到臨頭都顧著撇清自己,沒暗中捅刀子扯後退就不錯了。這事是自己一力主導的,最終還是要落在自己頭上,這時候沒法往回縮,遂道:「官家,徐衛以辭職要挾朝廷,原本不該縱容。只是現在還離不開他,沒奈何,只能隱忍。他的王爵可不必復,劉太尉和處置大權也不改。可以用其他方式,表示朝廷的優待。」

    「例如呢?」范同在一旁問道。

    「例如,追封他的父親徐彰,伯父徐茂,叔父徐紹,再不然,就提拔徐家子弟。左右讓他知道,朝廷有所讓步就是。總之,大政方針一旦確定,便不能隨意更改。此前種種,都是官家下了詔書,發了御札,潑出去的水怎麼收回來?」秦檜道。

    折彥質暗思,若是調走劉光世,還給徐九處置權,將來想再下手就不好整了。秦檜說的倒也是個辦法,一念至此,附和道:「臣贊同秦相建議,若是朝令夕改,只會助長其氣焰。」

    「可行麼?徐衛會領情麼?」趙謹不放心的是這個。

    秦檜面色突然一沉:「他如果不領情,那此人,就留不得!異日,必為聖上和朝廷心腹大患!」這話說得極重,上到皇帝,下到宰執,都為之側目。

    折彥質稍後道:「以臣對徐衛的瞭解,他是個明白人,應該會見好就收,不會太過分。」

    趙謹想了想,點頭道:「罷,既是如此,你們商量著辦吧,具體條陳報上來,朕批就是。」

    當下商議定了,宰執大臣自回中書,命有司辦理此事。有上頭授意,下面的人辦起來也麻利,很快就拿出具體的方案。徐衛先父徐彰,伯父徐茂,都追封太保,而他的三叔徐紹,則追封為「鄭王」。有宋一朝,追封去世的大臣為「郡王」的不少,但追封為「王」的,兩支手就能數過來。緊接著,徐衛的親侄子徐亮、堂侄徐翰、徐煥都被官升一級。他的兒子徐虎因為年紀還不到,要不然,弄個九品階官是沒有問題的。

    這些忙完,皇帝趙謹親筆草詔,駁回了他請求辭職的本子。當然話是說得很軟的,高度評價徐衛幾十年來為國出生入死而立下的赫赫戰功,又表彰他「全陝興川」之功業,又說朝廷視其為西北長城,斷斷是離不開的。有病,咱就治,川陝的醫者不行,朝廷派御醫也可以。總之,不准辭職。

    十七天,皇帝的御札送抵興元府,徐衛瞄了幾眼,當日再上一本,立即又送往行在。當然,這次上本首先就要感謝皇帝對徐家的浩蕩皇恩,並且再次說明,身體確實不允許,而且現在局勢太平了,川陝離開誰都一樣。懇求皇帝批准他辭職。

    又二十天左右,他的本子攤在趙謹案上。這一回,杭州行在的君臣們有些不解了。若說徐衛是要挾朝廷,那麼當追封他的先人,提拔他的子侄之後,應該見好就收,怎麼還堅持求去?難道真是想恢復從前的特權?如果是這樣,那他真是下定決心,跟朝廷對抗!

    趙謹整了一個騎虎難下,悔不當初。早知如此,就不讓徐良出朝,也不動川陝心思!折彥質和秦檜等大臣也感到十分棘手。徐衛若是執意與朝廷對抗,現在還真沒有解決他的準備!西軍兵權握在他手裡,倘若有個閃失,那禍事就大了!

    參知政事范同甚至提出,萬一把徐衛逼急了,以他在川陝的根基就算不造反,裹脅軍民投了敵可怎生是好?這話把皇帝嚇得不輕!

    然折彥質反駁道,哪怕這世上誰都可能降金,徐衛也不會。首先,他跟金軍打了二十多年,死在他手下的金軍無法計數,他降金不是自尋死路麼?其次,說起來,徐衛也算跟女真人有殺父之仇,正所謂不共戴天,他怎麼可能投敵?

    如果不是因為范同的劉家背景,折彥質真想批他幾句,因為這話簡直太弱智了!

    但此時,秦檜進言說,徐衛是不可能降金,那誰敢保證他不會投遼?他跟契丹人的關係可是不錯的!當初是他一手促成宋遼結盟,還多次互派使者問候,遼帝耶律大石甚至精選寶馬送給他!而且西軍跟遼軍還有並肩作戰之誼!他如果鋌而走險倒向契丹人……

    折彥質震驚於秦檜的陰險和毒辣。徐衛此刻,仍是西軍統帥,大宋功臣,就算跟朝廷有些摩擦矛盾,也都沒有涉及到原則性的問題。可秦會之非要生拉活扯,把徐衛往叛國投敵的框子裡套。徐紹徐良父子當年起用此人,可能萬萬沒有想到有今天吧?

    麟王沒有再替徐衛說話,因為此刻,他與秦檜等人坐到同一條船上。如果替徐衛發聲,那他就會成為異類!

    趙謹徹底沒了主意,因這事是秦檜主導,便一應推給了他。然秦會之此時也很為難,攤牌吧,風險太大,搞不好就會出事!縱容徐衛吧,又實在不甘!

    正當杭州一幫人沒有主意時,徐衛好似知道他們下不了決心,第三本又來了。這一次,徐衛幾近「哀求」,說我連字都快寫不了了,腳也快走不動了,眼看著冬天快到了,聖上你就看到我往日的功勞份上,可憐可憐我,讓我辭職吧,實在幹不了啦!

    趙謹君臣一看那奏本字跡,確實比前兩回還潦草。心說徐衛莫非真的舊傷復發,病得很嚴重?莫非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辭職?這不可能吧,他一手經營的成果,這麼就放棄?就連自認在朝中最瞭解徐衛的折彥質也拿不準了,暗思,莫非是我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徐衛雖是個武臣,卻這般高風亮節?真要功成身退?青史留名?

    大臣們還有猜疑,皇帝卻有些信了。因為不管是趙桓、趙諶,還是當今趙謹,對徐衛的印象都很不錯。首先,徐衛在處理對皇帝和朝廷的關係上,一直很謹慎低調,從來沒有跋扈不法的事情。其次,這廝也很會來事,不管誰在位,他都會找機會表示忠誠。沒事就自請入覲,這在武臣來說,非常難得。再不然,就像前段時間,金國送的錢財統統上交朝廷,戰馬給送到江北聽有司調配,連仇人也交給皇帝,請皇帝給他作主。凡此種種,舉不枚舉,如果不是最近這幾件事的影響,他在趙謹心目中的形象,簡直可以和興唐名將郭子儀相比。

    趙謹對這幾個沒見過幾次面的西軍統帥一直有著良好的印象。即位以後,徐衛的表現,也讓他非常滿意。但滿意歸滿意,涉及到趙氏江山社稷,他還是本能地謹慎。所以,同意秦檜等整頓川陝。

    直到徐衛上本請辭,大臣們異口同聲,都說徐衛在要挾朝廷。他對這位軍事統帥的印象,才有所改變。但現在,徐衛連上三本求去,他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原來,徐衛真是個忠臣?

    可他相信沒用,大臣們都還在揣測,直到劉光世的本子不失時機地來到。

    劉光世當日去徐衛府上探望,乍一聽對方有辭職的意向時,他就想上奏。但又怕拿不準,貿然上報朝廷不合適。因此一直在觀察,徐衛一連幾個月都不怎麼管宣撫司的事,連例行的防秋檢閱,也請他代勞。而且,宣撫司一眾幕僚,對他都沒有暗中掣肘,合作得還不錯。劉光世前思後想,認定徐衛確實想辭職,這才上報了朝廷。

    有了劉太尉的上奏,趙謹確信無疑,兩天裡,就兩次在閒談時對沈擇說,徐衛這人不錯,難怪先帝在時時常稱讚他。而且兩次說的話,都一般無二,幾乎隻字不差。

    便連折彥質也信了七分,心想,若換成是我,能這麼不戀權位麼?秦檜雖然不完全信,卻有了另一種思路。你不是極力求去麼?我不管你是真是假,先准了你,看你怎麼辦!你若是假心,就讓你騎虎難下!

    最終,行在君臣形成共識,批准徐衛辭職。秦檜也不知對徐家哪來那麼大的仇恨,都到這步田地了,還動著歪心思。向皇帝建議說,若徐衛是真心辭職,便調他回中樞來,委個閒職,讓他養病就是。至少,杭州的條件也好些不是?

    其實,他是想把徐衛弄到江南控制住,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可趙謹卻沒同意,人家都病成那模樣了,還怎麼來江南?若強迫於他,豈不寒了忠臣之心?若有個好歹,傳出去,天下只怕議論洶洶,還是別打這主意。除皇帝外,折彥質也不同意,秦檜只好作罷。

    准徐衛辭職這事算是定下來了,可還不算完。他的功勞、聲望、級別在那兒擺著,你不可能當對待普通官員辭職一樣,皇帝可能是因為心中有些不好意思,打算復徐衛王爵,仍給全俸,等於是讓他休病假。另外,徐衛何去何從,聽其自便。

    所有人都沒意見,獨秦檜反對。現在說徐衛是真心,還為時尚早,日久才見人心,不宜復其王爵。徐衛離任之後,也不能聽其自便,只要他在,就是一個隱患。所以,絕對不能讓他遷居陝西!如果朝廷要表示優待,讓他仍領全俸,再賜些錢財就是了。

    趙謹覺得秦檜有些太過於小心和固執,但考慮到他也是為朝廷著想,遂從其言。准徐衛辭職,仍以正二品太尉待遇領全俸,並賜錢二十萬貫,又賞了許多珍貴藥材。皇帝還另外寫了一封親筆信給徐衛,大意是讓他安心靜養,朕和朝廷早早晚晚還要倚仗你的。

    十月,興元府,兩興安撫司衙門。

    兩興安撫司一直是宣撫司直轄,長官王彥也是徐衛的老部下。這日,徐衛拖著「病軀」來到安撫司,對外只說是跟這個離得最近的老部將敘敘舊。

    王彥親自把徐衛迎進衙門,坐了他的簽房。看徐宣撫走路那吃力的模樣,王彥很是揪心,親手將老長官扶坐到椅子上後,他道:「宣撫相公,卑職早就想去探望,現在當下時機不對,恐惹閒言,因此一直沒去。看相公這架勢,卑職心裡不安。」

    徐衛笑笑,拍著老部下的肩膀道:「沒事,舊傷而已,多少年了。倒是你,春秋已高,平時多注意才是。我聽說,你軍務之餘仍好狩獵,年紀上來了,多注意才是。」

    「謝相公關懷,卑職雖然有些年歲,還身體一向康健。」王彥笑道。頜下鬍鬚,已經白了一半。徐衛看在眼裡,竟有些感懷,當年跟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如今老的老,死的死,時間過得還真他娘的快啊。

    說了一會兒閒話,徐衛對王彥道:「子才兄,想是本月之內,我就要走了。」

    王彥聽了這話,關切道:「朝廷批下來了?」

    「倒還沒有,但想來不會有什麼意外。陝西我呆不了,打算去四川。臨走之前,來看看你,有一樁要緊的事,你心裡有個底。」徐衛道。

    「相公請示下。」王彥道。

    「我離職以後,十有**劉光世要主持川陝事務,朝廷不會派別人來。他有幾斤幾兩,我多少知道一些,旁的都不擔心,只一件。前些時候,他曾到我府上來,說是想裁撤環慶經略安撫司,將所屬部隊,劃歸宣撫司直轄。你司本就直屬於宣撫司,環慶軍一來,劉光世不可能讓你控制他的嫡系人馬。」

    王彥聽到這裡,臉色一變,頓時站起身來:「他敢……」

    「坐下。」徐衛招招手。「急什麼?聽我說完。」王彥這才坐下去,仍舊一臉怒意。

    「我就是知道你的脾氣,所以才來提醒你。倘若劉光世整編兩興安撫司,你切不可與他置氣,更不可使性子要挾。你是我的老部下,軍中又素有威望,我料想他不敢免你的職,多半還是會將你留在軍中。你記住一點,不管再難,只要你在軍中,就如同我在。你要是意氣用事,撂了挑子才正中他下懷。你是根釘子,給我釘在軍中!」徐衛嚴肅地說道。

    王彥雖不敢抗命,但還是問道:「那卑職得釘到幾時?」

    「這還用問麼?」徐衛笑道。

    垂了頭想了片刻,王子才道:「卑職遵命就是,他縱然讓我去養馬,我也認了!」

    「我離職以後,你若有事,可找張慶等人。行了,多的我也不說了,讓你叫的人來了麼?」徐衛問道。

    「回相公,一早就叫來了,此刻正在右廂裡。要召他們來麼?」王彥道。見徐衛點頭,他便起身出去吩咐。

    不多時,便瞧見幾個鐵塔也似的人物踏入簽房。這幾人年紀相差較大,老的怕有五十開外,少的也卻二十出頭,而且一打眼就知道不是漢人。漢人有誰結辮子的?但他們也絕對不是女真人、契丹人,黨項人。因為他們雖然結著兩條辮子,頭上卻沒有剃。而且這幾人看著身份都不太低,他們雖然穿著本民族服裝,但腰裡卻都紮著大宋武官的制式帶子。一進來,也不敢去看徐衛,全都跪在地上,也不像漢官那樣唱諾說敬語,只伏拜著等候訓示。

    「都起來吧!」王彥朗聲道。

    幾人起身後,仍不抬頭,個個盯著腳尖。徐衛顯得很和氣:「罷了,都別拘謹,我今天找你們來,是敘敘舊,怕以後沒這機會了,都坐。」

    那幾人也是悄無聲息地落坐下來,徐衛目光落在那最年老的身上,問道:「剛鐸廝,你到我軍中幾年了?」

    那人年過五旬,極其雄壯,他身上穿的乃是吐蕃人的服色,但腰裡卻紮著一條大宋武官常見的御仙花帶,顯示級別不低。聽徐衛問起,他就想站起來,卻被對方制止,遂坐著回答道:「小人有幸效命太尉麾下,已十年有餘。」

    你道他是誰?當年,王庶和徐衛同為宣撫副使,分理川陝,徐衛因西涼吐蕃侵擾邊境,甚至攻城城池,殺死地方首長,震怒之下,發動熙河軍鎮壓反擊。先後攻破仁多泉城,濟桑城,俘其酋長,收撫羌眾數萬帳,拓邊三百餘里。為了保持地方安定,徐衛仍舊委任西涼吐蕃諸部的酋長為官,但卻將他們兒子帶到西軍中來作為人質。

    這個剛鐸廝,就是當年最大一支吐蕃武裝首領,彝生者龍的長子。他有個妹妹,年紀不大,本事不小,在戰場上把徐衛的汗血寶馬都奪了去。剛鐸廝被帶回陝西以後,先是委以各種空銜,後來徐衛將秦鳳境內的番兵編了幾營納入正規軍序列,便任命他作了指揮使。

    跟他同來的其他人,無一例外,都是西涼吐蕃以及邊境其他少數民族勢力首領的兒子。有的是被迫為質,更多的,卻是自願被送到徐衛麾下來,以示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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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八章

    「十年?倒不覺得啊。」徐衛看向王彥笑道。

    「是啊,一轉眼的工夫。」王彥也點頭道。

    徐衛嗟歎一番,對剛鐸廝道:「你想家麼?」

    想也不想,剛鐸廝回答道:「有幸效命太尉麾下,早晚聽王安撫教誨,小人不想家。」

    徐衛聞言搖頭道:「你到我麾下十年,旁的沒學會,倒把這場面話學得一套一套。我本是河北人氏,在這川陝二十年,風土人情相差也無幾,且河北至今讓女真人佔著,我都還時常思念,你怎麼就不想家?」

    剛鐸廝無言以對,因為他們這些人是怕極了徐衛。對他們來說,大宋皇帝只是一個抽像的概念,好比天上的神仙一樣,只知道有這麼一個存在。而徐太尉卻是實實在在操縱著局勢的大人物,是沿邊各族的共主,不管你黨項、吐蕃、回鶻等等諸羌,如今誰不懾服?誰敢捋他虎鬚?自從當年自己父子兄弟被彈壓下去之後,徐太尉就一手委任官職,一手多方控制,已經十幾年沒人敢生事了。

    王彥此時道:「相公問你話,你就照實回答,不必有什麼顧忌。」

    剛鐸廝仍舊不敢隨便開口,只是沉默,徐衛見狀:「罷了,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我聽說你父年初時去了,你身為長子,沒什麼想法麼?」

    「回太尉,小人……一切但聽太尉安排。」剛鐸廝俯首道。

    「你父親當年雖然跟我有什麼衝突,但十幾年來也是因為他,西涼吐蕃十幾年一直保持安定,功勞還是有的。他如今故去,有司自會按照制度,所有撫恤追贈之事一切從優。但是,他留下來這都巡檢使的位置,我考慮再三,還是你回去接任的好。現在雖說有熙河經略司管著,但番漢畢竟有別,你們吐蕃人的事還是由吐蕃人管。」徐衛道。

    剛鐸廝萬沒料到今日太尉召見,竟是為了這事?心下由緊張轉為狂喜!如果此事能成,非但脫了這牢寵,自己更成為者龍兩族的首領,數千帳部眾的領袖!

    心頭一喜,當即起身下拜:「小人謝太尉栽培!」

    「別急著謝,我這個人向來喜歡把醜話說在前頭。你們父子當年犯邊,本是死罪。我從番漢大局出發,不但免了你們的罪過,還委以重任。我圖的是什麼,你心裡清楚。回去以後,但敢違我號令,我容不了你!」徐衛指著他告誡道。

    剛鐸廝又拜一次:「者龍兩族自是唯太尉馬首是瞻,絕不敢有二心!」

    徐衛手一抬,示意他起來,又對其他人說道:「你們蘇尾族、揭家族、悖家族、歸娘族四家,多年來遵守節制教化,我很滿意。你們四人也可以回去,告訴你們的父兄,有我徐衛在,我定會照拂你們族人,大家都相安。尤其是蘇尾九族,李顯忠跟我有些淵源,如今又是神武左軍的大將,你回去告訴你兄長,邊境上番民之事,我很少插手,只要不涉及原則性的問題,叫他好自為之。」

    李顯忠,原名李世輔,他們家從唐代起,就一直世襲「蘇尾九族巡檢使」,蘇尾是黨項大族,當年他父子二年逼不得已,隨時任鄜延帥的張深降了金。但他李家父子心繫故國,一直圖謀回歸。事洩,李家幾遭滅門之禍,只有李顯忠率二十餘騎逃亡西夏,得夏主重用,後來在徐衛協助下,回歸大宋。

    那四人都喜出望外,紛紛感謝徐衛恩德,拜辭太尉之後,自然是歡天喜地的回去準備,返回故鄉。

    十月下旬,皇帝的御札,親筆信,以及政府的省札先後送到興元府。准徐衛辭去一切實職,並送來了豐厚的賞賜。紫金虎照單全收,跟劉光世象徵性地交割了公務,一切妥當之後,正式卸任。

    劉光世雖然心頭暗爽,但表面上還是對徐衛十分尊敬推崇,當徐衛最後一次出現在宣撫司,臨別之際,他親自送出門,又親手把徐衛扶上轎子,並再三表示說,一定遵循徐衛的既定方針,振興川陝,和好番漢。徐衛還裝模作樣的說了幾句臨別贈語,無非就是提醒劉光世,川陝之民受戰爭之苦已久,如今首要的便是與民休養云云。

    劉光世表示接受,但話裡話外,都在探聽徐衛去職之後,有何打算。紫金虎也不瞞他,直言陝西不相宜,還是四川比較適合休養過日子。劉光世一聽這話,心裡有了底。朝廷特意交待他盯著徐衛,盡量阻止他遷居陝西,如今既說要去四川「養老」,那就沒事了。

    你道徐衛要辭職,為什麼以「傷病」為由?這是有考慮的,唯以「傷病」作為借口,朝廷才沒有辦法把他調去江南。我這手也不好使,腿也不利索,你們好意思讓我山高路遙,車馬顛簸麼?沒有這道理。

    交割公務之後,徐衛歸家,很快就變賣了房產田地。你既然作出了辭職養病,遷居四川的樣子,那就得演得真一些。這些,劉光世都看在眼裡,甚至徐衛有幾十頃最好的良田,還是他讓人買下的。自然,這一條是絕計不會上報朝廷。

    但是這,就引出一個問題。徐衛辭職,體制內的人知道這消息,然外頭的人並不知道。他也有意低調處理,不願聲張。但是,堂堂川陝長官,賣房子賣田地,所為何事?消息很快傳出去,興元府士紳百姓都在議論,懷疑徐宣撫是不是要走了?難道是榮升,要回中央去作宰執?此時,他們斷斷不會想到,徐衛是辭官。

    後來,事情還是洩露了出去。興元百姓都知道,徐宣撫去職了!變賣房產田地,就是準備離開!這一下可不得了!

    徐衛的威望不用說,川陝得以保全實賴他力,這一點老百姓心中是有數的。但如果只是有威望,百姓只會畏他,不一定會打心底尊重。自從最艱難的時期過去以後,徐衛就一直著力恢復川陝秩序,與民休養,尤其是近些年,幾乎沒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一門心思謀發展。老百姓心中有桿秤,是感念他的。

    再者,徐衛在川陝執政這麼多年,除了應付戰爭之外,斷斷沒有害民擾民之舉,還頗多建樹,說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不為過。說百姓純樸也好,愚蠢也罷,對這種「好官」,那絕對是感激涕零的。

    一旦知道徐宣撫去職,坊間人言洶洶,老百姓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呀?這十幾二十年宣撫相公一直坐鎮川陝,怎麼突然間就要去職?受民間傳說影響,興元百姓頭一個反應,就是朝中出奸臣了。有奸臣他就得害忠臣,徐宣撫八成也是這樣。

    如此一來,更為徐衛平添了幾分悲情的色彩,百姓不斷念叨他的好,紛紛打聽他辭職之後,又變賣房地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幾時走?咱們旁的作不了,去送送總是應該。這事傳到徐衛耳朵裡,他立即命令府中上下人等,不得洩露行蹤。

    如果說他離開興元之日,搞得興元府舉城來送,還整出揮淚而別的場面來,沒什麼好處。傳到有些人耳朵裡,也只會招人忌恨,所以他決定,悄悄地走。早在皇帝的批准下來之前,他就已經派了府中可靠的人,去梓州作前期準備。

    選擇梓州作為「養病」定居的所在,是基於幾點考慮。首先,梓州在四川,亦即後世之四川三台、射洪、鹽亭一帶,離陝西較遠,不會讓人覺得他雖然辭職,卻還是在影響陝西局勢;其次,現任梓州知州是他自己人,這會省去不少麻煩;最後,梓州是個寶地,當年徐衛曾經到過這裡參加軍事會議,對該地的印象十分良好。

    他也考慮過成都,但成都是四川首府,人多,勢力雜,也不清靜。反不如梓州這個山明水秀,恍如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更適合「歸隱」。

    他的下人到了梓州,有官府的協助,一切都好辦。很快便在該州射洪縣城購置了房產,據說位於涪江岸邊,金華山下,山上就是唐代文豪陳子昂的讀書檯舊址。準備停當,徐衛便欲舉家遷往梓州。

    這一日,已是冬月底,再過一月,就是春節。在興元府呆了這麼多年,說沒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府中的女眷們頗有些不捨,再加上徐衛辭職,內情家人並不清楚,不免有些傷感。

    僕人們正在緊張地搬遷行李家俬,徐衛身著便服坐在廳上,安靜地喝著茶。此刻,他已經不再是手握大權的川陝長官,亦不再是威風八面的西軍統帥,只是帶著太尉頭銜的閒官一名。想想朝廷還真幹得出來,我他媽都退隱了,也不說升一級「養老」,忒沒點敬老尊賢的意思了。

    「太尉,行李已經全部裝車,隨時可以走了。」府中管事,是張九月昔年一個僕婦范乾娘的兒子,行事很踏實,徐衛家中事很多都借重他。此人與徐衛年紀相仿,頂著徐府管事的頭銜,興元城誰不高看他一眼?但徐衛欣賞的就是此人低調踏實。

    「好,去請夫人吧。」徐衛點頭道。

    范管事應一聲,卻沒走,道:「太尉,小人們在外頭裝車,街市上百姓瞧了真切。起初不以為意,但此刻,外頭已經聚集不少人。恐怕,要快些走,遲了,場面就大了。」

    徐衛一聽,茶也不喝了:「這是正理,快,請夫人她們速來。」

    范管事領命而去,到了後堂,只見夫人,祝姨娘,兩位姑娘都聚在一處,此情此景,難免傷心,向來性情柔弱的二姑娘徐妠還抹著眼淚,獨獨不見衙內徐虎。范管事過去問了,都說不知道,這可急壞了他。吩咐人滿府上下地找,也不見人影。這個小祖宗,這種時候怎麼還亂跑?人上哪去了?沒奈何,先請了夫人姑娘們出去。

    「不見了?什麼時候見到過他?」徐衛皺眉問道。

    「哎呀,這,都忙著收拾打點,也沒誰注意他,一不留神,不知跑哪處去了。」祝季蘭回答道。

    張九月也有些急了:「不然,派人四處去找吧。」

    「這使不得,一找,耽誤時刻不說,還容易聲張。」范管事道。

    徐衛有些生氣,道:「罷,你們先登車,我……」話沒說完,就聽外頭喊道「衙內回來了」眾人望去,只見徐虎一陣風地跑進來,大聲道「都齊備了,走罷!外頭好些人!」

    祝季蘭暗道,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你爹辭了職,要搬離興元府,你還跟過年似的高興個什麼勁?慌忙上前拉了他道:「這什麼時候你還亂跑?看把你父親急得,還不快去認錯!」

    徐虎一怔,上前來俯首道:「父親。」

    「跑哪去了?」徐衛冷聲問道。

    「回父親,今日便要走了,兒總得跟興元的弟兄友人們告個別。方才從馬大哥府上出來,他們一家都想來送,我只推說父親大人不想張揚,好意心領了,請他們珍重,這才脫了身。」徐虎回答道。

    「哼,你小子這才多大,怎地?還朋友滿興元了?」徐衛嘴上雖這麼說著,但心裡卻著實高興。兒子年紀不大,但有自己的朋友和圈子了,這是件好事情。而且徐虎的朋友,徐衛大概知道一些。雖然都是官宦子弟,但並非整日地鬥雞遛狗,惹事生非之徒,都是跟他從小一處頑耍的發小。

    當下,一家人齊了,便出門登車。誰知,出大門一看,外頭早已經人頭攢動!把兩位姑娘駭得不敢露面。徐衛上前一瞧,只見這整條街,人街頭到街尾,擠滿了人。一看到他露面,人潮頓時洶湧起來!

    「范大,請夫人姑娘們登車先走。徐虎,你跟我坐一輛。」徐衛疾聲吩咐道。

    當下,丫頭僕婦們便簇擁女眷上車,手忙腳亂的,好在百姓也不生事,由得她們車馬先走了。徐衛和徐虎兩父子立在台階上,感覺這場面,如果沒半點表示也說不過去。徐衛不想發聲,便離了兒子的攙扶,站定,拱起手,作個四方揖。

    這個動作,直接引發了百姓的熱情,一時之間,人聲鼎沸!百姓終究還是念著他的好!徐衛不敢逗留,便在兒子攙扶下登了車,那週遭百姓都湧過來,跟著他的車跑,口中說的,無非也就是一路順風,多多保重之類的話。

    徐家的隊伍一路出了興元南門,百姓還追著不放,直到了出城,徐虎掀起簾子朝後望,都還看到許多百姓堵在城門口眺望。

    放下簾子,這小伙子歎道:「百姓感念父親恩德,所謂公道自在人心,想來就是這樣了。」

    徐衛的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而晃動著,笑道:「你懂什麼?百姓此時送別情意,自然發自內心。但過了今日,人家日子照樣過,興許過完了年,也就忘了我這個人了。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離了誰,日子都得過。」

    徐虎聽了,也不說話,悶著想了半天,才道:「爹,我聽人議論說,是劉光世搶了父親大人的位置。」

    「我不讓,他也搶不去,沒這回事。」徐衛閉著眼睛道。

    「那父親為何要辭職?」徐虎不解地問道。

    徐衛仍舊沒有睜眼,笑道:「兒子,有時候,形勢所迫,硬拚或許拚得過,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事實在不划算。既然硬闖有可能會撞得頭破血流,那不如退一步,以退為進。」

    「這進一步多難啊,憑什麼要退?」徐虎卻有自己的道理。

    徐衛睜開眼睛,看著幼子,笑道:「這話倒有些名堂,這作人作事,得講究策略。尤其是這官場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是非分明,這裡頭就是一潭渾水,想要摸魚,那就得睜大眼睛看清楚了再下手,機會不是隨時都有的。一旦下錯了手,你不但摸不著魚,還有可能跌進水裡,這潭水,可深著呢。」

    徐虎畢竟年紀還小,閱歷也有限,對這話似懂非懂,遂不作聲。徐衛見狀,拍拍他手:「別急,你還小,將來肯定是要作官的,你也沒別的選擇。等你作了官,你就明白為父這番話的道理。」

    徐虎應了一聲,歎道:「若說起作官,兒子還是情願跟父親一樣,上陣殺敵來得痛快。父親總叫我讀書,但大丈夫應該像衛霍那樣,提大軍縱橫四方,追亡逐北,建立不世之功業,又豈能窮一生於筆硯之間,作個尋章摘句的腐儒?」

    在這時代,兒子在老子面前說這樣的話,還算少見的。徐衛卻敢不惱,道:「你是因為生成了我的兒子,所以有這種想法。且不說讀書對你將來的仕途有多少幫助,單就一點,讀書可以明理,可以陶冶一個人的性情,可以培養一個人的思維,簡單點說,讀書能讓你更聰明,更智慧。披堅執銳,提大軍縱橫天下,當然痛快,但有勇無謀,終究是一介莽夫。記住老子的話,你會少走許多彎路。」

    徐衛看他神情,並非真的信服了,撫著兒子的頭笑道:「算了,我現在說給你聽,你未必聽得進去。有些事,不撞南牆,是不會回頭的,對吧,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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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九章

  徐衛真的走了,走得非常乾脆麻利,絲毫不拖泥帶水。交割公務、變賣地產、舉家遷居,沒有拖延不前,沒有討價還價,沒有旁枝末節,如果說他是以辭職要挾朝廷或者有其他什麼圖謀,能這樣麼?

    所以,當杭州清楚這一切後,皇帝大臣都放了心。自然的,還有一些不解。但這種不解幾乎可以忽略掉,太祖皇帝陳橋受禪後,就不動干戈,以一種非常平和的方式,解除了開國功臣們的兵權。當時,那些追隨他打天下的老弟兄,也不曾見有誰反抗或者說牴觸?在一個「文治」的國家裡,武臣就應該是這樣。

    甚至連秦檜也終於相信了,徐衛不但辭職,而且非常自覺地選擇遷居四川,離開陝西,他的根據地,一切都好似在為朝廷考慮一般。秦檜當然不相信徐衛有這種高風亮節,他將徐衛這一系列的舉動解讀「識時務」。天下太平,就該刀槍入回,馬放南山,這是大勢所趨,任何人都不可能逆潮流而動,包括徐衛。識時務者為俊傑,所以,徐衛也算是個俊傑吧。

    但是,秦檜認為這並不意味著,徐衛這個潛在的威脅從此消除了。他雖然去職,放下了權力,但其在川陝無與倫比的影響力仍在。對待徐衛,還要聽其言,觀其行,一直盯著他,不能放鬆警惕。

    有鑒於此,他提醒權代宣撫使職權的劉光世。要隨時注意徐衛的一言一行,但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報告朝廷。

    秦檜雖然不打算就此「放過」徐衛,但就個人角度而言,徐衛對他沒什麼威脅。反而是出知泉州的徐良,才是秦會之的心腹之患。徐良雖然出朝。他的黨羽也散了,但是和他的堂弟一樣,餘威仍在。

    而且徐良顯然不如他的堂弟低調。雖然人離開了中樞。離開了權力核心,但「心」還在朝廷。正如范仲淹所言「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徐良離開杭州之後,半道上都還在向皇帝上書,闡述方略。他堅持認為,大宋應該趁現在將士還未懈怠之時,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而不是拖延。更不可對金國抱有幻想,女真人的反覆無常。國朝早就領教過了,必須得長長記性。

    同時,他又論述了宋、金、遼三足鼎立的情況下,大宋應該何去何從。其看法,深受徐衛影響,那就是坐等實力的此消彼長。此外,徐良很不明智地在上奏中多次規勸皇帝,不要任用宦官,不要放縱後宮。

    他的這些上奏,皇帝或許沒有當回事。但劉皇后、沈擇、秦檜之流卻深恨之。你都已經混成這模樣了。都去作個知州了,怎麼還這副德性?是嫌不夠慘麼?正因如此,這夥人打定主意,徐衛已經下野,且不管他,集中精力處理好徐良的事。

    在中宮的授意下,前朝聞風而動,秦檜一手改組的台諫,立馬火力全開,炮轟徐良。先還是就事論事,斥責徐良包藏禍心,中傷後宮,倚仗往日的功績,不把朝廷,不把皇帝放在眼裡。後來就扯遠了,幾乎把徐良的老底都翻過來。

    你說,一個在檯面上執政多年的人,一個搞政治的人,怎麼可能白璧無瑕?要是較真,誰敢說他完全乾淨?於是,言官們抓住一些小問題,大肆攻擊,非要把徐良塑造成一個結黨營私,敗壞朝綱的奸佞。

    最後,秦檜出面,奏請皇帝要處置徐良。趙謹雖然是個沒譜的人,也不太有主見,但還算是一個念舊的人,總想著徐良當年擁立他繼大位,多年來又苦心經營,正是在他執政期間,大宋才得以扭轉局勢,功勞還是主要的。

    因此,心裡是不同意秦檜等人對徐良的定義的。但朝中言之鑿鑿,眾口一辭,你不能沒點表示吧?於是,下詔斥責了徐良。秦檜把上拿這根雞毛當令箭,徐良所在的泉州,屬於福建路治下。他查到,現任福建路的憲司漕司等負有監察現任部門的長官,都是徐良在台時任命的。遂立即動用中書的人事權力,撤換了福建轉運使,委派他的親信。並告誡對方,此去福建,本職工作還是次要,主要任務,則是監視徐良,不管有事無事,每月匯報一次。

    想徐良深受其父影響,以中興大宋為己任,即使不在相位上,仍關心國事。沒想到,皇帝居然下詔斥責,感情上很難接受。在泉州任上,根本不理公事,一切都委給通判和參軍。終日在家中讀書作文,仍不忘給朝廷上書。不久,徐衛辭職的消息傳到泉州。徐良去職之時,便已經猜到朝中異己勢力不可能僅僅只針對他一人。一旦自己下台,下一個目標就是徐衛。

    到泉州這些日子,他一方面為自己的遭遇感到悲憤,另一方面,更放心不下堂弟徐子昂。誠如他對徐四所說,倘若老九被逼急了,放不下權位,作出出格的事情來,那麼徐家就真的萬劫不復了。現在,徐衛既以辭職,那顯然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至少在這一點上,他算是放了心,剩下的,不過就是抒發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懷而已。

    徐良徐衛兩兄弟都下野,但還是有較大的區別。徐良雖然是主動辭職,但當時情況已經逼得他退無可退。而徐衛,則是「聞風而動」,不等朝廷開口,主動閃人。秦檜曾經說過,對川陝要徐徐圖之,先是收權,然後掣肘,再後是分治,最難的就是收徐衛兵權,這恐怕不是三年五載能辦成的事。所以,如果徐衛不自己下台,那他十年以內都還可能握著西軍兵權。

    其次,徐衛下野,是以退為進,有自己的考慮。說白了,總有一天,我胡漢三又回來了!但徐良不同,自決定辭職之日起,他就認為,此生恐怕是無望再回中樞了。也正是為這個想法,所以,他才沒有顧忌,想說什麼說什麼。反正,我也沒有權力了,沒有地位了,該奪的你們都奪去了,還能把我怎麼樣?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09:33
第八百五十章

  由於對徐衛辭職有所懷疑和保留,朝廷並沒有迫不及待地宣佈新「川陝宣撫使」的人選。劉光世作為現在川陝宣撫司唯一的長官,順理成章地代理「宣撫使」職權。他雖然在西軍中任職多年,但老說話,川陝宣撫司的事務又豈是區區一個經略安撫司可比的?不過,這世上最容易作的,就是作官,具體的事務你不一定要清楚和熟悉,讓下面的人去幹就成了。所謂作官的最高境界,就是凡事不必親力親為,掌握大局就行。

    這一點,劉光世作得比較好,再加上他也確實有點摸不著頭腦。所以這段時間,本司的大小事務,幾乎都委給參謀、參議、總領、機宜們負責。有事,幕僚們便來尋他簽字、畫押、蓋印。

    這日,劉光世仍和往常一樣坐在徐衛原來那間簽房裡,手裡捧著宣撫司大印把玩。馬擴來到門口時見此情景,微微皺了皺眉,隨即道:「劉宣判。」

    「哦,馬參謀,請進請進。」劉光世顯得很客氣。

    馬擴手裡拿著一道公文,上來就攤在劉光世面前,解釋道:「這是給鄜延帥司的命令,卑職已經擬好了,請宣判過目,若無問題,即刻簽發。」

    劉光世伸手拿起,一邊問道:「是何事啊?」

    「朝廷早就明令本司,將當日接收的金國寧邊州,金肅軍兩地,以及投降的七千餘金軍將士全部歸還。這事徐宣撫在任時就已經派人去跟金國有關方面接洽過了。只是金人一直拖著。最近才決定。現在,只要把這命令發給鄜延帥司,讓他們交割便了事。」馬擴回答道。

    劉光世聽了,並不言語,仔細看了一遍命令。並無任何不妥之處。只是,如果就這麼簽了。顯得他這個川陝長官不太得勁,遂又看一遍,指示道:「這事千萬得謹慎仔細一些。金國跟我朝定了和約。我們不當介入金遼戰事。接受人家土地城池和部隊裝備,本就不對,如今還回去,不可以出了差子。要囑咐鄜延經略司,不要大意了。」

    馬擴點點頭:「這是自然,宣判的指示,一定讓人傳達給徐經略。」

    「這便好。」劉光世說一聲,便拿了旁邊大印,雙手捧定。用力地蓋了上去。蓋完,仔細把印放入匣子,又拿起公文上上下下地看,這才交還馬擴。

    馬子充拿了命令出來,喚過本司一名干辦公事,乃是當年徐衛起兵時,從大名府徐家莊帶出來的老人,姓曹的,吩咐道:「你親自走一趟,將命令傳達給徐五經略。你只轉告他。按原定計劃行事就是。」

    命令很快送到延安府,徐衛去職之前,就已經把這件事情仔細告訴了堂兄徐洪。因此,徐五一接到命令,馬上就派人準備向金國交割。

    在這件事情上,金國其實並不積極。當初徐衛派人去大同府見僕散忠義,聲明要交還土地城池以及降兵降將時,僕散忠義還懷疑有詐。為什麼?只因東勝州、河清軍、金肅軍、寧邊州這四個地方,正好處在黃河拐角處。

    黃河流域,呈「幾」字形,而這四地,就處在「幾」字的右上角之內,注意是之內,而不是外頭。現在,這「幾」字右上角里頭,原來由金國控制的河清軍和東勝州,都被遼軍攻佔了,而金肅軍跟寧邊州又投降了西軍,也就是等於說,金國在這個「河套」的勢力,已經不復存在,完全退過了黃河。

    結果,大宋又要把兩地交還給它。這土地是好東西,但問題是,你還給他,他守得住麼?契丹人就在它面前虎視眈眈,雙方都能感覺到對方鼻息的距離!

    所以,僕散忠義非常糾結。你若不要,人家巴不得笑納了,若要,又根本沒辦法駐守。實在拿不出主意,便請示燕京。完顏亮乍聞此訊,非常吃驚!他倒根本不在乎這兩塊地盤,他吃驚是在於,以徐衛的作派,吃進嘴裡的肉,斷沒有吐出來的道理!這是怎麼個情況?

    大同府來人稟報說,西軍方面稱,是奉杭州之命。金國君臣從這一條信息上分析得出結論,徐衛是迫於宋廷的壓力,不得不如此。但這樣一來,又說不通了,徐衛是什麼人?他在川陝都生了根了,還會搭理杭州?因此,只有一個可能,杭州跟徐衛不對路!

    恰在此時,有出使南方的金使歸來,告知宋廷有重大人事變動。執政多年的南朝次相徐良主動辭職,離開了相位。他辭職以後,南方朝廷裡去職外任的大臣非常之多。看樣子,應該是政治鬥爭的結果。

    完顏亮綜合消息一分析,喜出望外。這是南朝在打擊徐家的勢力!如果說只是換宰相,還不足為奇,南朝有這個頻繁更換宰執的傳統。但是,徐良不是一般人,就連金國君臣都知道,南朝以前一直是徐良說了算。他去職,必有內情。如果這還不能說明問題,那麼徐衛被迫交還土地降軍就是鐵證!

    好!太好了!南朝這是在作大金國想作,而作不到的事情!

    那徐良一直是大宋朝中主張對金強硬的實權派,他去職,可能就意味著南朝對金策略的轉變!而徐衛,簡直就是大金國的心腹巨患!是金軍的生死仇敵!他坐鎮川陝,手握雄兵,又有便宜行事大權,時時刻刻不在威脅著大金國的中樞所在,燕京地區。現在南朝打擊徐家勢力,這不但給大金國減壓,更讓金國君臣看到了自己近年來對宋「示好」的收效。

    完顏亮暗爽不已,為了繼續結好他的趙皇兄,他大方地表示,寧邊州和金肅軍大金國就不要了,當作禮物,送給大宋。只把部隊接收回來就是了。因此,一面派人接收,一面遣使南下,討好賣乖。

    冬月,金國大同府僕散忠義派出使者到鄜延。約定本月二十九,在豐州邊境上接收。原來女真人想在黃河岸邊交割。但徐洪不同意,堅持只把金國降軍送出豐州了事。僕散忠義不料有詐,怕堅持己見。反倒讓西軍笑話大金國膽小。遂同意了。

    那七千降軍,自打投降之後,先是徐勇將他們解除武裝,後來徐洪又下令將他們分散安置。幹些什麼?暫時給西軍當勞役,比如修城牆,挖溝渠,反正我養著你不能白吃飯吧?

    降軍們都有怨言,他們原來是金國正規軍,幹的是刀口舔血的營生。現在卻他媽當苦力!可沒奈何呀,這降軍不是那麼好當的,能撿條命就不錯了,權且忍耐著吧。西軍把咱們分散安置,看樣子,這苦力還不知要當到幾時是個頭。

    二十九這一天上午,鄜延帥司將所有降軍集合到豐州郊外,其轄下的麟府安撫司長官徐勇親自出面料理此事。

    金軍降兵們陸續匯攏,這些被解除武裝的士兵頗有些疑慮,不知道接下來是什麼命運。他們四處張望著。又互相傳著話。只見西軍的騎兵在遠處警戒,步軍紮在外頭形成合圍之勢,看這樣子,莫非今日該遭!

    「我覺得心頭跳得慌,要出事。」有金兵小聲道。

    「娘的,西軍是想要我們性命吧?」

    「不會,如果要我們性命,當初投誠時就取了去,何必等到現在?」

    正議論時,負責押解的西軍士兵喝道:「休聒噪!快走!」

    七千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匯聚到豐州郊外的曠地中,倒也頗有聲勢。只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沒有了武裝,這些舊日的精銳部隊,不過就是待宰羔羊而已。徐勇望著一片攢動的人頭,在馬背上對旁邊的曹幹事道:「下午你就別去了,到時候亂起來,恐有個閃失。」

    那曹幹事扭頭看著徐少帥笑了笑:「少帥莫不是忘了?當年我可是在徐家莊追隨太尉起兵的,如今雖在宣撫司勾當,身上的本事卻沒丟,怕個甚?」

    徐勇點點頭:「隨你吧。」語畢,便命部下去匯總人數,當日受降時,得將官士卒整七千二百。接收之後,死了些許,如今要交還,總得給人一個詳細數目。一陣之後,部下將從各押運軍官那裡得來的數目上報,今日集合此地的金軍,共計七千一百四十三人,也就是說,因傷病或者其他原因,死了五十七人。

    「行,有數了,吩咐下去,讓這些金兵都吃飽喝足了。」徐勇下令道。「餓著肚子可跑不快。」曹幹事聞言笑了起來。

    衣衫襤褸的金兵們正議論紛紛,六神無主,連日趕路,此時是又累又餓,可巧了,便有人瞧見外圍生起裊裊炊煙。有那不曉事的,還歡喜得緊,這下好了,有飯吃了。可那些老兵油子們就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

    一群漢簽軍聚在一處,因為天,都把雙手攏在袖中,縮著肚子,不停的在原地跺著腳,其中有年長的對小兄弟們道:「西軍埋鍋造飯,八成是給我們吃的,你們知道這叫什麼飯麼?」

    其他人紛紛搖頭,都說不知,有一個靈巧的臉皮一跳:「莫不是斷頭飯?」

    這話把旁人嚇得不輕,紛紛喝斥道:「你這吃屎的嘴!能說句吉利的!」

    「別罵!我看也是如此!」那年長的說道。「讓我們吃了這一頓,好作個飽死鬼!南邊,但凡犯在官府手裡,判了極刑的,臨頭一刀前,都要給你吃頓飽。免得你到了閻王殿上還叫餓!」

    「哥哥,可別嚇唬弟兄們!咱們當日在城裡,千難萬難,樹皮都扒來吃了,總算還是撐過去。別到了今天才……」

    「唉,娘的,不管了,好歹也個作飽死鬼,總強似當初餓死在城裡要好!我聽人說,這一世作了餓死鬼,下一世投胎就得作乞丐。我他媽是不想當叫花子。」

    「當乞丐我都認了,別叫我再他娘的當兵,我去他娘的!」

    這一夥漢兵罵罵咧咧,聲音越來越大,旁邊其他降兵聽了去。或者語言不通聽不明白,便紛紛打聽。消息很快傳遍了所有降兵,徐勇在高處明顯看到降兵軍中起了騷動。他可不想在這當口出什麼亂子,因此回頭道:「放一火,給他們壓壓驚。」

    「得令!」一馬軍軍使應聲道。隨即一招手,帶數十騎奔出去。手裡都提三眼銃。這玩意,虎捷馬軍早不用了。

    那降軍們正群情激憤,又驚又怒。在外圍的突然瞥見有馬軍衝過來。都叫著不好!卻見那伙馬軍在不遠處勒住馬,都把手裡的器械舉向天。隨後一連串的炸響,嘈雜的人潮逐漸安靜下來。

    降兵們都是跟鄜延軍打過交道的,在戰場上見識過西軍火器的厲害。因此一聽到這聲響,立馬條件反射似的矮腰縮頭!放了銃之後,又有步卒插入人群中喝令降兵噤聲,這才彈壓下去。

    沒多久,見得炊煙停了,想是飯已作好。又等一陣。便有人來抽降兵去,挑了一擔擔的饃來。飢餓的金軍看到食物,若不是旁邊有全副武裝的西軍在彈壓,他們早衝上去了!不等籮筐落地,無數雙手從四面八方伸過來,抓了饃就往嘴裡賽!整個降兵陣亂了套!

    那餓得不行的降卒大口大口地嚼著,也不管是不是好糧,噎得直翻白眼!甚至還有嚥不下去的,使勁捋著喉嚨。最外圍警戒的鄜延士卒,都聽見響成一片的「吧噠吧噠」。那吃相,沒法說。

    在他們拚命進食的時候,有西軍軍官,挎著刀,帶著兵進來巡視。但遇見擋路的,一鞭子抽過去,居然還是顧不得疼,只顧吃。

    「長官,這是最後一頓不?」突然有人問道。

    那軍官尋聲望去,這個兵卻有些老了,或許是個金軍軍官也說不定,手裡拿了塊饃卻沒有吃,想是沒有食慾。對方說的不是漢話,而他卻聽懂了。

    「黨項人?哪一家的?」那豐州軍官問道。

    「蘇尾。」老金兵回答道。

    「蘇尾?倒巧得很,我也是蘇尾,怎麼作了金兵?」豐州軍官問道。

    「雖是蘇尾,卻在夏境,當年夏主投金,我們弟兄隨了去。後來大金國便把我們安排到邊境駐紮,聽女真人節制。」那老兵道出原委。

    那豐州軍官上下打量了他,又左右看了看,道:「你過來。」

    那黨項老兵一怔之後,果然探過頭去,只聽對方道:「既是一家,我便透個信給你。如今我們大宋跟大金化了干戈,大金皇帝認我們大宋天子為兄,兩國如兄弟一般。金肅和寧邊兩邊,原是大金國佔著的,我們合不該要。因此如今主政川陝的劉宣撫奉命要還回去,連帶著你們,也要交還金軍。所以,不必擔心,下午,你們就能回去了。」說罷,那豐州軍官笑著拿馬鞭輕輕打了他一下肩膀,帶著人自去了。

    黨項老兵呆立當場,半晌之後,將手中饃往地上一扔,吃不下去。旁邊弟兄們一看,紛紛問其緣故。那老兵歎了一聲,道:「禍事了,宋軍要把我們交還大金國!下午就交割!」

    他這一句話,不啻一聲驚雷!原來把我們集結在此,是為了交還大金國?這麼說,下午我們就能回去了?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剛才還以為飽餐一頓準備上路呢!

    士卒們喜笑顏開,老兵暴聲喝道:「都閉嘴!回去也是個死!」

    「千戶,這是怎麼說!」他的百夫長急問道。

    那被稱千戶的老兵四週一望,雙手下按,示意大伙蹲下來。旁邊其他士兵一看,也圍了過來,聽他要說些什麼。

    千戶仰著頭四週一望,看到的是一雙雙焦慮的眼睛,儘管四周都很嘈雜,他還是壓低聲音道:「你們說,我等是怎麼到這裡的?」

    「這,還用說?當初勢窮,不得已,投降了西軍啊。」

    「那我再問你們,我們投降時,遼軍可曾兵臨城下?」

    「那倒不曾,只是東勝州跟河清軍都完蛋,契丹人又把著黃河,我們糧盡援絕,不投降西軍,只有死路一條。」

    「這就是了,遼軍不曾打到金肅來,我們投降西軍,便是不戰而降。就算回去了,能有我們的好?僕散元帥治軍你們是知道的!」千戶威脅道。

    四周將士沉默了。僕散忠義治軍嚴厲,這誰都知道。軍中執法尤其嚴苛,若犯軍規,輕則軍棍,重則處死。我們降而復返,恐怕沒有好果子吃。更何況。我們還是黨項人。

    「千戶,我們根本沒得選擇,只有回去一條路可走。西軍。是斷斷不會收留我們的。」百夫長說道。

    千戶冷笑一聲:「要回。你們回,我是不會回去的。」

    旁邊有士卒立即求道:「千戶,弟兄們追隨一場,是生是死,好歹也在一處。若有明路,也指給弟兄們看看吧。」

    那千戶只是閉口不言,眾軍求得急了,他才道:「僕散元帥治軍嚴厲,我們又是黨項人。女真回去,或能免死,我們鐵定要掉腦袋!回去要死,西軍又不肯收留,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

    「千戶是說……回夏境?」有人試探著問道。

    「正是!我們如今亡了國,投誰都是投。夏境雖被契丹人佔著,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故土上,總強似死在異鄉,魂魄也回不到家!我們如果奔遼。投奔蕭合達,他原是夏臣,若見我們是黨項人,未必就不容!」千戶堅定的語氣,倒感染了不少人。

    其實他的話不完全是真。確實,僕散忠義治軍嚴厲,但是他們是勢窮而降,且沒有投降進攻的遼軍,而是轉投了西軍,情有可原,回去未必就死。但是,以僕散忠義的治軍原則,士卒可以免死,軍官肯定不饒。所以,他才要鼓動這些黨項兵跟他一同投遼。

    那四周黨項兵聽了,都有些心動。但是,西軍在旁邊押著,怎麼逃跑?

    當拿這話去問時,那千戶回答道:「我仔細看了看,西軍雖然押著我們,但其實兵力並不多。威脅最大的就是那一支馬軍,如果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跑,便是長了八條腿也是個死。所以,我們要在交割完畢之後,金人領我們過河之前,見機行事!誰願跟我去?」

    他的百夫長當即就道:「我願隨千戶!」軍官一帶頭,士卒哪長腦袋?紛紛同意!當下,凡屬黨項的降兵都互相通著消息,甚至連契丹兵和漢兵也串聯,就是瞞著女真人。這七千人裡,大部分都是黨項兵、漢兵、契丹兵,只有軍官和少數士卒是女真人。所以,飯吃罷,除女真人,其他人都串通得差不多了。

    而徐通和曹幹事也估計他們串通得差不多了,便下令集結,往豐州邊境上前進。鄜延士兵呼呼喝喝,押解著七千降軍,數百鄜延驍騎在後壓陣,浩浩蕩蕩向北而行。

    約莫走了不到兩個時辰,已經抵達事先與金人約定的地界。但金國方面的人員還沒有到,徐勇暗中傳令,稍後,只要一交割完畢,金人接了手,所有部隊立即撤回。不管背後發生什麼事情,都不予理會。

    「來了。」曹幹事望到前方有馬飛馳而來,對徐勇道。

    徐少帥伸長脖子一眺,又聽他疑惑道:「怎麼才幾個?」

    「女真人的勢力退出了大河,現在西岸是我們和契丹人的天下,他們怎敢聲張?倒不怕我們,只怕驚動了河清的遼軍追殺過來。」徐勇笑道。這倒也正好,光憑這點人馬根本彈壓不住。

    片刻之後,但見百餘金騎奔馳過來,人馬倒還雄壯。都執槍背弓,顯是作著戰鬥準備,以防不測,但防的,卻是遼軍。

    到了近前,大隊停下,三騎放慢速度前行,徐勇一見,便和曹幹事以及部將們迎了上去。對面三個人中,有一個是漢人,徐勇便望定他問道:「來者何人?」

    「我等奉僕散元帥之命,前來接收。敢問是鄜延經略司的官人麼?」那漢官問道。

    徐勇點點頭:「我是鄜延帥司轄下,麟府安撫使,奉上司令,今有七千一百四十三人,俱在此處。你們可清點人數,若沒差錯,交付了文書,我便可回去覆命。」

    說罷,呶了呶嘴,曹幹事打馬向前,自懷中取了文書遞過去,那漢官接了,其實就是一張「收條」而已,寫明某年月日,某司向某司交割金國降軍多少人。那漢官顯然沒有清點人數的打算。他們來的不過百十騎,要去數七千人,得數到幾時?

    朝一片攢動的人頭望了幾眼,扭頭示意了一下,旁邊軍官即回頭下令。當即便有數十騎脫離隊伍。奔向降軍陣中。其實他們去,也只不過是看看。以示謹慎而已。走馬觀花似地看了回來,上報無礙。

    那漢軍便掀起衣擺,從腰間取了印記。往文書上一蓋。交還曹幹事,還說了聲「有勞」。徐勇沒料到女真人辦事如此馬虎,要是交戰,我混幾千兵在裡頭讓你帶回去只怕你也不知道。

    其實,女真人對討回土地降軍都興趣不大。但是城池可以因為無法防守而送給南朝,但降軍如果棄之不顧,總沒有道理,因此這才馬虎。再加上這裡距離遼軍太近,如果時間拖久了。難保不出事,因此要速戰速決。

    曹幹事拿了文書,交給徐勇過了目,確認無疑之後,徐勇便對那漢官道:「既已交訖,那就沒我們什麼事了,告辭。」說罷,便下令回豐州。

    有了此前的命令,宋軍撤得非常迅速,步軍撒丫子在前頭飛奔。騎兵在後頭跟著。沒一陣,跑得不見影兒了。

    那漢官遂傳下令去,讓降軍東進渡河。哪知命令剛下,人潮中突然爆發出一片的呼聲!還沒等這些來接收的金軍搞清楚是怎麼回事,早已串通好的降兵們便洩洪般向西奔逃!

    「不好!快追!」一名女真軍官大聲喝道。

    「慢!」漢官及時喝止了他。

    「這是為何?」軍官怒問道。

    「這裡距離遼軍太近!一旦追殺,難免會被遼軍察覺,到時就脫不得身!左右是些投過降的,由他們去!我們走!」漢官厲聲道。

    這次「叛逃」事件,很快就震驚宋、金、遼三方。劉光世知道出事以後,立即詢問了原因,得知是在交割完畢之後才放了心,如實上報朝廷。就跟作買賣一樣,我把貨交到你手裡,你給摔了,那跟我沒關係,你也賴不到我。杭州方面也是這個想法。

    而完顏亮聞訊之後,大為震怒,他倒不是怒西軍或南朝,而是怒降軍不願歸國。其實,除了跑掉的黨項兵、漢兵、契丹兵以外,少部分女真官兵還是渡河回來了。不回也沒辦法,人家串通的時候,也不帶他們。

    而最為震驚的,則屬大遼的夏境總管蕭朵魯不。那些降軍向西奔逃之後,走散了一些,最後集起來的,只有三千多人,以黨項居多。他們西入夏境之後,便奔著夏州去。因為夏州是蕭合達的駐地,而此人曾經是夏臣,所以投奔他,比直接投奔遼軍要好。至少,降軍們是這麼想的。

    見數千人集體來投,蕭合達心知事態重大,火速上報興慶府蕭朵魯不,又同時從降軍中選了幾人隨同報信的官員一齊前往。蕭朵魯不聞訊大惑不解,怎麼會有數千人集體來投?當看了蕭合達的上報之後,才知道宋金有交還降軍這一樁。

    此事讓蕭朵魯不很不痛快!當初我要取四地,是徐衛強索了金肅和寧邊。如今,居然又要把土地和城池還給金人,這是什麼意思?是穿一條褲子?共同針對我大遼?嘿嘿,女真人與我有亡國之仇不假!南人數次背信棄義,也著實是小人行徑!比女真人還可惡!

    為了弄清楚事情的詳細經過和內幕,他親自訊問了那幾個叛投而來的黨項人,其中便有挑頭的黨項千戶。

    從詢問中,他不但得知了事情的詳細經過,更聽到一個爆炸性的消息!那千戶指,在交割之前,曾有在西軍中供職的黨項軍官向他透露,這次交割,是現在主政川陝的劉宣撫下的令。

    自從蕭朵魯不跟川陝打交道開始,他就只知道川陝有個徐宣撫,什麼時候又冒出一個劉宣撫來?縱使他不清楚南朝的地方系統,猜也猜得到,一地不可能兩個長官,難道說……

    儘管有些猜測,但蕭朵魯不卻不願相信。因為他跟徐衛打了多年交道,深知此人也算是當世豪傑,他在川陝這麼多年,怎麼可能說走就走?為了確認,他下令打探消息。遼軍的情報系統當然不可能跟徐衛相提並論,但是,如今的宋遼邊境上不是有多處榷場作著生意麼?這有生意。就有往來,有往來,就有消息互通。

    很快,探聽結果就出來了。報告稱,徐衛確實在幾個月前就已經離職。此事陝西已經傳遍!至於辭職的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對蕭朵魯不的震撼。更強似之前!剛收到宋金交割土地降軍時,他還把這筆賬算到了徐衛頭上,認為這廝也不地道。但如今才知。是有內情。

    徐衛為什麼辭職,他不知道,但猜測跟杭州有關,可能還涉及到政治鬥爭,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都一樣。但是有一點,他是知道的。以徐衛如此地位,他的辭職,肯定是標誌著南朝大政方針的轉變。

    徐衛一直以來。都是以堅定的抗金主戰派面目出現。甚至一度積極聯絡大遼結盟,共同圖金,所以,遼國上下對此人是極具好感的。哪怕就是在大宋單方面撕毀盟約的情況下,蕭朵魯都還對徐衛禮讓三分,到夏境上任,都還不忘親自去興元府拜會。有了這個背景在,徐衛去職,也就意味著大遼要重新審視與大宋的關係!

    這事讓蕭朵魯不非常上火,好些天睡不著覺。蕭太后和遼主派他到夏境來主管軍政。那是寄予厚望的,定下的方針便是,與大宋,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犯我,我也不犯你,主要針對女真。度情勢而定,伺機發兵,爭取利益!若時機成熟,便是傾舉國之兵東歸,也在所不惜!

    而現在川陝的變天,不得不說是打亂了契丹人的計劃。因為,如此一來,遼軍不但要面對金軍,甚至還要面對幾十萬兵強馬壯的西軍!這是蕭朵魯不最不願看到的局面!西軍的戰力,他非常清楚,更重要的是,通過徐衛的經營,西軍現在控制著各處要害地段!如果說,西軍要北上進攻遼軍,遼軍將非常被動!更別說,還有女真人旁邊!

    如果一個不慎,這麼多年來的苦心經營就有可能付諸東流!契丹人,有可能再次被趕到遙遠的西域去!東歸復國的夢想,將一去不返!想到這些,蕭朵魯不心膽俱裂!

    為了應變,他火速向東勝州和河清軍增派兵力,又擬將原本集結在東面,針對金國的重兵轉移到南邊,面對西軍。同時,又緊急向遼國國內稟報情況,尋求指示。應該說,此時,蕭朵魯不對大宋,有防意,而無惡念。

    然而不久,大宋朝廷的一項舉動,便加深了他對南朝的敵視。

    當初,秦檜不是曾經在皇帝和宰執大臣的面前說過,如果把徐衛逼急了,他有可能會投敵這種狗屁話麼?當時折彥質主反駁說,徐衛絕不可能投敵,但秦檜馬上回應,投遼有可能嗎?

    只因徐衛是當初宋遼結盟的積極倡導者和一力促成者,所以在大宋國內,他算是「親遼派」,現在雖然去職,但秦檜等人對他的防備之心,絲毫未減。靖安四年的二月,秦檜在給劉光世的指示中就提到,對徐衛在川陝的一些作法,要「撥亂反正」。

    本來他這只是一個籠統的說法,大概意思而已,但劉光世正巧打算裁撤環慶經略安撫司,把部隊弄到自己手裡掌控著。但是裁撤一個「軍分區」不是小事,尤其是還處在邊境上。這一旦裁掉環慶帥司,就意味著要撤軍,要撤軍防區一時之間就會空門大開。

    劉光世作為一個帥臣,從軍事角度出發,向朝廷建議,裁撤環慶經略安撫司之前,是不是先把邊境上的榷場關閉了?要不然人來人往,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雖然現在大宋跟契丹人的關係並沒有惡化,但還是小心為上。

    老實說,劉宣判這個建議是正確的,也是必要的。但是,一捅到朝廷裡就變了味兒。宋夏邊境的榷場,並不是一直固定的,它的建立是要有軍事互信的基礎。所以在宋代歷史上,邊境榷場隨著局勢的演變,而時開時閉。在徐衛主政川陝之前,宋夏邊境的榷場幾乎全部處於關閉狀態。只到他掌權以後,才逐步開放,更因為後來跟契丹人關係不錯,因此邊境貿易十分繁榮。在陝西重建階段,邊境貿易的稅收支撐著陝西財政的臉面。

    所以,這被當作徐衛的一項政績在朝中得到公開宣揚。現在。劉光世上出於軍事需要,奏請暫時關閉環慶邊境上的榷場,而秦檜等人卻把此事視作消除徐衛影響的一個好機會。他們怎麼幹的?

    一刀切!全關了!從鄜延,到環慶,再到涇原。所有榷場全部關閉!前面提到過,邊境貿易的開放。是建立在軍事互信的基礎上。徐衛和蕭朵魯不在一定程度上有軍事互信,但他不在位上了,秦檜不信啊!

    命令到了興元府。連劉光世都覺得這有些不妥。且不說此事有可能會使契丹人產生誤判。單說關閉所有榷場,等於是禁絕邊境貿易,這影響到的,不光有契丹人,還有大批靠邊境貿易為生的商人!一旦邊境貿易停止,陝西的財政收入也必定要減少,影響實在太廣!

    作為此時的川陝長官,劉光世有責任向朝廷提出反駁意見。但是!一來,他清楚自己能上位是因為朝廷支持!二來。他也急於想清除徐衛在川陝的影響!三來,契丹人志在復國,不太可能跟大宋起衝突。

    這麼一想,也就遵從朝廷的指示,下令關閉原來宋夏邊境上的所有榷場!

    一紙政令,驚動八百里秦川!先罵娘的,便是在邊境上作買賣的商人們!茶商、布商、瓷商,損失最為慘重!多年來,川陝向西夏和遼人輸出茶葉、絲綢、瓷器等奢侈消費品,以換取北方輸入的珠寶、毛皮、藥材等物。邊境貿易。不但養活了商人,更養活了相關行業的許多從業人員。現在官府一紙禁令,何曾考慮到這些人的生計?

    接著罵娘的,便是幾個帥司的官員們。古今同理,官商之間,多多少少都有些聯繫的。邊境貿易的特殊性,注定了沒有官府的背景,你就作不成生意!所以,不管哪一司的官員,都從邊境貿易中,或正當或不正當地獲得了利益,現在一關,黃了!

    然後罵娘的,就要數原宋夏邊境上的「少數民族」。他們雖然經過「教化」,不完全再靠「畜牧業」為生,但是他們也不可能光靠種地來過活。他們產的牲口毛皮這些東西,可以用來換日常生活所必須的茶葉和鹽巴,現在邊境貿易一關,能不受影響?

    罵娘罵得最凶的,自然是非契丹人莫屬。關閉邊境榷場對他們的影響還不說,單說這一舉動而隱含的意義,就已經足以讓契丹人震怒了!

    先是跟女真人暗送秋波,背地裡亂搞,現在居然明目張膽,關閉了所有榷場,這已經是明白無誤地向我大遼釋出敵意!蕭朵魯不的震怒可想而知!

    興元府,川陝宣撫司。

    這一天,宣撫事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說「不速」確實不太妥當,因為這位客人進入邊境上,有司就已經上興元報告過了。只不過,劉光世不太想見他而已。

    但人家已經到了門口,不想見也得見。於是,南廂廳中奉茶,劉宣判著紫袍,束金帶,閃亮登場!陪同的,只有專搞「外交」的參謀軍事,馬擴馬子充。

    那廳上坐著一人,年紀看不大出來,當在四五十之間,雖著遼服,但觀其舉止儀態,當是漢人,劉光世去的時候,他正跟馬擴說著什麼。

    「這位,便是主持本司事務的劉宣判。」馬擴見他來,起身介紹道。

    那人也隨之站起,上下打量劉光世,心中暗道,我當哪個劉宣撫,這不就是環慶帥劉光世麼?

    而劉光世一看此人,也說聲好巧。原來,這人從前就是在環慶邊境上作生意的遼商,跟劉光世有過數面之緣,還獻了不少好處。姓齊,叫什麼名不記得了。

    雖然認識,但劉光世卻裝作不知,逕直坐下來,大大咧咧道:「遼使遠來辛苦,請坐。」

    那遼使一聽這話,知道劉光世不肯相認,遂也不說破,謝過之後,落座下來,不開腔。劉光世坐了片刻,見對方不開口,心下有些尷尬,便問道:「不知尊使此番來興元,所為何事?」

    往常宋遼是同盟關係時,雙方有官方的往來。後來關係破裂,因為徐衛的緣故,也還有一些官方往來,現在沒這層關係了,所以蕭朵魯不也不好派出官方人員前來興元,所委託商人,也好說話些。

    那遼使看著劉光世道:「此番,小人是奉蕭總管之命,特來面見大宋川陝長官。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請說。」劉光世大概已經猜到了對方的來意。

    「自前任徐宣撫時起,這邊境上的榷場只有越開越多,沒有關閉的道理。如今,一切如常,貴我雙方生意往來,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是何緣故,旦夕之間便要關閉所有榷場?」遼使問道。

    馬擴在旁邊聽了,嘴唇一動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出口。因為遼使這話,頗有些責問的意味在,他搞外交出身的,對言辭最是敏感。剛才就想出言反駁,但還是忍了。如果是徐宣撫坐在此處,莫說遼使,便是蕭朵魯不來了,也得把話說得軟乎些,斷不敢如此張揚!

    劉光世乾咳兩聲,像是喉嚨癢,端起杯子潤了潤喉,這才道:「此事,是杭州行朝的決定,我們川陝宣撫司但執行而已。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

    「聽宣判這意思,莫不是叫小人去問杭州?貴我兩國早已沒有盟約,我問得著麼?」遼使笑道。

    馬擴終於坐不住,在旁道:「遼使有話,好好說,這是我們川陝長官。」

    遼使看他一眼,點點頭:「也罷,政令如山,我亦知斷無更改可能。非但我知,蕭總管也清楚。所以,我方並不要求大宋重開榷場。此次前來,一是詢問,二是有一事要向貴方聲明。」

    「何事?」劉光世抬頭問道。

    「當年,我大遼與貴國結為同盟,相約共同出兵伐夏。事成之後,各分土地。然河西四州,徐宣撫曾經與我朝約定,由大宋暫借,等將來大遼東歸復國方才歸還。此外,尚有蕭合達所領諸州,亦是向大宋借居。這一點,馬參謀最是清楚!」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09:35
第八百五十一章

  馬擴一聽苗頭不對,隱隱覺得不妥,點頭道:「是這麼回事,這裡頭很多事情還是由我經手辦理的。怎麼?有什麼問題?」

    遼使一時沒有回答,馬擴愈加感覺不對頭,又催問道:「河西四州及蕭合達所據夏州等地,我們早有約定,只是借予你方,一旦將來你們東征成功,即行交還。沒有問題吧?」

    「理是這個理。」遼使道。聽到這一句,馬擴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臉頓時垮了下來,看他起伏的胸膛,顫動的鬍鬚便知此時的心情。

    「當初有這約定,是建立在宋遼聯盟,共同伐金的基礎上。如今,貴國主動摒棄了盟約,單方面與女真人議和,已然是不承認與大遼之間定下的任何約定。既如此,河西四州及夏州等地的約定自然也不作數,在下此來,便是受蕭總管委託,向貴方聲明,即日起,這些地區便是無可置疑的大遼領土。」

    他話音一落,馬擴拍案而起!這位大宋最具外交資歷的官員憤怒地喝道:「豈有此理!當年,你們德宗皇帝因與天柞帝意見相左,自立為王,北走可敦城,借力諸部族,得精力萬餘企圖復遼。然見金人勢大,為避攻擊全軍借道回鶻西行。在西域多年,雖打下一片疆土,但終究是奈何女真人不得。那一年,你們德宗皇帝以蕭總管之父蕭斡裡剌為帥,發七萬騎東征,結果連女真人的面也沒見到便打道回府!」

    「馬參謀……」遼使見他義憤,本想勸解。可馬擴根本不聽,又疾聲道:「徐宣撫昔年一為抗金故,二來又何嘗不是體諒你們契丹人亡國之痛較我朝失土之恨猶深!千難萬難地聯絡你們,又奏請朝廷與你結盟共同圖金!體諒你們遠在西域,對東土鞭長莫及。這才將河西四州及夏州等地相借!讓你們有個落腳的地方,如今。你們卻轉面無恩。竟作此這等勾當!是何道理!」

    馬擴人本生得雄壯,如今因憤怒,更是義正辭嚴,聽得劉光世都有些發怵。遼使卻是神色不改。安安靜靜等對方噴完之後,只一句話:「大遼被迫遠走西域。難道跟馬參謀沒有關係麼?」

    當年馬擴代表大宋朝廷經海上往東北與女真定下盟約,一同攻遼,是為「海上之盟」。這成為馬擴一生中的「污點」。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所以,他最忌諱人講這個。遼使當面揭他的短,他如河不怒?

    但再怒,武臣出身的他也是搞外交的,不可能公然在這場場合上演全武行。只是緊握了雙拳,切齒怒視!

    劉光世本來插不上話。此時見這情形,竟打起圓場來:「陳年舊事,何必再提?」

    遼使有意避開馬擴灼灼的目光,對劉光世道:「這樁不提也罷了,馬參謀口口聲聲說徐宣撫如何,徐宣撫怎樣,可徐宣撫現在在哪?我怎麼沒瞧見?」

    劉光世討個沒趣,訕訕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馬擴到底是見慣了大風浪的人,很快平復心緒,冷靜下來。契丹人此時的表態,實則是對此前大宋種種行為的回應和報復,如果這種勢頭持續下去,那麼很有可能加深敵意。

    一念至此,他坐了下去,冷聲道:「蕭總管此番表態,便是有意與我大宋為敵了?」

    遼使卻沒被這話嚇倒,同樣冷笑一聲:「貴國此前種種,何嘗不是有意與大遼過不去?我們蕭總管始終就沒有鬧明白,金賊與我大遼有亡國之仇,與大宋有侵略之恨,我大遼上下同仇敵愾,矢志復國,怎麼貴國倒與女真人眉來眼去?難道是國恥不雪,國仇不報,竟要握手作一對親親的好兄弟麼?」

    此言辱及國家和皇帝,馬擴再忍耐不住,怒吼道:「匹夫安敢如此!在我川陝長官面前侮辱國朝!欺人太甚!」他嗓門極大,一聲吼,整個宣持司衙門誰不聽得清清楚楚?

    劉光世也被這一聲吼震醒!沒錯!我是川陝長官啊!當著我的面侮辱大宋,諷刺聖上,這太不給面子了!當下也是義憤填膺!再加上馬擴這一聲吼,他也沒什麼退路,當下便拉了臉,怒喝道:「來人!」

    外頭的衛兵早聽到了馬擴的怒吼,劉宣判一聲來人,衛兵們已經衝到了門口,不知何故。劉光世將心一橫,手指遼使道:「將此人亂棒打走!遞解出境!」

    當兵的最實在,上頭怎麼命令他們就怎麼作!當即這些軍漢們便把槍桿橫了,擁上前去,扯了遼使往外踹,手中槍桿劈頭蓋腦就打!那遼使雖是個商人,走東闖西見過的世面不少,此時見打過來了,便雙手抱了頭護住,沒命似地往外竄!

    人被打走,馬擴仍舊是怒氣難平,一張黑臉漲得泛紅,劉光世見了,反過來安慰道:「子充不必跟他一般見識,這等人,不足與語。」

    馬擴也沒多的話,起身作個揖道:「無事,卑職先去。」

    「好,不必放在心上。」劉光世又勸了一句。馬擴走後,他還沒有覺得有什麼異樣,左右什麼河西四州和蕭合達所據地盤都是徐衛經營的,跟他關係不大。而且說句實在話,本來地盤也在人家手裡控制著,所謂借駐云云不過是個說辭而已。你說等到復國成功歸還,那這得等到猴年馬月?所以,契丹人不還就不還吧。只是這事影響挺大,必須向朝廷報告。

    此時,劉太尉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還只當是一件小摩擦而已,隨便寫了個本子便送往杭州行朝。

    而另一頭,那遼使被遞解出境以後,快馬加鞭回到興慶府,將其在興元府遭受的待遇如實稟報了蕭朵魯不。後者聞訊,其憤怒不亞於當時在廳堂上的馬擴!好啊!打狗還得看主人!這使者雖不是官方派出,卻是受我委託前往川陝,你竟敢將我使者亂棒打走,遞解出境!這已不是對我個人的侮辱,而是冒犯大遼的威嚴!

    看起來。南人是鐵了心要跟女真人穿一條褲子,與我大遼為敵了!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蕭朵魯不認為。如果再不還以顏色,人家真當我大遼好欺!

    劉光世的本子送抵杭州,皇帝趙謹沒當回事,宰執大臣也不當回事!只因當初結遼。便是徐衛一手促成的,中央的人沒什麼感覺。所以不管結盟也好,背盟也罷,都不以為意。劉光世在本子裡說使者辱及國朝和聖上。所以驅逐出境。皇帝和宰執還認為他作得很對。敢侮辱聖上,驅逐出境都是輕的!

    他們斷斷不會想到,這一次「外交衝突」,還真就成了一根導火索!

    四月十四,金肅軍。

    金肅大致位於後世內蒙古准格爾旗的西北方向,原為遼人所據。金滅遼後,在此經營。之前蕭朵魯不發動意在攻取黃河西岸的土地的戰役。奪河清軍與東勝州,金肅軍與寧邊州遂降宋。哪知道事情峰迴路轉,大宋朝廷又不願因這「蠅頭小利」而破壞與金國之間的和平環境,命令神武右軍歸還。

    所以,接收此地的鄜延帥司,麟府安撫司,便撤走了官員和絕大部分駐軍,等著交還金國。可女真人又不願收回,打算當作禮物送給大宋。完顏亮的使臣到杭州通報之後,趙謹也才決定接手。於是又下文到川陝,讓他們接收。這道命令大概是還沒到興元府,所以鄜延帥並不知情。

    金肅軍城池並不大,因為是出於戰爭需要而修築,所以還算堅固。鄜延帥司接收時,便打算將它視作要塞來經營。所以當時,徐洪命令徐勇派駐了精銳部隊,又調了大量精良的器械供駐軍使用。

    後頭不是又要還給金國麼?於是大部隊也撤了,什麼強弩巨砲也都拉了回去。現在金肅城裡,只有兩都步兵在負責維持治安。至於另一處寧邊州,那根本沒法說,破城一座,百姓也逃得七七八八,幾乎廢了。

    不過,金肅也好不了多少。當初遼軍把住黃河,金肅糧盡援絕,在駐軍投降之後,百姓也大多奔散了。雖然後來局勢緩和,陸續回流了一些,但仍舊十分荒涼。街市上,西軍士卒列隊巡邏,所過之處,大多都是沒人的空房,尤其冷清。

    城頭上,也只有零星的軍士在值勤。他們都只當這城池過了許久,便要交還給女真人,所以也沒有什麼戒心,顯得十分鬆散。不過,再鬆散,他們也是鄜延軍。離此不遠,便是遼軍所據的河清軍,儘管有宋遼之間並沒有戰事,但軍人不管這些,仍舊本能地保持戒備。所以,哨騎還是有的。

    臨近中等飯點,當兵的餓得快,城頭上的守卒都盼著換班吃飯。哪知飯沒等來,卻瞧見派出去的哨馬飛奔而回,一邊跑一邊喊道:「快!關城!契丹人殺來了!」

    「他說什麼?」說這話的士兵其實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不太相信。契丹人跟我們有甚過節?當年還一起並肩作戰,兄弟一般呢。

    旁邊的同袍變了臉色,失聲道:「娘的!壞了!快,報告都頭!關城!關城!」

    警情迅速傳達到駐防本城的兩位都頭那裡,大概誰也沒有料到契丹人會突然發動進攻,因此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但西軍的傳統便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殺來了,那先派人飛馬報信,然後閉了門,上城應戰吧。

    於是乎,兩百步卒,嘩啦啦一片湧上城去,有弓箭的執了弓,沒弓的攥了刀,居然還有序地列在城頭上!兩位都頭聚作一處,都朝北邊望去。

    遼軍來得好快!這哨馬剛進城,大門剛閉上不久,契丹人的前鋒馬軍就出現在了金肅城郊。人馬並不多,撐死了以百數,也不靠近,就繞著城池跑了一圈,在窺探虛實。此時,這兩百鄜延步卒都還沒慌,以弱擊強,以少敗多的事西軍幹得還少麼?

    「王都頭,我們的兵力不足以據守,這回陷在金肅了。」一名都頭對同袍說道。

    那王都頭年長一些,把頂范陽帽扣在頭上,又繫了帶子,頗有些埋怨的口吻:「本來大軍已經進駐,各色器械也到了。這一折騰,娘的。把我們害了!成都頭。我看這事蹊蹺,稍後別急著動手,先看看契丹人想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總不是來吃酒的。」成都頭冷聲道。「我們本是維持治安,除了腰裡的刀。手裡的槍,還有幾十張弓以外。只能拿頭去撞契丹人。」

    那王都頭也是一聲冷笑:「拿頭也得撞,遼軍猝然來襲,跑也跑不掉。只是這事太邪門。咱們什麼時候又跟契丹人鬧翻了?」

    「這不該我們管。」成都頭說話間。四處打量著。城前壕溝倒是寬,城頭高度也夠,本來可以一戰,但是兵力實在太少,器械也嚴重不足。防得東,防不了西。如果遼軍四面圍上,那就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王都頭也覺得這話多餘。便閉了嘴,從旁邊士卒手裡討過一張弓來,拉了拉弦。

    正當此時,遼軍大部隊就到了。遼軍在西域征戰多年,打的都是一些城邦,部落之類,講究的就是快馬決勝負,朝發夕至,速戰速決。所以他們的騎兵是極其驍勇的,但步兵就差點意思。

    看那遼軍士卒,一窩蜂湧過來,乍一看你還以為它鋪天蓋地,其實就是一個浪頭,打完就了事,沒有後續。但是僅以目測,對方來的人馬,少說也得五千往上走。

    遼軍壓了過來,在弓弩射程之外列隊,騎兵一直在旁邊壓著陣沒動。城上兩都頭也作著戰前動員,他們是絕對不會告訴士兵這回必死無疑,只說是長官把城池著落在咱們弟兄身上,不管是誰來犯,我們都要以性命相拼,城在人在。

    城外鬧哄哄一片,那成都頭仔細看了,並不見大型攻城器械,倒是望見了幾架雲梯。看這樣子十有**是從河清軍過來的,路途近,連傢伙事都帶著呢。

    不一陣,遼軍列陣畢,也不見進攻,倒是奔出來三騎,打著旗跑到城下壕溝前,中有一人向城上喊道:「守將出來答話!」

    兩都頭對視一眼,年長的王都頭從齒垛間探出身去:「我便是本城守將,你等何人,敢來犯我城池?」

    「閒話休說,我軍奉命前來接收金肅,快快開城!」下面的遼將喊道。

    王都頭一聽這話,當即對旁邊成都頭:「這話我怎麼聽著耳熟?」

    成都頭還笑得出來:「這話我們西軍說慣了,這回從別人嘴裡說出來,自然耳熟。」

    王都頭即朝城下喊道:「我等亦是奉命駐守此城,你要接收,須得去問我們長官。」

    那城下遼將聽出來對方在消遣他,大怒:「你等好不知死活!我軍有心放你們一條生路,居然不識好歹!等著……」

    話沒說完,讓他旁邊的同伴制止了,那人接著喊道:「城上的鄜延軍弟兄,你們的朝廷背信棄義,與我大遼為敵。此番,我軍奉命奪取金肅以示警告!我們已探知,你們的主力早已撤回,城中兵力實在微不足道。若戰起來,結果是毫無懸念的。」

    聽到這話,兩位都頭都笑不出來了。本來還想著說說大話,嚇一嚇敵人,現在人家對自己的底細一清二楚,還說什麼?

    「但是,西軍當年曾經跟我們有並肩作戰之誼,你們的徐宣撫也是我們蕭總管所敬重的人。因此,我們主將不願害你們性命,准許你們開城投降,只要出城來,我軍保證不殺!解除武裝後,願回去的,我軍也不阻攔!這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我勸西軍弟兄們不要負隅頑抗,家中妻兒老小都還倚門而盼。」

    這位顯然不是泛泛之流,句句說在要害上。城上鄜延守軍不識得他,此人當初曾經代表蕭朵魯不到興元府拜見徐衛,告知遼軍將對金用兵,當時徐衛就輕描淡寫地告訴他,金肅,我要了。此人姓沈名直,他出現在這裡,便說明,這次行動是蕭朵魯不直接授意的。

    以遼軍的兵力,在知道城中虛實的情況下,要攻陷金肅可謂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但是,遼軍卻在戰前勸降,並且允諾不殺,甚至可以解除武裝之後放還,這說明,蕭朵魯不是想把事態控制在有限範圍之內。這是敬畏徐衛,忌憚西軍,或者不願與大宋朝廷撕破臉皮大打出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兩位都頭卻不再回應,因為說得越多,士氣瓦解得越快。遼軍對城中虛實已然知根知底,如對方所說,打起來,結果是毫無懸念的。

    「你說怎麼辦?」王都頭看著同袍問道。

    「我二人奉命駐守城池,遇上這事,赴死也是理所當然。但……勝敗早已注定,我們死就死了,士卒有何罪過?打這無謂的仗?我們兩顆人頭,能換這兩百弟兄的性命,哥哥覺得值當麼?」成都頭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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