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宋閥 作者:宋默然(已完成)

 
uuuuuuuuuu 2012-9-5 19:16: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2 39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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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二章

   遼軍突襲金肅,在敵我雙方兵力相差極為懸殊,戰鬥毫無懸念的情況下,金肅兩位都頭商議決定,未免士卒無謂犧牲,開城投降。遼軍兵不血刃佔領金肅軍,倒也果真信守承諾,將兩百鄜延士卒解除武裝之後,去留聽其自便。

    不戰而降,還被繳械放回,按軍法論,軍官必當處以極刑。王成二都頭自然是知道軍法的,所以在被遼軍放還以後,便帶著弟兄返回麟府,他二人自己綁縛了,投麟府安撫司衙門請罪。

    徐勇見事態嚴重,倒顧不得處置他兩個,讓人押解往延安,聽父帥徐洪發落。自己則集結兵馬,嚴防邊境,只等父親命令下來,便要奪回城池,報這一箭之仇。

    延安,經略安撫司的帥堂上,徐洪紫袍金帶高坐於上,下面兩排武官分坐,牙兵全副武裝列滿台階。成王二都頭五花大綁跪在台階之下,不敢抬頭。直到大帥一聲令,二人被提入堂內。

    眾武官互相交換著眼色,心知這兩個必死無疑。但都是多年從征的才弟兄,成王二人絕非貪生怕死之徒,實在是迫於無奈。遼軍一直與西軍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會預告知道他們會突然襲擊金肅。兵力相差太過懸殊,根本無法堅守,在此情形之下,為保全士卒性命,這兩個置性命於不顧,從人情上來說,還是讓人痛惜的。

    徐洪面無表情。輕捋赤髯道:「當初叫你二人領兵在金肅作甚?」

    王都頭雙手反綁在後面,使勁低了一下頭:「回大帥,卑職等奉命駐守金肅,以待交割。」

    「既是等交割,如今城在何處?若女真人要。我拿什麼還給人家?」徐洪又問道。

    王都頭無言以對,自知軍法不容情。如今唯死而已。倒是成都頭年紀輕些,脾氣也倔,還大聲回答道:「卑職不戰而降。丟失城池。論罪當誅!自縛前來大帥跟前,便是請罪!求死!」

    徐洪一拳砸在帥案上,驚得滿堂部將同時起身!只聽大帥怒喝:「且不說軍法!我鄜延軍多少年來東征西討,但有往前從無退卻!如今,讓你兩個腌臢廝壞了名聲!不戰而降,還被繳械放還!傳將出去,西軍同袍如何看待我們鄜延軍!我若是你,有何面目回來?」

    見大帥發怒,堂上眾將也不敢去求情!兩都頭雖不懼死。然在盛怒的大帥面前也駭得差點沒把頭低到地上!

    過了片刻,才有一鈐轄官大著膽子道:「大帥,這兩個罪大,自是該死。然念在他們為保全士卒的份上,不若讓他們自裁。」言下之意,便是留個全屍,好投胎輪迴。

    徐衛重重哼了一聲,道:「鄜延軍個個都是鐵打的好漢!這兩個不戰而降,殺他們,髒我法刀!帶下去。自行了斷!」話雖說得狠,其實也是看在他們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留他們一個全屍。

    王成二都頭雖然不是出於貪生怕死而投降,但不管怎麼說,不戰而降已是死罪,居然還被繳械放還,辱及軍威。若是不加以制裁,這兵徐洪也不用帶了。

    二人被帶走後,徐洪歎了口氣。眾將只當他也是為王成二人惋惜,便都把氣撒在了契丹人身上,紛紛斥責遼軍膽大包天,竟把心思動到了西軍身上,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麼?沒說的,必報此仇!

    話又說回來,這沒來由的,遼軍怎麼突然朝西軍下手?須知邊境武裝衝突,事情可大可小,但契丹人明火執仗,攻佔宋軍駐守之城池,這已經是再明白不過的戰爭行為,不是「衝突」「摩擦」就能說過去的!挑明了講,這形同宣戰!

    想宋遼兩軍,昔年還曾經並肩作戰,一同伐夏,不說一個鍋裡吃飯,至少在一條道上行軍。況且,兩軍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他們到底是為哪般?

    徐洪聽得部將們議論,開口道:「我們跟女真人議和,摒棄宋遼同盟,已然是開罪了契丹人。當初遼軍要取河套之內,徐宣撫強要了金肅。遼人忌憚西軍,因此只能答應。誰曾想,朝廷又命我們交還金人,契丹人得知此訊,怎能不怒?」

    「是啊,契丹人只怕是認為從此宋金便合作一處,專門針對他們。恰巧,劉宣判又下令關閉邊境上所有榷場,這更加激怒了遼軍。奪取金肅,不過是向我們示威而已。倘若事態繼續惡化,只怕……」

    只怕什麼,堂上武官們都明白。

    「這簡直是胡來!徐宣撫若在,便給遼人十個膽,也絕計不敢向西軍開刀!若不是我們,契丹人連塊落腳的地都沒有,還在西域遙遠故土呢!談何東征復國?這倒好,一轉身,拿刀捅我們!」

    「怪只怪環慶那位!他最是清楚榷場於遼人的重要,居然全部關閉,換成是我,也要認為大宋有敵意!真不知他怎麼想的!」

    徐洪此時插話道:「你們有所不知,前些時候,夏境總管蕭朵魯不委託人前往興元見劉宣判,聲明凡徐宣撫在時借予遼軍的土地城池,人家一概不認,俱為大遼領土。當時就爭執起來,言語衝突之下,劉宣判將使者亂棒打出,押解出境。估計,蕭朵魯不便是藉著此事下手。」

    「有這事?我說嘛!關閉榷場以來,我們這方邊境一直太平,沒有出事。怎麼遼軍就突然下黑手,卻是劉經略作怪!」有武官大聲說道。

    「他到底想幹什麼?契丹人原本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這一鬧,已然是撕破臉皮!從今往後,我們不止得面對女真,還得防備契丹!這簡直是亂搞一通!他是非要把宣撫相公苦心經營,西軍弟兄流血爭來的大好局面攪得稀爛?」

    「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什麼背景?徐宣撫的大位都讓他搶了去。還有什麼不敢幹的?」

    「不至於吧?宣撫相公不是主動辭職,要退居養傷麼?」

    「你什麼腦子?這幾十年,宣撫相公率領我們南征北戰,打下赫赫軍威!他老人家正當壯年,養什麼傷?若不是被逼無奈。怎麼會撇下西軍弟兄,讓那些人在陝西亂搞?說到底。這還是朝廷……」

    話沒說完,徐洪拍案道:「這是帥府節堂,你等想作甚?」

    起先那鈐轄官道:「大帥。這麼些年。我們追隨大帥和宣撫相公征戰四方,方有如今之局面。現在,那麼一根攪屎棍子坐了宣撫大位,也難怪弟兄們不服。其實鄜延環慶挨得這麼近,他有幾斤幾兩,我們還不清楚麼?」

    「服不服你們說了算?我遇事不還得恭恭敬敬請示人家麼?你們操什麼心?休提徐宣撫,他已辭去一切實職,舉家遷出陝西了。」徐洪悶聲道。

    這話把一眾鄜延將領們震驚了,什麼?不但去了職。還舉家遷出陝西?這是什麼他媽什麼道理?陝西是怎麼保全的?那是徐宣撫率領我們浴血奮戰,九死一生,折了多少弟兄,費了多少錢糧才拼下來的!這陝西哪一路沒有徐宣撫的腳印子?他去了職不說,還陝西都不准呆?就是這麼對待功臣的?徐宣撫威名暴於南北,天下誰不欽佩?連他都如此下場,我們只怕也不必說了吧?

    頓時,節堂上議論紛紛,將領們都有怨言。徐衛彈壓下去,歎道:「這些事不該我們議論。以後再以休提。如今遼軍已然跟我們撕破了臉皮,金肅被佔,是我們鄜延帥司的責任。你們倒是說說,怎麼辦?」

    「經略相公,這還用說?金肅緊挨著豐州,契丹人這是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動粗,這口氣如何嚥得下?非要集結兵馬,奪回金肅,連帶著河清東勝一併給他奪了!方解心頭之恨!他方知西軍不是只吃白麵饃的!」

    「對!遼軍新得兩城,經營當不完善。大帥發兵前往,架了巨砲轟他個稀巴爛!也好叫那姓蕭的小兒知道,今時不同往日了!」

    所有將領都群情激動,誓言報復。儘管這次遼軍佔領金肅,不曾殺西軍一人,但繳械放還在鄜延軍看來,確是奇恥大辱!他們是橫慣了的,女真人都不懼,燕雲都敢闖,讓遼軍這麼一下子弄得下不來台,怎能不激憤?

    徐洪也是此意,當即便將軍情記錄,並聲明請戰,發往興元府去了。

    這時,劉光世在幹什麼?他已經得到了朝廷的批准,可以裁撤環慶帥司,防區劃給鄜延和涇原兩司,所轄部隊由宣撫司節制,擬編入兩興安撫司序列。拿到了批文,劉光世便積極運作,打算近日就正式宣佈,怎料……

    徐衛原來那間簽房裡,劉光世坐在案桌後,一雙眼睛就盯著桌面上鄜延帥司的軍報,臉色很不好看。在裁撤環慶經略安持司這節骨眼上出這種事,實在讓人無奈。不過這還是輕的,在場的人都知道,遼軍之所以猝然發難,撕皮臉皮,固然一段時間以來積累的原因,但直接導致此次事件的,說不得,便是日前驅逐使者引起的。

    作為代理川陝長官,劉光世必須要負這個責,這是沒法推托的。

    對面馬擴、張慶、劉子羽、吳拱等人都安坐,並沒有交集,人人如老僧入定,眼觀鼻,鼻觀心,彷彿置事身外一般。整個簽房裡落針可聞。

    劉光世看了幾個幕僚一眼,身子動了動,喉嚨裡乾咳兩聲,沉吟道:「這個……」

    幕僚們都抬起頭來,想聽聽長官有什麼見解。劉光世迎著眾人的目光,頗有些犯難。說起來也真晦氣,這才走馬上任就碰上這檔子事,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一把都沒點燃,倒來場傾盆大雨。

    「金肅,雖說女真人已經送給我朝,但遼人猝然襲之,也有些說不過去。鄜延帥司請戰,公等有何見解?」良久,他開口問道。

    馬擴坐直身子望了望,見同僚都不發言,遂道:「金肅,當初守軍向我們投降,便是我們的土地。聖上和朝廷雖然命我司交還。但未交割之前,亦是我們的責任。更不用說,現在還得知,女真人已經拱手相送。遼軍襲擊金肅,便是犯我疆土。形同宣戰。卑職個人認為,至少。也是命令鄜延軍奪回金肅,否則,朝廷的威儀。西軍的軍威。又在何處?」

    劉光世聽到這話,真比被人抽了一鞭子還難受。面上露出作難的神情,又看向其他人:「張參議,劉總領,你們是什麼意見?」

    張慶因與徐衛關係最為親近,所以遇事一般不表明態度,此時見劉宣判詢問,便道:「子充兄言論,卑職覺得有道理。」

    劉子羽知道下一個要問他。主動道:「且不論國威軍威,單就川陝而言,若不還以顏色,只怕將來是非不斷。」

    劉光世神情越發陰沉,又看向主管機宜吳拱,本也想問問他。但還是看了一眼之後,就此作罷,畢竟,此人在宣撫司的資歷最淺。

    幕僚都喊打,讓劉光世左右為難。若說打。倒也是自己在軍中樹立威信的一個機會,但那得打贏才行,萬一打輸了,自己豈不是裡外不是人?若說不打,下到鄜延將士,上到本司幕僚,都齊聲請戰,若強壓下去,只怕引起這些人的不滿,自己這個位置就算坐著,也不安穩。

    思前想後,劉光世還是覺得,這個燙手山芋還是別接的好,推給朝廷吧。到時無論何種結果,都有朝廷在背後撐著。打定這個主意,他開口表態道:「本司眼下已無處置大權,此等大事,還是聽行朝定奪。我即刻就上奏,對於鄜延將士,我的意見是,好生安撫,切不可在朝廷指示到達之前,作出過激的行為。公等以為呢?」

    他這話說得體面,讓人無法反駁,幾位幕僚面面相覷,都不言語了。劉光世見狀,便讓他們散了去。到了中午休息時,劉光世邀約他們一齊用餐,張慶和吳拱推說有事,婉拒了,只讓馬擴和劉子羽前往。

    「你筆軒子轉得圓,將此間事詳細寫下,派人送到四川去。不要派旁人,只讓李貫的兒子親自跑一趟才好。」

    四川,梓州,射洪縣。

    在縣城的北面,涪江之濱,有一亭亭如華蓋的靈山。名金華山,此山之所稱「靈」,有兩個原因。其一,山上有一座規模宏大的道觀,始建於南朝梁武帝天監年間,由梁武帝下詔敕建,名「金華觀」,此山因這觀而得名。後來又於唐代重建,改名「九華觀」。本朝英宗治平二年,下詔改名為「玉京觀」。觀內依次有靈祖殿、藥王殿、東嶽殿、祖師殿、三清殿等。奉祀真武大帝為正神。

    但是,射洪本地百姓,卻極其信奉「靈祖殿」內供奉的一位神仙。本地人尊稱為「靈官菩薩」,其實就是道教中的護法鎮山神將,王靈官,與佛教中的韋馱相似。但是本地人更願意相信,這位王靈官是射洪土生地長的神仙,所謂遠親不如近鄰,真武大帝和其他神仙是要虔誠禮拜的,但真遇上事,還得求這位王靈官。因此,玉京觀多年來一直是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除了玉京觀和神仙們,此山還有一個靈處。那便是位於後山頂上的一處頗顯簡陋的小院。劉禹易寫《陋室銘》,說「山不在高,有仙有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廝是陋室,唯吾德溫」。

    這話用在金華山再貼切不過。山不高,因有王靈官,便遠近知名。山腳下涪江亦不深,卻傳說每年二月二,都可看到龍抬頭。這後山頂上的小院雖然簡陋,卻因為它的主人而變得非凡。

    你道這簡陋小院的主人是誰?說起來有些久遠了。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有兩句詩是這麼說的,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他的意思是,唐朝文風盛行,是因為「子昂」的開創。

    這個子昂,不是徐衛徐子昂,而是陳子昂。陳子昂,字伯玉,他便是射洪人,算是本地豪門。年少時,任俠使氣,說得通俗點呢,就是混過。直到十七八歲,才開始發奮讀書。他在這金華後山頂上,修了一座小院,終日在這裡苦讀詩書,終於學有所成,在二十一歲時入京赴考,高中進士,後來更成為一代大家。便是千百年後,不少人都還能隨口吟出他的千古名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去世後,他這個讀書的小院便成了本地名勝,百姓呼為「讀書檯」,斷不敢有所損毀,一直保護起來。詩聖杜甫當年客居成都時,還專程趕來瞻仰陳子昂遺跡。所以讀書檯前有一副對聯,「亭台不落匡山後,杖策曾經工部來」,工部,便是指的工部員外郎杜甫。

    這讀書檯非止為名勝,更成為本地讀書人的聖地。但凡念千字文,百家姓,四書五經的,莫不前來瞻仰。

    所以,前有玉京觀,後有讀書檯,金華山便因這兩件而知名。而現在,又一位「子昂」悄然來到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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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三章

   射洪知縣衙門,本地的父母官段知縣帶著縣丞、縣尉、主簿等官員在衙門口伸長脖子打望著,似乎在等什麼人。那從縣衙門前經過的百姓看到父母官這架勢,心裡都嘀咕,雖說是縣城居民,但平素裡極難見得知縣露面。旁邊縣丞縣尉已經是了不得的人物,一出來誰不退避三舍?如今跟唱戲一般齊齊出場,是在等老丈人呢?這麼大捧場?

    「縣翁,確實是今天上午麼?會不會是下午?」旁邊縣丞見久等不來,忍不住問道。

    段知縣仍舊朝街頭眺望,一邊道:「我親耳聽的還能有錯?肯定是說上午,但都這陣了怎麼還不來?你們派人出了麼?」

    「早派了,從廣興鎮到武南鎮,都有人在守著。只要看到儀仗,一准飛奔回來報信。縣翁,說來,咱們何必在此杵著?且回衙裡守候,有消息再出來不行麼?」縣尉說道。

    段知縣搖了搖頭:「自我上任本縣,上頭是第一回下來,我若不慇勤一些,恐惹閒話,這又是何必?」

    眾屬員聽他這麼一說,也就不再聒噪了。可四川的天氣那是出了名的,一到五六月份,那日頭能烤得你頭皮冒煙,偏生這個衙門口又沒個遮陰的地方,眾人就這麼烤著,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又等了一陣,忽聽縣尉笑道:「這還真會享受,我們縣衙上上下下還太陽底下曬著。他幾步路倒坐起滑桿來了。」

    眾人望過去,也不知縣城裡哪家大戶出門,居然坐著涼橋,一閃一閃往衙門這方向過來。段知縣打量兩眼也沒說什麼,人家有錢。哪怕出門買趟菜,願意坐滑桿你管得著麼?卻見那乘滑桿到了縣衙門前竟停了下來。那涼橋上下來一個人,也不過就是三十多不到四十年紀,個頭不高。顯得有些清瘦。穿一領青色單衣,手裡搖把紙扇,腰裡還掛個墜兒,寸長的鬍鬚梳得整整齊齊,腦袋也梳得油光可鑒,眉宇間一股氣派,跟街上的販夫走卒顯然不是一樣。

    知縣定睛看了,慌忙走上前去,拱手道:「長官下巡。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後頭的屬員們一看,這不正是李知州麼?怎麼這副打扮?俱都一擁而上行禮問候。

    那知梓州李莫,原是陝西定戎軍人,幼時家貧,好讀書,後來金榜高中,幾經陞遷,如今出知梓州。見射洪縣衙頭面人物都出來,微微皺眉道:「我此來。非為公務,公等何必如此?」

    段知縣回頭看看,笑道:「下官上任,太守是頭一遭下來,不免隆重一些。下官本派人沿途接待,不想長官竟微服而來,有不周之處,還請……」

    李莫扇子一搖,打斷他的話:「無妨,我不過久慕射洪風土人情,一時興起下來看看,到玉京觀燒柱香,謁陳拾遺讀書檯。諸公不必如此,公務繁忙,都請回吧。段知縣若有暇,陪我走走如何?」

    這麼好一個跟長官親近的機會,段知縣哪肯放過?再加上,他與李知州有私交,關係很不錯,遂連連點頭道:「下官榮幸之至,這時近中午,是不是請長官先用了飯,下午涼快些,再去金華山上?」

    後頭縣丞也道:「炎天暑熱,好歹請太守用了飯,吃碗茶,再去不遲。」

    「就不必客氣了。」李知州見他們實在熱情,說完這話不再多言,自往滑桿上坐。段知縣見狀,便回頭讓眾屬員回去,曬了這麼久也夠辛苦的。又見李知州坐了滑桿,他心想我若坐官橋,則是在長官面前托大。若隨轎走,又有失斯文,顯得諂媚了。

    正作難時,李莫倒發現了,又從滑桿上下來,問他道:「此去金華山多遠?」

    「那倒近得很!從此處往北走,不消半柱香時間便到。」段知縣回答道。

    李莫聽了,謂隨從:「那你們不用跟著,把橋尋個地停了,自去吃酒吧。一路過來也辛苦,這點錢權作酒資。」說罷,從身邊包裡取了半弔錢給轎夫。

    段知縣見狀讚道:「太守體諒下人,宅心仁厚。」

    李莫淡淡笑笑,便讓段知縣領路,兩人同投金華山去。後者未免招搖,取了帕頭讓衙役拿回。結果一路上,日頭實在毒,李知州倒有把紙扇打開遮住腦袋,苦了段知縣曬得滿頭汗,還要不停地給上司介紹風土人情。不一陣,至金華山腳下,果見是個好處去!但見山上松柏茂盛,鬱鬱蔥蔥,亭台樓閣半掩於叢林之間,間或幾聲觀中鐘響,聽在耳裡,便以為這是神仙般的所在了。

    那山腳下一條河,玉帶一般,河上架一橋,李莫抬頭看了匾,飛虹橋,口中讚一句「好個所在」,便抬腳往橋上去。

    「這橋本名百尺橋,因陳子昂《登金華》中『鶴舞千年樹,虹飛百尺橋』一句,遂改今名。」段知縣拿手帕擦著汗介紹道。片刻間至山門前,只見一座牌樓甚是高大,中書四字「蔚藍洞天」,有大家之風,看落款,卻是黃庭堅的手筆。

    段知縣正要請長官上山,李莫問道:「我聽說,這金華山下,涪江之中,有一『鷺與洲』,不知何在?」

    「太守竟連這也知曉?那『鷺與洲』只在繞過山去,涪江中心,十幾畝地大小。本無人居住,縣裡的大戶人家愛其景致,遂修了別院。平常沒什麼人去,前些時候不知打哪來了一戶人家,買下了房產。哦,對了,太守為此還特地囑咐下官,予其方便。」段知縣道。其實他也納悶,到底是什麼來頭的人物,降臨我射洪地界?還要勞動知州打招呼?只是猜測著可能跟李知州有交情。倒不便去細問。

    「那勞煩你前頭引領?」李莫道。

    「太守不去山上?」段知縣一怔。

    「金華山就在此處,也跑不了,何必急在一時?走吧。」李莫笑道。

    段知縣也不好多問,便前頭引路,繞過金華山腳。涪江赫然就在眼前。只見那寬闊的江面上,水波不興。江面在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一艘漁船上,漁夫使勁搖著櫓,船頭停幾隻魚鷹。都縮著頭。那扁舟駛過,蕩起一片波紋。

    江中心,果見一十來畝地大小的小島,呈蛋形,俱是平平整整的土地。中心處,建有幾所房屋,並無甚遮掩,都是青瓦矮牆,取精緻而已。談不上氣派。此時已到飯點,那處房屋有炊煙裊裊,想是正在作飯。

    李莫看了半晌,不停地點頭,頗有些傾慕嚮往之情。半晌之後,才道:「過去。」

    江邊的小碼頭處,停了一隻船,也不見船夫,段知縣一時著了急,四處尋找。正巧碰到一個本地漢子,正提了幾斤肉,幾塊干豆腐,另一支手提了一罐酒,行色匆匆。段知縣叫了過來,讓他駕船。

    那漢子卻作難道:「縣翁,我家中今日請人割麥,正等著酒肉回去下鍋。若送縣翁過江,豈不誤我的事?」

    段知縣好似認得他,笑罵道:「好個實心腸的蠢貨!你送我們一程,能誤你多少時間?再說,我一縣父母,能讓你白送?稍後賞了你錢拿回去,還怕你婆娘罵你不成?」

    那漢子聽了,還是為難,在段知縣連哄帶騙下,這才將酒肉豆腐掛在旁邊樹枝上,投船走去。方走幾步,覺得不妥,又回來取了酒肉放到船上,這才安心。李莫和段知縣看得哭笑不得,後者向長官解釋道:「這是本地的一個愚漢,最是實心腸,腦子不太開竅。沒奈何,得罵他一罵,粗言穢語,恐誤了太守尊聽,還請見諒。」

    李莫「呵呵」輕笑,並不說話。一行人上了船,那愚漢倒有把氣力,把艘小船搖得飛箭一般往前竄,竟如平地行走一般。不一陣,便到了那江心小島,漢子從船上抽了板架起,段知縣扶著李知州小心地下去,等沾了地,回頭道:「去罷!莫忘了你的酒肉!」

    那漢子卻不肯走,顯得有些急了:「縣翁不是說賞我錢麼?」

    「嗨!你倒不傻!」段知縣笑道。一摸腰間,臉色突變,壞了,這走得匆忙,也沒帶錢啊!這不是在長官面前丟臉麼?

    李莫看了出來,又從包裡抓了十幾二十個錢,往船上一扔,叮叮噹噹作響。那漢子歡喜得很,彎腰撿去,段知縣再三不安道:「實是下官沒有想周到,倒讓太守破費了。」

    李莫佯裝生氣道:「你這又是何必?跟我見外?」

    「是是是,倒是下官小器了。」段知縣笑道。

    兩人徑直往那島中房舍而去,段知縣緊緊跟在後頭。石板路邊,有幾塊地平整出來,種著些菜蔬,李知州心中暗道,恩相幾時學起圃來?走得近了,只見堂屋大開,並不見人。倒是院壩裡,有一人,雙腳倒掛在木槓上,頭朝下,手抱在胸前,一動不動。聽見腳步聲,他轉頭看了看,手放下來撐住地,利索了翻了身。定睛一看,卻是個十多歲,稚氣未脫的少年。

    李莫觀其形容不俗,已猜到幾分,段知縣此時上前道:「小娃兒,你家大人呢?」

    「不可莽撞。」李知州阻止了他,上前笑道「小官人有禮了。」

    那少年往前一步,有禮有節地作個揖,口中道:「不知兩位官人有何貴幹?」

    「勞煩小官人通稟一聲,只說李莫前來拜會故人。」李知州一拱手道。

    少年上下打量他幾眼,側過身,恭敬道:「既是故人,快請堂上坐,晚輩這就去請大人。」語畢,請了李段二人到堂上,川人謂之「堂屋」坐定,又作個揖,自去了。

    段知縣心上狐疑,看這少年不似凡人,言行舉止自有風度,卻不知此間主人到底是誰?為何連李知州也執禮來拜?莫說是哪位本地籍貫的官員致仕退休,回鄉養老,自己斷無不知之理,這倒怪了。

    李莫卻打量這堂屋。只見地雖是土皮,卻很是平整,堂屋中陳設雖然簡樸,卻打理得一塵不染。北面牆上設有神龕,上面供一牌位。卻是本地最常見的「天地君親師」。正看時,一丫環。只十來歲,很是乖巧,端了兩盞茶來奉上。舉止也知禮儀。段知縣愈加疑惑了。

    有心去問。又怕長官責怪唐突,只能憋著,等正主出現。結果,一盞茶吃罷,還不見人來,段知縣有些生氣,這不管是什麼來頭,我是本地父母官,李知州更是上司長官。親自來見,你還這般拖拖拉拉,是何道理?

    正不悅時,聽得響亮的腳步聲傳來,李知州突然起了身,他一看,也跟著站將起來朝外看去。眨眼之間,一人出現在面前。身穿短褐,挽著袖子和褲腿,頭上還戴頂草帽。完全是一副漁夫裝扮。右手提了一個竹籃,本地人喚作「魚巴囊」,裡頭幾尾活魚且蹦著呢,

    因草帽擋著,看不清形容,只聽得對方一口外地口音說道:「文了稍坐,待我換了衣裳來。」

    李知州拱手一揖:「是,恩相。」

    段知縣這一下子驚得不輕,恩相?太守喚恩相?在宋代官場上,什麼人能稱為恩相?要麼,就是長官確實對下屬有恩,呼為恩相,要麼就是想極力討好巴結長官,呼為恩相。段知縣從這兩個字裡,讀出了太多意思。

    首先,這漁夫裝扮的來頭絕對不小,鐵定是致仕退休的朝廷大員,隱居於此。其次,李知州呼對方為「恩相」,怕是沒有討好巴結之意,一個致仕退休的人,還有什麼值得巴結的?十有八九,此人確實對李知州有恩。

    但是,他既隱居於此,就應該祖籍射洪的官員。但問題在於,凡是射洪本地作官的,無論大小,自己都知道,印象裡沒有這號人物啊?

    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段知縣怕稍後有冒昧唐突之處,不得已,開口問道:「太守,不知這位前輩是……」

    李莫坐了下去,笑道:「前輩?論起來,這位相公倒不算前輩。之前沒有對你明言,是恩相他不想聲張,要低調處理。但我既引了你來,便不得不告訴你。恩相,便是……」

    話沒說出來,只見方纔那人已經換了一身穿戴。段知縣一看,駭得心頭亂跳。因為對方穿一身紫色的單衣出來!這還不足以看出對方的身份,他的腰上紮著一條耀眼的金帶!看這身行頭,對方顯然是三品以上的高官!手裡也執柄掛玉墜的西川折紙扇,龍行虎步來到堂上,拱手道:「我這山野漁夫,怎敢勞你知州親自來見?」

    李莫頓時顯得有些惶恐,俯首道:「恩相若說這話,便叫下官無地自容了。」

    「哈哈!」那人爽朗大笑,上前用紙扇輕輕在李莫手臂上點了一下,「你這人吶,還是這般認真,我不過與你玩笑罷了。不知這位官人怎麼稱呼?」

    李莫急忙介紹道:「望請恩相恕罪,只因他是我故交,又是本地的父母官,下官思前想後,有他,若遇個什麼事恩相也方便,因此帶來。」

    那人聽了,打量段知縣幾眼,又拱起手:「原來是段知縣。縣翁駕臨寒舍,無以為敬,倒是今天從江裡釣了兩尾大河鮮魚,已經吩咐廚下作了,稍後請李知州,段知縣小酌兩杯,也算我徐衛盡地主之誼吧。」

    那段知縣一聽「徐衛」二字,腦袋裡「嗡」地一聲,頓時怔住了。怎地?鬧了半天?我們射洪這座小廟,居然供下了這麼大一尊佛!這可是咱們川陝最高長官吶!這四川陝西兩地,無論官民,誰不知道他的大名?我的天!太尉在我治下住了這麼久,我居然不知情!

    「那下官可就叨擾了,聽說射洪本產的沱酒連詩聖杜子美也讚不絕口,稱之為『射洪春酒寒仍綠』,不知下官今日可有這口福?」李知州道。

    「還就巧了,我到射洪,除了這房舍,什麼也沒有置辦。倒是上好沱酒,備了幾大甕。今日怎地?不醉無歸?」徐衛笑道。

    「敢不從命?」李莫也笑了起來。

    段知縣像是還沒有回過神來,呆立當場,有些手足無措。徐衛見了,笑道:「怎麼?段知縣不肯賞臉?」

    李莫見他模樣,微皺其眉道:「射洪縣,徐太尉賜飯,你怎不言語一聲?」

    段知縣這才如夢方醒,慌忙道:「那下官就叨擾了。徐,徐太尉,怎到射洪住下,也不知會下官一聲?這麼長日子,下官也不曾來拜會,實在失禮!失禮!」

    徐衛哈哈一笑:「段知縣公務繁忙,我是不想給你打麻煩。縣翁的賢名,徐某耳聞已久。射洪在你治下,諸業興旺,百姓安居,實是幹才啊。」

    聽得徐太尉誇獎,段知縣一興奮,大聲道:「宣撫相公一再告誡我們地方官員,勤政愛民,下官不過是遵從宣撫相公指示罷了!」

    徐衛手裡扇子一搖:「可不敢當,徐某如今已辭去宣撫使差遣,在你這縣城邊上,作個垂釣的漁夫罷了。」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09:40
第八百五十四章

  不一陣,酒飯備好了端上來,李知州和段知縣得知這桌飯菜,乃是徐太尉的夫人親自下廚作的,心裡不安了好一陣,再三表示當不起。

    酒雖是本地沱酒,菜也只是家常菜色,可三人卻吃得津津有味。席上,不談國事,只敘私誼。段知縣這才知道,徐太尉當年在定戎軍作知軍時,李莫因為家貧,時常得到他的資助,因此常懷感激之心。這一回,徐太尉不知何故去職,手中沒有了權力,但李知州仍舊不改初衷,崇敬有加。

    但段知縣畢竟是官場上的人,心裡也猜測著,以徐太尉在川陝的地位,如果不是朝中有什麼緣故,他斷然不可能去職,隱居到這小縣城來。但他在這射洪縣是一把手,放在川陝官場乃至全國範圍內,什麼都不是,所以這些也輪不到他操心。徐太尉即到自己治下隱居,又跟李知州有這層關係,那自己作為下級,禮待他就是,既不敢敬而遠之,也不必刻意親近。

    飯罷,李莫並沒有要走的意思,等把酒菜撤下去,又換了茶來吃。他和徐衛有舊,因此非常談得來,段知縣基本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在旁邊乾坐著。偏生又是兩位領導,不可能甩手走人。挨到半下午,還是徐衛主動道:「文了,你來看我,我很感謝。想來你衙門裡也有公務候著,我就不留你了。」

    李莫聽了這話。坐著歎了口氣,似乎有些感傷,一陣之後起身執禮道:「既如此,那下官就先告辭了。但得空,定來拜望恩相。」

    段知縣也跟著起來。執禮道:「下官也隨李知州一道,謝太尉賜飯。」

    徐衛笑笑:「粗茶淡飯。不成意思。兩位今日光臨寒舍,我很高興。但有一句話,不得不說。以後。你們還是少來為妙。」

    李段二人都感意外,這話怎麼說的?但凡主人,送客之時誰不說有空常來?徐太尉倒好,少來為妙?

    李莫知道其中內情,泰然處之,笑道:「旁人怎麼說,怎麼看,由得他去,下官不在意。」

    徐衛斂了笑容:「你不在意。我在意。我之所以到這裡,就是不希望牽扯到其他人。你若真心敬我,幹好你的差遣。我就在你的治下,你把梓州打理好,我也受益。段知縣,你也一樣。」

    「是是是。」段知縣頻頻點頭道。

    李莫不言語,徐衛也不管,直接道:「好了,我就不送你們了。」

    「恩相保重,但有要下官效勞之處……」李莫作著揖。還不肯走。徐衛見狀,只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說了。

    李段二官離了徐衛宅邸,先前那少年親自來駕船相送。此時,段知縣才得知,這位少年竟然是徐太尉的幼子。棄船登岸,別了小衙內,兩人行走於金華山下,李莫像是有心事,對身旁的景致全然沒有興趣。

    「文了公,恕下官多一句嘴。」段知縣糾結了好久,終於還是開了口。

    「嗯。」李莫應了一聲。

    「連徐太尉自己都勸你少來為妙,太守又何必執著?想來,徐太尉也必定是為你好。這裡頭的內情,下官雖不清楚,但總能猜到一二。若是旁人,這話我也就不說了,只是太守於我有……」段知縣坦誠地說道。

    他沒說完,李莫側過頭來:「你以為徐太尉去了職,隱居到你這治下,便失了威風?便虎落了平陽?蛟游了淺水?」

    段知縣回頭一望那不遠處的江心小島,苦笑道:「這蛟游沒游淺水下官不知道,卻是被困住了。」

    李莫聞聽此言,只歎此人到底官職卑微,眼界也低。徐太尉何許人也?二十多年前便舉義勤王,宋金斷斷續續爭鬥了二十餘年,他幾乎是無役不與。打下來的赫赫威名,天下無人不知。這些都放在一旁,只說川陝兩地,徐太尉主政該有十餘年了吧?從文官到武將,受太尉栽培提拔的何止百千?如此根基,又豈是朝中宵小之輩所能撼動?太尉隱居射洪,不過是一時權宜,這早晚,還有掙脫牢籠,蛟龍出海的那一天。只是這些話,不足與旁人道罷了。

    沉默片刻,他道:「知道女真人是怎麼稱呼太尉的麼?」

    「這倒不知。」段知縣如實回答道。

    「紫金虎!」李莫頗有些自豪地說道。「徐太尉是世之虎臣!他若不是自牢,誰又能困得住他?這裡頭很多東西,我不便跟你明說。你只須記住一點,若是信我,便好生……唉,罷了,恩相隱居此處,便是想暫且避開是是非非,圖個清靜。反正你只記住,便當沒這麼個人在你射洪,心裡卻又要明白他確實在,明白麼?」

    段知縣想了想,立即笑道:「這倒容易。」

    「走罷。」李莫道。

    「怎地?長官不到山上去看看?」段知縣問道。

    「日後得空再來吧,我還得回三台。」李莫道。三台縣,便是梓州州治所在。合著李知州撇下公務,微服下來,就為去拜望徐太尉,吃頓家常便飯?

    入夜,江心島,鷺與洲上,四周都是黑漆漆一片,漁家人早就睡下來,只有島上的房舍裡還透露出光亮。

    徐衛趴在窗邊,聽得外頭輕輕的水聲,感受著河風撲面,表情十分放鬆愜意。李莫這人倒是個念舊的,當初不過資助他家一些米面錢財,還不是自己本意,而是妻子張九月見他老母不易,發了善心。沒想到,他一直感恩,高中之後,還四處托人報信。後來,更回到川陝任職。自己最初上任時,四川官員很多不服,陽奉陰違,獨此人例外。雖說以他現在的地位,並幫不上什麼忙,但對於他這份情義,徐衛還是欣慰的。

    張九月和祝季蘭端著一個長盤進來,見徐衛的模樣,一時有些猶豫,最後還是張九月道:「官人。」

    徐衛回過頭,看那盤中一碗黃澄澄的蛋炒飯,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正有些餓了。」

    「我還說晚上不宜夜食,姐姐偏說相公昂晚飯也沒吃。多年戎馬生涯,最怕挨餓,肯定是頂不住的。非拉了我給相公做飯去。還是姐姐瞭解相公啊。」祝季蘭笑道。

    張九月把飯放到了桌上,又將筷子擺好,道:「官人快些吃,這豬油炒的東西,涼了傷胃。」

    徐衛起身上前坐下,拿起筷子就往嘴裡扒,吃得太急,一口嗆住咳嗽不止。祝季蘭忙端了茶水給他,幾大口喝下去,這才舒暢了。

    徐衛一邊嚼著噴香的飯,一邊對兩個婦人道:「這回來四川,家中僕人都遣散了,許多事都要由你們親力親為,辛苦你們了。娃兒們都睡下了?」

    「都睡了。」祝季蘭道。

    「官人休要說這些話,當年我未嫁你之前,不也是給人家洗衣摘菜,剁草料喂牲口麼?有什麼區別?」張九月笑道。

    徐衛眉頭一皺,苦笑不得:「怕是有區別吧?當年你喂的是牲口,如今你喂的,可是個大活人。」

    祝季蘭一聽,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張九月自知失言,也不禁笑道:「為妻的意思是,當初替人家作尚且作得,如此是自己家人,我便是二品誥命,替你們洗衣做飯,也是高興的。」

    這女人吶,容顏易老。靠美貌能吸引得了男人一時,卻休想吸引一世。如張九月,當年他與徐衛相識時,也算是頗有姿色。如今四十多歲的婦人,又生育了兩個女兒,身材不免胖了一些,臉上也多了些細紋。雖然美貌不比當年,可徐衛卻離她不得,為何?

    因為她已經是徐衛的一部分,兩個人已經分不清你我了。她並不能在事業上幫助丈夫分毫,卻可以將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讓其沒有後顧之憂。但如此僅僅是這樣,她就不是張九月。更難得的是,她知道徐衛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知道徐衛腦子裡在想什麼事情,知道他需要什麼。就拿這碗飯來說,吃的只是倆雞蛋加一碗飯,舀一勺豬油炒炒,灑幾顆鹽巴炒炒麼?

    徐衛沒幾下便將一碗飯扒光,連裡頭的蛋花和米粒也吃個乾淨。末了,祝季蘭遞給手帕去擦了嘴,對自己最親近的兩個女人道:「來,你們都坐過來。」

    兩人如言坐到他身旁,只見丈夫拿憐愛的目光瞧過來,好一陣,方才道:「九月,我們結髮二十餘載,我對你從來沒有什麼隱瞞,這你是知道的。還有季蘭,自你嫁進來,府中一應文書筆墨,我幾乎請你代勞。這回的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詳情。是因為干係太大,不想你們擔心。」

    「趁這會兒,孩子們也睡下了,我就實話跟你們說吧。朝廷裡一幫人,挑唆著趙官家,想要剷除我們徐家的勢力。」

    聽這一句,兩個女人的手拉在了一起。她們對朝政沒有興趣,也不知情,但聽說皇帝都要剷除徐家,豈能不驚?不怕?

    「最先,是六哥被迫辭去相位,讓他們弄到了泉州作泉州。泉州知道在哪麼?在福建,在海邊上,這簡直是形同流放。四哥的女兒,我的侄女,被選進宮中,封了婕妤。現在也被打入了冷宮,情況不知如何。四哥御營副使的差遣被罷,只掛上閒職。然後就該輪到我了。」

    「但是,官人是主動請辭的……」祝季蘭一雙美目中雖有些驚恐,卻也閃動著聰敏。

    「沒錯,我是知道他們到動到我頭上來,苗頭已經出來了,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遂了他們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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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五章

  相公正當壯年,該不是真想退隱泉州,寄情山水吧?」祝季蘭問道。

    「沒錯,我是不想把川陝攪得一團糟。若我不主動請辭,朝廷那幫人必然是一手接著一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到時候,非止是我,我的大帥們,我的弟兄們,都將受到牽扯。我在川陝多年經營的成果也會遭到破壞。到時候我就算是贏了,保住了權力地位,所作的犧牲未免過大。與其如此,不如我自己下來。」徐衛認真地說道。

    祝季蘭大概是還沒有完全明白徐衛的用意,不解道:「如此一來,朝廷也未必體諒相公的苦心。而且相公這一走,其他也未必不受牽連。」

    「以退為進。」徐衛道。

    「以退為進?」祝季蘭還是弄不清楚。

    徐衛正要解釋,嘴都已經張開了,卻突然像是出了神,一動不動。張九月祝季蘭兩個正疑惑時,只見丈夫緩緩站起身來,右手朝下按了幾按,示意她們別動,也別說話,自己則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案桌邊,徐徐從旁邊的架上取下了佩刀。

    一見這陣勢,祝季蘭當時就慌了。張九月出身行伍之家,倒沉得住氣,立即朝外望去。但外頭黑茫茫一片,並沒有什麼異樣。就在此時,遠遠地傳來幾聲頗有節奏的鳥叫聲。這個時辰,就是洲上的白鷺也早歇了,什麼鳥在叫喚?

    徐衛聽到那聲音。本來已經搭上刀柄的右手放了下來,對妻妾道:「不早了,你們去歇息吧。我還有些事要處理。」

    張九月最是曉事,當下什麼也不多問,便拉了祝季蘭離開徐衛的書房。她們一走。徐衛回到書案後,拉開抽屜。從裡頭取出一個小玩意兒來,也就指頭般大小,來到窗邊。將那東西含進嘴裡。立即,幾聲清脆的鳥鳴聲從他嘴裡傳出,似乎在回應著方纔的聲響。

    不一陣,便瞧見一條黑影出現在不遠處,以極快的速度向這邊過來。徐衛見狀,回去吹熄了燈。當他回身時,一個人影已經立在徐衛窗戶外頭。徐衛過去時,那人抱拳道:「相公。」

    「你親自來了?你父親還好麼?」雖看不清對方面容,可一聽聲音。徐九就知道來的是李貫的兒子。而正是李貫,當年網羅了江湖上大批奇人異士,組成了徐衛特殊部隊的雛形。即使後來徐衛將這股力量納入正途,由張慶親自統率,李貫也是得力干將之一。

    「謝相公掛念,家父的病好是好不起來,醫者言,帶病延年。」那人回答道。

    「嗯,回去代我問候他。」徐衛道。

    那人應下,在身邊摸索片刻取出一物來。雙手呈到徐衛面前:「這是吳機宜親筆所書。」

    徐衛接過,又問:「還有其他事麼?」

    「吳機宜派遣卑職來時說了,詳細情況都在書信裡,相公看了便知。」那人回答道。

    「行了,沒事你回去罷。轉告他們,小事不必報我,盡量減少往來。我這裡雖有人護著,但也不知能護到幾時,還是小心為上。」徐衛吩咐道。

    那人領了命,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徐衛等了一陣,這才重新掌上了燈,坐在案桌後,動手拆開油紙封皮,取出裡頭吳拱的書信來。

    信中,吳大向徐衛報告了自他離開興元府以後,陝西發生的大小事件。先是鄜延徐五經略按照原定計劃,向金人交還降軍,結果降軍們果然叛逃,都投夏境去。接著是劉光世準備裁撤環慶軍,向朝廷奏請暫時關閉環慶邊境上的榷場。哪知朝廷一道政令下來,所有陝西邊境的榷場全部關閉,由此,觸怒了契丹人。

    因沒有官方往來,蕭朵魯不委託了一位商人前來興元府拜會劉宣判。在交談之中,雙方鬧得很不愉快,最後劉宣判下令,將使者亂棒打出,驅逐出境。此事徹底激怒了蕭朵魯不,不久前,他發兵攻佔了金肅軍,將守軍全部繳械放還。鄜延軍上下大怒,皆欲請戰。劉光世惟恐事態鬧大,推托給朝廷……

    徐衛看罷,便將那信紙放燭火上點了。拍拍手,起身踱步到窗前,迎著撲面的河風,盡量讓自己清醒一些。

    大體上,陝西的局勢還是向著自己預想的方向發展。只是沒想到,朝廷還來「幫」一把。沿邊的榷場養活了多少人難道朝廷不知道麼?有多少官員牽扯到裡頭的利益朝廷也不知道麼?竟然搞一刀切!

    邊境貿易一旦中斷,走私必然猖獗!而且宋夏邊境的走私,不僅僅是為了獲利,更是為了生活,為了生存。說到底,損失的,還是官府!而且,以前宋夏邊境的走私,往往都是「武裝走私」,這一下子,邊區可要熱鬧了。

    這些都是小事,大宗的,則是遼軍。大宋方面這一系列的舉動,在杭州那幫人看起來或者還覺得這是我內政,想怎樣就怎樣。但在契丹人看來,卻是明白無誤地釋出了敵意。契丹人牢忘亡國之痛,志在東征,恢復舊疆。一旦感受到威脅,其反應之激烈,不是旁人可想的。再者,邊境貿易的禁絕,等同於對夏境進行經濟制裁。蕭朵魯不若撐不下去,就會鋌而走險。

    吳拱的信裡,倒沒有提到女真人。看起來,完顏亮一則受困於自己篡位所帶來的負面效應,暫時隱忍,二則也在觀望。宋遼雙方,有任何一方先動了手,女真人立即就會有所反應,這是肯定的。

    杭州如果聰明,就完完全全按照自己往日的方針路線來經營川陝。不是我徐衛聰明,而是我的政策,完全是經過十幾年實踐才制定下來的。符合各方的利益,大家都能互惠。如果非要「標新立異」,後果堪憂。

    但是,朝廷又豈會新瓶裝舊酒?整吧,儘管亂整。你整得越亂,我收拾起來越快。

    六月。杭州行在,禁中。

    皇帝趙謹下朝之後,漫無目的地宮中走著。本來。他一向習慣下了朝直接奔往中宮皇后處。但近來實在是煩心。接連著處理兩位重臣的去留問題,惹得朝中暗潮湧動。如今偏又生出禍事來,契丹人襲擊了大金國送予大宋的金肅軍。朝中有大臣說,此舉,形同宣戰!

    這可怎麼得了?剛剛和女真人的關係緩和了,以為狼煙不起,化干戈為玉帛,誰料契丹人又挑出事來。真是一刻不得消停!

    有大臣公開在朝堂上說,如果徐衛在。契丹人絕沒有這個膽子。雖然這個大臣立即遭到了宰執的訓斥,和朝上其他大臣的反駁,但說句實在話,如果徐衛沒有去職,或許,契丹人還真不敢這樣。據說,遼軍當初想取河清、東勝、金肅等地,還事先派人向川陝宣撫處置司通報情況。當時,徐衛直接告訴他們,金肅擋在大宋邊境豐州的北面。不容外人插手,這地方是大宋的了。遼人,還真就沒取。

    徐衛在西部多年,諸夷對他深為敬畏,許他去職,會不會是自毀長城?又聯想起這件事最初的源頭,皇帝不禁懊惱,如果當初不針對徐良,興許,這一連串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想到此處時,趙謹抬頭一看,卻是個熟悉的所在。繡春堂。

    「官家,回吧,已經走了這許久,想是也累了。」跟在後頭的沈擇進言道。

    皇帝沒有作聲,猶豫片刻,竟抬腳往繡春堂裡面去。沈擇一見,也不可能阻攔,只能跟進去。自徐婕妤遷出此間後,繡春堂便沒有人居住,只留了兩個宮女負責日常維持。見皇帝來,都跪在一旁。

    趙謹踏入裡間,只見屋裡所有的陳設都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就是在這裡,他曾經和徐婕妤,朱宸妃談笑風生,好不快活。如今,一個去了,一個走了,其他嬪妃要麼唯唯諾諾,要麼徒有其表,實在不想親近。

    皇后本是極好的,奈何性子急了些,操心的事太多。見了面,溫存沒有多少,有時倒惹些氣受。

    趙謹坐在徐婕妤原先的寢室中,一切如舊,卻為何這般冷清?唉,前朝事情不斷,後宮也沒甚念想,這日子,怎麼打發才好?

    「沈擇啊,徐婕妤最近怎麼樣?」感歎良久,趙謹還是開口問道。

    沈擇回答道:「小人一直在官家跟前,對徐婕妤的事並不知情。」

    「唉,當初朱妃死時,懇求朕,將公主由徐婕妤撫養。結果……現在皇后雖養著,可朕看,她的心卻不在孩子身上。公主時常哭鬧,身子又瘦弱多病,叫朕擔心吶。」趙謹一張臉苦得滿是晦氣。朱妃所生女兒,是他頭一個孩子,哪怕是在重男輕女的時代,也不可能不疼。

    沈擇此時,當然要替皇后說話,因此道:「娘娘對公主視如己出,百般遷京,精心照料,便是親娘,也未必如此。陛下,其實不必擔心的。」

    趙謹沒說話,又重重地歎了口氣,身上也像是沒有力氣,癱軟地靠在椅子上,整個人都沒精神。沈擇惟恐他胡思亂想,又想起不該想的人來,便有意岔開話題道:「官家,今日在朝上,有言官彈劾徐良,說他在泉州且不思悔過,時常抨擊朝政,並不斷地上書大放厥詞,含沙射影。請陛下將他遠竄海島,陛下為何不發一言?」

    趙謹果然被這話題吸引了注意力,搖頭道:「朕是不想作得太絕啊。不管怎麼說,徐良也是有大功於社稷的,而且又是擁立朕登基的主要功臣。朕不想逼他上絕路。他喜歡說,就讓他說去吧。左右,朕不理就是。」

    「可是……徐良上書中,卻有言辭是直接批評官家的!這怎麼能容忍助長?」沈擇道。

    趙謹又搖了搖頭:「昔年仁宗孝皇帝在位時,殿中侍御史包拯因故勸諫,說到激動處,直唾君面。仁宗不以為忤,傳為美談,朕沒有祖先的大才,但這一點,還是能作到的。徐良本權傾一時。如今放到泉州作個知州,發發牢騷也難免,由得他去吧。」

    說到此處,他又想徐衛來,遂問道:「有徐衛的消息麼?」

    沈擇想了想。回答道:「只聽說他舉家遷入四川,好像在梓州定居?哦。是了,就是初唐陳伯玉的家鄉。」

    「都幹些什麼呢?」皇帝又問。

    「這小人倒沒關注過,好像聽說閉門謝客。終日垂釣什麼的。作漁翁去了罷。」沈擇道。

    皇帝聽在耳裡,有些不是滋味。想徐衛向來忠於朝廷,事君得體,幾代君主都對他稱譽有加。如今,威震南北的軍事統帥都去作個漁翁。想來,他是知道朝廷針對他,嚇得趕緊放下所有權力,躲到窮鄉僻壤去避禍。可大臣們還不放心,總說要監管他……

    一想起這些煩心的事。皇帝就頭疼,此間也坐不住,遂起身離開。沈擇一見,這才悄悄鬆了口氣,趕緊跟在後頭。出了繡春堂,皇帝突然停下腳步,回身道:「徐婕妤現在何處?」

    「官家……」沈擇正要搪塞。

    「帶路。」皇帝大袖一甩,不容分說。

    沈擇見皇帝態度堅決,乾著急也沒用,只能前頭引路。那徐婕妤遷出繡春堂以後。住進了遠離此處的迎陽門麗澤軒。那本是太上皇當年的陳太妃生前所居,太妃死後一直閒置。徐婕妤頂撞官家,得罪皇后,遂被安排在那裡,只有一個宮女侍奉。

    因迎陽門已經是後宮最後一道門,再往後,就已經是苑林了,所以非常偏僻。沈擇引著皇帝走了許久才到。

    此處雖是皇家園林的一道入門,但通常皇帝妃嬪們都不會走這一道門,因此常年鎖著,那麗澤苑的冷清可想而知,

    趙謹到的時候,甚至看到麗澤苑院牆的牆根底下,靠近迎陽門的地方,竟然長了草!皇帝面上罩了一層陰氣,便叫沈擇去喚門。後者上得前門,正要伸手,卻發現大門上門環都不見了,只能攥了拳頭,光光地那個砸。

    好半晌,才聽到裡頭一個女人的聲音道:「沒了!沒了!要讓人活嗎!明日再來罷!」

    這話聽得外頭趙謹和沈擇都是一頭霧水,什麼玩意沒了?誰不叫誰活了?沈擇見不開門,又光光地砸一陣,朝裡喊道:「開門!官家駕臨!」

    「哼哼!官家駕臨?你休拿這話來哄!門我是不開的!哪怕真是官家來了,也要有個說道!」那女子仍舊高聲喝著,也不知哪來這麼大的怨氣。

    沈擇怒了,往後退一步,正要撩起衣擺踹門,哪知台階上長了青苔,滑得很,一個仰面下來,叭一聲摔在古板上,著實挨得不輕。皇帝上前伸手要扶他,嚇得沈擇顧不得痛,一骨碌爬將起來,連稱不敢。

    皇帝沒奈何,搖了搖頭,親自上前喚門道:「秀娘開門,朕來看你了。」

    裡頭好一陣沒有動靜,皇帝又敲兩下,門才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黑臉來!愣是把趙謹嚇了往後連退幾步!沈擇唯恐他摔倒,急忙扶了他腰,這才定住!

    這兩個定睛一看,哪是什麼黑臉?卻是個宮女,臉上也不知道是抹了鍋底灰還是咋地!沈擇當時就喝道:「大膽的婢子!你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怕驚了聖駕麼!」

    那宮女見真是皇帝,慌忙開了門跑出來,跪地道:「奴婢有罪!」

    趙謹心頭還跳個不停,縱有心發火,對方也不過就是個宮女罷了,不值當,因此問道:「你因何這般模樣?」

    那宮女只顧跪著低頭,卻不回答,沈擇又催促一次,才道:「奴婢正在替婕妤做中飯。」

    「做飯你也能做成這模樣?」皇帝不信。

    「因婕妤近日身上不好,吃不得其他,只想熬些稀粥。只是那鍋底燒得久了,灰太厚,因此奴婢正背了鍋出來刮鍋底灰,不慎塗抹在臉上,驚了聖駕,求官家饒恕。」宮女道。

    趙謹聽了,也不好再加責備。她一個女兒身,還要背了鍋出來刮鍋灰。鍋灰為什麼要刮?

    「適才朕聽你喊甚麼沒了沒了,不叫人活,這是何意?」趙謹想起這個,遂問道。

    那宮女又不作聲了。沈擇見狀,喝道:「官家問你話,還不快答!仔細你的皮!」

    誰曾想,這話還沒答,那宮女突然哇一聲哭出來。又把趙謹嚇一跳。這怎麼個情況這是?

    「官家!發發慈悲罷!這麗澤苑原是個住不得的所在!奴婢與婕妤搬到此處,便是一桌一椅。一床一幾,都得自己動手打理。我主僕二人終究是女流,氣力不濟。便請管看園子的中官和乾娘們幫忙。誰知竟是引狼入室。他們經常藉著由頭來訛詐,起初還有些銀錢要,後來,竟連內侍省配發的食材也拿。今日,奴婢厚著臉皮求了押班老爺們,才求來一升粗米,撿了沒去殼的,發了霉的,也剩不到幾斤。以為那些人又來討要。所以才……」

    宮女淚流滿面,把趙謹聽得震驚不已,側過身來劈頭蓋臉地就罵沈擇道:「你個蠢才!偌大個內侍省交到你手裡,竟出這種狗屁的事情!徐婕妤是朕娶進宮的,便是到了此處,身份與旁人也有不同,奴婢們怎敢如此!你是怎麼管的事!」一國之君,飽讀詩書,氣極之下,竟也罵出髒話來。

    沈擇給他罵得腿都軟了。撲通跪下去領罪道:「是小人管束不嚴,縱容了刁奴!回去立馬就查辦!立馬就查辦!官家莫切生氣,罵小人不打緊,只恐氣大傷身,那小人真是萬死難贖了!」說罷,磕頭不止。

    趙謹忿忿地撇下他,逕直往門裡去。到了裡頭,只見院落荒涼,角落處草都長一尺長,那門簷下,還真就扣著一口大黑鍋,沿邊掉了不少鍋灰,露出銀白色的底子來。原來,是要刮了鍋灰,好燒得快一些。

    又見那門窗都陳舊,心下不忍,又記掛著徐秀娘,便匆匆往裡頭去了。到了裡間,終究還是要好看一些,至少桌椅家什都有。又轉向旁邊,掀起簾子,便看到了徐秀娘的臥室。此時,他也無心觀察,奔著床就去。

    到了近前才發現,床上一人,半躺半臥,腰以下蓋著條薄毯,已經睡著了。即使如此,手裡還拿著一本泛黃的書卷,連邊角都磨殘了。不是徐秀娘是誰?

    趙謹看得心疼,輕輕在床邊坐下,又悄然伸出手去拿了書過來,再看那張臉時,不由得鼻頭一酸。徐秀娘那張秀麗的臉龐上,少了紅潤,多了蒼白,竟無幾絲血色。嘴唇也淡白,不似往日嬌紅。耳鬢處幾縷亂髮,顯是沒有梳妝的緣故。

    無意間看了一眼手中的書,卻是本《傷寒雜病論》。皇帝一時疑惑,怎秀娘到了此處,想要學醫不成?仔細一想,頓時大悟!這不是要學醫,這是要自救啊!

    明白這一點,趙謹再忍不住,握了徐秀娘的手便喚道:「秀娘,秀娘醒來。」

    徐婕妤徐徐剝開眼皮,看到面前一男子,便不自覺地猛力將手往回抽!奈何皇帝拉得緊,死也不肯放!等認清了,才無力地又躺下去,只是不言語。

    皇實知道她心頭有氣,此時也都不怪了,柔聲道:「秀娘,若不是朕今日來看你,還不知你是這般境遇。不要再倔強了,回去繡春堂罷,朕今日去看了,一切如故,只缺一個你。回去吧,此處,實在不是住的地方。」

    徐婕妤將臉側向裡面,聲音已經有些變調:「奴婢在此間住得很好,謝官家掛念。」

    「這還好吶?你都自己看醫書學治病了,還好吶?朕看得心痛,你就不要再倔了,回去吧!皇后那裡,朕自去開解,量也不會難為你的。」皇帝再三勸道。

    徐婕妤已然小聲抽泣起來:「奴婢是犯了過錯的人,不該侍奉在官家身旁。」

    「你就不要說這些話罷!」皇帝急了。「你心裡怪朕,朕知道!可朱妃之死,朕何嘗不是痛徹心扉?想當初,朕與你們兩個或同遊園林,或詩詞唱和,是有多快活?如今,一個陰陽兩隔,一個自棄於外,朕便是想找個說話逗趣的人也沒有!朱妃生前住的所在,朕始終不敢去,只敢一去,想起那往日種種好處來,反倒是傷心!每每看到公主,就想起她母親來,唉……」

    趙謹是動了真感情,說到此處,已經是哽咽不能語。而徐秀娘。早已經讓淚水打濕了枕頭。

    就這麼拉著手,一個哽咽,一個抽泣,過了許久。徐秀娘才道:「奴婢別無所求,只求官家看到朱姐姐舊日的情分上。善待公主。」

    「她是朕的骨血,朕怎能不疼?只是……公主打出娘胎。日夜哭鬧,又不肯進食,因此這身子便弱了。皇后縱然精心照料。卻始終……唉。當初朱妃臨去之時懇求朕,這女兒原是要送給你養的!讓你作她的母親!你就算不替朕想,也替公主想想罷!」趙謹終於還是流下淚來。

    他們說話間,沈擇和那宮女在外頭,也不可能進去。那宮女倒有意思,皇帝進來之後,她竟自去刮他的鍋灰!沈擇心裡頭不痛快,趁皇帝在裡面,便來到那宮女身後。冷聲道:「好個婢子!方纔那些話,誰叫你說的?」

    那宮女也不起身,也不回頭,只道:「事實如此,沒誰叫我說。」

    「哼!賤婢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官家面前亂嚼舌根子!害我也挨一頓罵!你可知,從前是怎麼對付那些長舌的人麼?」沈擇言語間飽含著威脅。

    那婢子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竟道:「這個卻不曉得,都知教我。」

    「便是把她舌頭割了去,叫她再也說不清話來!免得亂嚼舌根,搬弄是非!」沈擇惡狠狠道。

    聽了這話。那婢子突然起身回過來。她一張黑臉,手裡又拿柄不知道是鏟子還是鋤頭的東西,沈擇下意識地把手往前擋住,別給我來一下子,那可沒有輕的!

    「沈都知,我們徐婕妤說,這後宮裡,除了官家和皇后,便數你了,真是嗎?」

    沈擇仍舊保持著戒備的姿勢,哼道:「知道就好!以後當著什麼人,該講什麼話,最好是先想明白了!藥不可以亂吃,話也不可以亂說!說錯了話……哎,你在聽我說嗎?」他想說的還沒說完,那宮女又轉過身去繼續「卡卡」刮鍋底灰了。

    「賤婢!你……」沈擇正要開罵,聽得後頭門栓響,轉首一看,卻是皇帝出來了。哪還顧得了什麼宮女?迎上前去,偷摸打量,只見皇帝跟角臉上還有淚痕,顯是哭過的。心頭便盤算著,這八成是有事,得向劉皇后報個信。

    皇帝本來是直接就要走,便經過那宮女身旁時停了一下,告誡道:「好生照顧你們婕妤,依時加衣強飯,藥石也得按時進,身子是最緊的,不可馬虎了。」

    「是。」黑臉宮女回答道。至始至終,就沒人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子。

    出了麗澤苑,皇帝口中便不停:「你知會有關的人,以後麗澤苑的供給,完全要按照繡春堂拔給,絲毫不許剋扣。再讓有司派些人,把麗澤苑整修一遍,那是人住的地方麼?徐婕妤在女流中算是有才學的,回頭朕挑些書,你派人送過來。還有,那些個無法無天的內侍老婆子們,該查辦就查辦,不許包庇!朕若知道了,拿你是問!」

    沈擇正要應聲,皇帝又道:「還有,派個御醫去,給徐婕妤好生診治。到底是什麼病,一定報給朕知曉。用藥,都用最好的,這事朕要親自過問。朕若忘了,你必須提醒,如果不提醒,日後朕想起來,還是唯你是問!」

    沈擇等了片刻,見沒有下文了,這才道:「是!小人立即就辦!」

    「還有!」趙謹說這句時,刻意停了下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對方,「朕今日行蹤,倘若被皇后知曉了,你說怎麼辦?」

    沈擇不假思索,俯首道:「還是唯小人是問!」

    「知道就好!」趙謹說罷,轉身就走。沈擇在後頭叫苦連天,今天是怎麼回事?我這又挨罵又挨訓的!此事我若瞞著皇后,他日知道了,還不是唯我是問?我若洩露出去……這是該得罪皇帝,還是得罪皇后啊?答案,顯而易見。

    遼軍突襲金肅的消息傳到杭州,讓行朝君臣很是慌亂了一陣。一個女真尚且讓大宋被攪得天翻地覆,倘若再來個契丹,那還叫人活嗎?

    但這股慌亂並沒有持續多久。首先,大臣認為,這次衝突規模有限,據報,遼軍只是勸降了金肅守軍,繳械之後。全部放還。並沒有真的大打出手,流血犧牲。應該說,事態還是在控制當中。

    其次,契丹人的目的,似乎只在金肅。因而取金肅以後,沒有再進一步行動。其最終目的。想必只是示威而已。至於是在示什麼威,想來,也無非就是大宋關閉了邊境的榷場。讓他們沒得茶吃。沒得酒喝罷。

    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最快速的方法,就是重開邊境上的榷場。朝中很多大臣都持此議,包括首相,麟王折彥質。但秦檜等人卻有不同意見,他還是那句話,大政方針,一旦確立。便不能輕易更改,施政治國非同兒戲。

    秦檜說這話,是有個背景在。這個背景就是,朝中有個別大臣公開說,徐衛若在,契丹人便不敢如此。這不是在架秦檜麼?好!你說徐衛如何了得,那我告訴你,劉光世鎮川陝,契丹人照樣不敢怎麼樣!

    所以,秦檜認為。不必屈從契丹人的意思,好似大宋朝怕了他們似的!

    至於遼軍攻取金肅此事,秦檜認為,作淡化處理就好。不要說什麼形同宣戰,這只是一場邊境衝突,甚至不是流血衝突。那金肅軍本不是大宋的土地,原是女真人的,而且朝廷還準備還給女真人,是他們又轉手送來。

    但是,接收金肅的命令,還沒有傳到鄜延帥司,所以,法理上來說,沒有接收,便不算是大宋的領土。契丹人佔了去,也不算對大宋怎樣。

    這種論調,讓折彥質很不爽。契丹人明明就是針對大宋,針對宋軍,怎麼能反替他們開脫?給自己找台階下?這種事是能打馬虎眼的麼?遼軍膽大妄為,二十幾萬西軍難道就是擺設?全國最驍勇善戰的軍隊就在陝西,還怕了契丹人不成?他敢奪金肅,已經是打了西軍的嘴巴子,扇了我們大宋朝廷的耳光,這怎麼能不報復?

    哪怕你說,要顧全大局,要低調處理這件事情。可就算不武力報復,話就得講明白吧?你總得義正辭嚴地提出抨擊吧?這麼大個事,你不能當碗寬麵條就把它稀里糊塗吃下去不是?這倒怪了,人家抽你一耳刮子,你一邊捂著臉往後退,一邊還說,打臉不算是打,若真要打,早窩心腳踹過來了,所以扇耳光是輕的,已經很給面子了,不算侮辱……這算怎麼回事?

    可折彥質氣歸氣,惱歸惱,他並沒有提出來。誠然,帶兵的折相是有血性的,戰略上是蔑視所有敵人的。可問題是,現在他也沒帶兵不是?這不作宰相麼?作宰相,就得講政治!政治,就得講策略!而策略,不外乎就是妥協、退讓、交易、默契……

    折仲古為什麼隱忍?只因為他最近有事,要求到秦檜門下。前頭幾年,他不是一直想著讓折家軍回家鄉去麼?當時因為種種原因,沒能成行。但現在看起來,皇帝是不想打仗的,女真人估計短期內也不會怎麼樣,所以,折家軍不可能久呆在中原,到底還是要回河東去。

    折彥質的想法是,朝廷最好是能把府州、豐州、麟州都交給折家鎮守。這三個州,漢羌混雜,一般人鎮不住,只有出身黨項的折家才能擺平各族。表面上看,這好像不是什麼大事對吧?

    但要記住,折家的特殊性,可能是獨一無二的。原因就在於,折家「世鎮」府州!什麼叫世鎮?世代鎮守!也就是說沒換過人,正經的父死子替,兄終弟及!折家擁有對府州的統治權,自己徵兵、自己收稅、自己徵糧、自己管事……挑明了講,就好似一個藩國!只是沒到這個級別而已!

    折彥質想讓折家軍鎮守麟、府、豐三州,也就是變相地在向朝廷索要這份巨大的封賞!想成為名副其實的麟王!

    但是,這麼大的事,他說了自然是不算的。甚至連皇帝也未必就能乾綱獨斷!只有取得秦檜的支持,才能在朝中運作。此事,他已經隱晦地向秦檜提出過了,後者態度相當曖昧,也沒說支持,也沒說不支持,只說茲事體大,容我斟酌。當麟王再問他時,他又說,事關國朝,非我一人能左右。

    折彥質以他跟秦檜共事的經驗來看,此人最是討巧的,這個忙,他可能會樂意幫,但是,卻不願意白幫。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09:48
第八百五十六章

   對於遼軍突襲金肅的挑釁舉動,大宋朝廷決定淡化處理。授意主政川陝的宣撫判官劉光世與契丹人交涉,敦促其撤出駐軍交還城池。因西軍多年以來由徐衛統率,有「便宜行事」大權在握的前提下,西軍時常主動出擊,而朝廷都是事後知情。秦檜為免西軍有過激行動,嚴令劉光世約束諸路大帥,但有過激行為者,軍法從事,嚴懲不怠!

    命令一傳到陝西,諸路嘩然!西軍這些年來征戰四方,無堅不摧,無固不破,只佔便宜不吃虧。這回遼軍打上門來,還將部隊繳械放還,此種行動早已激起了西軍的憤慨。現在朝廷居然命令西軍不得有過激行動,只是讓宣撫司與遼人交涉!這是什麼道理?

    鄜延帥徐洪在接到命令之後,立即向劉光世抗爭,指出遼人的舉動形同宣戰。今若不還以顏色,則外夷非但輕視西軍,更會蔑視朝廷。這回一姑息,將來後患無窮!至少應當命鄜延軍進攻金肅,奪回城池,報這一箭之仇,好叫契丹人曉得,大宋眼睛裡不揉沙子,睚眥必報!

    劉光世身負朝廷嚴令,哪敢同意?他同時也知道,徐洪是徐衛的堂兄,軍中綽號「赤髯虎」,資歷老、戰功大、地位高。所以也不敢太托大,再三向鄜延帥司解釋這是朝廷的良苦用心,為了避免干戈,不使事態惡化,所以要交涉。

    徐洪哪裡肯聽?反覆請戰!劉光世見狀。也有些火光。如今我是川陝長官西軍統帥,你就算是徐衛的堂兄,怎麼著也得給我幾分面子吧?軍令怎麼著也還是要聽吧?你這再三頂撞,不是讓我下不來台麼?一怒之下,下嚴令給鄜延經略安撫司。有敢再言請戰,擅自行動者。以違背節制論處!

    命令到了延安,鄜延將士群情激憤。但你憤歸憤,劉太尉眼下是西軍最高長官。倘若動起真格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徐洪無奈之下,不再進言。但仍令鄜延軍提高警惕,密切關注遼軍動向。

    為了盡快平息事態,將這件麻煩了結了。劉光世委託宣撫司參謀軍事馬擴「重操舊業」,再次作為川陝方面的使者前往興慶府面見蕭朵魯不,就遼軍進攻金肅一事交涉,要求蕭朵魯不交還土地城池,以及所繳武器裝備。

    馬擴雖然是專業搞「外交」的,但是朝廷的行為已經這件事情定下了調。沒有武力威脅在後頭。怎麼搞外交?我就算去了興慶府,蕭朵魯不也不會把我當瓣蒜!於是,以身體原因為借口,婉拒差遣。

    劉光世一見,也不敢用強。馬擴是徐衛的舊班底,無論在軍中還是在宣撫司都有相當聲望。他既不去,那就罷了,劉子羽去總行吧?哪知,劉彥修同樣一堆借口,也拒絕出使興慶。這兩個不去。那張慶和吳拱就更消說了。

    劉光世此時才發現,宣撫司一攤子人,他根本指揮不動!平日裡無事時倒是一團和氣,真事到臨頭了,誰也不買他的賬!但朝廷派下來的任務,不完成不行,拖延不辦也不行。實在沒辦法,他只能找不屬於徐衛系統的官員。

    找來找去,還真沒有!宣撫司上上下下,哪個不是徐衛栽培提拔起來的?徐衛不在,這些人都唯張、馬、劉、吳馬首是瞻,你叫誰都不好使。無奈,劉光世盯止了興元知府。這興元知府,原來是成都知府,因他在成都時常與徐衛唱反調,紫金虎一怒之下,將興元知府與成都知府對調,將他弄到自己身邊來,我叫你不老實!

    此人不屬於徐衛一黨,劉光世跟他一接洽,他立馬同意。交待了一下知府衙門的公務,立即就北上夏境,前去與蕭朵魯不交涉。你道這興元知府為什麼如此積極?首先,就如前面所說,他不是徐衛系統的人,本身就對徐衛不滿,現在劉光世來了,他自然是持支持態度的;其次,他任興元知府,與徐衛在一城設衙理事。時常看到遼人的使者到興元府來,對川陝方面是十分客氣的。便以為自己去,遼人也會以禮相待,不敢造次。

    於是出了邊境,向駐紮在邊界上的遼軍通報了相關情況,一路向興慶府行進。路上,只見夏境之民,不論種族,到處都在開荒生產。他也不以為意,真想著使命。到了興慶府,昔日夏國的都城,便越發有輕慢之意。為何?他原在成都任職,天府之國的繁榮富庶提高了他的眼界,哪怕後來到了興元,那也是大城市。現在一看興慶府,還是原來夏國的都城,居然就這副模樣?城不大,房不高,街市又窄又髒又亂,百姓個個蓬頭垢面,人不人,鬼不鬼,實在不堪。

    蕭朵魯不聞聽有川陝使者來到,也不敢大意,畢竟徐衛雖然去職了,但他的餘威仍在。遂下令以禮相待,請進館驛先住下,言明次日就相見。

    第二天,雙方在蕭朵魯不的總管司衙門見了面。蕭總管到過興元幾次,對徐衛那套宣持司的人馬非常熟悉。不管是張浚、馬擴、張慶,早已認得熟了。現在看到這位官員卻眼生,請教之下,原來是興元知府。

    得知身份之後,蕭總管以為,既是興元知府,那肯定是徐衛的心腹。不然,何以留在身邊任職?於是便禮敬於他。

    那興元知府見狀,便抖出威風來。先是嚴厲指責遼軍進攻金肅的無禮舉動,聲明現在宋遼雖然不是同盟關係,但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無事,何故挑起事端?後來,便提出大宋朝廷的要求,敦促契丹人交還土城城池和武器裝備。

    蕭朵魯不因敬他,說以話說得比較軟。指出,宋遼原是兄弟之國。金賊作亂,兩國之間有些齷齪。但是,時過境遷,誰也不想提了。及至後來你們徐宣撫力主倡導,又結成同盟。一致對金。成果也很豐碩,滅亡了黨項。平分其土地。只等著積蓄力量,擊敗女真。哪知此時,你方擅自背棄盟約。與女真人單方面議和。這已是非常無禮的舉動!可你們仍嫌不足。與女真人卿卿我我,明面上,暗地裡,都動作不斷。

    我要取東勝、河清、金肅等地,你們徐宣撫說要。我敬重他抗金名帥,禮讓三分,便叫你們取去。可你們取來,卻是為了還給女真人,這不是把我們契丹人當猴兒耍麼?沒有這麼幹的!

    近來更了不得了!邊境榷場。那是西夏還在時就開放的。我們契丹人入主夏境,一直與川陝保持密切的貿易往來,各取所需,互利互惠。徐宣撫曾經跟我當面說過,哪怕宋遼不再是同盟關係了,大家還是朋友,這買賣歸買賣。

    但現在怎麼回事?你們一夜之間,關閉所有榷場,禁絕邊境貿易。這是怎麼個情況?莫非是真要跟女真人搞在一起,一致來對付我大遼麼?

    蕭朵魯不一通說辭。興元知府壓根沒聽進去。他原是四川的官員,哪知道這裡頭的道道?於是回應蕭總管說,這些舉動,都是朝廷的命令,是大宋的內政,外人不必過問。你說你當初跟徐宣撫有約,那對不住,現在他已經不是宣撫使了。如今主政川陝的是劉宣判,徐子昂原來那些,都作不得數。還是不把把話題扯遠了,金肅軍,你就說還,還是不還?

    一聽這話,蕭總管才知道會錯了意。合著,你不是徐衛的人吶?那我這跟你客氣半天個什麼勁?

    搞清楚了這一點,蕭朵魯不就沒那麼客氣了。問興元知府道,你說現在主政的是什麼劉宣判對吧?就是原來那環慶經略安撫使麼?興元知府說是。

    蕭朵魯不又問,就是當日將我使者亂棒打出衙門,驅逐出境那位麼?興元知府也知道這事,當下並不回應,只說那使出言無狀,有辱大宋天子和朝廷,因此怎樣。

    蕭朵魯不大怒!拍案怒斥道,宋遼本為兄弟,我家賊作亂,你們不幫忙就罷了,還趁火打劫!跟女真人結盟!發十萬大軍來攻我燕雲!被我德宗皇帝一陣戰敗,攆到雄州乃止!這種背信棄義的小人行動,實為君子所不齒!

    女真人佔了遼境之後,如約跟你分燕雲了麼?沒有吧?人家轉眼就變臉,大軍南下,踏得你南朝山河,支離破碎!這叫什麼知道嗎?這便叫自作自受!後頭你們撐不住了,又來求我們要結盟。我契丹人顧全大局,再度和你們聯手,哪知,小人就是小人,你們又一次背盟!生出孔孟這等聖賢的國度,竟然如此下作!你們還配稱什麼禮儀仁義之邦?

    如今,你居然還有臉來問我討要金肅!告訴你!我奪了金肅還是輕的!回去告訴劉光世,如果再有任何挑釁和敵意的舉動,我決不善罷甘休!

    當日,你們亂棒打出我的使者,無禮至極!但我們大遼,是尊崇孔孟,最講仁義禮儀的,我今天不為難你,你走吧!

    那興元知府,興沖沖而來,滿以為自己佔領著道德至高點,定要說得契丹人臉紅心慚,還回金肅。哪知,讓蕭朵魯不一頓話,訓得無地自容,啞口無言。慌亂之下,以袖遮面,狼狽而出。

    一路緊趕慢趕,跑回陝西,見了劉光世,只說遼人甚是無禮,拒絕歸還,並且還語出威脅,十分可惡!劉光世雖然震怒,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如實向朝廷上報。契丹人的態度如此強硬,我方必須得小心防備。有鑒於此,他下令鄜延、涇原、熙河三路帥司嚴加戒備,同時,封閉邊境,禁絕往來!

    在這種當口,劉光世都還沒有忘記他的嫡系部隊。事態稍一緩和,他就將裁撤環慶經略安撫提上議事日程,八月,他正式下令,撤銷環慶經略安撫司建制。其舊有防區,保安軍和慶陽府,歸劃鄜延經略安撫司負責,定邊軍和環慶,劃歸涇原經略安撫司負責。其原有駐軍,並不打散,整軍併入由宣持司直轄的兩興安撫司。

    王彥統率的兩興安撫司原有多少人馬?三萬人。環慶軍有多少兵力?將近四萬。如今一合併。七萬人馬全部歸宣撫司直接節制,也就是說,歸劉光世親自統率,占西軍總兵力的四分之一。要知道,西軍正規軍。也不過就二十七萬步騎。

    而且,兩興安撫司。就設在興元府,歸宣撫司直接管轄。王彥,又是徐衛的老部下。所以他的部隊不管兵員素質還是武器裝備上來講。都跟其他經略安撫司的精銳部隊一般無二,比環慶軍只好不差。

    劉光世這一手,就想掌控七萬精兵,徐衛的算盤都不一定打得有這麼精。

    此事一出,又惹惱了鄜延和涇原兩位大帥。鄜延經略安撫司和涇原經略安撫司,在宋代陝西曆史上來說,一直都是較大的兩個帥司。其防區面積和防守範圍本來就寬,你現在把環慶軍抽走,把防區劃給他們。而他們的兵力並沒有增長,所以就必然增加鄜延和涇原兩司的壓力,必然就要迫使他們分散兵力,承擔更大的責任。

    鄜延帥徐洪,此前已經因為對遼戰和的問題跟劉光世鬧得不愉快,這回只憋著氣,一聲不言語。涇原帥徐成,按說是個小字輩的,可徐家大房在涇原已經三代人了,說句不好聽的。就跟土皇帝一般。徐衛在,徐成這個作侄兒沒話說,讓幹啥就幹啥。現在徐衛去職,在徐成眼裡,你劉光世是算哪根屌毛?你把防區往我一扔,讓我派兵駐守?對不住,我沒那麼兵!你說我涇原路在陝西諸路中兵力最強?還有統計?那你怎麼不說我還正面對著遼軍呢?

    劉光世可不管你兩位徐家大帥有怨言,他只管抽走了部隊,扔下空空的環慶路。反正防區空著,我命令也下了,不信你們敢不管。

    結果,被他算中了。不管是鄜延徐洪,還是涇原徐成,都不敢讓環慶空著。防務問題沒有小事,情緒歸情緒,萬一敵人來個趁虛而入,到時候哭都來不及。於是,徐洪派部將領軍進駐保安軍,徐成見五叔動了,隨後也派軍進駐環州和定邊軍。叔侄兩個雖然迫於無奈,只能如此,但心裡,早把劉光世祖宗八輩都掏出來罵了個乾淨。

    劉光世聞訊後頗為得意,你兩個不是徐衛一家人麼?如今我作主,我叫你牛!

    環慶軍南下以後,一部紮在興元府北面的鳳州,一部紮在興元府西面的興州。這兩個地方,本來都已經駐紮著王彥兩興安撫司的部隊。劉光世讓王彥的部隊幹什麼?修營房,建軍寨,給新來的部隊搭窩。

    王彥是個爆脾氣,一聽這命令就罵娘!就要衝到宣撫司去跟劉光世理論!去你媽地!我原是徐宣撫親掌的部隊,打仗都極少動用,你讓我去給你蓋房子?搞工程?你他娘的怎麼不讓環慶軍自己幹?怎麼著?柿子撿軟的捏?陝西諸路其他大帥你不敢惹,你專來欺負我是吧?直娘賊!我跟你沒完!

    可好歹想著徐衛臨去時對他囑咐,說再難,你都要把部隊盯住,不要出差子。於是乎,王彥忍住這口鳥氣,執行命令。

    部隊安頓下來,緊接著就是改組兩興安撫司。兩興安撫司的全稱是「興(元府)、興(州)、鳳(州)、洋(州)安撫司」,是當年出於戰爭需要,設立在「蜀口」的「預備役」部隊。為的是防止戰局崩壞,金軍沿嘉陵江進入四川。是當年西軍的最後一道防線。

    後來,戰局逆轉,徐衛率領西軍趕走了女真人。王彥的部隊也沒地方可去,其他地盤兄弟部隊都佔滿了。於是徐衛將其改組為現狀,定為宣撫司直屬部隊。聽著,好像是徐衛的嫡系親軍,其實西軍都知道,紫金虎的親軍,是張憲節制的秦鳳軍和楊彥節制的永興軍。前者,是徐衛一手創建,根子就是當年大名府帶出來的鄉勇營。後者,完全是從虎兒軍分出來的,其實是一脈。

    劉光世想改組有兩興安撫司,就必然要涉及到利益的衝突和考量。部隊的最高長官是他,這不用說。但他畢竟是川陝長官,不可能天天跟軍營裡打轉。得要有一個人,一個信得過的人,代替他掌握這七萬部隊。

    可環顧左右。竟找不出這樣的人來。環慶軍,最開始的大帥是王似,後來王似給革了職,改成了曲端。後來曲端又被端,才換成了劉光世。所以。環慶軍的成分非常複雜,有王似的老底班。有曲端一手打造的舊部,劉光世這麼些年在環慶,就愣沒弄出自己的人馬來。起先。為了對抗曲端舊部。他不得不借重徐衛安排到環慶來的劉錡李彥仙等人。

    可現在,這兩人是不敢用了。其他敢用的,又難以擔當此大任。思前想後,他又向朝廷提出了一個建議。

    這一日,宣撫司諸官到達衙門時,劉光世早早打了招呼,上午大家聚一聚,議一件要緊的事情。具體是什麼事,他沒有說。但張慶等人猜測。可能與兩興安撫司有關。等到王彥出現在宣撫司時,他們知道猜中了。

    為彰顯正式,劉宣判特意選在宣撫司正堂上會聚諸官。自他宣判以下,參謀、參議、總領、主管機宜,乃至干辦公事、準備差使、準備差遣,齊聚一堂。自然,還有兩興安撫使王彥王子才。

    因川陝宣撫司主官同時也是本地的最高軍事長官,因此這升堂很有架勢。文武兩班分列進入,牙兵們全副武裝侍立在側。劉光世紫袍金帶,大馬金刀坐於帥案之後。諸官向他行禮之後,方才落座。

    這場面其實很尷尬,因為除劉光世一人外,其他人跟他都不是一路。下面的人都等著看,看他有什麼把戲要耍。近來,因為涉遼事件,他與宣撫司諸幕僚表面上的那一團和氣,也受到了影響。大家漸漸開始手底下見真招了。

    劉光世明白這一點,所以也不會曲意奉承,坐定之後,以他幾十年軍旅生涯鍛煉了同來的洪亮聲音道:「今日召集你等赴節堂,是有一件緊要的事相商。值事官,唱名!」

    下面諸官面面相覷,唱名?如此這般鄭重其事,是作給誰看呢?值事的干辦公事拿了名冊一一唱過,所有宣撫司幕僚都在,獨缺一位干辦公事。便是那從徐家莊開始,便追隨徐衛的曹幹事。

    「曹幹事何在?」劉光世在堂上冷聲問道。

    下面一片安靜,沒誰搭理他。劉光世見狀,也不惱,自顧言道:「本司點卯,無故遲到缺席者,按軍法從事。」

    下面仍沒有任何反應,因為沒有誰把他的話當回事。按軍法,主帥點卯,無故遲至缺席者,杖二十。曹幹事雖然官職卑微,可他是徐宣撫當年從大名府帶出來的舊人。論資歷,本司裡也不見得有幾個比他高的,你倒是打給我們看看?

    劉光世說完話後,乾咳兩聲,道出了正題:「裁撤環慶經略安撫司,是經過朝廷批復,聖上御准的。今諸事已畢,環慶帥司所轄部隊也到達鳳州和興州駐紮。自今往後,便沒有環慶軍之謂,皆屬宣撫司直轄。此前,有兩興安撫司作為宣撫司直屬軍司存在。為避免機構重疊,兩軍當合作一處。」

    「但是,兩興安撫司原有步騎三萬人。倘若再加入原環慶軍,將近七萬兵力,已經超過陝西諸路的經略安撫司,與安撫司建制不相稱。我意,撤銷兩興安撫司建制,別置一司以節制統率這七萬軍隊。為此,我已向朝廷提出建議,你等有何看法?」

    這話一出來,王彥頓時就一股怒火往腦袋上衝!先前,你讓老子的兩興軍去給你環慶部隊修營房,建軍寨,老子認了。現在是怎樣?你還想撤銷兩興安撫司建制,另置一司?你是沒把我王某人當回事啊?你是沒把徐宣撫當回事啊?

    想到這裡,就要起來狂噴,張慶早盯著他。一見他想起身,便拿眼色制止。徐衛的老部隊裡,上上下下都知道,張慶就是他的大管家。因此,張三在軍上頗有聲望,便是王彥這種脾氣,也不得不讓他三分。見張慶急使眼色,他壓了滿腔怒火,只把牙關緊咬。

    馬子充也是個直來直去的人,當即道:「太尉要另置一司,節制這七萬馬步軍。不知,這一司駐防何地?」

    劉光世看著他回答道:「自然是駐紮在宣撫司駐地周邊,這又何必問?否則,如何叫宣撫司直轄?」

    馬擴又道:「陝西諸路帥司。分駐各地,是為戰事需要,所以如此。其轄下部隊,莫不是駐於道路要衝,山林險要之處。這宣撫司周邊。已是強軍林立,宣判置七萬兵力於此。這是何必?」

    劉光世當然不會說,我是想把這七萬精兵控制在自己手裡。他冠冕堂皇地回答道:「置司在興元,是將這七萬步騎。作為後備力量。倘若戰事起。哪一路需要,便投往該處,以備不時之需。」

    「這又怪了。」馬擴很像一個「打假鬥士」,跟劉光世較起真來。「若說後備兵力,關中的永興經略安撫司,隴右的秦鳳經略安撫司,都是作為諸路策應存在的。太尉集七萬兵力於興元周邊,除非是敵人已克關中,直逼四川。否則……」

    劉光世面不改色,問道:「否則怎樣?」

    「否則,便有多此一舉之嫌。」馬擴並未退讓。

    劉光世聽了,並沒有表態,又問其他人:「你們還有何看法?」

    張慶一張黑臉上,也看不出來任何表情,問道:「太尉,倘若另置一司,卑職倒很想知道這一司的建制。是增設一個經略安撫司麼?」

    劉光世不多說,只兩個字:「不是。」

    「如果不是增設一個經略安撫司。那恕卑職孤陋寡聞,還有什麼機構能夠統轄下七萬精銳步騎?」張慶道。

    劉子羽此時也道:「如今金人勢力,已經完全撤過黃河。河東亦在我掌控之中。跟我們接壤的,唯契丹而已。若說要防邊,已有沿邊三帥司。置司興元?下官委實不解。」

    劉光世看來是被這些人逼得下不來台,好一陣沒有言語,臉上的神情越發地難看。良久,他悶聲道:「我意,撤銷兩興安撫司建制,所部與原環慶軍並作一處。改編整頓,直隸宣撫司。」

    「這麼說?不是另置一司?而是直接由宣撫司節制指揮?既如此,那還要鄜延、永興、涇原、秦鳳、熙河諸路作甚?一併撤銷,所部統一歸宣撫司直轄節制,豈不甚便?」馬擴抬起了槓子。

    劉光世聽出來了,直視著馬子充道:「馬參謀不必玩笑,我將這七萬步騎由宣撫司直轄,是作為一種威懾。以求,緊要關頭,宣撫司不受任何力量左右掣肘。」他這話含沙射影,頗有些要挑事的味道在。

    昔年,徐衛還沒有統率西軍時,這支大宋最精銳的軍隊在非常之多的陋習。比如徐紹王庶兩位主政陝西時,經常有大帥不遵從節制,讓調兵不調兵,讓出戰不出戰,而宣撫司本身作為一個非常設性機構,又沒有自己直轄的軍隊,只能乾瞪眼睛。

    後來,徐紹便想出了一個主意,那就是從諸司抽兵組成宣撫司直轄部隊。為的,就是要命的時刻,不受諸路大帥的鳥氣。

    可那不知是哪一年的黃歷了,劉光世舊話重提,其意,便是影射,陝西諸路是徐衛經營多年的,他不一定指揮得動。手裡控制著七萬精兵,緊要關頭,可以不受諸帥掣肘,不讓他們扯後腿。

    這裡頭的淵源,張慶最是清楚,因此道:「昔年,如曲端等輩,擁兵自重,畏禍避戰,讓宣撫司十分被動。可如今,哪還有這等狗屁的事情?卑職只看到,前線將士紛紛請纓,而本司以顧全大局為由,嚴令按兵不動。也沒見有誰,敢違背劉宣判的鈞旨。」

    「今日不會,不代表明日不會。我以帥臣身份,受朝廷任命,主管川陝軍政,以前的同袍們難免有些不服的。倘若宣撫司不直轄相當兵力,萬一事起,有大帥挾私怨而廢公義,如之奈何?」劉光世問道。

    下面張慶馬擴等都不言語,王彥聽到這裡,實在是按捺不住。抗聲道:「宣判集七萬精兵,超過陝西任何一路!卻置於興元周圍,不戍邊,不作戰,難道只為護著宣判麼?」

    劉光世臉色一變,眼中一閃,拍案怒道:「王安撫!節堂之上,你要注意言辭!我若不看你是軍中宿將,定當懲辦!」

    王彥那股怒火直欲衝破天靈蓋,將牙一咬,撐著椅子扶手竄起來,大聲道:「我兩興安撫司鎮守漢中,拱衛宣撫已久,從無差池!宣判將環慶軍撤來。便是多此一舉!你如今主管川陝軍政,西軍盡歸你節制,還怕兵權旁落不成!」

    這官場上的人,無論文武,臉皮一定要厚。哪怕昨晚一起嫖宿。今天見了面,仍舊要憂國憂民。互唱高調,斷不能把那層窗戶紙捅破。王彥就犯了這個錯誤,在場的人。哪一個不知道劉光世的心思?人家都不說。你非要來道破,不是自找沒趣麼?不是劉光世下不了台麼?

    果然!劉太尉惱羞成怒,一張老臉漲得通紅!氣得鬍鬚都顫抖起來,似乎連呼吸也停止了!好大一陣,一口氣嗆出來,厲聲喝道:「王彥!休要倚仗你是徐太尉舊部!便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如今我權代川陝長官,你便是我部下!膽敢咆哮節堂!左右!」

    那堂前牙兵一聽召喚,都往裡來,卻不約而同地停在門檻外。

    張慶見事情鬧得有些不可收拾。遂道:「子才兄,在這節堂重地,長官為尊。你豈可肆意?咱們知道你只是性情暴躁,但長官不知道。還以為你是有意蔑視。快坐下,稍安勿躁。」

    王彥恨得牙根直咬得生疼,但聽張慶這麼說,硬生生把火壓下去,瞪大著雙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張慶又回頭對劉光世笑道:「太尉,就事論事而已。又何必牽扯到徐太尉?如今,他已經辭去一切實職,歸隱山林,又關他什麼事?」言之下意,徐衛最冤,躺著也中槍。

    劉光世聽了他這話,又見王彥坐回去了,倘若真要較起勁來,局面未免難以收拾,只能不言不語,怒哼一聲。張慶見了,朝外揮揮手,牙兵們自然退去。

    經此一鬧,堂上氣氛更加尷尬。許久,眾官都默不作聲。劉光世見再說下去,也說不出什麼來。左右,今日商議不過是個幌子,只是將事情告知這班人而已。遂道:「罷了,今日暫且如此,都各司其職吧。」語畢,憤然起身,拂袖而去。眾官起身相送畢,張慶看著王彥搖了搖頭,又手指外面,示意他去吧,於是,不歡而散。

    張慶等人回到各自房中辦公,本也無事。到了臨近中午時,他忽聽外頭喧鬧,正巧一名準備差使從他門前匆匆經過,他遂喚住問道:「外頭何事喧嘩?」

    「參議,曹幹事公辦回來,劉宣判讓軍士拿了,正要打軍棍呢!」那人回答道。

    張慶聽了眉頭一挑!當即起身出去,只見中庭裡,曹幹事長身而立,將臉撇向一旁。四名軍士,兩人抬了條凳,兩人各執軍棍,正僵持著。馬擴已經到了,劉子羽和吳拱也隨後出來。

    「怎麼回事?」馬擴問道。

    一名軍漢苦著臉回答道:「參謀官人,劉太尉鈞旨,節堂議事,曹幹事無故缺席,要打二十軍棍。」

    馬擴一雙濃眉擰作一團,心說這是借題發揮呢。在節堂上受了王彥的氣沒處撒,正好,曹幹事撞到了刀口上。側身看向張慶,也是一般的形容。

    「諸位官人,這……如何……」那軍士作難道。

    正在此時,劉光世從裡頭出來,見現場這情況,朗聲道:「怎麼?軍法是兒戲麼?從前也是這樣?」

    張慶聽他有所指,狠了心,將頭一揚:「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那軍士聽了張參議發話,小聲對曹幹事道:「干辦,得罪了。」

    曹幹事到底是徐衛的老兵了,雖然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想著也絕不給徐宣撫丟人,當即自己把帕頭一摘,腰帶一扯,脫了官袍,全扔到軍漢手裡。然後,往那登上一趴,昂然道:「只管打來,少一棍,我不與你甘休!我若叫一聲,不算好漢!」

    張慶嘴裡「嘖」一聲,將頭側身一邊,今天是怎麼了?碰到的都他媽驢脾氣!

    兩名軍士抱著曹幹事衣冠退到旁邊,兩名執棍軍士又說一聲「得罪了」,便一左一右,掄起軍棍打下來。這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不是衙門裡衙役的專長,軍士們也會。看起來,那軍棍掄得跟農夫用連枷打場一般,其實落下去中途便已洩了七分力,打在腿股之間,聽得啪啪作響,其實沒有照實打。

    但是,人畢竟是血肉之軀。那軍棍的份量又不輕,軍士們再留情,也還是痛的。好在,曹幹事年未弱冠便追隨紫金虎起義,幾十年下來,戰場上血海裡滾了幾滾都活下來了,這二十軍棍算條俅。愣是一聲不吭,眉頭不皺。

    旁邊張慶等人,都不去看,只聽得「啪啪」二十棍打完。再去看劉光世時,已經沒影了。

    打完,兩軍士趕緊送了衣冠上來,替曹幹事穿戴好。那執軍棍的站在旁邊,也惶恐得退。曹幹事愛戴完畢,上前兩步,一腳踹在一名軍士的側腿上,罵道:「驢日的!第十棍怎沒收住韁?硬是實打實打在老子腚上!」

    那軍士賠笑道:「官人饒恕則個,一時慌了,沒收住。」

    「滾滾滾!」曹幹事揮手道。軍士們自帶了傢伙,一哄而散。

    曹幹事上得前來,對張慶等人作揖道:「長官們現在可以跟小人說說,今天究竟是冒犯了哪路神仙?府城西北角城牆年久失修,地基陷了,興元府請本司派員同往視察。小人出門公幹,回來就挨軍棍?」

    張慶歎了口氣,拍著他肩膀道:「你休委屈,你這二十棍,是替王子才挨的。有事,找他去,讓他賠你。」

    當日下午散值,王彥老早就派人到宣撫司守著,一見人出來,便請了張慶馬擴兩個到府上吃酒。張馬二人都知道,吃酒是假,商議對策是真。倒也不推托,讓來人回去傳話,他們回府換了衣裳便來。

    兩興安撫司因為置司在興元,作為主官,王彥的家也安在興元城裡。跟馬擴府上離得不遠。因此,張慶去的時候,正好瞧見王彥在廳上上竄下跳地跟馬擴訴苦。

    見張參議到,王彥好似一個苦主,連虛禮客套也免了,上來就道:「兄弟你來得正好!你且說說,今日在堂上,劉光世那個驢日的是不是扯虎皮作大旗,當雞毛當令箭?西軍中,早沒他劉家什麼事了,陝西諸路裡,他劉光世算根雞毛啊?從前誰拿正眼瞧他?我去他娘的!欺到老子頭上來了?還口口聲聲牽扯相公進來!什麼東西?」

    張慶見他實在憤慨,笑道:「你是請我們吃酒來了,還是聽你訴苦?要不然我們擺一公堂,讓你府上僕人充了三班衙役,請子充兄升了堂,我作個筆吏,讓你說個盡興?」

    王彥「嗨」一聲:「這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開玩笑?」

    馬擴也在後頭道:「子才兄,這酒到底還吃不吃了?不吃,我回家吃飯去!」

    王彥無奈,扯了張慶道:「好好好!早備下酒席了!旁邊請,旁邊請!我知道,不讓你倆喝盡興,就說不到正題上!」

    張慶看著馬擴笑道:「這人,他自己說請咱們來吃酒,倒怪在我們身上了。算了算了,子充兄,我們還是走罷!」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09:50
第八百五十七章

  旁邊偏廳裡,果是備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這三個人,都是出生入死過來的,也沒那麼多窮講究。上了桌,二話不說,先吃一碗,然後大塊朵頤。王彥索性連僕人也撤了去,只留他三人在廳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王彥終究還是忍不住,道:「兩位,咱們這些人,都是幾十年追隨徐宣撫從屍山血海中滾出來的!咱們多少弟兄浴血疆場,才有今天的局面!他劉光世憑什麼敢對咱們抖威風?就憑他是皇親?我去他娘地!他那一套,在別處好使,在這陝西地上卻不中用!」

    馬擴將手裡一塊大骨扔在桌上,拍拍手,道:「這種小人得志的事,難道還少?沒聽過好人不長命,小人活千年麼?徐宣撫那麼大的功勞,那麼大的名聲,不也避著他們去?就因為他劉光世的特殊背景,所以,他可以從一路帥守直接作到川陝長官。」

    「那就拿他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為所欲為?看著他攪屎棍子一樣,壞了宣撫相公多年經營的成果?」王彥又有些怒了。

    張慶在碗邊抿了一口酒,咂巴著嘴道:「子才兄,不是我說你。當初宣撫相公臨走之前是怎麼跟你說的?就是知道你的脾氣,所以讓你忍辱負重嘛!這才到哪兒,你就公然跟他對抗起來。你讓他下不來台,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還不知道吧?跟你置的氣,結果撒在曹大身上。替你挨了二十軍棍!」

    「這馬參謀跟我說了。娘的!他這哪是打曹大?這簡直是在打宣撫相公!曹大是追隨宣撫相公多年的老人,結果被尋個由頭挨這一頓!這口鳥氣,如何嚥得下?」王彥歎道。

    張慶拿著筷子敲著碗邊道:「這口氣,你不咽也得咽!劉光世把環慶軍弄到興元府周邊來,你以為他要幹什麼?」

    王彥聽了。疑惑道:「不就是捨不得他環慶兵權麼?恨不能別在褲腰帶上!」

    「此其一。」張慶道。「其二,他想吞併你的部隊。」

    王彥一蹦三尺高!大聲道:「什麼?他想吞併我的部隊?」

    「你能小點聲嗎?」張慶皺眉道。「就你這嗓門。街外都聽到了。」

    王彥哪裡還坐得下?將桌面拍得彭彭作響,杯盤碗盞也叮咚作響,怒不可遏道:「我是真沒看出來。他還有如此野心!不得了。不得了!這是要變天了!這是要大亂了!老子跟他翻臉!我要去四川,請了宣撫相公回來!」

    馬擴看著暴跳如雷的他,道:「越說越不著調。你要兵變吶?還請宣撫相公回來?」

    王彥腦袋一熱,脫口道:「就是兵……」後頭的話,他終究是還有顧慮,沒有說出來。

    「你坐下,慢慢聽我說。」張慶招手道。王彥本來已經喝紅的臉,這會兒有些青了,緩緩落座下去。竟不言不語。

    「子充兄,我今日想了想,劉光世在堂上所說什麼改編、整頓、撤司,其實全是障眼法。他就是想通過這麼搞來搞去,最終,兩興安撫司沒了,部隊合作一處了,直接歸他節制了。他繞這麼多彎子,就是繞來繞去,把咱們都繞進去。整頓是假。其志在並軍!」張慶分析道。

    馬擴此時擺出了正形,道:「有理。但是,劉光世想吞併兩興軍,關鍵還在王安撫身上。部隊是子才兄帶了多年的,只要子才兄在,他就難以得逞。我估計,他要通過整編改組,把王安撫排除在外。說不定,要弄到宣撫司來,搞明升暗降這一套。」

    張慶搖了搖頭:「不會,他沒有這麼大膽子,或者說,沒有這麼大魄力。如此明目張膽地這麼搞,陝西其他大帥怎麼看?朝廷也不會同意他這麼作,畢竟,萬一整出事來,那非同小可。」

    這兩個你來我往,說好大一陣,王彥只是埋頭吃酒,大碗大碗,一聲也不言語。張慶看著不對,提醒道:「子才兄,宣撫相公跟你說的話,可萬萬不能忘了。」

    王彥怒極反靜,將滿滿一碗酒,喝得半滴也不剩,將碗往桌上一頓,長歎一聲:「自我當年在東京求門路,遇上宣撫相公以來,老弟兄們南征北戰,東征西討,雖然是拋頭灑血,也終究快意恩仇!何曾有這等鳥氣受?依著我的性子……罷!他若真要吞併兩興軍,我大不了扔給他,也學相公那般,歸隱泉林去!」

    張慶臉色一暗,正經道:「萬萬不可!你這樣他是求之不得!宣撫相公辭職,那是不想將川陝攪得一團亂,將來不好收拾。也是以退為進,靜待時機!你若是辭職,三萬精兵可就歸了他姓劉的!宣撫相公當日告訴你,千難萬難,讓你盯住了這三萬弟兄。你可不能使性子來!」

    「那我怎麼辦?他真撤了我的職,讓我去作馬伕,我也去麼?他若把我弄到宣撫司,給個空銜,我也幹麼?老子不受這鳥氣!」王彥橫勁上來,誰的勸也不聽了。

    「撤職?他憑什麼撤你職?你只記住一條,只要你在軍中,弟兄們便都望著你。你若不在了,他們就沒有主心骨。權宜忍耐一時,看他能蹦噠多久。咱們還守不到撥開雲霧見青天?你等著吧,照他們這麼搞下去,北邊早早晚晚是要出事的。到時候,他收不了場,還不得你我來?」張慶勸道。

    王彥也不知聽進去沒有,悶著頭不說話。

    馬擴此時道:「怕只怕,吞併兩興軍只是第一步啊。接下來,不知道他還要耍什麼把戲。」

    張慶竟是默認了。劉光世不比其他朝廷派員,他是將門子弟,武臣出身,最看重的,就是軍隊。可以沒有地盤。但是不能沒有隊伍。所以,他即使主政川陝,也要把環慶軍帶在身邊。如此還嫌不夠,要拿兩興軍開刀。

    為什麼選兩興安撫司?因為這是陝西諸路裡,兵力最少。實力最弱,影響最小的一支。這是在撿軟柿子捏。先吞了兩興軍,再看下一步。左右,只要他在西軍統帥這個位置上。行事就會方便許多。想必。他的目標,就是將徐家軍,變成劉家軍。

    不出張慶馬擴等人所料,很快,劉光世就露出其「志在並軍」的面目了。他借朝廷之手,撤銷了兩興安撫司建制。將原兩興軍和原環慶軍合併一處,又不另置一司管轄,而是直接隸屬於川陝宣撫司,也就是說。直接對他負責。

    為了掩人耳目,或者說掩耳盜鈴,他給這支部隊弄了一個番號。西軍的官方名稱,不是「神武右軍」麼?這支七萬人的部隊,番號便是「神武右副軍」。合軍之後,重中之重,便是人事安排。

    他也確實不敢太過激,沒有將王彥排除在外。而且還任命王彥為神武右副軍都統制。什麼是都統制,方面大員之下,真正總管軍中事務的將領。喚作都統制。看這個安排,好像王彥不止沒有被剝奪兵權,反而還多節制四萬部隊。

    但別急,王彥作了都統制。劉光世又將這七萬人的部隊,分作三軍,每軍設一「統制」,這才是真正掌管本軍事務的軍事主官。三位統制官直接對他負責,還有王彥這個「都統制」什麼事情?可能是為了安撫王彥及其他徐衛舊部的情緒,他還奏請朝廷,將王彥加官一級。

    王彥接到任命當天,就想撂挑子不幹,沒有這麼糊弄人的!你委我為都統制,結果我屁事不頂!我連個機構都沒有,光禿禿一個禿尾巴雞!三個統制都是你的人,事情都管完了,還有我什麼鳥事?與其在這裡現眼,不如我自己走罷!

    張慶等人好說歹說,又把徐衛搬出來,這才勸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要是一撂挑子,咱們就被動了,兩興軍就真完蛋了!

    歷史這個東西,總是驚人地相似。你一旦內耗,那麼同時,外患就肯定在滋生!就在劉光世費盡心機,吞併兩興軍的同時。邊境上,出事了。

    以前,徐衛「在位」時,邊境貿易是非常繁榮的。不管是西夏時代,還是契丹入主之後,陝西與夏境的貿易往來一直不曾中斷。即使是宋遼聯軍伐夏之後,邊境貿易也只是受到較大影響而已。但是,在雙方共同努力之下,榷場互市很快就恢復了相當水平。

    那麼,陝西跟夏境之間的貿易,到底是賣些什麼東西?是不是還在籠統的,凡中國所出,必絲綢、瓷器、茶葉?凡外國所入,必珠寶、香料、地毯?

    其實不然,宋夏之間的貿易。西夏輸出的,主要是青白鹽,馬匹,牲口等。其中,以青白鹽為最大宗。所謂青白鹽,就是出自西夏境內烏白二池的食鹽。陝西關隴地區是不產鹽的,吃鹽主要依靠西夏的青白鹽輸入。所以,輸出食鹽,曾經給西夏帶來了豐厚的經濟利益,如今契丹人入主夏境,同樣,也依靠出口青白鹽來獲利。

    此外,就是馬匹和牲口。昔年宋夏交惡時,西夏曾經嚴厲禁止馬匹夫牲口的出口和走私,規定「一等牛、駱駝、馬不論大小,敢私相販敵者,主犯斬,從犯當得無期、長期徒刑。有官當以官品當」

    因為宋朝缺馬,馬匹屬於戰略物資。西夏從軍事角度出發,禁絕馬匹出口是有道理的。但是夏亡之後,契丹人入主,他們跟大宋有共同的敵人,再加上徐衛的緣故,所以並不禁止馬匹出口。所以,邊境主馬匹貿易很活躍,每年向陝西輸出的馬匹,動輒數以千計萬計。

    這麼看起來,好像錢都讓外人掙走了。陝西盡在買,沒有賣。這當然不是,陝西輸出茶葉、布帛、瓷器、酒麴等物。其中茶葉為最大宗,唐代以來,茶葉是流行於社會的新興商品。西北諸夷以食肉飲酪為生活習性,對茶的需要特別大,也特別重。你漢人可以不十天半月不喫茶,甚至一輩子不喝茶也沒事,但他們不行。沒茶日子就難過。

    當初。宋夏因為戰爭,或者交惡,禁絕貿易。西夏茶價漲瘋,一斤茶,換一頭羊。徐衛主政。川茶大宗輸往夏境,獲利頗豐。

    由此可以看出。陝西跟夏境之間的貿易,是互相依賴,不存在什麼傾銷。你輸出的鹽。我必需。我輸出的茶,你也必需。另外,夏境輸出的產品,基本上屬於「原材料」性質,而陝西輸出的產品,則屬於「高附加值」。

    陝西輸出的一匹絹,在邊境榷場上,論品質,價格當在一貫到兩貫上下。但到了夏境。可以賣到四貫以上,無論契丹黨項,都爭相購買。你說這貴?當年宋夏禁止邊貿貿易時,一匹絹漲到十多貫,還不是有人買?

    當然,也不是什麼東西都能賣。徐衛就曾經親自簽發命令,嚴禁貴重金屬出口!不是說黃金白銀才叫貴重金屬,銅鐵亦在此列。這是大宋朝廷的慣例,因為西夏缺乏礦源,所以缺乏金屬。曾經。從宋境流出的銅錢,鐵錢,到了夷人手裡,「悉銷鑄為器」,拿去造兵器了。

    陝西與夏境之間的貿易,並不是只有專業的商人才在參與。幾乎邊境上的所有「邊民」,都涉及其中。倒騰一匹馬,幾袋鹽,再不然就幾斤茶,幾斤曲,然後換糧食布帛等生活必須器。商人賺的是利,他們賺的是口糧。

    受惠於徐衛主政期間的邊貿繁榮,邊境上的夷民們日子還是過得去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的部族首領將兒子送到徐衛麾下作人質,以示忠心。

    但是現在,大宋朝廷一紙禁令,關閉了所有榷場,禁止了邊境貿易。其他人還不說,邊民們怎麼辦?他們本來就是靠倒騰這些貨品獲利過活的,現在不讓作買賣了,讓他們吃西北風去?

    既然官方不准,那麼暗地裡,走私就出現了。其中,尤以涇原邊境上最為嚴重。國境兩邊都是黨項人,沒有語言障礙,你帶茶和布曲出來,我就帶鹽,毛皮,牲口。童叟無欺,銀貨兩訖。

    可是官府察覺之後,不能不聞不問啊。劉光世三令五申,封閉邊境,禁絕貿易,嚴查走私。涇原帥徐成,秉持他的意思,給邊境守軍下了嚴令,揪出一批典型來,殺雞警猴。你說官府真要逮你,你能逃得過他們的耳目?

    威州邊境上,從夏境鳴沙過來的一夥武裝走私匪徒,帶了上千斤鹽,一百多匹馬,四百多張毛皮,正跟威州這邊出去的邊民團伙,交換茶葉和布帛。哪知,盯了許久的官兵從天而降!騎兵殺過來!

    夏境的武裝匪徒自侍有器械在手,又捨不得貨物,竟應戰。一個回合沒完,就被殺散,逃之夭夭。威州這邊出來的宋籍邊民沒來得及逃的,全部被抓,貨物查抄。結果回去一清點,不止走私數額特別巨大,而且其中還夾帶了違禁品,嚴禁出口的銅錢和鐵錢。

    事情報到徐成處,徐少帥大手一揮,嚴懲不怠。就這麼一回,被處死的邊民便有四十多人。消息傳出,邊境夷民聞風喪膽,苦主哭告無門。徐成也不知怎麼想的,還派人到各部族大肆宣揚,這都是現在主政川陝劉宣判的鈞旨,誰敢走私,絕不輕饒!數額到一定數目,便有徒刑相待,若涉及違禁器,定斬不饒!

    這麼一宣傳,誰還敢明目張膽地大肆走私。膽小的,洗手不幹,膽大的,也不敢再結伙作伴,只是偷偷的一兩人,兩三人,夾帶少許貨物,不過換些日常生活所必須的物資,養家活口罷了。

    但是,在高壓之下,民怨總是積累得非常迅速。邊境諸夷都在風傳,徐宣撫相公已經拋棄川陝,不管我們了。現在上台這個劉宣撫,哪顧我們邊民的死活?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於是,邊區是非不斷。先是偷盜,搶劫等犯罪陡增!夏境的夷人沒有茶,消化不良,沒有曲,喝不了酒,便來宋境的部落村莊偷盜搶劫。而宋境的夷民沒有鹽吃,沒有糧吃,眼看冬天要到了,沒有衣料,他們肯定沒法去搶夏境的同族,便轉頭來搶來偷宋境的漢人。

    起初,地方官府只當這是治安事件。可後來成群結隊的,就不是治安事件能說得過去。直到某一天之內,接連發生兩場夷人與夷人之間,夷人與漢人之間的械鬥之後,地方官府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諸羌牧獵為生,天性凶悍自不必說,而秦隴漢兒,有漢唐遺風,重義輕生,民風剽悍。你好好到我家裡,我就算只剩一口吃的,說不定也分你一半。你敢來搶,我去你娘地!

    事態如果持續惡化下去,那麼,就將從偷盜搶劫,演變為騷亂、民變、暴動!又因為涉及到多民族,情況尤其複雜!搞不好就要整個你死我活!

    消息報到徐成處,徐少帥冷笑一聲,下令,如實上報興元府,川陝宣撫司,請此事的始作俑者,劉宣判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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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八章

  宋靖安四年,陝西在山雨欲來風滿樓中落幕。對外,契丹人拒絕了川陝宣撫司的交涉,非但不交還金肅,更在宋遼橫山天都山一線集結重兵,同時又在宋、金、遼三方交匯的河清、金肅一帶設置軍司,加強防務。其強硬態度,令多方側目。

    在內,民怨迅速積累。因朝廷和川陝宣撫司禁絕邊境貿易,雙方邊民的生計成了問題。夏境的茶棉供應中斷,物價飛漲,而陝西的鹽價也是一天一變。不法商人屯積食鹽,哄抬物價,導致百姓罵聲一片。受此影響,靖安四年的陝西財政收入明顯下滑,來年便是只供應軍費都捉襟見肘。

    劉光世對於吞併軍隊,培植勢力還有一手,但顯然缺乏處理這種危機的能力和經驗。涇原帥徐成向他報告邊境的衝突和隱患,他給的指示是,迅速平息事態,該抓的抓,該殺的殺。對於民間的走私行為,暫時不要嚴厲查禁了,放一放,必要的時候,官府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陝西缺鹽,不法商人又哄抬物價,導致社會動盪。他也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下令各州縣衙門嚴厲打擊屯積食鹽的不法行為,甚至不惜動用重刑。對於影響惡劣的鹽商,處以杖刑,徙型,甚至抄沒家產的處置。可是官府的嚴厲打擊,並沒有改善陝西缺鹽的局面。

    老百姓等著鹽下鍋,可市場上一斤鹽的售價等於二十斤肉價。而且還一定買得到。你不吃肉可以。不吃鹽行嗎?陝西諸府、州、軍、縣告急的公文雪片般飛到宣撫司,搞得劉宣判一個頭兩個大。事態緊急,他飛報朝廷請求干預,後來在朝廷的協助下,才從四川的富順。把本來要運往江南的貢鹽火速調往陝西救急。富順,即是後世四川自貢的富順縣。自貢在後世是著名的產鹽地。其井鹽馳名全國,產鹽高峰時,曾經負責全國四成的產鹽任務。

    而在宋代。海鹽產量不高。品質也不行,主要依靠的還是井鹽。尤其中,又以河東解州的池鹽和四川富順的井鹽為最。但是,河東飽經戰亂,其池鹽產量至今處於自給狀態,河東宣撫使張浚正在加緊建設恢復,但是,想要供應其他地區,有待時日。

    在這種情況下。四川富順的井鹽就擔起了重任。不但要供應四川本地,還要向南方輸送。現在,輸往南方的鹽要分出一大部分來供應陝西,就必然導致一個問題,那就是南方鹽價也得漲。

    所以,川鹽入陝不可能長期持續,只能是權宜之計。必須找出問題根源,才能解決。而陝西缺鹽的根源是什麼?就是禁絕了邊境貿易,夏境的青白鹽進不來。要解決也很簡單,重開邊境貿易。恢復榷場,問題迎刃而解。

    但如此一來,就證明一件事情。此前朝廷的舉動是非常愚蠢和錯誤的,純粹是拍腦袋決定的。而且,在契丹人如此強橫無理,拒絕交還金肅,甚至拒絕認錯的情況下,重開邊境,朝廷上面子上又過去……

    川陝接連出事,不止劉光世感到棘手,皇帝和朝廷宰執大臣也頭痛得緊。這個時候,朝中就出現了讓徐衛重新出山的呼聲。誠然,川陝的問題,並不是因為徐衛個人離職造成的,根本上是政策的問題。但是,以徐衛個人的能力和聲望,他一旦重新出山,對於解決這一系統問題無疑是有巨大幫助的。

    可說這話的人,很快就被秦檜貶出朝廷。連重開邊境貿易,他都態度猶豫,如果再讓徐衛出山,此前種種不是白費了麼?他甚至懷疑徐衛跟契丹人有勾結,契丹人這是在幫助徐衛,在給他造勢,好讓他重新出山。

    其實,契丹人巴不得徐衛永遠不要再出來。蕭朵魯不在接見興元知府時,尚且有顧忌,一旦得知來人並非徐衛親信,而且川陝正在「糾正」徐衛的政令,肅清徐衛的影響,便態度突然轉為強硬。這固然有徐衛個人魅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契丹人忌憚徐衛在川陝巨大的影響力,在西軍中無與倫比的凝聚力,以及他決不妥協,決不姑息,決不縱容的行事風格。

    如果徐衛還在位,蕭朵魯不決不敢襲擊金肅。因為他知道,徐衛是個睚眥必報的傢伙。從遼軍的大政方針來說,原先宋遼是同盟關係,共同對付女真人。他們希望看到西軍有一個強力的領導者。但是,在宋遼聯盟破裂之後,就指望不上西軍了,從長遠看,宋也是遼的潛在敵人,既然指望不上,那徐衛當然也是一個威脅。他去職,非但無損於契丹利益,而且還有好處,所以契丹人對此是「樂見其成」的。

    陝西動盪的局勢,讓皇帝趙謹很鬧心,他甚至也在考慮是不是該讓徐衛重新出山。因為這些事鬧得太大了,徐衛一走,川陝,尤其是陝西問題就不斷。而在之前,川陝一直是穩定而平靜的。

    另外,皇帝考慮此事,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徐秀娘已經從麗澤苑遷回了繡春堂。而朱宸妃所生的女兒,也交給她撫養。對於此事,劉皇后心裡肯定是不願意的。但也沒辦法,她現在自己懷孕了,根本沒有精力再去養育別人的孩子。而朱妃生前又請求過皇帝,女兒要讓徐秀娘養育。所以,對於徐秀娘遷回繡春堂,她並沒有阻止。

    徐婕妤一遷回,其父徐勝就恢復了御營副使的職務。因徐母王氏病著,皇帝親自過問病情,還派御醫前往診治。朝中請徐衛出山的呼聲,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可秦檜堅決不能這麼干呀,請徐衛出山,那就不存在打擊徐家勢力的問題。

    徐衛都重新出山了。那徐良是不是也得回來?他回來了,還有我什麼事?因此,秦會之也非常糾結,問題不解決,陝西局勢持續動盪。劉光世就幹不下去。要解決問題,又等於打自己嘴巴。這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真整了個騎虎難下。

    就在此時。有人給他出主意了。

    靖安四年這一年。宋遼之間在衝突之中度過。但有一方,卻至始至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冷不丁的,你都差點忘記了它的存在。沒錯,就是女真金國。完顏亮得國不正,內部方方面面的勢力需要擺平,大環境對金國來說也不太好,所以完顏亮自稱帝之日起,就注定一段時間以內他必須夾著尾巴作人。

    為此。他作了相當大的忍耐和犧牲。即位之初,徐衛就來趁火打劫,西軍大兵壓境,以為金帝復仇為名,行勒索訛詐之實。完顏亮暫時惹不起他,於是好話說盡,又是送錢又是送馬,最後還賠了太原。

    為了示弱於南朝,結其君臣之歡心,完顏亮不惜曲意奉承。認大宋皇帝為兄。隔三差五便要孝敬一番,碰上趙家哪位生日什麼的,還要派遣使團,帶上厚禮去賀。

    契丹人也渾水摸魚,趁金國內部不穩定之機,出兵攻佔了東勝河清等地。完顏亮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沒有報復的舉動。

    所有這些,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裝,裝孫子,通過裝孫子來為自己贏得時間。像完顏亮這麼一個驕傲的人,能作到這步實在不易。不過,他想想古時候那些先賢們,越王勾踐不還臥薪嘗膽麼?這我點委屈算得了什麼?

    但是,隱忍不發,不代表大金國「閉門思過」,這段時間,他也在密切關注宋遼雙方的一舉一動。川陝派員到大同府交涉歸還土地、城池、降軍事宜,他就敏銳地察覺到南朝的內政有變化,川陝的情況也有變化。

    以徐衛往日的行事作風,他是絕對不會這麼幹的。紫金虎什麼時候吃過虧,認過慫?後來,遼軍居然突襲了金肅,這讓完顏亮暗爽了許久。好了好了,這兩位打起來了,就該我坐山觀虎鬥,等著漁翁之利。

    可左等右等,不見西軍有什麼報復行動。這讓他很納悶,徐衛不會吧?這都打上門了,他忍得住?可很快,他就收到消息,在堂兄徐良辭職離開相位以後,徐衛也跟著遭殃,現在已經辭去一切實職,歸隱山林了。

    聽到這個消息,完顏亮喜出望外。他甚至高興對完顏秉德說,這下子,我們大金國去了一個大敵!值得慶賀!徐衛這廝太壞了!打金軍南下時起,他就一直跟大金國作對,二十幾年來,這貨不知給大金國添了多少堵!從太宗到東昏王,兩朝都拿他辦法!結果還是我!軟刀殺人不見血,我兵不血刃就把徐衛搞下去了!

    我這一跟南邊示好,一口一個趙皇兄,南朝君臣就不想打仗了。徐衛這種武臣就是為打仗而生的,不打仗他還有什麼用?手裡握著幾十萬兵權,又佔據著川陝這兩地富庶和險要的所在,對大金國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對他們朝廷又何嘗不是?這下子歇菜了吧。

    鑒於這些情況,完顏亮指示有司加緊搜集宋遼雙方的情報。工夫不負有心人,沒過多久他就瞭解到了宋遼交惡的內幕。根源就在南朝大政方針的轉變上,表面就是由徐衛去職引起的。

    現在,遼軍佔了金肅,拒不歸還。南朝又禁絕了邊境貿易。雙方鬧得很不愉快。眼下,遼軍在橫山天都山一線集結了重兵,看樣子,是想向南朝施壓,逼迫其重開邊境和榷場。雙方劍拔弩張,可就是沒打起來。仔細一分析,覺得宋遼雙方還不到開戰的火候。

    宋靖安五年,正月,十五剛過了不久,不年不節的,東京留守司就向杭州行朝報告,說是大金國使團已經渡過黃河了。正使仍舊是大金皇帝的堂弟,完顏褒,那個在杭州行朝裡,從皇帝到大臣,都對他印象很好,評價很高的年輕人。

    只是這一回,完顏褒的爵位不再是曹國公了。上次出使,獲利極大成功之後,回到金國,完顏亮論功行賞,敕封完顏褒為趙王,對這個堂弟有一定程度的好感和信任。

    聽聞完顏褒再度出使。趙謹想起上回與皇后在宮中設宴款待他時,對方儒雅的風範,揮灑的談吐,不禁心嚮往之。於是快馬加鞭曉諭沿途各府州,一定要好生相待。不可失了禮數。

    而完顏褒也很識趣,沿途約束隨從部屬。務求展示出親愛有禮的一面,不叫人呼我為夷。就這麼一路和和氣氣,歡歡喜喜地抵達杭州。其進城裡。趙官家特意派了自己的親弟弟顯王趙訓去迎接。

    然後住進專門接待國賓的鴻臚寺。這完顏褒屁股還沒有坐熱,禮部侍郎又到,代表大宋朝廷表示歡迎。好不容易消停,晚上睡一覺,第二天一大早,參知政事范同又到,這便是代表政府了。

    當日,完顏褒及副使和相關官員,整肅衣冠。入行朝大內拜見大宋皇帝陛下。會見之時,仍行跪拜之禮,十分恭敬謙遜。趙謹當時就對他說,一別幾年,甚是想念。得虧你又來了。

    完顏褒也表示,自歸國以後,時常思慕大宋皇帝陛下的風采,嚮往江南的風土人情,所幸,此番又奉大金皇帝詔出使。正好以慰思慕之情。

    雙方相見甚歡,但這些東西都是表面上的,禮節上的,金國使臣此來真正的目的和用意,誰也不知道。這要留待稍後金國使臣與大宋宰執會面時,才會提及。在完顏褒朝拜了趙官家以後,一連兩天,趙謹都設宴款待,並且讓宰執大臣作陪。搞得非常和諧。

    金國趙王慷慨揮灑的談吐,再一次讓大宋君臣們「如沐春風」。中國自古有這「華夷」之別,漢賊不兩立,華夷須嚴辨。在漢人眼中,蠻夷之輩便是粗魯、野蠻、不通教化的野人。但是這位金國趙王,除了服色髮式以外,渾身上下,從裡到外,跟一個漢人有什麼不同?跟一個飽學的風流名士有什麼不同?這就讓南朝君臣「喜聞樂觀」,這其實是一種自卑的心態。好比後世中國,突然看到一位漢語講得倍兒流利的洋大人,不得了,這就是國際友人吶!恨不能掏顆心給人家。

    在接連盛情招待了兩天之後,終於,雙方要談正事了。這一日,皇帝在端誠殿接見使宋的遼國正副使,完顏褒和蕭裕。首相兼樞密使折彥質、次相兼御營使秦檜、參知政事范同,陳康伯四位重臣都在場,除此之外,還有樞密副使,簽書樞密院事等大臣也列席。

    值得一提的是,皇帝最開始想讓御營副使徐勝列席。因為御營司是節制全國軍隊的機構。當然只是名義上的。宰相兼了最高軍事長官樞密使,等於中書既是國務院,又是軍事委員會,而御營司就成了國防部,當然,還是名義上的。

    但後來因為種種原因而作罷。

    大宋天子趙謹高坐於上,嘴角有笑容,看起來心情不錯。下面,遼使完顏褒,副使蕭裕,以及隨行陪同的參謀人員坐在左面。大宋朝廷的要員們坐在右面。真是一團和氣。

    在說正事以前,皇帝還不忘問完顏褒:「趙王這兩日在杭州,可還過得去麼?」

    「所謂地靈人傑,莫過於此。大宋之風華,讓在下十分仰慕。這才真是花花世界,錦繡河山!」完顏褒讚道。

    趙謹聞言大喜,笑道:「趙王既喜歡,不妨多留些時日。朕派專員陪你遊遍這江南如何?」

    「謝陛下美意,在下非常情願。只是,身負皇命,不敢懈怠。」完顏褒答道。他雖是個女真人,但年紀既輕,淡吐又好,再加上身材高大魁偉,相貌又一表堂堂,很容易招人喜歡。

    聽他如此說,趙謹才道:「也罷,豈能因私廢公?你此次南下,所為何事?只管說來。」

    完顏褒朝上一俯首應道:「是。」頓一頓,才繼續道「自南北議和以來,宋金兩朝罷兵止戈,四海稱頌,百姓也因之安居樂業,此誠為南北之幸。我大金皇帝見此,不勝欣慰。然,去歲,我朝本欲以金肅寧邊二地相贈,以彰顯我和好之誠意。奈何契丹人無理至極!竟出兵襲擊金肅,我大金皇帝聞訊之後,十分震怒!然契丹之惡行遠不止此。我們聽說在西北,契丹與川陝方面屢有摩擦衝突。大金皇帝臨行前曾對臣言,作為兄弟之邦,趙皇兄的事,便是朕的事。契丹冒犯天威,便與冒犯大金無異。」

    「更不用說,契丹此前還攻佔我東勝河清兩地。由此種種,舉不勝舉。觀契丹之行徑,竟妄圖以一己之力撼我兩朝。若不加以懲戒制止,只怕縱虎為患。為此,大金皇帝及朝廷都認為,當聯合大宋,共同問罪於契丹,以示我南北兩朝,凜然不可犯之意。」

    這席話說完,不論是殿上的趙謹,還是下面的大宋宰執重臣們都明白了完顏褒此來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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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九章

    趙謹聽完以方這一番話,臉上只是笑,並沒有什麼表態。因為他也不知道這事作得,還是作不得。所以要先聽聽宰執重臣們的意見。

    折彥質聽了以後,只坐在那處,頭低著看向地面,這模樣似乎並不想發表任何意見。秦檜見他如此,又看向參知政事陳康伯,而後者見麟王默不作聲,也低下頭去。秦會之又看范同,後者也看向他,那神情再清楚不過,你怎麼想的?

    至於樞密院其他幾位,純粹是來陪襯的,秦檜也不需要聽他們的意見。所有人都不表態,他便道:「近來,契丹人屢有挑釁之舉,我朝亦思反制。卻不知大金國除聯手掣肘這大方向以外,還有何具體的……」

    趙王完顏褒說明來意以後,對大宋君臣的反應並不奇怪。宋金之間,打了二十年的仗,近年來,尤其是當今大金皇帝即位以來,才逐漸改善關係。現在表面上看,宋金一團的氣,稱兄道弟的,但是幾十年結下的梁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完全化解開的。

    此刻,見南朝次相發問,他自己卻不回答,側是轉向後頭的副使蕭裕:「這一節,便請蕭副使代為解答。」

    蕭裕是完顏亮的舊人,也是其弒君篡位的積極支持者,自完顏亮成功以後,他便備受重用。尤其是對宋關係上,此人建議頗多。如果不是需要完顏褒宗室身份,那麼出使江南的正使必定是他。

    「陛下,以及諸位相公。」蕭裕拱手作揖道。「在下並不諱言,契丹人東歸,其志在復舊疆。大金國是其主要的對手。但是,在下也請大宋皇帝陛下,及諸位相公大臣明鑒。自大宋立國之日起,便與契丹人兵戎相見二十五年。這一點,陛下和列位相公清楚,在下也清楚。」

    他所指的,便是宋太宗太平興國四年,到宋真宗景德元年,這二十五年之間宋遼為燕雲歸屬而爆發的戰事。最後,以宋遼締結「澶淵之盟」而告一段落。他說他自己清楚,就是因為他是奚人,是曾經的遼人。

    上至趙謹,下到宋臣們都暗暗點頭,這確是事實。

    「到貴朝宣和年間,貴我兩朝海上之盟,約定共同伐遼。果然一舉成功!大石餘孽奔走西域,其恨毒大金亡其國,又豈能不恨大宋?請皇帝陛下恕在下直言,此前貴朝與契丹締結盟約一事,誠為不智,無異於與虎謀皮,養虎為患。如今契丹在邊境屢屢生事,這便是預兆。若宋金兩朝再不聯手加以反制,契丹人必然氣焰囂張,不可一世!」蕭裕在殿上旁徵博引,侃侃而談,趙謹聽得頻頻點頭。下面的大臣也頗多認可之意。獨折彥質仍舊是事不關已一般,偶爾還嘴角一揚,露出一絲冷笑來。

    「而大金則不然。」蕭裕突然話鋒一轉。「在下也不諱言,宋金之間,打了二十年的仗。過去的恩恩怨怨,在下不想提。只一條,當今大金皇帝即位以後,深感前朝不恤民力,戮力拓邊,實為窮兵黷武取禍之道。二十年征戰下來,無論宋金,都已精疲力竭。健兒浴血疆場,百姓也苦不堪言。我大金皇帝深慕聖賢仁義之風,決心改弦易轍,與宋和好,共謀兩國之福祉。宋金為兄弟之邦,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侮。如今契丹人非但攻佔我東勝河清,更屢次挑釁大宋。到了此時,兩朝還不聯手,更待何時?」

    不得不說,完顏亮這些心腹親信,還真沒有吃乾飯的。蕭裕這席話,其所論述之事實,沒有一件是假的,至於結論,那就見仁見智了。不過,看起來,大宋君臣似乎對他的話並沒有什麼不敢苟同的意思。

    趙謹聽完就道:「契丹擾邊挑釁,朕本來深為擔憂。今日聽先生一席話,使朕茅塞頓開!朕……是覺得,此事甚重,務必小心行事。」他話中頓了一頓,便是瞧見折彥質抬起頭來看他,因此把本來想說的話改了口。

    折彥質這個細微的動作,皇帝看到了,完顏褒看到了,秦檜也看到了。

    「這是自然,軍國大事非同兒戲。此番小王及蕭副使是帶著誠意而來,然,茲事體大,陛下理當深思熟慮。倘有結果,還請陛下直言相示。」完顏褒非常「體諒」地說道。

    「好,這是自然。」趙謹點頭道。又說一陣,金方眾人拜辭而去,皇帝派有司官員親自送出禁中。

    金人一走,趙謹就有些急不可待地問道:「列位賢卿,這趙王之言,卿等意下如何?」

    此前有金人在,眾臣多不便發言。只是卻不同,參知政事范同頭一個道:「趙王所言,雖然有理。但臣始終覺得,宋金之間已經爭鬥了幾十年,結怨甚深。現在金人提出聯手制遼,我朝當謹慎以對。」

    這確實是大實話,另一位參知政事,向來以沉默內斂而著稱的陳康伯也道:「范參政之言在理。幾十年來,金人屢次背盟,也不是新聞。此番提出聯手,陛下還請三思。」

    這兩人,分別代表不同陣營,但意見卻難得一致。所以皇帝聽了,便有些猶豫。臉上的笑意也不見了,看首相次相都不表態,想起折彥質先前朝他使眼色,他便問道:「麟王有何高見?」

    「臣認為,不可。」折彥質倒是來得爽利。直接表示了反對。

    這話份量極重,趙謹在御座上動了動,疑惑道:「為何不可?遼人在邊境滋事,且拒絕我朝交涉,狂妄至極!金人提出聯手,正好藉機打擊契丹之囂張氣焰。難道麟王是怕金人再次背盟?」

    折彥質朝上一俯首,回答道:「回陛下,此其一。以女真人歷來之行徑,轉面無恩,全無信義。此番再度背盟,也不新鮮。」

    「那還有呢?」皇帝又追問道。

    「其二,便算女真人此番是真心。亦作不得。如今天下之局勢,宋、金、遼三足鼎立,且勢均力敵,互為掣肘。倘若國朝與女真聯手,擊敗遼人,甚至攆回西域。則國朝又將單獨面對女真,此不利於我。再者,女真與我,有深仇,至今竊據我河北大地及燕雲諸州。女真與遼,又有亡國之恨。女真人最是清楚,都不會永遠跟他和睦。但宋遼之間卻不同,近來雖屢有摩擦衝突,但還不至於撕破臉皮。倘若國朝真與金國聯手,則宋遼勢不兩立。到時,若金人再翻臉,將置大宋於何地?」

    到底是帶兵跟金國幹了多少年的,折彥質這番話可謂一針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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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章

   趙謹臉上漸漸露出失望的神色,麟王的話對他的積極性打擊不小。本來,聽完顏褒一番話他很是動心,如果不是折彥質暗中提醒,他幾乎要當殿回復。正讓契丹人弄得懊惱不已時,女真人主動跑來要求聯手反制,在他看來,這正是時候。沒想到,卻有這麼多的隱患。

    折彥質停了一陣,又繼續道:「聖上,以臣愚見,大宋唯今之計,上策,便是與女真契丹都保持若即若離,不親不疏的態度。契丹志在復國,必與女真拚個死活,那時大宋可相機而動;中策,便是聯遼抗金,宋遼若聯手,女真必敗。到時平分土地,我取燕雲,遼取舊境。便是將來契丹人再翻臉,國朝也不懼他;下策……」

    說到這裡,他好似故意停了下來,不說了。但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猜到,所謂「下策」想必就是完顏褒擋的這檔子吧?

    不料,折彥質卻道:「下策便是,與金遼雙方都搞好關係,保持中立。任由他們互相征伐,我自巍然不動,全然不管。」

    秦檜聽到這兒有些坐不住了,側首問道:「折相,說來說去,金國趙王提的這一樁大王是不是忘了?」

    折彥質輕笑一聲:「沒忘,聯金製遼,此乃下下之策!」

    一語既出!滿殿皆驚!這可不像是麟王會說的話啊!這兩年來,首相跟皇帝和中書其他宰執大臣,那立場是相當一致的。怎麼今天倒像是有些故意標新立異,語不驚人死不休?

    秦檜聞言之後。也笑了起來。趙謹在上頭看在眼裡,問道:「秦卿,你笑什麼?」

    「陛下恕罪,臣失態了。」秦檜告罪道。「臣只是在笑,折相所言,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萬不可與女真人走到一路,麟王。下官這話沒錯吧?」

    折彥質看向他:「可以這麼說。」

    「既如此,那下官就不明白了。我朝與女真定有和議,是兄弟之邦,近年來又逐漸捐棄前嫌。這折相是最清楚不過的,一直以來,也沒見折相持反對意見。今天這是……怎地?」秦檜說這話時,語氣還是很和善的。如同老熟人開玩笑一般。

    折彥質同樣輕描淡寫道:「事關社稷安危,臣不得不據實向聖上稟報。」

    「我看未必吧。」秦檜仍舊一臉堆笑。

    折彥質也是面不改色:「秦相『未必』是指什麼?」

    「下官聽折相所言,上策說要與女真契丹都若即若離。然觀如今宋遼之態勢,契丹咄咄逼人,屢屢生事,要想『若即』,恐非易事。除非是依了契丹人,重開邊境榷場。」秦檜道。

    折彥質濃眉微皺:「這又有何難?」

    秦檜聽到這裡,滿臉笑容,似乎是發現了什麼真相一般。先看了看皇帝,又遍視同僚道:「折相這才是說了實話。原宋夏邊境上的榷場,在宋金事變以前,一直處於關閉。是徐衛主政川陝期間陸續開放。折相現在主張重開邊境,便是贊同徐衛治陝之方略了?」

    折彥質臉上的輕鬆不見,盯著秦檜正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你道他為什麼變了臉色?原因就在於。對徐衛在川陝的政令「撥亂反正」。這是經過中書討論,朝廷決議,皇帝點頭的。秦檜影射他支持徐衛,他怎會樂意?

    范同見他兩個槓上了。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笑說:「兩位相公素來和睦。又何必為一句言語爭執?」

    另一個少言寡語的陳康伯也道:「秦相有何見解,不妨說出來大家討論。實不必含沙射影。」

    秦檜盯他一眼,悻悻作罷。趙謹也出來打圓場:「兩位賢卿不必如此,各抒己見嘛。秦卿,此事,你有何看法?」

    秦檜此時才正色道:「聖上,臣也認為,折相之見解在其獨到之處。但是,所謂高瞻遠矚並不是這樣。眼前都過不了了,怎看得到將來?契丹人屢屢挑釁,倘若我朝屈從,才真是後患無窮。誠然,如今天下,三足鼎立。我朝實不必對任何一方抱有幻想,女真人固然現今還佔著我疆土,可契丹人又好到哪裡去?不必因為徐衛的緣故,而對契丹人有莫名的好感!」這話,還是指著折彥質說的。

    所以麟王當即就回敬道:「我為江山社稷計,怎麼是因為徐衛的緣故?秦相是非要把我和徐衛扯在一起?再者,徐衛又怎麼了?莫非朝廷什麼時候有了定論,形成了決議,說徐衛大逆不道麼?說徐衛懷有異心麼?」

    趙謹一見兩人又鬧起來,趕緊道:「兩位賢卿,就事論事,不必東拉西扯。徐衛如今已辭去一切實職,隱居養病,就不要牽扯他了。」

    兩位宰相同聲稱是,這才消停下來。其實在這殿上,除了皇帝以外,都知道向來還算和睦的首相次相為什麼鬧得不愉快。只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聖上,臣以為,女真人之議,可行。此前遼軍突襲金肅,已然是挑釁在先次元入侵全文閱讀。我朝為大局計,隱忍退讓,但契丹人不知好歹,恣意妄為。若不還以顏色,他真當大宋軟弱可欺。現女真人主動提出聯手反制,大宋又何樂而不為?」秦檜道。

    趙謹心頭又活泛起來,剛想說話時,折彥質又朗聲道:「今日若聯了金,來日必受金遼夾擊!前事不忘,後世之師,我們也該長些記性了!」

    秦檜慣會捉人把柄,一聽這話就跟被蟄了一下似的:「折相是說當年海上之盟麼?」

    折彥質有些惱了,乾脆將身子都側過去,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得,兩個人又磕起來。趙謹看這模樣今天是議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在這兒聽首相次相互噴,索性散了去。來日再議。

    宰執大臣們出了端誠殿,因為距離中樞還很有段距離,所以沿途仍舊討論著方纔的事情。因此次會見遼使,東府和西府的宰執大臣共同出席,而折彥質又兼著西府的長官,所以中書的陳康伯,外加樞密院幾個人都跟著他。聲勢顯然大些。

    秦檜和范同兩人不遠不近地在後頭走著,頗有些灰頭土臉的意味在。范同看秦檜有些垂頭喪氣,笑問道:「怎麼?秦相,讓人堵了吧?」

    秦檜頓時拉下臉來,可范同有劉家的背景,他也不好發作,只道:「政見不同有甚稀奇?我怎麼聽著范參政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在?」

    「那可不敢。」范同笑道。

    「你休笑。」秦檜正色道。「倘若宋金聯手反制契丹。必然穩佔上風。到時,統率西師的劉太尉不就出了風頭麼?在西軍中不也有了威信麼?我這番苦心,怎就沒人明白?」

    范同聽了這話,笑不出來了。此人純粹是靠站關係身居高位,實則沒有什麼才幹見識,在中書裡就是個二愣子,只能充當個打手,師爺都作不上。一聽這事對劉太尉有利,他有些懵,問道:「那。如今折相極力反對,如之奈何?」

    「奈何?我還想問呢!方才殿上,麟王與我針鋒相對,你在一旁看戲?也不幫我言語一聲?哼!」秦檜不滿道。

    范同見狀,陪笑道:「相公息怒,其實這事也怪不得我。你就是替他把那事辦了又能怎地?人家求那麼久。你非拖著吊著。是我也惱了。」

    「你說得倒輕巧,那事容易辦麼?他折家世鎮府州,那是因為還沒有大宋呢,他們折家先人就已經在府州。傳至今日已經幾百年了。我朝立國,為減輕西顧之憂。也許其世襲,但只限府州。如今他大口一張,麟府一路都想要,我怎麼敢開這個先例?怎麼好去跟聖上說?」秦檜說道。

    「人家也沒說就是要,他只說讓折家還鎮麟府一路。」范同道。

    「那有什麼區別?」秦檜問道。

    「這怎麼能沒區別……」范同正要解釋,秦檜已經不耐,加快速度自己先走了。

    再說另一頭,趙謹從端誠殿出來以後,在沈擇陪同之下,本來打算是去勤政堂看本子。但皇帝臨時改了道,沈擇一看,是去繡春堂的路,也不說什麼,只管侍奉著。自從徐婕妤從麗澤苑遷回來以後,那是備受恩寵。原有待遇就不用說了,皇帝隔三差五總有賞賜。這不眼見立春了麼?宮裡少數內侍宮女出現時疫,放在後世就是流行性感冒,趙謹就生怕徐秀娘有什麼,專門囑咐她少出門,但有個什麼頭疼腦熱的,趕緊宣御醫來瞧瞧,不能再自己看什麼《傷寒雜病論》。

    「沈擇。」皇帝突然在步輦上喚道。

    「官家。」沈擇忙靠上去。

    「前些天朕想著把那支大參賜給婕妤,賜了嗎?」皇帝問道。

    沈擇聞言一笑:「官家怎麼倒忘了?昨日不是小人親自送去的嗎?還專門回了官家。」

    「哦。」趙謹點點頭。「是有這事,這幾日因金使的事,倒給忘了。都說這參最能補氣,依朕看徐婕妤就是氣血不足,又在麗澤苑那地方住壞了……」他一路走,一路說,沒哪一句話離了徐秀娘,沈擇隨時應著。

    眼看著到拐角了,拐過去就是繡春堂,沈擇眼尖,已經看到前頭皇后的輦子來了。遂小聲提醒皇帝道:「官家,娘娘來了。」

    「哪呢?」趙謹在步輦上一動,慌得下面幾個抬轎的步子都趔得寬些,生怕閃失。果然,趙謹看見正前方劉皇后的輦子已經停了下來,宮女正攙著她下轎朝這邊過來。

    御輦停下,劉鳳娘引眾上前施禮問安,皇帝也沒下來,只在輦上問道:「皇后這是往哪處去?」

    「回官家,臣妾本來是在慈元殿等候聖駕。突然想著徐婕妤遷回來之後已有時日,臣妾作為諸宮之首,還沒有去看過她,因此想來瞧瞧。沒想到,便遇上聖駕了。」劉皇后道。

    趙謹顯然有些不自在,道:「朕,方才接見了金使一行。這正打算去慈元殿。」

    「那倒是巧了,不如臣妾陪官家同去看望婕妤。」劉皇后道。

    皇帝更不自在了,顧左右而言他道:「這幾日天氣無常,朕身上也有些不爽利,罷了,改日再去看她吧。」

    劉皇后聽了這話,正中下懷。當下便和皇帝合作一處,投慈元殿去了。到了中宮,劉鳳娘端茶遞水,較之從前倍加慇勤,皇帝看著她漸漸隆起的肚子,不敢大意,忙勸道:「這些事情。你以後不要作了。要仔細些,這可是玩笑不得地。為了你這腹中皇嗣,龍德宮太上和太后已經叮囑過朕好幾次了。」

    「官家這些朝日想是朝政繁忙,總不見來,好不容易來一次,臣妾自該慇勤些。」劉皇后坐下撫著肚子笑道。

    趙謹聽這話有指,忙道:「忙是忙,來還是該來。你且放寬心,朕常來就是。」

    正說著話,聽得外頭有人叫喚道:「哎呦。公主可慢著些!」眨眼的功夫,便闖進一個小小的人兒來。不過比膝蓋高些,身上穿著一件水綠水綠的小錦襖,胸前用細金絲絞成索,掛了一塊玉,粉嫩的小臉蛋兒。忽閃閃的大眼睛。頭上扎倆總角,煞是可愛。她一闖進來,到門內又停住了,瞪著大眼睛張望著。後頭一個宮人追上她抱起來。卻正是當日替朱宸妃接生的老宮人。姓黃,因在宮裡年久。又是太后跟前的人,所以都稱他黃姑姑。

    皇后見了歎口氣:「公主總不消停,自會走路起,便瘋走。偏生體子又弱,磕著碰著許久也不見好,叫人擔憂。」

    皇帝似乎沒聽見她的話,一看到女兒,臉上頓時堆滿了笑容,伸手道:「福康,快來。」

    那黃姑姑放下公主,小丫頭就一雙黑閃閃的眼睛看著父親,一再逗哄之下,她才小小地移著步子走到父親跟前,這步子走得還不太穩定,一搖一晃的。趙謹抱起了她,坐在大腿上,拿頭去拱。這招似乎很有效,公主當時就「格格」笑了起來,露出幾顆小白牙來。

    這孩兒便是當日朱宸妃拼著性命留下的骨肉,因她身子弱,皇帝給她封了一個喜慶吉利的封號,叫福康公主。雖說是由皇后養育,其實都是那位黃姑姑在照料。現在劉皇后自己有了身孕,當然更管不了她了。

    看著福康公主跟皇帝親熱的勁頭,劉鳳娘倒也不吃味,因她即將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不稀罕。趁著這機會,她便將一件事情提了出來。

    「官家,公主在臣妾這裡長到兩歲。她是沒親娘的娃娃,怪可憐的。如今臣妾有孕在身,也不方便。太后不是幾次示下,若臣妾不方便照顧,便讓公主去龍德宮撫養麼?」

    趙謹將女兒擁在懷裡,不停地抖著腳,一邊道:「太后到底有些春秋了,又要時常侍奉太上,便不勞她再費這心思了吧?朕看,還是送到繡春堂,讓秀娘照料她。」

    「只是,徐婕妤如今自己身上還不大好,怎照料得好公主?」劉皇后質疑道。

    「她正是因為心情陰鬱,所以才得的病。若有公主去了,她也有個伴,說不定還好得快些。是不是,福康?」趙謹說著,又只顧逗公主玩耍。至於劉皇后後來說的什麼,他全然沒往耳裡去。

    劉鳳娘見此情形,知道說也是白說。罷了,便讓徐秀娘操這份心去吧。

    「官家,卻不知那金使此次南下,所為何事?」劉皇后終究還是不忘這一茬的。

    「哦,說是想南北聯手,反制契丹人。」皇帝隨口回答道。

    「哦?這倒是新鮮事,女真人這幾年來頗多親善示好之舉。如今眼見契丹人屢屢挑釁,想是要替皇兄分憂?」劉鳳娘道。

    「想是吧。」趙謹嘴裡說著,注意力卻還都在女兒身上。「不過宰執大臣意見不一。」

    「怎麼說?」劉鳳娘追問道。

    「唉,提起便頭疼。」趙謹搖頭道。

    「這是為何?」劉皇后還是緊緊追問道。

    皇帝見她如此執著,只能將女兒交還黃姑姑,並囑咐道:「你去收拾收拾,一會兒隨……便送到繡春堂。記住了,把公主的乳母也帶上,時常侍奉那幾個宮人也一併去。缺什麼少什麼。只管跟沈擇說,知會內侍省辦。皇后這有著身孕,就不要煩她了。」

    「得。」黃姑姑應一聲,便抱著福康公主出去了。小姑娘在宮人肩頭上,咬著指著,一雙大眼睛還盯在父親身上。

    趙謹一直目送她出了門,都還有些意猶未盡。口中道:「鳳娘。朕在想,這以後公主便由徐婕妤撫養,福康便作她的女兒,如何?」

    劉皇后似乎對此事沒有太大的興致,隨意道:「聽憑官家吩咐。官家,這茶是新泡的,且再吃一些。」

    趁皇帝品茶時。她又問道:「到底宰執們爭了什麼,讓官家如此頭疼?」

    皇帝未語先歎,連茶也不想喝了,道:「麟王說,一旦宋金聯手針對契丹,那就把遼人得罪到底了。將來若女真再翻臉,大宋處境便艱難。因此極力反對此事。秦檜又說,遼人眼下如此猖狂,現在都過不去了,何況將來?因此力主聯金製遼。兩人平日裡尚算和氣。今日卻因這事在殿上爭執不下。秦檜意有所指,說麟王偏向徐衛,有替徐衛翻案的意思。」

    劉鳳娘聽在耳裡,盤算在心,一陣之後道:「依臣妾看,秦檜之言未必是空穴來風。」

    「怎麼說?」趙謹問道。

    「臣妾出身將家。也曾聽說過。當年折家跟徐家關係是極好的。尤其是折彥質與徐衛私交還非常不錯。說是哪一年,徐衛劫糧還是怎地,折彥質還救過他一回。後來,好像折家又救他一回。」皇后道。

    「這事是有的。當年金軍迫近東京,折彥質、徐衛、姚平仲等都拱衛京師。徐衛為擊退金軍。前去劫糧,結果陷了重圍,是折彥質趕去救的他。再後來,徐衛到陝西勾當,為阻金人從河東南下,在,在哪處朕記不清了,左右是處要塞,拖往了金軍。這金軍見久攻不下,便鎖了城,一路直奔關中去了。後來,也是折家的人馬從麟府下來,解了徐衛之圍,合師一處堵了金軍退路,鑄成『定戎大捷』,中興以來十大戰功,這便是其一。」皇帝講述道。這些典故,他本也不清楚,都是後來陸陸續續聽大臣們說的。

    「看來折家跟徐家關係確實不淺,由此說來,折彥質替徐衛翻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劉鳳娘道。其實她哪裡知道內情和原委?只不過聽說折彥質和秦檜槓上了,便只顧替秦檜說話。

    趙謹在她懷孕以後,本是事事順著,不過此時卻搖頭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徐衛身負何案?他如今雖辭去一切實職,歸隱泉林,但還是大宋功臣。朝廷對他的評價,一直是沒變的。」

    「官家不可大意。」劉鳳娘道。「徐衛是武臣,折彥質也一般是帶兵的,惺惺相惜,難免牽連勾結。」

    「這倒不盡然,折彥質雖是帶兵的,卻是正經的進士出身,並非武臣。他們一個在江南,一個在川陝,如何牽連?再說,整頓川陝,麟王也是大力支持的。若說武臣便要互相牽連,這天下武臣便多了。」趙謹道。

    劉鳳娘聽到這裡,便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因,她家不也是如今幾大將門之一麼?

    這次完顏褒出使大宋,提出聯手制遼,大宋方面終究還是沒有答應。首先便是朝野威望極高的折彥質全力反對,甚至激烈反對,給皇帝造成的壓力不小。其次,朝中大臣反對者也甚眾!先不說這些大臣是不是真有遠見卓識,單單聽折王那番話就太嚇人了!搞得好像今天聯了金,明天就跟那鑽進風箱的耗子一樣兩頭受堵,所以,還是不惹這麻煩的好。

    秦檜雖然有意促成此事,但眼見反對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也只能作罷。轉而對折彥質深為不滿。你恨我不替你辦事,所以跟我對著幹,這我能理解。可當我答應替你辦時,你還反對,這就說不過去了嘛!你難道是真想拉徐衛一把?

    其實,折彥質哪是想拉徐衛?只不過從他軍事統帥,朝廷首腦的角度考慮,聯金弊遠遠大於利,所以他要極力反對。而且,自從契丹人挑起事端之後,他已經暫時將折家軍還鎮麟府的事情放下了。此時回河東,那不是自找麻煩麼?

    但是,折彥質這回也確實給自己找了麻煩。當日。秦檜把聯金製遼對劉光世的種種好處說給了范同,范同這個大嘴巴迫不及待地就說給了沈擇,沈擇呢,又稟報了劉皇后。劉鳳娘別的本事沒有,替娘家謀福祉那是不遺餘力。一聽說對二叔有好處,又讓折彥質攪黃了,心裡那個氣。

    左右。偶像派人物完顏褒這回南下以失敗告終。趙謹估計也覺得不好意思,在完顏褒辭別歸國之際,賞賜了大量財寶,又托他給大金皇帝完顏亮帶了豐厚的禮物。對此,折彥質等人是頗有微辭的。

    但是,這回事情讓他攪黃,作為妥協。折彥質沒有再堅持重開邊境。想堅持也沒有辦法,秦檜那廝扣帽子絕對是把好手,先已經給折麟王扣了一頂「親徐」的帽子,要是再堅持開放邊境,準保一頂「親遼」的帽子又下來了。

    可這朝廷堅持不鬆口,劉光世沒有處置大權,也不敢擅自作主。結果邊區的情況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凶險。邊民的生活成了問題,只能鋌而走險。涇原邊境因為徐成殺了一批,威懾力足夠。所以涇原這頭暫時平靜。

    可鄜延邊境,尤其是撤銷了建制的原環慶邊境成了走私的天堂。這地區宋軍控制力最為薄弱,邊民,商人聞風而至。雖然沒有辦法統計,但據徐洪瞭解到的情況,走私貿易在短時間之內就呈爆炸性增長。利於邊防的薄弱。陝西和夏境兩地的邊民。商人,甚至是軍隊瘋狂輸送貨物。當然,這裡的軍隊主要是指遼軍。

    沒辦法,當年遼軍和西軍共同伐夏。把個夏境攪得稀爛,西夏最富庶的橫山地區。又被西軍佔了。蕭朵魯不管著這一大片地盤,不能總靠西域大本營輸血吧?可你禁絕貿易,就斷了夏境的一大財路,沒錢怎麼養兵?蕭總管甚至認為,這是大宋有意在從經濟上制裁他。所以,縱容軍隊,武裝走私。

    涇原和鄜延兩帥司派駐邊境的駐軍時常看到,全副武裝,步騎齊全的武裝團伙,少則數十人,多則成百上千。在邊境上替走私交易保駕護航。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除了沒打旗號以外,這不就是遼軍麼?

    徐洪對這種情況深為擔憂,幾次向興元府報告,可劉光世跟他一直頂著,關係不好,也沒下文。再者,宣撫司又明令,只要不鬧事,沒發生大規模的流血衝突事件,對走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徐洪也管不了。

    但是如此一來,問題更嚴重。夏境進來的東西,無非就是鹽嘛,牲口嘛,可陝西輸出去的,除了茶葉、布帛、糧食以外,還有金屬。不是說走私礦石或成品,夏境輸入的,都是貨物,而陝西給出去的,可有鐵錢銅錢這些東西,這不是金屬麼?陝西民間和市面上流通的,主要就是鐵錢,鐵錢對銅錢的兌換比例是一比十,想想看,買一斤鹽,要給人家多少個鐵錢?長此以往,得送給人家多少鐵?

    夏境缺礦源,這誰都知道。你鐵錢一過去,人家溶了,不就可以造軍械麼?還有,陝西重建這些年,是非常有起色,糧食收成很不錯。但糧食那屬於戰略物資,你不留存糧往外輸送,到時候若要打大仗,或者遇上災害怎麼辦?

    還有,也是最直觀,最現實的問題。邊境榷場關了,官府無法監管雙邊貿易,也就無法徵稅,直接造成財政減收。前面提過,邊境貿易的稅收是陝西財政撐臉面的項目,一旦丟了這一塊,陝西吃四川的日子,只怕又要到了。

    這些問題,劉光世不是不知道,除了邊帥,陝西北部的各地官府也時常向他報告請示。可他也沒辦法,朝廷要禁絕邊貿,他也不能重開啊。

    再有,劉光世的精力也沒在這些問題上面。他關心的是,如何穩固自己的地位,如何把西軍控制在自己手裡。如何真正地成為川陝最高軍政長官。

    他方才吞併了王彥的部隊,所以暫時不敢打其他大帥的主意。所以,他現在一門心思想的是,怎麼才能名正言順。

    何謂名正言順?他不是宣撫判官麼?宣撫判官作方面大員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有一個前提,就是任職者資歷太淺。官階不高。劉光世自認為自己資歷最老,官階也是正二品太尉,以宣撫判官的頭銜主管川陝,有些丟份。

    便想著讓朝廷把他扶正。虧得他有個好侄女,他的長兄劉光國把這消息往杭州一帶,很快事情就辦妥了。皇帝下詔,命劉光世「權川陝宣撫使」。雖說帶個「權」字。總感覺是後娘生的,但畢竟還是川陝最高長官。於是乎,劉宣撫便神氣起來,跟張慶馬擴等人說話,那味兒都不一樣了。

    只是,他在這忙活著,徐衛也沒閒。射洪是山清水秀。鷺與洲上的漁夫生活也確實舒心愜意。可金鱗豈是池中物?小小的一個江心島,怎是紫金虎咆哮發威的所在?他隨時關注著川陝的局勢,而他在川陝的老部下們也隨時都將動靜暗中報告他。

    徐衛綜合情況分析之後認為,陝西邊境上,必然不會太平,照劉光世這麼搞下去,肯定還要出事,只是早晚而已。再有,在旁邊冷眼看著的女真人,不會這麼一直沉默。完顏亮是還沒有騰出手來,否則,這傢伙肯定要一鳴驚人的。

    很不幸,被他言中了。

    靖安五年,三月,古烏延城。此城是當年劉光世奉徐衛軍令。率環慶軍收復的。這也是劉光世在陝西期間,能拿得出手的為數不多的戰功之一。烏延城在後世陝西橫山縣以南,是插入平夏的核心要衝,地勢非常非常重要。中國歷史上最為聞名的大科學家沈括。在任延州知州時,不曾經建議朝廷在烏處城修築新城。以包橫山,俯瞰平夏。可惜當時沒被接受。

    黨項人得了此地之後,如獲至寶,修築了堅固的城堡要塞,作為橫山一個重要據點。徐衛在得此城後,更加重視,命令作戰任務本就不多的環慶軍繼續加固改良。打算作為將來宋遼反目之後,進可攻,退可守的一個支撐點。

    環慶軍一撤,防務空虛。這裡劃歸鄜延帥司管轄。徐洪到底是員良將,深知烏延城的重要性,所以派駐了一千多精兵在此駐紮。

    這一日是三月初九,烏延城的城主一早就接獲報告,說是附近的黨項人今天要舉行什麼儀式。他是徐洪從鄜州調來的,對夷情不太熟悉。所以便認為,可能是黨項人風俗習慣,又或者是他們過什麼節吧。因此並沒有太過在意,只派了一個隊將,帶著二十騎前去查看。

    這二十騎出了城堡,縱馬便投那部落前去。路上居然一個牧人也沒看見,平日裡在成群結隊的牛頭也不見了蹤影。這些騎兵們還想著,看來是黨項人的什麼大節日,都去聚會了。

    轉過一片矮坡,眼前霍然開朗,只見遠處的村落外,曠野上,聚集著一片人潮。在他們想像中,過節嘛,應該有點鼓樂才是,怎麼靜悄悄的?

    等他們奔過去才發現,怎麼所有人目光都投過來了?那隊將此時已經隱隱覺得不對頭。若是節日,或者拜神什麼的,這些人為何都手執器械?不少人還背著弓箭?集體去打獵?那還用不著這數百人一齊出動吧?

    突然!半空之中一聲破空!地上「哧」地一聲,定睛看時,一支羽箭就釘在馬前不遠處!隊將一看,大吼道:「弟兄們!」

    二十騎一字排開,騎兵們執了長槍在手,準備應變!對方不可能不知道咱們是官軍!而攻擊官軍,就是作亂!這裡聚集著數百人,哪是什麼節日儀式,分明是有預謀!

    就在此時,那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喊聲!方纔還站立不動的人群突然向這邊奔過來!還有不少人騎了馬,後來居上,衝到了人群前面!

    那隊將攥了攥手中槍桿,二十騎面對幾百人倒是不懼他,只是事發突然,必須要先上報,遂大聲道:「走!回去報告城主!」說罷,調轉馬頭,引了弟兄往烏延城而去。跑出不多遠,有人回頭一看,只見身後方纔那村落處狼煙大起!

    當他奔回城中,將情況上報之後,那城主大怒!我這新官上任,初來乍到,竟這般歡迎我?若不彈壓,你不知道我鄜延軍的厲害非是環慶可比!於是下令點齊了百騎,由他親自率領衝出城來,便要殺奔方纔的村落!

    在邊境地區。和內地不同。遇上這種事,且不問青紅皂白,先殺一陣再說。否則,你決彈壓不住這些剽悍的黨項羌。那些賊廝,個個使槍棒,人人開硬弓,騎得快馬。射得利箭,跟火藥筒似的,一點就燃!

    可城主率領精騎方出城門遠,便聽得四面八方,殺聲漸至!展目望去,東面,西面。都看到快馬奔馳,蹄聲隆隆!再定眼,馬後頭,跟著無數人!

    「娘的!這是要造反吶!」城主罵了一聲,掉頭就往城裡去。一進門就放聲大喊,關城門!弓弩手上城,應戰!城裡頓時熱鬧起來,因這城本就是為軍事用途而築,城中除了軍士,便都是與他們相關的人。一聽要作戰。士兵風風火火便往城上竄,跟堆牌一般,很快就堆滿城頭!

    城門被緊閉,吊橋也被拉離壕溝,巨弩絞開了弦,那一條條利箭被旋轉在槽中。只等弦響如霹靂。便要呼嘯而出!

    烏延城自被西軍收復以後,善加經營。城頭不必要的建築全被拆除,齒剁全部被消平,改以羊馬牆。直角的城角也被改造成了孤形,一看便知是西軍手筆。所以。儘管城中守軍不過千餘人,但便是面對十萬大軍也不足懼。

    那城主進城便棄了城,衝上城頭,憑高遠眺。只見東西兩方,黑壓壓的人潮正匯聚過來,羌人的呼嘯聲清晰可聞!

    「哼!不知死活!莫說這些許烏合!便是遼軍兵臨城下,我定叫他磕掉一嘴的牙!去!傳我命令,馬軍別動!隨時準備跟我殺出城去!這些夷匪,自尋死路!」城主大聲號令道。

    「城主!賊勢頗大!」有部下在旁邊說道。

    「大?有多大?我烏延城是銅牆鐵壁,金汁澆鑄!傳令!給我迎頭痛擊!」城主揮舞著拳頭喊道。

    不一陣,東西兩面人潮匯聚,竟小有數千人。一看這模樣,那城主有些後悔,你說我也太小心了,就這幾個撮鳥,我回什麼城?一百騎,回來衝殺,足以殺他個屍橫遍野!剛這麼想著,便聽士卒紛紛大喊「北面!北需!」

    心頭一跳,城主急忙朝北面跑去!往北一眺!頓時色變!那北上就跟開了閘放水一般,漫野湧來一片人潮!排前而進的,一水馬軍!

    這什麼人?遼軍?不對啊,怎不見旗號?你就是掛個屁股簾也好辨認門路,偏生這一支人馬沒有任何旗幟!等到了近前,城上守軍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這你媽得有萬眾!

    烏延城雖然堅固,但並不甚大,三方人馬一會合,倒有些圍城的味道在。城上守軍都是行家,一打眼看出來,這恐怕不是什麼正經的人馬,沒有這種路數的。人數雖多,卻是烏合之眾,排兵佈陣也沒有章法,更不見什麼攻城器械之類。據此判斷,當不是遼軍。遼軍咱們見過,動輒萬馬奔騰,不像這般寒酸。

    「城主,這是羌人反水了!」

    「這還要你說?娘的,你看看,徐宣撫一走,什麼妖魔精怪都他娘的出來了!各都都聽了,稍後不必待我號令,賊眾膽敢近前,隨意射殺!我先來摟他娘一夥!」城主嚎完,便奔到一具巨弩前,蹲開腿瞄了一陣,又握住把手調了方位。

    「拿來!」他一把奪過士卒手中的木槌,照著弩機就是一下子!只聽那弓弦轟然作響,三支巨箭呼嘯而出!賊眾顯然是沒有經驗,自以為距離離得遠,弓弩夠不著。殊不知這八牛弩射程極遠!

    三支箭釘八陣中,就好似一碗沸水倒進了螞蟻窩!陣裡賊人,頓時四散開來!露出三片清清楚楚的空檔來!

    「哈哈哈!」城主捶弩大笑。城上士卒一片歡呼!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人匪夷所思。那群賊把定三面,磨蹭了許久,也不見組織進攻的。守軍是左等右等,望得脖子都酸了,賊眾還是非常「冷靜」。只看到不斷有騎馬的賊人在各陣之間來回穿梭,好像是互通消息。可商量了半天,還是不見動靜。

    就這麼一直耗著,耗到快吃午飯了,上萬的賊人在跟城外「示威」呢。城主把滿臉的鬍鬚都不知扯下幾根來,也摸不清到底是什麼路數。

    「娘的!餓了,你們看著,我去吃了飯來!」

    「別急!城主!有變化!」部下喊道。

    再次望去,只見圍北城外頭的賊人,也就是最後那一批到的有鬆動跡象。一陣之後,竟然齊齊調頭,向北歸去!他們一走,東西兩面的賊眾立馬騷動,很快,竟然都朝北跑!

    什麼情況這是?城上守軍全都摸不著頭腦,哪有這招數的?來一趟,就跟城外擺了一上午,屁也不放一個,扭頭就走?這是趕集呢?現在回去吃飯?

    「去他娘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有這便宜的勾當?來人!追出去!」城主高聲喊叫道。

    幸虧部下一個指揮使拉住了,再三道:「城主,這虛實未知,情況不明,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咱們只管把住了城,火速向徐大帥稟報!此事非同小可!」

    那城主再三不依,仍叫囂著要追殺出去,那指揮使只一句:「忘了王城二都頭的事?」

    「放屁!那兩個撮鳥不戰而降!壞了咱們鄜延軍的名頭!能跟我比?直娘賊!」城主嘴裡罵著,但到底還是不敢動了。只管罵罵咧咧一陣,又吩咐繼續警戒之後,跑去祭五臟廟了。

    在確信賊人都散了之後,烏延城派兵出去偵察。結果發現,烏延附近幾個較大的部族聚居地,全部人去村空。非但如此,這些人更是一把火點了自己的家,根本不留後路。

    據此,大概可以判斷出,這些人,是叛逃了!而向北,只能是投向契丹人!事態嚴重,烏延城方面火速上報鄜延經略安撫司!言邊區羌人聚眾作亂,企圖圍攻烏延!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09:57
第八百六十一章

   操蛋

    大概只有這個詞來形容劉光世現在對契丹人的看法最合適,最貼切。契丹人確實太操蛋了,前頭那些爛賬現在都不說,可這回確實是過了。你怎麼能招降納叛?

    三月,在橫山烏延城一帶居住多年的幾個黨項部族,暗中約定,共同叛逃夏境。具體跑了多少人,現在還沒有一個準確的數字,但粗略估計,有數千戶上萬人是跑不了的。自當年西軍與遼軍聯手伐夏以後,橫山一線歸了大宋版圖,此間諸夷也自然納入陝西管轄之下。如今這麼大規模的叛逃,其影響自不用說。最嚴重的是,叛逃也就罷了,這些人跑之前,尤其意想天異,企圖攻擊鄜延軍駐守的烏延城,性質尤其惡劣!

    這些人全部倒向了契丹,據查,叛賊襲擊烏延不城之後,向東北逃跑。在踏進宥州地界後,就被宥州守軍發現,遭受截擊,死傷較大。可就在宥州守軍窮追不捨時,突然殺出一彪馬軍!約有千騎,也不向宋軍下手,只是迫退,掩護著叛逃的黨項人撤離。對方人多勢眾,兵力佔優,宥州守軍與對方一直僵持和交涉,對方對任何問題一概不予回應,直到叛逃黨項人全部撤離,這才不急不徐地跟進。

    徐洪接到急報以後,為免出現更嚴重的事故,緊急增派部隊前往烏延,又派了自己一個親信部將到宥州坐鎮,嚴防死守。據查,接應叛逃黨項人的馬軍是從夏州出來的,而夏州是徐衛當初借給蕭合達的立腳之地!此事。蕭合達脫不了干係!

    赤髯虎火速上報興元府川陝宣撫司。還是那句話,請戰!契丹人如此張狂,再不能容忍!鄜延軍必報這一箭之仇!

    劉光世得信以後,真可謂焦頭爛額!他只能說自己晦氣,一走馬上任,事件一樁連著一樁,就沒有消停過!這回遼軍雖然沒跟宋軍交手。可接納如此之多的叛逃人員,也是嚴重的敵意行為!

    如果再不有所行動,不止對徐洪沒法交待,對其他西軍大帥和將士們同樣沒法說話!人家都會罵劉宣撫是個軟蛋!為反制和報復,劉光世下令,即日起,沿邊諸路各自命令邊軍。嚴緝走私,一旦拿住,無論是宋人遼人,貨物全部查沒,人員扣押候審,從嚴從重處理!

    但是,在這道命令的後頭,他又補充了一句。若是遇上遼軍,還是要避免正面衝突,一切等候朝廷定奪再作計較。

    接到這命令之後。徐洪立即傳令宥州守將,至今往後,嚴查走私,但凡是夏境過來的,貨物全抄,人員全扣。有絲毫反抗和不從者。就地格殺!同樣的命令,也從涇原帥徐成的口中說了出來!

    這一下不得了,從上回徐成下令在涇原邊境嚴厲打擊了一回走私之後,夏境和陝西之間的走私行為主要集中到了宋軍控制薄弱的原環慶邊界。但是。環慶軍撤走以後,防區是分給了涇原和鄜延兩大帥司。徐洪徐成叔侄倆下同樣的命令。走私的就遭了殃。

    無論是陝西過去的,還是夏境過來的,但凡捉著,貨物全沒,人全扣。無論你是反抗還是逃跑,當兵的手也黑,絕不留情。最嚴重的情況發生在四月上旬,這天是四月初三,宥州守軍例行派出巡邏隊伍,沿邊境線巡防。

    近日,在邊防部隊嚴厲查緝和打擊之下,環慶邊境的走私活動一時大有偃旗息鼓的意味。往常那些公然越過邊界的走私團伙已經不見蹤影,這幾日只零星抓到一些「單干」的走私者,審問之下,也並非靠走私謀利的商人,只不過是迫於生計的普通百姓。對於這種人,官兵只會沒收他的貨物,一般不會為難個人。

    宥州邊軍巡邏隊巡至一處叫柳泊嶺的所在,便打算往回走了。這柳泊林是鹽州和宥州之間一處險要所在,也是黨項人要南下環慶的必經之所。往常黨項那邊的走私團伙要想偷入陝西,多半會選擇從此處過來。

    巡到這裡還不見異常,應該說就沒有事了。帶隊的軍使眺望了那雄踞的山嶺一眼,見穿過山嶺的前夏驛道上平靜無奇,遂扯了手中韁繩道:「走,調頭!」

    「調頭!調頭!」騎兵們此起彼伏地傳遞著命令。馬嘶人喊,好不熱鬧。

    就在這一百騎兵調轉馬頭,準備回程之際,副兵馬使耳中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嘯叫!便是在騎兵們的哄鬧聲中,那「呼嘯」也清晰可聞!一聽這聲響,他立即道:「軍使!有變!」

    軍制百人為都,步軍叫都頭和副都頭,馬軍叫軍使和副兵馬使。但是馬軍的一都,可比步軍的一都金貴得多。若不是近來上頭指派了任務,誰捨得拿一都馬軍出來巡邏?

    那軍使也聽到了,遂回身望去,不見異樣。騎士們也紛紛扭頭,警惕地望著四周。方纔那聲響,官兵們並不陌生,聽著好像是鳴鏑所發。所謂鳴鏑,就是響箭,一般都是軍中用作傳遞訊息,又多用於伏擊之時。

    官兵們正疑惑時,那穿嶺而過的寬闊驛道上突然傳來隆隆的蹄聲!軍使臉色一變,立即喝道:「列陣!」

    騎士們紛紛又將馬頭扯回來,排成進攻陣形,抽出了戰刀,冷眼看著驛道在山嶺之中的拐角處。

    很快!便望見成群的馬軍揚塵而來!副兵馬使扣住了弓,向旁邊軍使道:「怎麼辦?」

    「那得看他們。」軍使面無表情地回答道。腳下已是大宋領土,陝西地界,不管對方什麼來頭,只要越過了柳泊嶺,便是犯了疆界,這還用問怎麼辦麼?

    戰馬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不安地劃著蹄子,鼻子裡發出噴嚏般的聲響。對方人馬不少,穿嶺而過之後。在嶺下平地上散了開來,兵力遠在西軍巡邏隊之上。

    「真他娘的晦氣!讓我們碰上了!」軍使咬著牙說道。

    「是遼軍吧?」副兵馬使問道。

    「看著不太對,倒像是黨項人。不過從北面過來的,不是遼軍也算是遼軍。」軍使說完,舉刀喝道「準備接戰!」

    另一頭,那支馬軍衝出來以後,便沒見進攻的跡象。只是排開了陣勢。按兵不動。巡邏隊又等一陣,還不見對方反應,軍使想著對方是侵入我疆界,如此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遂道:「你去,告訴他們,這裡是大宋地界。讓他們立即退回!否則,以犯邊論!」

    「得!」副兵馬使其實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人,面對幾倍於自己的敵人全然無懼。領了命令之後,便打馬出陣,向對方奔過去。

    兩軍之間,相隔不到兩百步,距離是非常近的。這副兵馬使奔出百步之後,已然是全速往前,正當他越來越接近敵陣時,突然聽到破空之聲。眼前什麼影子一晃,幾乎就在同時,一股力量撞擊在他胸口,使得他上半身在馬背上猛地向後仰去!重重摔在地上之後,劇痛隨之傳來,他艱難地微微抬起頭。看到的是一支白羽。正盯在他的胸口!而戰馬也受他之累,栽倒在旁,此時正掙扎起站起來!

    「我日他娘的!弟兄們!殺!」軍使眼看這一幕,氣血陡然之間直往上衝!命令幾乎是脫口而出!

    軍使一馬當先。驚醒過來的騎兵們怒火沖天!紛紛催動戰馬,揮舞戰刀。狂吼著向前衝鋒!

    他們一動!對方也立即發起了攻勢!柳泊嶺下,鐵蹄踐踏,雷鳴般蹄聲越發急促!距離稍近,流矢亂飛!騎兵們憤怒之下,哪個不是扯滿了弦盡全力射去?這檔口,誰也沒那心思去想敵眾我寡,就想著一件事情,拚命!報仇!干翻這群驢日的!

    短兵相接!兩軍一合!鋼鐵碰撞!兩軍騎兵們從間隙中飛馳而過!手中的戰刀雪花般飄過!濺起一蓬蓬的血霧!墜馬騎士健壯的身軀重重砸在地皮上,同伴的馬蹄就從身旁踐踏而過!

    兩軍一分!軍使左右一看,弟兄已折了不少。他的左肋也被砍中一刀,正汩汩往外冒著血水。他卻全然顧不得,再列陣形之後,高舉戰刀,放聲大喊道:「回!」

    幾十名騎士已知必死,倒也不懼了,就盼著多拉一個墊背的。長官命令一下,都歇斯底里地喊殺著再次衝了過去!死其實並不可怕,怕的是沒人陪著死。

    一個回合下來,宋軍折掉了一半以上。在兩軍衝鋒過的地上,橫七豎八,或撲或仰地躺著許多屍體,有的,或者還沒有死。

    軍使肋間創口流也來的血已經將輕盔染紅一大片,他的喘息粗壯如牛,額頭上是豆大的汗珠。他知道,閻王派來拘魂的鬼使就快到了。這個時候他其實心裡沒想其他的,什麼為國盡忠、守土安民、馬革裹屍之類他全不在意。他在意的就是,驢日的!我去你媽地!

    宋軍,再次發起了衝擊……

    這位軍使再有知覺的時候,就聽到旁邊那什麼叮叮咚咚的響聲。當兵的人,對這金鐵交擊之聲最為敏感!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這八成是黑白無常拘魂那鎖鏈。又一會兒,隱隱約約聽到慘叫聲,心說壞啦!完蛋啦!我他媽這是下十八層地獄了?這是要上刀山還是滾油鍋?再一想,也沒什麼,當兵打仗,殺人如麻,哪有不下地獄的?

    努力想睜開眼睛,卻怎麼也作不到。就在此時,聽到旁邊有人說話。起先聽不太仔細,只聽到一個男人說什麼「傷得重」「肋間戰創最重」「八處創」。然後又聽另一個男人說什麼「盡力救」「是條漢子」……

    這些都不打緊,關鍵是他聽到一句「大帥放心」。西軍中,敢稱大帥,能稱大帥的,上到徐宣撫相公,下到諸路經略相公,除此之外,沒人有這個資格!自己是鄜延帥司的軍官,這大帥莫非是……徐五經略!

    一想到這裡,猛然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一條條木板,一張張青瓦,什麼東西這是?房頂啊這是!正當此時。耳朵邊人一個人大叫道:「醒了!醒了!」然後感覺四週一片嘈雜,腳步聲辟里啪啦,剎那之間,許多張臉都擠到跟前,關切的眼睛比比皆是。

    一張方面大臉,顯得有些猙獰,但這軍使一眼就看到他頜下赤紅色的鬍鬚!腦袋裡一聲炸響!心情一激動。他奮力掙扎著!

    那長赤髯的人按住他,雄渾的聲音道:「你別動,安心養傷!我徐五定替弟兄們報了這仇!」

    此時,軍使意識又清醒了些,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只能把眼睛一眨一眨,哪知這幾眨下來。淚水也給眨出來了……

    徐洪又安慰他幾句,囑咐軍醫好生照料,便在一班文武官員陪同下出了房去。背後,傷兵們的痛呼仍舊十分刺耳!

    「出去一百一十二號人,回來四十七個,加六十五具屍首。這筆賬,得算到契丹人頭上!」宥州兵馬鈐轄切齒說道。

    徐洪看他一眼,看得他有些愣了,此時旁邊一個經略安撫司參謀道:「怎麼叫算到契丹人頭上?這本來就是契丹人作的!人家是知道咱們巡邏的路線,專門在那設著伏等!表面看好像是黨項人。如如今黨項人不全聽契丹人驅使?蕭朵魯不這是在報復我們嚴厲緝私!」

    「據說,蕭朵魯不非但縱容走私,更讓軍隊直接參與在裡頭。我們嚴厲緝私惹惱了他,因此才有這一遭。」

    「唉!娘的!我們鄜延軍幾時吃過這等虧?金肅讓人奪了,如今還明刀明槍幹起來!我日他娘,上頭還不讓打?若徐宣撫在。早他媽捅到興慶府去了!敢呲牙?大耳巴子抽死!」

    徐洪一直不言語。部將們穩不住了,那鈐轄官道:「大帥,這回劉太尉該不會還不讓打吧?」

    「他算他娘個屁!」徐洪突然破口大罵道!劉光世如今雖說「權川陝宣撫使」,可他沒有處置大權。一切都得聽朝廷定奪。朝廷不讓打,他也只能縮著頭。我的弟兄斷頭灑血。朝廷才不當回事!先部將們說若老九在,必然報復!這話不對,若是老九在,蕭朵魯不根本不敢這麼搞!

    老九也是!當初就不該主動辭職!你就耗著,朝廷敢把你怎麼地!我就不信朝廷都是一班蠢貨,明明知道你捍衛著西疆還非要動你的心思!如今倒好,換個劉光世上來,屁事不頂!還有老六,好端端的朝廷次相,如今跑到泉州海邊上去了!

    徐洪越想越氣,真恨不能提了兵馬以血還血!可他也知道,這麼幹,只能把自己套進去!不經批准,擅自調動軍隊,這是死罪!面對著部下們群情激憤,他只能把火壓進肚子裡,道:「最近出去巡邏都仔細些,不要硬碰硬。先看宣撫司怎麼說。」

    「大帥,若宣撫司仍舊讓我們保持克制,不與遼軍正面衝突,那又如何?」有部將問道。

    徐洪腮幫一陣鼓動,一個字也沒說,逕直去了。

    宥州邊境發生的血案,讓劉光世暗暗叫苦。他本是帶兵的,深知這種事對部隊的衝擊有多大。此刻,鄜延軍上下必定群情激憤,一片喊打!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彈壓鄜延軍,搞不好得出亂子,而那是他絕對不想看到的。

    只是話又說回來,自己沒法跟徐衛比啊。他當初有處置大權,可便宜行事,想打就打,打了再給朝廷報告。我不行啊,我事事得向朝廷報備請示,朝廷不讓打,我也只能拚命拿軍法約束將帥。

    劉光世思之再三,給鄜延帥司覆文稱,遼人確實可惡,若一再隱忍,只能助長其囂張氣焰。自今起,倘若遼軍再越過邊界,入我陝西地境,可擊走之。只是不可越境報復。這道命令,對劉光世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此前他可是命令諸路帥守避免與遼軍正面衝突。

    與此同時,他也慎重地向朝廷上本,一改之前的態度,明確地建議。契丹人不斷在邊境製造事端,如今又鑄成血案,軍民沸騰,同聲喊打。如果再壓制,只恐外患未消,又生內亂。請求朝廷酌情考慮,是否還擊?

    這是給皇帝上的本,他又以私人名義給中書的參知政事范同寫了信。因范同當年是劉延慶的幕僚,劉光世也識得他,如今范參政背靠著劉家和皇后這顆大樹,也算是自己人了,所以劉光民並不避諱。

    在信中,劉光世的話就坦誠得多。直接告訴范同,如果再這麼下去,我這川陝宣撫使就沒法干了。徐衛本來在川陝的聲望就極高,在軍隊裡那簡直是親爺一般的存在!要肅清他的影響,本就極為艱難,現在我若再彈壓軍隊,只能越來越離心離德,何談樹立威信?再者,契丹人如此挑釁,西軍再不還擊,那人家都要騎到頭上來拉屎了!我們還要忍到什麼時候?他撒尿過來,我拿嘴去接,還說他媽的跟湯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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