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宋閥 作者:宋默然(已完成)

 
uuuuuuuuuu 2012-9-5 19:16: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2 392060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09:58
第八百六十二章

    川陝宣撫司的本子一捅到杭州,朝廷裡就炸開了鍋。此前金國趙王完顏褒出使大宋,提出要聯手制遼時,折彥質及其追隨者極力反對,朝中許多大臣也附和他的意見。所以,秦檜沒有搞成這件事情。但是,劉光世這本一上,情況立即就有了變化。

    這天本來中書和樞密院的大臣旬休,但因為遇上了突發狀況,上到折彥質,下到樞密院的編修官全給叫了回來。有些興致好的,游西湖去了,愣是從船上給拽下來。匆匆忙忙回家換了衣服,便直投禁中去。

    進了皇宮,也不到中書政事堂,而是直奔垂拱殿。大臣一見心裡都清楚,定是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連聖上也被驚動了,所以直接把我們帶去見駕。只是,這天下漸趨太平,又有了不得的事值得如此緊張?

    等他們到垂拱殿前才發現,宰執大臣們都跟那兒等著呢,官家還沒有到,遂圍了過去。他們老遠就聽到參知政事范同的大嗓門在那嚷嚷,起先隔得遠還聽不甚清,此時走得近了,才發現范參政正罵呢。

    「這就叫什麼?這就叫姑息養奸!這就叫養虎為患!契丹人是真把國朝的忍讓當作軟弱可欺!士可忍,孰不可忍!上回奪了城,繳了械,且交涉著呢!如今倒好,釀成血案!早就該反制了!否則,哪有今日之禍!」范同腆著個肚子,時而背著手,裡面又揮舞著拳頭,說得唾沫橫飛!

    旁邊宰執都不言語。光聽他一人狂噴了。折彥質不言語,是因為此事一出搞得他很被動,不好多說什麼。秦檜不言語,那是因為范同已經把他想說而不方便說的話都說出來了。但是,這些後來的大臣卻聽了個雲山霧罩,什麼血案?又出什麼事了?

    只是范同只顧噴,也沒誰好上前去問。就這麼明一句暗一句地聽著。直到內侍出來宣召眾大臣入見。往常,這些飽讀詩書的大臣們一舉一動,都講究從容,儒雅,全乎禮制。但今天,卻好像是事先約好一般,個個風風火火。人人爭先恐後,一窩蜂似地全竄了出去!

    皇帝已經坐在御案後,那張臉就跟塊抹布似的,擰了又擰。連大臣們向他行禮,他也顯得有些不耐,只是沒出言免去罷了。

    「折卿,秦卿,到底何事?怎麼又出事了?朕聽說有死傷?」趙謹只等眾臣起身,便連珠炮似的發問。

    折彥質一時不語,秦檜直接接過話頭道:「啟稟聖上。中書方才接獲川陝宣撫司報,本月初,於我大宋宥州邊境,柳泊嶺下,宥州守軍派出的巡邏隊伍遭遇伏擊!所部一百餘人,死傷大半!」

    聽到這兒。不管是皇帝也好。其他大臣也罷,都還沒有感覺事態的嚴重性。不就是死了幾十個官兵麼?這值得如此興師動眾?

    趙謹聽了,也有些不解。方才來報,說得挺嚴重。好像遼軍翻臉了一般。怎麼,就死傷幾十人?

    秦檜大概也是察覺到了皇帝和同僚們的疑惑。繼續道:「據查,伏擊巡邏隊伍的人馬,雖然沒有打出旗號,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事必與契丹人有關!跟遼軍脫不了干係!川陝劉宣撫認為,這便是契丹人對我邊軍嚴厲緝私的報復!此前,西師與遼軍雖然屢有摩擦,但從未流血。如今,契丹人公然進攻邊軍,這已是挑明了!」

    趙謹眼皮子一跳:「有這麼嚴重?」

    秦檜歎了一聲,俯首道:「聖上,此前我朝對契丹人的種種容忍,現在看來,確是錯了。攻佔金肅、繳械官兵、拒絕交涉、撕毀前約、招降納叛……如今,竟釀出血案!這樁樁件件,觸目驚心!臣此前亦主張隱忍,不想姑息縱容導致今日之禍,臣願承擔責任!請聖上降罪!」

    這話說出來,慌了一個人!誰?折彥質!秦檜此言,不過是賣乖而已,趙謹必不見責,卻把折彥質給堵住了!

    當下,麟王急忙出來奏道:「臣對契丹人行徑亦缺乏正確判斷,往日建言,多有誤導,以至左右聖上決策,乃至今日局面。臣願負起責任,請聖上降罪!」

    趙謹一見首相次相都請罪了,方知事情真的嚴重!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宋遼要開戰?一念至此,哪還顧得上什麼問責降罪的?連連擺手道:「兩位賢卿,眼下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事情已然出了,總該拿出個對策來才是!契丹人如此猖狂,難道就拿他沒有辦法?」

    秦檜接話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折彥質嘴唇剛動,他聲音都出去了:「聖上,若川陝大舉興師報復,必然又是一場兵禍。多年來川陝穩定之局面,頓告土崩瓦解!然契丹於夏境屯有重兵,要想反制,恐怕國朝需要外援!」

    趙謹就是再糊塗,一聽這話也明白了。不就是說的女真人麼?你看這事鬧得!這完顏褒才走多久啊?當初朕就想著人家主動跑來要求聯手,是個機會。可你們非極力反對,說是後患無窮,將置大宋於險境!好吧,那朕婉拒了人家!現在倒好,又情願了!這回不得去求人家?

    想到這些,趙謹不禁有些惱折彥質。但終究還是想著,他的建言並非出於私心,也是為大宋江山社稷考慮。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折卿,你是什麼意見?」皇帝問道。

    到了這個時候,折彥質還能說什麼?他是萬萬沒有料到,陝西邊境上的態勢會惡化到這一步!在他看來,大宋方面已經採取了妥協容忍的法子,遼人怎麼著也該領情吧?蕭朵魯不好歹也應該壓制一下,畢竟宋遼之間如此關係破裂,對契丹人又有什麼好處?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鬼使神差的,還真翻臉了!此時。麟王不禁後悔,當初就不應該跟秦檜妥協,應該極力主張重開邊境,或許,就沒有後來這些事了。但現在而今眼目下,說什麼都遲了!

    「回聖上,臣……」折彥質本來是想說。臣附議。也就是贊同秦檜的意見,那「附議」兩個字在喉頭滾了幾滾,就是說不出來!

    這滿殿的人都等著他下文,卻見麟王低著頭,竟一聲不吭了!趙謹見狀,有些不快:「折卿,你究竟是何看法?」

    「臣……」折彥質此時真想橫了心去。或者說昧了心去!但是,一想到將來可能會面臨的局勢,不禁膽戰心驚!聯金製遼,這無異於飲鴆止渴!女真人是最信不過的,一旦聯金製遼,大宋就走上絕路了,跟契丹人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到時候,女真人一翻臉,國家危矣!

    秦檜看穿了折彥質心事,故意問道:「折相是對下官的建議有看法?聖上既然垂詢。折相有話就妨直說,下官恭聽指教。」

    趙謹有些不耐了,道:「折卿,有話你就直說,不必遮遮掩掩。」

    折仲古心知,一旦照實說了。跟秦檜對立事小。還極有可能惹皇帝不快,對自己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正當他左右為難之際,便聽得背後一個聲音道:「聖上,遼人擾邊不過疥癬之疾!結連女真才是心腹大患!」

    又來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

    眾人急急視之!一看說話的人。都詫異了!竟是參知政事陳康伯!此人在折彥質任江西宣撫大使時,是江州知州。素得麟王青睞。也正是因為折彥質的一力舉薦,他才能登上執政台。但是,陳康伯自位列宰執以來,素無建言。遇議事,也總是三緘其口,極少發表意見。給人的印象,已經不是老成持重,而是有些呆了。今日這種緊要關頭,他出此驚人之語,也就難怪君臣側目。

    趙謹看著他,臉上已經露出不悅的神色,問道:「陳卿,何謂疥癬之疾?又何謂心腹大患?」

    陳康伯那張佈滿滄桑的臉上看不出來絲毫表情,所謂喜怒不形於色,面對著皇帝的詰問,同僚的質疑,他鎮定自若道:「遼人擾邊,非為其他。乃是朝廷禁絕邊貿,其受累甚重,借此施壓而已。只須開放邊境,一切問題迎刃而解。此,所謂疥癬之疾是也。而女真人,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雖三尺孩童亦知其轉面無恩,全沒信義!且不說女真人至今竊佔我疆土,若是結聯北方,倘若將來兵戈相見,焉保契丹不趁火打劫?若果行此事,國朝便全然沒有了退路!此所謂,心腹大患!」

    折彥質聽了,心裡除了感激還是感激。陳康伯跟他共事多年,對他是瞭解的,此時,正是把他不便說,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得罪人的事,他去幹了,卻保全了自己。

    果然!陳康伯言論一發,皇帝還沒表態,秦檜先怒了,手叉陳康伯道:「陳參政!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居然還敢出此媚外的言論!你是何居心!遼人屢屢生事,欺人太甚!如今竟造成血案,殺我邊軍!你居然還替契丹人講話,要重開邊境?你這話,叫戰死疆場的忠魂何以安息?」

    范同一見秦檜發難,立即跳出來幫腔道:「陳參政,你素來不輕易發言。怎今日一開口,便是這等胡言?契丹將國朝之隱忍視作軟弱,若不還擊,國威何在?軍威何在?你怎麼還能替契丹人說話……」

    他還沒說完,秦檜好像還不解氣,又道:「今日之局面,表面看是因為朝廷禁絕了邊貿,其根源,實則在徐衛身上!當年,若非是他極力引遼軍東進,何以有今日之事!這跟當年海上之盟,如出一轍!」

    秦檜此言之歹毒,令人色變!若徐衛在場,只怕要扇他倆大嘴巴!只可惜,徐九不在,他的堂兄也早已不是執政者,這殿中大臣,沒有一個替他說話的。

    陳康伯受了兩人輪番訓斥,仍舊面色不改,只是也不加反駁。皇帝在上頭聽了,也很生氣,不悅道:「陳康伯,你還有何話說?」

    陳參政俯首一禮:「聖上,若還容臣說,臣便有話要說。」

    趙謹眉頭一皺:「國朝自開創以來。廣開言路,從無防口之說。便是那下了死囚牢的,也還要容他分辨喊冤,何況你堂堂宰執?有話直說。」

    「謝聖上。」陳康伯道。此時,折彥質回過頭來,直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別倔。該服軟的時候要服軟。

    陳康伯只當沒看見,正色道:「聖上,當年徐衛引遼人東歸,其意,是在結遼以抗金。此舉也是行之有效,自宋遼結盟之後,女真人數度剎羽。連西夏也隨之灰飛煙滅。這一點,臣相信所有人都清楚。至今日宋遼反目,原因何在,臣相信,所有人也清楚。若將此事賴在徐衛身上,未免不公。」

    秦檜又要發言,皇帝制止下來,耐著性子解釋道:「朕並沒有說要拿此事讓徐衛負責。朕也一再說過,他已經去職了,就不要再牽扯。現在不說徐衛。你只說若不結連女真,又如之奈何?難道真要開了邊界,向契丹人低頭麼?」

    范同仗著他特殊的背景,此時又插一句:「陳參政,在下實在不明白,你何以對欠下血債的契丹人如此親善?」

    陳康伯被這句話激怒了。當殿喝道:「臣更想不通!為何對滋擾邊境。挑釁生事的契丹人咬牙切齒?卻對殺我無數百姓,擄我無數金銀,佔我千里河山的女真人如此親善!」

    折彥質只覺這話如晴天霹靂一般!震得他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來!此番,禍事了!

    殿上陡然之間沉寂下來!但僅僅片刻之後。秦檜的咆哮聲響徹垂拱殿:「陳康伯!你膽敢影射人主!」

    范同也指著陳康伯鼻子道:「陳參政,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殿上的趙謹。臉色更是難看!陳康伯此言,便是在指責他忘記了國恥,反而與仇人相親!這叫皇帝怎麼下得來台?正氣極時,只見陳康伯自己摘了帕頭,跪將下去,將官帽放在一旁,伏地待罪,再不說話了。

    「聖上!陳康伯出言無狀,已失大臣禮儀,臣等不屑與他共立朝堂!」秦檜怒道。不約而同的,范同等人異口聲,都是這般話。折彥質雖然急得不行,卻也不能出來替陳康伯辯解,只能暗暗叫苦。

    趙謹鐵青著臉,好半晌才從嘴裡崩出兩個字來:「下去!」

    陳康伯再三拜了,自撿起帕頭抱在手中,躬身退出了垂拱殿。在場不少人都在心裡暗道,你這一出去,恐怕今後是進不了宮門了。唉,何苦來著?都知道你是麟王提拔上來的,你今日為保麟王,把自己搭進去,值當麼?

    陳康伯走後,趙謹並沒有馬上宣佈對他的處理,生了一會兒氣,終究還是掛念著邊事,問道:「除秦卿建議以外,諸卿還有其他看法麼?」

    這都攆出去一個參知政事了,誰還敢有看法?首相?得了吧,你看他樣,屁都不放一個,連他的親信遭圍攻,他也不發一言,顯然是妥協退讓了。

    皇帝連問兩遍,都沒人答話,見狀,他道:「既如此,秦卿,你有何計劃?詳細說來朕聽。」

    秦檜心知今日風朝他吹,因此抖擻了精神,開口道:「回聖上,前時金國趙王出使,便已提及了聯手制遼。只因種種,我朝婉拒。」說到這兒,他還故意停一下,讓所有人都思考這「種種」指的是什麼。不就是說折彥質當初極力反對麼?

    「然如今事發,我朝須得女真援手方才妥當,這就不得不將話說得軟些。依臣之見,莫若同北朝一般,派遣使節前往,拜見金帝,與之相商。金人本有此意,當不會拒絕。」秦檜道。

    趙謹聽了,有些作難:「話雖是如此,但這出爾反爾,總歸……」

    秦檜似乎沒有這個心理負擔:「事關重大,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再者,近年來,北朝一直致力於改善同我朝關係,聖上乃金帝之皇兄,想必金帝不會在意這此許。」

    趙謹聽他這麼說,便有心成全了。但是,陳康伯方纔的話總在他耳邊縈繞,疥癬之疾,心腹大患,萬一真讓折彥質和陳康伯說中了,豈非因小失大?

    當下拿不定主意,見折彥質一直少言寡語,又想著他到底是帶過兵,打過仗的,又是正經的進士出身,見識自非常人可比。他先前欲言又止,肯定是事出有因,所以還是問道:「折卿,你不必有任何顧忌,只將你心中所想說出來。無論如何,朕不怪你。你難道忘了朕常跟你說的那個典故?包拯唾沫飛濺,仁宗尚且以袖拂之,耐心聽完,且並不見責。朕難道還會讓你因言獲罪嗎?你只管說罷!」

    皇帝是這種態度,秦檜等人也就不好再諷刺挖苦或者威脅,滿殿都靜下來,只想聽聽大宋首相到底有什麼高見。

    折彥質這時候有些恨自己了,往年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從容鎮定,當機立斷!絕無這般拖泥帶水,猶豫不決!哪知作個勞什子首相,逼得人畏畏縮縮,瞻前顧後,這般出息!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17:07
第八百六十三章

    殿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寧靜,皇帝大臣各懷心思,都想聽聽折彥質稍後會說出什麼來。秦檜顯得很輕鬆,因為,無論折彥質說什麼,他都掌控了局面。如果麟王附議,那自然是好,這是我秦某人一力主導的政策,你就算附議也只是替我幫腔而已。這一局,便是我佔了先機。

    如果對方反對,那更好。已經攆出去一個了,別看你是折彥質,是首相,是軍隊統帥,是名震天下的中興大將,你若在這關頭繼續堅持立場,那麼只能是自絕於朝廷。如果折仲古夠聰明,應該不會這樣作。

    折彥質英氣不再的臉上竟透著一絲落寞,在天子和殿中同僚的注視之下,這位昔日叱吒疆場的統帥將眼一閉:「臣,無話可說!」

    趙謹怔住了,秦會也愣了,其他大臣都傻了,這贊成就贊成,反對就反對,什麼叫無話可說?你對誰無話可說?

    秦檜最會抓人語病,當即皺眉道:「聖上垂詢,折相對聖上無話可說?這……」

    趙謹也吃了一驚,怎麼對朕還沒什麼好說的?若非折彥質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心知其本意絕不是字面,只怕皇帝當場就要發作!

    折彥質也意識到了自己言辭不妥,立即糾正道:「臣是無言以對,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趙謹有些不快。「朕不是說了麼?你心裡怎麼想,嘴上便怎麼說,怎會該說什麼好?罷罷罷,你既不願說,朕來問你!」看來皇帝惱了。其他大臣也聽出來皇帝口氣不太對,因此都正面朝前,不敢多造次。

    「這聯金製遼,現在有大臣提出來了。你不要顧忌朕怎麼想,也不要管同僚怎麼想,只問你,此議,從眼下看,從長遠看,是利大,還是弊大?朕記得當日完顏褒來使時,你有過奏對。指出聯金後患無窮,那麼現在,情況已有改變,是否還是這樣?」皇帝耐著性子道。

    折彥質不敢輕易回答,皇帝在問利弊,而他自己首先就得權衡一下自己的利弊。契丹人在邊境釀成血案,地方上輿情洶洶,軍隊裡一片喊打,朝中立場雖各有不同,但更多的人受此事刺激,傾向於示之強硬。倘若自己再三堅持大局,堅持隱忍,則是逆潮流而動。

    但是,如果聯結女真人,著實是後患無窮。大宋最好的辦法,就是與遼金雙方都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盡量把契丹這灘禍水往女真人身上引,讓他們去拚個你死我活。所以,大宋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和契丹開戰。因為這,絕對是女真人最樂於見到的!

    可話雖如此,現在契丹人把局面搞僵了,逼得大家都沒退路。若不開放邊境,重置榷場,契丹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而大宋,也不可能毫無底線地一味隱忍下去。若主張重開邊境,以現在朝中的局勢,顯然是通不過的。

    若想不開邊境,又能讓契丹人消停,辦法倒是有一個。那就是讓徐衛重新出山,契丹人對他頗為忌憚,倘若他出面,蕭朵魯不說不定要敬畏三分。但這辦法也是行不通的,打擊徐家膨脹的勢力,是朝廷的既定方針,現在仍在執行之中,若召徐衛出來,便是前功盡棄!

    思前想後,這已然是個死局,無解。可是,一旦聯金製遼,恐怕就上了女真人的當了。

    就在折彥質冥思苦想之際,按捺住不悅的趙謹突然想起一個人來。誰?徐良!至於為什麼想起徐良,皇帝也不知道。

    折彥質終於開口了:「啟稟聖上,事到如今,已然沒有退路了。」這話怎麼聽都像是一語雙關,不知道是在說大宋,還是說他自己?

    秦檜聽到這一句,嘴角上揚,不經意間露出一抹笑意。他顯然是聽出了麟王話中之意。在朝堂上立足,最要緊的便是審時度勢,順潮流而動。立場這個東西,沒有固定的,識時務者方為俊傑。折彥質此人文武雙全,名震天下,可惜,就是沒有悟通這個道理。或者他悟透了,卻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堅持而放不下他的架子。這樣到頭來,結果只有一個,上,你上不去,下,又不下來。麟王啊麟王,在朝堂上廝混,可比你帶兵打仗難得多!

    蕭朵魯不的急躁,終究還是壞了事。契丹人一再的逼迫,終究還是激起了大宋朝廷的憤怒。自柳泊嶺血案的消息傳到杭州行朝以後,大宋君臣經商議決定,聯金製遼!對於這個異常凶險的舉措,大宋朝廷內部反對的聲音並不多見。是因為大宋朝廷養了一班吃閒飯的?不是,朝中並不乏有識之士,比如被秦檜剝奪兵部侍郎職務,閒居在京的胡銓,就激烈反對聯金。他在給皇帝的上書中,痛罵持此議者為國賊!又言,今日為一時之利而聯金,異日,宣和舊事必將重演!到時悔之晚矣!他請求皇帝,將主張聯金的宰執大臣革職,並妥善處理與契丹人的關係,如有必要,可請徐太尉出山!在上書的最後,他還威脅皇帝,如果不答應,他就要去跳西湖!

    他這一本上去,那威力不亞於扔了一顆震天雷!皇帝都給嚇著了,他倒不是怕胡銓說的異日之禍,而是真怕這個直言敢諫,寧折不彎的傢伙去跳湖!胡放砲在朝中的名號那不是吹出來的!

    趙謹把秦檜找來,說你看看,胡銓要朕將你們革職,不然就要跳西湖,怎麼辦?秦檜看了本子,恨得牙氧,向皇帝進言說,胡銓此人缺乏作為大臣的禮儀和修養,狂妄至極,這種人留在朝堂上,簡直是給大宋抹黑!不如將他貶出朝廷去,到地方編管,監視居住。

    趙謹雖然聽著,卻沒有答應。他認為,胡銓雖然放愛砲,有時言辭激烈,不顧及影響,但難得其人不畏權貴,忠直敢言,不必為了言論而受如此之重的處罰。但是他這一本太有「份量」了,若沒有個表示,也說不過去。

    想來想去,皇帝下了一道旨意,即日起,將胡銓禁足,非得天子詔,不得出家門一步。這樣作,一來是有讓他閉門思過的意思,二來也是怕他真去跳湖,索性連門也不讓他出。

    除胡銓以外,亦有極少數大臣對此事持反對意見,只是像他這樣公開激烈地表達訴求的只此一家。但是他們的聲音,已經被秦檜等人所鼓噪起來的一片「主戰」聲所淹沒。

    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麼無常,似折彥質、陳康伯、胡銓等人,本是堅定的對金「主戰」派,可這一回面對契丹人,他們卻「主和」。

    跟著秦檜上竄下跳那一撥人,原來不少是對金「主和」派,或者根本沒立場的騎牆黨,這一次卻跟著秦檜搖旗吶喊,堅決主張反擊。

    他們這就這麼鬧哄哄地,送走了大宋朝廷派出的使團。這次出使金國,誰是正使?鄭仲熊。領的什麼任務?肯定不是主線任務,而是代表大宋皇帝,朝廷,前往金國,提議聯手制遼。當然,這只是一個大方向,具體的措施,還有待兩朝具體商議。

    當日在垂拱殿直言不諱的陳康伯,為他的言行付出了代價。被免去參知政事的差遣,外放陳州。他這些日子在副位的位置上,沒有任何建樹,但是臨去之時,卻一鳴驚人。折彥質唏噓不已,處境被動。

    朝中有人攻擊他,說如果不是他當日堅決反對完顏褒的提議,說不定邊境上就不會出這麼多事。作為首相,應該要負起責任來。這種議論,讓他很無奈。

    而此次聯金,成了秦檜一力主導,從準備到挑選使節,諸般事務都將他排除在外。這又讓他很憤怒。

    陳康伯一走,他在中書頓顯孤單!這些日子,他已經看出來了,秦檜搭上了范同,搭上了劉家,對他已經沒有了從前尊敬,並且開始反目。此人,真真小人也!

    作為與徐衛齊名的宋軍統帥,甚至排名還在徐衛之前,折彥質應該說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可現在他分明感覺到,自己好像沒那麼重要了。

    他曾經很清醒,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進入權力核心,擔任首相。不過就是為了掣肘徐良,所以他上任以後,事事順著皇帝的心意來辦,以鞏固自己的地位。但是,折彥質畢竟折彥質,成不了秦檜。

    在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又特別是關係到大宋安危的問題上,他有自己的堅持,有自己的立場。恰恰就是這種堅持和立場「害」了他。說句難聽的,既然想當娼婦,你就不要再想著立貞節牌。要當壞人,你就一定要壞到底,否則,你得罪了好人,又鬥不過比你壞得更徹底的人,到頭來,你就裡外不是人。

    麟王現在就處於這麼一種尷尬的境地,他並不想作一個高風亮節,讓後世景仰的,完璧無瑕的大英雄。他也希望有權力,有實力,名利雙收。但是,他也不想作一個毫無立場,見風轉舵的小人。

    就麼這地,把自己繞進去了。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17:09
第八百六十四章

    四川,梓州,射洪。

    近來,這縣城涪江岸邊的百姓大多都已經知道,江心小島鷺嶼洲上,住著一戶特殊的人家。從哪來,幹什麼的都不清楚,基本連幾口人也不知道。倒是整日地看見一個漢子,沒事便在江邊垂釣。遇到過往的漁夫船家,他倒也和顏悅色而對,你若跟他打聲招呼,他也點點頭笑一笑,並沒有多的話。還有人時常看到一個少年,在那院壩裡打拳,耍槍弄棒,這在本地十分少見。因此都說他們是外鄉來的。

    反正,這一家人彷彿過著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他們家似乎從來不會離開鷺嶼洲,日常採買最先是一個僕婦,操一口濃重的外地腔,後來才換了一個本地口音的婦人。有些好事的問她,卻什麼也問不出來。

    倒是這家的女主人,是個好心腸的菩薩,三月三的時候,金華山上道觀作法會,這位夫人添了很多的香油錢,還向附近趕來乞討的叫花子們佈施了食物。可是,連觀裡的道長們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什麼來頭,只稱「徐夫人」而已。

    於是,根據有些零碎的線索,有人猜測著,這家怕是外來的富戶,說不定是吃了官司或者惹了什麼禍事,才專門避居到我們這裡來。不過,即使打聽也好,猜測也罷,這家人的到來並沒有讓射洪這座寧靜而淡泊的江邊小城起多大的漣漪,不過就是給百姓添了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可這種日子,在大宋靖安五年的五月,有所改變了。

    五月十五,在四川稱為大端陽,反而是五月初五被稱為小端陽。習俗也很特別,家家戶戶在門庭上掛艾草,然後和面蒸包子,不似江南包粽子。而且這包子蒸來不僅是自己吃,鄰里鄉親還要互相饋贈。

    那縣城裡,到了中午時分,家家戶戶都擺開了飯菜,桌中間無一例外放著熱氣騰騰的包子,過端陽節。再加上四川天氣熱,所以街市上少有行人。偶有幾個販賣瓜果的小販,也是躲在陰涼處,無精打采,慵懶地用篾扇驅趕著蟲子。

    此時,突然有人看見打北面來了一支隊伍。前頭幾個穿黑衣戴紗帽的漢子舉著牌,不知道寫的是甚,頂著毒日頭一絲不苟地走。又近些,才發現在他們之後,是一溜滑桿,上頭坐著的人好氣派。無一例外都穿青衣,或許因為熱,沒戴帕頭,但翹的腳上卻穿著緞面的靴子。都不拿正眼瞧人的,個個靠在椅背上,隨著那滑桿一顫一顛。

    當這支隊伍通過街市時,小販行人們早躲到街邊去了,此時他們才發現,隊伍後頭還跟著挎刀執槍的軍士,整整齊齊兩列,怕是有百十人之多。

    「縣翁出巡咱們見過,上頭的太守下來咱們也見過,可都沒這般氣派。」幾個小販聚作一處談論道。

    「這是投哪處去?」

    「沒看到麼?這是往縣衙去的。」

    升斗小民們從沒見過這等陣仗,議論紛紛,卻見那支隊伍果然投縣衙去了。再一看,咦,段知縣幾時出來的?正跟那兒打拱作揖呢。

    射洪段知縣此時一身公服,收拾得整齊,正率領全班人馬立在衙門口台階下,拱手對那滑桿上的人道:「天使蒞臨射洪,實是榮光。本縣謹以……」

    結果,那滑桿上的人也不下來,中有一個年輕些的,估計也就二十多歲,生得乾乾淨淨,唇紅齒白,手裡捏塊方巾,正不住地擦著額頭和脖子上的汗,尖聲細氣地對段知縣道:「你還是閒話休說,這天熱得不行,快叫人備了冷茶來止止渴是要緊!」

    段知縣見對方如此托大,已然不悅,再聽如此口氣,竟像是使喚下人一般,心裡便來了氣。但說實在的,這些人雖然狗屁都不是,畢竟在御前當差,輕易不能得罪。遂客氣道:「諸位若是熱了渴了,不妨先下來,到衙門裡涼快一陣,吃杯茶再去也不遲。」

    那人聽了,便不快道:「你拿出來不就行了嗎?非要我們進去?」

    這段知縣除了當年考中進士,受皇帝賜見時見過內侍以外,從來沒有目睹過這些人的「風采」,因此這會稱聽他不陰不陽的語氣,大熱天身上也起一層雞皮疙瘩。正要說話時,忽聽前頭一人道:「罷了,是段知縣吧?」

    段知縣忙上前去,只見說話那人年紀大些,估計該有個三十來歲,膚色要深些,除了沒鬍子以外,倒是十足的男人,說話也不扭捏。段知縣一上前,就發現他腰裡的金帶。

    宋代對各級別官員的區別,不像後代的明清那樣,有補子可以區分。它主要是依靠官服的顏色,以及腰裡系的束帶形質重量來區別。比如徐衛,他是三品以上高官,所以穿紫色,又因作到了武臣的極致,所以系武臣最貴重的二十五兩御仙花金帶。

    因此,遇到來路不清的官員,先看服色再看帶子,基本上就能判斷出級別,雖不中,亦不遠。只因來的是內侍中官,段知縣不太清楚服色的區別,所以就一眼看在了金帶上。但仔細一瞅,那又不是「真金帶」,而是「塗金帶」,所謂「塗金帶」,就是在「銀帶」上面塗了一層金。初時看不太出來,但如果使用得久了,有些磨損,還是能一眼看出端倪的。

    既然是塗金,那就屬於低級官員,同侍省的都知,也就是最高長官,也止為正六品,你這用塗金帶的怕也不過就是**品,級別還在知縣之下。

    看到這裡,段知縣語氣也就平常了,道:「正是本縣。」

    「此番我身負皇命而來,客套虛禮就免了罷。你何知徐衛住在何處?」那內侍問道。

    段知縣聽出些意思,對方小小中官,竟直呼徐太尉名諱。若非是太過驕橫,那便是有恃無恐。當下也不敢大意,遂答道:「徐太尉自去職後,隱居在本縣境內。距此不足三里地,涪江江心小島,鷺嶼洲便是。」

    那內侍聽了,點頭道:「既如此,那就有勞段知縣引路,讓我趕緊了了差遣,好回去覆命。四川這天氣,實在是適應不了,太熱。」

    段知縣有些猶豫,我堂堂知縣,一地長官,通過十餘年寒窗苦讀,博得正經的進士出身,你區區內侍,豈敢驅使我?便沒有功名,只一讀書人,也不當如此輕慢。但對方是天子使者,御前行走,還是不要得罪。再說,我若跟去,至少也聽聽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

    一念至此,遂道:「也罷。」語畢,便叫衙役們準備涼橋,這是不想失了身份。

    那最先跟他說話的內侍見狀,不耐道:「你不說只有三兩里地?那走過去便是了,還坐什麼轎?」

    段知縣充耳不聞,倒是後頭那內侍回頭訓斥下屬道:「不可造次。」

    等他轎子準備停當,坐了,又到最前頭,隊伍這才出發。沿著街市往金華山方向去。果然只三里地,眨眼就到涪江岸邊,惹得那扭捏的內侍又嘀咕一回。

    到了江邊,遠望那江心小島,果是仙境一般的所在。這年長些的內侍笑道:「徐太尉還真會挑地方。選得如此景致,許是想逍遙自在過活。」說到這裡,他轉過頭,問段知縣道:「徐太尉近況如何?身體可大好了?」

    段知縣答道:「徐太尉自到射洪,本縣只跟他見過一面。近況,不太清楚。」這倒是實話,他自從上回跟李莫李知州上了一回島後,再也沒有去過鷺嶼洲。一是因為徐衛說了,讓他們少去,二是因為他本身也不想跟徐衛走得太近。

    那內侍也不多問,見江邊小碼頭上拴著一條船,道:「我們便坐這船過去吧,可有會搖船的?」

    「來人。」段知縣喚了一聲。他那抬轎的漢子裡有一個自小在江邊長大的,聽了話便利索地解了纜繩跳上船去。先伸出手去扶了段知縣上船,這才來扶幾名內侍。船雖然不小,但也只能裝得下五六人,這隨內侍來的軍士們是上不得了,只能在江邊候著。

    水上,那轎夫有意賣弄,因此把船搖得離弦之箭一般,這幾個內侍雖說是江南來的,可平時連宮門都不大出,哪涉過大江大河?除了那年長些的,其他幾個都嚇得「花容失色」,訓斥起搖船的來。

    沒奈何,慢悠悠地搖到那島處,小心翼翼地請了這些上差們下來。一沾地,幾個內侍是感到踏實了。其中有一個背著匣子的,上岸後便將匣子解下來,捧在手裡。幾人都整理衣冠,便沿著石板路,投徐衛的「別墅」而去。

    因這會兒正是午飯時間,這一行人踏著石板路,一直走到徐衛院壩裡,只見堂屋門大開著,裡頭一桌人圍著桌子吃得正香。大概是其中有人看到了外頭的情況,一提醒人,所有人都停下筷子看出來。

    很快,便有一人起身,繞過桌子,跛步而出。跨出堂屋,到了院裡,就往那院壩中一站。眾人看去,但見四十多歲,正當壯年,竟有七尺身長!兩道劍眉,一雙虎目,高額挺鼻,端得是好相貌。更兼皮骨強勁如鐵,一看便知,非終日坐而論道之書生輩。

    但人靠衣妝,佛靠金裝,再看此人行頭,卻實在不濟。身上就一領黑色直裰,扎條布帶,腳下一雙最普通不過的納底布鞋,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這內侍們看到有人出來,本以為是徐衛,觀他容貌也確實像,可再看衣著,又不敢相信。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自處。

    倒是段知縣見狀,回過神來,上前道:「下官見過太尉。」

    「縣翁不必客氣。」徐衛笑道。

    那幾個內侍這才醒悟過來,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低下頭去,執禮道:「見過徐太尉。」

    徐衛還禮道:「客氣,不知中官至此,所為何事?」

    這算是明知故問了,那年長的內侍遂介紹道:「小人梁進,入內內侍省東頭供奉。今番是身負皇命,前來向徐太尉宣讀天子詔書。」

    徐衛聽了這話,忙側過身道:「既是如此,幾位裡面請,待我準備接詔。」語畢,自轉身勉強入內,吩咐家人速速撤了酒飯,騰出地方,更衣接詔。

    家人七手八腳,一陣風的撤了桌,徐衛和正室張九月一個是命官,一個是命婦,不比常人,還要去更了衣冠來。其他人也不能幹等著,這接詔是一件非常莊重而神聖的事情,你方纔還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滿嘴油膩就接詔書,這可是對天子不敬。遂都去漱了口,抹了油嘴,把衣帽打理整齊了。

    然後等到徐衛張九月盛裝出來,全家人朝南拜了,那梁供奉方才從下屬手中捧過詔書,展開讀來:「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太尉,天水郡公徐衛,雖數有大功於朝廷,然任內,引契丹東歸。致使今日沿邊紛爭四起,軍民不安,朕念汝昔日功勞,不忍責罰過甚,免太尉階,謫武安軍節度使,降永昌縣公,比照階官給半俸。汝當自守本分,勤思己過,勿負朕望。欽此,靖安五年四月。」

    那梁供奉宣完,收了詔,雙手呈過去:「徐節使,接詔吧。」

    「臣徐衛,接詔,謝恩!」徐衛朗聲道。語畢,再拜,起身,俯首,一拐一拐上前接過詔書。他倒是鎮定,可就驚到了旁邊一個人,誰?段知縣。此時,這位本地父母官正暗呼好險!當日他陪李知州來拜望徐衛時,就曾對李莫說,徐衛如今已經去了職,威風不在,何必與他如此親近。李知州還不信,說什麼這江心小島是困不住徐衛的。現在如何?非但去了職,更遭聖上貶謫,看來是要倒霉了。

    卻說徐衛接了詔書,請到那神龕前供起,便回過頭來招呼幾位內侍坐下,又請了茶。便問起天子起居來。

    那最是扭捏的中官聽了,便笑道:「徐節使果是忠義,被貶之下,仍不忘問天子安。」

    「此人臣本分,豈敢因遭貶而忘卻?」徐衛道。

    倒是梁進好似見過些場面,制止了下屬,對徐衛笑道:「節使也不必惶恐,聖上雖貶你的官,降你的爵,但對節使還是愛護的。臨行前,聖上還再三交待,讓小人探視節使的舊傷可好全了?」

    徐衛朝南一拱手,謝了趙謹,這才回答道:「唉,說來也叫人懊惱。這一身的戰創,總不見好,只是閒下來後,比在陝西輕鬆一些,倒是自己能走了。就是這手還不太利索。」

    「哦?」梁進打量幾眼,也不多問,只道「既如此,節使且安心休養便是。聽說,節使自到這射洪,便隱居於島上,不見外客,終日只垂釣取樂。想節使當年,披堅執銳,縱橫疆場,如今作這漁夫狀,豈不寂寞?」

    徐衛聞言大搖其頭:「上陣半生,殺人如麻,雖說是為國盡本分,但始終是作孽。這餘下時光,便只清心寡慾罷了。」

    「喲,節使這是信了道了,還是信了佛了?竟有這般菩薩的心腸?」那扭捏鬼又道。

    「當不起。不過住這玉京觀下,受些熏陶罷了。」徐衛輕笑道。

    又說一陣話,幾個內侍不過都是旁敲側擊,問徐衛這一段時間的舉動,探聽他的想法罷了。徐衛何等人,能讓你套出話去,真個說得滴水不漏!找不出絲毫破綻!硬是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淡泊名利,逆來順受的「孤舟蓑笠翁」。

    對方見也問不出什麼來,再加上一路從梓州趕過來,連午飯也沒顧得上吃,徐節使又不招待,肚子沒貨,便要告辭離去。心下卻嘀咕,不是說徐衛是個通達世情的人麼?怎麼這麼不懂規矩?

    正道了別,欲走還留時,徐衛已道:「幾位請稍待片刻。一直以來,徐某忙於軍務,甚少讀書。不管是太上,先帝,還是今上,都每每囑咐要多讀些書,多練些字。近來閒了,還真就讀了幾本,又練了幾天字。聖上誕辰將近,臣抄了一篇古人的祝壽賦,勞請幾位中官代徐某敬呈君前。」

    那扭捏鬼又想挖苦幾句,倒話到嘴邊沒說出來。算了,當年叱吒風雲的徐郡王都混到這步田地了,咱就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可以。」梁進看著徐衛道。

    「只是,徐某腿腳不便,一來一去費些周章。能否勞請……」徐衛道。

    梁進直視著他,片刻之後,點頭道:「無妨,小人隨節使去取。」

    徐衛笑笑,側身道:「請。」

    「節使請。」梁進不前。

    徐衛見狀,讓家人下去,便領了梁進往後院去。他這房舍其實並不軒闊,出了堂屋往後,幾步路就到書房。到了房中,他請梁進暫坐,自己則拐到書架前,像是在翻找什麼。梁進無聊之際,打量他這書房,隨口道:「節使戎馬半生,如今折節讀書,難能可貴啊。」

    「不過是遵從聖上教誨罷了。」徐衛答道。說完,似乎找到了,便捧了一個盒子出來。約一尺長,七八寸寬,頗厚,他拿在手裡,好像還有些份量。梁進看在眼裡,並不去問。只見徐衛過來,坐在旁邊,將盒子放在几上,道:「就勞煩梁供奉,代為轉呈聖上,言臣祝壽之意。」

    「好說,好說。」梁進說話間,伸手打開了盒蓋。眼前頓時黃澄澄一片!祝壽賦,是有的,但是它躺在一盒金錠之上。

    梁進很快就把眼光從金錠上拉了回來,看著徐衛,似笑非笑道:「節使這是什麼意思?嫌祝壽賦不夠份量,還要進獻給官家這麼多黃金?」

    「聖上對臣之厚恩,又豈是金錢可以度量?」徐衛笑道。

    「那你這是什麼意思?小人便不懂了。」梁進裝了起來。

    「徐某是個武夫,我就直來直往了。這是我一點心意,不求供奉回去替我美言,只求……」徐衛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梁進聞絃歌知雅意:「不求我說好話,只求我別說壞話,對麼?」

    「然也。」徐衛點頭道。

    梁進將盒子蓋上,哼道:「節使就不怕小人回去,將這盒黃金也一同呈了聖上?」

    「還真不怕。」徐衛仍舊笑著。

    「為何?」梁進板起臉道。

    「方纔談話間,供奉頗多暗示,徐某雖然愚鈍,卻也看出來了。再者,徐某雖然戎馬倥傯,但還是不忘故人的。」徐衛道。

    梁進聽到這裡,知道徐衛已經認出他來,遂搖頭一笑,重新起身,對著徐衛一禮。後者忙起身扶住他按坐下去,笑問道:「我那位老友還好麼?」

    「唉,節使這話,倒叫小人傷心。」梁進搖頭道。

    徐衛臉色微變:「怎麼了?你速速講來。」

    「如今官家寵信的,數沈擇為最。拔他作了入內內侍省的都知,我師雖也是都知,卻只管內侍省,不得時常在御前行走。時常要受些氣,身子也就不如往日康健了。」梁進道。

    徐衛聞訊,也歎道:「恨我江湖遠阻,不能探望。當年在東京勾當時,我與你師便是莫逆之交。那時,你還小。」

    「是,他老人家也常跟小人提起節使。說這無論在朝在外的大臣,能福禍不相忘的,也就只有徐節使你了。再說,徐相在台上時,對我們也是多加照拂的。所以,即使你們徐家暫時走淺水,他老人家能幫的,總還是要幫一把。」梁進道。

    徐衛頻頻點頭,望了一眼外頭,道:「不能呆久了,恐惹人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能怎回事?不就是沈擇和秦檜等人編排的麼?如今朝廷要聯金製遼,而節使你幾十年來最為女真忌憚,又一力促成宋遼聯盟。所以,秦檜等人便要整治你,以發聯金製遼之先聲。」梁進道。

    徐衛聽得眉頭不展:「聖上是何態度?」

    「聖上最開始本不想牽扯你,但禁不住秦檜沈擇等人百般勸說,也就准了。不過,小人臨行前,聖上倒是真囑咐,讓小人見了節使,不可恐嚇造次,還說讓你安心。」梁進道。

    徐衛聽後,點了一下頭,思索片刻之後,問道:「有我六哥消息嗎?」

    「唉,說起這個,又是可歎。徐相自去了泉州,總不忘憂國憂民,時常有抨擊之言上達天聽,惹是有些人很不痛快,這麼下去,怕不是辦法。」梁進道。

    徐衛不由得擔憂起來,這六哥怎麼年紀越大越是糊塗了。你當忠臣是這麼當的嗎?現在人家把持著權柄,想盡辦法要整咱們,你還自己往刀口上撞?

    那梁供奉見徐衛憂容,寬慰道:「不過節使也不必太過擔心,聖上終究還是念舊的,想必不會為難徐相。倒是有個好消息,節使聽了,定然開懷。」

    「哦?還請明示。」徐衛道。

    「徐婕妤已經從麗澤苑遷回了繡春堂,聖上十分高興,還將福康公主交由婕妤撫養,恩寵日隆。說句不當說的,若是有一天,婕妤能生下皇嗣,那徐家可就不同了!」梁進低聲道。

    他說罷,本以來徐衛肯定會喜上眉梢。哪知對方竟沒任何表示,還追問道:「那我兄嫂情況如何?」

    梁進只得答道:「現在徐四太尉復了御營副使的差遣,聖上還掛念著尊嫂的病情,遣御醫診治,還賜了藥,聽說好轉了。反正就是一家榮寵。」

    聽了這話,徐衛才真真露出歡喜的形容來,連聲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放心了!」

    梁進看在眼裡,暗歎,果然是個重感情的人。聽到侄女得了聖眷他不喜,反倒是聽了兄長復職,嫂嫂病情好轉喜形於色。

    又說幾句,梁進也擔心外頭生疑,道:「此地小人不能久留,節使有什麼話要帶麼?」

    徐衛想了想,道:「讓錢都知且放寬心,不必與小人置氣。若方便,再轉告我兄嫂一聲,說我一切安好。」

    梁進聽了,點頭道:「節使果是性情中人,好,小人一定代為轉達。」

    兩人說定,便同行出去。外頭的人果然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見兩人出來,都看過去。那幾個內侍見梁供奉手裡捧了個盒子,大家心知肚明,這趟還算是沒有白走。不知徐節使是怎麼開了竅了?莫非是梁供奉提點的?當下也不去細想,左右只好有好處便是。

    當下,與徐衛辭了,便都離了路嶼洲,段知縣也絲毫不想多留,隨內侍一道去。徐衛「腿腳不便」,不好親自送,便遣其子徐虎一直送到江邊上船乃止。

    等兒子回來以後,他召集家人都到書房中。方才聽了貶官降爵的詔書,張九月等人臉上都有憂容,擔心禍事不遠。有宋一朝,對這戰功顯赫,又手握兵權的武臣,總是不放心的。對付起來,其手段,也遠比對付文臣要兇猛得多!怎叫人不擔心?

    徐衛到案桌後坐定,望著愁眉不展的家人,突然笑了起來。張九月見狀,大疑不解道:「官人,遇上這等事,怎麼還笑得出來?」

    「夫人,我為何不笑?不就是貶了我的官,降了我的爵麼?你是知道我的,對這些東西,向來不在意。莫非,你是在意我今後只拿半俸,怕入不敷出?」徐衛還開起了玩笑。

    張九月素知丈夫鎮定,但這種時候還鎮定,就有些強裝的意味了。因此勸道:「官人,你為官多年,朝廷裡總有些故舊,能不能請人幫忙說說情,為妻真是擔憂得緊。」

    「說情?現在還有誰能替我說情?我又稀罕誰替我說情?」徐衛笑道。

    張九月好似被他氣著了,悶著不說話。祝季蘭觀他舉止神情,分明是胸有成竹,因此問道:「相公如此從容,可是有對策了?」

    「對策早就有了,你們忘了?當日離開陝西時,我是怎麼說的?」徐衛問道。

    祝季蘭想了想:「以退為進?可是,這都退到什麼地步了?當初便辭去了一切實職,如今連這些虛職也要降,看來朝廷是不打算就此放過相公。」

    徐衛聞言,搖了搖頭:「秦檜等人肯定是不會放過我的。不對,他是肯定不會放過我們徐家兄弟。六哥是首當其衝,我也休想置身事外。尤其是我,因為坐鎮川陝多年,統率西軍日久,為免生事,搞不好,他們會想辦法下殺手。」

    這話分明就有些嚇唬人的味道,張九月當時臉就變了,失聲道:「如此這般,怎生是好?」

    徐衛見她擔憂的模樣,知道玩笑有些過分了,遂正色道:「你莫怕,我這一二十年,屍山血海都滾過來了,還怕他秦檜?實話與你說罷,方纔那梁供奉,原是我故人門生。他此來,專門給我捎了信。朝中局勢,我大體瞭解了。」

    「是怎麼個局勢?」祝季蘭問道。

    「朝廷要聯金製遼,這個蕭朵魯不啊,太急躁了。」徐衛道。

    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徐虎插了一句:「爹,這聯遼是父親大人一力促成的大略,現在朝廷這般作,不是,不是給爹破壞了麼?」

    「破壞?哪是現在啊,當年摒棄宋遼同盟時就已經破壞了,沒奈何,由著他們去罷。」徐衛道。

    「那,父親還如何以退為進?」徐虎問道。

    「這你就不明白了。」徐衛認真道。「你看,如今天下,宋、金、遼三足鼎立。當初宋遼同盟時,對女真形成強大壓力。但是如今,三方一時誰也奈何不了誰。所以,我一直都說,誰先動手,誰就先倒霉。」

    這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一腦袋霧水,這麼說起來……

    「如今是國朝主動要去聯金製遼,便是國朝先動手,那最先倒霉的……」祝季蘭道。

    徐衛也歎息一聲:「沒錯,我們先動手,那就是我們最先倒霉。」

    徐虎想了想,卻提出質疑道:「爹,不對吧,這算起來,應該是契丹人先動手才是。」

    「契丹人那叫動手麼?他不過是小打小鬧,進攻金肅,把人放回來。柳泊嶺伏擊,明明絕對優勢兵力,卻還是放了活口回去。蕭朵魯不這是留了餘地,只不過,他想得太美了。他以為如此這般,便不會讓大宋完全撕破臉皮。哪知道,他的舉動,正幫了朝中有些人的忙。」徐衛冷笑道。「現在我朝去聯金製遼,便是搶先動手了。」

    張九月雖然跟了徐衛多年,但對於徐衛的公事,她向來是不打聽,不干預,也不過問的。所以說起來,還沒有祝季蘭瞭解得多。正聽不明白時,祝季蘭又道:「這麼說,宋金聯手,契丹人恐怕討不到便宜吧?」

    「你小看契丹人了,當年西軍跟他們並肩作戰,我知道遼軍的實力。這麼說吧,以現在的情況看,便是宋金兩軍聯手,也未必就能將遼軍趕回西域去。」徐衛道。

    「這是為何?」祝季蘭不解。

    「因為我不叫他回去。」徐衛昂然道。

    「不明白。」張九月搖搖頭。

    「我卻是有些明白了。」祝季蘭思考著說道。

    「那明白?那稍後你講給她聽。」徐衛笑道。

    「父親,就算宋金兩軍聯手,也不能將遼軍趕回西域,倒至少能讓它消停吧?如此一來,何談我朝倒霉?」徐虎問道。所以說,在古代重男輕女。徐衛這家中,比這時代其他家庭都開明,可培養出來的兒女還是有區別。徐嫣徐妠兩個坐在那裡,只顧聽,一句話不搭,倒是徐虎問個不停。

    「兒子,聽好了。」徐衛非常認真地解釋起來。「金人跟我們什麼關係?」

    「這還用說?仇深似海!」徐虎堅定道。他的祖父因女真人而死,你說他對金國能有好印象麼?

    「不錯,女真人跟我們斷斷續續打了近二十年的仗,互相之間已經結下深仇大恨!這是很難化解得開的!完顏亮得國不正,所以他要韜光養晦,對外要示弱,以爭取時間。這些年來,他不斷對我朝釋出善意,騙得了所有人,獨獨騙不過我。他比他的前輩們差些意思!他這麼作,不過是想麻痺聖上和大臣!」

    「這回我朝派出使臣去向他們聯絡,我敢斷言,完顏亮一定會答應!而且會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不定,能感動得某些痛哭流涕!」

    「既同意聯手制遼,那麼……」徐虎又急著問。

    徐衛看兒子一眼:「沉住氣。」

    「是。」徐虎答道。

    「女真人答應歸答應,但是,明裡一套,暗裡一套,轉面無恩,全無信義,這是女真人的拿手好戲。先應了我朝,讓我們信心百倍,著急忙慌地去向契丹人動手,而他……」徐衛說著,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徐虎聽到這裡,脫口道:「難道女真人要反悔?」

    「不是反悔,它多半是會坐山觀虎鬥,不參與,不插手。」徐衛冷聲道。

    「等到宋遼徹底決裂,仇深怨大時,再來各個擊破?」徐虎變色道。

    徐衛將後一揮:「如果是我!我絕不各個擊破,我就去遊說契丹人打大宋,也是只放話,不參與。等打得差不多了,再去打契丹人,把雙方都打殘,天下不盡入囊中麼?」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17:11
第八百六十五章

   打從一品的郡王,降到正二品的太尉,再降到從二品的節度使,徐衛堪稱「火箭幹部」。這還不算,朝廷剛剛降了他的爵,貶了他的官,也不知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說梓州知州李莫,是陝西定戎軍人,秦檜雖然不知李莫跟徐衛有舊,但還是將其調離了四川。改派他的親信魏師遜知梓州,其重要任務,便是監視徐衛。與對付徐良的手段,如出一轍。

    李莫膽子倒也大,在離任時,還專門到射洪看望了徐衛。他本是想寬慰恩相,誰知徐衛倒反過來安慰他,說這些小波折並不打緊,不必放在心上。李莫則提醒他,射洪段知縣對自己居然避而不見,此人看來是靠不住的。徐衛並不在意,他本也沒想要靠誰。

    魏師遜一走馬上任,立即「視察」了射洪,還在涪江岸邊眺望了鷺嶼洲,並嚴厲告誡隨行的段知縣,注意徐衛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有任何消息立即上報。後者除諾諾外,還能說什麼?

    不過,要說監視,其實是多餘。徐衛所住的江心小島,幾乎與世隔絕,他本人更是從不離開鷺嶼洲。李莫離任四川以後,又還有誰去看他?但即使如此,段知縣還是讓衙役們每天都到金華山下去晃一圈,監視徐衛動靜。得到的回報,無非就是徐衛時常釣魚,他兒子每日都在院壩練武,風雨不間斷。他的夫人偶爾到金華山上拜神,他家的僕婦每日到城裡採購日常生活所需,除此之外。並無異常。

    這日,兩名穿緇衣的衙役罵罵咧咧地出了衙門,頭頂烈日往金華山方向巡邏。這個說大熱的天,為什麼總派我倆去幹這苦差事?那個說島上到底住了什麼人,天天地去看?一路抱怨著來到了涪江岸邊,眺望過去,那島上人影也不見一個。太陽這麼毒,連漁船也不見一艘,看個什麼鳥毛?

    但又不能馬上回去,兩個尋了個陰涼的所在,席地而坐,吹起牛來。

    「聽說了嗎?那島上住的是個大人物。」一額頭上有些禿的衙役將軟帕頭拿在手裡當扇子,一邊說道。

    「嗯。說是前些時候來的,是趙官家身邊的近侍,來傳詔命的。城裡都在議論呢。」另一個滿口黃牙的漢子點頭道。

    「你說這大人物得有多大?為啥又到我們射洪來了?大人物該住在成都府才是。」

    「我聽人說,這島上任的是從前咱們四川和陝西的長官,也不知道真假。想想又不太可能,你說要真是徐宣撫相公,怎會住在這島上,從不露面?」

    「徐宣撫?果真?哎呀!這等人物,降臨咱們射洪,那可了不得!若是能見上一面……」

    「你這人聽風就是雨。我不是也聽人吹的麼?誰知道真假?」

    「嗨,八成是真的。這山上道士說,這島上的夫人常去玉京觀拜神,可是個菩薩心腸,都稱她『徐夫人』,可不就是徐宣撫的渾家麼?」

    那衙役把帕頭一抓。瞪大眼睛道:「是啊。徐夫人徐夫人,不就是徐宣撫的夫人麼?我的個天!咱們拜拜吧!」

    「拜什麼?」黃牙衙役愣了。

    「嘖,你這人,拜徐宣撫啊!仁宗朝狄武襄是武曲星下凡。這徐宣撫難道不是?你我吃了這公門飯,拜武曲星正合適!」禿頂差役說罷。也不管同伴,便將帕頭戴端正了,跪將下去,對著鷺嶼洲就是作揖磕頭的。旁邊一見,哪敢落後?

    正當他們拜武曲星時,那江邊小徑上,施施然走來兩人。這一看便是主僕二人,兩人並肩而行,那老的怕是年近花甲,個頭不高,穿著也很普通,但是渾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齊齊,連頭髮鬍鬚也沒有一絲雜亂的。只是已有春秋,精力畢竟不濟,要讓旁邊那十幾歲的伴當攙扶著,方能在這曲折的小徑上行走。

    當他們看到這兩名衙役朝那江心小島遙拜時,都露出詫異的神情,停下了腳步。那小廝謹慎地放開了主人之後,上前打個拱,問道:「借問一聲,那江心島,便是鷺嶼洲麼?」

    兩個衙役正虔誠的拜著,冷不防旁邊來人,都駭了一跳。待看清是一老者和小僕,聽口音又不似本地人,這才放了心。隨即,他們起身,細細打量來者,那禿頂的問道:「你們是何人?打哪處來?問鷺嶼洲作甚?」

    那小廝顯然平常很受主喜愛,自己回答道:「哦,我們從外地來,到此是為探訪故人。」

    一聽這話,兩名衙役陡然警覺起來,再次審視著來者,口氣便沒那般隨和:「故人?你們的故人是誰?」

    那小廝長得十分靈巧,聽了這話,皺起眉頭道:「看你二人穿戴,倒是公門中人,這般聒噪,怎地?當我是歹人不成?」

    「哼,歹人又不會寫在臉上,誰知道你是什麼來路?既問你,你照實說便是,省得麻煩。」黃牙的口氣極不友善。

    「我倒想知道是什麼麻煩?我就不信,你敢把我鎖了去?」小廝嘿嘿笑道。

    後頭那老者看在眼裡,聽到這裡,已然猜到幾分,喝止道:「休得莽撞!退下!」小廝一聽,果然低頭退了回去。

    那老者上得前來,也不看兩個衙役,只瞧著鷺嶼洲方向,口中道:「你們是本地的公差吧?」

    「是又怎地?」禿頂的說道。

    「我見你們守在此處,是公幹吶還是……」老者一副口吻,顯然是經常發號司令的人。

    兩名衙役在公門裡混了這麼久,別的本事沒人,這看人還是不會錯的。聽老者口氣很大,又來探視鷺嶼洲,莫非有來頭?想到這裡,那禿頂的說道:「這就恕我們不便透露了。」

    老者也不生氣,點頭道:「也是。我跟你們說不著。我只問一句,我若要到那島上去,你們是不是不讓?」

    「怕是如此。」黃牙盯著對方說道。

    老者歎息一聲,喃喃道:「怎到如此地步?豈不叫人寒心?」語畢,將手中杖遞給隨從,從袖子裡取出一物來,看樣子好像是封信?遞到那小廝手裡。說道「你跟他兩個去一趟,叫了主事的來。」

    小廝應了,將手杖遞還,晃了晃手中的東西,不屑道:「走罷,去叫你們知縣來!」

    兩公差面面相覷,不知虛實。也未敢輕動。那小廝卻怒了,喝道:「若遲了片刻,莫說是你兩個,便是你們縣翁也吃罪不起!」

    這話說得太大,還真把兩個公差震住了,商議一陣,留黃牙在這裡看著,以防這老人私自過河去。禿頂的領了那小廝投縣衙而去。他兩個走後,那黃牙把老者從頭打量到腳,倒聞出幾分官味兒來。這但凡作官的,舉手投足之間,自與常人不同。黃牙看得準了,便恭恭敬敬地問道:「不知老先生從何而來?在哪處高就?」

    誰知,對方根本不搭理他,只看著鷺嶼洲怔怔出神。忽地又歎一聲道:「這豈非是自毀長城?劉二為將尚不堪。怎充得帥才?」

    黃牙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好沒趣地繞到旁邊去,只遠遠地看著。不一陣,他瞥見縣翁獨自一人。跟著那小廝匆匆而來。小廝在前頭從容自若,倒是段知縣顯得有些侷促。到了近前。二話不說,便對那老者一揖到底道:「不知長官蒞臨射洪,下官射洪知縣段簡有失遠迎,禮數不周之處,還望宣撫相公多多包涵。」語畢,將那書信模樣的東西,雙手呈上來。老者接過,仍放在身邊。

    宣撫相公?怎麼又冒出一個宣撫相公?莫非這位便是如今川陝之劉宣撫?不像啊,劉宣撫是將門之後,這老者怎麼看也是個讀書的!

    「段知縣,那島上住的是誰,想必你是清楚的。我問你,為何在此佈置官差監視?是誰給你下的命令?」老者不悅地問道。

    段知縣頭一低:「回相公,下官只是奉魏知州命令行事,旁的並不知情。」

    「哪個魏知州?」老者問道。

    「魏師遜,方才上任不久。」段知縣回答道。

    魏師遜?倒不曾聽說過這號人物,他既下這等命令,想必也是朝中權貴的親信之人,問了也是白問。一念至此,老者道:「我也不與你聒噪,只告訴你。川陝能有今日之局面,你段簡能在此安安穩穩作一方父母,多賴這島上人之力。你們這樣作,是叫功臣寒心!叫天下人不齒!」

    段知縣頭越發地低了,不是這老者的話有多刺耳。而是他的來頭實在太大!名頭也實在太響!

    「我現在要上島去,你敢擋我麼?」老者問道。

    「不敢不敢!宣撫相公要上島,下官自當陪同,這舟船顛簸,怕相公不習慣。」段知縣道。

    「不用你陪,你自去吧。記住我的話。」老者說罷,便讓小廝扶了,往那小碼頭上走。段知縣一看,對旁邊瞠目結舌的衙役喝道「還不快去駕船?」慌得兩個公差忙搶下去,一個護著老者,一個跑駕船。

    段知縣在路上看著他們一行人下水,搖頭暗道:「徐衛啊徐衛,你怎麼哪也不去,偏生到我這射洪縣來?我一方父母官,隔三差五就光替你跑腿了……」

    再說這一頭,兩個公差小心翼翼將那一老一少送上岸,一直看著他們走近了房舍,方才放心回頭。

    老者在小廝的攙扶下,踩著石板路,一邊走,一邊四處打量。心中無限感慨,想他萬軍統帥,縱橫疆場,諸夷聞風喪膽!如今竟困於這小島之上,怎不叫人痛惜?

    踏入院壩,只見四下無人,小廝正要去問,老者制住,側耳傾聽起來。隱隱地,傳來讀書之聲,老者聽著聽著,臉上有了笑意。

    正在此時,只見一婦人,估計三十多歲,布衣荊釵,繫條圍裙,挽著袖子,提著一竹籃從旁邊屋裡出來,見有訪問,便問道:「你們找誰?」

    小廝上得前去,作個揖:「我們自河東來。到此拜會徐,徐節使。」

    那婦人一聽,便放下了竹籃,在圍裙上擦擦手,左右一看,顯得有些緊張,沒見到旁人。只好道:「既如此,那快請堂屋裡坐。」說著,便將兩人請入屋中,快步走了。

    那老者又打量著屋中陳設來,越看越心酸,搖頭不止。不一陣,只見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和那小廝年紀相仿,形容氣度卻是天差地別!一看堂上坐著的人,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大步上前,納頭就拜:「先生!」

    老者含笑起身,親手扶將起來,打量了又打量,點頭道:「方纔我聽你讀書聲,想是沒把我當初對你的教誨忘記,我這便宜先生。甚感欣慰啊。」

    你道這老者是誰?不是旁人,正是跟徐衛共事多年,私交甚厚的現任河東宣撫使,張浚張德遠!徐衛曾經跟他有過約定,要請他親自教授兒子學業。實際上,張浚為川陝長官之一。公務繁忙。哪裡可能去教徐虎讀書?只是有機會指點一二罷了。然則,讀書之人,最是尊師重道,雖是偶爾受對方幾句提點。徐虎也以師事之。

    徐虎滿心歡喜,朗聲道:「學生不敢忘記先生的教誨!先生在河東主政。怎麼到了射洪?」

    「我回行朝述職,經過四川,順道來探望你父親,他在何處?」張浚問道。

    徐虎聽了,心知順道是假。河東幾乎全部光復,要去江南,何必繞道川陝?張先生這是專程前來的。心下感激,便道:「多謝先生。今日有附近的漁夫,打了一尾金鱗,我母親見不是凡物,怕害了它性命,便買下來。父親大人陪著放生去了。」

    「徐夫人還是這般善心吶。」張浚歎道。

    徐虎當即請張浚安坐喫茶,自己則出去請父母還家。那小廝是張浚府上長大的,對徐家很熟悉,看這境況,也不禁道:「相公,想徐節使何等英雄?怎落到如今這地步?」

    「這些事,你不明白。」張浚道。何止他不明白,自己還沒鬧明白呢。朝廷怕徐子昂勢大難制,尾大不掉,削他的權,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何以逼得人主動辭去一切職務?這也就罷了,怎麼人家都辭了職,放了權,隱居到這僻壤來,還不肯放過?把支撐西部半壁江山的擎天巨柱,一貶再貶?難道朝廷那幫人真以為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便是真到那一天,也沒有這樣對待功臣的!徐子昂有什麼罪過?他是謀逆了?還是造反了?朝中執政者,簡直是胡來!

    忽聞外頭腳步聲,張浚迅速站起來往門口走去,他方至門後,徐衛便已經至門前。兩人同時怔住,你看我,我看你,兩個老夥伴一時竟不知語從何起。當初一別,時日不久,不想一轉眼,物是人非。

    張浚見徐衛穿布衣,心下傷感,搖頭道:「你哪是穿布衣的人吶。」

    徐衛笑道:「那我該穿什麼?」

    「披堅,執銳,號令萬軍,攻城拔寨,追亡逐北!」張浚大聲道。

    徐衛輕搖其頭:「俱往矣。」

    「唉。」張浚一聲長歎。

    「哈哈!」徐衛爽朗大笑。「德遠兄,你千里迢迢趕來看我,徐九心中感激!就不說這些喪氣的話!我不說別的,今日你說什麼也不能走!我這裡沒有山珍海味,卻有江中鮮魚,沱泉美酒!稍後,我讓拙荊親自下廚,以家常菜,待故友!」

    張浚見他如此豪氣,也笑道:「既如此,敢不從命?」說罷,又看到後頭張九月,遂一禮「夫人向來安好?」張九月曲膝一禮。

    當下,徐衛熱情將張浚引到了自己的書房,家人自去準備酒宴。

    「來來來,德遠兄,近日我讀了書,寫了些字。入不得法眼,但也要請你批評指教。」徐衛在前頭,大聲說著。張浚見他走路時,不甚便利,便關切道「相公舊傷未癒?」

    「哦,如今比不得十幾二十歲的時候了,舊傷復發,甚是苦惱。」徐衛答道。說著,從桌上取了一篇字,轉身交給張浚。後者接過,看了幾眼,笑道:「長進還是有的,不說風骨,至少工整許多。」

    「這工整二字,對我,便是莫大的褒獎了!哈哈!」徐衛笑道。「來來來,坐坐坐。」

    二人坐下,張浚放下字,打量著徐衛的腿,認真道:「說實話,當初聽聞相公稱疾辭職時,我只當是權宜之計,是以退為進,向朝廷施壓。卻不想,相公還真就辭去了一切職務,遷居四川。怎麼?真的如此嚴重?」

    徐衛笑笑:「我上陣多年,戰創難免。舊傷復發,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張浚跟他多年,聽這話,便知對方向自己交了底。所謂「稱疾」,不過是由頭罷了。帶兵的人,哪個身上沒有幾個創傷?隔一兩年,哪個不復發一回?其實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更談不上因此不能理事的。

    徐衛不過是藉著這個理由,放下手中權力,避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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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六章

    張浚想明白這些,不禁更加傷感。他和徐衛搭班子多年,兩人合作無間。雖說他在川陝宣撫司作宣判,是為朝廷張目,有監視徐衛的作用。但一來徐衛行事謹慎,事君也得體,素以忠義著稱,這一節張浚很清楚。此外,他與徐衛都是堅定的主戰派,沒有政見不合這一說。因此,兩人私交很不錯。即使他上任了河東宣撫使,徐衛也是盡力幫襯。河東所有駐軍,幾乎都是徐衛舊部,那些個經略、安撫、總管們,在河東威風八面,可但凡徐衛有支言片語到了河東,這些人無不服服帖帖。也正因如此,張浚的河東宣撫使坐得穩當。

    「相公在這島上,就終日讀書寫字,垂釣為樂?」良久,張浚問道。

    「嗯,往年時常征戰,也沒工夫。這為將者,若不知古今,不過匹夫之勇,多讀些書還是有好處的。垂釣嘛,倒淡不上陶冶情操,不過住在水邊,圖一樂而已。我最近釣得多了,倒有些心得。只可惜,你是不可能有那閒工夫來聽我說說。」徐衛笑道。

    他越是這樣淡定從容,張浚越是惋惜。似這種武臣邊功百年未見的軍事統帥,放到這裡釣魚,這,叫什麼事?當下道:「相公休說這些,我這回去行朝述職,定當奏達天聽,為相公鳴不平!朝廷不能如此對待功臣!」

    徐衛聞言,斷然道:「不可!我日子過得很好,雖然體恤舊臣,仍以半俸厚待。這剩下的光陰,我便打算在此度過,不復他想。德遠兄的好意,我心領了,不必為我再進言。」

    張浚的態度卻更加堅決:「我為相公鳴,不止是因為私交。這川陝,這西北,根本離不得你!朝廷這樣作,是自毀長城!」

    「別這麼說,這天下除了聖上,離了誰都行。我雖在川陝多年,但現在去職,劉宣撫不也……」徐衛正要勸說。

    哪知張浚聽到提起劉光世,氣不打一處來:「休提他!我在川陝宣撫司這麼久,對陝西,對西軍的情況還是瞭解的。劉光世作環慶帥尚且不堪,治軍不嚴,貪功畏死,又最好說空話,這種人憑什麼統領西軍?難道就因為他是皇親國戚的身份?你看看他上任以來,這陝西出了多少事?如今是攪得一團亂!」

    「他方才上任,我也沒辦法扶他上馬送一程,出些事是難免的,以後就好了。」徐衛道。

    「以後?就莫說以後了!現在都過去了!我聽說朝廷聯金製遼,這等昏招是誰想出來的?契丹人如今不曾佔我尺寸之地,倒是女真人尚且竊據河北,怎麼對仇深似海的女真人視而不見,反倒想把刀口對準契丹人?此事後患無窮!我近在河東,刺探到女真人在西線兵馬調動頻繁,估計是為大戰作準備。就憑劉光世,他能應付這局面?」張浚怒道。

    徐衛聽了這話,引起了注意:「金軍調動頻繁?」

    「是,僕散忠義還封了王,看樣子,女真人似乎韜晦不下去了。」張浚道。

    其實這個情報,徐衛早就知道,甚至有可能他比張浚還先知道。女真人調動兵馬是幹什麼?並不是為了打仗,那是作樣子給大宋看。而且徐衛判斷,完顏亮對陝西和夏境的局勢應該是清楚的,他知道大宋最後肯定會主動去聯絡,所以提前佈置兵馬,示之以誠意。到時候,大宋使節一到,把你往西北一領,你看,就算你們不聯金,我們也準備動手整治契丹人,你們還有什麼疑慮?

    當下,徐衛把這個推斷告訴了張浚,後者大驚:「相公是說……女真人根本不會……只是作作樣子?其目的,是讓宋遼徹底反目?」

    「這不是明擺著的麼?女真人最怕什麼?最怕就是宋遼聯手!這裡沒我外人,我唐突地說一句,倘若當初朝廷不摒棄宋遼同盟,以契丹人復國之心切,再加上我朝相援,女真人如今只怕日子不好過!」徐衛笑道。

    「不錯,甚至我朝有可能已經奪回了河北!哪似如今這般局面?唉,奸臣當道啊!此番回朝,我定當力爭!」張浚斬釘截鐵地說道。

    徐衛看著這個義憤填膺的老搭檔,不禁苦笑道:「德遠兄,我絲毫不懷疑你於君於國的忠誠,也絲毫不懷疑你錚錚鐵骨的風格。但是,現如今還真不是進言的時候。朝中的局勢你我都不太清楚。貿然說話,只能是作無謂之犧牲!」

    張德遠一聲冷哼:「我在河東也有所耳聞,徐相去了職,秦會之作了次相。這連著幾件事情,都是他弄出來的。還有那個麟王,真不知該怎麼說他。這些人吶,一味迎合官家!以此為保全富貴權勢之道!置國家利益於不顧!此輩枉讀聖賢之書!浚不屑與之為伍!更視之如土雞瓦犬!我會怕他們?」

    徐衛見他越說越怒,唾沫橫飛,真怕他一口氣上不來,嘎,抽過去了。忙勸道:「你也不必激憤,我近日讀史,方才明白一個道理。這哪朝哪代沒有奸臣當道,忠良蒙難的時候?你就如此……」

    「就是因為哪朝哪代都有!才需要我們這種人奮起抗爭!澄清寰宇!肅正朝綱!否則,何以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書就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張浚真怒了,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徐衛也不知再怎麼勸他,對方一見他沉默,心想自己剛才的話說錯了,忙道:「相公休怪,我可不是說你。相公雖然功蓋一代,畢竟是武臣,這些事你迴避也是應該的。但我……」

    徐衛擺擺手,搖頭道:「不是,我是在想,勸你是勸不住的。我若叫你藏頭縮尾,視而不見,見而不言,則是有辱你的節操。但我若不勸你,又是坐視朋友遭殃,此為不義。因此作難。」

    張浚聞言,總算露出一絲笑容:「相公不必擔心,我也算是幾朝老臣了,聖上怎麼著也還該對我網開一面吧?不至於,不至於。」

    「聖上是不至於,可秦檜呢?他現在正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勢力,誰敢逆他?我和六哥就是榜樣。我再勸你一句,你要進言,可以。但不要將矛頭對準秦檜,他後頭還有人。你就事論事即可。」徐衛說出這話,看來是真把張浚當作朋友。

    張德遠顯然也理解到了徐衛的良苦用心,歎道:「也是,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的,得講究策略。罷,先盡力爭取讓相公你出山,否則陝西就亂套了。」

    「這個倒無妨。」徐衛輕笑道。「我在你面前說句實話吧,我如今只是年過不惑,辭職歸隱確實是不得已而為之。一是避禍,二是不希望我牽連旁人,也不希望因為我,把川陝大好局面毀於一旦。所以,個人榮辱,暫時放在一旁,以大局為重。」

    不可否認,徐衛說的全是實話,是心裡話。但是他說的,和張浚聽到的,不完全一樣。他說的「大局」和張浚理解的「大局」,雖然有重疊的地方,但並非完全一致,你懂的。

    「唉,我與相公共事多年,這我還猜不到麼?只是委屈了你啊,罷了,不說了。你放心就是,我到行朝自有分寸。」張浚答應道。

    徐衛聽了,這才放心些,又提醒道:「我今日跟你說的話,你可以在行朝講,但不能說是我說的。尤其是女真人有可能會坐壁上觀一事。」

    「這我曉得,倘若我說是你講的,只會再惹是非。」張浚頻頻點頭。

    兩人在書房裡說了許久,議論局勢,各抒己見。徐衛這些日子確實也悶得不行,好不容易有個老朋友,還是個談得來的老朋友到訪,因此一直說到殘陽漸斜,徐虎已經來請他二人用餐吃飯才暫時止住。

    哪知,一上了桌,兩人又談開了。因為此間甚是清靜,不怕隔牆而耳,又沒有外人,所以他二人暢所欲言。張浚此時才發現,徐衛沒有吹牛,這大河鮮魚確是美味,沱泉美酒也著實甘洌!他一地軍政長官,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但這種家常菜,才是最可口!酒喝至半酣,兩人興致都很高,回憶起當年那些崢嶸歲月,不禁神往。喝到後頭,張浚已然沒有斯文態,竟和徐衛一樣高聲說話,大力拍桌!

    徐衛的家人很久沒見他這般開心,便都叫徐虎去多給德遠先生敬酒。張浚又扎扎實實把徐虎誇了一番,說此子他日前程不可限量!

    正賓主盡歡之際,聽得外頭吵吵嚷嚷,徐衛打發兒子去看了,回來報道:「爹,兩個著官服的人,其中一個是段知縣,帶著衙役兵軍士上島來了。」

    徐九和張浚對視一眼,帶著衙役軍士?到此何為?這可是私人產業!這島是徐衛買下來的!張浚似乎嗅到什麼味道,臉色漸漸難看起來,繃著臉問道:「相公,這房產和小島是……」

    「是我買的。」徐衛答道。

    「哼哼,那便有說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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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七章

   徐衛和張浚走到院壩裡時,那群人已經趕到房舍外頭了。此時殘陽如血,映照得大地也一片通紅,張德遠目力不濟一時沒有看清楚來人。可徐衛鷹一般的眼睛早就瞥見,行在最前頭的兩個人,都穿官服,一綠一紅。穿綠袍的,正是射洪知縣段簡。後頭跟著十來個衙役軍士,看樣子是坐兩艘船過的江。

    「你現在不方便,我來,我倒要看看這幫人是不是無法無天了!」張浚小聲對徐衛說道。後者沒說話,他猜測著那穿紅袍的人是什麼身份。梓州這個地界,穿紅袍的官員屈指可數,一排除,已經不難猜出他的身份了。

    這一頭,徐衛、張浚兩人並肩在前,徐虎在後,都冷眼看著這來勢洶洶的一群人。踏入院內,來人停下了腳步。那些衙役軍士因不清楚這裡頭的內情,四散排開,竟堵住去路!張浚看在眼裡,真個怒火中燒!

    段簡和那紅袍官員前得上來,徐衛只見前頭那紅袍的實在掛相,人生得瘦弱,以至於那身官袍在他身上就跟一條大口袋撐不滿。偏生下巴又尖,還往前凸,臉又生得平,十足一副猥瑣相。看到這副尊容,徐衛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仔細一想,當初徐良把他從陝西匆匆召回行朝,向皇帝和文武百官講解宋金局勢,看是否可以同女真人議和時,此人就曾經在朝堂之上當面反駁過他,當時這人的官職是樞密院的編修官,如今正是梓州知州,魏師遜。

    氣氛有些尷尬。這群人佔了院子,竟誰也不說話。段簡藏頭露尾,一直半躲在魏師遜身後。張浚掃了這兩人一眼,問道:「你等也是朝廷命官,怎不知規矩?見到長官,豈有不行禮的?」

    話說出去,魏師遜猶豫片刻。只作了個揖,段簡見狀,也在他身後作了個揖,也沒半個字。張浚越發光火,怒聲問道:「你是何人?到此作甚?」

    「梓州知州,天章閣直學士。徐節使應該認得我吧?」魏師遜那張平臉上沒絲毫表情。

    徐衛笑道:「是麼?我怎麼不記得咱們在哪裡見過?」

    「哼哼,節使不必如此。當年你回行朝,殿上奏對時,咱們有過交集。節使忘了?」魏師遜道。

    徐衛佯裝追憶,半晌才作恍然狀:「哦,是了,當時你反駁我的意見。我問你時,你說你是顯謨閣直學士,吏部侍郎鄭仲熊。」

    此話一出,魏師遜鬧了個臉紅,冷聲道:「本州魏師遜。並不是鄭學士。」

    「魏師遜,閒話休說,我問你,你因何帶著這許多官差軍士闖上島來?且不說這島是徐節使住家,便是一介草民的產業,你無故也不得私闖!」張浚喝問道。

    魏師遜緩和了一下臉色。道:「張宣撫。你遠在河東坐鎮,因何到了此處?」

    「因何?我到哪裡還需要向你解釋?怎麼?這梓州是你的天下?」張浚問道。

    魏師遜倒不慌,只道:「宣撫相公不必拿這話來嚇我,此地屬川陝宣撫司管轄。你河東宣撫使怕還管不到我頭上來。到是宣撫相公你,本該回朝述職。怎麼繞了半天繞到這四川來了?下官沒記錯的話,從河東到河南的交通早恢復了。」

    張浚沒了耐性,這廝顧左右而言他,就是迴避自己的問題!當下怒道:「魏師遜!你不過一州太守,竟敢如此放肆!你今日帶兵闖入徐節使家,已然是犯了法!我是管不著你,等我回了行朝,自然有人管得著你!」

    魏師遜竟笑起來:「宣撫相公又嚇我,我此來,便是為國為朝,不怕相公告我的狀。」

    徐衛聽在這裡,聽不下去。這文人說話,繞來繞去,就說不到正題上。因此道:「魏知州,我看你帶著官差軍士上島,是來緝拿我的?」

    魏師遜不料他這麼直接,一時接不上話,徐衛見狀,又道:「倘若你真是來拿我,也行。只要告訴我所犯何罪,再出示官家的詔命或者有司的公文,我自然跟你走。」

    魏師遜咳了一聲,把頭轉到旁邊,還是接不上話。徐衛拉下臉來:「你若是無緣無故,帶兵闖進我家來,那你就得給我一個說法。我徐衛如今雖然去了職,可還是本朝二品節度使,你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給你一個說法!」

    這話說出來,嚇著了不少人。先是段簡,你說一個小小知縣敢得罪誰?在場的,魏師遜是他頭頂上司,徐衛張浚都是二三品的大員,他在射洪是一方父母官,可在此處,屁都不算。聽徐衛撂了狠話,心頭終究還是虛了。

    再有就是那些衙役和官兵,衙役是射洪本地的,官兵是魏師遜從梓州帶來的隨扈,他們本不知道是來幹什麼,也不知道這島上住的是誰,還以為來緝拿要犯呢!一旦聽說「徐衛」二字,早驚得心驚膽戰!就如當日那公官差隔著江向路嶼洲朝拜一樣,徐衛這個名號,在大宋所有披堅執銳之人心中,份量尤其重!

    可魏師遜還沉得住氣,首先,他是走科舉出身的文官,天生地就有優越感,看不起徐衛這等人。其次,徐衛如今是脫了毛的鳳凰,掉了牙的老虎,不足為懼。而他又是受了秦檜的委派到此來守牧,一個重要職責,就是監視徐衛。

    張浚一踏進梓州地界,他就收到消息,一聽說轉入射洪去了,因此他也急急忙忙趕來。為何?張浚原來是徐衛的重要幕僚,兩人共事多年,交情那就不用說了吧?張浚如今是河東宣撫使,他專程繞到四川來見徐衛,魏師遜能不著急麼?所以根本沒想那麼多,匆匆就趕來射洪,又叫上射洪知縣。他卻忘了把隨行的衛士留在岸邊,一路帶過江來!你帶著兵闖進人家家裡。總得師出有名吧?況且,這家的主人還是二品大員!

    「徐節使休抖這威風,此間是梓州,不是陝西。況且,今時也不同往日了吧?」魏師遜強作鎮定道。

    徐衛聞言一聲冷笑:「此間是我家,不是你家,你無緣無故闖進來。且不說你我官階差得有多遠,我姓徐的就是個平頭百姓,我這裡哪怕是個茅草棚子,你敢擅闖……」

    他話沒說完,魏師遜已經搶道:「你待怎地?」

    「怎地?我就讓我兒子把你扔進涪江去,你信麼?」徐衛變色道。

    徐虎一聽老子這句話,當即往前跨了一步。這廝跟他爹一個樣。雖只十幾歲,卻已經長得高人一頭,平日裡讀書習武從不間斷,打從穿開襠褲就拖槍拽棒,就你這幾個臭雞蛋爛地瓜,恐怕還不入他的法眼。

    他一動,倒把魏師遜嚇著了,往後退了兩步,環顧左右,竟無一人上前相護。頓時。這位正經進士出身的知州深感屈辱,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破口就道:「量你一赤老,敢奈我何!」

    他是在東京呆過的,這赤老乃時下河南之方言。是對軍人的蔑稱。魏師遜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徐衛還沒來得及反應,早已經氣得七竅生煙的張浚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指著魏師遜的鼻子就罵道:「量你一豎儒!怎敢輕慢長官!你當我不知道?你不過是狗仗人勢罷了!」

    魏師遜被他罵得火起,怒道:「張宣撫。你也是讀書之人,怎口出粗言?我到此上任,是受官家詔命,秦相……」

    「呸!秦相?他算個甚麼東西!奸佞小人,專好諂媚奉承,蒙蔽聖聽!你不提他倒罷,提起他,我此番入朝,決不與他甘休!」張浚看來已經氣得不行了,那指著魏師遜的手幾次快戳到對方鼻子上,而魏師遜又左右閃躲,場面當真滑稽可笑。

    徐衛還真怕他兩個斯文人動起手來,張浚年老,怕是打不過魏師遜,因此道:「德遠兄,不必與他一般見識,被這廝壞了你我酒興,咱們進去接著喝,徐虎,送客!」

    徐虎聽了,大步上前,立在魏師遜旁邊道:「幾位,請吧!」

    魏師遜被張浚一頓罵,雖然惱怒,卻又不敢發作。張浚畢竟是堂堂宣撫使,觀文殿大學士,三品高官,又是幾朝老臣,素有人望。再者,今日貿然闖上這江心小島來本也唐突,當下便有心去了。

    只是就如此走,顯然又不甘心,左思右想,對張浚道:「張宣撫,你久在地方,遠離中藝術館,下官奉勸你一句。無論是待人,接物,須得分清情勢……」哪知,話說一半,徐衛和張浚兩個已經折身往堂屋走去。留下一個徐虎在那裡虎視眈眈。沒奈何,只好帶著段簡,以及一班官差軍士灰頭土臉地走了。

    這頭徐衛和張浚進去,也不痛快,後者一直怒氣沖沖道:「被這等人壞了興致!晦氣!秦會之好大的膽子!你是辭職歸隱,又非被貶謫編管,他竟敢派人監視!觀此人行徑,異日必為權奸!」

    徐衛聽了暗笑,秦檜作權奸有什麼奇怪?嘴裡安慰道:「行了,你也不必生氣,犯不著。還是吃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要掉頭!」

    張浚聽了這話抬起頭來,正色道:「相公,你斷不可作此頹廢之狀!如今局勢甚是凶險,國家早早晚晚還要你出來平亂禦侮!如今的困境只是暫時,盡早有撥雲見天的一日!」

    徐衛笑而不語,只端起酒杯相敬。

    靖安五年的七月,在張浚抵達行在之時,大宋朝廷派出的使團也到達了燕京,受到金國朝廷熱情的接待。完顏亮派出左丞相兼侍中,蕭王完顏秉德專門接待大宋使臣鄭仲熊等人。每日宴請,從無間斷,但完顏亮卻一直不肯露面。

    鄭仲熊向完顏秉德講明了來意,希望能盡快見到金帝,共商大計。完顏秉德卻百般推托,就是不肯安排。其實完顏亮一聽說南方派來了使團,就猜到了是什麼事,這是故意在吊著宋使胃口,以報當日完顏褒出使南朝被拒之仇。

    如此遷延多日,鄭仲熊方才見到了金帝。提出聯手制遼。完顏亮卻沒有明確表態同意或者不同意,轉而問起大宋國內的情況,尤其點名問了徐衛。鄭仲熊心知徐衛是抗金的一面大旗,女真人深為忌憚,對徐衛處理,關係到大宋之誠意。因此胸有成竹地告訴完顏亮,徐衛已經「免」去了一切實職。並被連貶兩級,從郡王降到節度使,現在已經遷出陝西,到了四川定居。

    完顏亮又假惺惺地問,徐衛世之虎臣,威名暴於南北,既了制遼。豈有少了這位大將?鄭仲熊則信心滿滿地表示,如今西軍由劉光世劉太尉統率,何用徐衛?

    一聽劉光世這名字,完顏亮一時想不起來這是哪路神仙,後來因宋使到來而專程回京的耶律馬五告訴他,劉光世也是將門之後,其父就是當年宋金聯手伐遼的宋軍統帥劉延慶,光世曾任陝西環慶帥。

    劉光世完顏亮不知道,劉延慶他卻是聽說過的。就是此人統率十萬以西軍為主的宋軍,討伐遼國。卻被耶律大石率殘兵敗將打得一潰數百里,終於讓金軍看清了宋軍的虛實。劉光世既是他的兒子,想來高明不到哪裡去,由此人統率西軍,這不是天助我也麼?

    不過,即使如此。完顏亮也沒有立即答應。他又讓右丞相唐括辯陪著鄭仲熊四處走走。合著這大金國的丞相正事不幹。就搞接待了。唐括辯領著鄭仲熊出了燕京往西走,到了大同府,見到金軍西線統帥僕散忠義。而僕散忠義展示給鄭仲熊看的,是集結於此的十數萬大軍。這由得使宋臣們又想起當年流傳的關於金軍之「六如神話」,人如虎。馬如龍,上山如猿,下水如獺,其勢如泰山,中國如累卵」。

    僕散忠義問,宋使知道我大金國為何屯大軍於此麼?鄭仲熊說不知,僕散忠義告訴他,我統十餘萬精兵,便是為了討伐契丹餘孽,將他們趕回西域去。便是你們南朝不參與,我大金國也能一力完成!

    鄭仲熊聽了,深以為然,由是求盟之心愈切。唐括辯又帶著他轉了兩日,這才領回燕京去。一到燕京,鄭仲熊迫切地求見完顏亮,希望促成此事。他甚至對金國大臣說,宋金乃兄弟之邦,不分彼此,遼人如此猖狂,進攻大金在前,挑釁大宋在後,不聯手驅逐,更待何時?

    在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努力下,完顏亮終於答應。並約定,九月舉兵伐遼!只要西軍一動手,大金雄師即開過黃河,直搗賀蘭山!

    鄭仲熊大喜過望!可一算時間,這都七月了,我再回去已是八月,朝廷發命令到川陝又還需時日,哎呦,耽誤不得!當下辭別了金帝,便要回朝。完顏亮也很客氣,親自送出燕京,只差沒有揮淚而別。

    鄭仲熊心繫國事,緊趕慢趕,不幾日便竄過黃河,進了中原,除了睡覺吃飯,一刻也不停地往江南跑。就在他渡江之時,張浚便進了杭州城。他此行是回朝述職,按理,這封疆大吏回朝,皇帝要首先接見。

    趙謹在聽聞張浚還朝以後,因為對這位幾朝老臣不太熟悉,因此也有心馬上見面。張浚雖然是全速趕來行朝,但他怎麼快得過魏師遜的報告?因此秦檜已經知曉當日發生在射洪的事情,對張浚十分忌恨。遂從中作梗,阻撓張浚面聖,推說聖上不必操勞,先讓他到中書述職。趙謹也不疑有他,便准了。

    這一日,住在館驛的張浚接到通知,讓他去中書政事堂。張德遠當時就覺得奇怪,我這河東宣撫使回朝,官家不先接見,卻去中書?雖然想不明白,但覺得也好,正想會一會他秦某人。遂穿上全套朝服,盛裝前往。

    張浚在外多年,朝中大臣換了一撥又一撥,大多都不認識他。見有大臣不在朝會之時,卻穿朝服而來,紛紛側目。一路「招搖」到了中書省,有官員知他是張浚,便引進政事堂,報告了折彥質與秦檜。

    秦檜聽說張浚至,便叫引去小屋坐。這是有意晾著他,折彥質聽說張浚來了,本是要立即會見的,但聽秦檜不至,遂也不露面。

    張浚在那小屋裡坐了約莫有一盞茶的工夫,首相次相皆不見,連參政也不來一個。心裡除惱怒之後,也猜到幾分。再加上因為徐衛的緣故,肚子裡憋著氣,當下一不作,二不休,離了中書,直奔禁中而去!

    那宮裡的內侍們雖不認識他。但見他一身朝服,三品制式,也沒誰敢攔他。逮了一個內侍問官家何在,說是在政事堂,他便叫他內侍帶了路,來到政事堂前。也是湊巧,他逮著的這個內侍。正是當日到射洪傳詔的入內內侍省東頭供奉梁進。如果碰到旁人,只怕非但不會領路,一問清情況還得給你擋回去。

    當時,沈擇正在侍奉趙謹處理政務,乍一聽張浚求見,還鬧不明白,不是中書要先見他麼?怎麼突然來政事堂了?估計著這裡面有情況,便沒有稟明皇帝,先自己出來見張浚。

    「小人見過宣撫相公。」沈擇下得政事堂台階,執禮笑道。

    張浚看他一眼。還個禮,聽梁進在旁邊介紹道:「此入內內侍省沈都知。」

    張浚也聽說過皇帝皇后跟前有一內侍最是得寵,他讀書人,對這種得勢的內侍沒有好感,遂什麼也不說。沈擇見了,心頭便不喜。可臉上還是笑道:「日前聖上已經發過話。讓宣撫相公先去中書述職,不知相公這是……」

    張浚並不答,只道:「請代為通傳,言臣河東宣撫使張浚求見。」

    碰這麼一個釘子。沈擇知道眼前這個老者是個難纏的,因此故意推托道:「聖上正忙著。宣撫相公是不是等一等?」

    張浚聽了這話,便發作道:「等?我等得!大宋等不得!大禍將至,聖上蒙在鼓裡!」他說這話時有意提高音量,駭得沈擇變了臉色,急急揮手制止道「張宣撫噤聲!噤聲!」

    趙謹在裡頭聽到這話,也吃一驚,什麼大禍將至?便叫了旁邊一個小黃門出來詢問,沈擇見遮掩不過,只好入內稟報。

    「張浚?他不是……你召他進來。」趙謹疑惑道。

    沈擇傳將出去,張浚整理衣冠,昂然而入!到了堂內,望定皇帝,大禮參拜:「臣,張浚,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歲!」

    趙謹因是頭一回見他,也顯得有些客氣,便道:「賢卿請起,賜座。」

    「臣愧不敢當。」張浚道。

    「哎,張卿是四朝老臣,朕禮遇賢卿也是應該的。」趙謹笑道。

    張浚這才坐了,只聽皇帝問道:「張卿已到過中書了?」

    「臣接知會,先前往中書述職,到了中書,便被領進偏室坐待,等了許久,不見宰執接見。沒奈何,只能來求見聖上。」張浚一板一眼地說道。

    趙謹聽了這話,心下奇怪,張浚是地方大員,其治下又臨近前線,如此重要的地方長官入朝,中書大臣怎麼如此不上心,把人晾起來?當下也沒細想,便道:「賢卿宣撫河東,這些時日以來,河東境況如何?」

    「啟奏聖上,自徐宣撫收復河東,並主持重建恢復以來,河東境況已逐步好轉。臣上任後,著力恢復農耕,眼下已能自給。」張浚有意先提徐衛。

    果然,趙謹聽到「徐衛」名字,沉默了片刻,而後才道:「卿等忘身於外,朕很欣慰。河東臨近宋金前線,是要衝所在,望卿……」

    話剛說到這裡,見一小黃門入內稟報道:「官家,折相秦相求見。」

    趙謹聽了,便叫宣進來。折彥質秦檜兩個匆匆入內,秦檜瞥了一眼張浚,便與麟王一道向皇帝行禮。

    「免了,折卿秦卿,張宣撫回朝述職,你們怎麼把人晾在一旁不予接見?」趙謹問道。

    秦檜未答,折彥質已道:「回聖上,臣聽聞張宣撫到後,前往見面時,張宣撫已然不見。」這話的意思是說,我是後頭才知道,他們先報告的秦檜。

    「秦卿,怎麼回事?」趙謹問道。

    「臣,手上有幾件要緊的公文批復,因此耽誤了。」秦檜輕描淡寫道。

    聽他這麼說,趙謹也不再追究,便賜了他二人座,又道:「方纔張卿已經大致向朕報告了河東境況,你們有要問的,便在此問吧,朕也聽聽。」

    秦檜道:「此等繁瑣之事,就不必擾官家了,還是去中書問吧。」

    趙謹不及回應。張浚已經道:「有什麼事是不能在聖上面前說的麼?」

    秦檜兩眉一動,心中已經生恨,折彥質裝作沒聽見,趙謹卻覺得這話還有意思,遂問道:「張卿,何出此言?對了,朕聽你方才在外間說甚麼。大禍將至?此言何意?」

    張浚也不看秦檜,直接向皇帝道:「聖上,臣有一事,須向聖上奏明。」

    「何事,只管說來。」趙謹點頭道。

    「此次回朝述職,臣本該從河東直入河南,但臣繞道川陝。並專程前往梓州射洪拜會了徐節使。」張浚如實道。

    趙謹倒也不覺有異,道:「賢卿當初與徐衛同在川陝,共事多年,如今去探望也是應當,且又沒誤事,何妨之有?」

    「謝聖上。」張浚俯首道。「此去射洪,只見徐節使舉家居於涪江小島,幾乎與世隔絕。節使終日只是讀書、寫字、垂釣而已。」

    「這朕倒是知道的,日前,他還請傳詔的內侍呈了一道祝壽賦。朕看了,字有長進,工整許多。」趙謹笑道。

    「但是,即使節使這般淡泊,還有人不放心,竟派人監視!甚至不許任何人上島與之接觸!臣想問。這可是官家的旨意?」張浚語氣漸漸轉強。

    趙謹露出吃驚的神情:「監視?有這事?徐卿是辭職歸隱。非貶謫編管,誰敢監視他?」

    「這就恕臣不得而知了。臣在探望徐節使當日,有梓州知州魏師遜,射洪知縣段簡。帶兵闖島!臣與徐度使責問之時,魏師遜口出狂言。竟當面辱罵節使!徐衛乃戰績彪炳之功臣!便是辭職歸隱,也不該如此對待!這豈不寒了功臣心!」張浚說到這裡,已經是怒容滿面!

    趙謹聽了,也大感匪夷所思,他甚至懷疑張浚有誇大的成分,質疑道:「帶兵闖島?當面辱罵?這……這從何說起?徐卿是二品節使,又有大功,地方官員應該崇敬禮待才是,怎會如此?果有此事乎?」

    「臣豈敢欺君?徐節使曾與臣言,看樣子,朝廷是要置他於死地,他已經引頸待戮!」張浚朗聲道。

    折秦二相臉色大變,趙謹也失聲道:「哪有此事?哪有此事?徐衛世之虎臣,功蓋當代,以忠義著稱,朕因其有疾,方才准他辭職休養。還望他疾愈之後,再披掛上陣,替朕內平禍亂,外御狄夷,怎會有置他於死地之心?此言斷斷不可信!」

    張浚此時起身,上前,伏拜下去,懇切道:「伏啟聖上,徐衛在川陝多年,無論軍政,業績斐然,素得軍民之心。朝廷恐其勢大難制,削其權,這是應當的。但是,在他辭去一切實職之後,還如此逼迫,實在不該。臣請聖上,念在他往日之功勞,今日之虔誠,網開一面。」

    趙謹被說得不知怎麼回應才好,結巴道:「這,這到底是從何說起?折卿!」

    「臣在。」折彥質起身。

    「這事你知道麼?」趙謹一臉疑惑地問道。

    「臣實不知情。」折彥質道。

    趙謹又轉向秦檜:「秦卿,你知情麼?」

    「臣,臣也不知情。」秦檜也道。魏師遜這個蠢貨,竟幹出帶兵闖島,當面辱罵這等事,誰敢保他,又保他作甚?

    趙謹頓時大怒:「魏師遜好大的膽子!徐衛雖是武臣,官階在他之上,便當尊敬。這帶兵闖島已是不該,居然還敢當面辱罵!知道的,只作是魏師遜狂妄,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朕苛待功臣!若再容他在梓州,只怕不膽不能造福一方,還要壞了朕的名聲!中書!立即免了他的差遣!召他回朝,暫不錄用!」

    皇帝發了怒,首相次相只能諾諾連聲應下來。

    趙謹稍稍解氣,歎道:「日前,為聯金之故,不得已,降了徐衛的爵位官階,如今又發生這等事,想來功臣寒心吶!朕也是於心不忍,卿等以為如何處置為宜?」

    張浚正要進言,秦檜搶在前頭:「聖上,此時對徐衛不宜有所變動。一切,等聯金事成之後,再作打算。」

    趙謹聽了這話,心裡也猶豫,正思索時。聽張浚問道:「臣有一事不明,請聖上示下。」

    「何事?」趙謹問。

    「這聯金,卻是為何?」張浚道。

    秦檜心知不妙,趕緊截斷話題:「張宣撫,外臣不當妄議中樞之事。」

    「妄議?外臣?我為一地宣撫,中央派員,何稱外臣?怎是妄議?天下人皆可言事。秦相你能堵住悠悠眾口麼?」張浚意有所指地問道。

    秦檜臉色難看,不接他話。

    趙謹也感覺到了張浚好像跟秦檜對著幹,便道:「這聯金,是因為契丹人屢屢在邊境挑釁,已到國朝無法容忍之地步。因此,便要反擊。」

    「臣斗膽一問,不知契丹人為何生事?」張浚道。

    趙謹想了想。隨口道:「大抵是因為宋金關係緩和,朝廷又關閉了邊境榷場所致。」

    張浚便對道:「為一時權宜,與女真緩和關係,可以。但不能忘了,女真人至今竊據我河北大地,乃至燕雲。契丹,本是我朝兄弟之邦,澶淵之後,數十年不識兵革。宣和年間,為取燕雲。海之結盟之事後效如何,臣就不必說了。徐衛後來極力聯絡契丹,便為抗金之故。朝廷為與女真議和,摒棄盟約,便已是刺激了契丹。所幸,契丹人畏懼我朝中興之勢。一直不敢造次。如今。徐衛去職,契丹無人彈壓,朝廷又無故關閉榷場,使契丹深受其害。所以才屢屢生事……」

    秦檜聽到這裡,已經明白張浚用意。當即打斷道:「張宣撫,聽你話裡話外,都在替徐衛講情,這,你們雖然私交甚厚,也不應該因私廢公吧?」

    張浚總算看他一眼:「秦相,若說私交,誰能比你跟徐氏更深厚?」他是指秦檜當年受徐紹提拔,任參知政事,後來又受徐良舉薦,回朝位列宰執。

    秦檜聽他提起舊事,面色不改:「檜是朝廷大臣,何談私交?說起來,倒是麟王當年杞縣一役救過徐衛,後來府州軍又於平陽解了徐衛之圍。」折彥質見他無故扯上自己,心下不快,可又無言以對,只能把氣嚥回肚子裡。

    趙謹見他們跑了題,語氣又不友善,發話道:「這些舊事且不提,張卿,朕聽你言下之意,是不贊成聯金?」

    「聖上,臣不是不贊成,而是極力反對!」張浚語出驚人!

    秦檜提醒道:「張宣撫,這已經是朝廷決議,聖上御准,你反對也沒有用。」

    趙謹是個沒主見的人,見張浚反對,便有心聽聽他的理由,遂道:「張卿,你且說來,這是為何?」

    「聖上,非是臣譁眾取寵,語出驚人。今日若聯金,大宋禍事不遠!」張浚道。

    趙謹坐不太住了,動了動身子,急道:「細說。」

    「聖上,臣在河東,探得這幾月來,金軍調兵頻繁,集師於西線,看樣子是要打仗。」張浚道。

    秦檜又搶話:「女真集兵西線,無非是想圖遼而已,有什麼奇怪?」

    張浚立即反駁道:「圖遼?恐怕不是吧?這不過是作給我朝看的!」

    「看?怎麼看?又有什麼看頭?」秦檜不屑地笑道。

    「沒看頭?秦相,如今朝廷是否派了使臣前往金國?」張浚問道。

    「是又怎樣?」秦檜冷聲道。

    「女真人將我使臣往西線一領,指著那十萬雄兵,只說是為了征遼。我使臣難道不深信不疑?」張浚道。

    「那又如何?又怎麼不能信?」秦檜反問道。

    「這便是問題關鍵所在!女真人最怕什麼?最怕宋遼聯手,誠如此,無下無他立足之地!宋遼摒棄盟約,女真人已經竊喜!倘若宋遼徹底反目,甚至兵戎相見,那女真人便可坐山觀虎鬥,等收漁人之利!」張浚大聲說道。

    秦檜仍是不理,只道:「這是你一家之言。」

    「哼,一家之言。」張浚冷笑一聲,更為不屑。轉向皇帝道「聖上,臣大膽猜測,此番聯金,女真人必然答應!但是,他們一定會要求我朝先出兵!等王師與遼軍開戰,女真人則背信棄義,觀望不前!如此一來,宋遼不共戴天,女真人便真的解脫了!到時,國朝面對兩大強敵,試問,退路何在?這豈非是大禍將至?」

    趙謹聽到此處,額頭上已經冒出汗珠,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17:15
第八百六十八章

    而折彥質在旁邊則暗暗叫好!因張浚所言,與他意見如出一轍!他最開始持此議時,沒人肯信,再想說時,已不敢出口。張浚現在點破,但願皇帝能夠聽進去!現在收手,為時不晚!倘若真到了宋遼反目成仇,大打出手時,一切都遲了!到時,真如張德遠所言,大禍將至!

    半晌之後,趙謹問道:「張卿,依你之見,這事該當如何?」

    張浚顯然是有備,當即有條不紊有說道:「臣建議,倘若女真答應聯手,我朝可以各種理由推托,總之讓這『聯手』有名無實。它若要去伐遼,那是它的事。至於契丹人,解決起來更容易,只要朝廷重開邊境,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秦檜此時就要說話,張浚早防著他,又搶在前頭道:「聖上,聯金製遼,風險巨大,後患無窮,且勝負難料。若敷衍女真,安撫遼人,則非但無害,反而有利。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趙謹聽了,低頭不語,秦檜見狀不好,大聲道:「聖上,張浚之言萬不可信!這聯金製遼已然是箭在弦上!此前,金趙王完顏褒南下欲聯手,我朝回絕。今番,不得已,又主動北上。倘若事成,我朝又反覆,這豈不失了信義?也勢必得罪女真人!這才是大禍將至!」

    張浚針鋒相對:「女真人見我與契丹不曾開戰,豈敢造次?契丹人志在復國,我朝志在復疆,害怕的,應該是女真人!」

    秦檜終於發作:「張浚!你為河東宣撫,正面女真,責任尤其重大。倘若大宋與金交惡,你首當其衝!怎還口口聲聲替遼人說話?契丹在邊境屢屢生事,奪我金肅,殺我將士,這樁樁件件你難道視而不見?反倒要重開邊境,去討好契丹?你置大宋國威於何地?你居心何在!」

    張浚本來還記著徐衛的囑咐,就事論事,不將矛頭對準秦檜,但此時見他如此態度,頓時火冒三丈,怒道:「秦檜!你身為宰執大臣,不以國家為重,不懂趨吉避凶,為你一己之私,竟置大宋安危於不顧!貶謫功臣,構陷忠良,蒙蔽聖聽,專權跋扈!你登台以來所作所為,俱是倒行逆施,以至天怒人怨!你怎當得聖上信任,怎作得朝廷次相!」

    這一通狂噴,直喝得秦檜臉色鐵青,切齒攥拳!竟一時無言以對!

    趙謹聽他如此激烈的言辭,亦覺不妥,道:「張卿!說話要有分寸!你於君前如此抨擊宰相,不是大臣該有的禮儀!」

    張浚卻全然不懼,直言道:「聖上,臣所言,句句屬實!徐良乃中興名臣,何故遭貶?徐衛軍功彪炳,治川陝有政聲,何故構陷?陝西民怨沸騰,諸羌叛走,軍心浮動,而劉光世志在並軍,一遇變故則手足無措,全無應對!何故蒙蔽?我入朝述職,先至中書,政事堂屬官先報於秦檜,檜不出面接見,便連首相也不敢見我!這豈非專權跋扈?」

    秦檜聞言,震驚莫名!因為張浚對他的指責實在太過嚴重!

    便連折彥質也沒有想到張浚會如此激烈的抨擊秦會之!這力度,簡直跟朝中以「敢言」著稱的胡放砲不相上下!可這時,他已經不是先前的「暗暗叫好」,而是為張浚「暗暗擔心」。

    果然!

    趙謹在先前張德遠抨擊秦檜之時,也只是勸停而已,並未加以責備,但此時拉下臉來,沉聲道:「張卿,你說的這些,朕是知情的。對個別大臣的處置,也是朕同意的,怎麼?你不滿?」

    張浚一時無言,片刻之後,俯首道:「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不宣而入禁中,已是失禮,君前咆哮,已是失態,妄議重臣,已是失儀。你此番還朝,是述職,還是要替徐良徐衛鳴不平?」趙謹問道。

    張浚已經感受到皇帝的怒意,但稍稍沉默之後,還是道:「臣此番奉詔還朝,本為述職,然徐良徐衛身上確有不公之事,因此,臣不得不言。」

    「你是說,朕苛待功臣,行事不公,對麼?」趙謹壓著怒火問道。

    張浚心知開弓沒有回頭箭,此時反倒挺直腰板,昂然道:「臣豈敢指責人主?只恨這朝中奸佞蒙蔽聖聽,以至聖上無法作出正確判斷!」

    「大膽!放肆!」趙謹縱使是個好脾氣,也被他激怒!

    張浚一見,從容不迫地跪將下去,絲毫不見慌亂之態,倒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趙謹見他不服軟,將御案一拍:「退下!」

    「臣,告退,待罪!」張浚大聲說完,再拜,而後起身後退,過秦檜身邊時,微微側首,示之以不屑之情,方才轉身昂首出了勤政堂。

    趙謹自徐良被分權,乃至最後被迫辭職以後,幾乎是聽不到任何一點點「雜音」,首相次相率領朝臣們都順著他的意思,藉以邀寵。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沒有人指正他,忤逆他。突然闖出這麼一個在地方上任職多年,疏遠中樞的「二愣子」來,一通狂噴,怎叫他不怒?

    張浚離開勤政堂以後,趙謹還餘怒未消,跟那兒憋著不說話。折彥質始終不發一語,哪怕張浚跟他是同榜進士,而且還有舊。秦檜此時都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跟趙謹一樣,自打坐上次相的位置,誰敢如此抨擊指責他?這張浚簡直就像是從石頭裡磞出來的一樣,完全不識時務!連徐衛這等地位聲望的人都避而遠之,你倒大大咧咧來打抱不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現在觸怒了皇帝,我看你還能神氣?

    秦檜憋見趙謹模樣,小心翼翼地勸道:「聖上息怒,張浚自恃資歷,出言無狀,恐怕不止是他個人的意思。」

    趙謹聞言問道:「你是說……」

    「這裡頭,怕是有徐衛的原因。他此番回朝述職,專程繞道四川,又親自登門拜會。想必是徐衛影響了他。否則,一個在外多年的大臣,豈會如此形狀?」秦檜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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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九章

    張浚滿懷落寞地離開了行朝,啟程回河東。儘管皇帝並沒有因為他「出格」的言行而加以處分,但是他此行並沒有收到自己的預期效果。趙謹雖然沒有處分他,但對秦檜等人也沒有任何表示,甚至也沒有改善徐衛處境的意思。

    而最重要的是,皇帝也沒有採納他的意見,對聯金製遼一事並無重新考慮。不過,張德遠倒也沒有心灰意冷,他心裡明白,女真人遲早是要動手的。既然朝廷不採納自己的意見,那麼退而求其次,只能趕緊回到河東積極準備,戰爭。

    他剛走,出使金國的鄭仲熊就回到了杭州。此人欣喜地向皇帝和宰執大臣報告,此行收穫極大!金帝完顏亮親口答應與宋聯盟,共同討伐契丹,並約定九月舉事,由宋軍先行宣戰,只要西軍跟遼軍交上手,大金軍隊立即渡過黃河響應。

    除此之外,鄭仲熊還極力言說女真人之誠意,和金軍之雄壯,稱在金國西線大同府一帶,已經集結了數十萬精兵,便是大宋不去聯合,大金國也要自行討伐遼國。

    趙謹聞訊大喜,但他立即想到了幾天前張浚所言。心裡頭不禁有些猶豫,只因鄭仲熊報告的,跟張浚所預料的,幾乎沒有絲毫差別。女真人果然答應,果然要讓宋軍先動手,又果然「表現」出極大誠意,甚至於你大宋不動手,我也要動手!這到底是巧合,還是真如張浚所言。是女真人的陰謀?

    秦檜在此時竭力鼓動趙謹,稱張浚之言不足採信。他與徐衛是一堂,而徐衛正是當初聯遼的積極策劃者和有力推動者。現在宋金聯手攻遼,便是正式宣告徐衛策略的破產。他當然著急,所以為替徐衛打掩護,不惜誇大其辭,語出驚人。

    趙謹雖然缺乏魄力,但也不是個傻子,他又單獨召見了首相折彥質,問其意見。折彥質其實與張浚意見一致,而且他早就向皇帝陳述過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但是。皇帝最終還是聽信秦檜等人,向女真派出了使節。如果說現在自己頂風而上,再次向皇帝進言,建議擱置此事。最終。能否成功是個未知數,畢竟,皇帝耳根子太軟。

    就算成功了,也將引起極大的風潮。到時與秦檜徹底決裂,勢同水火。自己的處境將更加艱難。更何況,秦檜背後的勢力也是極其龐大的。思之再三,折彥質沒有作到「敢言直諫」。

    就在這種猶豫中,趙謹下達了詔命。秦檜立即飛馬傳令權川陝宣撫使劉光世擬定作戰計劃。並集結軍隊,只等朝廷批復。即行開戰!

    省札送抵興元府,已經是八月十一。距離與金國約定的九月發兵,時間所剩無幾。劉宣撫沒料到如此緊迫,這時如果他召集諸路大帥到興元府參加軍事會議,顯然是來不及的。朝廷還等著作戰計劃,沒奈何,他只能召集宣撫司一班幕僚,以及神武右副軍的主要將領,商討作戰計劃。

    宣撫司的幕僚裡,參議軍事張慶,一直扮演著徐衛「大管家」的角色,軍事造詣有限;馬擴倒是武舉出身,也帶過兵,但是長期在分管「外交」工作,也缺乏指揮大兵團作戰的經驗;劉子羽更是多年在抓財政工作,對軍事不甚熟悉;到於吳拱,倒是名將之後,但畢竟還年輕,也缺乏實戰經驗。

    剩下的神武右副軍諸將,劉錡李彥仙都皆有良將之才,但是一直以來任職於環慶帥司,沒有開闊的視野。至於神武事副軍的都統制王彥,他倒是軍中宿將,但自打被劉太尉並軍之後,就一直心存不滿,對開戰也持反對態度。

    這麼一搞,整個作戰計劃的擬定,主要就得靠劉光世自己了。不過還好,劉光世再怎麼不濟,他也是出身西軍將門,幾十年戎馬生涯也不是白過的,他非常明智地選擇遼軍蕭合達所部佔據的地區作為進攻方向。

    當年蕭合達反夏,形勢岌岌可危,是徐衛拉他一把。西軍的介入使得夏軍沒能平定這個禍害。後來,徐衛把夏、石、銀三州借給他作為立足之地。這三州,距離西軍控制的橫山地區都較近,可以猝然襲之!

    劉光世遂擬定作戰方略,以鄜延軍為主力,進攻距離最近的銀州,以其下的麟府安撫司所部進攻金肅、河清、東勝,為金軍渡河掃清障礙。再出動涇原帥司的主力部隊,進攻夏州,並防備蕭朵魯不的遼軍主力南下增援。而楊彥執掌的永興軍,以及張憲統率的秦鳳軍則作為戰略預備部隊,集結待命。

    這個作戰計劃,看起來還是很全面穩妥的。宣撫司無人反對,劉光世自己也比較滿意,在作了一些細節上的修改之後,即火速呈報江南。從接到命令,到擬出作戰計劃,一共用了,三天。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劉光世的作戰計劃一份送往杭州,一份送往大同府。金軍副元帥,成王,僕散忠義很快回復,只要西軍攻下金肅、河清、東勝三處,使金軍無半渡遇襲的危險,他的部隊就將開過黃河,配合西軍作戰。到時,西軍從南往北,在掃清蕭合達之後,往興慶府方向推進,金軍則由東北向西南進攻,直撲賀蘭山。

    劉光世不知道的是,他的作戰計劃,還有一份,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四川梓州,射洪縣,擺在了徐衛的案頭。

    而徐衛的批復,竟比皇帝還要快。他給徐洪、徐成、楊彥、張憲的命令是,完全配合劉光世的作戰計劃,按他這個計劃進軍。

    徐衛為什麼如此指示?因為他知道,現在宋遼之間的矛盾,已經無法調和了。打從當初朝廷與女真人單方面議和,摒棄宋遼同盟開始。這個禍根就已經埋下。不打一仗,解不開這個死結。至於打完以後怎麼辦,那以後再說。

    此外,他吃定女真人決不會出兵相助。所以,只要西軍全力進攻,才會讓急躁的蕭朵魯不不顧一切反撲。事情,當在開戰三兩月內見分曉。

    劉光世的作戰計劃送抵杭州,趙謹肯定是不知兵的,秦檜也是個門外漢,朝中宰執大臣裡知兵的,只有一個人。皇帝就劉光世擬定之計劃。詢問折彥質意見,麟王的回答是,若我統兵,也是這般。

    作戰計劃。只是一個設想,而且是一個比較理想的設想。你隨便拉一個指揮過戰役級別的將領,他都擬出一個漂亮的作戰方案來。但具體執行是另外一回事,隨意戰事的演變而及時修正,更是另外一回事情。

    既然功蓋當代。戰功赫赫的麟王都認可了,那想必是妥當的。趙謹大筆一揮,同意。秦檜則立即將開戰的命令,發往川陝。

    劉光世自己擬定計劃之後。便已命令鄜延、涇原、永興、秦鳳四大帥司準備。鄜延軍處在與遼軍衝突的最前線,鄜延將士求戰之心較之他人尤切。所以當接到命令之後,將士們還是非常積極和踴躍的。徐洪隨即在綏德以北。橫山地區集結軍隊,共發動馬步軍四萬餘,鄉勇番兵弓箭手近兩萬,又命令其子,麟府安撫使徐勇集兵,準備切斷金肅、河清、東勝遼軍回援蕭合達的退路。

    而涇原帥徐成也集結數萬人馬,隨時準備進攻夏州。

    這叔侄倆的行動都非常迅速,短短時間,所有部隊到達指定地點,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但是,朝廷的批復拿到劉光世手上時,已經是九月上旬。如此之大的作戰計劃,作為西軍主帥,劉光世應該親赴前線坐鎮指揮。而不知何故,可能是不放心後院,劉宣撫並沒有這個打算。接到朝廷批復之後,他即傳令鄜延涇原兩司,發動進攻。只命總領劉子羽,作為宣撫司的代表前往延安,一方面是充任「隨軍轉運使」,措置糧草後勤,一方面也作為上司派員,監督作戰。

    綏德以北,鄜延軍大營。

    徐洪的六萬人馬已經在此處集結完畢,所須軍械物資也已經全部到達,間人細作和探子更是不停地往來於橫山之間,密切注意遼軍動向。

    劉子羽帶著衛隊進入大營時,只看到綿延不絕的軍帳和無數行走其間的將士。鄜延軍已經作好了裝備!

    還未到帥帳,劉子羽就下了馬,改步行往前。徐洪聽聞他到來,親自率諸將出迎。

    劉彥修應在陝西轉運使任上多年,與徐洪較少交集,只是久聞其名而已。今見一戎裝大將,身段不高卻極壯實,如半截鐵塔。皮如鐵鑄,目若星火,尤其是頜下鬍鬚中那一縷赤色已經分明地彰顯出了身份,這不正是軍中號為「赤髯虎」的麼?

    「下官劉子羽,見過經略相公。」劉子羽上前便執禮道。

    徐洪一把扶住他,道:「劉總領不過客氣,等你多時了。宣撫司怎麼說?」

    劉子羽正色道:「進攻!」

    此言一出,徐洪背後的鄜延諸將齊聲叫好!早就等這一天了!徐五更是目光一閃,執著劉子羽手往裡扯:「走,裡頭說話!」

    大帥升帳,文武官員齊聚帳下!劉子羽作為上司派員,坐在徐洪傾下。衛兵放了簾子,閒雜人等嚴禁靠近!

    「眾將官!命令下來了!這段時間,遼軍不斷挑釁!今番,該我們出手了!」徐洪洪聲道。

    諸將都點頭,只見經略相公轉向劉子羽:「總領是上司派員,今鄜延帥司文武皆在,可有什麼訓斥?」

    劉子羽掃了一眼,客氣道:「訓示不敢當,來時,劉宣撫囑咐,務必按照作戰計劃行事,萬不可有違背節制,擅自作主的行為,否則,軍法從事。」

    諸將聽了這話,心頭大多不屑。劉光世算個甚麼東西?西軍裡頭,怕是輪不到他指手劃腳!劉子羽當然猜得到諸將的心思,所以他自己都沒太把這話當回事,說完即繼續道:「且不說這個,經略相公,我見大軍已經集結完畢,如今命令已下。卻不知我鄜延軍如何行動?」

    徐洪指著旁邊地圖架道:「總領請看,此去銀州,不過一百三十里路。可以說距離是極近的。但從此往北,全是山區。道路崎嶇狹窄,最是難行。據探子回報,銀州並沒有兵馬出入跡象,蕭合達想是不防。我意,大軍即刻出發!由我親率前軍,連夜趕往銀州,最遲明天上午就要有一萬以上的部隊兵臨城下,切斷內外交通。把住各處道路。最遲明天下午,部隊應該基本集結,發動進攻。銀州守軍兵力並不多,只要沒有援兵趕到。控制局勢沒有問題。」

    劉子羽聽罷,點頭表示贊同。

    「但是,為了爭取時間,所有的糧草輜重,乃至大型的攻城器械。都在丟在後頭。所以,要有勞總領。本帥會派員協助你,隨後將這些運送過來。在此之前,我會作試探進攻。倘若行,便一鼓作氣拿下。若受挫,那就只能等你了。」徐洪又道。

    劉子羽當即表態道:「這大帥放心。下官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將所須物資送抵前線!」

    「好!既如此,我便不多說了。傳我將令,全軍埋鍋造飯,士卒飽餐後,前部一萬隨我北上!直撲銀州!」

    命令一下,如同山倒。文官武將各司其職,劉子羽與鄜延帥司的參議一道,點檢鄉勇和軍械物資。而徐洪則前往軍中,與士卒同吃,這頭劉子羽方才檢視完畢,要去尋徐洪匯報時,卻得知,徐大帥已經率領前部出發了,真可謂,兵貴神速!

    銀州,大概位於後世陝西佳縣以西,處在山區之內,交通極不便利,地貌那叫一個支離破碎,縱橫交錯。所以,徐洪才會率領先頭部隊,拋棄一切輜重,連夜趕往。因為若是大軍行進,一旦行蹤洩露,人家把住所有道路,那事情就麻煩了。

    徐洪選的這一萬精兵,並不是他的嫡系部隊。而是在滅夏之後,新編的步軍。老西軍都知道,當年跟夏軍作戰,黨項人最精銳的部隊有三種。一是拱衛夏都的夏王親軍,無論裝備和人員素質都是上上之選,精銳中的精銳;二是平夏鐵鷂子,這是一支重騎兵,數量並不多,但其戰力和威懾力無與倫比,衝鋒起來地動山搖;但是前兩種,畢竟屬於「另類」,真正支撐起夏軍的,則是第三種部隊。那就是從橫山地區擇健壯勇猛的男子,加以嚴格訓練,所編成的精銳步軍,號稱「橫山步跋子」。這些步軍,翻山越嶺如履平地,耐力極好,且作戰勇猛,服從性強,是夏軍的基石。

    西軍控制橫山以後,徐衛以夷制夷,贏得邊境諸夷的擁戴和敬畏。徐洪則裁汰軍中老弱,廣選健壯,編成這新軍。在歷次對金作戰,攻城拔寨中,簡直是無堅不摧!這次,他親率新軍,顯然是極為看重的。

    一萬人,若在平原地區,那是小菜。可是在這純山區,算是大軍了。但他們的速度確實非常之快,在道路崎嶇狹窄,且多險阻的情況下,這一萬步兵還沒有入夜,就已經行進了八十多里。如果不出意外,最快明天日上三竿時,就能到達指定地點。

    前頭部隊跑得快,後面的主力也沒有閒著,就拉開幾十里距離,全速前進。為了搶時間,所有輜重和大型器械都在後頭。西軍依賴的威遠巨砲以及火器等,都在劉子羽指揮調動和運送中。

    是夜,堅韌的「步跋子」們仍舊不知疲倦,埋頭趕路。他們都是輕裝上陣,所有不必要的裝備都沒有帶。徐洪率領的銃騎在夜裡已經沒法再自如行走了,自他以下,全都牽馬步行。

    「大帥,你坐上馬去,卑職牽你走一程。」部將聽得徐五喘息,關切道。畢竟年近花甲,比不得那些年輕壯實的漢子,休力肯定不濟,再說上陣一生,戰創纍纍,這連著趕路,怕他吃不消。

    「無妨。」徐五沉聲道。部將知他話不多,但說一不二,只能伸手奪了他手中韁繩,讓他少些負擔。

    「你看看,這道路何等艱險?若非事先探明,只怕夜裡根本無法前進一步。一不留神,便有迷路墜崖的危險。」徐洪道。「讓弟兄們加把勁,拿下銀州。問劉宣撫要賞銀!」

    漆黑夜幕下,在多條道路處蜿蜒前行的部隊,如一條條黑蛇,悄無聲息。緩緩地逼進敵人。

    當晨曦初露,天地漸漸歸於清白時,徐洪率領的部隊已經連續趕路超過七個時辰。但他們的辛苦並沒有白費,且得到了豐厚的回答,因為據探,此刻他們已經踏入銀州地界。距離城池,已經不遠!

    銀州,在宋夏戰爭時。曾是夏軍的一個據點。後來蕭合達佔據此地,也加以經營。但是,蕭合達雖是遼軍將領,但他當初反夏時。靠的是自己統率的夏軍,以及逃亡於此的契丹人和奚人。所以,現在銀州城裡的守軍,大多都是黨項人。其中便有當初徐勇縱逃的金國降軍。

    這一夜,徐洪率領的部隊隱蔽開進。銀州一無所知。但是,當天色漸明,前頭部隊踏入銀州地界之後,行蹤洩露也就再所難免了。

    銀州統軍。是蕭合達的一名舊將,契丹人。名喚耶律骨。當他接獲警報後,立即命令部隊上城準備禦敵。銀州城裡一時沸騰起來。百姓從睡夢中驚醒,打開門窗一看,外頭全是飛奔的軍漢。

    雖然事發突然,但守軍還算有序。這都是因為,蕭朵魯不既敢挑起衝突,那自然是下令前線戰備的。銀州雖然地處偏遠,但也不可能高枕無憂。只有一點,銀州兵力不足。蕭合達倒有幾萬人馬,但大多駐紮在夏州。之前,又調了兵配合遼軍主力進攻河清東勝等地。因此,銀州城裡,守軍只有四千多人,加上分到這裡的那股金軍降兵,也不滿五千。

    不過駐夏境的遼軍中,蕭合達自成一系,所以他的裝備大多是沿襲自夏軍。雖然缺少騎兵,但是步軍素質不錯,且裝備有勁矢強弩,防守城池還是有把握的。

    動員一下,將士上城,整頓器械,準備應戰。耶律骨派出為數不多的騎兵出城,刺探軍情,這支馬軍剛往南奔了不到十地裡就掉頭跑回。向他報告稱,敵軍漫野而出,不知幾萬!

    耶律骨一聽,心知這回必有惡戰!來的是誰,根本不用去猜,鐵定是西軍中的鄜延軍燃燒的莫斯科最新章節!大宋向大遼開戰還擊了!事態緊急,他立即寫下報告,以蠟丸封住,趁敵軍還未圍城,派兵飛馬報往夏州!

    太陽初升!敵軍已至城前!城上的遼軍士卒遠望過去,只見宋軍如潮而來,聲勢浩大!但是對方似乎並不急於進攻,馬軍繞城窺探,步軍在後頭則列陣歇息。不過他們都知道,此時不打,乃是在蓄力,一旦敵軍站穩腳根,惡仗就來了!

    耶律骨曾經追隨蕭合達反夏,也算是身經百戰的將領。他在城頭上窺見鄜延軍俱是輕裝而來,且以步軍為主,馬軍極少。便猜測著他們肯定是前頭連夜趕路,從綏德方向過來的。走了一夜,此時必定滴水未進,粒米不沾,人困馬乏!趁其立足未穩,我先擊之!

    說幹就幹!

    他當即將城中馬軍兩百餘騎集中起來,又派出一千精銳步兵接應。放了吊橋,開了城門,馬軍疾馳而出!

    轟鳴的蹄聲驚動了正在原地歇息的鄜延將士們,士卒紛紛大呼「敵騎來襲!」

    這些有著豐富實戰經驗的步兵們見到騎兵奔來,並不逃竄!他們已經初初結成陣,所以不必再考慮,取了背上長弓,搭箭上弦,便準備射殺!

    時徐江正率百十銃騎繞城窺視城防,聽得士卒呼喊,急急回馬。剛繞過城角,便瞧見一夥馬軍往步軍大陣衝去!

    「找死!」徐五一聲怒吼,拍馬往前。他這一百餘騎,雖是銃騎,但此時五眼銃還掛在鞍上,也未曾填藥裝彈,倉促之間也不容你準備。騎兵們紛紛拔了馬刀,揮舞著朝敵騎衝去!

    那出城的遼軍騎兵見旁刺裡殺出敵騎,逼得繞道轉向,遠遠離開西軍步兵陣,跑出大段距離之後,才重新回頭列陣。此時,徐洪率領的銃騎正以全速殺來!遼騎也不懼,執刀在手,左右一望,聽得軍官發令,即催動戰馬,一往無前!

    那些「步跋子」解除了警情之後,都伸長脖子眺望騎兵,眼見兩軍對沖,紛紛高聲吶喊助威!一時之間,聲如雷動。直衝雲霄!

    徐洪雙眼圓瞪,呼嘯的風聲在耳邊作響,他在馬背上俯下身子,緊攥著刀柄。眼前人影一晃,他手中戰刀猛力撩起!也不管這一刀是否砍倒,馬上轉身又一刀劈下!眨眼之間,兩軍已分!鋼鐵的碰撞,血肉的交織!

    遼騎一合之後,正待要回,忽聞城上號角作響,乃是收兵信號。原來。耶律骨見敵騎迅速回援,敵軍步兵又初初成陣,知道已失先機,戰下去。徒勞無功,因此下令收兵。遼騎回歸,徐洪也不去追趕。看著他們衝進城,步軍隨後壓著,退入城門。拉起吊橋。

    「大帥!我軍雖來得突然,但敵軍並不見亂象,這城上守備井然有序,卑職愚見。還是等主力趕到,再行攻城。」一統制官提著帶血的戰刀說道。

    徐洪使勁喘了幾口。將刀身上的血在鎧甲上兩面一擦,還刀入鞘道:「嗯。確實如此。」

    當下,傳了命令,分兵去把各處設置障礙,禁絕交通,部隊原地休整,保持警戒。等主力趕到,再行紮營。

    他們在準備,遼軍也沒有閒著。巨弩搬了上城頭,箭矢堆積如山,不但所有將士出動,連城中的男丁也被徵調起來,協助軍隊搬動物資,作後勤保障。耶律骨也緊急召諸將相商,都認為,宋軍此來,必然是有備。唯今之計,只能是堅守待援。夏州有蕭部署的主力,石州也有兩萬兵馬,最遲,明天也能趕來增援,問題應該不大。而且,此時,守軍也發現,來犯的西軍兵力並不是想像的那麼多,以城中兵力,足以應付。

    但這種想法,在晌午之後,被徹底改變了!

    鄜延軍的主力在這天晌午時,便源源不斷地開到銀州城外。原本還保持陣形原地休整的前頭部隊,已經撤離,動手安營。

    徐洪詢問後頭劉子羽負責押運的物資和軍械,得知,就在主力後面不遠。但是,因為道路難走,再加上裝備巨大,其行進速度非常遲緩,再快,也得是前天上午的事了。

    徐洪聽了,也只好下令全部安營休整,養精蓄銳。是夜,為防遼軍摸營,徐洪親自佈置巡視,一直忙到深夜才睡。

    可躺在床上,這位戰功顯赫的大將卻怎麼也睡不著。只好披衣起來,出了帳,在營區閒走。頭頂一彎殘月,也不見幾顆星星,將士們勞累多時,已然睡熟。

    堂弟來的命令,說是完全配合劉光世的作戰計劃。這徐洪倒也是願意的,畢竟契丹人太過囂張,在他防區之內弄出血案,不報這仇,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弟兄?以後如何統兵?但是,旁的不敢說,以鄜延軍的兵力和戰力,掃蕩蕭合達足以!更何況,還有向來在西軍中執牛耳的涇原帥司配合作戰!這兩路夾擊,蕭合達注定完蛋!

    劉光世選擇蕭合達為目標,也是避重就輕之意。如此一來,我們把仗打了,堂弟只怕還是回不來啊!他說是金軍必定食言,且不說此議存在變數,就算金軍真不來,以西軍的實力,抗擊遼軍怕是也沒有問題!

    這麼一搞,我們打下的軍功,也有劉光世一份。戰後,他在朝中只怕更得信任,老九要幾時才能重返軍中?聽說王彥的部隊已經被劉光世吞併了,如果老九再不回來,這西軍怕是要被劉光世禍害個夠!

    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想著明天還要攻城,徐洪便強撐著去睡下了。

    次日一早,他醒來便問劉子羽是否到達,探子回報,說是還有二十多里路。這麼一算,要開戰,也得是下午的事了。

    徐洪知道急也急不得,便去關注遼軍有否來援。其實,耶律骨送出的消息,已經到了夏銀之間的石州。石州有兩萬駐軍,可惜不得蕭合達命令,未敢來援。

    半上午時,劉子羽終於到了。因道路實在難行,一些險要的地段,鄉勇士卒們不得不單純靠人力來運送裝備,所以一百多里的距離,才走了這麼久。徐洪也不責怪,立即下令準備攻城!

    驚聞此刻的耶律骨奔上城頭時,已經看到西軍在架設砲車。當年宋遼兩軍伐夏,他也是參與者,知道西軍器械精良,遂不敢大意,一直在城頭坐鎮。只見敵軍行動十分迅速,未至晌午,城外已經架起巨砲數十座。再看宋軍營區,已經有瞥見那高聳的鵝車等器械。

    「頂住就是勝利。」耶律骨對自己的部將們說道。

    就在此時,有一俾將突然手指宋營方向道:「統軍你看!徐字旗!」

    耶律骨順勢望去,果見宋軍營中升起了帥旗,他雖然不識得漢字,但聽「徐」這個姓,眼皮也不禁跳動了幾下。來的,怕是鄜延大帥,徐洪。聽說他是徐衛的堂兄,以善戰聞名,尤其是攻堅!這幾年,他幾次深入女真腹地,一度打到大同府周邊,威名赫赫啊!

    「便是徐洪來又怎地?銀州城池雖小,卻極其堅固!再說,我們還有巨弩強弓!我倒要看看,他徐洪會填多少人命進來!」這話,既是在鼓舞自己,也是在鼓舞部下。

    話音方落,忽見前方騰起一個黑點,而後,迅速落下來!

    「統軍小心!」部將們紛紛喝道。耶律骨坐於城上,不為把動,眼睜睜看著那黑點呼嘯而來!結果,這顆石彈落城護城壕前十多步遠的地方,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這是敵軍在試砲!一旦調整了射程,估計就要開始砲轟了!

    「統軍,敵砲擊在即,還是下去吧。」部將們都勸道。

    耶律骨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站起身來,吩咐道:「敵軍若發砲,城上士卒只管避於女牆之下。聽說西軍每每攻堅之前,必施砲擊,有時甚至砲擊數日!我們要有這準備!知會城中軍民,避敵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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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章

    九月,秋風漸起。

    收穫的時節已過,忙完了農活的漁人們有了更多的時間下水捕魚。涪江水面上,時時可見往來穿梭的漁船。健壯的漁夫用力搖著櫓,口中唱著歌,悠然自得。船過鷺嶼洲,瞥見島上那位官人今日卻不釣魚,獨自一人,背負雙手,長身立於岸邊。漁夫見狀,大聲問道:「官人今日怎不釣了?這時的魚最是肥美!」

    徐衛看著他,點頭一笑,並不答話。漁夫也不再多問,逕直搖著船走了,留下陣陣歌聲,隨著那水波盪開。紫金虎現在是真沒空釣河上的魚,他撒的長線上,魚已經在咬鉤了,他得先這條魚扯起來。

    看著水中的倒影,早已經不是當初的白面後生。來到這個時代二十多年,自己一直很忙,忙了些什麼,現在想起來,似乎很多,似乎又沒有。率領一班弟兄,打了多年的仗,終究是為了什麼。從前沒有時間去考慮這個問題,遷居四川這麼久,他想得多一些。最近得到一個結論,這二十多年征戰四方,原來只幹了一件事情。

    不必說什麼保家衛國,守土安民這些大話,其實就是在保趙氏。從趙桓、趙諶、到如今的趙謹,甚至還要算上已經辭世的趙佶。自己也算是四朝元老了。但是,又怎麼樣呢?自己來一趟,就為了這些?就為了作個柱國忠臣,青史留名?而且看這樣子,人家還不一定讓你青史留名,就算留了,也還說不定是好名還是惡名。

    保了二十多年的趙氏,換來的回報看似不薄。地位、財富、名望、權力都有,但是這一切,都不是你自己的東西,是皇帝賞賜給你的。而且你沒有所有權,只有使用權,甚至沒有七十年的權限,任何時候,皇帝想收回就收回。到時,你一無所有,有可能連這條命也不是你自己的。

    到這時代走一遭,就為這個麼?

    人活在世上,不能這麼活,得體現自己的價值,否則與草木何異?怎麼體現自身價值?打個比方,當爹,你撫養培養好自己的子女,使其成人成才,這體現價值;為人子女,你孝敬父母,使其有所養、有所依、有所樂,這體現你的價值;作為社會的一員,你創造財富、推動公益,這體現你的價值;當一個老千,你設局贏到巨額金錢,這體現你的價值。

    作為一個穿越者,只有一條能體現你的價值。那就是改變歷史。

    而改變歷史,不是說你僅僅保護漢家江山,或者趙家江山免受異族踏踐侵略就算。你還得盡你所能改變這個時代許許多多的事情。放在自身則言,怎麼樣使地位、財富、名望、權力擁有「所有權」,而不是讓人隨心所欲,想剝奪就剝奪,這就是改變歷史。在保全了自身的情況下,還能讓你身邊親近的人也得到好處,這也是改變歷史。當然,最理想的狀況,是在保全自己的情況下,又能讓所有人都得到好處,那你就徹底改變了歷史。

    人,就應該這麼活,我,就應該這麼活。

    「爹,河風大。」身邊響起女兒的聲音。徐衛扭頭看去,只見徐嫣抱著一件披風,替自己披在了肩膀上。看到女兒,徐衛想起剛才當爹的價值。嗯,等把線收回,魚釣起來,就得加緊把這價值體現了。

    「這段時日你們都陪著我受罪,委屈了。」徐衛笑道。

    「女兒倒不覺得委屈,入了川,到了射洪,爹娘和弟兄姊妹天天在一處,這在從前只是奢望。」徐嫣笑道。

    徐衛聽了這話,問道:「那你願意一直過這種日子麼?」

    徐嫣一時不答,良久,方才道:「父親是蓋世英雄,不會困居於這小島之上的。早早晚晚,還要回陝西去。」

    徐衛聞言大笑:「哈哈!走罷,我倒是不打緊,可別把你吹涼了。」語畢,父女兩個同投房舍而去。

    銀州

    這座規模不大,但卻較為堅固,城防設施也比較完善的城池,已經在鄜延軍的砲擊下變得千瘡百孔。守將耶律骨對西軍的瞭解是對的,西軍攻城之前,每每施以砲擊,即摧毀城防設施,也打擊守軍士氣。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鄜延軍的砲擊如此猛烈!

    上回宋遼兩軍聯手伐夏,遼軍打的主力,西軍只是去幫幫忙,所以沒有把家底都亮起來。威遠砲,這回在銀州是頭一次出現在遼軍面前。這種拋石機,放在後世來看,十分簡陋且粗糙,但是,在這個時代,這是一種大殺器,是一種了不得的進步。同樣運用槓桿原理,但是由人力改成了配重,不但減輕兵員壓力,更大大增加了射程和威力。西軍依賴它得以攻無不克,無堅不摧。

    耶律骨自認為,他從前是夏將,對西軍是瞭解的。砲擊嘛,就是扔石頭唄,有什麼稀奇?無非就是破壞城上的敵樓角樓,摧毀城內的民居,主要是破壞城防和打擊士氣,能造成多大的傷亡?

    可他沒想的是,四十多座巨砲,輪番轟擊。所拋射的,也不是石彈,而是火彈!也不是燃燒著的火彈,它會爆炸!那巨大的聲響,簡直可以摧毀任何堅強的意志!那猛烈的爆炸,往往使城時的民居一砲而塌!

    而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城中守軍的戰鬥意志迅速崩潰!在一片轟鳴的爆炸聲中,城上士卒縮於女牆之下,絲毫不敢動彈。城中的軍民百姓皆奔走驚呼,死傷慘重!之前不是下令避敵砲擊,不可四散走動麼?那些駐紮在此的金軍降兵不是還事先提醒過,西軍火器兇猛麼?沒用,震天雷一響,全傻!

    砲擊之後,鄜延軍蜂擁而上,耶律骨雖然命令守軍拚死反擊,奈何他的部下已經是驚弓之鳥,鄜延士卒都攀上城頭了,還有操作巨弩的士卒忘了發射!防守城門的部隊一瞧見鄜延軍來了,堆人牆去堵門,人家根本不用破城錘,就跟那兒刨坑埋火藥,一聲巨響,厚重的城門給炸裂半扇!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2 17:19
第八百七十一章

    兩天破城,這個速度之前有沒有不知道,但自徐衛重建西軍以來,絕對算快的。誠然銀州城小,守軍兵力也不多,但砲擊以後,鄜延軍一鼓作氣破了城防,進城之後,投降的守軍還有將近三千人,這個戰績還是拿得出手的。

    「大帥,石州的遼軍在集結,據信,應該是要向我軍進攻。何重他們已經在道路隘口布了防,若是快,今天下午敵軍就可以趕到。我軍是不是立即向西推進?」

    銀州街市上,十數名文官武將簇擁著徐洪前進,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將士們紛紛避讓。這些傢伙幾乎沒有一個空著手的,帶滿了繳獲的戰利器。

    「這是自然。」徐洪點頭道。「但不是去阻擊什麼援兵。」

    「大帥的意思是……」部將不解地問道。沒等徐洪回答,他又自顧言道「進攻石州?」

    徐洪神情冷峻:「不錯!將這裡的降兵都帶上,我們下午就向石州推進!打下石州,再往夏州打,去端蕭合達的老窩!」

    「可是,石州遼軍正在集結,我軍就算要進攻,是不是也要等到將這股援軍擊潰?」

    徐洪大搖其頭:「甚麼援軍!要說援軍,也是去救援夏州,與我何干?」

    一眾戰將聽了主帥這話,仔細一琢磨,得出道理來。擔負進攻夏州任務的,是涇原軍。多年來,涇原軍一直執西軍牛耳,倒不是說涇原帥司的戰力就一定是最強。戰績就一定最輝煌,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一直以來,涇原軍的兵力雄踞陝西諸路之上。最多時,西軍中傳說涇原有馬步十萬!

    如今的涇原大帥徐成。是當年涇原老帥徐茂之孫,徐原次子,又曾經在其堂叔徐衛的軍中歷練,如今扶了正,無論人脈、能力、聲望,那都是沒得挑的。他親自出馬,率領涇原健卒,恐怕夠蕭合達頭疼的。石州兵馬集結。並不是來增援銀州,而是去救援蕭合達!

    想明白這一點,諸將大振!有人道:「這地盤,原是徐宣撫相公借予蕭合達立足的。如今既然撕破臉皮,那我們就得討回來!」

    「不是這話。」徐洪道。「也可以這麼說,但是,最主要的。遼軍的主力,集結在東南兩線。我們正好夾在其中。必須盡快解決蕭合達,否則,一旦遼軍兩線回援,我們處境就不秒。」

    「不是還有女真人麼?只有少帥掃清金軍渡河障礙。女真人就可過河助戰。到時,遼軍再多。又何足懼?」

    「女真人?我這輩子最不信的就是女真人。」徐洪說完這句,大步往前走了。留下一群面面相覷的部下。怎麼?聽經略相公這言下之意。女真人靠不住?不能吧?這好歹是兩國締結了盟約的!當年雖說宋金也定了盟約,但女真人滅了遼國之後就翻臉,但這回盟約還沒履行呢,臉就能翻了?

    鄜延文武們大多不信,雖說他們很多都跟女真人生死搏殺多年,仇深似海,但是契丹人跟女真人的仇那是非得要你死我活才能化解得開的。現在打契丹,女真人能不出力?不過說來說去這事也真有些糊塗了,打女真、打黨項、打契丹,我們這是縱橫四海呢?怎麼誰都打?

    不過,現在可沒空讓他們去想明白,當天下午,鄜延軍裹著幾千降兵鋪天蓋地襲往石州。還真讓徐洪說中了,一路上,根本沒有遇到抵抗和截擊,因為只隔著幾十里路,前頭部下沒到傍晚就趕到了石州,一看,空城!城中一個守軍沒有,就留下一城惶恐的百姓。還有人在門前寫個牌子,「世輔官於此,良民免屠」。

    鄜延軍進城的官兵一問,啥意思?結果才知道,現在大宋神武左軍的大將李顯忠,當年叫李世輔,在石州任過職。這些人是希望有這層關係,宋軍進城以後,不要屠城。官兵們不禁暗笑,真要屠城,你掛個牌子就能免了?

    徐洪主力不入石州,就在城外宿營休整,次日一早,大軍便直奔夏州而去。如果一切順利,那又將是西軍的一個奇跡。十天之內,甚至可能用不到十天,就橫掃三州,絞滅蕭合達勢力。這口氣可出得太順暢了!

    但事實,卻不容樂觀。蕭合達一收到西軍「進犯」的消息,就知道大事不妙,這是徐宣撫的軍隊來報復了!先拿他開刀!所以他壓根沒想過什麼逐城據守!他心知銀州太靠近邊境,一打起來準保不住,所以不等鄜延軍打到石州,先把兩萬部隊撤回夏州老巢。

    正在此時,他派出去阻擊徐成的部隊,讓涇原軍打了一個落花流水。經此一挫,蕭合達再不作他想。城裡集結精兵,城外,紮下兩座大寨,並緊急向興慶府的蕭朵魯不求援。

    蕭合達對自己的部將說了這樣的話,當年我起兵反夏的時候,也自認為兵精將勇!根本沒把夏軍放在眼裡!可進攻受挫,夏軍強力反撲!可就是這樣精銳的部隊,在徐宣撫大軍面前也是不堪一擊!

    就不說夏軍了,金軍夠強吧?這一二十年你們幾時聽過金軍擊敗西軍的消息?西軍在徐宣撫的統率下,兵強馬壯,器械精良,誠不可與之戰。我們現在,只管堅守城池大寨,等蕭總管派出精銳之師來,才可與西軍爭雄。

    涇原大軍在三岔口大敗蕭合達所部後,徐成心裡很著急,火速攻往夏州。他為什麼急?首先,蕭朵魯不在南線,也就是陝西邊境上,集結了重兵,主要是在西平府,也就是原來大宋的靈州。此外,在鳴沙,應理兩地,也有相當規模的部隊。而這一帶,直面徐成的老家,涇原邊境,尤其是當年從黨項人手裡奪來的威州,首當其衝。

    他攻得急。便是希望蕭朵魯不急調這些地區的部隊趕來救援。到時,他與五叔徐洪會師,足可與之一戰。

    所以,涇原軍行軍神速。蕭合達從三岔口潰下來的敗兵剛竄進大寨,涇原大軍後腳就到。徐成眼見蕭合達如此陣勢,便知他決意堅守。蕭合達原是遼將,素以善戰而聞名,這城池且不說,兩處大寨扎得頗有章法,中有交通,互為響應。若攻其一處。另一個可以支援,若分兵去攻,則絕難奏效。

    但是,不要忘了。徐成是徐衛的堂侄。而且是徐家第三家裡,最受徐衛器重的一個。在他升任涇原帥以後,涇原軍得到了極大的補充,這主要是指裝備方面。此次北上作戰,徐成的大軍攜帶了足夠的火器。

    他並不像他的堂叔徐洪那樣帶了幾十座威遠巨砲。他帶的,是大量的飛蝗箭、奔雷箭、震天雷,還有就是裝備了一千支五眼銃的突火騎。因此,他盯上了蕭合達的兩處大寨。

    夏州。於黨項人來說,大概可以算是「龍興之地」。早在唐僖宗時。黨項部首領拓跋思恭就被朝廷封為夏州節度使,因平黃巢起義有功。一度收復長安,被賜姓李,封夏國公。從此,李思恭及其李姓後代就成為當地的藩鎮勢力。

    到了本朝,太宗皇帝趙光義削藩鎮兵權,將李氏親族一鍋端到東京汴梁,準備根除這一西北割據勢力。當時黨項首領叫李繼捧,他不足道,但他有個族弟,叫李繼遷。此人很有些心思,志向亦不凡,知道到了東京,那肯定是回不來的,縱使不被殺,也沒了往日的風光。因此藉故逃離,遁入茫茫草原。

    大宋朝廷當時對此並不以為意,但李繼遷很有些政治頭腦。與他逃難當地的許多豪強聯絡結親,勢力逐漸強盛。後來,李繼遷誘殺大宋銀州守將曹光實,並佔據銀州,又攻破會州,與大宋決裂。並同時向遼國請降,契丹人封他為夏王。此後,李繼遷接連向大宋發難,又是截奪宋軍糧草四十萬,又發兵包圍靈武城。

    太宗皇帝大怒,派五路大軍擊夏,皆敗北,沒一路成的。當然,這在西軍歷史上是不太光彩的。宋太宗死後,真宗繼位,為了息事寧人,割夏、綏、銀、宥、靜五州給李繼遷,事實上承認了西夏的獨立。

    後來,李繼遷相繼攻陷大宋的靈州,改名西平府,又攻陷涼州,改名西涼府,宋軍缺馬,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他的兒子,叫李德明,他的孫子,叫李元昊……

    所以,不難看出,夏州是西夏政權的發祥地。蕭合達敢據此處反夏,那叫有恃無恐,夏州城池大,城防堅固,一應設施完備。他自信可以抵擋住西軍的進攻。為了不完全陷於被動,又為了安置守城過剩的兵力,所以在城外紮下兩座大寨。

    是夜,月黑風急。夏州城在城外兩處大寨的映襯下,猶如一座蹲立於曠野之中的巨獸,張牙舞爪。奔走半日的石州駐軍已經睡下,大寨中,除了零星幾堆火之外,便只有偶爾往來巡邏的士卒穿梭。

    六里地外,是涇原軍的大營。蕭合達立在城上,夜風吹得他戰袍獵獵作響,他卻紋絲不動。映入眼簾的,是涇原軍宏大的軍營。營中的火光,幾乎映照得半邊天都泛出紅色。西軍來勢洶洶,直將自己作為打擊目標,警示大遼的用意非常明顯。

    其實,早在去年,自己就建議蕭總管,不要與陝西摩擦挑釁。如與大宋鬧翻,對大遼的復國大業而言,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可是,蕭總管聽不進去,再加上事態逼迫,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

    當年,自己身陷困境,走投無門。是徐宣撫相公施以援手,誠然,徐宣撫這是有他自己的利益考量,但也確實拉了自己一把。實在不願意跟他在戰場上兵戎相見。不僅僅是因為情義,更多是因為,西軍是一個可怕的對手。這支軍隊二十年來不停地的攻伐,造就了一大批能征善戰的將佐和無數悍不畏死的健卒。徐宣撫前控六路之師,後據四川之財,其鋒不可掠。

    現在雖說他不在任上了,可西軍不會因為離開了他。就變成一群膿包。再說,誰敢保證徐宣撫不會重新上台?此次西軍來犯,若是我方敗了,可能還好說。西軍得勝,出了惡氣,興許班師而還。若是我方勝了,大宋朝廷把徐宣撫搬出來,到那時,紫金虎雷霆之怒,復興大遼的偉業……

    「唉,此時笑的。該是女真人吶。」城頭上,蕭合達一聲長歎。

    他在這裡長吁短歎,可他目下的對手徐成卻沒有閒著。在涇原軍大營帥帳之中,這位年紀比徐衛還大兩歲的「少帥」兩眼放光。拳頭不時揮舞,大聲講述著。下面,整整齊齊坐著兩排全副武裝的涇原戰將。

    「今夜起風,是天助我涇原軍成功!我們有足夠的火器,問題只在一個。距離!我們射程最遠的八牛弩,過重,派不上用場,神臂弓也不行。所以。只能依靠飛蝗車,奔雷箭!白天我們已經察看了地形。萬事俱備!」

    「但是大天王最新章節!我軍新來,蕭合達也是沙場老將。他必然防著我們摸營。所以,你們方才說的聲東擊西是對的!我的意思,佯攻距離我們最近的西營!這事我派突火騎去,就在他營外奔馳開火。此外,軍中帶著十多門飛火炮,都拉出去,照著他西營轟,打不著沒關係,嚇嚇他。等這邊鬧夠,偷營的部隊才摸上去,注意距離,不管是飛蝗車奔雷箭,任意發射!這叫先聲奪人!我先打壓他士氣!等鄜延徐經略到了,這兩座大寨,只能付之一炬!」

    徐成唾沫橫飛地說罷,諸將頻頻點頭。佯攻距離最近的西營,反去偷襲距離稍遠的東營,這僅是聲東擊西,還是出其不意。倒不在乎能給蕭合達造成多大的損失,嚇他才是真的。

    只要等鄜延徐五經略到了,莫說這兩座大寨,便夏州城,也不在話下。打到這份上,還怕蕭朵魯不不來援?

    「經略相公,蕭合達不足慮,他手底下的人馬不過是西夏殘餘。而蕭朵魯不的遼軍才是精銳。當初我們與遼軍並肩作戰,弟兄們都見識過契丹人的剽悍。倘若他大舉來援,必有惡戰!」

    「不錯,卑職對契丹的騎兵印象深刻。十幾年前的女真鐵騎,也有這般模樣!」

    徐洪看了一眼兩個發言的部將,冷笑道:「女真鐵騎?金賊的『鐵浮屠』讓我們打得不成軍了。拐子馬,也讓西軍狠削了幾回,算得甚麼鐵騎?遼軍騎兵確實驍勇,可我的騎兵也不是擺著看的。到時候,本帥不管是兩軍對陣,還是奔襲穿插,定要與他較個高下!」

    眾將聽了這話提氣,但帥司一名參議此時道:「經略相公,此番是劉宣撫下的令,我們何必如此賣命?打毛了契丹人,又與我們有什麼好處?他劉宣撫坐鎮興元,遠離前線,我們涇原軍是處在邊境上,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一頭是遼軍,一頭是金軍……」

    此言得到了許多將領的附和,看來,徐成是把九叔的命令吃透了。所以,涇原文武官員們沒有誰對金軍抱有幻想。

    徐成聽了,也歎一聲,坐下去:「這是沒奈何的事。朝廷要這麼搞,我們有什麼辦法?且不說我們,徐宣撫都被朝廷那幫人逼得辭了職。現在,聽說在四川作漁夫。朝廷還不放過他,派人監視!這是要逼死叔父啊!」

    這話出來,涇原將領們的反應倒不如鄜延同袍們強烈。首先,涇原軍和熙河軍一樣,是西軍中最具「私軍」性質的部隊。徐家三代,徐茂、徐原、徐成,都出任涇原帥,經營日久,徐衛對涇原的影響,相較而言,比其他路要小。

    「唉,這是奸臣當道,忠臣蒙難。連徐宣撫也不能倖免。」

    「我看也不至於,徐宣撫是什麼人朝廷還不清楚?那是能輕易動得的麼?再說,徐宣撫有什麼罪過?有什麼過錯?如此行事,就不怕西軍上下寒心?還要不要我們戍邊禦敵了?」

    徐成聽了一陣,才道:「行了,我等就不必妄議朝政了,由它去吧。現在時辰還早,讓士卒歇息一陣,養足了精神才好辦事。你們也下去,等我命令一下,即刻出發!」

    眾將起身,拜退。

    部屬們走後,徐成單獨留下了一個親信。涇原經略安撫司參議軍事,孫伯望。此人五十多歲,原是渭州華亭縣的一個讀書人。久試不第,投到徐原麾下,一直受到器重,因功,徐原替他謀到了出身。但凡徐成升帳,在場部屬一水戎裝戰將,獨此人長衫紗帽,另具一格。

    那孫伯望一手負於背後,一手捋著長鬚,神情從容,目光卻透著一股深沉。

    「少帥,女真人是絕計不會出兵的。我們早晚要退,又何必如此認真?」

    徐成搖搖頭:「先生有所不知,這是不想落人口實,到時候打嘴皮官司。劉光世命令我進攻夏州,我就全力去作,左右蕭合達不在我眼裡。我如何不知道金軍定然失信?九叔在命令中說得清楚,這戰局,早晚要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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