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宋閥 作者:宋默然(已完成)

 
uuuuuuuuuu 2012-9-5 19:16: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2 392058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5-31 09:33
第八百二十二章

    雖然徐良和折彥質矛盾日益加深,兩人從最初的貌合神離漸漸發展到公開對立,但誠如徐衛所想,他兩個畢竟還都是主戰派大臣,儘管互相之間齷齪不斷,但在抗金這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還是有一定的共識。

    他兩個都提出了今後對金的軍事方針,大臣們也為之爭論不休,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繼續加強軍備。軍備怎麼來加強?無非就是整編、訓練、充實糧草軍械,廣選良將軍官這之類。

    談到整編,就不能不提一下現在大宋軍隊的情況。眾所周知,大宋擁有五十萬精兵這種說法已經流傳好些年了,但這只是一個大致的情況,詳細是怎樣,誰也清楚。尤其是西軍到底有多少兵力,朝廷一直不知道準確數字。

    而且,南方的宋軍部隊都按照朝廷的指示進行了整編,依次是折家所轄的神武前軍、劉家所轄神武左軍、趙鼎所轄神武中軍、以及韓岳所轄神武後軍,只有西軍仍以某路經略安撫司所部稱之。

    折彥質提出,宜命西軍改編為神武右軍,並派員前往西軍中協助整編,並帶回軍籍本冊。其實他的用意非常清楚,那就是要摸清西軍到底有多少兵力,掂掂徐家軍到底幾斤幾兩。徐六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卻也無法反對,南方諸軍都整編了,獨留了一個神武右軍的番號,其實就是給西軍準備的。

    當初朝廷之所以要整編全**隊,就是為了統一號令,讓全國的軍隊都聽從朝廷的節制。為此,特意設立了「御營司」,作為全國最高軍事統轄機關。但是,實際操作起來又不是這麼一回事。無論是西軍,還是南軍,都有其自身的歷史淵源和派系,統兵官也是各有山頭,要整合他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這幾支軍隊分駐各地,一旦打起仗來,哪容中央從容的調動佈置?

    所以,御營司只是一個擺設,後來「御營使」一職乾脆長期空缺。折彥質在提出讓西軍整編的同時,也建議重設御營司,在五支軍隊的番號前面都加「御前」二字,以示天下之軍俱為王師。

    對於這個意見,趙謹的態度很曖昧。在他看來,弄也行,不弄也行,無非就是給西軍一個正式番號而已。至於御營司,你就是設了又怎地?幾路宣撫使大多帶「便宜行事」權,御營司怎麼節制指揮?

    但是,在朝中贊同此議的大臣卻不少。在這些文臣看來,折相此時提出此議,是非常及時的。為什麼呢?因為天下漸趨太平,估計是沒什麼大仗要打了,這既然不打仗,當年一些權宜之計就應該撥亂反正。挑明了吧,昔年為了抗金,不得已,擴充武臣的權力,抬高武臣的地位。現在不打仗了,是不是應該一切恢復原樣?

    他們認為,麟王此議,是要準備整頓軍隊,消除特權,所以大力贊同。但反對者同樣很多,他們極力反駁了今後不打仗這個說法,且不說宋與金,宋與遼之間關係微妙,戰爭的威脅仍然存在,單說河北還在女真人佔領之下,這戰爭就不能說結束!

    注意,他們反對的,是認為「天下太平」這種說法,並非反對整編軍隊。而作為次相的徐良,在此事上也不好表態,因為西軍領袖是他堂弟。最後這事還是定了下來,因為徐六考慮到,只是改個番號而已,清點兵力而已,並不會影響到徐衛什麼。

    只是在派誰去川陝傳達詔命,協助清點這件事上,兩位宰相分歧很大。徐良打算派知諫院孫式前往,孫式就是當初的武康知縣,太上皇趙桓昔年在黃潛善等人的謀劃下,企圖復辟,徐良從葛嶺逃脫之後一路向北,進入武康縣境,得此人幫助,方才順利抵達趙鼎的宣撫司。事態平息,徐良高昇之後,也提拔於他,自然,他就成了徐良的人。

    而折彥質打算派兵部員外郎楊復前往,楊復之前是軍器監,在折彥質還作樞密使時關係就很好,麟王拜相,他自然而然地投歸麾下。

    雙方相持不下,徐良都打算讓步了,因為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無非就是往興元府走一遭,傳達個命令。九弟在川陝經營多年,你就算是個欽命大臣又能怎樣?老九還能讓你牽著鼻子走?

    這一天,散朝之後,皇帝把首相次相都召到「勤政堂」,徐良正打算向皇帝提出,就派兵部員外郎楊復前往川陝,卻聽皇帝道:「近日朝中為派員前往川陝協助整編一事爭執不下,兩位賢卿所提人選,本來也無不可。只是知諫院孫式性情耿直,處事難免不夠穩妥。這太原郡王是國家干城,倘若派他去,萬一言語上有什麼衝突和誤會,豈不生事?」

    「這兵部員外郎楊復,之前是軍器監,軍旅事本也熟悉,但他品秩過低,若使為欽命,亦恐太原王不快。朕思前想後,有個人選,兩位卿家聽聽如何?」

    折徐二相聽了這話,心中狐疑,又不好當面說,便都點頭,請皇帝示下。

    「翰林學士范同,是政和年間的進士,又曾出使過金國,閱歷豐富,處事沉穩有章法,派他去,必能圓滿。」皇帝笑道。

    范同?一聽這個名字,首相次相心裡雪亮。范同既不是徐良這邊的,也沒有追隨折彥質,但是他在朝的官卻當得穩穩當當,而且屢有提升,之前還在太常寺供職,一轉眼地都成翰林學士了。

    這要得益於他走對了門路。當年,劉延慶還在世時,曾經作過御營使,當時范同在他衙門裡作幕僚,因此有舊。後來劉家崛起,他的行情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了。皇帝莫名其妙地提出這麼一個人選,恐非出自聖意,估計是劉皇后吹了枕邊風。

    徐六突然想起,之前朝中為爭論是不是該休改大政方針,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和金國議和,這位范同就曾經力主和議。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1 09:44
第八百二十三別來惹我!

        皇帝已開金口,折徐二相又沒有共識,因此這事就算定下來了。當兩們宰相都以以那就這麼地吧,讓范同去川陝,卻聽皇帝又道:「范同代表朝廷去川陝,協助太原王整編西軍,這宣詔該是內侍去,主顯朕對太原王的親近愛護之意。」

        折彥質和徐良都默不作聲,以此來表達對這事的不滿。如果單是宣詔,派內侍去那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你此時讓內侍去川陝宣詔,說不得要與范同同行,用意是什麼那還用說麼?他兩個都相信,這肯定不是皇帝的意思,皇帝也想不到這裡去,只有中宮那位才會花這些心思。

        見首相次相都不言語,趙謹也有些不自在,乾笑道:「朕想來想去,讓沈擇去一趟如何?」

        徐良嘴唇一動,似乎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折彥質見他不作聲,便道:「聖上,這內侍不參政是祖制,昔年道君皇帝作用宦官,生出多少事端來?」

        趙謹點頭道:「這是自然,派沈擇去只是宣詔,不涉及旁事。」他這麼說,兩位宰相也不好阻擋,遂都未提異議。

        次日,便任命翰林學士范同為川陝宣諭使,前往川陝協助太原郡王整編西軍,又命內侍省都知沈擇同行,啟程前往興元府。徐良自然是親書一封,快馬加鞭提前送往徐九處報信,好叫他有個準備。徐衛收到信後,也沒太當回事,來就來罷,不就是改個番號麼,清查一下兵力麼?沒什麼大不了的。至於六哥在信中提到的朝廷有可能要重設御營司一事,他也認為這不過是個過場,川陝遠離中樞,西軍永遠不可能直接聽命於中央。

        這邊范同和沈擇同行,一路不緊不慢趕往川陝,到興元府時,已經快到十月了。因為他們是走的成都這個方向,所以進入興元府地界後,沒急著往府城趕,而是在離興元府不遠的西縣住下,專門停了一天。結果,卻不見有人來迎,范同於次日悻悻地進入府城,川陝宣撫處置司派了一個干辦公事來迎接,安排他們在館驛住下。

        按說,沈擇是負責傳達詔命的,一到興元城就應該前往宣撫處置司衙門宣詔,但他聽從范同的建議,暫時沒有去,而是等在館驛裡。等什麼?等看看徐衛曉不曉事,會不會來拜會。

        結果,徐衛他兩個呆在館驛裡不出來,也猜到幾分,便派了宣撫處置司的參謀軍事馬擴前往拜會。這在太原王看來已經是很給面子了,馬擴是他的左膀右臂,又官拜參謀,雖然是幕僚,但人家是三品銜。

        興元館驛裡,因來了欽命大臣和天子近侍,驛丞自然是小心侍奉,按最高規格接待。可這兩位天官卻極難伺候!興元府說起來是宣撫處置司所在地,幾乎可算是川陝道府了,條件也還不錯,但畢竟比不了杭州的繁華和富庶。范同和沈擇住進去,橫挑豎揀,住處又不行了,飲食又不對了,反正驛丞沒少挨罵。

        等級到馬擴奉命前來拜會時,驛丞剛被范同叫去罵了一個狗血淋頭。原因就是,對范同和沈擇的接待規格自然是按最高標準,但他們的隨從就不能這樣了,館驛按的是普通標準,住也是兩人一間,這惹怒了范翰林。。。。。。「那位欽命大臣說了,他的隨從要按咱們川陝的知州規格接待,吵著要重新安排呢。馬參謀,您看?」驛丞苦著臉問道。

        馬擴是眼睛裡不揉沙子的那種人,一聽這話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什麼玩意?你是欽命大臣也就罷了,你的隨從不過就是些挑擔背包的,知州規格?下輩子投個好胎吧!遂對驛丞道:「不必理會,照規矩辦事,人在哪?」

      「小人給參謀官人帶路。」驛丞在前道。馬擴遂在他引領之下,過了前堂,一直來到館驛東北角的那處最大最安靜的院落,驛丞遙指范同所在房屋,馬擴看仔細後,自往上去。范同住的是二樓,因此經爬一段樓梯,那木梯本來就不算寬,馬擴上了年紀身體又有些肥胖,因此一手撩起袍擺,一手扶著欄杆。

        剛走到一半時,上頭下來一人,見馬擴偌大身軀將樓梯佔了一大半,他顯然是擠不過去。可他也沒打算停下腳步,就這麼直接往下走,以為對方肯定要給他讓路。馬擴是什麼人?吳玠這種元老級別的去世之後,他都算是前輩了,平日裡除了在太原王和張判面前之外,誰見了他不是恭恭敬敬的?所以,他壓根就沒想過什麼讓不讓的。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1 09:47
第八百二十四章也別惹我

    范同暗呼一聲不好!環慶帥劉光世,是劉家三兄弟之一,當今皇后的親叔父!這裁軍怎麼能裁到他頭上?這要是環慶一路裁了,讓劉大帥往哪裡去?又轉念一想,天,這事萬萬跟我不能沾上關係!

    倘若真要是裁了環慶一路,我回去還有好果子吃麼?皇后定然遷怒於我!我本是憑著劉家的關係才能坐到這位置,可不能自毀前程!一念至此,支支唔唔道:「此事,恐要從長計議,急不得。畢竟多年來就是這格局,下官認為,還是請示朝廷的好。整編,就暫時不涉及裁軍,大王以為如何?」

    徐衛拿袖子在帥案上一掃:「這確實是大事,范宣諭代表朝廷,本兵這不是要徵求你的意見麼?」

    范同連忙拱起手道:「大王抬愛,只是,下官一介書生,並不知兵。此等大事,非下官所能決定。咱們還是換番號就好,旁的,就暫時……」

    徐衛暗笑一聲,就這還想來川陝狐假虎威呢?太天真了,表面上仍是謙遜道:「既如此,那此事先擱置,待請示朝廷再作定奪。」

    「正該如此!正該如此!」范同連聲道。

    徐衛突然拋出這裁軍的議題,是真是假?可以說真,也可以說假。為什麼呢?誠如張浚所說,秦鳳路,原來是策應沿邊幾路的生力軍,哪裡需要,就往哪打。現在西夏滅亡,西軍控制了橫山天都山一線,掌握著主動,而且跟遼軍衝突的可能性比較小,所以秦鳳帥司喪失了其作為諸路後援的作用。

    如果真要裁,徐衛也捨得,把秦鳳帥司裁了,部隊並到永興帥司,由楊彥節制,沒什麼不行。或者,降格,讓秦鳳帥司和王彥的兩興安撫司合併為一個帥司,由宣撫處置司親掌,也沒什麼不得了。

    當然,如果不裁不變,也過得去。

    至於環慶帥司,的確,環慶防區最小,兵力最弱,戰功最不濟,而且夏亡以後,它也沒什麼存在的必要了。但最關鍵的是,環慶帥是劉光世,陝西諸路裡,唯一不算徐衛「自己人」的,就是他了。

    所以,徐衛把裁軍這個議題拋出來,就是要讓朝廷被動,或者說是讓皇帝和皇后被動。反正你們要搞事對不對?那就搞大些!劉光世不是皇帝她二叔麼?老子給你裁了!兵權給你削了!哎,還別說我排斥異己,我把我親掌的秦鳳軍都拿出來了,一併裁!看你們有什麼說的!

    本來,徐衛收到徐良的信之後,是沒動這腦筋的。但范同和沈擇這兩個撮鳥把譜一擺,徐衛就嗅到了味道,知道來者不善,有人想搞事。於是一合計,想出這麼個辦法來,結果把個范同嚇得不輕,生怕沾一點關係,回去說不清楚。

    自這次會面以後,范同那個後悔,真不該接這差使。心裡就盼著趕緊把該辦的事辦了,要回去覆命,免得狐狸沒打著,惹得一生騷!

    隨後,西軍開始整編,其實不裁軍,不改編了,還有什麼好整編的?就是換塊招牌,以後西軍就叫「神武右軍」了。說句不該說的,你范同一走,誰還叫神武右軍?人家照樣西軍西軍地叫。

    徐衛聽說范同和沈擇在館驛裡住得不爽,專門關照,盡一切力量,拿出咱們最高規格來,別怕花錢,有公使錢頂著呢,官府撥專款!

    這既然是協助改編,范同樣子總是要作作的,怎麼地也要去軍營看看,徐衛很給面子,全程陪同,你說啥時候去就啥時候去,我親自作陪。他的這些行徑,讓范同挑不出來一點毛病,只能一改之前的作派,收斂起威風,客隨主便。

    沒多久,徐衛從兩興安撫司挑了千把人部隊,搞了一個授旗儀式,又讓范同裝模作樣的檢閱一番,再讓孩兒們翻幾個跟頭,耍兩下把式,拉百十匹馬,一趟衝過去,一趟衝回來,領導們拍拍手,題個字,就算齊活了。

    范同和沈擇隨後離了川陝,回行在覆命。到了杭州,離過年也不遠了,朝廷裡也忙,他報告稱,西軍整編完畢,軍籍本冊也已取回,任務完成。在朝堂上匯報牟時候,他絕口不提裁軍的事情,生怕這事要是從他口中出來,在朝中引起討論的話,到時火要燒到他的身上。反正徐衛自己也要請示朝廷,我何必多這句嘴?

    這一日,皇帝下了朝,巴巴往中宮趕,沈擇侍駕。當時宮中也在準備過年,劉皇后正召宮裡管事的宦官們佈置,要採買多少年貨,準備哪些事宜等等。見皇帝來,摒退了內侍省的都知和押班們,迎了上來。

    「官家興致不錯呀,可有喜事,說來臣妾也高興高興?」劉皇后見皇帝面有喜色,於是問道。

    皇帝在她宮裡坐了下來,捧著杯熱茶道:「今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又跟金國休了兵,天下太平,自然高興。」

    劉氏遂起身,整理衣冠,大禮向皇帝朝賀道:「這都是陛下英明,治理有方。」

    趙謹憐惜地上前扶起她,撫手道:「這也有皇后一份功勞啊。」

    「官家快莫這麼說,到時候,朝裡那些大臣只怕又要勸諫陛下,不要讓後宮干政了。」劉鳳娘笑道。

    「哎呀,說這些作甚?」趙謹拉著她坐下來。

    皇后見沈擇在旁邊侍奉著,心中一動,問道:「沈擇,你往川陝一趟,所見所聞,說來聽聽。」

    趙謹聽罷也道:「對對對,朕倒忘了,你去了一趟,川陝情況如何?」

    沈擇不料她突然發問,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道:「世道太平,百姓安樂,川陝也不例外。」

    劉皇后又問:「徐衛待你們如何?」

    「自見了面,太原王慇勤接待,凡遇公事,都親自陪同,並無不妥。」不是他有意替徐衛說話,而是事實如此,真沒什麼閒話好說的。

    劉皇后聽這話不高興,作色道:「那徐衛掌著二十幾萬兵,豈能不跋扈?」這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哪有這麼問話的?是何道理?

    趙謹大概也覺得這麼問不對頭,側首道:「徐衛向來事君得體。」

    沈擇心知皇后想聽什麼,轉動著腦筋細細想來,忽道:「在興元府時,太原王倒是提了一件事情。」

    「何事,速速講來。」劉皇后催促道。

    「太原王說,如今局勢漸趨穩定,陝西還是從前御夏的老格局,有心裁軍改編。」沈擇道。

    這事范同沒提,劉皇后也並不知情,聽他說起,道:「這卻怪了,他倒要裁軍,怎麼個裁法?」

    「說是要裁了秦鳳和環慶兩路。」沈擇道。

    劉鳳娘一聽這話,如獲至寶,一把拉著皇帝的手道:「官家聽聽,這徐衛打的甚麼主意!他是明知環慶帥是陛下的皇親,卻故意要裁撤,這分明是向陛下示威!」

    皇帝一時也摸不著頭腦,疑惑道:「這事怎麼沒聽范同提起?」

    「回官家,當時太原王是要和范同商量來著,但范同不敢僭越,於是推說讓他自己請示朝廷。」沈擇道。

    「為什麼要裁環慶?」皇帝問。

    劉皇后搶道:「這還用說?就是向臣妾示威!」

    皇帝轉過頭盯著她,劉鳳娘一愣,隨即明白自己這話說得沒分寸,忙改口道:「實際是向陛下,向朝廷示威要挾,其用心險惡,可見一斑!」

    「你說。」皇帝道。

    「聽太原王說,環慶原本防區最小,兵力最少,戰功最差,夏亡以後,也不需要環慶了,所以要裁。」沈擇如實回答道。

    皇帝聽罷,沉思不語,他不是在思考徐衛的用意,而是他不懂這些,在仔細琢磨裡頭是什麼門道。劉皇后本想煽風點火,但因方才冒失,不敢輕意再說。

    趙謹想半天,不明白,又問:「秦鳳路又為什麼要裁?」

    「回官家,好像是跟環慶情況一般無二。」沈擇哪裡還記得那麼清楚,他只是負責傳詔的,又不是宣諭使。

    趙謹「嗯」了一聲,又道:「那秦鳳帥是誰?」

    這個沈擇倒記得明白,道:「秦鳳帥就是太原王。」

    「原來如此。」趙謹道。隨即轉向老婆「你看,這哪裡是針對誰,想必確實是出於現實考慮,你就別多想了,徐衛這人還是不錯的。」

    劉鳳娘哪肯甘休,撇嘴道:「他哪裡不錯?兄弟二人,一個在朝為相,一個在外為將,天下誰不說閒話。倒是陛下……」

    你說皇帝下了朝,本來歡歡喜喜過來,跟皇后親親熱熱,聊會天,喝會茶,多愜意。結果一來就聽這些最不想聽的事,我在朝上聽半天不夠,到了這後宮還不得清靜?一時之下,皇帝有些煩了:「唉,你不要如此妄議大臣!徐良是有擁立之功的,徐衛那是西北長城!你這麼捕風捉影,牽強附會,若傳出去,那才是惹人閒話。」

    到了這裡,頓一頓,皇帝還嫌不夠,又道:「不該你說的話就不要說嘛。」

    要知道,自打劉鳳娘嫁給趙謹以後,皇帝對她是百依百順,別說沒紅過臉,重話也沒一句啊,這般訓斥,還是頭一遭!她當時就有些傻了,等過神來,頓感百般委屈!她在皇帝面前驕縱慣了,哪受得這氣?於是不依不饒道:「臣妾一心為陛下著想,卻不料陛下不識忠良!卻來訓斥臣妾!劉光世是臣妾娘家親親叔父,對陛下自是忠心耿耿,徐衛想裁……」

    這泥水還有幾分土性,何況血肉之軀?皇帝終於發作,一句話沒有,起身拂袖就走!沈擇一愣,趕緊跟上前去,只留下劉鳳娘一個人在那兒瞠目結舌,淚水還掛在臉上呢。

    過了幾日,該是皇帝去龍德宮拜見太上皇和太后的日子。這太上皇趙桓,自當年政變退位之後,一直不甘心,靠著黃潛善和王宗濋等人的擁戴,又上演一出復辟鬧劇,結果以「悲劇」收場。從那以後,就有些灰心喪氣了。

    結果沒幾年,趙諶英年早逝,到底是父子,不免傷心。及至趙謹登位,大宋國運日隆,內外大臣都是新換一批,趙桓更加沒有別的想法了。平日裡,便和朱太后住在龍德宮,讀書,治學,偶爾宴飲遊園,若皇帝和皇后過來了,便舉行個家宴,倒也有幾分天倫之樂。別說,這人吶,心一清明,精神就好,精神一來,身體也好。他本來風疾嚴重,要命的時候根本無法行走,這些年將息著,倒大有好轉,能小走一段路,只要不太疲倦就成。

    這天,趙謹和劉鳳娘,帶著徐良等幾名大臣前來給太上皇和太后請安,趙桓很高興,便命擺宴款待。因為快過年了,天氣寒冷,就以擺在龍德宮的偏殿裡,地方小,也熱乎。到底是退了位的太上皇,也沒有那麼多的講究了。

    趙桓和朱太后坐在殿上,趙謹和劉皇后就在他們側面,其他大臣自然坐在殿下。因為地方不大,倒顯得親近些。太上皇興致很高,不斷詢問著皇帝,但都不涉及到軍政,只是宮中和宗室之間的事情罷了。

    席間,趙桓上了年紀,喜歡回憶往事,他說起當年道君皇帝傳位於患難之中,禪位的那天晚上,鄆王趙楷在一些內侍的擁戴下闖入禁宮,若不是有何灌執劍守衛,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他說這話的用意,本是想提醒皇帝,要信任有擁立之功的大臣。沒錯,他就是替徐良說話。別看當年,發動政變迫他退位的是徐紹,二次迫他退位的,又是徐良。但時過境遷,徐良的功績他看在眼裡,再加上現在又有折彥質分權,所以,他替徐良說兩句好話,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這皇嗣,本來關係著國本。但皇子一多,不免就要生些齷齪。幸好,我生養你們兄弟三人,倒都安分守己。」趙桓皺紋倒是沒多少,但鬚髮都半白了,看起來,比他實際年齡要老很多。

    皇帝連聲應是,可劉鳳娘卻拉長著臉。她認為,老公公這話是在影射她還沒有給皇帝生下皇嗣,因此不快。她作臉色,太上皇倒沒注意,卻讓太后朱氏看了個分明。這婆媳關係,一直是個歷史性的難題,不管是帝王家,還是百姓家都那樣。

    朱太后看在眼裡,也不說破,也不好說,只是生悶氣罷了。散席之後,太上皇興致不減,還想著要跟大傢伙去逛逛園子,說是有什麼花,在臘月間開了,讓賞花去。皇帝倒有心陪同,可劉皇后不住地使眼色讓他走。沒奈何,皇帝只得推說勤政堂還有折子要批,得先回去,留徐良幾個大臣在這裡再陪陪太上皇。

    知子莫若父,太上皇哪裡不曉得皇帝對朝政興趣不大,耳根子又軟,只是如今兒子是皇帝,也不好多說什麼,便由他去了。遂讓徐良等大臣陪同著,到園子裡賞花去了。

    你說雖然時過境遷,仇啊恨什麼的沒有了,但畢竟有隔閡,因此徐良陪著也沒有多餘的話,反正你問什麼,我答什麼。在那園子逛了半圈。看了幾朵零星開放的花,連太上皇也沒了興趣,便打算回去烤火了。

    朱太后此時忽道:「徐卿啊,皇后和皇帝成婚多少年了?」

    徐良一想,哎喲,怕得有五六年了吧,可沒等他回答,朱太后又自顧道:「這麼些年,怎麼就沒生下一男半女來?」

    這事一直是太上皇和太后的生病,本來今天太上皇高興,還沒想起這樁來,現在一提,也道:「是,方才席間,我提起皇嗣,皇后就不高興。」

    朱太后伸手攙著他,意外道:「太上皇也看見了?」

    「就那麼大地方,她離你我又那麼近,怎麼看不到?我只是不與她計較罷了。」趙桓苦笑道。

    「唉,真讓人擔憂。」朱太后歎道。語至此處,她轉過頭來問徐良道「徐卿,你們這些宰執大臣平日裡就不勸勸皇帝?就憑由這麼……」

    徐良這段時間正尋思找個什麼機會再勸勸皇帝多找幾個女人,充實後宮,免得專寵劉皇后。現在朱太后問起,他突然省悟!太后是皇帝之母,還有什麼人比她更有資格過問後宮的事情?

    一念至此,裝作一副苦相,搖頭道:「回太皇的話,臣不止勸過一次,可官家總是當面應承,轉身就忘!為此,臣還落了皇后不少埋怨,說臣蠱惑聖上!」

    「這是什麼道理?宰相是政府首腦,是外朝裡皇帝最親近的人,帝王家事也是國事,宰相怎麼就管不得?再說,哪朝哪代也有這規矩,後宮妃位多懸,那是擺著看的呀?」朱太皇一通牢騷。

    徐良趁機進言道:「太后,此事誰勸也不如太后來得有用。太后是後宮之尊,官家縱使不聽我等宰執大臣的,也該聽聖母的。」

    朱太后聞言,一時倒沒有表態,太上皇見機道:「這事太后確該管管,不然,實在不成體統。皇帝繼位多年,卻還一個皇嗣也沒有,這怎麼能行?得空,太后跟皇帝說說才好啊。」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1 09:48
第八百二十五章梨渦美人

    朱太后攙著太上皇一時不語,隨後道:「此事,我雖為太后,然皇帝終究不是我生的,怕是……」

    你道這是為何?太上皇趙桓一共生養了三個皇子,長子也就是先帝肅宗趙諶,是朱太后親生的;次子也就是當今皇帝趙謹,是慎德妃所生,恰好,這位慎德妃也姓朱,只不過已經去世多年了;三子趙訓,現封遂寧郡王,母為鄭夫人。

    所以朱太后擔心皇帝不會聽他她的,畢竟一來不是她親生親養,二來太上皇兩次退位,怕皇帝也有顧忌。

    趙桓聽了這話,停下腳步道:「你是我正宮皇后,是大宋的太后,乃皇帝嫡母,後宮事以你為尊,怎就管不得?不怕次相在場,這充實後宮一是為了皇嗣,二為皇帝不再專寵一人,而壞了朝綱!」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雖說太上皇一直深居於龍德宮,但朝中宮中的大事他還是有所耳聞的。皇帝專寵劉氏,又無其他嬪妃,以至於後宮干政,外戚勢力惡性膨脹。趙桓雖沒了野心,可這天下畢竟還是趙家的,他豈能坐視不管?

    聽太上皇如此說,朱太后應道:「若如此,尋個機會,臣妾便與皇帝說說吧。」

    徐良估摸著機會到了,趁勢進言道:「太上皇,太后,恕臣斗膽,這置妃嬪,充後宮,原該上皇太后作主。官家與皇后伉儷情深,難免溺愛,皇后但有求,官家無不允之理。所以,臣認為,此事,太后操辦了就是。」

    趙桓到底是坐了多年大位的人,一琢磨徐良這話,感覺有理,立即點頭道:「不錯,徐卿所言甚是。我看這樣,徐卿下去即著有司廣選賢良淑女,擇一吉日,迎進宮中,由太后主持,讓皇帝封典了便是。此為江山社稷永固計,諒誰也沒有什麼說的。」

    徐良得了這話,大喜過望,連聲應下,朱太后也表示贊同。當下議定,徐良從龍德宮出來,直奔禮部去,隨後又到宮中,與有關部門把這事說了,因有太后的制命,縱使有人心裡忌憚劉後,也不敢大意。再加上徐良位高權重,他親自過問的事情,誰敢不用心?

    很快,有司就把達官貴人們待字閨中,品高貌端,年齡合適,更兼才華的女子名冊定出來。宋代的皇帝選妃,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宮中選人,不避諱武臣。而且大宋歷代君王,為了籠絡武臣,選將帥之女充妃位的大有人在。

    名冊出來以後,徐良會同有司官員篩選了一番,最後留下十一人。其父兄,有在朝的,也有在外的,有文官,也有武臣,只等到黃道吉日,便要送入宮中。

    這一日,徐良如往常一般,到中書理政。正巧樞府一個都承旨過來稟事,見了徐良,見禮畢,便道:「徐相,方才下官來時,見到一位官人面熟,在樞府公辦。也不曾多想,後來倒聽同僚說,是兩浙宣撫司徐都統。」

    徐良聽了,似有所思,即道:「想是來京公幹吧。」也不多說,自去辦公了。你道這位徐都統是誰?便是徐家老四,太原郡王一母同胞的親兄長,徐勝。只因徐家兄弟,除徐良外,俱在西軍中擔任要職,朝廷不免有些防備,肅宗皇帝在位時,便調徐良離了陝西,在兩浙路宣撫司擔任統兵官。

    這兩浙路宣撫司,雖說是南方四大宣撫司之一,但其實是個拱衛「行朝」的機構,並沒有什麼作戰任務,徐四離了西軍到兩浙,不過是應付一些尋常兵務而已。那趙鼎原本就是秦鳳帥,帶來的部隊,也是西軍的班底。徐勝是西軍老將了,又是徐衛親兄,當今次相堂兄,因此到了兩浙,誰人也不敢小瞧了他,日子倒也過得。

    這次到行朝,便是例行公事,到樞府述職。又說,樞密院本是全國最高軍事機構,但宋金事變,尤其是近十來年,為了應付戰爭的需要,樞府的職權大多被政府兼併,它自己倒成了一個「養老院」,凡是朝中到了退休年紀,自己又不自覺的,都打發到樞府去掛個職。因樞密院長官,一直是徐衛兼著,所以這些老臣去,至多掛個「同知樞密院事」,至今,已有四個了。話又說回來,雖是不管實事,但一些日常瑣碎事務,並不驚動政府。

    徐良知道堂兄已至杭州,但放下了心,這一日事務處理完畢,也不逗留,直接打道回府。到家時,門人上前來接,報道:「相公,四老爺下午時分到了,帶著五姑娘。」這「老爺」稱謂,實起於南宋,按中國古代禮法,父母在,不稱老。只因徐家的長輩們都去世了,所以徐九他們這一輩,便都成了老爺。

    徐良應了一聲,便朝裡去。到廳上,瞧著自己的公子正跟四哥說著話,他便快步上前,朗聲笑道:「四哥!」

    堂上一位官人,五十多歲年紀,聞言起身,竟是七尺之軀,高大雄壯!你看著他,便如看著徐衛一般,雖說相差十幾歲,但畢竟一母所生,不過比徐衛老些,頜下一把長鬚罷了。雖說早過知天命之年,然其威儀仍在,見了堂弟,笑道:「六弟,許久不見。」

    按公,徐良是上級,可在私,他卻是堂弟,因此上來就規規矩矩給徐四俯身作揖,徐勝一把托住道:「免了罷。」

    「四哥請上座。」徐良道。

    徐勝也不推托,逕直坐了上首,徐良陪在旁邊,他的長子徐翰不敢坐,立在旁邊侍奉。此時,便聽四伯喚道:「侄兒,你去喚了你妹妹來拜見叔父。」

    徐翰應一聲,便自去了。徐四徐六兩兄弟雖說隔得不遠,但平日裡畢竟都忙,快一年沒見面了,不免有些家裡話要說,徐六知道四嫂徐王氏自打來了江南,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因此過問道:「四哥,不知嫂嫂身上可大好了?」

    提起這個,徐四直搖頭:「唉,還是不行,在北方呆慣了,一到江南就水土不服,現如今一直都吃著藥。本說要帶她一起來的,實在走不動。」

    「哎呀,那可得多休養才是,她這病,一直牽動著西北那位,凡與我送信來,十回倒有五六回提他嫂子的病。」徐良道。

    「誰說不是?每次來信,他必問嫂嫂病情。」徐四也道。

    「老九一生,伯母就去了,是四嫂一直撫養長大的,這長嫂如母,他自該孝敬。」徐良道,語至此處,話鋒一轉「四哥怕是還不知道吧?」

    「什麼?」徐勝問道。

    「老九這回是真辦了一件體面事。北邊完顏亮弒君篡位,老九一收到風,立馬兩路大軍壓境,硬是迫得完顏亮又送錢,又送馬,還還了太原府回來。」徐良道。

    徐勝聞言笑了起來:「這我倒是聽說了,為此,趙宣撫還專門設宴請我去呢。」

    「可還有一件兄長肯定不知道,四哥記得高孝恭這個人麼?」徐良問道。

    一聽這個名字,徐勝怒從心頭起,切齒道:「便是忘了姓什麼,也不忘此人!」

    「完顏亮為討好大宋,討好老九,將高孝恭綁了送到九弟跟前。老九也真是曉事,沒一刀結果了他,反倒送來了行朝,讓官家作主。你想,他如此事君,官家能不體諒?立即下詔,讓大理寺依法懲治。最後,大理寺問了叛國謀逆等大罪,判了個斬監候,只等本月十三,就要開刀問斬。二伯在天之靈,亦當含笑。」徐良道。

    「哼!惡有惡報!只恨不能手刃此賊!」徐勝憤怒道。

    「哥哥,這你就沒有老九想得周全了。那高孝恭什麼人?當年風光,如今只是豬狗一般的人物,完顏亮將他綁到了老九跟前,老九要殺他,真比捏死一隻蟲兒還容易。可老九為什麼沒有這麼作?為什麼非讓聖上替他報這個仇?就是想著我們徐家。」徐良認真地說道。

    徐勝是個標準的軍人,或者說,是個實誠人。讓他帶兵,打仗,他都能稱職,但如果論起這些,恐怕就不如弟弟們了。因此,聽了這話,便問道:「這是怎麼說?」

    徐良正要開口,卻見徐翰引了一個姑娘出來,到廳中,先給徐勝一福,叫聲爹爹,而後轉向徐良,旁邊僕人拿了墊子來,她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頭,口中道:「叔父大人。」

    「好好好,我這侄女幾年不見,都這般大了,快起來,起來。」徐良笑容滿面,比劃著讓侄女兒起身。

    看那姑娘時,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身段婀娜,眉清目秀,依稀能看出徐王氏年輕時的影子來。她是徐勝的五女兒,雖說出自行伍世家,只因是女兒身,並不習武,自小便學針線女工,又因是官宦家庭,讀書肯定是免不了的。所以,熏陶出一身秀氣來,並無半點粗魯。徐良是越看越覺得滿意,尤其是這侄女兒害羞之時,嘴一抿,那兩邊淺淺的梨渦,分外動人,真是從畫上走下來一般。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1 09:51
第八百二十六章選秀

    「好,你去陪你六嬸說話吧。」徐勝吩咐道。他這五女兒,乃徐王氏所生,閨名喚作秀娘,因這是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因此徐四夫婦非常疼愛。

    「四哥,這侄女兒端得是好品貌,你有福啊。」徐良看著侄女的背影笑道。

    徐勝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口中卻道:「不怕你六叔笑話,這女娃人前倒是斯斯文文,其實鬼得很,幸虧得讓她娘壓著讀了幾句書,不然,真沒法管。」

    「哈哈,將門虎女自是不凡!他們這一輩跟我們大不同了!」徐良笑道。又說一陣家常話,到了晚飯時間,因徐勝難得來一趟,徐良命備好酒席,舉行家宴。說是家宴,可女眷們都不上桌,甚至連徐良的幾個幼子也沒有和長輩們同桌,只徐六徐四兄弟二人,外加一個徐翰。

    酒菜齊備,徐勝趁著還沒吃酒時問道:「六弟,你這回專門修書予我,叮囑要把女兒帶上,所為何事?」其實,在收到徐六的書信時,他和渾家徐王氏就已經猜到了。女兒到了該婚嫁的年紀,作六叔的八成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這回叫帶去杭州,估計是要給說親。那徐秀娘在鎮江府時,有意跟徐家攀親,遣人說媒的也有,俱是官宦之家,條件都還不錯,可徐秀娘統統不肯,也不知她一個女兒家怎如此挑剔。好在,年歲不甚大,還緩幾年也沒有關係。

    徐良聽堂兄問起,倒自己先喝了一杯酒,正色道:「四哥,我不瞞你說,此番請你帶侄女兒來,我是準備把她往宮裡送。」

    「什麼?」徐四吃了一驚。「往宮裡送?怎地?宮裡要女官?」

    「什麼女官?若是那樣,我還不如給侄女尋個好門庭嫁了去。實話告訴哥哥,當今天子繼位既久,與皇后成親也多年,但一來沒有皇嗣,二來後宮妃位多懸,終究不是個辦法。太上皇和太后為此事很是擔憂,所以差到我頭上,命我廣選賢淑,以充實後宮。你想,如此好事,我怎能不想著自己家裡?可惜啊,我幾個女兒都出嫁了,老九家的大姑娘倒是合適,卻又離得遠。數來數去,也就你們家這位千金。」徐良道。

    徐勝一時不作聲,這女兒能送入皇宮,侍奉皇帝,於大臣來說,倒是莫大的榮耀。倘若能得聖眷,封個妃位,這便成了皇親國戚。若是運氣來了,能誕下皇嗣,那可是天大的造化。這是多少人想攀也攀不上的高枝!

    眼下兄弟在朝中作宰相,能幫上忙,自然是好事一樁。不過,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兒,秀娘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一直捧在手心板上。要是送入皇宮,這尋常一兩年不得相見,終究有些不捨啊。

    見徐勝猶豫的模樣,徐良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勸道:「四哥,左右你和嫂子離得近,若是得了聖眷,隔三差五,嫂子都能進宮看看,沒什麼捨不得的。」

    「話是如此,可我這女兒打小養在府裡,不諳世事,只怕進了深宮,她……」徐四擔憂道。

    「嗨,這哪個女子進宮不是如此?你休要擔心,她是我們徐家的女兒,不說皇帝,哪怕就是太上皇太后也得另眼相看。況且,我在朝為相,有什麼消息我能不知道?作叔父的,我能不關心她?要是以後作了娘娘,只怕我見著還得曲膝呢。」徐良給堂兄描繪美好的藍圖。

    徐四終究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遲疑道:「要不然,此事容我跟老九商量商量?」

    徐六一拍桌子:「你跟他商量得著麼?他遠在川陝,況且這裡頭的事他未必明白,他能說什麼?休要提旁的,便這麼定了!」

    「總要跟她娘說說……」徐四還下不了決心。

    「唉,我的哥哥呀,怎麼年紀一大,倒生出這許多優柔來?這麼好的事,你打著燈籠也難找!不瞞你說,朝中大臣知我主持此事,這段時間求門路的多了去了!誰不望攀龍附鳳?」徐良有些不耐煩道。

    徐四反駁不了,一時又下了決心,便低著頭不言語。見他如此模樣,徐良說有罈好酒,打發長子去取,待其走後,直言道:「四哥,有一節我還沒有跟你講。這當今皇后,是淮南宣撫使劉光國的女兒,她仗著官家的寵愛,干預朝政,膽大妄為。朝中很是不滿,連太上皇和太后也很不痛快。充實後宮,就是不想皇帝專寵於她。我們徐家是大族,說是天下第一大將門也不為過。可你就沒發現,近年來劉家風生水起,憑的是什麼?憑劉光國劉光遠的戰功麼?哼,他兄弟二人給老九牽馬都不配!憑的就是他們皇親的身份,憑的就是宮中有人!侄女兒若進了宮,憑她的品貌才學,必能得聖上歡心。到時候……」

    徐四聽到這裡,倒越發不安心了。那劉皇后如此厲害,我女兒若是進得宮去,還不受她欺壓?後宮自古以來就是是非之地,她小小年紀,如何適應得了?

    「罷,你且容我思量,明日再給你回話。」徐四忽然道。

    「這有什麼好思量的?我說哥哥……」徐良一刻不閒地遊說。恰在此時,徐翰取了酒來,徐勝便推說吃酒,把話題岔開去。徐六見他一時半會兒確實拿不定主意,女兒又是人家的,也不好強,便吃起酒來。

    席間,徐六倒提此事了,只說著朝野閒話。飯罷,又喝一會兒茶,便吩咐下去,替堂兄侄女安排住宿,又讓下人好生伺候。

    這徐勝心頭有事,難免多吃了幾杯,好在他多年征戰沙場,這點酒不算什麼。另了堂弟之後,來到女兒房中,見她還沒有睡下,便進去坐坐。

    徐秀娘向來最得父親寵愛,見老父心事重重的模樣,不免要來詢問。徐勝拉著女兒的手,眼見著這麼一個天仙似的人兒,越發捨不得了,道:「女兒,之前鎮江府裡,多少大戶人家上門求親,你總是不允,卻是為何?」

    聽父親說起這上,徐秀娘鼻子一聳,笑道:「爹爹,不是女兒心高,那些求親的,哪個不是憑著祖父和父親的恩蔭,謀了一官半職,還自以為了不得?這種紈褲子弟最是不濟,父祖輩在還好,倘若不在了,便是些酒囊飯袋,女兒最瞧不得這種人。」

    「這話是怎麼說?你爹我當年也是受你祖父的恩蔭,才謀得軍職,也是紈褲子弟?我作到今天兩浙都統制的位置,難道是哄騙來的?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白手起家的?便是你九叔,昔年若不是憑著家裡的聲望,如何能夠起事?為父知你心氣高,一直也不強迫你,但如今有一樁事,為父倒也不逼你,只是盼你慎重思量。」徐四道。

    見父親莊重的模樣,徐秀娘也收起了小兒女姿態,坐在父親旁邊,柔聲問道:「爹,終究何事?」

    「眼下,你六叔奉了龍德宮太后的旨意,替天子廣選賢淑,充實後宮。他方才與我談了,打算送入進宮,侍奉君前,你願去麼?」徐四問道。

    徐五姑娘聽了這話,半晌不語,忽然問道:「女兒有得選麼?」

    「這你放心,怎麼說他也是你叔父,若是你不願,他絕計不會強逼了。再說了,我們二房裡,你爹作個兩浙都統制,你九叔封爵郡王,久鎮川陝,旁的不敢說,我若不願送女兒進宮,誰也強迫不了。」徐勝此時倒有幾分硬氣了。他之所以猶豫不決,倒不是不想讓女兒進宮,去爭那榮華,而是擔心她年紀小,怕深宮之中無人照拂,受旁人欺負。

    徐秀娘坐在那處,久久無言,只見她一張粉面上,也看不出什麼苗頭來,只是一雙眼睛滴溜溜地亂轉,最後站起身來,面對著父親,鄭重道:「女兒願進宮。」

    徐四一聽,失聲道:「你可想好,沒誰強逼你,你若不願,為父現在就去回了你六叔!」

    「這是女兒自己拿的主意!」徐秀娘堅定道。她這話一出來,噎得父親無言以對。良久,徐四也起身道:「好,既是你自己拿主意,將來無論好賴,可別抱怨父母長輩。」

    徐秀娘忽又「格格」嬌笑起來,攙著父親的手撒起嬌來:「爹爹,那皇宮又不是甚龍潭虎穴,還能吃了我不成?」

    「唉,你才吃幾斤鹽?哪裡知道鹹淡?」徐四搖頭歎道。

    「那女兒多吃幾斤不就知道了麼?」徐秀娘笑道。徐四拿她沒辦法,又說幾句,再三確認後,方才離了女兒房間,自去歇息。

    次日一早,便把事情跟徐六說了,後者大喜,便把他父女留在府中。自己一早去上了朝後,便跟負責官員打了招呼,將徐秀娘的名字錄入冊中,至此,十二名官家女子已齊備。單等黃道吉日,送入宮中,由太后和皇帝親自賜見。

    本來選在臘月二十二這日,最是諸事皆誼,偏生這一天,金帝完顏亮派出的使團又來賀春節,皇帝要親自接見,完事以後呢,又得回派使臣去祝賀金帝。這麼一弄完,就碰上過年了。

    徐勝終究是公職在身,不能久留,千萬囑咐女兒之後,才回了鎮江府去。徐秀娘便留在叔父府上,自有嬸娘和姐妹們終日陪伴,倒也不落寞。轉肯春節過去,到了靖安二年正月初十,又是個吉日,徐良早回了太后和皇帝,便定在這一日,送「十二金釵」進宮。

    因這暫時只是「選秀」的性質,所以無論是有司,還是大內,都沒有鋪張宣揚。十二名官宦女子一大早就有內侍迎領下進了行宮,先被帶到龍德宮去,請了太上皇和太后的安。這婚姻大事在百家家,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家雖然尊貴,但太上皇太后都健在,自然不能由皇帝直接作了主。

    那朱太后見這十二個女子,個個品貌端莊,人人儀態不凡,心中歡喜,直誇徐良辦事用心,太上皇趙桓也很滿意。在龍德宮,便先賞了這些女子一次,又叫帶到皇帝日常居住的福寧殿去候著,只等皇帝下了朝,便來此處「選妃」。

    卻說在此時,在皇宮內廷的慈元殿裡,本該母儀天下的皇后正大發脾氣!一大早起來,這慈元殿裡誰都好像觸了她霉頭,兩個宮娥因為洗臉水不夠熱,挨了幾個嘴巴,慈元殿的廚娘又因為飯菜鹹淡罰了一月俸,連皇后跟前親近的內侍也戰戰兢兢,生怕皇后把火撒到他頭上。

    其實大傢伙心裡都有數,今天官家要在福寧殿選妃,皇后吃了醋,藉著由頭撒氣呢。可沒奈何,這是龍德宮太后作的主,別說皇后,就是皇帝也沒奈何。

    劉鳳娘早膳也沒用幾口,就跟那兒撒氣。她這頭一個氣的,就是徐良,她收到消息。說當日官家領著她,以及幾位大臣去龍德宮探望,在她們兩口子走了以後,太上皇和太后提到了皇嗣和後宮諸事,徐良藉著這機會,勸太上皇太后作主,充實後宮。你想,皇后知道這事還能不急?真恨不得把徐良罷了相位,貶到窮山惡水去。

    這第二個氣的,便是龍德宮那兩位。你說太上皇都退位兩回了,就跟太后在龍德宮清清靜靜過日子不好麼?非要與我過不去!

    這第三個氣的,就是皇帝。氣他怎沒個主見,太后說選妃就選啊?

    她卻沒想過,皇帝若是有主見,也不能事事聽她的。再者,這是規矩,是祖制,你再撒氣也沒用!便是朝中大臣,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你想讓皇帝就守著你一人,有那可能麼?

    正怨天怨地時,見沈擇一路小跑著進來,她起身上前,問道:「官家現在何處?」

    「回娘娘的話,官家現在回了寢殿更衣,馬上就要去福寧殿。小人尋了個空檔,專程前來給娘娘報備一聲。」沈擇喘息著道。

    「選了多少人?都是哪些人家的?」劉鳳娘又問。

    「這事是徐相親自主持的,一直封鎖消息,小人費了老大的勁才打聽到。選了十二位官宦人家的千金,在朝在外的都有,具體是誰家的,實在不清楚。負責此事的官員口風都極緊,又全是徐相親自安排的,所以……」

    沈擇話沒說完,劉鳳娘已經發作:「這點事你也辦不好,本宮要你何用?你去,去官家跟前守著,但有消息,馬上來報!」

    沈擇嚇得一縮脖子,連忙又跑出去。出了慈元殿不遠,正好碰到皇帝引著幾個內侍宮娥,坐著軟橋,往福寧殿去,趙謹看到他,問道:「皇后那裡怎樣?」

    沈擇一臉苦相,跟著轎旁:「回官家,皇后娘娘正生氣呢,小人也挨了一頓訓。」

    趙謹也是苦笑一聲:「這是祖制,朕也奈何不得。況且,還是太后親自替朕操辦,萬萬沒有推托的道理。」

    「是是是,官家說的極是,這是太后對官家的慈愛,哪有推托的道理?」沈擇點頭道。

    「她要有這麼明事,倒也好了。罷,不提這樁,朕聽說是選了十二名良家女,有這事?」皇帝問道。

    「有有有,正是十二名,本來還多些,徐相和有司官員先替陛下選了一回。」沈擇道。

    趙謹聞言笑了起來:「徐卿堂堂次相,這回倒差著給朕選妃去了,也難為他。哎,你見過麼?」

    「官家,小人哪裡瞧得見?今早才送進宮的,說是先到龍德宮朝見了太上皇和太后。小人聽龍德宮的人說,太上皇和太后極是歡喜,還賞了錢呢。」沈擇因為一早上就跟腿了,這會兒轎子走得又快,他都有些跟不上了。

    「上皇和太后高興就好,左右,也是他們替朕操辦的。」皇帝這話,倒好似選妃跟他沒關係,不過完成父母之命罷了。

    說話間,聖駕已到福寧殿,卻不見那十二金釵的影兒,想是安排在偏殿,暫時不得見吧。皇帝進了殿,卻見那上頭御座前早已升起了紗幔,薄薄一層,好似霧一般。這民間成婚之前,新人連面也見不著,哪怕在皇宮裡,也得有男女大防,授受不親之說。這十二名女子,最後能不能被選上誰也不知道,倘若沒選上,人家回到家中,將來還要嫁人的,哪怕你是皇帝,也沒道理讓你面對面地看了去吧?

    他前腳剛到,後腳朱太后鳳駕也到了,趙謹慌忙去迎,請了太后升座,就坐在御座旁邊,等太后坐定,皇帝方才落座,內侍降下紗幔。禮部的官員和內侍省負責的都知押班們魚貫而入,請太后和官家示下。

    趙謹看向朱太后道:「但憑太后作主。」

    朱太后微微一笑,也不讓:「傳吧。」趁內侍出去傳旨的機會,朱太后對兒子道「二哥,今早,上皇跟我先替你看了一遍。到底是官宦之家出身的千金,個個品貌不凡,人人儀表端計,徐良為這事,怕是沒少操心。」

    「太后說得極是,徐卿辦事,向來是極妥帖的。」趙謹笑道。

    「這選妃吶,不比民間娶妾。這是尋常人家,哪怕官宦之家,娶一侍妾無非看其容顏。這選妃,首重德行,若是德行不好,將來誕下皇嗣,也是給皇家臉面上抹黑。也萬不能選那模樣姣好,卻是滿腹草莽的,須得讀過聖賢經典,知書識禮的。不是作娘的聒噪,你頭一回選妃,不得不拿這話提醒你。」朱太后道。

    「太后見教得是,兒記住了。」趙謹頻頻頷首。

    剛說完,忽聽外頭一聲驚叫,這娘倆透過幔子看出去,只見殿門口亂成一團,朱太后問道:「怎麼回事?」

    一內侍搶出去看了幾眼,回報道:「有位姑娘或是太過慌張,進門時一不留神,絆倒了。」

    朱太后一聽,心中不喜,吩咐道:「賞了她銀錢,打發出宮去吧,這本是喜事,兆頭不好。」

    就這麼地,十二金釵少了一位,皇帝連她什麼樣兒都不知道呢,就給打發走了。也不知回去,爹娘老子是高興還是失望?

    稍後,十一名女子都到殿中,大禮參拜了太后和皇帝。到底是官家小姐,個個懂禮節,守規矩,平身之後也沒一個東張西望的。趙謹在那紗幔後看過去,漸漸地,嘴角上揚,有了笑意,朱太后看在眼裡,含笑不理,只吩咐內侍唱名來看。

    便有那司禮的內侍捧了名冊,一一唱名,這每念一人,必先報其父官爵職銜,後稱某氏,至於名字,女兒家是沒有名字的,雖有閨名,那是家中父母私下喚的。

    先念這幾位,有朝中參知政事朱倬的女兒,有樞密都承旨馮祺的女兒,還有新任東京留守的女兒。人人都是名門閨秀,既能入選,模樣自然不會差,太后看得滿意,不斷地跟皇帝評著。

    這每一位姑娘出來,都先行禮,自報家門,給太后和皇帝說些朝賀的吉祥話。隨後,朱太后便代替兒子發問,所問的問題,無非是年紀多大,讀書與否。

    「二哥覺得如何?」朱太后笑咪咪地問道。

    老實說,先前吧,這趙謹還覺得是例行公事,反正哄得上皇和太后高興就是了。可這幾位千金一看下來,他心頭卻也歡喜了。你想他平日在宮裡,除了劉鳳娘之外,一個妃嬪也沒有。能看到的其他女性,也就是宮娥了。這選宮女進宮,只是看她身家是否清白,身體是否康健,至於相貌什麼的,倒無所謂,只要不是醜得嚇人,一般沒問題。這些宮女哪能和劉鳳娘相比?

    但如今這些千金小姐們,都是徐良和有司官員精挑細選的,哪一個也不比劉皇后差,也就難怪趙官家看得花了眼。

    見他笑著不說話,朱太后也忍著笑,吩咐喚下一個。便聽內侍唱名道:「武陽郡公,兩浙宣撫司都統制徐勝女,徐氏。」

    這在場的,都沒幾個曉得徐勝是誰,朱太后和皇帝自然也不知道,只見那人群中裊裊婷婷走出一個佳人來,在幔前矮身行禮,柔聲道:「民女徐氏,恭祝太后,陛下聖安,願太后鳳體康健,願吾皇千秋萬歲。」

    先前那幾個女子,大多都是朝官之女,所以她們說話的口音,都帶著蘇杭的味兒。而徐秀娘是在陝西出生,又在陝西成長,口音多少受了些影響,因此發音就很特別,她雖說得柔,但聽起來,倒像是唱一般。

    朱太后聽得新奇,問道:「你是哪家的?」

    「回太后,民女之父,乃是兩浙宣撫司都統制。」徐秀娘答道。

    此時沈擇忽然回過神來,在旁邊小聲道:「太后,官家,兩浙宣撫司都統制徐勝,是西軍宿將,前些年才調到江南來。他也是太原郡王一母同胞的親兄長。」

    趙謹聽了,有些意外:「這麼說來,倒是徐良和徐衛的侄女了?」

    「正是。」沈擇不知道皇帝的這種「意外」,是喜歡吶,還是不喜歡。

    正思索時,聽太后問道:「多大年紀?可讀過書麼?」

    「回太后,虛歲十七,讀過幾年書,些許認得幾個字。」徐秀娘回答道。

    聽她謙遜,太后有些好感,又多問一句:「都讀些什麼書?說來聽聽。」

    「回太后,初時,夫子教些啟蒙的讀物,無非百姓家,千字文之類,年齡大此,便學了《詩經》等書。後來夫子說,女子讀書,不為治學,只要識得字,不當睜眼瞎罷了。便沒有深教,只傳些前朝當代的詩詞而已。」徐秀娘答道。

    朱太后聽得點頭不斷,因她口音特別,便問道:「你是哪裡出生?哪裡長大?怎不同江南口音?」

    「回太后的話,民女祖籍河北,在陝西出生,一直長到父親調往江南,乃有此口音,讓太后見笑了。」徐秀娘道。

    「哪裡話來,便是本宮與皇帝,也不是江南人士。」朱太后笑道。這前幾位姑娘,淡吐倒也得體,只是拘謹得很,惜墨如金,倒是她隨和一些,也引得太后多問幾句。

    「你既在陝西出生長大,覺得杭州好麼?」

    「回太后,杭州自然是極好的,所謂地有湖山美,東南第一州。」徐秀娘道。

    一聽這句,太后高興了,連聲道:「好好!」你道太后為何高興?這「地有湖山美,東南第一州」兩句詩,乃是出自宋仁宗皇帝御筆。她小小的人兒,能知道仁宗皇帝的詩作,殊為不易。

    皇帝趙謹雖說不如其兄雄材大略,但書也是讀過的,歷代先帝的作品他自然不會陌生,聽到徐秀娘說出仁宗詩作,也感詫異,不由得細看起來。那紗幔本是一個形式,極薄,飄若無物,徐秀娘又站得近,因此看了個真切。旁的且不說,那嘴角兩旁淺淺梨渦,煞是可愛!趙官家看片刻,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被朱太后看在眼裡,也不說破。

    隨後,又唱了剩下幾個姑娘的名,值得一提的,是參政知事朱倬的女兒。這位不得了,家學淵源,出口成章,朱太后考她倒罷了,連趙官家也被勾動了心思,問了她幾句詩詞,無不對答如流。模樣既好,身段也柔,娘倆都滿意。再加上她也姓朱,細問起來,祖籍竟和朱太后是一處的,又添幾分親近。

    所有人見完,朱太后倒感覺難以取捨了,看誰都好。若真要比,便是朱氏徐氏等數人品貌才學無可挑剔。當下,便賞了她們,先叫領出去,等候宣召。朱太后又問了皇帝意見,記在心裡,當時散了不提。

    卻說這一頭,皇帝脫了身之後,正打算去慈元殿走一遭,但估計皇后此時正吃味,也就打消了念頭,只叫沈擇去一趟便是。

    想往常,皇帝連上朝劉皇后都敢在簾子後頭偷聽偷看,今日選妃,她卻不敢造次。為何?這再厲害的媳婦,你總得怕公婆!因此,在那寢殿裡又急又惱,坐立不安,只盼著早有消息來。等待這時,不知發了多少回脾氣。

    好不容易等到沈擇緊趕慢趕跑來,她劈頭就問:「怎麼樣?可有中意的?」

    沈擇嘴一張,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說了,若照實說,皇后定然不悅!就在他遲疑時,劉皇后怒罵道:「好個潑才!你倒裝起啞巴來了!」

    沈擇嚇了一跳,也顧不得許多,急道:「回娘娘,那十二人裡,只有一個因進殿時絆倒,為太后不喜,打發回去。剩下十一人,還在等候宣召!」

    劉皇后聽罷,又問:「你在場,官家是何意見?」

    「一直是太后在問話,官家只是旁觀。」沈擇道。

    「有合意的嗎?」皇后又問。

    沈擇知道賴不過去,只得如實道:「其中倒有幾位,官家,官家……」

    劉鳳娘真個柳眉倒豎,粉面含霜,冷聲道:「都是誰?」

    沈擇心中一動,脫口道:「中有一個,是徐良的侄女兒!」

    「什麼?徐良的侄女?」劉鳳娘坐不住了。好你個徐良啊,我說怎麼你上竄下跳,攛掇此事,搞了半天,原來你是想著這一手呢?把自己的侄女送進宮來,妄圖跟本宮爭寵是不是?哼哼,本宮倒要看看,那小蹄子有甚麼本事!想到此處,她又問「官家對她印象如何?」

    「這位小娘子品貌既好,才學又高,吟了兩句詩,讓太后和官家都很高興。」沈擇道。

    劉鳳娘聽了,越發地恨,切齒道:「這麼說來,這些人裡頭,官家最合意她了?」

    沈擇一想:「那倒也不是,依小人看,太后和官家最屬意的,當推參政知事朱倬之女。」

    「怎麼說?」劉鳳娘坐下去,拉長著臉問道。

    「這位朱參政千金,秀出名門,詩詞歌賦,無所不通。但凡太后和聖上所問,她都對答如流。太后還問了籍貫,卻是和太后同鄉,因此太后和她說得最多。連官家也破例,問了她幾句。想來,這位希望最大。」沈擇道。

    劉皇后本來滿心都在徐秀娘身上,聽了這話,撇了徐氏,專問朱氏情況。越問越是妒火中燒!一則是叫醋,二則是感受到了威脅!她雖然也是出身名門,也是讀過詩書,但畢竟二十幾歲的女人了,怎麼去和十幾歲的小娘子拼?倘若皇帝被迷了去,如何是好?

    一念至此,問道:「聖上如何不來?」

    「這……聖上本是要來的,因為今天朝會上有些要緊的事,所以去勤政堂了。」沈擇扯了一謊。萬一讓皇后知道是官家不想來,那還不得頓時撕破了臉?

    劉鳳娘略一思索,手指外頭,尖聲道:「你去!去守著官家!但凡一得空,便把官家請到慈元殿來,哪也不准去!」

    沈擇雖聽這話不大得體,卻也不敢反駁,連聲應是,行禮後便要外走,又被皇后喚回,吩咐道:「那一頭的消息你也注意著,但有結果,馬上使人來報!」

    「是是是。」沈擇諾諾連聲,彎著腰,低著頭,退出殿去。一直出了門檻,才直腰轉身,一抹額頭上的汗,暗歎道,打今起,這後宮怕是不太平了。

    再說另一邊,徐良自從侄女進了宮之後,就一直有些記掛。坦白地說,他還真沒什麼把握,在為十二個人都是他和有關方面親自過目的,哪一個,都是上上之選。無論品貌才學,都是一時無兩。終究誰能入太后和皇帝的法眼,只能看造化。

    儘管昨日,他專門讓自己的娘子對侄女兒提耳面命,今天進宮之前,還特意妝扮一番,但想艷壓群芳,談何容易?更要緊的是,這選妃不比其他,光有好相貌不行,還得有品行,有才學。如果這些都具備了,也不算完事,倘若你在面聖之際出了什麼差子,哪怕一言一語不得體,也可能領筆賞錢,打發回家。

    有鑒於此,他特意跟人打了招呼,但有消息,往中書通報一聲。結果,他們朝臣剛散朝到衙門辦公,就聽說已經打發回去一個,原因是,跨門檻的時候,給絆倒了。單憑這一點就給刷下來,可想競爭激烈啊!

    這中書省裡,不止他一人懸著心。參知政事朱倬也好不到哪裡去,他知道徐良肯定有門路探聽消息,因此半上午時間,他往徐良辦公堂跑了兩回,這會兒,一次相,一副相,在那兒大眼瞪小眼,等消息呢。

    「哎喲,給兩位相公道喜了!」一名約有四十多歲,身體肥胖的內侍顛兒顛兒跑進中書,立在徐良辦公堂外頭,直作揖。

    聽了這話,徐朱二相公同時起身,朱倬脫口問道:「喜從何來?」

    「兩位相公家中的千金,無論品貌才學,都深得太后和官家的喜愛。如今,太后已然傳下旨來,兩位千金,成了!」那內侍擠眼弄眼道。

    徐良和朱倬對視一眼,都感驚喜!

    「這不,官家遣小人來,跟兩位相公報個信,也好叫兩位安心不是?實話說吧,當時小人也在場,哎呀,就兩位府上的千金,比起旁的來,那真是,真是……對了!一個是天仙兒般的人物,一個是鄉村野地裡拾柴禾的!」那內侍憋半天,憋出這麼句話來。

    徐良和朱倬大笑,都謝了他,然後互道恭喜。到現在,這第一步算是成了。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1 09:54
第八百二十七章天倫

    準時剝開眼皮子,徐衛盯著頭頂上的帳子,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昨晚上作一個夢,夢見又從雲南出境,到緬甸邊境城市「作業務」,一晚上弄了十幾萬。早上剛揣了錢出門去要去吃早飯,不知從哪竄出倆人,抬手就甩一槍,子彈從頭頂上飛過去……

    張九月正好端了熱水進來,見丈夫在床上大大地瞪著兩個眼珠子,笑道:「今天是怎麼了?翻身就起的人,也賴床了?」

    徐衛掀開被子,坐將起來打了個呵欠,把兩條腿挪下床,蹬了鞋,剛好妻子就把洗臉帕遞過來。在他洗臉的空檔,張九月道:「早飯備下了,官人一會自去吃。」

    「嗯?你有事?」徐衛問道。

    「田莊裡有些事,須得我去一趟。」張九月說話間,又遞過茶來。

    徐衛捧著喝了一口,嘴裡哇啦啦一漱,吐出來,又喝一口方才下肚,嘴裡道:「叫管事去不就行了,何必你親自跑一趟?」

    「快別說了,張管事的老娘昨晚去了,他現在已經趕回去料理後事,十天半月的也回不來。」張九月邊說話,邊把袍子取來給丈夫穿上。

    「哎呀,你說這都快開春了,怎麼就沒挺過去?讓人給送點錢去吧,也幫不上什麼忙,算是點心意。」徐衛歎道。

    「這何消官人吩咐?昨天便給了他一百貫錢,又叫他不用牽掛,好生料理後事。這養生送死,都馬虎不得。」張九月道。

    「哎呦,我倒想一個事。聽說管東莊那廝橫得不像話,西縣的縣尉他也不放在眼裡,臭罵人家一頓?你去問問,要真有這事,他也不用幹了,打發他走吧。」徐衛吩咐道。他在興元府有一百多頃田地,有些是皇帝賜的,有些是自己買的,一個東莊,一個西莊。都派府裡的下人在打理。平常他根本不管這些事,只不過下面的人拿著雞毛當令箭,仗著郡王府的招牌,在外頭興風作浪。娘的,一個管田莊的潑皮,敢指著縣尉的鼻子罵,這不是毀他的名聲麼?

    「這事我也聽說了,也不是頭一遭,往常看著他是白幹娘的獨子,也沒責罰他。現在是越發地不像話,官人就是不吩咐,我也得打發他走。」張九月道。

    「這些個東西,狗仗人勢,得空我真得修理修理。」徐衛穿好衣裳,往外走去。到了飯廳,祝季蘭、徐嫣、徐妠、徐虎都坐上了,見他來,全起身相迎。

    徐衛走過去,摸了摸二女兒的額頭,感覺不燙了,這才放心些,坐下道:「記著把藥喝清,別一好些便又不吃藥。季蘭,你盯著她。」

    「說出去誰信吶,堂堂太原王,軍政大事已經操不完的心了,還得管女兒吃藥。」祝季蘭一邊笑著,一邊給他盛飯。

    「那有什麼辦法?這世上最好作的,就是作官,最不好作的,就是作父母。唉,我這丫頭要是身體能好些,我也不至於這麼操心。」徐衛苦笑道。

    「爹放心就是,我盯著二姐。」徐虎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廝幾年間長得真快,徐衛感覺好像前兩年他站地上還夠不著桌面,現在都快成半大小子了。

    「你就拉倒罷,但凡你瞥見我從這門出去,飯都顧不得吃,撒腿就跑,是也不是?」徐衛笑道。

    「就是就是,三弟,你今天又打算去哪廝混?我聽說你前些天把馬伯父家的大孫子撂……」徐妠剛說到這兒,就瞧見弟弟一個勁地朝自己眨眼睛,遂一聳鼻子,不說了。

    徐嫣給父親夾著菜,一邊訓道:「你也不小了,長進些吧,縱使外頭耍子,也不能動手。」

    徐虎繃緊了皮,偷偷打量父親是否不快,徐衛也不看他:「你不用看我,你那兩下子老子還不清楚?人家是看你老子的面,不跟你動真格的,否則,就你那兩把式,不夠人家摔的。」

    「那未必,馬元義號稱是打遍興元府,還不是讓我撂溝裡去了。」徐虎得意地說道。

    「什麼?敢情是你小子?我說怎麼昨天馬擴特意跟我說他長孫……我說你一天到晚能幹點正事嗎?你要麼在家多念幾本書,要麼就扎扎實實地去射幾箭,跑幾趟,你要真覺得自己行,下回出征,你給我當兵去。」徐衛正色道。

    徐虎倒不知父親是說著耍的,還嘀咕道:「我才多大啊。」

    「不容易,你還知道你多大啊?小子,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徐衛沒說下去,他像徐虎這麼大的時候,就已經逃學賭博,「無惡不作」了。

    見他停口,祝季蘭這才插話道:「官人,昨天晚間有一封信送來,我一看是四老爺的,就沒急著送。」

    一聽四哥有信來,徐衛放下筷子伸手道:「拿來我看。」

    祝季蘭帶在身邊,取出遞過去,又瞪了兒子一眼,示意他埋頭吃飯。徐衛拆開信來,剛看幾眼就「嘖」了一聲,徐嫣到底是家裡老大,見狀問道:「爹,怎麼了?」

    「唉。」徐衛又歎了一聲,繼續看著。覽畢,一把將信拍在桌子上,直搖頭。

    祝季蘭見了,猜測道:「莫不是官人的嫂嫂身體欠安?」

    「那倒不是,四哥說,太后和聖上要充實後宮,廣選賢淑的官家女子。六哥呢,就讓四哥把他們家五姑娘送進去了。結果,太后和皇帝看上了,封了婕妤。」徐衛說這話時,頗有些不屑的口吻。

    祝季蘭見他這模樣,疑惑道:「這是好事啊,五姑娘是你親侄女,她能得聖眷,將來若是榮升,咱們徐家不也成了皇親國戚?」

    一聽這話,徐衛直擺手:「不稀罕!」

    祝季蘭也不逆他,笑道:「官人征戰多年,軍功赫赫,靠的是真本事,自然不屑這些。」

    「此其一。」徐衛道。「這歷朝歷代,後宮裡是非最多,也最是凶險。有女兒,哪怕嫁個莊戶人家,我也不往宮裡送!想我那侄女,小小的人兒,連世面也沒見過,便入了深宮,她如何適應得了?你是不知道,那劉皇后……罷了,也不知道徐六怎麼想的。」

    徐嫣此時道:「妹妹去江南時才多大呀,怎麼伯父就捨得送她進宮呢?」

    「還不是你六叔。」徐衛哼道。「搞什麼東西,這事好歹跟我商量商量。你四伯和伯母最是疼愛這女兒,如今送進宮去,能不牽掛?唉,罷了,你們吃。」語畢,竟邊早飯也不用了,逕直就出了門去。

    其實徐六打什麼算盤,徐九清楚得很,只是他真不贊同這種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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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八章白鐵無辜鑄佞臣

    靖安二年,爭執許久的南方軍調防一事總算有了大體的眉目。劉光國所統神武左軍,仍駐兩淮;折家軍離開江西,北上進駐中原,折彥文被委以東京留守之職,罷江南西路宣撫司;韓世岳飛二將被拆分開來,韓世忠一軍駐洛陽,卻並不任西京留守,只是京西經略安撫使。岳飛一軍駐齊州,任京東經略安撫使,二將分別負責河南府和山東防務,原荊湖宣撫司隨即被撤消。

    無獨有偶,因為宋金戰局變化的緣故,江南已經不受金軍威脅。兩浙宣撫司亦無存在之必要,遂罷,神武中軍俱歸殿前司節制,以趙鼎為殿前司都指揮使,徐勝副之。趙鼎隨即以年老為由告退,朝廷批准,命殿前司副帥徐勝暫代殿帥之職權。

    至此,原來荊湖、江西、兩浙、淮南四大宣撫司,被罷去其三,只剩下劉光國的淮南宣撫司。宣撫司既罷,那對應的職權也順理成章地被撤除。從前,除兩浙宣撫司外,所有宣撫司都有「便宜行事」之權,以應對瞬息變化的戰場形勢。如今,既不打仗了,那麼也就沒有必要再保留這種權力。

    值得一提的是,京西經略安撫司要受東京留守司節制,京東經略安撫司要受淮南宣撫司節制。也就是說,原來跟諸司平起平座的韓世忠和岳飛,現在要分別聽命於折彥文和劉光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因為二將沒有山頭,所以原本最大的荊湖宣撫司一夜之間就沒了。

    更要命的是,有人解讀朝廷這些動作,認為是在「撥亂反正」,是收大將兵權的前兆。先罷了宣撫司,削弱權力,再調離原地,等到機會合適,自然就會削掉兵權。但是隨後,中書又發了省札給諸司,命令他們,到防區之後,仍須整軍備戰,勿要懈怠。遂又有人私下議論,看這局面,貌似是針對武臣,其實不過是幾大家互相角力的結果補天紀全文閱讀。

    何解?原荊湖宣撫司的韓世忠和岳飛二將,戰功不小吧?無論是抵抗金軍南下,還是北伐中原,該司都是中堅力量。但是,此二將都是從下級軍官作起,累積戰功,一步步坐到現在這個位置。韓世忠還好些,當年因為擒方臘,名聲不小,岳飛則純粹是從士兵作起,成長為一方大帥。

    只是,他二人在朝沒有背景,在外也沒有山頭。所以,一個劃給了折家節制,一個撥給了劉家聽用。這種局面,讓朝中一些大臣,和已經致仕退休的元老們隱隱擔憂,劉、折、徐三家不但在朝中廣有勢力,在地方上更把持著兵柄,久而久之,恐怕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但以如今的政治氛圍,沒有人敢把這話說得明瞭。

    其實,這些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沒錯,調防確實是幾家角力的結果,但是贏家,是折家和劉家。這項提議,本是折彥質挑出來的。他原先是打算讓折家子弟兵回故鄉,最好是能坐鎮河東,但因為徐良的極力反對而作罷。

    後來,折彥質另闢蹊徑,提出罷荊湖宣撫司,分其兵將為二,一部由淮南宣撫司節制,一部由東京留守司節制。這個提議,在客觀形勢上來說,講得過去,又投劉家之所好,得到了劉皇后及朝中一些大臣的極力贊同。在朝會上爭得非常激烈,徐良本有心保全韓岳二將,奈何畢竟不是他徐家嫡系,沒必要為此二將去跟兩派勢力死拼,最後作了妥協。

    作為交換條件,他提出的對金戰略也獲得通過。那就是南方諸軍移防之後,即著手準備軍事鬥爭,若時機成熟,不惜撕毀宋金和議,揮師北伐。

    徐良認為,以微小的讓步,能促成此事,還是很划算的。在這次朝廷爭鬥中,有一個人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那就是秦檜。幾大家角力,他在中間充當中間人,互相傳遞消息,那一頭向折彥質壓價,這一頭又來規勸徐良,最終促成交易。當然,這是徐良默許的。

    但事情有了結果之後,秦檜儼然變成了紅人。他原本是徐良這一陣營的,因為暗地裡提出分權,又得到皇帝和皇后的賞識,這回中間人一當,折彥質也覺得他不錯。真個左右逢源,八面玲瓏。

    事情一結束,他很快就得到了獎賞,皇帝下詔,秦檜「開府儀同三司」,晉陞一品大員之列。徐良對此有些不快,他想起堂弟徐九不止一次地提醒他,秦檜此人不能用,但先前都沒當回事。現在看來,秦檜此人著實不是表面那麼簡單。

    然而秦檜卻是個很會來事的人,在晉陞之後,他先是上表謝恩,然後馬上來謝徐良。在家中設下宴席,恭請徐良赴會,酒席上,此公深情地回憶了當年清河郡王徐紹對他的栽培和指點,又著實感謝徐良的提攜,說得動情處,涕淚橫流,倒讓徐良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了。

    這還不算完,很快,秦檜又利用其左右逢源的優勢,通過一番操作,把徐良剛剛中進士,放了外任的長子徐翰調回中央來,在樞密院謀了一個差遣。這剛剛踏入仕途,不作地方官,就能在中央機構任職,是很不容易的。

    然而,這世上本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情。參知政事李若樸就提醒徐良,指秦檜其人暗裡藏奸,不可深信。又告訴徐良,秦會之暗地裡小動作不斷,一些立場搖擺不定的大臣跟他來往密切。

    徐良聽到這些話,遂對秦檜有了戒心,打算找個機會,將此人驅逐出朝廷。而機會,很快就來了。

    河東全境,幾乎都光復,眼下,仍是川陝宣撫處置司代管著河東,徐衛暫攝河東宣撫使職權。這本是權宜之計,因為征戰河東,一直是西軍在打,雖然收復,但情況非常複雜,又要提防北邊金軍南下,又要彈壓地方,除了徐衛,沒人有那個實力擔當此任。但現在,河東地界基本太平,幾套班子也大致成形,獨缺一個統籌全局的機構,那就是河東宣撫司。

    徐良打算重設河東宣撫司,讓秦檜以參知政事的職銜,外出宣撫河東。都知道,宰執大臣,只要外出宣撫地方,一般沒有重回中央的可能,當然,折彥質是個特例。

    這一日,朝會散了,文武百官都和往常一樣,各回各衙,各理各事,獨秦檜憂心忡忡,獨自一人步出資政殿,朝中書走去。方才在朝上,徐相奏請重設河東宣撫司,結束徐衛代管,這本是件應當應分的事情,所以沒有任何人反對,皇帝已經表態通過。但徐良並沒有當朝提出河東宣撫使的人選,聯想到近幾日來徐良的曖昧態度,秦檜有理由相信,徐六心中河東宣撫使的人選,極有可能是自己。

    這不禁讓他回想起當年,徐紹讓他出朝,作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修葺皇陵一事。當時徐紹給他許諾,暫時出去避避風頭,等皇陵修好,又是大功一件,到時候再回來就是。結果,皇陵倒是修好了,朝廷卻沒有徵召他回中央,又改任其他地方官。熬了許久,才在徐六的動作下,返回朝廷。

    這種日子,他實在是不想過了。而且,這段時間以來,他在朝中聲望日隆,幾方勢力面前他都左右逢源,如此大好上進之機會,怎能錯過?可是,徐良在朝中的勢力,雖然不比從前獨攬朝政時的風光,但仍有相當部分朝臣追隨著他,而且大多都是實權派人物,即使折彥質也撼動不了他。他如果執意攆自己出朝,自己拿什麼去反抗?

    越想越不甘心,秦檜走到中書大門時,竟不想踏進去。

    「參政,立在此處作甚?」同為副相的朱倬走了過來,隨口問道。

    「哦,沒事。」秦檜敷衍一句,應付過去。想了半天,將牙一咬,還是跨進了大門。卻不去自己的房,而是到了徐良的辦公堂外。

    朝裡看去,徐六正埋首分案寫著什麼,面前堆著高高的本子,幾乎看不到頭。秦檜猶豫片刻,開口道:「徐相。」

    徐良也沒抬頭,直道:「進來。」

    秦檜入內以後,立在他案桌前,也不言語。好半晌,徐良才放下筆,抬頭問道:「怎麼?會之有事?」

    秦檜一時不語,而後才道:「下官今日身上不大好,想告假一日,回家歇息。因此,來和相公報備。」

    徐良「哦」了一聲,久久不語,最後還是點頭道:「好罷,政務雖忙,可身子也要緊,你去吧,好生歇息,若有必要,請個御醫瞧瞧,我還有件大事等著你。」

    秦檜得了這句話,仍站著沒動,幾次想開口跟徐良說什麼,可到底沒說出來,轉身出堂而去。他一走,仍舊埋頭的徐良便冷笑了一聲。

    秦會之頗有些落寞地走出去,低著頭,也不知想些甚。當他經過折彥質的辦公堂時,他下意識地人停下了腳步。朝裡看了一眼,腳便不聽自己使喚,竟往裡走。他方到門口,折彥質便瞧見了,起身出案桌,迎上來笑道:「會之啊,你杵在門口作甚?有事進來說。」

    「哦,無事,折相,下官今日身上不大好,因此告假半日,已報備了徐相,特來,特來稟知折相。」秦檜隨口說道。

    折彥質看他形容,似有憂悉,關切道:「會之,怎麼回事?是勞累還是舊疾?這可馬虎不得,倘若有疾,須得請個御醫看看。」

    「多謝折相關懷,想是勞累了吧,心口悶得慌,回去歇歇便好。」秦檜俯首道。

    「心口悶?那多半是有煩心的事,我若叫你說出來,你必然不肯。也罷,回去好生歇著,但有什麼難處,只要不是公事,我能幫上忙,你必定要知會我才好。」折彥質道。

    「多謝折相,那下官先去了。」秦檜俯身一禮,這才走了。折彥質卻不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對方的徐良所在。

    卻說秦檜出了中書,又步出禁中,因時刻不對,也沒人來接,雇了頂轎子往家去。一路上尋思著方才折彥質所語,似乎話中有話,卻也摸不準。胡思亂想地回了家,他渾家王氏,也是出自名門,其祖父乃前朝宰相王珪,見丈夫悶悶不樂地回來,上前關心道:「相公這是怎麼了?怎這時回了家門?」

    「休提,禍事來了。」秦檜手一揮,懊惱地說道,往椅子上一坐,再也不想起來。

    王氏到底是女人家,嚇了一跳,上前執著他追問:「你堂堂參政,朝廷副相,能有什麼禍事?昨日你不是還說,自而今往後,日子好過了麼?」

    「天有不測風雲吶,我雖為副相,但在朝廷裡不過是個聽吆喝的。人家那幾大望族,才是真正的豪門。」秦檜歎息道。

    「這是什麼話?祖宗基業二百年,沒聽說有豪門能左右朝政的,我不信他幾大家能遮了天去?」王氏說道。

    她這話本是婦人之見,可聽在秦檜耳裡卻是另一番味道。不錯,他徐家哪怕勢力再大,能支手遮天嗎?再說了,他徐六也不比往日風光了,當初獨相,朝政他一人說了算,現在有麟王出山,他已受掣肘。再者,皇后那裡恨極了他,還不知道將來怎麼樣呢。

    一念至此,精神稍振,左右也沒有可能說話的人,便對妻子道:「我因一些瑣碎事,得罪了徐相。他怕是想攆我出朝,到河東勾當,你肯跟我去麼?」

    王氏一聽差點沒竄起來:「河東?那地方是人呆的麼?讓女真人佔了多年,又打許多年仗,只怕是殘垣斷壁,野獸出沒,徐相究竟為何事,竟要將相公發去那不毛之地?」

    「朝裡的事,說了你也不懂,如今須得想個法子,把這關過去才好。」秦檜道。

    王氏想了想,出個主意:「相公你平日裡不是跟幾位大臣交好麼?如今出了事,怎不找他們出商量?」

    「他們?休提,有徐六在,哪有他們說話的份,左右不過是些……」語至此處,他突然住了口。因為他想起來,那些大臣,雖然都是些「邊緣人」,但其中有一個,卻有一條特別的門道。想到這裡,來了精神,起身就往書齋去,王氏緊緊跟在後頭。

    進了房,他疾聲道:「磨墨。」

    「哎!」王氏應了一聲,擼起袖子就磨。

    只見相公取了個帖子鋪開,連坐也不坐,便執了筆,沾了墨,書寫起來。仔細一看,卻是給顯謨閣直學士鄭仲熊的帖子,請他過府赴宴的。秦檜寫好之後,吩咐王氏道:「馬上派人送了去。」

    「相公,此時那鄭學士如何會在家中?」王氏接過帖子道。

    「你懂甚麼?我此時送去,他晚些回府,方知事情緊急。」秦檜道。隨即又補一句「晚間,你吩咐下面置酒席,不必擺在前廳,擺在後堂我那閣樓裡,一應下人都不許在,機密要緊要。」

    王氏聽了,也不多問,當即去了。秦檜這才坐下,眼珠子四處亂轉,心中暗想。這最恨徐六的,非劉皇后莫屬。本來就已經不待見他,那廝卻還鼓搗著要皇帝充實了後宮,選了好幾個女子,劉皇后只怕恨不能殺了他!若能走皇后這條路子,興許能夠保住自己。可自己一直是徐良這一派的人,皇后能幫忙麼?

    也管不了那麼多,病急亂投醫吧,鄭仲熊受過自己的恩惠。他跟宮裡的都知沈擇有交情,沈擇又極得皇后信任,能搭上沈擇這關係,事情總有些指望。倘若皇后能在官家面前進言,留下自己,也未可知,

    只是如此一來,就等於跟徐六撕破臉破了。罷!管這些!他都要攆我出朝了,自然是恩斷義絕!但凡讓我過了這關,站穩了腳,咱們來日好親近!

    這半日,秦檜都悶在書齋裡,絞盡腦汁想辦法。好容易挨到晚些時分,便盼著鄭仲熊來,一面又親自去查看了酒席,真個坐立不安。估摸著時間差不離了,便跑到前堂等候,以便客人來時,可以親自出門去迎接。

    「相公!鄭學士來拜!」門子先前得到了招呼,此時一見鄭仲熊下轎,便飛奔過來。

    秦檜二話不說,撩起袍擺就快步外出,方走到大門後,鄭仲熊就正好跨進門檻,見他來,拱手便拜:「謝參政厚意,下官又來叨擾了。」鄭學士一身便服,頭上一頂方巾,腰裡扎條絲絛,掛個玉環,頜下半把鬍鬚,也梳理得整整齊齊,手裡拿把西川折紙扇,模樣倒也風流。

    倒是秦檜因為這半日度日如年的,也沒顧及著形容,鄭仲熊看在眼裡,倒覺得奇怪。

    「客氣客氣,鄭學士,裡面請。」秦檜執住對方的手,親切地招呼道。

    鄭仲熊越發狐疑,這是怎麼個情況?請我過府赴宴也就罷了,還親自來迎?又如此親切?莫不是有事相求?但你堂堂副相,又有什麼事求得我一個學士侍郎?顯然,鄭學士還沒看懂今天朝堂上的一幕。

    這還不算,秦檜居然跟門子打招呼:「鄭學士的隨從伴當們,也引去吃酒,不可怠慢。」

    鄭仲熊受寵若驚,再三不好意思道:「秦參政如此客氣,叫下官怎生是好?」

    「休說這等見外的話,花廳奉茶!」秦檜扯著他便往裡去。到廳上,兩杯茶端來,至多抿了兩口,便請客人入席。鄭學士本以為這酒席嘛,擺在廳上,卻見秦檜將他往後堂請,心中七上八下。等到了那閣樓上,竟不敢坐了,這不是鴻門宴吧?何必搞得如此神秘?

    秦檜慇勤相請,他方才坐下,屁股剛沾椅子,便見幫檜提著酒壺給他倒酒,又趕緊站起來,苦笑道:「參政,你再如此,下官可真承受不起。但有話,請參政先說明了,這酒,方才敢吃!」

    「這是什麼話?你我向來親近,我請學士吃個酒罷了,又有什麼說的?」秦檜笑道。

    鄭仲熊將信將疑,忐忑不安地把那杯酒吃了,又問,秦檜只是不理,慇勤相勸。一連吃了三杯,鄭學士再忍耐不住,把酒杯捂了,再三道:「參政,你既如此待我,我也必不見外,但有話,你直說無妨!」

    秦檜看他半晌,這才將酒壺一放,坐倒下去,長歎道:「實不相瞞,秦某此番,恐要被攆出朝了。」

    鄭仲熊一聽,拿起桌面上扇子一拍:「這還了得?誰能攆參政出朝?怎麼?莫非是官家的意思?」

    「今日朝會上,徐相奏請復立河東宣撫司,學士難道沒聽見?」秦檜問道。

    「這自然聽見的,合情合理,也是當務之急,有什麼稀奇?」鄭仲熊道。

    「我且問你,這河東宣撫司一立,是不是得有大臣出外宣撫?掌那宣撫使的大印?」秦檜道。

    「這也是自然的,與參政何干?」鄭仲熊還是不解其意。

    秦檜閉口不語,只叫鄭學士自己去想,片刻之後,鄭仲熊如說書人一般,又拿起扇子一拍:「他想讓參政你去!」

    「正是這話!」秦檜道。「我也不瞞學士,只因當日我替學士等幾位同僚遮掩,觸了徐相,他便一直有些間隙在。近來,我與你們走得密切些,也招他厭惡。最要命的,官家賜了開府儀同三司,這更是犯他忌諱。所以,想著法要攆我出朝。」

    鄭仲熊聽了這話,卻不言語了。想秦參政當初即是受老徐相公的青睞,方得以位列宰執,後來,又是受小徐相公的提攜,重返中樞。關係自然就不用說了,能走到這一步,豈是如此簡單的?

    見他不說話,秦檜又道:「徐相明著暗著都與皇后為敵,充實後宮,便是出自他的主意。這沒說的,就是針對皇后。學士幾次為劉家進言,他豈能不懷恨?他雖奈何不得皇后,但……」

    鄭仲熊聽到這裡,笑道:「怕沒有那麼容易吧?」

    「切莫小看了他,如今雖不比往日風光,但以他在朝中的勢力,要整治學士,想必不是難事。」秦檜威脅道。

    鄭仲熊倒有些信了,只是口中仍道:「參政也不必拿這話來嚇我,當日參政替我遮掩,如今但凡有我使得上力的,只管說來,沒有不盡心的。」

    「好!既如此,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秦檜朗聲道。語至此處,他又給對方滿上,對飲一杯,這才道出本意。

    「麟王雖為首相,但一時也奈何不得徐良,況且,他也未必幫我。這事,只能拜託在學士手裡。禁中沈都知,乃學士同鄉,又有舊,倘若他能幫我遮掩,此事便還有餘地。」

    鄭仲熊捧杯不飲,若有所思。不錯,他跟沈擇有交情,也正是因為這個關係,所以他成了皇后在朝中的發聲筒,也成了劉家在朝中的代言人之一。秦檜如今有難,幫還是不幫,這得仔細商量。

    一來,他本是徐良的人,如果幫了他,那他就必須改換門庭。剛想到這兒,秦檜似乎知他心思,鄭重道:「學士放心,秦某是個實誠人,但凡幫我過了這一關,一定知恩圖報!」

    聽了這話,鄭學士動了心思。秦檜好歹是位副相,在朝中也有聲望,如果能拉他入伙,那肯定是有好處的。想到此處,鬆口道:「這話,下官倒是可以替參政去傳,至於沈都知是否肯幫忙,皇后又願不願援手,下官不敢保證。」

    「只要學士肯傳話,肯美言,便沒有不成的道理!」秦檜喜道。

    鄭仲熊卻沒這般樂觀,直言道:「參政啊,恕我多嘴。便如你所願,留了下來,你在中書,日子只怕也不好過。見天地仰人鼻息,也不是辦法。」

    這一點,秦檜自然清楚,無奈道:「沒辦法,總得先留下來是正理。至於以後,走一步算一步。」

    見他如此落寞,鄭學士倒不忍心,寬慰道:「或許是我言重了,中書如今已不是徐良的一言堂,不還有麟王在麼?」

    提起「麟王」,秦檜心頭一跳,吸了口氣,小聲道:「你倒提醒了我,今日我向麟王告假時,他再三關切。又說甚麼,但凡不是公事,能幫上忙,叫我一定言語。當時,我琢磨這話沒甚特別,如今想來,倒是話中有話了。」

    鄭仲熊一揣摩,也覺得不尋常,道:「想必如此!折相素來和徐相不對路,這朝野盡知,想必他是看出來徐相要攆你出朝,所以拿這話點撥參政。」

    「若果真如此,那倒是好了,只怕是會錯了意。」秦檜道。

    「會錯意又怎地?參政只管試一試,倘若成了,自然好,不成,也無妨!左右沈都知和皇后那裡,我替你去說就是,這雙方都使力,還怕鬥不過徐良麼?」鄭仲熊道。

    秦檜越想越是這麼回事,趕緊道:「那這樣,沈都知那裡,就仰仗學士了。至於折相那裡,我再想想,看有沒有辦法通融。」

    「好,不過有一節,沈都知此人不好旁的,只是喜歡……」鄭仲熊正要說些實在的。

    秦檜卻已經心知肚明,利索道:「但請放心,我已備下一份心意,請學士代為轉交。倘若事成,必有重謝。」語畢,起身,從旁邊案桌的抽屜裡取出一個包袱來,雙手提著,交到鄭仲熊面前。

    後者伸手接過,一感覺份量就知道是什麼東西,放在旁邊,道:「好,此事我替參政辦了!只盼日後參政不要忘了下官這番情意才好!」

    「放心,絕不相忘!來,吃酒!」秦檜勸道。

    這鄭仲熊倒還算是個靠譜的人,第二日,便把東西送了去,又傳了信。沈擇得知此事後,一合計,覺得很合算,遂將此事稟報了劉鳳娘,極力勸說皇后,借此機會,拉攏秦檜,讓他為己所用。

    劉鳳娘想得很簡單,秦檜大小是個副相,朝中有聲望,也有一定人脈,我若拉他一把,他必知恩圖報,以後在朝廷裡,便又多一分力量。而且這忙也不難幫,只向皇帝說說他的好處,想必官家是願意留下他的。

    秦檜戰戰兢兢在三省都堂過了一日,發現徐良越發露了醜惡的嘴臉來,覺得他說話又夾槍帶棒了,表情也不陰不陽了,反正橫豎渾身都不舒服。

    當日散值後,徐良先走了。秦檜也滿懷心事出了門,打算回家,派個人再去鄭仲熊府上相邀,問問情況。正低頭朝外走時,忽聽背後一個聲音:「會之。」

    回頭看去,卻是麟王,他轉身一揖:「大王。」

    折彥質走上前來,腆著個肚子笑道:「我怎麼覺著你這一天失魂落魄的?京東帥司岳飛上的本子,人家說是要招撫流民,再遷兩淮百姓,你批個轉兵部,這事與兵部有甚相干?」

    秦檜暗叫一聲不好,想是自己走了神,沒看仔細,因此告罪道:「下官失職。」

    折彥質倒也沒責怪,而是關切道:「怎麼?身體仍是不好?」

    「這,謝大王關心。」秦檜也只能這麼說。

    折彥質瞄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看你不是身上有病,你是心頭不安。」

    秦檜除了低頭,也沒什麼好說的。

    折彥質又看他一眼,拋出一句話來:「怎麼?不想去河東?」

    這一句不啻驚雷!震得秦會之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才結結巴巴道:「大王何以知曉?」

    折彥質笑了起來:「我本不知,見你這模樣,方知猜對了。徐相真打算讓你宣撫河東?」

    秦檜歎了一口氣,滿臉晦相道:「多半是如此,徐相話裡話外,只差沒有挑明了。」

    「這倒是怪了,你一向傾力襄助,徐相怎麼捨得把你往外攆?你是不是有什麼事開罪了他?」折彥質問道。

    秦檜環顧左右,雖已無人,仍小聲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大王移步?」

    折彥質也不多說,轉身回了自己辦公堂,秦檜跟了進去,虛掩房門,麟王一見,笑道:「你怎如此小心?我為首相,你為副相,一處說話,何須遮掩?」

    秦檜也覺得有些丟份,又折身開了門,回來坐在跟前,隔了案桌,未語先歎,無奈道:「不敢相瞞大王,想是日前我奔走於大王與徐相之間,犯了他忌諱,又因聖上封了開府儀同三司,讓徐相不快,因此……」

    「好沒道理!我雖與他有些政見不合,但終究還是敬他亮輔良弼,一代賢相,怎如此氣量?多大點事,何至於壓迫如此?」折彥質這話,大有替秦檜打抱不平的意思。

    「誰說不是?想我多年以來,盡心盡力,這自然首先是替主上凡間忠,其次也是與他分憂,縱無功勞,也有苦功,何必這麼絕。只是他為朝廷次相,手握大權,又深得朝臣擁戴,除陛下,他只把也沒把旁人放在眼裡,因此敢於這般。」秦檜苦笑道。這話大有挑撥的意味在,可折彥質聽了,卻沒作什麼反應,口中還道「徐相賢則賢矣,只是在朝中久了,功勞大了,難免滋生出驕橫來,也是有的。」

    秦檜聽他如此說,有些不甘,故意道:「不管如何,他終究提攜過我,如今攆出朝去,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有些話,我本不當多說,但大王素來對下官關懷備至,不得不提醒大王一句。」

    「嗯?何事?」折彥質問道。

    「徐相苦心經營,大宋有如今局面,他委實有功。然朝廷也不曾薄待他徐家,如今,他為朝廷次相,徐家子弟,個個顯要,人人富貴,太原王那就更不必說了。只是這家業一大,就難免要苦心保全。徐相如今謀政,已不是先謀朝廷,而是先謀其家。他對我說過,劉家靠的是外戚身份,終不長久。這天下,獨有折家與徐家一樣,是靠真刀真槍,累積軍功起來的。折徐兩大將門,難免攀比,他又與大王同朝為相,難免爭鬥。然他並不懼怕,只因一件事。」秦檜說到這裡,故意停下。

    折彥質雖然心知對方可能又是在挑撥,原因不外乎是想自己伸出援手,但卻實在想知道徐良到底說了什麼,因此追問道:「哪一件事?」

    「他說,折家起於邊鎮,世守府州,朝廷實賴之。然其統軍,父死子替,兄終弟及,名為王師,實則私軍矣。折家兵中,彥文、彥適、彥若、彥野,俱居要職,外人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早晚,必是朝廷大患!」

    他這話,是不是徐良說的,不知道,但效果是顯而易見的。麟王一聽完,就拍案怒道:「好個徐六!」

    秦檜嚇一跳,慌忙安撫道:「大王息怒,這話大王聽在心裡便是。」

    折彥質哪裡息得了怒,憤憤道:「我折家鎮守府州數百年,大宋一立國,我家便屏障著西陲!我高祖、祖父、父親,三代精忠報國,捨死忘生,浴血疆場!豈有二心?哼,說我折家是私家?他徐家又怎樣?徐九坐鎮川陝多少年了?二十七萬西軍,他一手把持著兵柄!幾大帥司,都是他兄弟親信!鄜延帥是他堂兄吧?涇原帥是他堂侄吧?永興帥和秦鳳帥,還有兩興安撫司,全都是他舊部!怎好來說我折家?他二十七萬馬步軍,我折家一半不到!」

    這位大王越說聲越響,秦檜唯恐驚動旁人,再三安撫道:「大王息怒,息怒,當心隔牆有耳!」

    折彥質發作一通,也覺不妥,收了氣,緩和道:「罷了,先不說此事。你怎麼打算?」

    「實不相瞞,雖然還沒有挑明,但下官已經命家裡收拾行裝,準備赴任了。想想也無妨,河東鄰著金境,也未必就不是建功立業之所,他日大王北伐,下官縱不能隨軍出征,作著糧草後勤支應也是好的。」秦檜擺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著實可憐。

    折彥質將手一揮:「這朝堂又不是他徐家的,他想貶誰就貶誰?我好歹還是朝廷首相!再不然,上頭還有官家!」

    秦檜連連擺手:「大王好意,下官心領,實在不必為我一己之私,與徐相……」

    折彥質拍了一下桌子:「你不必多言,我也知道你未必情願。這麼地,你倘若真不想出朝,我替你向聖上進言。」

    秦檜再裝下去,也就沒什麼意思了,因此故作姿態道:「大王欲保全,下官自是感激,只是徐相此舉在理在法都……」

    「朝中眾多大臣,為何非要你去?你放心,這事我既應下,便絕無問題!只一條……」折彥質道。

    秦檜聽他「應下」,心中正是暗暗歡喜,又聽「一條」,心又懸起來:「請大王明示。」

    「讓你留下來,仍居原職,這事不難。難的是,你既在中書,供職於徐良之下,這等於是撕破了面皮,以後日子可就不好過,這一節,你想過麼?」折彥質道。

    這一節,秦檜當然想到過,只是當務之急是留在朝廷,至於日子好不好過,那以後再說。正要拿這話回麟王時,忽然想到,麟王既然提出來,想必是有法子的?不然,他也不會多這一句嘴!

    一念至此,拱手道:「請大王作主。」

    折彥質卻笑了起來:「你這人倒也明白,實話與你,你若留在中書,徐六日日與你為難,你也辦不成事。莫如跳出中書去,倒樂得自在。」

    秦檜吃定折彥質必有辦法,只顧作揖求道:「求大王指條明路!下官感激不盡!日後但有用得著下官的地方,敢不效命?」

    折彥質敲擊著桌面:「我倒也不求你報答,只是徐相如此行事,越發地張狂了,倘若無人掣肘於他,還不……」

    「下官也是此意,只要大王能保全了,以後自然唯大王馬首是瞻!」秦檜再三了表著忠心。

    折彥質見也差不離了,這才道:「罷,我與你指條明路吧。中書你是不能留了,外地你也不願去,樞密院願麼?」

    秦檜頓時面露難色!這樞府本是主管兵務的,但多年來,樞府的職權已經移到中書,那裡已經成了養老敬賢的所在。再說,樞密院的長官由太原王兼著,我縱使過去,沒有實權不說,至多作個「同知樞密院事」,好像「同知」已經有三位了,搞不好,還得降到「簽書樞密院事」,這還不如去宣撫河東呢。

    「大王指點迷津罷!」秦檜起身,一揖到底。

    折彥質好像也為難了:「這政府你呆不了,樞府也不願去,捨此之外,哪還有與你平級的位置?這可真真叫我為難。」

    秦檜見這模樣,心頭涼了一半,我這跟你裝半天孫子,合著你沒什麼好主意?真是浪費表情!但轉念一想,這孫子也沒白裝,好歹有麟王幫著說話,留在中央那是肯定的。至於其他事,再想辦法吧!

    這麼想著,便沒先前熱情了,坐下來道:「大王也不必為難,先留下來,走一步算一步。倘若實在容不下我,也無人作主,下官還是宣撫河東去。」

    折彥質偷偷打量,心中暗笑,自言自語道:「先前要整編西軍時,我倒提了一件事,就是重設御營司,這幾日,須得再說說。」

    秦檜聽了,沒明白其中的秒處,還隨口敷衍著:「自是該提,自是該提。」

    「這御營司,是統率全**隊的機構,直接聽命於聖上,級別當於政樞二府相同,御營使,也當於宰相和樞密使平級。」折彥質又道。

    秦檜還是不明白,仍附和道:「這是自然。」

    「那這人選,你有建議麼?」折彥質問道。

    直到此時,秦檜方才嗅出點味道,試探著:「大王的意思是……」

    「你這人,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想想,只要重設了御營司,必然要有一人去充任御營使。先前雖有劉延慶擔任御營使的先例,但眼下朝中並沒有如此資歷的武臣,想必是要用文臣的。你若能作得這御營使,便與政樞二府平級,徐良縱使想為難你,也沒那麼容易。況且,你若作了御營使,便跳出中書這是非之地,反倒自在了,其中秒處,你真想不出?」折彥質笑道。

    秦檜暗自思量,我若作得御營使,正如麟王所言,便不在這是非之地了!但是,御營司是統率全**隊的機構,可現在軍隊都在各大帥手裡攥著,哪能由著御營司來節制?只怕是徒有虛名罷了!

    想到這裡,不免有些灰心。但又一想,不對,我作了御營使,不管有沒有實權,級別在那裡,招牌在那裡,又沒了中書的管束,行事豈不自由得多?況且,我若通了沈擇這條路,便有了皇后和劉家這靠山,不懼徐良!至於面前這位……

    心中一片空明,真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立馬又小心起來,對麟王道:「這御營使如此尊崇,如何落到下官頭上?」

    折彥質這回倒不賣關子了,直言道:「明日,我便在朝會上提出,重設御營司,想必不會有人反對。然後,我便舉薦你以『參知政事』之銜充任御營使,如何?」
m7911114k 發表於 2014-6-1 09:58
第八百二十九章激烈交鋒

    秦檜真是個喜出望外,如獲大赦,一時激動得找不著北,真誠道:「此事無論成與不成,大王待下官這番心意,下官自當銘記五內!」

    折麟王笑笑,只是不語。

    「不過,恕下官多嘴。此事恐怕要搶在徐相前面才好,不然的話……」秦檜清醒得很。

    折彥質站起身來,抖抖官袍,隨口道:「你放心就是,我自然曉得。明日朝會,我親自出面奏請,不讓徐良搶了先就是。」

    秦檜再三致謝,又陪著折彥質出了中書,一路伴著出宮門,又一直等到他上轎,目送一段,方才自己鑽進轎子裡,滿心歡喜地打道回府了。自然又要拿帖子請鄭學士過府相商不提。

    次日清晨,朝官會聚宣德門,等著上朝。折彥質和徐良兩個,好似眾星捧月一般,身旁都簇擁著一群官員,討論著時事。秦檜到的時候,遠遠搜索折彥質的身影,當看到對方時,麟王也正朝他看來,兩人四目相交,心照不宣。

    鄭仲熊擠了過來,環顧左右,低聲道:「今日估計要提,官家必一口回絕了他。」

    「嗯。」秦檜淺淺地應一聲,並沒有多餘的話。昨夜鄭仲熊到他府上,他卻並沒有提到折彥質要保他一事,因此,這會兒鄭學士還蒙在鼓裡。鄭仲熊還想說什麼,卻見秦檜突然邁腿朝徐良那一團走去。

    「秦參政。」見他過來,一眾同僚紛紛打著招呼。

    秦檜笑瞇瞇地回著禮,向徐良作個揖,問道:「相公討論什麼呢?」

    「哦,也沒別的,就是河東宣撫司的事。」徐良隨口回答道。

    秦檜聽了,點頭道:「嗯,這事確實不能再拖了。只是,這宣撫司既立,便需一員宣撫使前去坐鎮,不知相公有合適人選麼?」

    徐良心中暗笑,嘴上卻道:「這事還得稍後朝會上大家商量,你有建議?」

    秦檜連連擺手:「這事下官倒沒去想過,只要相公不差下官去就行了。」這話一出口,旁邊同僚們都笑了起來,因為誰也沒有當真,只以為他和徐六說笑呢。

    徐六本來也笑了幾聲,但見秦檜的行容舉止,心中生疑,便笑不出來。心頭想著,他這是什麼意思?莫非看出苗頭了?知道我想幹什麼?若真如此,他如此鎮定從容,難道是有了法子?一念至此,便想著,稍後朝會上,我必得搶先提了出來,先聲奪人!

    眾官正說話時,御史出來整班,文武百官停止喧嘩分成兩列,投資政殿去。進了大殿,兩班站定,內侍省都知沈擇出來一聲吆喝,聖上駕到。等皇帝坐定,臣工們大禮參拜,山呼萬歲。

    趙謹倒沒什麼異樣,吩咐道:「諸卿有事,奏來。」

    徐六正要搶個先,心中一跳!不對,他若猜到,必然已有對策,我此時再去提出,不過是徒廢口舌,反招人笑話!就這麼猶豫一下,卻還是站了出去!誰知,在他身前的麟王折彥質竟也是同時出班!兩人異口同聲道:「聖上,臣有本要奏。」真是語速一致,絲毫不差,聽起來,倒像唱戲一般。

    朝臣們倒沒見過這陣仗,一時都有些樂了。連皇帝也笑道:「朕終歸在這裡坐著,又不會跑,兩位賢卿急個甚?到底是折卿站在前頭,你便先講吧。」徐六一聽,只得退回去。

    「如今,天下王師已經整編完畢,神武五軍各有番號。往年,因戰事需要,諸軍又分駐各地,倘有個輕重緩急,來不及報備,便聽諸司各自行事。如今時過境遷,朝廷當明示天下,諸軍皆御前部隊,天子之師。為此,臣建議,重設御營司,以統率諸軍。」折彥質道。

    徐六聽到這裡,還不以為異,因為這事折彥質早提過了,順理成章而已。

    趙謹也沒主意,便問下來:「諸卿以為如何?徐卿?」

    徐六聽得召喚,便出班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可行。」御營司說是統率全**隊,其實哪有那麼容易,不過是個空殼子罷了,要重設,由得他去。

    首相次相都表了態,旁人也沒有異議,都是一片附議之聲,趙謹見狀遂道:「既然朝中有此共識,那就著手辦理吧。不過,朕倒是不知御營司建制。」

    折彥質立即接口道:「御營司,設御營使一員,御營副使一員,以宰執大臣和諸衛大將軍以上充任;參贊軍事一員、提舉事務一員,以四品上文臣充任;下設兩部,都統制司和機速司,分掌統兵司令,以及警情應對,機密事宜,軍費開支諸事。」

    趙謹聽了,直覺天書一般,也沒閒工夫去詳細瞭解,只道:「既如此,御營司重設後,誰人到本司勾當公事?」

    折彥質早有準備,只等他話音一落,便道:「御營使,掌兵務,直接對聖上負責,此人必定是朝中宰執大臣,有完整履歷,且熟悉兵務。因干係重大,又必須是忠直敢當之人。」他這話,一般人或者聽不出妙處了,但實則都是為某人量身定作的。

    首先,宰執大臣,就把人選圈定在一個小範圍內,完整履歷,又縮小了範圍,熟悉兵務,更進一步作了限制。至於「忠直敢當」四字,若要論起來,誰有言官「忠直敢當」,他們可以風聞言事,有誰比他們更「敢當」?

    秦檜是參知政事,自在宰執之列;至於履歷,他作過地方官、作過學官,還作過西京留守,乃至宰執,這履歷還不夠漂亮?熟悉兵務,按宋制,一般作諸京留守的,都要兼管軍事,只不過秦檜當初作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時,駐軍是西軍部隊,直接由徐衛指揮,沒他什麼事,但他畢竟幹過留守,因此勉強算是有過管兵經歷吧;最後,不要忘了,秦檜當初是御史中丞,台諫的長官,言官的頭頭!

    所以,折彥質要舉薦的人,幾乎已經是呼之欲出了!

    趙謹卻不知道這裡頭的道道,還疑惑道:「似此這般,誰人可當重任?」

    徐六聽著苗頭不對,硬擠出去,搶了話頭:「聖上,如麟王所言,這一時半會兒只怕也沒個合適的人選。況且此事也不如河東宣撫來得緊急,眼下,太原王已大致重建了河東機構,各知縣、知州、知府及屬員俱已齊備,然宣撫司、提刑司、帥司、轉運司都還空缺。宣撫司一日不立,宣撫使一日不任,這些問題都無法解決。臣認為,還是先議河東宣撫使人選為宜。」

    趙謹是個沒主意的,聽徐良這麼一說,便道:「也對,事情總有個輕重緩急,先緊著急的來罷。今日朝會,便把這河東宣撫一事議定,才說其他。」

    折彥質眉頭一皺,很不情願地退了回去。而在徐良身後的秦檜,本來聽著麟王的話,已經有些飄飄然了,沒想到徐良出來橫插一槓子,硬是把麟王逼了回去,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眼!

    徐六搶了話,繼續道:「河東之地,久歷兵禍,又處於對金前沿,若不派重臣坐鎮,恐怕對內難以彈壓地方,對外也無法震懾北夷。臣認為,當於宰執大臣中挑選合適,派往宣撫。」

    朱倬隨後出班:「臣附議,河東遭受北夷踐踏,最是淒慘,河東之民北夷治下掙扎多年,想也艱難。朝廷若不派得力大臣宣撫,豈不有失民望?」

    他二人之後,追隨徐良的大臣紛紛出班附議陳情,獨李若樸不發一言。你道這是為何?只因徐良已經挑明了,要在宰執大臣裡挑,首相次相肯定是不會去的,所以就要在副相和樞密院裡挑選。

    而樞密院如今名存實亡,所以剩下來的,也就是三位副相了,他怎敢自己出去多事?至於朱倬,人家才不擔心,他的女兒朱氏已經選進了後宮,而且是超等賜封為「良人」,極受朱太后喜愛,他已經是皇親,自然不怕。

    趙謹聽了半天,一知半解,便問道:「那誰人去宣撫河東?以慰三晉之民?」

    朱倬奏道:「此事,怕要著落在秦參政身上。宰執大臣中,秦參政出任過河南知府兼西京留守。當年,奉詔修整皇陵,備受好評,重建河南,更得世人稱讚,誰也不如他經驗豐富。捨秦參政外,沒有旁人了。」

    秦檜聽了這話,差點沒昏過去!只因朱倬這番言論,句句說在要害上!沒錯,宰執大臣裡,除了他秦檜,還有誰具備治理光復區的經驗?沒了!蠍子拉屎他獨一份!

    徐良也順水推舟:「朱參政所言極是,以秦參政之聲望、才幹、經驗,若宣撫河東,不消幾年,必然百業復興,使三晉之民,重沐皇恩!」

    秦檜暗呼不好,只盼著折彥質出來替他解圍。因為此時,他是斷斷不能自己出去推辭的!

    糾結的還有上面的皇帝,昨前兩天,皇后還在閒談時跟他提起,說如今朝中的局面,多虧有了秦檜當初提的「分權」,這個人實是朝廷棟樑。對於這話,趙謹也深以為然,所以當徐良提出宣撫河東時,他根本沒想過要秦檜去。

    只是沒料到,讓朱倬這麼一說,除了秦檜,還誰都不行了。於是便想著,實在沒推托的話,便讓秦檜去吧,打定這主意,便問道:「秦卿,你意下如何?可願去宣撫河東?」

    秦檜之心裡惡毒地咒罵著,卻還是只能硬著頭皮出班道:「聖上但有驅使,臣敢不從命?」

    朝臣們雖然個個都肅靜,但一些不知內情的心裡早犯了嘀咕。今天是怎麼了?這沒來由的,怎麼突然把一位宰執大臣弄出去宣撫地方?而且還是秦檜?

    正當皇帝想贊同時,折彥質出班了,抱著笏板道:「聖上,這宣撫河東,秦參政原本也去得。但如此有一個更要緊的職事恐怕也離不得他。」

    趙謹隨即問道:「哦?什麼職事?」

    「方纔臣已奏明,要出任御營使之條件,遍視朝中大臣,獨有秦參政合適。他是宰執之列,又有相當的履歷,且曾經為台諫長官,還作過西京留守,是御營使的不二人選。若去宣撫河東,倒是大材小用了。」折彥質道。

    趙謹未及反應,徐良又出班道:「臣不贊同麟王意見,御營使管軍,必當有治軍履歷。當年秦參政作西京留守時,駐軍乃是神武右軍所部,歸太原郡王指揮,參政並不曾干預一日。相比之下,秦參政的地方重建經驗更為難得!倘不派他宣撫河東,朝中又有誰人?」

    他這麼一說,折彥質一時倒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了。因為對方只抓住一點,就是秦檜當初在河南府出色的重建政績,這本是秦會之的功勞,現在卻變成了他的死穴!

    兩大首腦歇了戰,嘍囉們卻來了勁,各執己見,爭個不休。那鄭仲熊,魏師遜一班人,竟也與折彥質一系保持一致,極力拱秦檜出任御營使。

    趙謹有心留秦檜,又壓不住徐良這邊,左右為難,只得瞪雙眼睛看著大臣們你方唱罷我登場。雙方誰也不肯讓步,把個秦檜急得沒奈何,心中暗罵鄭仲熊,你個腌臢潑才!是不是拿了我的金子私吞了?並不曾給沈擇?要不然,官家怎麼沒個態度?

    這一日早朝,算是白瞎了,御營使,河東宣撫使,一個也沒議出來,最後只得草草散場,各回各衙。

    徐六看得明鏡似的,折仲古替秦檜出頭,說不得,私底下已經有了曖昧。這廝,斷斷留不得!非得趕出朝廷!老九當初勸我的話真沒錯,此人,用不得!

    秦檜更是撞牆的心都有了。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事,沒想到橫生枝節,現在已經跟徐良撕破臉皮了,可自己的去留,還是個未知之數,實在難堪!這可如何是好啊!

    折彥質倒不那麼急,秦檜能拉過來就拉,拉不過來反正徐良也不會用他了。他們自己生了齷齪,空出個參知政事的位置來,也未嘗不是好事!

    卻說中書的大員們回了三省都堂,仍自去辦公,秦檜哪裡坐得住,到自己辦公堂屁股剛沾椅子,又竄起來,竟絲毫不避諱,拿幾本折子充樣,逕直往折彥質處去了。

    見到他進來,折彥質先歎了一聲,未及說話,已聽秦檜道:「大王救我一救!」

    「唉,方才朝上的情勢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折彥質又歎道。

    秦檜坐在他對面,耷拉著腦袋:「若如此,下官只能遠竄了。」

    「這也是沒奈何的事,人就抓住你一點,說你有治理收復地區的經驗,朝中誰也比不過。你當初在河南府,若是混日子也就罷了,怎麼就那麼起勁?非幹出一番政績來?」折彥質笑道。

    秦檜聽在耳裡,很不是滋味。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打趣我?消遣我?昨日你一本正經,胸有成竹的模樣,好似諸葛武侯一般,今日怎麼?讓徐六噎住了?只是這些話,他是斷斷不敢說出口的。

    沉默片刻,秦檜道:「非說我經驗豐富,我也不過是作了幾年的河南知府兼西京留守罷了。河南的情況能與河東相比麼?知府又能與宣撫使相比麼?非要說經驗,那太原王的經驗最豐富,何不讓他繼續兼管著?這只怕也正合了徐相的意!」

    「那哪成?徐衛已經身兼兩地長官,若再正式接管了河東,那還了得?」折彥質道。

    「縱使他不成,那陝西的官員,熟悉河東的不少吧?非得從朝中調?」秦檜隨口道。他本是隨意那麼一說,折彥質卻聽進了心裡,一時沉默不語。秦檜因為焦急,嘴裡一刻不得停,喋喋不休,麟王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再說那一邊,徐六越想越氣,鐵了心要攆秦檜出朝。便召了朱倬和李若樸來商議。

    「麟王只是要他作御營使,我們雖極力反對,但官家拿不定主意。要想作實此事,恐怕徐相也得推一個御營使的人選出來,才好與他們爭辯吶。」李若樸道。

    徐良靠著椅背想了半晌,坐直身子道:「這不難,御營司本就是個空殼子,沒甚要緊的事。李參政或朱參政,兩位兼任就是了。」

    「嗯,只需緊緊抓住一點,強調他在河南的政績,又說朝中沒有人比得上的,不怕他不去。今日朝會上,非但麟王替他說話,那顯謨閣鄭學士,樞密院魏編修等大臣,都替他進言。相公現在知道,那日下官所言非虛吧?此人,暗裡藏奸吶。」李若樸道。

    「悔不早聽公言啊!」徐良直搖頭。「其實不瞞你們說,早在我奏請聖上,調他回京之前,太原王就再三囑咐過我,說此人城府極深,貌似忠良,實則不妥,勸我疏遠他。當時,我只當是太原王白話,沒往心裡去,如今想來,他是比我看得透。」

    「當初他作西京留守兼知河南府,跟太原王離得近,有來往,想必那時太原王就看清了他。相公因為愛他之才,一力提攜,倒沒注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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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章調走張浚

    興元府,衙署大街上,徐衛騎著他那匹汗血寶馬,踩著小碎步,不緊不慢地前行著。兩個隨從小跑著一左一右跟在馬旁,這天有點風,吹得徐衛的官服大袖獵獵作響,瞅著要到宣撫司衙門了,他便勒了韁繩。誰知那馬不知什麼原因,竟收不住韁,一溜煙地往前竄了!徐衛手頭又一緊,戰馬長嘶一聲,竟人立而起!差點沒把太原王給顛下來!

    這一下可壞了事,不說徐衛兩個家丁,那宣撫司衙門前的衛兵也一窩蜂地搶下來,都去扯韁繩,這才把馬拉住,將太原王扶下地。眾人七嘴八舌地問道:「大王無妨吧?」

    徐衛甩甩袖子,一揮手,摒退了眾人,牽過韁繩,撫著那馬脖子歎道:「到底是戰馬,本該馳騁沙場,奈何終日馱著我在這街市招搖,倒委屈了它。」說罷,又撫摸一陣,這才抬階而上,進衙門去了。

    你道川陝宣撫處置司,是四川陝西兩地最高權力機關,當雄偉宏大才是。其實,不過是小門小戶,甚至並不顯眼,連興元知府衙門也不如。只因這州治府治,一般都是固定的,百年不變。但宣撫司可立,可撤,甚至要根據局勢而遷移。再者,宣撫司權力極大,但編製極小,只宣撫使一人、判官一人、參謀一人、參議一人、主管機宜一人、干辦公事兩人、準備差使兩人、準備差遣兩人,總共加起來十一人,因此便沒有必要如此講究。

    進了衙門,繞過正堂,往左廂去,便是宣撫司官員日常辦公所在,右廂是會客接見場所,後面便是吃飯的地方。太原王進去的時候,在外廂辦公的幹事準備們都起身,徐衛不等他們說出話來,便一揮手,眾人又都坐下去,繼續忙。

    經過馬擴和張慶兩人的簽房時,打個招呼,倒是張浚還沒來。進了自己的簽房,還不忙坐,端起已經泡好的茶喝兩口,又站在窗前打望片刻,爽爽精神,這才到案桌後坐定,從那堆得有一尺多高的文書中取出一件來,細細看。

    正看時,突然瞥見有一件公文單獨放在旁邊,一瞄封皮,竟是朝廷中書發來的省札。徐衛一見,便撇了手中公文,單取省札來看。這札子是首相次相聯名簽發的,只幾句話,說了一件事情。

    徐衛看罷,臉上露面狐疑之色,朝外喚道:「請張參議來。」

    不一陣,張慶踏入簽書,直接道:「大王看了?」

    「早上收到的?」徐衛舉起那本省札問道。

    「是,卑職看時也覺得詫異,這沒來由的,怎麼調了他去?」張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衛想了想,不得要領,便又請了馬擴來,將省札給他一看,後者頓時嘖嘖連聲:「這倒怪了,他在本司多年,雖然加官不斷,卻從未調職,這回是怎地?」

    你道那省札說的是甚?調川陝宣撫判官張浚,河東公幹,權河東宣撫使!

    張浚最初是作地方官,後來在樞密院勾當,再後充了一回陝西宣諭使,然後就留了下來,從參議一直作到宣撫判官。雖然不明說,但任誰都知道,張浚在川陝,等於是朝廷的耳目,說得直白些,就是監視徐衛的。這麼多年一直沒動,現在突然調去宣撫河東,難免使人意外。

    但徐衛細想,也覺得無可厚非。張浚在川陝這麼些年了,熟悉情況,河東又是西軍一力收復的,從川陝宣撫處置司調人坐鎮河東,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川陝官員,除了張浚,就再沒有合適的了。你不可能調一個我的親信或者心腹再去宣撫河東。

    只是有一點,朝裡難道沒有人了麼?非要從川陝調?再有,把張浚調走了,誰作川陝宣撫判官?是從川陝提,還是從中央派?

    「呵,是什麼事讓大王一早就把參謀參議都聚了起來?」張浚踏進房來,打趣道。

    張慶見他來了,拱手道:「給張判道喜,恭賀榮升!」

    「恭喜恭喜!這你須得請上幾桌,才走得了!」馬擴也道。

    張浚聽了一頭霧水,疑惑道:「什麼榮升?又怎麼走?到哪裡去?大王,何事?」

    徐衛笑容滿面地將那道省札遞出:「自己看罷。」

    張德遠打量著幾人,上前接了札子,翻開一看,雖然極力還保持鎮定,但眉宇之間的喜色,是怎麼也掩飾不住了。說老實話,張浚在川陝宣撫判官的位置上幹了多少年了,也該提升了。現在可好,直接提成河東宣撫使,方面大員!而且,既擔任宣撫使,那之後,少不得還要加官進爵,才配得上身份職事!

    「怎麼?不說兩句?」馬擴笑道。

    「這……這……」張浚看來是歡喜得緊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滿臉燦爛的笑容。

    徐衛站起身來,到張浚跟前,正色道:「說老實話,我是真捨不得你走。想你我共事多年,合作無間,你這一走,簡直是拆我的台啊。卻又沒奈何,人往高處走,我不能攔著你。罷罷罷,只盼你在新任上,建功立業!」

    張浚雖然大喜過望,但聽了這話,還是躬身一揖:「多謝大王!謝大王多年來的指點提攜!」

    「你說這話便是打我的臉!徐某一介武夫,這麼些年,多虧得你指點!不論是對朝廷,還是對下面,我一直都說,川陝能有今日之局面,張判有大功。你這一走,我那小子拜師的事,只怕也黃了。」徐衛笑道。

    張浚長舒一口氣,又把札子看了一遍,唯恐有差。徐衛知他心思,笑道:「你不用急,想是事情緊要,朝廷先發了省札下來,催你赴任,所以用個『權』,等你到了任,自有天子詔命來,到時候把這『權』字去了,你便是河東軍政長官。」

    張浚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在川陝多年,襄助大王,這猛一下讓我去宣撫河東,倒有些措手不及。」

    「有什麼措手不及的?河東諸府、州、縣的官員,基本上都是從川陝過去的,誰敢不聽你這老長官的話?再說那河東諸軍,本就受我司統轄,你去作了宣撫使,他們敢不遵節制?張宣撫一過去,只管大刀闊斧地施展!」張慶道。

    這話卻是實在的,河東軍政班子,都系出川陝,或許朝廷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所以調張浚去坐鎮。

    徐衛接過話頭:「以你的才幹聲望,在河東肯定是如魚得水。我雖捨不得你走,但照實講,這事卻也幫了我大忙。川陝這一攤子我尚且繁雜,兼管河東實在吃力,這下好了。」

    張浚歡喜歸歡喜,卻也知道,想要在河東宣撫使這個位置上坐穩,不關要有朝廷的任命,還要有太原王的支持。因此對徐衛一揖:「至今往後,雖隔著條大河,但求大王看在往日情份上,多多照拂。」

    徐衛知他意思,當即表態:「你放心,我說過,你的才幹聲望,絕對能彈壓住地方。便真有個什麼,你張宣撫一句話,我敢不從命?」這話說得極客氣,也是為了照顧這剛剛榮升的宣撫相公臉面。

    張浚聽了,果是受用,但表面仍必須恭敬:「多謝大王抬舉。那我這……」

    「朝廷這樣子,看是催得急,你也得麻利些。先把本司的公務交割了,這樣,你就交給張慶。河東諸事,我也整理整理,到時候交給你。家裡你肯定也要打理,就不必在衙門裡呆著了,回去忙吧。但有一條,你定在幾時走,一定要知會一聲,我們多的不說,大家同衙共事這麼些年,總要給你踐行才是。」徐衛善解人意。

    張浚感激道:「多謝大王體諒,那下官這就請了張參議去,交割公務。」

    徐衛不再多說,伸手作請,張浚即和張慶一道出了房去。馬擴看他兩人出去,回過頭來,卻道:「按說,他的位置不會輕易動的,難道朝中沒人?」

    「不好說,現在朝中局勢也詭異得很。」徐衛肅色道。

    馬擴點點頭,又道:「不管怎麼說,他這一走,大王倒少些煩惱。」

    徐衛輕輕一笑,不置可否,卻道:「河東的事,你最清楚,先來幫我理理,到時候好交割給他。」

    「是。」馬擴應了一聲,兩人便在房中忙活起來。約莫要到中午時分,張浚和張慶那頭交割完畢,本來,川陝大事皆決於徐衛,他這個宣撫判官只是協助處理而已,也沒多少要交割的。

    張浚便過來徐衛這邊,交割了河東事務,他便要告辭回家。因還未到散值時分,眾官也不去相送,便閒話幾句,由他去了。

    徐衛等他出門以後,突然想起什麼,單獨一人追了出去。到衙門外,見張浚已經在往馬背上跨,他忙喚住:「德遠兄留步。」

    張浚忙回身:「大王還有何吩咐?」

    徐衛手一伸:「你等等。」語畢,吩咐旁邊衛兵,輕聲說了幾句什麼。那軍漢領命而去,往衙門旁邊繞。一陣之後,牽了徐衛那匹坐騎出來。

    張德遠會錯了意,以為徐衛要送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下官不過是回家去,大王……」說到這兒,他停住了,猜測著太原王是不是有什麼機密的事,不方便在衙門裡說,偏要在路上講?

    卻見徐衛牽了那馬韁繩,又撫幾把,對他道:「德遠兄,你此去河東,責任重大。少不得要各地奔波,你雖是文官,在川陝久了,也是終日馬來馬去。我這匹馬,原是遼國送的,腳力極好,一日能行四百里以上。如今,便贈與兄代步。」

    張浚受寵若驚,連連搖頭道:「不可不可,這是大王寶馬,下官如何敢奪人之美?」

    「你我何須客氣?實話與你說,我如今想再親自上陣,已是不可能了。留著這良駒,成天招搖過市,也是委屈它。今早來,差點沒摔我下背,你騎了去,比我有用。」徐衛道。

    張浚還想推辭,徐衛急了:「你若再辭,便是矯情了。」

    張德遠推辭不過,只得拜領,再三感謝徐衛,方才去了。沒兩日,家中安排整齊,收拾了行裝,便來宣撫處置司辭行。徐衛命在城中頂好的酒家設宴,本司官員盡皆出席,連兩興安撫司、興元知府衙門、利州路提刑司的官員也出了面,替張浚送行。

    到底在川陝幹了這麼多年,一旦辭去,不免感傷。張浚在席間表現出少有的感性,謝這個,謝那個,直喝了個爛醉!最後,還是同僚送他回家去。次日,便攜帶家眷,離了興元府,遠赴河東就任。

    徐衛送佛送到西,他早於幾日前就寫了書信往河東,曉諭邵興、邵翼、黃守、鄭普等河東將領,不得藐視張浚,恭聽節制。只因那河東駐軍,雖然跟西軍隔著一條黃河,但與徐衛卻是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邵興是河東義軍首領之一,徐衛作過義軍總管,論起來,是太原王的舊部,當年平陽保衛戰,邵興的弟弟邵翼還曾率軍相助;至於黃守鄭普這兩位原紅巾軍首領,他們本來就是徐衛的部下,昔年徐衛從平陽撤出之後,留沒角牛楊進守城,後來城破,楊進戰死,這兩人突出重圍,以倖存的虎兒軍官兵為基礎,發展出數萬紅巾義軍,威震河東!

    後來河東陸續光復,這些義軍部隊都歸徐衛節制,整編成了正規軍。說句犯忌諱的話,這些人眼裡,有沒有皇帝不知道,但不敢沒有徐郡王。徐衛就是擔心他們一直聽命於自己,無視張浚,這樣反而不好。

    張浚前腳一走,徐衛立馬就收到了徐六的來信,真相這才大白。

    徐良告訴堂弟,他本來是打算將秦檜這廝攆出朝,到河東宣撫的。但折彥質橫插一槓,極力保全,雙方爭執不下。後來,折彥質主動來溝通,提出把川陝宣撫處置司的張浚調往河東坐鎮,留下秦檜在朝,擔任御營使。至於新任川陝宣撫判官的人選,他不干預。

    徐良考慮到,這張浚本是先帝時安排在陝西,為朝廷張目,監視堂弟的。如今若抽調了他去,堂弟倒也少些掣肘。再有,張浚比起秦檜來,更適合作河東宣撫使,若拿到檯面上爭,不一定爭得過。麟王又不干預新任宣撫判官的人選,這筆交易,倒也作得。遂促成了此事。

    徐六還在信中提到,後悔沒聽老九的勸說,重用了秦檜,如今才發現,這廝是個暗藏禍心的撮鳥,最不地道。雖攆出了權力核心,但沒能趕出朝去,終究不爽。

    徐六還提到,侄女進了宮,皇帝倒也喜歡,四哥作了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又代理殿帥職權。可堂弟作宰相,堂兄又握著殿帥兵權,控制行朝安危,這樣讓人覺得很不妥當。正好,御營司重設,缺少一個有資歷的武臣作副手,他便主動提出來,讓徐四改任御營副使。皇帝表示同意,朝中也無異議,遂晉陞太尉,作了御營副使。

    徐衛對親哥哥的職務變動,但沒什麼擔憂。雖說殿帥手裡有實權,御營副使只是個閒官,但四哥是個實誠人,若打仗倒還好,若不打仗,放在殿帥的位置上,莫說旁人有閒話,他自己也不自在,若如作個閒官。說到底,他當初從川陝調往江南,不過是為了作人質罷了。

    對御營司的重設,徐衛也不擔心。因為哪怕現在局勢趨於緩和了,朝廷想要直接控制軍隊也是不可能的。又尤其是西軍,朝廷就從來沒有直接節制過。

    倒是秦檜這廝,讓他有些擔心。秦檜是什麼品性,他太清楚了!早就勸過六哥,可惜聽不進去,現在才發現其面目,都有些遲了。而更讓徐郡王擔心的是,折彥質又跟秦檜攪到了一起!

    他倒不是擔心折彥質有秦檜的幫助,實力大增,進而壓過徐家。因為秦檜是不可能甘居人下的,他也不可能真心協助折家。在原來的歷史軌跡上,張浚趙鼎這種提攜過秦檜,或者與他共過事的前輩大臣,都被他挑撥陷害,驅逐出朝廷。折彥質若是信了此人,也只能是養虎為禍!

    徐衛擔心的是,看這樣子,秦檜在朝中已經相當影響力了。倘若讓他逮著機會竄起來,那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因此,徐衛在回信中,再三規勸堂兄,現在已經撕破臉皮了,秦檜定然是要協助麟王打壓你的。你若有機會,不要放過此人,最好是弄得他永世不能翻身!

    至於徐六在書信中提出的戰略構想,打算時機成熟時,不惜撕毀和約,主動進攻金國。徐衛明確表示反對,他分析了宋、金、遼三國眼下的局勢,提出,三國鼎立,如果沒有萬全之準備,誰先貿然動手,誰就有可能最先倒霉!而且太原王提出了自己的預測,認為,從今以後,最先忍耐不住動刀兵的,多半會是女真人,會是完顏亮,而且時間不會太久。我們只需穩住陣腳,加強軍備,到時候看他女真人打向哪方,再作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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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一章

    秦檜出任御營司,組御營使司,除副使徐勝之外,他藉著皇后和折彥質的支持,將一些與他關係密切的官員都調入該司,委以職務。在任參知政事期間分管兵務的秦會之很清楚,他這個御營司不過是個空殼衙門,根本節制不了全國的軍隊。他自己也沒有打算拿著雞毛當令箭,他只想扯起這面大旗,招兵買馬。

    如魏師遜、湯思退、樓照等官員,或兼任,或專任,都在御營司掛上了名。鄭仲熊眼見此景,十分得意地對沈擇說,秦檜這個人是拉對了。你看,他一豎起御營司的大旗,立馬就把咱們的人聚在一處,豈不強似從前在朝堂上被「邊緣化」?沈擇也極力向劉皇后稱讚秦檜能幹。

    可是,雖然招牌有了,人馬也有了,可御營司到底是個空架子,並沒有實權。秦檜所能作的,也就是在朝堂上發聲,僅此而已。他自然不甘心這樣,可朝廷裡,要麼是追隨徐良的大臣,要麼就是簇擁在折彥質身邊的官員,剩下的不是人輕言微,就是自命清高。秦檜通盤考慮,認為對他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幫折彥質,壓制徐良。

    這頭一件要作的,就是補上他留下的空缺。參知政事,實為副相,參與機要,權力不小。現在剩下的兩位參政,李若樸與朱倬,都與徐良是一黨,必須插一個進去。劉皇后和折彥質都盯著這個位置。

    麟王已經物色好一個自己的親信,準備擇機向皇帝奏明。可惜,晚了一步,在秦檜的提醒下,劉皇后很快與沈擇議定,準備將翰林學士范同扶上副相的寶座。范同在劉皇后的祖父劉延慶作「御營使」時,曾是他的幕僚,與劉家有舊,理所當然成了「後黨」。

    定好人選,劉鳳娘便向皇帝吹風,說如今朝中,追隨徐良的大臣仍舊很多。折彥質雖是官家扶持起來的,但其人功勞既大,也就不易控制。陛下當提拔一位親信大臣補這個參知政事的缺。而縱觀朝中,沒有比范同更合適的了。

    皇帝深以為然,當折彥質和徐良都向他提出新任參知政事的人選時,他突然把范同抬出來,打了個兩位宰相一個措手不及。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正是這個道理。范同升任參知政事以後,秉持中宮的意思,凡遇事,與折彥質保持一致,專門針對徐良集團。

    徐良失這一著,正尋機反撲時,他的政敵們又把目光盯在了李若樸身上。秦檜向折彥質提出,李參政已到致仕年紀,因為徐六的遮掩,一直沒有退,官家也沒有過問。如今,可藉著這個由頭,逼他退休,再下一城。

    折彥質從其言,本想借言官之口彈劾李若樸。奈何御史台和知諫院都為徐六所把持,折彥質根本找不到人,逼得他親自出面,上本彈劾,這實在有些**份了。事情一出來,徐良反應也快,立即上本,稱李若樸確實到了退休的年紀,但因其人理政卓然,朝廷缺不得他,因此才未上報,他還請皇帝下特旨,將李若樸特事特辦。

    折彥質、秦檜,乃至後宮劉鳳娘哪裡肯?各顯神通,非要把李若樸弄走不可。然而此時,皇帝卻動了心思。

    沒錯,他扶持折彥質起來,確實是為了掣肘徐良。但這並不表示他不再信任徐良了。只不過因為徐六以前的權力太大,到了獨攬朝政的地步,所以必須要有人牽制。然而,對這個幾朝元老,又擁立自己登基的大臣,皇帝仍舊有信任在的,更重要的,還有一種依賴在。

    折彥質等大臣這段時間以來,咄咄逼人,徐六限於被動。如果再把李若樸強迫致仕,自然沉重打擊了徐良,但這未必就是皇帝想看到的。

    趙謹這個皇帝,沒有雄心壯志,並不想作一名雄主,只願天下太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再加上,他對朝政不太上心,如果讓他學他的哥哥趙諶,事事親力親為,他恐怕連皇帝也不願作。有得力大臣替他分擔,這是最好的。在他看來,折彥質和徐良兩個人,在朝中爭鬥,彼此牽制,是最理想的局面。這樣就不用擔心哪一方會坐大,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如果持續打壓徐良,萬一折彥質又壯大到當初徐良的地步,豈不失去了「分權」的意義?正是基於這種考慮,他罕見地不理會皇后和首相的意見,下特旨,高度評價李若樸在中書的功勞,明確表示,不受年齡限制,繼續任職。

    另外,皇帝此番之所以如此,還有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那就是,從前,他一門心思都放在皇后身上,兩口子終日卿卿我我,如漆似膠。如今,他自然也是極寵劉鳳娘的,但他的老娘作主,替他選了多位美人進宮,那也不是用來擺著看的。

    其中,尤以朱氏和徐氏最得他歡心。朱氏一進宮,就被越級封為「良人」,沒過幾個月,又封了「婉容」,皇帝時常與她相守,談論詩詞文學,很對胃口。至於徐氏,趙謹也是喜愛得非常,她固然不像朱氏那樣家學淵源,奈何精靈古怪,又生得極美,皇帝與她在一處時,總是歡笑,並不曾有半點不快。兩位美人打破了劉鳳娘在後宮中的壟斷,自然就讓皇帝不再把把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個女人身上。順理成章的,這兩位新寵的父親,都得到了晉陞。

    這一次謀劃受挫,未能打擊到秦檜。他審時度勢,分析認為,如今朝中已經隱隱形成了三股勢力。一是徐良、二是折彥、三就是劉家。徐良作為老牌的實力派,引起了皇帝的猜忌,所以才有了折彥質上位。所以,徐良一定是最先被打倒的!

    至於他自己屬於哪一派,他倒不是很在意。看情況定,如果徐良倒台了,折彥質把持朝政,他就是折彥質這一派,如果折彥質也倒了,他就是劉家那一派。不過,這些都可以以後再說,現在要緊的是,打倒徐良!

    而要打倒徐良,你一個個去剪除他的羽翼,那是下下之策。打擊他的施政理念,這才是上策!徐良的施政理念是什麼?是主戰,是主張北伐,收復河北,收復燕雲!只要破壞了他這個主張,徐良自然無法在朝廷立足,不需要誰去壓制,他自己就會辭職!

    奔著這個目標,他又向皇后和折彥質雙方提出。重新與金國締結和約,劃定疆界,以示互不侵犯之意。如此一來,徐良北伐燕雲的計劃自然宣告破產!

    此議得到了劉鳳娘和沈擇的極力贊同,而且他們也認為,皇帝那裡沒有問題,因為官家也不想打仗!只需聯合折彥質,在朝中推動此事就行了。

    可秦檜上竄下跳,卻忘了一件事情。沒錯,折彥質是跟徐六不對盤,雙方爭得不可開交。但再爭,折彥質也是主戰派!

    當秦檜向他提出這個主張時,麟王就明確表示,此事斷斷不可。河北如今還在女真人控制之中,那是我固有領土。如果重新締結和約,劃定疆界,那就是在法理上承認,河北以及其他未收復的地區是金國領土,這絕對不行!

    折仲古到底還是有原則在的,秦檜碰了個釘子,又不敢得罪折系,便暫時打消了這念頭。倒是劉鳳娘不知天高地厚,認為折彥質不同意,那就讓秦檜領頭,在朝中推動此事,她是恨毒了徐良。秦檜卻不是愣頭青,深知沒有折彥質支持,此事絕對要黃,好說歹說,勸住了宮中。

    徐六此時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今時不同往日,折彥質和劉家在朝中坐大,他有著深切地體會。誠然,徐六並不想作一個「權奸」。他深受其父徐紹的影響,渴望作一代中興賢相,盼望在自己手裡,完成大宋的中興和統一,做前人未做之事。但是,搞政治的人,基本就不要奢望什麼高風亮節了。權力能蠱惑人心,當你大權在握時,你很自然地就把它看成是你私有的東西,容不得旁人來爭,來奪!

    眼下,想從內部爭奪上佔據上風可以說非常困難。折彥質本就是皇帝扶起來掣肘自己的,宮中的皇后是皇帝的妻子,也奈何不得她。徐良思之再三,只能從外部借力。

    這個「力」從何來?那就是金國。揮師北伐,以軍事上的勝利,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正巧,去年各地都「大稔」,糧草豐足,國庫裡的錢也足夠支撐一場戰爭。無論是西北,還是南方的宋軍,都已經休整完畢,剛從戰場上下來不久,軍隊士氣高昂!而且,這次若是用兵,不需要像從前那樣動員幾十萬精銳,耗費大量錢糧。有老九二十幾萬西軍在旁,金軍就得時刻防備著他,取河北,只需要一場有限規模的戰役即可。如此一來,風險既小,耗費也少,實在是值得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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