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565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4 21:56
第四卷 中平元年 64 其疾如風侵略如火

    盾牌手舉盾先行,許仲帶著五十個蹶張士緊隨其後,再後是江禽帶的五十個長戟士,再後是劉鄧帶的五十個持刀甲士,最後是荀貞、高素、陳褒、程偃和八十個持刀甲士。。

    諸隊從岸上下到河中,魚貫前行,河水沒過膝蓋,河底泥濘不堪,一步下去,抬腳都要費力。

    荀貞心道:“難怪朱俊連續三次遣人都無法救回孫堅。”

    滍水不寬,幾丈而已,可就這短短幾丈的泥濘水路上已經相繼傷亡了一二百兵卒,河水飄紅,早前陣亡兵卒的屍體沒有被搬回岸上,半沉半浮在水中。這些陣亡的兵卒大多是死在對岸的弩矢下。

    對岸的黃巾軍兵卒大多是長矛手,然亦有弓弩手,約二三百人,一次齊射,箭如雨下。

    弓箭尚好,力氣有限。弩的動力大,弩矢的穿透力也強,遠勝箭矢,在這麼短的距離下,便是有盾牌也難以完全抵禦。

    下到水中後,盾牌手用雙手持盾,把盾牌高高舉起,半蹲著身子淌水前行,走沒兩步,“嘭嘭”悶響不停,是對岸射起了弓弩,接連幾支弩矢刺透盾牌,位置最靠前的兩個盾牌手,一個手被釘在了盾牌上,鮮血順著手腕往下流,一個被弩矢穿透盾牌,射在了肩上,雖穿有皮甲,毫無用處,整個人被弩矢帶得向後趔趄,坐倒水中,慘聲呼痛。後邊的盾牌手上前,把這兩人換下,繼續頂著箭矢、弩矢向前。

    箭矢、弩矢有的射在盾牌上,有的落在左右前邊的水中,刷刷作響,激起一片片的漩渦。

    許仲領著蹶張士隨在盾陣後,沉聲令道:“弩!”

    五十個蹶張士用的都是小型連發弩,一次可射矢兩支,弩下有貯矢槽,能自動上矢,射程雖不太遠,比不上三石、五石弩,但勝在機巧快捷,用在大會戰中可能不合適,用在眼下這種小部隊的短途突擊正是適用。五十個蹶張士,一次射弩矢百枚,一波過後,對面的岸上不少敵人死傷。

    夜色中,箭來矢往,河中、對岸慘呼連連。時有盾牌手負傷退下,時有對岸的敵人栽倒河裡。他們流出的血似把水面染得更紅了。

    岸上的朱俊、文太守、費暢、吳景等人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目光時而落在荀貞等人身上,時而落在對面的岸上。

    火把熊熊燃燒,火光映亮兩岸。兩岸一萬多敵我將士或扭臉、或翹首,皆在觀望這一小塊重燃戰火的河面。

    儘管河中有水,河底泥濘,但有盾牌手的抵禦和蹶張士的反擊,頂著敵人的箭雨,荀貞等人慢慢地走過了這幾丈的死亡之路。

    在這幾丈路裡,荀貞這邊有五六個盾牌手負傷,對岸的黃巾軍有三十多人中矢。

    接近岸邊,許仲帶著蹶張士後撤,江禽帶著長戟士與蹶張士交錯而過,頂了上去。剩餘的盾牌手直起身子,將盾牌高舉過頭,抵擋敵人居高臨下在岸上刺下的長矛。江禽喝令道:“刺!”五十長戟士兩手握住戟柄的底端,扭腰發力,將長長的鐵戟從盾牌縫隙中迎刺上去。

    岸上矛向下,河中戟往上。

    戟和矛相比,劣勢是功能太複雜,操練不易,優勢卻也是功能複雜。矛只能刺,戟可以回拉。五十長戟士第一輪刺擊沒有能刺中敵人,但是卻有幾支長戟在回落的時候勾住了岸上的長矛,勾落了兩三個矛,並將兩個矛手也勾了下來。。這兩個矛手可能是太緊張了,攥矛柄太緊,在被勾住後又忘了鬆手,掉落在盾牌手舉著的盾牌上。

    這幾個盾牌手身子微側,任這兩個矛手掉入盾牌下邊。

    江禽沒有持戟,用的仍是刀,不等這兩個矛手爬起,貓腰竄近,一刀一個將之刺死,刺死後,他又蹲下身,將這兩人的頭顱割了下來,從盾牌下扔上去,沒能扔到岸上,掉在河坡上,往下滾落,臉上的血和泥混在一塊兒,頭顱額上裹的黃巾肮髒不堪,夜中看去,血腥殘酷。

    長戟士三次連刺,勾落了十幾柄長矛,刺傷刺死了五六個敵人。

    江禽蹲在盾牌下,仰著頭時刻在注意岸上的情況,見長戟士清理出了一小塊空地,叫道:“阿鄧!”

    劉鄧應聲率領那五十個持刀甲士從長戟士的後邊飛沖上來,彎腰從盾牌下過去,半步不停向岸上衝殺。他沖在最前邊,把直刃長刀銜在口中,以手攀援,摳著河坡上的泥土向上爬,爬了兩步,雙腿用力朝上一竄,整個人躍過了盾牌手的盾面,迎上了敵人刺下來的長矛。

    朱俊、文太守、費暢、吳景等人屏息觀戰,看到劉鄧一躍而出,他們頓時提心在口,眼見四五支長矛向他簇擊,文太守失聲叫道:“哎呀!”

    這四五支長矛並非都是從正上方刺來,三支從左右兩邊側刺而來,兩支從頭上刺下。

    對那三支側刺的長矛,劉鄧根本不理,仗著甲精體壯,硬捱了三刺,幾乎就是在捱刺之同時,他仰著臉,盯著那兩個正好在他頭頂的矛手,從口中取下環首刀,往上奮力一搗,正戳中其中一個矛手的腰眼,這個矛手痛呼一聲,鬆開了長矛,滾落下河,另一個矛手的長矛稍慢,但此時亦將及他的脖頸,他揮刀橫掃,先把矛格擋開,隨即又是往上一搗,又將這個矛手刺落河中。

    這兩個矛手墜下河後,江禽又貓腰竄上,將他倆的人頭也砍下,朝岸上丟去。

    刺落了頭頂上的這兩個矛手,劉鄧反手揮刀,又將側面的一個矛手砍傷,繼而左手按住河坡,撐足向上又是一竄。先後兩竄,他已快竄到岸上了。他眼觀六路,見有四五個近處的矛手向這裡沖來,嗔目大喝一聲,叫道:“擊!”

    這一聲如同雷霆,遠在幾丈外的朱俊、文太守、費暢、吳景等人都被嚇了一跳,費暢驚叫一聲,雙腿一軟,險些坐在地上。幾丈外都被他嚇到如此程度,在岸上的那些矛手近在咫尺,本都已如臨大敵,又猛然聞此雷呼,登時就有數人失手掉了長矛。

    劉鄧趁此機會,再如虎一躍,跳到了岸上。

    他帶的那五十個持刀甲士緊隨其後,抓住這個空檔,也一個接一個地沖到了岸上。

    朱俊不覺誇讚出口:“三撲上岸,一吼震敵!頃刻間,殺傷三賊,驚退群敵,赴危履險如夷平地。這是個虎士啊!”問文太守,“府君,此誰人也?古人雲:潁川多奇士。此言真不我欺。”

    文太守亦是失驚變色。

    他知劉鄧驍勇。守陽翟時,荀貞每天都會向他彙報戰況,上報功勞簿,功勞簿中,劉鄧通常排名第一,但這個第一只是紙面上的一些數字罷了,昨日殺敵若干,今日殺敵若干,如此而已,今夜才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劉鄧的勇悍,他喃喃自語:“人竟可勇悍如斯?”失驚過度,忘了回答朱俊。

    朱俊再問之,他答道:“此人名叫劉鄧,乃是荀掾門下的一個賓客,向來以驍勇出名。。”

    劉鄧沖到岸上,如虎入羊群,他帶的那五十個持刀甲士若論勇武或許不是最強的,但都是陷陣營的死士,敢殺敢拼。在岸上阻截他們的那些黃巾軍士卒同樣也是出自黃巾軍的陷陣營,也都是死士,拼命的勁頭與這五十個甲士不相上下,只是可惜他們的鎧甲、軍械卻遠不如這五十個甲士精良。兩邊相撞,血肉橫飛,不斷有人負傷倒下。晁錯說:“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三曰器用利”。作戰中,軍械的精良和趁手是至關重要的。劉鄧這邊敢拼命、不怕死,又占了軍械上的便宜,很快就把這段岸上的數十個黃巾兵卒砍殺乾淨,擴大了江禽他們的戰果,清理出了一片更大的空地。

    許仲指揮蹶張士,急往這塊空地的兩邊射矢,以阻擋兩邊的黃巾兵卒往這裡來。

    兩邊的黃巾軍兵卒冒著箭雨拼死奮沖,奈何連弩的作用在此時得到了徹底的發揮,弩矢不斷,箭急如雨,轉眼間便射倒了二十多個試圖沖來的黃巾兵卒。

    荀貞早在河中等候多時了,等的就是這個時候,他挺身持刀,回顧大呼:“殺!”

    為了躲避敵人的箭矢,他本與高素、陳褒、程偃帶著餘下的持刀甲士蹲在河中,藏在盾後,這會兒顧不上躲避流矢了,劉鄧殺出了一塊空地,機不可失,大呼過後,他提刀前沖,高素、陳褒、程偃從其左右,帶著餘下的持刀甲士沖上了岸。

    荀貞一沖到岸上,一百三十個持刀甲士會合一處,在這塊局部的戰場上,他們的兵力就占了上風。

    盾牌手、江禽、許仲等也相繼沖上,隨著荀貞的口令,眾人分出前後順序,組成了一個衝擊的陣型。

    最前盾牌手,其次長戟士,再次弓弩手,持刀甲士護衛在弓弩手的左右和後邊。

    盾牌手舉著盾牌前進,長戟士在盾後用戟前捅,弓弩手仰天射矢,持刀甲士砍斫接近的敵人。一行人如此這般,如一只鐵刺蝟也似,逐步向前移動。黃巾兵卒陸續圍攏上來,或在他們的兩翼,或繞到他們的前頭,進擊堵截。

    朱俊、文太守、費暢、吳景等人遠觀之,只見橫列在對面岸上的數千黃巾兵卒在被荀貞等人咬開了一個缺口後,顯得有些慌亂起來,近處的想往後退,遠處的想往這邊沖,步卒的長矛互相碰撞,數百步外的騎兵打馬催騎欲往此處趕,你撞我、我撞你,馬嘶人叫,場面混亂。

    吳景大喜,說道:“荀掾沖上去了,賊兵大亂。將軍,請下令吧,我也帶人沖上去!”

    朱俊同意了他的請求。

    吳景早把本部的人馬集合好,就站列在旁邊不遠,得了朱俊的允許,他馬上奔過去,接過親兵遞來的兜鍪,一邊往頭上戴,一邊急聲下令:“殺過去,救司馬!”

    孫堅部下共一千多人,先後由他和程普帶到河對岸去了五六百人,留在河這邊的還有五六百人。

    這些人中有很多是孫堅的“鄉里子弟”。所謂“鄉里子弟”,其實也就是如荀貞麾下的許仲、江禽、劉鄧等這些人,原為鄉中的輕俠、惡少年,投到孫堅門下後,受他恩養。許仲、江禽、劉鄧等人“任俠使氣”,受恩必報,對荀貞十分忠誠,孫堅手下的這些人亦是如此,尚氣輕死,對他也是十分忠誠,早就等不及了,此前就一再請求吳景帶他們去對岸救人,此時終於得到了朱俊的同意,歡呼雀躍,擊甲齊呼:“殺過去,救司馬!”連隊形都不整了,如一群下山的猛虎也似,直接就這麼從岸上奔下了河中,提刀拿弩,舉矛挺戟,嗷嗷叫著,踩著河底的淤泥,大步沖行,因為人多,把河面踩踏得水花四濺。吳景反而被落在了後頭。

    因為荀貞在對岸吸引住了黃巾軍兵卒大部分的注意力,他們過河過得很輕鬆,只四五個中箭受傷,其他的很快就淌過河水,沖上了對岸,人人都是泥汙渾身,個子矮一點的,臉上、髮髻上也都被濺到了泥水,但沒有一個人管這些,緊跟著荀貞前進的步伐向前衝殺。

    官軍這邊的岸上響起了激昂的戰鼓聲,卻是朱俊令人擊鼓傳訊,通知孫堅,叫他向外突圍。

    荀貞他們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吳景他們五六百人在河中奔跑,就好像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響個不住,荀貞猜出定是朱俊派來了支援人馬,可卻無暇分神回顧。在幾個小帥的呼喝協調下,黃巾軍漸漸從混亂中出來,穩住了陣腳,對面的壓力漸漸變大,兩翼的敵人也越來越多,砍倒一人,馬上就又有兩個、三個補上。這批黃巾兵卒不愧是波才、何曼從全軍中選出來的死士,高喊著:“殺賊,殺賊!”前赴後繼,悍不畏死。

    二十個盾牌手現在剩下了十個不到,傷亡的十幾人有的傷亡在河中,有的死傷在岸上。荀貞隨在長戟士、蹶張士的後邊,正帶著持刀甲士往前沖,突覺腳下一軟,差點摔倒,百忙中低頭看去,卻是踩住了一具屍體,匆忙中未能辨識出這個泥血滿面的亡者是誰,但從其披掛的衣甲和仍舊緊握在手中的盾牌可以看出是前邊的盾牌手之一。

    “地上有屍體!看住腳下。”

    荀貞的這聲叫喊落地,後邊馬上有兵卒跟著叫起:“地上有屍體!看住腳下。”叫喊聲前後相接,一個傳一個,以免後邊有人不注意摔倒,亂了陣型。

    上岸交戰至今,荀貞其實沒怎麼與敵人直接接觸,大部分的敵人都被前邊的蹶張士、長戟士擊殺了,饒是如此,他的臉上卻也早就被鮮血濺滿了。這些鮮血有的來自前方,有的來自兩翼,有的來自自己人身上,有的來自被部卒殺死的敵人。

    許仲本是個聲音低沉的人,這會兒也奮力叫喊起來,眼看前邊的敵人越聚越多,他不斷指揮蹶張士向敵人密集處急射。劉鄧衝殺時本就好叱吒呼喝,此時叱吒呼喝之聲更是遠比以前震耳。荀貞抬頭往前看,透過前邊幾十個長戟士、弓弩手的後脊背,看見了劉鄧。

    劉鄧單身一人沖到了前頭,在整個陣型的最前左側,位置甚至還在江禽之前,他不知從哪個黃巾兵卒手中搶來了一支長矛,左手使矛,右手使刀,擊殺衝突,把前邊和左邊的敵人刺倒、砍倒無數。

    整個隊伍艱難行進。

    雖明知朱俊派來的支的隊伍就在後頭,可在這種形勢下,卻是根本不能停下來等的,一旦停下來,要不就會立刻被敵人包圍,要不就會失去了這股衝勁兒,止步不能再前了。不知覺間,已上岸十余步。

    在陣中,荀貞盡力往前望,一因夜黑,二因周圍的人太多了,有自己人,有敵人,目光到處密密麻麻都是人頭,因而看不到孫堅被圍處。

    每一個敵人的表情都不一,有的恐亂,試圖後退,有的怒吼,攘臂舉矛用力向前擠,有的轉頭望向旁邊,聽不遠處一個小帥的命令和指揮,匆匆一眼望過去,各種表情很快就被淡化,被他們抹在額上的一條條黃巾代替。成百、數百、上千的黃巾在遠近四面八方不斷地跳躍、閃耀。

    黃巾雖只窄窄一抹,然此時望去,混在一起卻如汪洋大海。

    無數的黃巾在跳、無數的長矛在刺。

    傷者在痛叫,勇士在奮呼。

    火把連成火海,燒亮岸上。

    再往前沖,又十余步,盾牌手傷亡盡了。沒了盾牌手的保護,江禽所帶的長戟士們面臨的阻力登時增大。

    江禽怒駡喝斥,從中間位置沖到了長戟士的最前邊,渾身的鎧甲上都是血,也不知是他受傷了,還是敵人的血,又或者兩者都有。只兩個呼吸的功夫,荀貞就親眼看到他用長刀刺倒了一個敵人,又砍翻了一個,同時右肩膀挨了一矛。

    守陽翟的時候,荀貞幾次出城突擊黃巾軍的陣地,江禽每一次都隨在陣後,從來沒有在陣前過,這是頭一次,不愧“潁陰大俠”的綽號,拿出了亡命徒的悍然本色,果然是勇悍無匹。

    程偃緊緊從在荀貞的身後,大聲叫道:“荀君!矛!”

    一柄敵人的長矛從側邊的人縫中刺進來,險些中了荀貞的臂膀。荀貞伸出左手,把矛尖拽住,喝道:“刺!”程偃和幾個持刀甲士同時挺刀外刺,將這個矛手刺倒。荀貞鬆手,扔掉長矛,暗歎了一口氣,心道:“沖不過去了。”

    人太多,他看不到孫堅被圍的位置,但根據在對岸時的觀察,孫堅被圍處至少離岸六十多步多遠,而現在他們只上岸了二十多步,二十個盾牌手傷亡盡了,五十個大戟士還剩下不到三十人,許仲帶的蹶張士傷亡較小,也傷亡了十幾人。

    許仲落後一步,等上荀貞,說道:“荀君,我帶人沖一沖,幫一幫阿鄧和伯禽。”

    高素、陳褒跟在荀貞的身後,也道:“讓我們帶著甲士往上沖一沖!”

    荀貞沒有回答他們,往前再又望了眼,敵人密密麻麻,也不知前邊還有多少敵人。

    他做出了決定,正要下令:“後隊變前隊,前隊變後隊,向後撤”,突然聽到一聲大喝,急舉首前看,對面的黃巾軍兵卒先是不知所措,或扭頭向後看,或仍挺矛向前沖,但沒等太長時間,對面的敵陣亂了起來。先是從後邊亂,繼而前邊也開始亂,一個躍馬持矛的騎士躍入荀貞的眼簾。

    這個騎士衣甲盡血,跨馬勇行,奮矛喝吒,就像一柄刺入海水中的利刃,把擋在荀貞陣前的黃巾軍從中剖開,殺出了一條通道。

    凡是擋在他前邊的敵人或被他直接刺死,或被他用矛挑起,甩到半空。黃巾軍一片人仰馬翻。

    這個騎士赤幘如火,青驄如龍,穩坐馬上身如山,刺殺敵中行如風,跨馬使矛的英姿令荀貞自慚不如,可不正是孫堅!

    他頭上的赤幘就像一團燃燒的烈火,人騎至處,燒得黃巾軍額上的黃巾紛紛潰散,八個字躍上荀貞心頭:“其疾如風,侵略如火”。

    ——

    1,連發弩。

    湖北江陵的一座楚墓裡出土了一件雙矢連發的連發弩。弩通長27.8釐米,通高17.2釐米,寬5.4釐米,分矢匣、機體兩部分。每次可發射矢兩支,貯矢槽自動上矢,自動進入發射管孔,並自動控制運動方向,射程可達20-30米。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4 22:01
第四卷 中平元年 65 歸來解甲抵足眠

    月夜下,火光裡,千軍萬馬中,孫堅躍騎揮矛的英姿深深銘刻在了荀貞的心裡。

    荀貞在潁川郡中也有英武之名,穿越以來,他因知亂世將至,在讀經學法之餘,從十幾歲起就打熬身體,習練騎射,並學擊劍之術,但他是英武,不是猛鷙。英武者,英俊勇武。猛鷙者,兇猛有力。猛,健犬也,鷙,鷹雕也。這種兇悍撲擊的猛烈之勢和人的性格有關,是學不到的。

    孫堅即是一個猛鷙的人。

    韓當、程普緊隨著他從敵人的包圍中殺出,接著是祖茂帶著剩下的部卒亦殺將出來。

    荀貞抓住機會,大呼道:“接應司馬!”

    高素、陳褒、程偃跟著大呼:“接應司馬。”

    許仲、江禽、劉鄧在前邊亦跟著大呼:“接應司馬!”

    蹶張士、長戟士、持刀甲士隨之同聲呼:“接應司馬!”這呼聲如浪潮一般,前浪剛退,後浪又來。這後浪卻是吳景帶的那五六百部眾,這五六百人散沖到了荀貞的陣後,也在大呼:“救司馬!殺過去!”

    兩邊合攏,七八百人鼓勇再戰,將當面的黃巾餘卒殺散,與孫堅部會合。孫堅帶了五六百人渡河,加上程普帶過去的百人,原本共有六七百人,戰至此時,傷亡小半,跟著孫堅殺出來的不到五百人,且大半帶傷。他們久戰,早就力疲了,但突圍有望,都振作起了精神,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只管跟著前邊的孫堅、程普、韓當,在祖茂的督促下拼力向前衝殺,終與荀貞等人合兵。

    荀貞在本部陣中遠遠地對孫堅叫道:“司馬!我給你開道,你跟著我們來!”說著話,指揮部眾回首向後。

    這次以持刀甲士為前鋒,長戟士、蹶張士居後。

    上岸以來,大部分的敵人都是長戟士、蹶張士擊殺的,他們也力疲了,持刀甲士一直養精蓄銳,故此改以他們居前。

    高素自詡大俠,向來也是自以為驍勇的,早前看著江禽、劉鄧、許仲在前衝殺,早就急得抓耳撓腮,這會兒總算輪到他上陣了,大喝一聲,揮刀從荀貞身側沖到前去,叫道:“我來陷陣!”

    吳景帶眾從荀貞的陣旁沖過去,與孫堅、韓當等人會師,護衛在沖出包圍的眾卒左右,包裹著他們跟著荀貞向後撤退。

    孫堅卻不肯坐享其成,騎在馬上,睥睨遠近的黃巾兵卒,橫矛笑與荀貞道:“君為救我而來,堅豈能坐觀君奮戰?自當與君並肩殺賊!”催騎向前,繞過吳景等人,直奔到荀貞的陣前,另有兩騎在後緊從,卻是韓當、程普。

    孫堅以矛指揮,吩咐令道:“義公,你居我左側。德謀,你從我右行。荀君不顧死,為救吾等殺入賊中,吾等今且為荀君前驅!”

    三騎組成一個三角,孫堅挺矛在前,韓當挽弓在左後,程普揮鐵矛在右後,猱進鷙擊,行如虎奔,動如狼噬。荀貞等人轉變進攻的方向後,原先在他們陣後的黃巾兵卒變成了在陣前,這些黃巾兵卒本就不多,而且多是接連經受了荀貞、吳景的兩次衝擊,是被擊散後重又聚集的,現又被孫堅三騎一沖,立時大亂。

    高素看著孫堅三騎越過他們,一往無前,如風卷殘林,無不披靡,急得哇哇大叫,不停歇地催促甲士疾行,奈何他是步行,怎麼也追不上,只能落在後頭吃灰咽土。

    本是荀貞救孫堅,轉眼成了孫堅給荀貞開道。

    荀貞望著孫堅勇猛進擊之姿,心道:“好一個江東猛虎,不肯落在人後!”

    從對岸看去,先是荀貞沖上岸去,在黃巾軍的重圍中殺入二十余步遠,接著吳景帶部到,緊跟著荀貞前進的路線亦殺入黃巾軍的圍中,再接著就是孫堅躍馬揮戈從黃巾軍包圍中殺出,再接著兩邊合兵,荀貞部轉而向後,再其後就是孫堅、程普、韓當三騎從荀貞陣畔一沖而過,殺至最前。

    此處離岸只有二十余步遠,前方的黃巾兵卒隊形鬆散,不到兩百人,幾乎瞬息之間,孫堅、程普、韓當三騎就沖到了岸上。

    文太守看得心神搖盪,原本劉鄧勢不可擋地從河裡沖到岸上已夠勇猛,沒想到孫堅躍馬出現後,他只不過眨了兩下眼,再看時,孫堅竟已沖到了岸上。他驚道:“此人便是孫司馬麼?”他雖是老花眼,但隔著十幾丈的距離還是能認出孫堅的,之所以有此問,是因為不敢置信。

    朱俊和孫堅是小老鄉,會稽郡與吳郡接壤相連,他二人同為揚州人,在看過劉鄧等潁川男兒的勇猛後,再看孫堅,他覺得很有面子,又因見孫堅殺出重圍,過河的將士必是能順利歸來了,提了半天的心也為之放鬆下來,撫須笑道,頗是自矜地說道:“不錯。”

    文太守驚歎贊道:“酣戰多時,猶猛烈如虎,雄俊剛健之將也!”

    孫堅到了岸上,沒有直接下河,而是撥轉馬頭,帶著程普、韓當與從周圍趕來的黃巾散兵擊鬥,等荀貞到來。

    高素沖到,持刀甲士絡繹殺到,荀貞在程偃、許仲、江禽、劉鄧等人的簇擁護衛下來到。

    “君請先行!”孫堅以矛指向不遠處,“賊騎將至,吾為君壓陣。”不遠處,黃巾軍的騎兵大隊用馬鞭驅散擋道的步卒,急忙忙往這邊趕。

    打鬥了這麼半晌,在被黃巾軍包圍時,孫堅多次出陣突圍,戰到現在,他半點不顯疲憊之態,渾身浴血,越發豪氣沖天。

    荀貞仰首望了一眼他的雄姿,不推辭,當即帶眾下河。

    他們過完河,吳景等跟著過河,孫堅、程普、韓當三人在岸上馳騁再三,韓當拉弓射箭,連射三矢,把終於沖到近前的黃巾軍騎士接連射落三人,再摸箭囊時,箭囊空了。他這次渡河帶了三個箭囊,一場戰畢,三個箭囊全空。孫堅說道:“走!”三人撥馬下河,向對岸行來。

    朱俊早就在等著孫堅渡河,此時見他三騎下到河中,而岸上的敵人似有追趕之意,立刻下令:“射箭!”

    戲志才、宣康聽到後,馬上親自舉旗揮動,列在岸上的三河騎士、蹶張士先後拉弦,箭如暴雨,射往對岸。欲要追趕荀貞、孫堅的黃巾軍步卒、騎士中矢者甚多,人倒馬摔,混亂不堪。見此情況,知事已不可為,帶隊的渠帥、小帥們停止了追趕,向後退至了安全地方,望著荀貞、孫堅上岸,徒呼奈何。

    荀貞、孫堅等相繼上岸歸來。

    列在岸上的三河騎士、蹶張士和觀戰的越騎營將士、數千步卒看他們在對岸作戰,早看的是熱血沸騰,齊齊舉起兵械高聲歡呼。

    朱俊見部眾興奮歡呼,暗暗點頭,心道:“渡河雖未成功,士氣幸未低落。此皆貞、堅之功也。”

    兩軍對陣時,若一方列陣遲緩,另一方常會“選銳沖之”,這叫做掠陣示勇,是為了鼓舞己方的鬥志和士氣。荀貞這次去救孫堅,雖是孫堅被困在前,但劉鄧、孫堅等人的勇猛表現卻同樣起到了振奮士氣的作用。黃巾軍雖眾,幾千步騎留不下一個孫堅,令人藐視。

    孫堅最後一個上的岸,荀貞等他多時了,快步迎上。孫堅翻身下馬,丟掉長矛,兩人握住手,看向對方,彼此都是衣甲染血,戰後的模樣,不覺相對大笑。荀貞笑道:“今見司馬之勇,方知何為虎也。我這個潁陰乳虎是假老虎,司馬,你才是頭真老虎啊!”

    這一次渡河援救孫堅,最後的風頭全被孫堅搶走了,荀貞對此並無怨言,心中想道:“記得曹操在聽說孫策定了江東後,茫然若失,意甚難之,說了一句:‘猘兒難與爭鋒’,子猶如此,何況其父?今見孫堅沖陣,才知何為江東之虎。”猘,狂犬、猛犬之意,曹操說孫策是“猘兒”,雖是謾駡之詞,加上“難與爭鋒”四字,卻也可見孫策之勇。虎父無犬子。

    孫堅笑道:“若非君救,堅縱是一頭真老虎,今夜也要變成一頭死老虎!”抽回手,肅容下拜,說道,“與君只是初識,而君為了救堅不惜自陷險地、浴血死戰,救命之恩,必有後報!”韓當、程普、祖茂、吳景等人亦隨之下拜,齊聲說道:“救命之恩,必有後報!”

    孫堅這一拜看起來很正常,是為了謝救命之恩,實際上卻是大為不易。

    孫堅在從軍前,“少為縣吏”,因計殺海賊而“顯聞”,年士氣被郡府署為“假尉”。次年,許昌、許韶父子之亂,他又被任為郡司馬,帶兵參與平亂,時年十八。郡司馬,司馬主兵,此職內郡不設,設在邊疆或南方多戰亂的郡,也就相當於郡兵曹掾了。

    在平定許昌、許韶父子之亂中,他立下了功勞,再被遷為鹽瀆丞,當時也就二十一二歲。縣丞已經是“命卿”了,任免出自朝廷,依照縣之大小,秩在二百石到四百石間。接著就是現在,他被朱俊請來,任職佐軍司馬,秩六百石,六百石已是“下大夫”,六百石以上算是高官了。

    荀貞目前只是個郡兵曹掾,也就是說,等於孫堅年方十八時任的職務。

    儘管孫堅出身寒門,後期的仕途不太順當,從任鹽瀆丞到為佐軍司馬前,七八年間歷任三縣縣丞,沒有能再往上一步,而反過來看荀貞儘管職務低,卻是士族子弟,未來的前途可能不可限量,但不管怎麼說,只從身份、年齡上比較,孫堅年長位高,卻向年少職低的荀貞下拜致謝,這要換了尋常別人恐怕是絕對做不出來的。這與孫堅的本性有關,他出身寒門,不太重視禮節,為人又“輕脫任俠”,故此不以身份輕慢人。

    荀貞忙把他扶起,說道:“雖與君初識,然與君為同袍,同袍有急,貞援之,此乃本分,豈敢受此禮!”把孫堅扶起。

    大恩不言謝,表示過心意就行了,孫堅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再度握住荀貞的手,兩人再次相顧而笑。

    漢之握手,其形式雖與後世之握手相同,然而意義大不同。非親密之人不會握手,握手代表著信任和親近。

    荀貞和孫堅兩度握手,說明荀貞已獲得了孫堅的友誼。

    荀貞握著孫堅的手,自嘲似的心道:“不枉我出生入死一遭!”

    他自嘲歸自嘲,對孫堅是非常佩服的,能得到孫堅的友誼他也很高興。畢竟,孫堅乃是名聞後世的江東之虎,三國之一孫吳的奠基者。在漢末群雄中,他是屈指可數的一個。

    波才帶著主力來到,惜乎為時已晚。

    朱俊等人觀望之,見對岸的黃巾軍越聚越多,旗幟如林,刀矛如山如林。不時有披甲跨刀的人,帶著親兵,馳馬到岸上觀望這邊的軍情,隨後又馳馬返走,這些是新到黃巾軍中的渠帥和小帥。遠遠望見了波才的將旗,但波才沒有到岸上來,可能是已知朱俊這邊弓弩厲害,害怕若是靠的太近會中了箭矢。

    朱俊等人觀望等待多時,黃巾軍只在岸上喧鬧嘈雜,許多人來來回回地穿梭於陣中與岸上,卻一直沒有聽到對方擊鼓進軍的命令。眾人心知,這必是波才見河水半幹,猜出必是朱俊堵住了上游,萬一渡河,很可能會被水淹,就成了他們”被半渡而擊”,所以不打算過河進擊了。

    這不是說波才比龍且聰明。龍且當時是“擊敗”了韓信,以為韓信大敗了,想要趁勝追擊,故此麾眾渡河,而現下孫堅已回,雙方脫離了戰鬥,明眼人一看河中就知必有埋伏,故此波才雖然很想進擊,猶豫再三,還是沒有下達過河的命令。

    天將亮了。

    敵我數萬人夾河對望也不是個事兒,荀貞說道:“將軍,賊兵主力已到對岸,吾等怕是不好渡河了,不如暫且退兵。”

    朱俊點了點頭,說道:“今夜雖遭賊伏,未能渡河,然荀掾與文台渡河一戰,在數千賊兵中來去自如,卻也可見賊兵實不堪戰!也罷,便且還兵巾車鄉,讓將士們休整一下,再破此小賊。”

    勝敗乃兵家常事,朱俊又是個性格剛毅的人,他不會因為今夜渡河失敗就沮喪失落,在眾人面前更也無慚愧神色,依舊面沉如水,若無其事。接了他的命令,各部整隊,次第向後,離開了岸邊。為了防備波才渡河襲擊,朱俊親自殿后。

    波才沒有追擊。

    天亮後,回到了巾車鄉。

    昨夜一戰得感謝黃巾軍,黃巾軍到底是支農人組成的部隊,波才、何曼雖小有智謀,但是渠帥、小帥們大多不通軍事。昨夜埋伏之黃巾軍,若是在孫堅渡河後沒有起來,而是繼續靜等,等更多的人渡過河來後再出擊的話,朱俊帶的這萬余步騎即便能夠獲勝,怕也要折損不少了。

    諸部安營紮寨,朱俊請來文太守、費暢、荀貞並及部下諸將召開軍議。

    現今黃巾軍有了防備,再渡河就不容易了,十之八九得強渡了。強渡,傷亡必大。

    朱俊召請諸人來就是想議一議渡河之事,看看有沒有別的方法。

    有人提議不如改道定陵,從定陵渡河。定陵在昆陽的東北邊,處在滍水與汝水的交匯處,距昆陽八九十里。

    朱俊否決了這個意見。

    如果選擇定陵,他昨晚就去定陵了,沒去是因為遠,去到得兩三天,渡了河去昆陽又得兩三天,共五六天路程,也即又多給了波才、何曼五六天攻舞陽的時間。他急著打昆陽,就是為了救舞陽,別說五六天,舞陽被圍攻了多日,早到極限,怕是連兩天都守不了了。所以不能在定陵渡河。

    他說道:“吾等若走定陵渡河,賊兵聞訊後必會再分兵去打舞陽。五六天,足夠賊兵打下舞陽了。舞陽若陷,則賊兵南下不足二十裡即入南陽郡,東南行不足十裡即入汝南郡。汝南、南陽賊兵各十數萬,加上波才、何曼這股賊兵,合兵後將達二十萬眾,我與皇甫將軍所帶之軍總計只四萬餘人,雖不懼賊,但要想殲滅他們就要費些功夫了。大軍久在外,勞師糜餉是其一,地方百姓受賊害是其二。上不能解君憂,下不能救民苦,諸君,若出現此等情況,豈不羞愧?所以,吾等絕不能給賊兵打下舞陽從而南下的機會!所以,不能從定陵渡河。”

    不從定陵渡河,只有強渡。強渡,也得等波才帶主力回城後才能再說。

    議了半晌,最終決定:遣哨騎去對岸觀察敵情,等波才率部歸城後,再選擇地點、時間渡河。

    議完軍事,朱俊笑道:“勞累征戰一夜,諸君辛苦。荀掾和文台渡河沖陣,殺敵愈千,小創賊兵,揚了王師銳氣!我會把你倆的功勞報給朝廷,請朝廷給你論功行賞!天近午時,你們不要走了,留下用飯。”

    諸人應諾。

    荀貞心道:“‘渡河沖陣,殺敵愈千,小創賊兵,揚了王師銳氣’。昨夜戰的雖然艱苦,但殺敵之數遠不及千人,也就四五百人。朱俊這是在誇大我和孫堅的戰功。”誇大戰功也是常見之事,只有把戰功誇大了,才能得到朝廷的重賞,也才能使敵人聞風喪膽,使部下鬥志昂揚。

    中午朱俊留飯。飯畢,諸人各歸本帳。

    昨天行了一天軍,晚上又打了半夜仗,荀貞累壞了,到了帳中,問過部卒死傷者的情況,令許仲、江禽等人安排好崗哨,倒頭就睡。

    睡得昏天黑地,一覺睡到入夜才醒。

    醒來一睜眼,對面席上靠著案幾坐了一人,正一手放在案上,笑吟吟地看著他。

    “啊?孫司馬,你怎麼來了?”

    荀貞一骨碌起來,眼澀,用手揉了兩揉,埋怨守在帳門口的程偃:“你怎麼不叫我?”問孫堅,“司馬何時來的?等了多久了?”

    程偃忠誠,他昨晚跟著荀貞也渡河作戰了,也很累,荀貞在睡前令他去睡,他卻怎麼也不肯,非要守在帳口護衛。這會兒受了荀貞埋怨,他撓頭傻笑。荀貞揮手說道:“去,去,我已醒了,你睡去罷!”程偃看了眼孫堅,行個禮,應諾退走,在帳外囑咐了幾句接班的侍衛,這才離去。

    孫堅目送他離去,轉回頭笑道:“是我不讓阿偃叫你的!荀君,昨夜一戰,你我是生死交情了,為何還如此見外?”

    “司馬位尊年長,怎能讓司馬枯坐等我呢?”

    “誒,說了生死交情,你還這麼見外!什麼司馬不司馬的,一個佐軍司馬算得什麼?我倒是的確比你癡長幾歲,荀君,你若沒意見,以後你我便兄弟相稱,如何?”

    荀貞當然求之不得,聞言欣喜,笑道:“既然兄弟相稱,大兄為何還稱貞為‘君’?”

    孫堅哈哈笑道:“是我的不是了!賢弟。”

    “阿兄。”

    結拜之風漢時尚無,然意氣相投者亦有兄弟相稱的。叫完這一聲,兩人再看對方時感覺已大不同,又一次相顧而笑。

    是夜,孫堅留宿荀貞帳中。

    月光從帳外透入,兩人同榻而眠,談談戰事,談談昨夜驚險處,談談彼此經歷,談談潁川郡和吳郡的英雄人物,歡聲不斷,笑語不絕,通宵達旦直至天明。

    ——

    1,結拜之風漢時尚無。

    晉人周處在《風土記》中記道:“越俗率朴,初與人交有禮,封土壇,祭以雞犬。祝曰:‘卿即乘車我戴笠,後日相逢下車揖。我步行,君乘馬,他日相逢君當下’。”漢人的結拜大約是從少數民族處學到的,到了南北朝末期,已成為較為流行的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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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中平元年 66 急擊則負緩則勝

    次日,荀貞送孫堅回去。

    荀貞、孫堅兩部的兵營相連,相距不遠,送他到後,荀貞告辭離去。

    吳景、祖茂、韓當、程普諸將擁孫堅還入帳中,問他:“司馬昨去荀營,說是去請荀君來赴宴的,怎麼卻一夜未歸?”

    孫堅笑道:“相談甚歡,把酒事給忘了!”

    吳景說道:“昨夜,酒席已備而仍未見姐丈歸來,我就去了一趟荀營,聞荀君帳外戟士言:姐丈已與荀君同榻而眠。”

    孫堅頷首,說道:“不錯。昨夜我與貞之同榻而眠,談笑了大半夜。”

    “談笑了大半夜?”諸將面面相覷。

    本是去請荀貞赴宴的,到了荀營,見了荀貞,卻忘了提這事兒,反而與荀貞共榻而眠,暢談了大半夜。

    祖茂說道:“能使司馬忘酒並與之同榻夜聊,看來這荀君必非常人啊。”

    孫堅說道:“我少為縣吏,後仕郡中,因為了立下了一點微功,及冠,出為縣丞,歷任三縣,所見英雄多矣!如貞之者,屈指可數。”

    “荀君昨夜相救吾等,率二百餘眾渡河,確實是個有膽氣的人,但聽司馬的意思,他在言談上也有過人之處麼?”

    “貞之言談文雅,胸中有任俠之氣,是吾輩中人。”

    早先襄城李宣在和荀貞對談了三天兩夜後,對荀貞的評價是:“才為中人,氣度過人。其人行事威猛,本意必銳氣逼人,不料寬容雅量,謙和沉穩,與之相談,雖無出奇之語,推心置腹,恍如宿世故交,使人忘疲,不覺晝夜之流逝”。

    當時,李宣和孫堅一樣,也是初識荀貞。兩人對荀貞的評價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

    不同之處是:李宣認為荀貞的學術素養不深,“才為中人”、“與之相談,無出奇之語”,孫堅卻認為荀貞“言談文雅”,這卻是與兩人出身不同有關,李宣是士族子弟,祖、父皆為世之名儒,而孫堅卻出身寒門,讀書不多,學問不深。

    相同之處是:李宣和孫堅都和荀貞談得很投機。李宣說:“推心置腹,恍如宿世故交,使人忘疲,不覺晝夜之流逝”,孫堅說:“相談甚歡,把酒事給忘了”,並又說:“是吾輩中人”。並且,兩人都覺得荀貞的性格很好,一個認為他:“寬容雅量,謙和沉穩”,一個認為他“有任俠之氣”。“寬和雅量、謙和沉穩”是君子的美德,“有任俠之氣”是遊俠追求的美德。君子和遊俠,這兩者看似矛盾,其實並不矛盾。前漢的大俠郭解尚氣輕死,睚眥必報,但同時卻也“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既有俠氣,也有君子之風。之所以李宣和孫堅一個認為荀貞“寬和雅量”,一個認為荀貞“有任俠氣”,這卻也是因為兩人的生長環境、長大後的經歷不同,故此在看荀貞時他們的著眼點也不同。此即所謂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士子看荀貞是一個樣子,有俠氣之人看荀貞又是一個樣子。

    荀貞之所以會有這種性格,既讓士子覺得他有君子風,又讓遊俠覺得他有俠氣,與李宣、孫堅一樣也和他的經歷有關。

    他前世的性格且不說,只這一世,他在高陽裡住了十餘年,受到荀氏族中那些名士、大儒的影響,故有君子之風,而他在西鄉一兩年,先後與許仲、江禽、劉鄧等輕俠結交,自也難免會受到他們的影響,身上帶些任俠氣。實際上,不只他是這樣,當世許多的名族子弟都是這樣,比如袁紹,“以豪俠得眾”,比如袁術,“少以俠氣聞”,再比如與李宣之父李瓚交情莫逆的黨人“八廚”之一的張邈,“少以俠聞”。這是兩漢的風氣。漢風質樸,有先秦遺風,儒生不一定只會讀書,“出將入相”,既能坐廟堂之上,也能執銳之幹,既有君子之德,也會任俠殺人。

    於當今之亂世,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出人頭地。

    ……

    這天上午,派去滍水的哨騎回來稟報,說波才回去了昆陽,但沒有把部卒都帶走,而是留下了大約五千步騎,屯駐在昆陽城外七八裡處的一處地方,並放出了許多哨探沿河巡弋。

    波才屯兵的這個地點很巧妙,在昆陽城外七八裡,相當於看住了左右兩邊一二十裡的河段。朱俊若是在這個範圍內渡河,不管是左邊還是右邊,十裡地,步卒半個時辰即可到,騎兵用不了兩刻鐘。

    “波才屯兵在此,斷絕了我軍在昆陽附近渡河的可能啊!”

    朱俊雖很想渡河,但在這種情況下卻也是無可奈何,總不能冒著“被半渡而擊”的風險渡河,不過好在根據探馬回報,波才率主力回到昆陽後,倒也沒有立刻就再分兵去打舞陽,而似有觀望朱俊動向之意。

    這就形成了一個僵局。

    朱俊無法渡河,波才也沒有分兵去打舞陽。

    敵我數萬人馬就這麼隔河對望。

    朱俊召諸人連日會議,無計可施。

    就在僵持之際,兩天后,僵局打破了。

    探馬急報:波才親帶兩萬餘人出城,向舞陽方向進發,何曼帶著剩下的黃巾軍,近兩萬戰卒並及四五萬的老弱婦孺留守昆陽。

    波才在昆陽觀望了兩天沒動,忽然離城,本是件古怪的事兒,但在聞訊之後,朱俊等人對此卻不奇怪,因為他們都知道原因:皇甫嵩到了。

    就在接到這份波才率眾出城去擊舞陽的軍報之前,皇甫嵩派來與朱俊聯絡的使者剛到營中:皇甫嵩率三萬眾入了潁川郡。

    波才、何曼定也是得知了這個情報。

    皇甫嵩一到,漢軍就要達到四萬余步騎。黃巾軍總共才多少戰卒?四五萬人。一條小小的滍水,四五萬人,或能擋住朱俊的萬余步騎,卻斷難擋住他倆會師後的四萬余步騎。

    這四萬余步騎一旦強行渡河,波才、何曼就要陷入兩難之境:他們若和上次一樣,再遣主力去河邊阻擊,因為雙方戰卒數目相當,漢軍雖因渡河而不占地利,卻兵器精良,占了器械之利,且騎兵眾多,只要步卒拼死殺過河,騎兵隨之而進,那麼黃巾軍必敗無疑;可如不再派兵去河邊阻擊,那麼漢軍渡過河後必來圍昆陽,就像波才之前的分析,外無援軍,內缺糧秣,昆陽是座死城,萬萬守不住的,也是個大敗的結果。

    面臨此兩難之境,波才、何曼只有鋌而走險,分兵兩路,一路出城,接著去猛攻舞陽,一路則留守昆陽,死戰以阻漢軍。爭取一線生機。為了能儘快地打下舞陽,波才這次親自帶隊上陣了,留下了何曼守衛昆陽,阻擊漢軍。

    朱俊等人雖不奇怪波才出城,但朱俊對此卻甚是著急。

    他又一次召開軍議,召諸人商議。

    “波才已於午時親率兩萬余步騎出了昆陽,欲再擊舞陽,據報,他所率之賊兵皆為精壯,帶了不少的攻城器械。前日,我遣信使潛去舞陽,昨夜歸來,帶回的消息不太好,舞陽先前被波才、何曼急攻數日,百姓傷亡慘重,現只餘守卒兩千餘人,且多為縣中大姓家的子弟、賓客、徒附,以這倉促成軍的兩千餘人抵擋波才兩萬餘的精壯,怕是難以支撐太久。皇甫將軍剛入潁川,等他行軍趕來,少說也得三天之後。三天,波才恐怕就會攻下舞陽了。諸君,吾等得想個辦法援救舞陽!”

    越騎營的魏校尉皺眉說道:“滍水對岸有五千賊兵,昆陽城中又有數萬賊眾,有滍水、昆陽為阻,如何去救舞陽?”

    北軍五校是朝廷精銳、天子倚仗,五校之校尉通常由外戚或天子信臣任之,這個魏校尉就是天子的一個近臣,而且在品秩上,“校尉”和“中郎將”一樣都是比兩千石,因此之故,這個魏校尉的直屬部下雖然只有越騎營的數百騎士,但朱俊對他一直客客氣氣,甚是禮敬,此時聽了他的話語,朱俊說道:“話雖如此說,也不能坐視舞陽告急啊!”

    帳中諸人中,荀貞的品秩最低,坐在末席,臨著帳口。

    他眼觀鼻、鼻觀口,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席上,心中想道:“要說起來,這都怪我。朱俊現下之所以如此為難,全都是因為我守住了陽翟啊。”

    若非因他守住了陽翟,波才、何曼現在早已席捲潁川郡的大半,進軍至潁川西、北的邊界,用不了多久就是長社之戰了,可如今卻因前進無路,不得不轉而南下,取父城,下昆陽,擊舞陽,以求在朱俊、皇甫嵩合兵前打通去往汝南或南陽的通道。

    對潁川黃巾來說,這是一個戰略上的失敗。依照張角的計劃,他們本該在攻取了全郡後,配合其它方向的黃巾齊攻洛陽的,現在卻因荀貞的打斷而不得不放棄了這個計劃,改而南下。對漢軍來說,潁川黃巾戰略上的失敗固然極好,然而卻也加大了他們的麻煩。要非如此,直接長社一戰,一把火一燒,波才、何曼就全軍覆滅了。不過,對潁川郡的老百姓來說,這卻是個好事兒,大部分的縣沒有遭受兵亂,百姓得以保全。

    萬事有利有弊,歷史上一個小小的轉折就可能帶來許多的改變。荀貞穿越十餘年來,歷史第一次因他而出現了改變。

    雖然這個改變導致了朱俊、皇甫嵩的麻煩,但荀貞對此並不後悔。他同情黃巾,也同情受兵亂的百姓,能使郡中大部分的縣免受兵災,他很高興,很有成就感。他原本只是想亂世保命的,而今卻救下了這麼多百姓!這是多大的一份成就感啊!不枉了他在陽翟浴血多日,出生入死,不枉了他這麼多年的隱忍努力。儘管這份成就感他無人可說,只能自己想想,然而只這份滿足感就令他心情舒暢。

    他藏起開懷,跪坐席上,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聽朱俊等人說話。

    朱俊問文太守:“文公,你有何良策?”

    文太守愁眉苦臉,他能有何良策?自黃巾亂起後,他的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朱俊來到潁川後,對他略提了一下朝中對他的議論,可以斷定,平亂之後他定是難逃罪責的,這些天他整天都在憂愁此事,雖也跟著朱俊上陣,企圖能立些功勞,以減少罪責,卻終因個人無軍旅之才,至今未立寸功。他無精打采地搖搖頭,說道:“吾郡上計吏郭圖智謀過人,他如果在,或許能想出個良策。吾無良策。”

    荀貞心道:“文太守倒是很看重郭圖。”這也難怪,郭圖擅察言觀色,在郡朝的會議上常能說出投合上官心意的話,是個能得到上官喜歡的人。

    朱俊出身寒門,性格剛毅,對文太守這種沒甚長才的士族子弟本就看不起,又知戰後文太守必會被朝廷責罰,更不是很重視他,只因文太守是潁川郡守,既是地主,秩也比他高,二千石,故而對他一直在面子上也過得去,問他這一句只是客氣,又問孫堅:“文台,你可有良策?”

    孫堅不僅勇猛敢戰,亦有智謀,算得上智勇雙全,然對眼下這個難局,他卻也沒有良策。這兩天他都在苦思冥想,琢磨有無渡河之法,想來想去,倒是給他想出了半個辦法,他說道:“堅亦無良策,不過倒是琢磨出了半個辦法。”

    朱俊來了點興趣,說道:“噢?說來聽聽,什麼半個辦法?”

    “堅以為,既不能強渡,何不乾脆用計把留守在昆陽的何曼賊兵引誘過來?引誘他們渡河?若能把他們引誘過來,以我上萬步騎野戰殲之輕而易舉。殲滅掉這股留守的賊兵後,不管是過滍水,抑或是追擊波才,吾軍都可輕鬆從容了。”

    荀貞聽得此言,抬起了頭,看向孫堅。這兩天他也沒閑著,也整天對著地圖思忖,並與戲志才、宣康等人討論,最終得出結論:眼下唯有一個可行之策。此策就是孫堅所說的“誘敵渡河”。可到底該怎麼把敵人引誘過來?諸人卻一直想不出個辦法。

    此時聞得孫堅亦提出此策,荀貞不覺集中了精神,聽他往下說,看他有何辦法誘敵過來。

    朱俊大喜,說道:“妙計良策!只是如何才能把賊兵引誘過來呢?”問孫堅,“計將安出?”

    孫堅說道:“堅亦不知。”

    朱俊愕然,說道:“你也不知?”

    “所以,堅才說堅只想出了半條計策。”

    計雖好計,卻不知該如何施行。孫堅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也就是他了,敢說敢言,不怕人笑話諷刺,這才會當著眾人的面“侃侃而談”他這個“半計”。

    荀貞微微一笑,帳中眾人大失所望。

    議來議去,議到天黑,還是沒一個辦法。

    不得已,朱俊只好決定:等皇甫嵩來。

    ……

    回到本營,入到帳中,燭火已升,戲志才、宣康兩人正相對而坐,在案上下象棋。

    見荀貞進來,戲志才笑道:“貞之,你所做之戲,雖脫胎自博戲,卻遠比博戲好玩兒啊!”

    宣康蹙眉苦思,盯著棋盤,手拿一子,臨於棋盤之上,似要放下,卻又猶豫,難以落子。

    荀貞走至近前,俯身看了兩眼棋局,宣康將要落敗了。他笑問道:“叔業,敗了幾局了?”

    戲志才聰明絕倫,宣康與他對弈,幾乎沒贏過。宣康苦著臉答道:“連負兩局了。”

    戲志才伸手將棋局攪亂,搶下宣康手中的棋子,丟入亂了的棋盤上,笑吟吟地說道:“這一局算是平手!”起身伸個懶腰,在帳內走了兩步,問荀貞,“軍議如何?”

    “朱公一心想要救舞陽,以阻波才、何曼南下與南陽或汝南的賊兵合兵,奈何商議半日,無計可施。”荀貞撩衣跪坐案畔,幫著宣康收拾棋子,答道。

    戲志才嘿然,說道:”朱公亦知兵,豈會不知即使吾等不渡河,不救舞陽,波才、何曼也難以南下麼?”

    宣康的心思還在剛才的棋局上,悶悶不樂地收拾著棋盤,隨口問道:“為何?”

    “有吾等萬余步騎在此地駐紮,何曼就不怕吾等尾追擊之麼?”

    宣康楞了下,隨即醒悟,說道:“是啊!有我上萬步騎在河對岸,何曼怎敢率部出城?他若出城,我軍就可從後擊之。”疑惑地問道,“如此說來,就算波才打下了舞陽,何曼也走不了。如果何曼走不了,那麼即便波才獨自率軍去了南陽或汝南,也至多給南陽或汝南的黃巾軍多一兩萬兵力,對大局影響不大。……,既然如此,那朱公為何急於渡河、救舞陽?”

    “爭功罷了。”戲志才一語道破天機。

    朱俊是寒門子弟,較之士族,仕途不易,當然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立功的機會。宣康也是寒門子弟,但他年輕,沒甚心機,一時沒想到此處,聽得戲志才此言,他呆了呆,好像是確定似的轉眼去看荀貞,不太置信地問道:“搞了半天,連日軍議,原來朱公是為了爭功?”

    荀貞笑而不語。

    戲志才說得沒錯,朱俊急著渡河顯然是為了爭功。他相信,不只他和戲志才看出了這點,這兩天參與軍議的眾人大多也肯定都看出了此點。只是這話沒法兒當著朱俊的面說,因而大家都在裝糊塗。

    宣康問道:“既然不用急著渡河,那眼下之計,吾等該如何才是最好?”

    戲志才答道:“急擊則負緩則勝。何曼帶數萬賊兵留守昆陽,強渡急攻,我軍難勝。皇甫將軍率三萬余步騎將至,待他到後,我兩軍合兵,以泰山壓頂之勢,先渡河,再擊昆陽,複擊波才,此上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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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中平元年 67 志懷霜雪曹孟德(上)

    皇甫嵩入潁川郡後行軍甚速,兩天后就到了巾車鄉。

    朱俊、文太守、魏校尉帶帳下諸人迎出十裡,孫堅、荀貞皆在其列。

    眾人立於道上,遙望前方。

    時當正午,一支兵馬迤邐行來。

    官道的兩邊植有松柏,雖在此前被波才、何曼砍伐了不少,但所剩者亦有,遠遠望去,參差不齊的道邊樹中,寬闊的官道上,數萬步騎魚貫前行,隊伍中各色旗幟飄揚,矛戟如林,伴隨著行軍的鼓聲,甲士步行,騎士跨馬,後有運輸輜重的車輛相連。塵土飛揚,一眼望不到邊。

    朱俊所部萬余步騎中,騎士占了小半,越騎營將士加上三河騎士共有數千人,皇甫嵩帶的這三萬余人裡騎士不多,基本都是步卒。

    在隊伍最前邊行進的是一支數百人的部隊,服絳衣,挽強弩,腰上挎著箭囊,其前有一面黑底描紅的軍旗迎風招展。觀此軍旗可知,這是北軍五校之一射聲營。越騎營是騎兵營,射聲營是弩營。“射聲校尉掌待詔射聲士”。北軍五校雖只有五營,兵種齊全,有步、有騎、有弩,射聲營是唯一的一個弩營,營中的射聲士與越騎營的騎士一樣都是選募而來的。

    射聲營後又一營,亦七八百人,披甲持戟,營前亦有軍旗,卻是步兵營。步兵營也是北軍五校之一,長官為步兵校尉,營中都是步卒甲士。

    朱俊、皇甫嵩所帶之軍中只有北軍五校是正規軍,軍械最好,甲器最精,故此皇甫嵩在行軍時把射聲營和步兵營放在了最前邊,以示威武。在這兩營之前,也就是整個行軍隊伍的最前邊,有十幾人在一群親兵的護衛下策馬緩行。

    這十幾人中,又有一人的坐騎比其餘人靠前半個馬頭。

    在這人身後,一個騎士高舉著一件物事。此物由竹子作成,柄長八尺,束有三重的犛牛尾,犛牛尾被染成黃色,正是為“節”。不用說,這個人必是左中郎將、命以持節的皇甫嵩了。“持節”是一種權力的象徵,有“節”在手,便可不用請命即能誅殺中低級的官吏以及無官職之人。

    朱俊帶眾人迎接上去。

    兩邊接近,朱俊先下馬,牽馬前行。文太守等也跟著下馬。文太守與朱俊並行,魏校尉落後半步,其餘人跟著其後。

    荀貞位低,走在隊伍的末尾,也正因為他位處末尾,可以不太顧忌禮節,能夠悄悄地打量行至近前的皇甫嵩。

    朱俊下馬後,皇甫嵩也下了馬,把韁繩交給隨行的騎士,面帶笑容,按劍快步走來。

    他約有四五十歲,蓄的長須中有些已然變白,年紀雖不小了,但身體壯碩。

    荀貞心道:“久聞皇甫氏累世將門,我聽仲兄說皇甫嵩少有文武志介,好《詩》、《書》,習弓馬。今觀其姿態,果然如此!”

    皇甫嵩體壯,穿戴著沉重的鎧甲卻絲毫不見吃力,走路時與韓當相似,略帶羅圈腿,一看便知必是個常年騎射之人,儘管健壯如牛,行走間卻四平八穩,沒有武將虎虎生風之態,反而頗有儒生規行矩步的從容莊重。

    漢時尊右,然就官職而言,卻是“軍尚左,吏尚右”。吏員以右為尊,如戲志才為右兵曹史,許仲為左兵曹史,兩人相比便是戲志才尊,許仲卑,而至於軍中的將領則因受陰陽學說的影響,“左,陽也,陽主生,將軍有廟勝之算,左將軍為上,貴不敗績,右,陰也,陰主殺,卒之行伍以右為上,示必有死志”,是以左為尊,凡將軍號者,左尊右卑。皇甫嵩是左中郎將,朱俊是右中郎將。皇甫嵩尊,朱俊卑。故此,朱俊先下馬,換個倨傲之人,也許就騎著馬到朱俊面前了,但皇甫嵩是個謙和的人,故此見朱俊下馬後,他也跟著下馬了。

    兩邊碰面,朱俊、文太守、魏校尉行禮說道:“將軍路途辛苦!”

    皇甫嵩還禮,笑道:“再辛苦也不及諸公與賊奮戰!”對朱俊說道,“我未入潁川,已聞將軍連複輪氏、陽城,方至陽翟,不及休整便又渡河南下。如此勤奮,實令嵩佩服。”

    朱俊說道:“主憂臣辱。妖道作亂,肆虐中國,上使主憂,下殘百姓,急殺之猶且嫌晚,哪裡還有功夫休整?”

    皇甫嵩點頭笑道:“將軍懷忠履義,推忠盡節,真我漢家棟樑!”又笑與文太守、魏校尉等人說了幾句話,再又一一詢問跟在後邊的諸人姓名。說到孫堅時,皇甫嵩笑道:“司馬之名,我早聞矣。司馬昔年以未冠之齡為郡司馬,協平許昌、許韶父子之亂,英雄出少年!”

    皇甫氏累世將門,世代二千石,皇甫嵩的曾祖父做過度遼將軍,祖父做過扶風都尉,父親做過雁門太守,叔父皇甫規更是天下名將,昔日的“涼州三明”之一,也做過度遼將軍,而皇甫嵩本人在被朝廷召來“討賊平亂”之前,正任北地太守,以他這樣的家世、官資,居然這麼和顏悅色的和孫堅這樣一個六百石的佐軍司馬說話,孫堅頗是受寵若驚,忙拜倒行禮,答道:“昔平許昌、許韶父子之亂,功在長吏,堅只是跟在後頭搖旗呐喊罷了。將軍此贊,堅愧不敢當!”

    “過謙了,過謙了。”

    孫堅在荀貞前頭不遠,兩人中間隔了三個人。問過這三個人,到了荀貞面前。文太守介紹說道:“此乃吾郡兵曹掾荀貞。”

    “荀貞?”

    荀貞下拜行禮:“下吏荀貞,拜見將軍。”

    “可是潁陰荀家的荀貞麼?”

    “是。”

    “字貞之?”

    “是。”

    “此前你任過潁川北部督郵?”

    荀貞覺得奇怪,心道:“我與皇甫嵩這是初見,他怎麼知道我的字,並知道我當過北部督郵?”

    皇甫嵩伸手把他扶起,笑道:“我月前被朝廷從北地召入朝中,在朝中聽過你的大名啊!”

    荀貞越發奇怪,心道:“前次朱俊來,見了我後就對我說在朝中聞過我的名字,皇甫嵩也這麼說。怪哉,怪哉,我只是個百石郡吏,朝中怎會知我之名?”越發地疑惑了,卻如朱俊上次說“聞過你名”相同,雖有疑惑,沒辦法詢問,恭謹地謙虛幾句。

    皇甫嵩拍了拍他的胳膊,他個頭兒比荀貞低點,仰頭、低頭,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笑道:“英武,英武!”又道,“我當年有幸與你族父慈明先生見過幾面,惜乎因為黨錮,一別十餘年!現在好了,天子已經下詔解除黨禁,以慈明先生之名德,早晚會被征入朝中,無需再隱居在外了。二龍先生的高名我亦久仰,等將潁川的賊兵平定,我會去你家專程拜訪!”他語聲柔和,雖衣甲胄,和藹可親,一番話說得令人如沐春風。

    除了朱俊、文太守、魏校尉外,皇甫嵩與荀貞說的話最多,前邊的幾個將校投來羡慕的目光。這就是士族的威力。

    荀貞心道:“我聽我仲兄曾經說過,當年黨錮起後,皇甫嵩的叔父皇甫規雖為名將,非為名士,不在禁錮之列,他自以西州豪傑,以未受牽連為恥,乃上書朝廷,自言:‘我先前舉薦張奐替任我為度遼將軍,我是附党,也應在黨錮之列’。皇甫規如此敬慕党人,荀氏也在黨錮之列,皇甫嵩對我和藹客氣也在情理之中。”

    ……

    迎了皇甫嵩,眾人回到巾車鄉。

    朱俊安排部將幫著皇甫嵩的部眾紮營安頓,諸人先到朱俊的帳中。正如朱俊所說:“主憂臣辱”。皇甫嵩雖是長途急行而來,卻也不肯稍作歇息,拒絕了朱俊、文太守等請他先休沐的建議,剛到駐地,就與諸人商議軍事。

    朱俊把自己到潁川後的行動簡單地給皇甫嵩介紹了一下,末了說道:“賊渠帥波才率兩萬餘人已於兩日前出了昆陽,現正急擊舞陽。據報,舞陽岌岌可危,已快要守不住了。我正焦急無法,幸將軍到!底下該如何行動部署,請將軍示下。”

    皇甫嵩令人展開地圖,負手立在圖前,沉思地看了會兒,回到案後坐下,對諸人說道:“我在來巾車鄉的路上接連接到了兩份軍報。一份來自南陽,一份來自汝南。南陽賊渠帥張曼成帶數萬人在南陽攻城略地勢如破竹,將圍宛城,汝南黃巾數股,共十數萬眾,連戰連勝,七賢戰死。汝南和南陽的戰局都不容樂觀。”

    這兩份軍報朱俊等人也接到了。所謂“七賢”,指的是汝南郡的郡功曹封觀、郡主簿王端、賊曹掾劉偉德、郡門下議生袁秘等人,這七個人都是汝南郡朝的郡吏,在從汝南太守趙謙與汝南黃巾作戰時,軍敗,這七個人為了保護太守趙謙,“以身扞刃,皆死於陣,謙以得免”,被稱為七賢。其中,袁秘是汝南袁氏子弟,是袁紹、袁術的族侄。

    朱俊說道:“所以我憂波才、何曼在擊下舞陽後會去汝南或南陽,萬一他們與汝南、南陽賊合兵,此兩郡之賊勢必將更振,恐難輕易制之了。”

    “那將軍以為,我軍現下該當如何?”

    “將軍未至前,我部兵少,難以強渡滍水,今將軍率三萬余步騎至,你我合兵有四萬余步騎,以我之見,可以渡河了!渡過河後,先擊昆陽,再擊舞陽。”

    朱俊說的這個辦法正是兩天前戲志才說的“上策”,由此可見,朱俊前幾天急著渡河確是為了爭功。不過他雖想爭功,到底沒有冒著戰敗的風險強渡滍水,總的來說,還是個合格的帶兵將軍。

    現在的局勢很明朗,沒有什麼值得反復斟酌的地方,聽了朱俊的話,皇甫嵩當即決定:“就依將軍之言。”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我部初至,兩日急行一百五十裡,將士疲憊,‘百里趨利者厥上將軍’,如今軍情雖急,也不能急躁行事。這樣吧,就讓我部將士先休整一日夜,待到明日下午,你我便渡河擊昆陽。如何?”

    皇甫嵩不愧是累世將門。為將者,未慮勝前當先慮敗,若是一味的急進,離覆敗也就不遠了。因此之故,雖然軍情緊急,皇甫嵩還是決定先休整一日一夜。眾人皆無異議。當下,皇甫嵩、朱俊兩人商量定下明天下午渡河的地點以及各營出兵的先後順序。

    包括孫堅、荀貞在內,諸將一一領命。

    就在軍議將要散了時,帳外來了一個探馬。諸人在帳中都聽到了這個探馬坐騎疾馳的聲音。人未至帳前,眾人已停下了話語,或抬頭、或扭臉,齊齊往帳外看去。軍中有嚴令,不得於營內馳馬,但有緊急軍情的探騎除外。這個探騎馳馬入營,直到快至帳前才勒住坐騎,滾馬下來。

    眾人看到,不覺都是心中一沉,知必是有了緊急軍情。

    荀貞離帳口最近,看得清楚,見這個探騎滿頭滿臉的汗水、灰塵,神情焦灼,心道:“不好!這個探騎如此慌急,莫非是?”

    探騎沖入帳內,跪伏在地,叫道:“報!賊兵攻下了舞陽。”

    朱俊、皇甫嵩霍然起身。

    朱俊急聲問道:“何時攻下的?”

    “今天上午!”

    “賊渠帥波才現在何處?”

    “現在舞陽城中。”

    “沒有南下?”

    “沒有。”

    “昆陽賊兵有何異動?”

    “暫時尚無異動。除了……。”

    “除了什麼?”

    “除了兩地信使來往不絕。”

    “下去吧!”

    “是。”

    待探騎離開後,朱俊轉對皇甫嵩,說道:“將軍,舞陽、昆陽兩地信使不斷,雖然現在波才與何曼尚無異動,但可以料見,他們定已在商議南下之事了!事急矣!”

    相比朱俊的焦急,皇甫嵩沉穩許多,他緩緩坐下,低頭想了會兒,再抬頭時,注意到帳中諸人不少面現驚色,他晏然撫須,呵呵笑道:“吾等四萬余步騎,距昆陽不過一水之隔,離舞陽也只有數十裡而已,朝發夕可至。賊渠帥波才雖下舞陽,不足為慮!”

    “將軍的意思是?”

    “既定計劃不變,吾等依然明日下午渡河。”

    “若是昆陽的賊兵今夜出城南逃怎麼辦?”

    “麻煩朱將軍遣你部人馬若干去滍水岸邊,佯裝渡河。有此牽制,昆陽賊兵定不敢出城。待我部休整一日夜後,明天下午,你我就出兵渡河,擊昆陽。”

    “倘若賊渠帥波才先遁?”

    “不會的。”

    “將軍為何如此肯定?”

    “波才若想逃遁,豈還會與昆陽信使不斷?退一步萬說,即使他捨棄昆陽自行遁逃了,我适才聞將軍言,他只帶了一兩萬的人馬,亦不足掛齒,不過是小益汝南或南陽的賊兵罷了。他要是遁逃了還好呢,減輕了我軍渡河、擊昆陽的壓力,你我只要能把昆陽的賊兵留下,就是大勝。”

    荀貞心道:“皇甫嵩甚是穩當啊!”

    行軍打仗就該穩當,只有穩當才能使己方立於不敗之地。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4 22:13
第四卷 中平元年 68 志懷霜雪曹孟德(中)

    皇甫嵩是個溫恤士卒的人,在開過軍議後,他仍沒有歇息,不顧路途疲勞,馬上就去巡營,視察部卒紮營的情況。等到營帳全都紮好,士卒吃過了飯,入住營內,他才回到早給他搭建好的帥帳裡,吃了些飯食睡下安歇。

    皇甫嵩的這套舉動與荀貞恩結部卒差不多,這與漢家傳統有關。為將者不但要有“將威”,還要有“將德”,要“視卒如嬰兒”,“視卒如愛子”,與眾同好,與眾同惡,同甘苦,共勞逸,只有這樣才能使部眾效死。兩漢的名將在這方面大多做得很好。皇甫嵩世代將門,受父、祖的言傳身教,在這方面更是做得極好,“甚得眾情”。

    荀貞回到自家營中,與戲志才閒談,說起此事,兩人感慨。

    戲志才說道:“朱公治軍剛嚴,皇甫將軍治軍溫煦。前漢李廣、程不識皆為邊郡名將,李廣治軍寬簡,‘人人自便’,士卒咸樂為之死,程不識治軍嚴煩,行伍整齊。今皇甫將軍得李廣之寬和,然觀其紮營警宿,又有程不識的嚴煩,是兼得兩將之長而無其短,今世名將也!”

    荀貞以為然,心道:“皇甫嵩當世名將,如今有幸能從他征戰,我應趁此機會偷學幾手。”

    要論儒學修養,皇甫氏遠不及荀氏,要論治軍打仗,荀氏則不如皇甫氏。荀貞雖讀了不少兵書,前世又從書籍影視上得來了一些治軍的經驗,但紙上得來終覺淺,落到實處殊不易。結恩、立威人人都會,這很簡單,平時操練、戰時衝鋒這也不難,難的是具體的營務,是日常的繁雜瑣事,全軍的吃喝拉撒睡,為將者都要管,這就不容易了,他現下只有三千來部眾,治理起來已覺甚是吃力了,而皇甫嵩率帶了三萬余步騎,觀他治軍卻舉重若輕,寥寥幾條軍令下去就能使全軍井然有序。這就是吳子說的:“約者,法令省而不煩”。

    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但並非人人都是韓信,以荀貞之年齡、見識、經歷、才能,如今他也就是能帶個兩三千人馬,頂多三四千人,再多,他就顧不上了。如許仲、江禽、劉鄧、高素、陳褒這些人,此前沒有領兵的經驗,雖在西鄉時聽荀貞給他們講過些兵書,但不曾實踐,眼下帶個一二百人、三四百人就是極限了。許仲的部卒最多,四個曲,四百人,一半甲士,一半弩手,事實上他帶起這些人來很費力了。平時,他總跟在荀貞身後,這些天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自家的營裡了。

    荀貞察覺到了這個問題,只是現如今正與波才、何曼作戰,沒功夫理會。他準備等到戰後,專門抽出時間來,給部將們培訓一下。有一瓶水才能教半瓶水,在培訓之前,他得先向皇甫嵩偷師學點東西。

    休整一日一夜,次日午時,皇甫嵩擊響戰鼓,與朱俊、文太守、魏校尉等將校官吏立於臨時搭建起來的將臺上,召集三軍部眾。

    集合的地點選在了巾車鄉外一處空地上,四萬余步騎絡繹出營來到。

    荀貞、孫堅各帶本部立在部隊的最左邊。軍中尚左指的是將軍們,對士卒行伍而言卻是尚右,“卒之行伍以右為上,示必有死志”,荀貞、孫堅所帶的都是自募之兵,不能和“王師”相比,位最卑,故在左邊。

    皇甫嵩昨天見荀貞等人時和顏悅色,和藹可親,今日他披甲立在將台之上,肩上掛絳色的披風,手按腰側寶劍,面對集合完畢的四萬余步騎,面容肅然,昂首直立,從最左看到最右,末了收回視線,說道:“汝等皆為我漢家忠勇。妖道生亂,禍害郡國,我軍一路行來,汝等也看到了輪氏、陽城、陽翟、襄城、父城諸縣的慘狀,十室五空,路有死屍,孩童流離,家宅被燒,……。”他指向遠處的田野,“野間青苗無人照管。潁川百姓苦矣!潁川離京師只有咫尺之遠,汝等多是京師的百姓、三河的勇士,如果此次不能擊敗潁川賊兵,他們勢必就會入掠京師、三河,那麼到的那時,你們的家園也會變成這個模樣。你們答應麼?”

    四萬余步騎嘈雜地應道:“不答應!”

    “幸賴潁川太守文公並及郡中一干吏員堅守住了陽翟,使得賊兵前進無路,不得不轉而南下,以圖與汝南、南陽的賊兵合。汝南、南陽賊勢本盛,若是放任他們合兵,則賊勢將不可制矣!汝等不要以為汝南、南陽離京師、三河較遠,你們的家園就安然無恙了,試問,賊勢若不能制,他們在攻取了汝南、南陽全郡後,會怎麼樣?”

    四萬余步騎目注皇甫嵩,靜聽他說話。

    皇甫嵩環顧台下,大聲說道:“他們肯定會再擊潁川,進而攻入掠京師、三河!當其時也,賊鋒利銳,汝等的家園還能夠保得住麼?”

    四萬余步騎齊聲答道:“保不住!”

    “所以,吾等救潁川、救汝南、救南陽,就是救京師、救三河,就是救汝等之家園,就是救汝等之父母、妻子、親族!賊兵昨日已陷舞陽,可能很快就會南下汝南或南陽了,時不我待啊,諸君!吾等若不能趕在他們南下之前將之殲滅,則南陽、汝南不保,則京師、三河危矣!則汝等之家園將被燒掠!吾等出京前,盧將軍、宗將軍已帶數萬眾去了冀州,擊賊首張角,盧、宗二將軍當代之名將,有他們去冀州,定然不日就能平定張角,傳其首入京師,是汝等不必憂賊兵會從冀州擊京師、三河。如此,賊兵只有從潁川入京師這一途徑了。”

    皇甫嵩抽出佩劍,指向藍天,昂揚地說道:“為保家園,敢不死戰?”

    四萬余步騎,騎士舉馬戟,戟士舉步戟,矛手舉長矛,弩手抽出佩刀,向天舉起,同聲大呼:“為保家園,敢不死戰!”

    荀貞也抽出了佩劍,指向天空,隨聲大呼,同時心中想道:“皇甫嵩臨戰勵士,不說‘忠義’,而從士卒們的切身利益入手,用他們的父母、妻子、親族的安危來鼓勵他們作戰。這是個挺好的辦法。”

    皇甫嵩、朱俊帶的部隊大多是臨時招募的京師壯勇、三河騎士,不是正規軍,皇甫嵩、朱俊又是臨危受命,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恩德未施,威嚴未立,不能指望他們如老卒那樣俯首帖耳地聽從命令,與敵人奮死拼戰。這些部卒在從軍前多是百姓,還不如荀貞部下那近千鐵官徒,對他們講“忠義”這些大道理沒甚大用。臨陣之際,一個是“忠義”和“戰死”,一個是“逃跑”和“活命”,八成以上的人都會選擇後者。

    故此,在這個時候,要想讓他們死戰,只有用他們的親人、宗族的安危,用他們的家產、田地來激勵他們。

    這一戰,皇甫嵩、朱俊等將領是為忠義而戰,部卒是為家園而戰。

    誓師過了,全軍開拔。

    朱俊部來的早,熟悉地理,由他們先行,皇甫嵩率本部隨後。孫堅、荀貞跟在朱俊部中。

    巾車鄉離滍水不遠,十幾裡地,行不多遠,已至河邊。

    朱俊昨天派了三千人拿著土囊到河邊,裝成渡河的樣子,以牽制昆陽城裡的何曼,雖沒真的渡河,但已斷絕了上游的流水。上次斷流因是夜間,又急著渡河,故此沒能徹底斷流,河中當時還有積水,這次時間充裕,上游的流水徹底被斷絕了,露出潮濕的河底。

    見朱俊、皇甫嵩率主力來到,昨天領兵出營斷流的軍官迎將上來。朱俊令部眾暫駐河邊,等候皇甫嵩,帶著孫堅、荀貞等人去到河邊觀看。

    上游的水昨夜就斷絕了,今兒被日頭曬了大半天,河底的泥土雖還比較潮濕泥濘,但比上次強上了許多。

    朱俊親自下到河裡走了兩步,試了一試,頗是滿意,回到岸上,對荀貞、孫堅等說道:“不但步卒能走,騎士也能馳馬過之了!”

    荀貞、孫堅也下去試了試,回來應道:“確實如此。”

    朱俊問那個軍官:“波才、何曼在河對岸佈置的那五千賊兵,昨夜回昆陽後有沒有再出來?”

    昨天這個軍官率兵來到河邊時,波才、何曼駐紮在河對岸的五千人還在,兩支軍馬隔河對峙,入夜後,大約二更,這股人馬撤走回昆陽去了。這個軍官因得以把上流斷絕。他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再出來。”

    朱俊舉首遠望河對岸十幾裡外的昆陽城,儘管離得遠,只能看到個城池的輪廓,但在平時城中嘈亂的人聲便是在河這邊也能隱約聽到,此時卻毫無半點聲息傳來。城中定是警戒森嚴。朱俊又問道:“賊何曼昨夜可曾遣軍去舞陽?”

    “沒有。”

    “何曼把對岸的五千賊兵調回城內,又不去舞陽。”朱俊冷笑,說道,“看來他是打算死守昆陽,與我軍決一死戰了。”

    正如戲志才、皇甫嵩的判斷,何曼害怕會遭到漢軍的尾擊,既不敢在河邊留兵馬,又不敢出城去舞陽。

    荀貞站在朱俊的身後,亦遠望昆陽,心道:“因皇甫嵩的到來,潁川黃巾分處兩城,不得會師。昆陽不足慮,早晚都能攻下,如今唯一所憂者,不知舞陽的波才會有何反應?”

    想到此處,他不覺想起了昨天皇甫嵩的一句話。皇甫嵩說:若是波才拋下何曼,自己遁逃了,倒是省了漢軍不少麻煩。他心道,“皇甫嵩這句話或許只是為了寬解諸將,但說得還真對。要是波才單獨逃遁了,我軍打昆陽就省了許多力氣,可以全力以赴,但若是他不肯先逃,則在我軍攻打昆陽時,他必會來救。他要是只派三五千人來救倒也罷了,萬一他親帶本部全軍來救?一兩萬人馬,是個小小的麻煩啊。”

    不過,這也只是一個“小小的麻煩”。

    須知,渡過滍水之前,是黃巾軍佔有地利,渡過滍水之後,儘管何曼有昆陽為憑,但卻就變成漢軍佔有地利了,因為就如父城和昆陽隔河相望一樣,昆陽和舞陽之間也有一條河水,名叫澧水,亦是汝水的一條支流。

    有了這條澧水在,之前是波才、何曼在滍水對岸阻擊漢軍渡河去擊昆陽,現在就變成了漢軍可在澧水這邊阻擊波才渡河來救昆陽了。

    何曼龜縮城中,漢軍便無顧慮,待皇甫嵩到後,各部渡河。

    四萬多步騎,渡河渡了一個多時辰。

    渡過河,依照昨日軍議上定下的計劃,先派兵去澧水岸邊阻擋波才來救昆陽。因為在攻城時騎兵用不上,而在阻擊敵人渡河時騎兵大有用處,故此,這支部隊由朱俊麾下的三河騎士為主,輔以兩千皇甫嵩部下的步卒,以越騎營的魏校尉為主將。

    分兵過後,魏校尉帶部去澧水岸邊,皇甫嵩、朱俊帶餘下的三萬五六千人趕往昆陽。

    天黑前,皇甫嵩、朱俊帶的主力到了昆陽城外五裡處,停下築營。

    昆陽城外沒有大片的荒地,沒辦法,只有在田間築營了。規劃下營區後,數萬將士或伐木取土,或挖掘壕溝,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皇甫嵩安排好紮營諸事後,對朱俊、文太守、荀貞、孫堅等人說道:“趁天還沒黑,走,吾等去城下看看。”

    諸人自無異議,帶了兩營騎士馳往城下,觀察敵情。前行兩三裡,在離昆陽城不到兩裡的地方,諸人勒馬停下,遠望城池。

    蒼茫的暮色下,昆陽城城牆高聳,城門緊閉。城外空無一人,護城河上的吊橋早被高高吊起。城頭上密密麻麻排列了數千士卒,執著各色的兵器,也在臨城遠望他們。在他們其中有幾個或披甲、或麗服的人,應是帶軍的渠帥或小帥,也不知何曼是否在其間。

    皇甫嵩觀看多時,微微一笑。

    昆陽城頭的守卒太多,遠勝早前陽翟守城時,文太守看得膽顫心驚,問道:“將軍為何發笑?”

    “賊兵不會守城。”

    “緣何得見?”

    皇甫嵩指點道左,笑道:”田間林木未伐,這不是留給吾等做攻城器械的麼?”

    欲要守城,必先得把城外的林木、民宅砍掉、拆掉,一則防敵人就地取材,製作攻城器械,二則防敵人以之為隱蔽,在夜間發動奇襲。荀貞守陽翟時,陽翟縣外的林木、民宅就都被砍掉、拆掉了,是鐘繇帶人做的。

    朱俊頷首,說道:“我軍紮營之處,不遠有一個野亭,野亭邊兒上是個鄉里,亭、裡中雖已無人,但亭舍、民宅卻都完好無損。賊若知兵,早該把它們拆掉了,留下了豈不是方便了吾等紮營?”

    皇甫複指城頭,又笑道:“城頭也不見渠答,亦不見藺石,只將區區吊橋吊起,如此防備,豈能阻我三萬余步騎?破之易矣!”

    “渠答”是兩樣東西,一為“渠”,一為“答”,乃是兩種守城器械。《墨子》雲:“城上二步一渠,立程長三尺,冠長十尺,臂長六尺。二步一答,廣九尺,袤十二尺”。“渠”是一個近似直立的東西,“答”是一個近似橫立東西。“渠”張臂以刺,“答”橫矛以刺。這兩件東西和後世的鐵蒺藜有相似之處,但遠比後世的鐵蒺藜要大得多。荀貞在守陽翟時,因為波才圍城圍得太快,沒有時間做太多的準備,故此沒能像墨子所言之“二步一渠,二步一答”這樣佈置“渠答”,但在城上關鍵的地方也是佈置了幾個的,而如今,何曼等雖在陽翟城下見識了這種守禦器械,在城上卻是一個也沒有佈置,這可能是因為他們不知此物為何,不會用,也不會做。

    藺石,大約相當於投石機,“可投人石也”。這個東西,荀貞在守陽翟時也沒有佈置,不是因為他不想用,而是因為潁川多年未遭兵亂,城防鬆弛,器械不全,縣裡沒有。

    眾人聽了皇甫嵩的話,點頭稱是。

    朱俊目注城頭,輕蔑地說道:“城頭那幾人精甲麗服,應是賊兵渠帥。披甲者也就算了,臨敵將戰,那兩個賊人卻著麗服,可笑可笑。”

    眾人也覺得好笑,哄然大笑。

    孫堅和荀貞並騎。他笑對荀貞說道:“賢弟,賊兵如此不堪,這昆陽城或許一擊即可破了!自那夜渡河之後,軍中將你我齊名並稱,說‘孫鷙荀虎’。我是猛鷙,你是乳虎,待明日攻城時,你我要不要比比誰能先登?”

    荀貞笑道:“兄長勇武,貞不及也。來日攻城,貞給兄長擊鼓助威!”

    孫堅大笑。

    皇甫嵩、朱俊回首,問道:“文台笑什麼?”

    “我剛與貞之商量,說等來日攻城時,看我倆誰能先登。”孫堅跳下馬,拱手請令,說道,“兩位將軍,堅請為攻城先鋒!”

    皇甫嵩笑問荀貞,說道:“貞之,文台不是想和你比比誰能先登麼?如今文台請為先鋒,你為何安坐馬上不動?”

    荀貞下馬,恭謹行禮,說道:“司馬江東猛虎,貞莫及也。”

    被人稱為“英武”是好的,但若被人認為“勇猛”,視為勇將,就不太好了,這不是荀貞想要的。故此,他不願和孫堅比誰能先登。

    皇甫嵩、朱俊齊聲大笑,眾人也隨之而笑。

    這一番探視敵情,緩解了戰前的緊張氣氛,眾人放鬆了許多。

    荀貞看了眼皇甫嵩的笑臉,心道:“一張一弛,文武道也。離開巾車鄉前,皇甫嵩以‘保家’激勵士氣,到了昆陽城外,又故作輕視敵人,以化解部將們的戰前緊張情緒,這就是善為將者的領兵之道吧。”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話:“戰略上重視敵人,戰術上輕視敵人”。古今中外,用兵之道唯一也,善用兵者對怎麼用兵在語言上的總結可能有不同,意思卻千變萬化不離其宗,異曲同工。

    ……

    皇甫嵩輕視敵人,在具體的攻城安排上卻很嚴謹。

    觀過敵情,轉回軍中,經過商議,朱俊帶部佯攻昆陽城東、西兩面城牆,皇甫嵩分兵五千佯攻北城牆,親率兩萬余人攻打南城牆。

    孫堅爭做先鋒,皇甫嵩允了,把他從朱俊部調來,由他率部先擊。荀貞則隨著朱俊佯攻,他負責的是東城牆。

    計議定了,各部在城外紮營,休憩一夜,次日下午開始攻城。

    ——

    1,皇甫嵩是個溫恤士卒的人。

    “嵩溫恤士卒,甚得眾情,每軍行頓止,須營幔修立,然後就舍帳。軍士皆食,己乃嘗飯。吏有因事受賂者,嵩更以錢物賜之,吏懷慚,或至自殺。”

    這個“吏”也值得一提,因為懷慚而自殺,大約除了“極好面子”的漢代,別的朝代不多見。“好面子”是個好事兒,知道禮義廉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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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中平元年 69 志懷霜雪曹孟德(下)

    昆陽城裡的黃巾軍將領雖多不知兵,不會守城,缺少防禦器械,但可能是因為走投無路的緣故,戰鬥意志卻很堅定。

    何曼親在城頭督戰,與漢軍死戰。皇甫嵩、朱俊日夜不歇攻城三日,未能上到城頭半步。

    在這三天裡,波才兩度遣兵出城,試圖強渡澧水援救昆陽,都被魏校尉帶部擊退了。

    攻城第三天,仍以孫堅為先鋒,從上午到下午,除了中午吃飯時稍作了休息外,孫堅就沒歇過,然而直到日暮,依然沒能攻上城頭。接連三天的激戰,孫堅部傷亡不小,死傷了百餘人,孫堅也受了輕傷,被從城上丟下來的一塊木盆大小的石頭擦傷了手臂。

    孫堅賣力奮戰,荀貞則很清閒。

    朱俊給他的任務是圍住昆陽的東城牆,不得放一人出城,並適當地發起佯攻,以牽制城內敵人的兵力,使其不能全力守衛皇甫嵩的主攻方向。下午申時,他配合在南城牆外攻城的孫堅,令江禽、劉鄧帶部在東城牆這邊發起了一次佯攻。佯攻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到酉時中,暮色漸深,他敲響了退兵的金鑼聲。江禽、劉鄧聞令而退,命部卒扛起雲梯,用盾牌手為掩護,從城下如水般撤回。

    撤到軍中,江禽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扭頭望向城頭,啐了口,對荀貞說道:“賊兵發了瘋,怎麼打都死守不退。前天、昨天、今天,咱們先後佯攻了三次,算起來,怎麼也得殺了兩三百的賊人,卻連城頭都沒摸上去過一回!比起打襄城、郟,這次太吃力了。比守陽翟時還吃力!”

    荀貞手下的這些部眾雖然打下過襄城、郟兩縣,但這兩縣皆是用計攻取的,沒費多少力,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沒有什麼攻城的經驗,這回打昆陽,又碰上何曼死守,肯定不適應。

    荀貞對此了然,抬眼望瞭望城上,黃巾軍士卒第三次打退了他們的進攻,有的因為疲累癱坐地上,倚著城垛歇息,有的把兵器拋起,歡呼高叫。

    他笑道:“當日咱們守陽翟是守城,居高臨下,佔有地利,自不能與今時攻城相比。這回攻城,兩位將軍沒有用咱們做攻城的主力,而是令咱們協助圍困以及佯攻,很照顧咱們。咱們此前沒甚攻城的經驗,正好可趁機學習一下。伯禽、阿鄧,明天換你倆去南城牆外觀摩皇甫將軍攻城。”

    荀貞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既然決定了向皇甫嵩偷學幾手,當然不會拖延,已然付諸實施。

    不但他自己偷學,他還讓他的部將們去偷學。前天,他以協助為名,令許仲、陳褒、小夏等去了南城牆外觀摩皇甫嵩攻城,昨天,則令高素、馮鞏、江鵠等去觀摩,今天,又令宣康、李博、荀成、任犢(小任)等去觀摩,明天輪到江禽、劉鄧等了。

    江禽、劉鄧應諾。

    今天的佯攻中,江禽主要在城下指揮,沒親身上陣,劉鄧在城下待不住,親自帶人朝城上攻了兩次,一次只差兩步就能殺上城頭,最後卻被敵人四五個矛手給逼了下去,一次被黃巾守軍把雲梯推倒,從兩丈多高的半空中掉了下來,幸虧被底下的士卒拼死接住,這才沒有摔死,接他的士卒斷了一條胳膊。荀貞當時在護城河畔觀戰,看到了這驚險的一幕,嚇了一大跳,當即傳令,命他不得再親自上陣。劉鄧忠心耿耿,勇猛過人,荀貞是準備大用他的,可不想讓他死在這裡。

    歷數以往經歷,劉鄧殺波連、從荀貞擊敵,無往不利,何曾受過這樣的挫折?惱怒憋屈。

    他瞪著正在城上歡呼的黃巾士卒,揮著手中尚未歸鞘的環首刀,用力朝邊兒上的小土堆上砍了兩下,似欲借此將憤怒宣洩出來,恨恨地說道:“攻了兩次都沒能登上城頭!頭一回只兩步就能上去!卻還是被逼下來了。可恨,可恨!沒能上去,便宜了這幫賊人!荀君,我明天就不去看皇甫將軍攻城了吧?我接著帶隊攻城!明天一定登上城頭!”

    荀貞板起臉,說道:“逞勇登城,與賊肉搏,此匹夫之勇也。你現在是曲長了,帶著幾百人,部下皆為我部精銳,號為‘陷陣’,怎麼還能逞匹夫之勇呢?再有力氣,再悍勇,憑你一人,你能打下昆陽麼?”

    “不能。”

    “‘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以你之力或許能敵十人,但你能敵百人麼?”

    “不能。”

    “皇甫將軍乃萬人敵也!我讓你去看他攻城,就是想讓你學學他的敵萬人之術!”

    “敵萬人之術?”

    “匹夫之勇靠的是勇力,萬人敵靠的是智謀。欲取昆陽,只有勇力是不夠的,非得有智謀不可。我且問你,人為何頭在上而四肢在下?”

    劉鄧茫然搖頭,老老實實地答道:“不知。”

    “頭者,首領也,智謀也。四肢者,部眾也,勇力也。頭在上而四肢在下,便是在告訴你,需得‘以智馭勇’。孟子雲:‘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即此意也。你若只憑勇力,至多是個十人敵,但你若能從皇甫將軍處學到敵萬人之法,你就最少是個千人敵了。你是願意做個嗔目疾視,拔劍與人濺血於市里鄉亭的十人敵呢?還是願意做個揮旗鳴鼓,驅眾橫行天下攻城略地的千人敵、萬人敵呢?”

    劉鄧睜大了眼聽荀貞說完,回刀入鞘,跪拜俯首在荀貞腳前,大聲說道:“丈夫當為萬人敵!鄧願為萬人敵,為君馬前驅,效死君前!”

    荀貞哈哈大笑,扶起了他,說道:“這就對了。”招呼在一旁也在笑的江禽,說道,“來,來我帳中,咱們開個小軍議。”

    荀貞和部下諸將皆沒有太多的打仗經驗,要想儘快地提高能力,只有便打便學,因此,這幾天,每當傍晚收兵後,荀貞都會把部將們統統召集起來,總結今天圍、攻的經驗與教訓,並讓去觀摩過皇甫嵩攻城的人給大家講一講皇甫嵩是怎麼攻城的,以及他們從中學到了什麼。同時,他也趁機給部將們講一些古代的攻城戰例,並做了一個簡單的城池沙盤,定下了幾條規則,讓諸將分成兩派在沙盤上推演攻守,由他和戲志才做裁判。

    雖然到目前為止只有短短的三天,但因為學習和實踐結合在了一起,荀貞覺得部下的諸將們對攻城的認識已經有了一定的提高,特別是陳褒、江禽,尤其是陳褒,舉一反三,進步很大,乃是諸將裡的佼佼者。在昨晚的沙盤推演中,陳褒、許仲等人是攻的一方,在陳褒的出謀劃策和在許仲的穩健帶領下,只用了三個回合就把“城”攻下了。當然,這也是因為對手不太強的緣故。

    荀貞帶著江禽、劉鄧等人來到自家帳中,正要令程偃去召諸將來,帳外來了一人,卻是朱俊傳達皇甫嵩的命令,令他去皇甫嵩的帥帳裡議事。

    主將有令,不能不去,只得把今晚的課程放下,荀貞命江禽、劉鄧各自歸營,領了軍令,叫上戲志才,兩人騎馬先去匯合朱俊。

    到了朱俊的軍中,已有幾人先到。朱俊讓他們稍等,不多時,又有兩三人趕到。朱俊起身說道:“走吧。”

    荀貞、戲志才隨著朱俊一行人轉到南城牆外,在連綿不絕的各營中穿行而過,到了皇甫嵩的帥帳。

    帳中坐了十幾人。戲志才飛快地看了一圈,輕笑對荀貞說道:“軍中凡六百石以上者皆在了。貞之,只有你是百石啊!”

    攻城的有三萬多步騎,百石吏多了,來的只有荀貞一個,這就是皇甫嵩對他的青睞了。

    荀貞看見孫堅已經在座。孫堅笑著向他打招呼。

    皇甫嵩還沒來,趁這功夫,荀貞來到他的席前,關切地問道:“兄長,你臂上的傷好點了麼?”

    “皮外傷,算得什麼?不耽誤攻城殺賊!賢弟,我聽說你這兩天佯攻得不錯,殺傷了數百賊兵。圍城四面,三面佯攻,佯攻的這三處就數你殺賊殺得最多了!”

    荀貞瞥了一眼坐入上首的朱俊,謙虛地說道:“此皆朱將軍所部之功也。”東城牆外除了荀貞部三千來人,還有朱俊撥過去的兩千京師壯勇。

    孫堅哈哈大笑,說道:“賊兵負隅死戰,這幾天打得甚是酣暢快意,只惜不能與賢弟並肩齊力!”

    “兄在南主攻,弟在東城牆為兄助陣,也算是並肩齊力了。”

    正說話間,皇甫嵩到了。荀貞忙收住話聲,辭離孫堅,斂袖退到自家的坐席上,跪坐了下來。

    皇甫嵩來前,帳中諸人彼此有相熟的都在小聲議論戰事。皇甫嵩來到,眾人也慌忙各自歸席,帳內靜了下來。

    皇甫嵩沒穿甲胄,穿了件黑色的便衣,入座,環顧帳中,開口說道:“吾等攻城三日,波才兩度派兵試圖強渡滍水,悉被魏校尉擊退。諸君,今天召請你們來,不是為了商議攻城事,而是為了商議波才事。”

    射聲營的校尉問道:“商議波才事?”

    “不錯。”皇甫嵩頷首,說道,“老實說,我不擔憂攻城,賊兵雖負隅頑抗,鬥志頗堅,然我軍連攻三日夜,賊兵傷亡慘重,今天下午,我發現守城的已不單是精壯賊兵,有一些婦孺老弱也上陣了,也許最多再有兩三天,我軍就能攻下昆陽了。昆陽不足憂,可憂者是波才。”

    “波才兩度遣兵都沒能渡過滍水,有何可憂之處?”

    “就是他沒渡過滍水,我才憂。”

    “憂什麼?”

    “憂他會逃。他兩次遣兵都未能渡過滍水,他會不會因此乾脆放棄昆陽,獨自逃遁?”

    波才很“重義”,昆陽被圍後,他不但沒有獨自南下,反而還兩次遣派兵馬援救,這讓皇甫嵩、朱俊喜出望外,然而如今圍城已有三日,波才兩次援救皆未能獲得成功,他會不會因眼見無法救援而乾脆放棄昆陽,改變主意,獨自南遁?這讓皇甫嵩有點擔憂。

    射聲營的校尉說道:“我軍渡滍水前,在巾車鄉軍議,不是已經議過此事了麼?將軍當時說:波才部只有一兩萬人,即便他放棄昆陽,獨自南逃也無損大局。……,既然如此,又何必為此憂慮呢?”

    皇甫嵩答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隨著戰局的變化和發展,作戰的目標肯定也會隨之發生變化的。在渡過滍水之前,皇甫嵩的首要目標是圍住昆陽的黃巾軍大部隊,如今已圍住了昆陽,雖說暫時還沒有攻克,但離攻陷已經為時不遠,並且令人驚喜的是波才居然這麼重義,沒有獨自先逃,而是還在舞陽待著,在這種情況下,作戰的目標就不能只還是圍住昆陽,而要隨之改變了。皇甫嵩現在考慮的是:在包圍昆陽之同時,能否再殲滅波才?

    朱俊應聲說道:“這兩天我也在思忖此事。如今昆陽城內的賊兵已成甕中之鼠,不足為慮了,若是能再進一步把波才也留下,自是最好不過。”

    皇甫嵩問道:“將軍可有計了?”

    朱俊人很聰明,但聰明分很多種,不一定都擅長戰陣計謀,他在這方面並不擅長,搖了搖頭,說道:“尚無良策。”問皇甫嵩,“將軍今暮召吾等前來,必是胸有定見了?願聞其詳。”

    皇甫嵩笑道:“談不上‘定見’,不過確實有了點想法。”

    “噢?是何妙計?”

    “欲要留下波才,不外乎兩策,或野戰殲之,或分兵去圍舞陽。”

    “舞陽城中亦有兩萬賊兵,我軍總共才四萬餘人,怕是難以同時圍擊昆陽、舞陽兩城。”

    “是啊,我也這麼認為,所以,於今就只剩下了一個辦法:野戰殲之。”

    “波才在舞陽城中,如何野戰殲之?這幾天他雖兩次派兵欲渡澧水,然這兩次他都只派了四五千人,我等就算把這四五千人殲滅了,他還有萬餘人。在知道他所派之賊兵被我軍殲滅後,他定會立刻棄城南遁。這樣一來,他那萬餘人馬可就留不住了。”

    “將軍所慮甚是。我在想,我等能不能這樣?”

    “哪樣?”

    皇甫嵩從坐席上站起,從容行到帳中,令帳下司馬取來地圖,鋪在地上,便就立在圖邊,示意眾人圍上來看,指點地圖,說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軍、文公、諸君,以為如何?”

    朱俊斟酌了會兒,蹙眉說道:“計是好計,就是險了點。萬一此計不成,那麼不但殲滅不了波才部,還很可能會被何曼逃脫。”

    率數萬之眾與敵擂鼓對決,是站在鋼絲上行走,勝負往往在一念間,一念之差就會由勝變成負,每一個選擇都是抉擇。就如下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唯一不同的是:下棋,輸的是棋,打仗,輸的是人命、乃至國運。皇甫嵩、朱俊此次臨危受命,若是戰敗,不但他們帶的四萬余步騎可能會死傷殆盡,而且黃巾之勢必將猛漲,洛陽就危險了。皇甫嵩、朱俊的壓力很大,說他們如履薄冰也不為過。每一個抉擇都做得十分艱難。

    皇甫嵩在說出這個計策前整整考慮了兩天兩夜,此時聽了朱俊的話,他說道:“是啊,就是因此,所以我一直遲疑難定。”

    他問諸人的意見:“諸位怎麼看?”

    戲志才立在荀貞身後,輕聲對荀貞說道:“是個好計,也確實險了點,若是我軍能再多出幾千人馬,然後再行此計就穩妥許多了。”

    皇甫嵩聽到了他的低語,目注於他,問荀貞:“貞之,此何人也?”

    “這是我郡中的右兵曹史戲忠。”

    皇甫嵩笑對文太守說道:“貴郡人才濟濟!”問戲忠,“戲君表字為何?”

    “下吏表字志才。”

    “你說得很對啊!要是我軍能再多出幾千人馬,我也不會如此為難了。”

    帳外一人進來,跪拜報道:“將軍,營外來了一支人馬。”

    “一支人馬?”

    “是。”

    “從何處來?”

    “斥候回報,說其帶軍將領自稱名叫曹操,官拜騎都尉。”

    皇甫嵩大喜,說道:“是孟德來了?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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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中平元年 70 孫曹通脫荀慎行

    “騎都尉”一職在先秦時已有,當時叫做“騎邦尉”,到了前漢,為避高祖之諱,改名為“騎都尉”,秩比兩千石。

    要單論品秩,騎都尉與中郎將一樣,但皇甫嵩、朱俊“持節”,且為主將,位尊,不需遠迎。他兩人帶了帳中諸人,與文太守一起去營門相迎。

    夜色已至,營門燃起了燈火。

    荀貞立在隊伍的末尾,時不時趁人不注意,翹足眺望。

    戲志才就在他身邊兒,看得一清二楚,奇道:“貞之,你認識曹都尉麼?”

    夜色深深,瞧不清遠處,荀貞正在費勁遠望,沒聽清他問的什麼,扭頭問道:“什麼?”

    “我說:你認識曹都尉麼?”

    “……,不認識。”

    “那為何翹足相望?”

    荀貞楞了下,好在心思靈活,隨便找了個理由,答道:“我與曹都尉雖從未謀面,但早聞其名了。”

    “噢?”

    “三四年前,我為繁陽亭長時,朝廷詔令公卿舉‘能明古學’者,曹都尉即在被舉薦之列。前年,朝廷又詔令公卿以謠言舉刺史、二千石為民蠹害者,宦者的子弟賓客多有在地方州郡為刺史、守相者,朝中重臣因為受取他們的貨賄,雖然明知他們貪污穢濁卻皆不問。曹都尉乃與故司徒陳公上言朝廷,說:‘公卿所舉,率黨營私’,其言甚切。我仲兄對他讚譽有加。”

    “你說的是這兩件事啊,我也知道。”

    戲志才雖是寒士,此前一直沒有得到機會出仕,但自負才華,心存壯志,向來關心國家時事,對這兩件大事他有過耳聞。

    頭一件事倒也罷了,第二件事曾在朝野引起過很大的轟動。轟動一方面是因為有人敢上書痛斥閹宦,另一方面是因為司徒陳耽就是因此事而死的。陳耽,東海人,以忠正稱,因為此事得罪了宦官被誣死在獄中。司徒是三公之一,就這麼死了,天下忠直之士無不為之扼腕悲憤。

    說起此事,有一點不得不提。陳耽時為三公都被誣死,而曹操時為議郎,位雖清要,卻遠不及三公尊貴,而竟能安然無恙,不但安然無恙,如今且又被擢為比二千石的騎都尉,看似匪夷可思,實則不足為奇。因為他的靠山太硬。

    就連戲志才這樣的寒士都知曉曹操的出身。

    曹操之祖曹騰是個大宦官,經歷四帝,任職宮中長達三十多年,先帝孝桓皇帝時,因有擁立之功而被封為費亭侯,今雖已死,然其養子,也即曹操的父親曹嵩卻正當年,正是受寵得勢之時,久任九卿之職。有這麼硬的靠山,陳耽死,曹操卻安然無恙也就沒甚可奇怪的了。

    戲志才瞧了一眼前邊諸人,低聲說道:“我聽說曹都尉本不姓曹,因其父被故費亭侯曹騰收為養子,故改姓為曹?”

    荀貞為人謹慎,不想讓人聽到他和戲志才在人背後論人身世,含糊說道:“應是如此吧。”

    戲志才不知想到了什麼,噗嗤一聲輕笑。

    “你笑什麼?”

    “這曹都尉真是與眾不同,雖出身閹宦之家,但自出仕以來,卻總與閹宦作對。我聽說他當年為洛陽北部尉時,杖死過小黃門蹇碩的從父?”

    曹操年二十被舉孝廉,拜為郎,不久即出為洛陽北部尉。“尉”就是縣尉,通常縣有一尉或二尉,“大縣二人,小縣一人”,洛陽是京師,設有東、南、西、北四部尉,秩四百石。縣尉職主盜賊,有執法之權。曹操用五色棒杖死蹇碩叔父一事在當年也曾引起過朝野的轟動,聽說過此事的人很多。小黃門是省內官,別看名中帶個“小”字,品秩也不太高,只六百石,但因隨侍皇帝左右,權力很大,蹇碩深得當今天子寵信,別人討好他還來不及,曹操初生牛犢不怕虎,剛剛出仕卻就把他的叔父給打死了,足見其人之銳意進取。

    等不多時,遙見數千人馬打著火把迤邐行來。

    荀貞心道:“必是曹操帶軍到了。”翹首眺望。離得太遠,看不到。又等了會兒,這支軍馬行至近前,最前邊,一面赤色的軍旗招展,在旗下,數個騎士簇擁著一人。此人個頭不高,膚色黃黑,短眉小眼,唇上蓄須,容貌雖不算醜陋,也不稱不上俊朗,中人之姿,觀其年歲,約有二十八九。這人個子雖然不高,但騎在馬上,按劍挺胸,昂著頭,氣勢十足。戲志才也看到了此人,說道:“這便是曹操麼?”

    此人正是曹操。

    快到營門時,曹操抬了下手,隊伍停下腳步,他翻身下馬,健步行來,一邊往前走,一邊打眼看在營門迎他的眾人,一雙眼飛快地掃了一遍,在看到射聲營、步兵營的兩個校尉時,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沖他們飛了個眼色,但沒打招呼,目光隨即轉向立在前頭的皇甫嵩、朱俊、文太守三人,快步走至,行個軍禮,說道:“操怎敢有勞兩位將軍出迎?……,這位想必就是本郡的太守文公了?”

    曹操從小在京師長大,一口純正標準的洛陽雅言。

    文太守應道:“在下正是,都尉遠來辛苦。”

    “見過文公。”

    皇甫嵩還了個軍禮,笑道:“孟德來得正是時候!”

    “將軍此話怎講?”

    “我先給你介紹來迎你的諸君!”

    射聲營、步兵營的兩個校尉不必介紹了,曹操久在京師,早與他倆相熟,從前往後,皇甫嵩一一給曹操介紹眾人。除了那兩個校尉,皇甫嵩、朱俊軍中的這些司馬們很多也是從京師來的,與曹操多是舊識。曹操甚是隨意,每見著一熟人就笑言幾句,在介紹到一個姓劉的別部司馬時,曹操大概和此人很熟,更是上前兩步,借他行禮說話之際,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笑道:“老劉,你這才出京幾天?肚子就見小了啊!在洛陽時我就告訴你,多騎騎馬、跑跑弓,對身體有益!你就是不聽,現在看看怎樣?肚子一小,整個人就精神了許多啊!”

    眾人聽了,有的發笑,有的面現不快。出來迎他的人中有不少是儒家子弟,儒家講究禮儀,營門之外如此笑談,不但失了禮節,而且有損威嚴。不過皇甫嵩的臉上卻是沒甚異樣表情,曹操在京師也是個風雲人物,他以前就認識他,瞭解他的脾性。

    荀貞站在末尾,姿勢雖然恭謹,視線卻沒離開過曹操,見他言談隨意,舉止輕易,不禁轉看了一眼孫堅,心道:“曹操在言談舉止上與文台有相像之處,皆很‘通脫’。”

    “通脫”是時人語,意即輕脫、佻易,不重禮節。荀貞雖從前世的影視書籍中知道曹操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但在他本來的想像中,曹操畢竟出身貴族豪門,再不拘小節,怎麼也得有點“貴公子”的樣子,於今觀之,曹操不拘小節的程度卻出乎了他的想像。

    不過細細想來,這也在情理之中。

    當今之掌權者分為兩類,一類是外廷的士大夫,多來自崇信儒學的士族,一類是內廷的閹宦,來自非儒家的寒族。兩者出身不同,平素的言談舉止自也就有不同。曹家雖為貴族豪門,畢竟根基淺,沒有“家學”,不能與荀氏、鐘氏、陳氏這樣的家族相比。比如荀氏,荀子之後,世代以儒學傳家,族中子弟從出身始,就受禮儀的薰陶,可以說禮儀已深入到他們的骨子中去了,而曹家就算再有權,就算曹操本人再“明古文”,對儒學的造詣再深,“三代以內無貴族”,在禮儀這方面到底無法與世代儒學傳家的士族相比,故此難免會讓荀貞覺得他與同樣出身寒門的孫堅有相似之處。

    荀貞正走神尋思,感覺有人走近了自己的身旁,忙收攏心思,捧手恭立。

    走近的是皇甫嵩、曹操。皇甫嵩身高體壯,雖說容貌和藹,但出身將門,多年帶兵,行走站立間很有威儀,曹操短小精悍,儘管步伐矯健,然舉止佻易,毫無威儀可言,兩人在一塊兒頗是令人好笑。

    皇甫嵩笑指荀貞,給曹操介紹:“此子乃是潁川郡兵曹掾,名叫荀貞,潁陰荀家子弟。”

    曹操驚喜說道:“我方才初至,見足下雖立人後,然容貌不凡,還在尋思不知這是誰家子弟,原來足下便是荀君!”

    荀貞忙行禮說道:“下吏荀貞見過都尉。”

    “誒,不須客氣!”曹操搖了搖手,上下打量荀貞,笑道,“我來到這裡前,路過襄城,有幸得見李公。李公對我說:‘潁川英俊,貞為翹楚’,今夜一見,果非虛言。”

    “李公謬贊,貞誠惶誠恐。”荀貞說著謙虛的話,心中卻是感慨。

    一則感慨當世名士對輿論的影響力,李瓚的一句話,讓曹操在沒見到他之前就對他刮目相看。

    二則感慨曹操的年齡。看曹操的年歲應與孫堅差不多,比自己可能也就大個五六歲,而現如今已是比兩千石的騎都尉。孫堅十八歲就為郡司馬,十幾年過去了,如今也還只是個六百石的佐軍司馬,而他自己更不必提,入仕三四年了,還僅僅是個小小百石吏。北部督郵、郡兵曹掾,說起來是一郡顯職,但要放到整個帝國而言,芝麻粒大小的一個小吏,什麼都算不上。

    曹操笑道:“惶恐什麼?李公向有識人之明,他說你是俊彥,定錯不了!”親熱得拉起荀貞的手,說道,”營前非敘話之所,改日有空,當再與君暢談。”

    曹操和孫堅都輕脫,不重禮節,但細比之下,兩人又有不同。孫堅讀書不多,他的輕脫是來自他的豪俠氣,曹操“少好飛鷹走狗”,“任俠放蕩”,身上也有一股遊俠氣,但他博覽群書,相比孫堅,俠氣要弱上很多,他的輕脫更多的是來自本性上的任情縱意。荀貞細細品味,覺得在這一點上,曹操又與他的仲兄荀衢有類似地方,但也有不同,荀衢的任情放達是不得已而為之,曹操的任情縱意卻是自然流露。

    換而言之,曹操的輕脫既有俠氣,又有名士氣。

    介紹完諸人,皇甫嵩令人給曹操帶來的兵馬安排暫駐之處,眾人入營歸帳。

    到得帳中,皇甫嵩又令人取來席位,放在射聲營、步兵營兩位校尉的下邊,請曹操入席。曹操與射聲營、步兵營兩位校尉的品秩雖一樣,但射聲營、步兵營是京師洛陽的戍衛軍,故位在曹操之上。

    落座後,皇甫嵩問曹操:“孟德,你此次帶來了多少人馬?”

    “三千步卒,二百騎士。”

    “騎都尉”名為“騎都尉”,但不是騎兵的長官,也可帶步兵。如前漢名將李陵為騎都尉時就曾帶過步兵出征,“將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

    “好,好!”

    曹操奇道:“好在何處?”

    “孟德你有所不知,就在你來前,我正與諸君議事。”

    “議何事?”曹操腦子很快,剛問出口,馬上醒悟,又跟著說道,“是了,必是在議舞陽波才!”

    “孟德如何知曉的?”

    “將軍與朱將軍、文府君將四萬余步騎圍擊昆陽,昆陽指日可下,沒什麼可議的。要議,只能議舞陽的賊兵了。將軍,你是擔憂舞陽的賊兵會獨自逃遁麼?”

    跪坐在荀貞的身後的戲志才聞言驚奇,低聲對荀貞說道:“曹都尉智慧過人。”

    荀貞心道:“要不是我中間插了一杠子,你和‘曹都尉’還會一見如故呢。”想歸如此想,對曹操的洞察力和反應能力他亦很佩服,不愧是一代雄主。

    皇甫嵩笑道:“正是。”

    “那將軍可有良策?”

    “所以說你來得巧啊!”

    “此話怎講?”

    “我雖得了一策,但是需要分兵兩路。我與朱將軍部的兵馬剛夠圍擊昆陽,若分為兩路恐不夠用,正猶豫難決,剛好你就來了!有你這三千余步騎,吾此計可以行矣。”

    曹操帶的這三千余步騎中有些是朝廷給他的,有些是他自行招募的,因此耽誤了時間,來得晚了,眼見皇甫嵩、朱俊已將昆陽圍住,正在暗自懊惱無功可立,陡聞皇甫嵩此言,大喜說道:“敢問將軍是何計策?有什麼用的著我的地方?操必盡力而為!”

    皇甫嵩把計策講出,曹操喜道:“此妙計也!”

    “孟德若無異議,吾等便按此行之?”

    “就按此行之!”

    計策定下,當即皇甫嵩給諸將分派任務,首先點了荀貞的名字,說道:“卿為本郡人,熟知地形,此計缺卿不可,卿可與孟德為一路。”

    荀貞應諾。

    皇甫嵩給餘下諸人分配過任務後,軍議散了。

    荀貞出帳,卻未就走,而是等孫堅出來,挽了他的手,情深意切地說道:“兄長,依兩位將軍的軍令,我今夜就要離營與曹都尉去舞陽。兄長勇銳猛鷙,臨戰常冒矢石,身先士卒,這若放在平時或許尚可,然今賊兵負隅死戰,不可小覷,弟走後,兄長切不可再親臨前陣了。慎之慎之!”

    孫堅不以為然,哈哈笑道:“昆陽城外有我軍數萬,我在數萬軍中有何險可言?賊雖死鬥,以我視之,不過是一群困鼠罷了,不值在意,倒是賢弟此次奉令潛去舞陽,我聞波才麾下有千餘甲士,乃是他的嫡系,即為死士,你與曹都尉兵少,可一定要謹慎提防啊!”

    “諾。”

    孫堅見荀貞似還有話要叮囑,笑道:“你我大丈夫,殺賊除害是你我應該做的事情。你不必憂我。軍令緊急,你回營去準備吧!”

    “是。”

    孫堅的軍營就在南城牆外,荀貞還得去東城牆外。他行禮告辭,轉身待走,才一抬臉,差點嚇了一大跳,卻見曹操就立在他身後不遠處。

    曹操滿臉笑容,招手請他近前。荀貞、戲志才兩人步至其前,曹操抬臉觀瞧他倆,笑道:“汝潁多奇士!汝南袁本初、伍德瑜,我之友也,皆美姿容,我在陽翟見到了鐘功曹、郭計吏等諸位潁川君子,一個個儀表不凡。今夜又見到兩位,荀君英武,戲君明秀,亦俱人傑也!”

    兩漢“以貌取人”,曹操個子低,其貌不揚,在誇荀貞、戲志才好相貌時很有點自慚形穢的意思。

    荀貞謙虛地說道:“都尉年昔為洛陽北部尉,鐵面無私,杖死小黃門蹇碩的從父,年二十三,遷頓丘令,任有政績,為民稱頌。較之與君,貞與忠只是庸庸常人,如何能算人傑呢?”

    說起仕途,曹操早些年真是一帆風順,在洛陽北部尉的任上雖打死了小黃門蹇碩的叔父,但同樣因為靠山太硬,蹇碩拿他也沒辦法,最後在他父親曹嵩的運作下,調出京師,改任頓丘令算是了事。頓丘是個大縣,頓丘令乃是六百石吏,雖惹了禍事,品秩卻從四百石升到了六百石。

    曹操笑道:“君家天下名門,州郡右姓,郎陵公潁川長者,八龍世之俊才,我慕之久矣,常恨生得晚,不能拜於郎陵公門下,又常恨無緣拜謁八龍。不過說起來,我與君之族弟荀彧卻是有些緣分。”

    荀貞愕然,心道:“與荀彧有些緣分?”在原本的歷史中,荀彧乃是曹操的謀主,他倆肯定是有“緣分”的,但在這一世中,到目前為止,荀彧與曹操兩人還從未見過,“緣分”二字從何而來?

    他問道:“都尉何意?”

    “君可知南陽何伯求麼?”

    何伯求就是何顒,南陽的大名士,多年前來過潁陰,拜訪過荀家。荀貞當然知道,點頭說道:“何伯求南陽名士,當世豪俠,我少年時曾經見過他一次。”

    “何伯求與袁本初、我都是好友。我聽他說,他早年見過時尚年少的荀彧,一見之下,大為驚異,贊荀彧有‘王佐之才’。此事可有?”

    “有。”

    “君可知,何伯求亦曾評價過我啊。”

    荀貞還真不知此事,微笑說道:“君懷忠履義,奉公疾奸,何公對君之評,必是美譽。”

    曹操掀須大笑,不過卻沒有接荀貞的話,沒有說何顒是怎麼評價他的,而是笑道:“何伯求既贊過荀彧,又評過我,故此,我說我與荀彧有些緣分。”不是曹操不肯對荀貞說何顒的評價,而是何顒對他的評價不宜對外人言之。何顒說的是:“漢家將亡,安天下必此人也!”這樣的話不適合說給一個剛認識的人聽。交淺言深,君子之忌。

    荀貞心道:“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故事。”不覺又想道,“黃巾亂後,荀彧舍袁紹而從曹操,固有袁紹非人主之因,但今聽曹操一說,這其中是不是也有他和曹操先後都得過何顒美譽的緣故呢?”何顒在荀彧年少時就贊他有王佐之器,一來,這件事肯定對荀彧影響很深,二來,也可見此人有識人之明,那麼他對曹操的美譽應該可信度很高,故此荀彧在看出袁紹非為人主後,改而去投同樣得過何顒稱讚的曹操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這一世有了荀貞,荀彧還會去投曹操麼?

    荀貞胡思亂想,與曹操說了幾句話。

    曹操像是察覺到了他心有所思,以為他是在想今夜出軍之事,善解人意地說道:“皇甫將軍令你我今夜潛去舞陽,時間緊迫,君請先回營中準備,三更時,我在東城外等你。待去到舞陽後,你我可一面殺賊,一面快意敘談。”

    “謹從都尉令。”

    荀貞與曹操揖別,帶著戲志才離開,走出十幾步,轉首回顧,見曹操仍立在原地未走,再往曹操身後看去,孫堅也立在原地未走。

    夜色下,曹操、孫堅見他回頭,同時微笑擺手。

    荀貞回身,向他二人再度行禮,轉回身邁步前行,走到栓馬的地方,他停下腳步,顧望遠近,近處周圍火把通亮,來回都是持戟巡邏的士卒,腳步橐橐,不知從哪處營中傳來戰馬夜嘶之聲,遠處昆陽默然聳立。茫茫的夜色裡,戰鬥的氣氛中,曹操和孫堅就在他的身後,在目送他離開。他忽有種歷史的錯位感,心道:“再加個劉備,三國就齊了。”忍不住想起劉備,絞盡腦汁卻也想不起劉備的早期經歷,心道,“只記得他也是在鎮壓黃巾起義中起家的,只是他現在何處?”

    戲志才說道:“貞之?”

    “啊?”

    “還不走?”

    戲志才嗓音清朗,驅散了這突如其來的失神。

    夜風微涼,迎面拂來,荀貞牽著馬,再又回顧了一眼曹操和孫堅,心道:“若干年後,這兩個人將名動天下,而現今,他倆卻在目送我離開”,似有一股說不出的情緒從胸中升起,“我視他兩人是英雄,他兩人又何嘗不是視為我是俊彥?天下英雄豈是天生?我亦可為之”!曹操、孫堅當然是人傑,可他倆現在的年歲都不大,剛三十來歲,比荀貞大不了多少,還處在上升階段,尚沒有立下日後的成就,個人的能力也還不及日後,敬之則可,自慚不必。看看曹操、孫堅此前做過的那些事蹟,再看看荀貞此前做過的那些事,荀貞自認為,即便自己有不如,也不是差得太遠。

    他笑了起來。

    今晚自來到皇甫嵩的營中後,荀貞就遵行過一貫的恭謹謹慎,沒有笑過,這會兒忽然笑起,戲志才把坐騎的韁繩解下,奇怪問道:“笑什麼?”

    “我笑皇甫將軍的這個計策真是好計,波才離授首不遠了!志才,此次黃巾之亂,雖是國家不幸,卻是天下年輕俊秀的幸運,此後三十年之英雄都將會在這次亂中嶄露頭角。你我適逢其會,可不能居在人後!走,回營去。”牽馬在前,戲志才隨行在後,兩人大步出營,騎馬歸去本部。

    等荀貞告辭離開,曹操的親兵們圍上來。

    一人問曹操,說道:“此誰人也?令都尉如此重視?”

    “潁陰荀貞。”

    親兵們恍然大悟。問話那人說道:“原來是荀氏子弟。”

    這些親兵有的是曹操家中的門客,有的是曹操以前結交的輕俠,都是曹操的親近人,跟了他很久了,知道他們這位主人雖是閹宦子弟,但卻“意望殊高”,非常想得到士族的認可和讚美,故此先杖死蹇碩的叔父,後又上言痛斥閹宦,並且“折節下士”,好與士子交往,別說荀氏這樣的天下名門,就是尋常的一個郡縣士族他也都很禮敬。

    曹操知道親兵的想法,搖了搖頭,欲待說話,又閉上嘴,轉顧附近,見左右沒有外人後,這才說道:“襄城李公對此人甚是稱讚。我禮敬此人非但因他是荀氏子弟,更因李公之贊。”

    “李公怎麼贊他的?”

    “李公贊他是潁川俊彥。”

    “那都尉看他呢?”

    荀貞此時已去得遠了,曹操掂起腳尖,望瞭望他去往營門的背影,沉思片刻,說道:“謹言慎行,眉蘊英氣。”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4 23:05
第四卷 中平元年 71 兵有形同而勢異者

    荀貞回到營中後,召集諸將,轉達皇甫嵩的命令,說道:“昆陽將下,皇甫將軍憂舞陽賊兵南逃,因令吾等今夜離營,前去舞陽。若他們果然棄城逃遁,便就急擊之。”

    諸將聞言,相顧驚愕。

    江禽說道:“舞陽有賊兵近兩萬,吾部不到三千人,他們如果真要南逃,只憑吾等如何能擋得住?”

    荀貞部下共有三千來人,除去留在襄城、郟兩縣的和這幾天傷亡的,能用之卒不到兩千,的確阻擋不了近兩萬的舞陽敵人。

    “去舞陽的不止吾等,還有騎都尉曹操所率之部。”

    “騎都尉曹操?”

    “曹都尉乃名臣之後,剛剛率軍來到,其所部有三千二百步騎,皇甫將軍令他與吾等同去舞陽。”

    “這也不夠啊!三千二百步騎加上吾等兩千能戰之卒,也才只有五千來人,賊兵近兩萬,怎麼攔得住?”

    “皇甫將軍自有妙計。”

    “何計也?”

    當下,荀貞把皇甫嵩的計策與諸將講來。

    皇甫嵩的計策說來也很簡單,簡而言之分為三步。

    第一步:荀貞、曹操帶部潛去舞陽城外;第二步,令在澧水岸邊的魏校尉故作防禦鬆懈,誘波才再一次派兵渡河來援昆陽,然後設伏將他派出的這股援兵殲滅之;第三步,殲滅掉波才的這股援兵後,魏校尉即也立刻帶兵渡河,與荀貞、曹操會合,三路人馬合兵近萬人,足能看住波才了。

    荀貞說道:“將軍今晚就會派出信使,令魏校尉誘敵渡河。波才此前連續兩次遣兵渡河,雖然都被擊退,但至今沒有南逃,仍留在舞陽觀望昆陽戰局,說明他還沒有死心,還想接著再救昆陽,只要魏校尉在河邊作出鬆懈之狀,他定就會第三次遣兵渡河。以他前兩次派兵的人數推測,他這第三次很可能還會派個四五千人強渡,如此一來,他留在舞陽的就只有不到一萬五千人了,我軍、曹都尉軍、魏校尉軍,三軍合兵萬人,雖不足以攻城,但看住波才卻是不難。”

    劉鄧問道:“可是,魏校尉部只有四五千人,就算引得波才第三次遣兵渡河了,怕也難以殲滅之吧?”

    “到時,朱將軍會帶軍前去支援。”

    陳褒沉吟問道:“雖說波才前兩次都是只派了四五千人來援昆陽,可萬一他這第三次是全軍出動?如何是好?”

    波才部近兩萬人,萬一他真的全軍強渡澧水,還真是個麻煩事兒。

    荀貞卻不以為意,笑道:“那豈不是更好了?圍城打援最是省事兒!他要自投死路,咱們也沒辦法。”

    “荀君此話怎講?”

    “依皇甫將軍的軍令,魏校尉誘敵是在咱們與曹都尉率部渡過澧水之後。若波才與上兩次一樣,只派四五千人渡河,那麼自有魏校尉與朱將軍收拾他們。若他全軍渡河,那麼你我與曹都尉卻也不是看戲的,可急行至其軍後,由後擊之。前有朱將軍設伏,中有魏校尉橫擊,後有你我掩殺,別說近兩萬人,三萬人也要全軍覆滅。”

    諸將大笑。

    皇甫嵩的這個計策如果能得到順利地執行,確實是個良計。

    設想一下,荀貞、曹操、魏校尉合兵之後有上萬人,有他們在城外屯駐,波才定然不敢出城。

    皇甫嵩、朱俊就可從容攻陷昆陽,繼而揮師南下,再擊舞陽。

    在這個計策中,曹操帶來的這三千二百步騎是起了關鍵作用的。

    如果沒有他這三千二百步騎,那麼首先,在魏校尉、朱俊設伏殲滅波才渡河兵馬之時,只憑荀貞這兩千來人是斷難看住舞陽城中波才餘部的,其次,荀貞、魏校尉合兵也只有六七千人,而波才所剩之餘部很可能還會有一萬四五千人,敵人的兵力是我軍的兩倍,這也很難嚇住波才,使他不敢突圍南逃。加上曹操這三千二百步騎,形勢就大不一樣了。在戰場上,有時候多幾千人、少幾千人,乃至多幾百人、少幾百人都會截然不同。

    傳達過皇甫嵩的軍令,荀貞令諸將各去本部,集合士卒準備出發。

    他則留在帳中等皇甫嵩派人來接防。他負責佯攻的這面城牆外除了他本部人馬外,只有朱俊部的兩千步卒,他這一率本部離開,就必須得有其它的兵馬過來接防,以免被何曼看出便宜,趁機從此處突圍。

    皇甫嵩的動作很快,荀貞只在帳中等了半個時辰,就有兩個別部司馬率部來到。別部司馬是比千石吏,顧名思義,所謂“別部”,就是“別領一部”,有權獨自指揮一部人馬與敵作戰。荀貞與他倆交接完畢,特別請他倆幫忙照顧一下留下來的傷員,隨後出帳領軍離營。

    許仲、江禽等早已集合好了本部士卒,列隊在營中的空曠地。

    荀貞出來,見他們中有人打了火把,令道:“熄了火把!”為將者首要謹慎,這會兒雖然還在昆陽城下,離舞陽很遠,但說不定軍營外遠處會有波才派出來的探騎。出了營地,摸黑前行不遠,看到前邊路上烏壓壓地停駐了一支軍馬,也都沒打火把,卻正是曹操所率之部。

    兩下會師合兵,人銜枚、馬銜鈴,向東南方向行去。依照皇甫嵩的軍令,他們要在舞陽東三十裡處悄悄渡河。從這裡到渡河處差不多三四十裡,至遲得在明天淩晨到達。為了保密,白天不能行軍,也就是說,他們共有一個半夜晚的行軍時間,一個半夜走三四十裡,行軍的任務很重。

    好在荀貞此前對全軍做過夜行軍的集訓,部眾對夜行軍有一定的瞭解,加上各級軍官的指揮命令,行起路來還算有條不紊。

    荀貞是本郡人,他早先為北部督郵時,來過這一帶,熟悉道路,所以他的部隊在前先行,曹操率部跟在其後。

    跟在後邊正好能觀察到荀貞部的行軍秩序,曹操看了多時,對左右說道:“我在襄城時,聞李公言:潁川之所以至今能得以保全,悉賴荀貞之功。今觀其部行軍,此子果是個知兵之人。”扭頭看了看本部的行軍,很不滿意。

    曹操這是頭次帶兵,帶的兵馬又多是從別郡抽調的郡兵,缺乏訓練,當然不如荀貞所部。

    他交代了部將幾句,帶了幾個親兵催馬前馳,趕上在走在前頭的荀貞。

    荀貞沒有走在隊伍的最前邊,而是騎馬走在路側,走走停停,時不時與路過的士卒說上兩句,給他們打打氣,提醒他們不要掉隊,聽得後邊馬蹄的的,轉過頭去,見是曹操到來,忙欲下馬行禮。曹操人沒到,笑語聲已到,他騎在馬上,連連搖手,示意荀貞不要下馬,抽了坐騎兩鞭,來到荀貞馬邊,笑道:“你我現在軍中,正在行軍,荀君不必多禮。”

    “都尉怎麼來了?”

    “我在後頭見君部行軍井然有序,自古以來,夜行最難,而君部能做到這個地步,君真知兵者也。君家乃孫卿之後,世以儒學傳家,卻沒想到君亦深諳孫吳之道。”孫吳即孫子和吳起,這兩人都是兵法大家,常被人並稱。

    他這一贊是荀貞沒想到的,很是驚詫。

    曹操是誰?漢末三國的雄主,深通兵家之術,用兵出神入化,並且還寫過一本兵書,給《孫子》做過注。現在居然稱讚荀貞?

    荀貞驚詫過後,隨即了然,心說:“曹操雖是聞名後世的兵法大家,但現在他只是‘初出茅廬’,此前從未領過兵。在這一點上,他現在還真是不如我。”不管怎麼著,荀貞也帶著部眾打了好幾仗了,有硬仗,有計取,以他現在的領兵作戰經驗來說,確是比曹操強點。

    這也是皇甫嵩為何選他和曹操同去舞陽的緣故。皇甫嵩、朱俊帳下那麼多將校,射聲營、步兵營兩個校尉都是比兩千石的高級將領,要說此次去舞陽任務很重,事關萬余黃巾軍的去留,責任很大,至少應該從這兩個校尉中選一個與曹操同去,皇甫嵩卻沒有選,而是選了荀貞。他說出的理由是:荀貞是本郡人,熟知地形。事實上,這只是一個次要的原因,更主要的卻正是因為荀貞此前的戰績,智勇雙全,派他去,皇甫嵩放心。

    荀貞謙虛地說道:“此非貞之力也,皆志才之功也。”戲志才就在荀貞的身側,荀貞對曹操說道,“志才乃我潁川奇士,心懷大志,胸有奇謀,深通兵家之道。此前與賊兵曆戰,貞所以僥倖未敗者,全因志才啊!”

    曹操初到時戲志才也在相迎之列,皇甫嵩給曹操介紹過。曹操知道戲志才的名字,但對他的家世來歷不太清楚,此時聽了荀貞的稱讚,當下肅容,在馬上拱手,對戲志才說道:“不知君家何處?”

    戲志才回禮答道:“下吏乃陽翟人。”

    潁川是個名郡,陽翟是潁川的郡治。陽翟的士族、豪強不少,如郭氏、趙氏、辛氏、淳於氏、張氏、黃氏等,曹操都聽說過,還認識幾個出身這幾個大族的人,卻從沒聽說過有一個戲氏,一聞之下,當即便知這個戲志才定是出身寒門,但他臉上並無輕視之色,而是笑對戲志才說道:“貴縣人才濟濟啊!郭公則、辛佐治、棗孝友、淳於仲簡皆當代俊彥,我並聞貴縣有兩個神童,一名趙儼,事父母極孝,一名繁欽,少有文名。我與淳於仲簡同在京師,交情莫逆,今又得見足下。唉,陽翟人才何其盛也!”

    郭公則即郭圖。辛佐治即辛毗。棗孝友即棗祗。淳於仲簡即淳於瓊。

    曹操是沛國譙人,縣中沒幾個名士,也沒甚特別出名的士子,比起陽翟差得遠了。他的這番豔羨之情乃是出於真情,不是作假。

    只可惜,他的這番話卻沒有引起戲志才太多的共鳴。戲志才是寒士,他列舉的這幾個人都是士族子弟,兩者處不同的階層。如郭圖、辛毗、棗祗這些人,雖與戲志才同居一縣,但在入仕前,戲志才基本沒和他們打過什麼交道,因此只敷衍了幾句。

    曹操察言觀色,看出了戲志才對這個話題興致不高,亦不作惱,仍舊笑嘻嘻的,又對荀貞說道:“君本大才,戲君亦非凡士,此去舞陽,要多借助兩位之力了!”

    荀貞暗暗稱奇,心道:“以曹操的家世、官階,能不輕視寒門出身的戲志才已是不易,在受了冷落後卻也不生氣,更是難得了。”曹操雖是貴族子弟,但在貴族中,他這個閹宦家族其實也算是“寒門”,故此,他對寒門士子並無輕視之意。

    荀貞說道:“貞必盡忠職守,全力以赴。”

    說了這麼會兒話,荀貞部下的士卒絡繹經過,已經可看到曹操部的旗幟了。兩人是主將,不宜在一地過多停留,當下策馬,並騎緩行。

    曹操觀望道邊夜下的麥田。波才、何曼早先曾縱兵擄掠鄉野,麥田中的麥苗被踐踏了許多,遠望之,本該青如地毯的麥田,如今卻這裡缺一塊,那裡缺一塊。曹操不禁歎道:“管仲雲:‘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今潁川賊兵不難平定,要想戰後使民有食卻是不易啊。”

    “都尉所言甚是。”

    曹操感歎了幾句,話歸正題,問荀貞,說道:“自潁川賊兵起後,君先後與賊數戰,守陽翟,複襄城、郟,誘敵父城,從朱將軍與賊戰於滍水,又從皇甫將軍擊昆陽。皇甫將軍與朱將軍來前,潁川戰功君居首。君應知潁川賊兵虛實。賊渠帥波才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其部賊兵戰力如何?”

    “波才小有智謀,王師來到前,他先後在襄城、父城兩次整編部眾,選精銳,汰老弱,他帶到舞陽去的這近兩萬賊兵便是選出的精銳,雖然軍械不如王師精良,但因深受妖道蠱惑,能夠死戰,不可輕視。數日前,我從朱將軍與賊激戰於滍水岸邊,若非孫司馬驍勇猛鷙,我險些就被陷入賊中,殺不出來了。”荀貞雖然多次戰勝黃巾軍,但除了陽翟一戰外,其餘的多是計取,沒有真正地與黃巾軍大規模地野戰過,從沒輕視過他們。

    “依荀君如此說,吾等這次去舞陽,波才若不突圍倒也罷了,他若是突圍南逃,你我恐怕還要陷入血戰啊。“

    “正是如此。”

    曹操回顧行軍的隊伍,又展目遠眺前方的夜路。

    儘管他極力掩飾,但從他握緊的拳頭和挺直的腰杆可以看出,他對此去舞陽是既躍躍欲試,然而亦有壓力。

    荀貞心道:“曹操在後世以奸雄著稱,然以我與他接觸這段時間的觀感而言,卻看不出他有什麼‘奸’的地方,‘雄’倒是有,雄心勃勃。”

    荀貞的感覺沒錯,曹操現在的確與“奸”毫無關係,他今年剛三十歲,正是雄心勃勃想要建功立業之時。

    與其說他奸雄,不如說現在的他有著“霜雪之志”。他現在最大的渴望就是希望通他的努力能夠使他的家族從世人眼中的閹宦家族變成名門士族,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希望能夠得到天下人的讚譽,名垂青史,做個如前朝、本朝那些為世人、後人稱頌的名臣一樣的人。

    因此之故,他雖出身閹宦家庭,卻一再與宦官作對。

    他對荀貞這麼友善,也是與他的渴望和夢想有關。

    本朝以來,外戚、宦官輪番掌權,士大夫要想與之抗爭就必須要“結黨”。如今老一輩的名士雖然多被黨錮,但後一輩的士子、有志之士卻依然結黨如故,如袁紹就與天下英傑結交,中常侍趙忠曾在省內對別的宦官說:“袁本初坐作聲價,好養死士,不知此兒終欲何作?”因為廣與天下英傑、俠義之士結交,袁紹儼然已成為年青一代士子的領袖。曹操要想使自己的家族躋身士族,要想使自己名垂青史,也就必須如袁紹一樣廣與天下名士結交,所以他與袁紹結交,與何顒、張邈、伍瓊等英傑結交,今見到荀貞這麼個英傑,當然也不肯放過。

    話說回來,荀貞雖出身荀氏,但在天下尚無盛名,且是荀氏的旁系小宗,按理說,曹操不必如此“折節下士”,但他看重的不僅是荀貞的出身,更是荀貞的能力。一個多次以寡敵眾,戰勝黃巾軍的人豈會是一個沒有能力的人?有能力,又是名族之後,日後必成大器。雖說荀貞現下還在“微”時,但與人結交就該趁其微時,這樣的友情才會更加牢固。

    曹操懷著自家對在此戰中立功的希望,笑對荀貞說道:“等到平定賊亂後,以君之功勞,定是要高升了。”

    他這一句話只是尋常的客套之辭,聽入荀貞的耳中後,荀貞卻不覺心中一動,轉臉看了眼曹操,若有所思。

    平定黃巾之戰剛剛開始,潁川黃巾之後還有南陽、汝南、陳國、東郡等地的黃巾軍要打,而荀貞已立下了不小的功勞,戰後高升是必然的,但具體升到什麼程度就不好說了。

    荀貞雖有名譽、家聲,但在朝中無人,沒有什麼靠山。朝中無人,不好做官。

    黨錮十幾年,荀氏以前積累下的資本和人脈大多用不上了,比如荀衢的父親、叔父,以前都是兩千石的郡國守相,現今早已去世,又如與荀氏來往密切的李膺等名士党人,有的早就獲罪身死,僥倖未亡的也因黨錮早就被免職,歸隱在家。

    可以說,如今在臺上的這些實權派,閹人就不必說了,與士大夫是敵對的,不可能幫助荀氏,即使那些士大夫們,或許他們不會對荀氏子弟的出仕製造阻力,然而因為大多與荀氏沒什麼深厚的交情,沒甚來往,要指望他們大力提攜荀氏子弟也是不太可能的。

    畢竟,人皆有私心,誰沒有幾個好友、知交?天下名族又非荀氏一家,與其提攜荀氏子弟,還不如提攜與他們交好的那些人。

    荀貞對這個問題也考慮過。

    黃巾軍是必敗無疑的,等黃巾軍敗後,憑他立下的功勞,他會被朝廷擢為何職?

    郡丞、縣丞、縣尉這些職位他不想要,他想要的有兩個職位:一個是大縣的縣令,一個是入京為郎。

    兩者相比,他尤其想要後者。

    做一個大縣的縣令固能執掌一縣之地,數萬民口,但較之入京為郎官就差得太遠了。

    入京為郎就好比後世的翰林,一為郎官身價便大不同,特別是“黃門侍郎”和“議郎”。

    黃門侍郎秩六百石,議郎秩比六百石,論品秩似乎還不如一個大縣的縣令,但黃門侍郎和議郎可以出補為高級官吏。郎官之中,最尊者是黃門侍郎,能任此職者不是皇親國戚就是將相子弟,或者是“士人有族望者”。其次便是議郎,議郎也很尊貴,常以名士、故高級官吏充任之,一旦出補為吏,當個郡國守相尋常事耳。曹操此前就在洛陽當議郎,出來便是比兩千石的騎都尉。這是一個升官的捷徑。

    除了升官捷徑,入京入郎還有個好處,可以在京中結交高官、士子,彌補荀貞在這方面的不足。天下無事,可以積累人脈,一旦天下有事,只要走通關係,馬上即能出為郡國守相,或如曹操被拜為軍職,領軍出征。兩全其美。

    以荀貞眼下的背景來看,戰後論功,當一個縣令還好說,要想入京為郎就有點難了,雖說前漢時即有以軍功拜為郎的故事,但郎官,特別是黃門侍郎、議郎這樣緊俏搶手的顯職,要是朝中無人幫忙,怕是不好到手。

    荀貞心道:“若是能得曹操之助?”

    曹操的祖父曹騰不說,只說他的父親曹嵩,曆官司隸校尉、大司農、大鴻臚,都是實權高官,且有曹騰留下的那些善緣,在朝中很有勢力,如果能夠得到曹操的幫助,任一個黃門侍郎或者議郎還不是輕而易舉?

    想到此處,再看曹操時,荀貞的眼神就不一樣了。

    初見曹操時,他對曹操更多的好奇,覺得這個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前世之所知,陌生是因為眼前之曹操似與前世之所知有很大不同。入如今再看曹操,就不是陌生,也不是熟悉,而是一個可以借助的臺階了。既有了此意,他當即調整心態,不動聲色地漸與曹操曲意結交起來。

    兩人一路談談說說,彼此有意,皆想與對方結交,越說越是入港,不知不覺,夜色將盡,東方將亮。

    曹操笑道:“貞之,天快亮了。皇甫將軍的軍令,令你我不得白晝行軍,就在前邊找個地方紮營歇息罷!如何?”

    經過這麼小半夜的行軍夜聊,曹操已開始用“字”來稱呼荀貞了。

    荀貞笑道:“悉從都尉。”

    又前行兩裡,路邊有個鄉里,鄉民多已逃走,只留下了些老弱婦孺,便在此鄉紮營歇息。

    休息了一天,傍晚時候,荀貞傳令整軍,準備接著行軍,卻不見曹操出來,頗是奇怪,乃帶了程偃等幾個親兵去曹操歇息之處。

    曹操住在本鄉一個地主的院子裡。荀貞進到院中,曹操的侍衛請他稍等,說道:“都尉正在屋中讀書。”

    “讀書?”

    “是啊。荀君有所不知,我家都尉最好讀書,平時不管多忙,每天必要看書,今領兵出征亦手不釋卷。荀君請稍候,小人前去通報。”

    這個侍衛入屋中通報。

    很快,曹操披衣出來,手中拿了卷書,笑道:“哎呀,只顧看書,忘了時辰,不覺天色已暮!我說這書上的字怎麼越來越看不清了?哈哈。”

    “都尉在看何書?如此入神?”

    曹操揚了揚手中書卷,笑道:“《孫子》。古人雲:‘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我今臨陣展卷,讀誦《孫子》,雖然晚了點,總勝過不讀,是故古人又雲:‘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

    荀貞笑道:“都尉何其謙也!天已暮了,吾等這就出發吧?”

    “好!你等我片刻,待我穿上足衣。”曹操手往下指,把腳從步履中伸出來,卻是光著腳,沒穿襪子。

    荀貞見過不少官吏、士子了,出門迎客而只穿鞋卻沒穿襪子的,曹操是頭一個。他莞爾一笑,說道:“好。”

    等曹操穿戴整齊,傳令部將把部眾集合起來後,夜色已至。

    兩人率部出鄉,繼續前行。一夜疾行,快天亮時,如期趕到了渡河的地點。渡過河後,又前行數裡,選了個隱蔽的地方就地駐紮。依照皇甫嵩的將令,魏校尉應已著手誘波才再度派兵渡河去援昆陽了。昆陽就快守不住了,如果所料不差,波才若是上當的話,他應該很快會出兵渡河了。

    兩人嚴令部卒不得外出,不得生火,不得喧嘩,隱伏在駐營之地,遣出斥候去澧水岸邊打探,靜候魏校尉的消息。

    等到傍晚,斥候急匆匆地趕了回來,同時來的還有皇甫嵩的軍令。

    曹操、荀貞聽完斥候的稟報和軍令,面面相覷。

    確實如他們之前的推測,波才的確上當了,於今天午時第三次遣兵五千人渡河救援昆陽。截止到此,與皇甫嵩的計劃是一致的,但接下來卻偏離了原定之計劃。魏校尉詐敗變成了真敗。要不是朱俊力挽狂瀾,恐怕魏校尉就要全軍覆滅了,即便如此,他部下亦傷亡近千,餘眾大多潰散,短期內是無法趕來與曹操、荀貞合兵了。

    皇甫嵩在軍令中說道:“波才渡河之兵被朱將軍全殲,波才受此驚嚇,很可能會馬上棄城南逃。絕不能放他逃走。你兩人可立即帶本部人馬先行趕去舞陽。波才若棄城逃遁,即擊之!我已令魏校尉儘快收攏殘兵,趕去與你二人會合。”

    曹操、荀貞部下諸將聞聽軍令後,大多愁眉不展,有的說道:“咱們總共才五千人,波才尚有近萬五千人,咱們如何能拖住他?他要真的出城,以咱們這點兵力恐怕攔不住啊!”

    荀貞心道:“人算不如天算。皇甫將軍此計可以說是把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情況都考慮進去了,卻萬沒料到魏校尉會詐敗變成真敗。”

    上次荀貞渡汝水去誘波才、何曼時,荀攸、戲志才曾和他討論過該派誰去做“詐敗之將”,詐敗確實不易,但魏校尉乃是比兩千石的高級將領,本部越騎營又是禁衛軍,是本朝的王牌野戰部隊,從常理而言,對付黃巾軍這種“烏合之眾”應是很輕鬆的,即使詐敗料也不難,卻沒料到,他竟變成了真敗。這讓荀貞不禁懷疑起魏校尉的指揮能力與越騎營的戰鬥力。

    他的懷疑是正確的。如今的北軍五校早已不是當年戰功赫赫的北軍五校了。早年的北軍五校士都是選募來的勇士,而今的北軍五校早已腐朽不堪,朝廷甚至多次買賣北軍五校士的名額,有錢就能進去為營士。這樣的部隊哪裡會有太強的戰鬥力?其實在上次救孫堅時,荀貞就應該看出端倪,當時他在岸邊看到了一些渡河不成、渾身泥濘的越騎營騎士,孫堅、荀貞可以成功渡河,越騎營卻渡河失敗,這要是精銳豈會如此?只是北軍五校的名頭太大,荀貞當時以為是河底泥濘不利馳馬的緣故,沒有多想。

    魏校尉戰敗,短期內無法與荀貞、曹操合兵,儘管荀貞、曹操部下只有不到五千人,以這不到五千人去拖住波才的一萬五千人難度極大,但軍令如山倒,皇甫嵩既然下了這個軍令,那麼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曹操皺著眉頭,問荀貞:“貞之,你意下如何?”

    荀貞心裡也沒底,但軍令不能不服從,他可不想背上一個“怯戰”之名,說道:“皇甫將軍既已下軍令,吾等自當遵從。”

    曹操點了點頭,說道:“我亦此意。”站起身,環顧諸將,正要下令出發趕去舞陽,戲志才突然插口說道:“都尉且慢。”

    “戲君有何話說?”

    “我有一計,或可解此難。”

    曹操大喜,問道:“何計也?”

    戲志才答道:“諸君所憂者,不過是憂我兵少,恐不能阻波才棄城南逃。若是我等給波才造成一個假像,使他以為我等兵多,會是怎樣?”

    諸將中有人答道:“他見我等兵多,自就不敢棄城南逃了。”

    諸將是在擔憂波才會棄城突圍,如果能嚇住他,使他不敢棄城突圍,那麼諸將的擔憂自也就不存在了。

    戲志才說道:“吾有一計,可使波才以為我等兵多。”

    “是何妙計?”

    “昔者孫臏減灶,今者我等可以‘增灶’。”

    諸將中還有人不解,疑惑問道:“增灶?”

    荀貞、曹操已知戲志才之意。曹操大喜,說道:“真妙計也!戲君之意可是在說,我等可以虛張聲勢麼?”

    “然也。”

    有人問道:“如何虛張聲勢?”

    “此去舞陽,我等可多打旗幟,此其一。到舞陽城下後,遣精銳勇士去城下耀武揚威,使波才難辨我軍虛實,此其二。待到入夜後,可分兵兩部,一部燈火通明駐紮城外,一部潛行折去澧水,趁夜渡河,等到明天一早再渡河回來,裝作是從昆陽來的援兵,此其三。”

    荀貞、曹操喜道:“好計!”

    兩人對視一眼,做出決定,曹操令道:“就按此計行之!”

    他們紮營的地方離舞陽有數十裡,事不宜遲,為防波才逃遁,荀貞、曹操當即下令全軍拔營疾行,並把軍中的馬匹全部抽選出來,組成了一支五百人的騎兵隊伍,令他們先去舞陽,令道:“去到舞陽城外後,若見波才逃遁,可先擊之,不求殺敵,只要能把他們拖住就行。”

    如此,騎兵先行,步卒隨後。

    一夜馳行,次日清晨,荀貞、曹操帶部大張旗鼓地到了舞陽城外。提前來到的騎兵們迎上稟報:波才昨夜並未出城。

    依照戲志才之計,曹操、荀貞一邊令部卒紮營,一邊選出數百勇士,配合這五百騎兵,去到舞陽城下耀武揚威,向城內高喊:“舞陽將陷,汝等渡河救援之兵已被全殲,我大軍數萬在此,爾等還不速速獻城投降?”

    波才在城中聞守卒急報,披甲登城,眺望荀貞、曹操的部隊。

    兩下相距四五裡,瞧不清具體狀況,只見無數旗幟飄揚,從旗幟、煙塵判斷,怕不下萬人。三次救昆陽不得,昨天派出的兵馬更被全殲,這本就令波才不安,今又見城外來了上萬敵人,越發惶恐。

    左右隨從諸將中有人急聲說道:“上師,我軍去援昆陽的兵馬被漢賊殲滅,昆陽外無援兵,守不住了!恐怕等不了多久漢賊的主力就會來到,吾等要早點突圍啊!”

    又一人指著城外說道:“城外已來了上萬妖賊,你們看在城下馳騁的這千余步騎,人皆精甲,我軍的兵械遠不如之,守城還行,野戰萬難敵之,如何突圍?”

    兩種意見爭執不下,波才猶豫難決。

    他有點後悔,當初為什麼捨不得昆陽那數萬部眾,沒有及早南下呢?

    他暗自懊惱,心道:“早知就該捨棄昆陽,早去汝南!”可如今後悔也晚了,現下該怎麼辦?是立刻突圍還是堅守城池?直到入夜,他還沒有做出決定。次日早上,又有人來急報:“報,上師,城外又來了數千漢賊!”波才大驚失色,再上城頭觀望,見從澧水方向來了數千漢軍。

    原先在城下的就有上萬,這又來了數千,加到一塊兒有一萬多人,和他本部現有的兵馬不相上下了。波才深知,他的部眾不擅野戰,若是兵力倍於敵人,還可以突圍一試,如今敵我兵力相當,若是出城野戰斷難是漢軍的對手。如此一來,他熄了突圍的想法,下了決定:死守舞陽。

    波才在城中焦灼,荀貞、曹操在城外也很焦灼。

    今天早上來的這支軍馬是曹操部,他昨夜帶本部悄悄去了澧水岸邊,今天一早折返回來。雖然戲志才的計策生了效,從昨天到今天早上,舞陽城內的黃巾軍一直沒有異動,沒有出城突圍的樣子,但保不齊波才會狗急跳牆,孤注一擲。如果波才真的突圍了,他們四五千人,對其近一萬五千人,先不說獲勝的機會大不大,就算獲勝了,傷亡也必定不小。曹操還好,荀貞實在不想打這一仗,他就這麼兩三千的班底,怎肯毀在此處。

    因為焦灼,荀貞、曹操這兩天也沒怎麼再閒談了,一見面就說軍事。終於,次日下午,等來了昆陽的軍報。

    曹操位尊,先看軍報,看完後大喜,對荀貞說道:“今晨,我軍克復了昆陽!”

    攻陷昆陽的時間比皇甫嵩預計的晚了兩日。

    荀貞接過軍報,看後方知為何晚了兩日,卻原來早在兩日前,正如皇甫嵩的預計,昆陽就堅持不住了,何曼請降,但是卻被朱俊拒絕了。朱俊拒不納降,何曼走投無路,只好死守,又血戰了兩日這才將昆陽攻陷。孫堅先登,頭一個登上城頭,攻入城內。

    曹操、荀貞細問來送軍報的信使,問了陷城的經過後,曹操問道:“昆陽賊兵既在兩日前就已請降,朱將軍為何不納?”

    要不是朱俊堅決不納降,荀貞和曹操也不用提心吊膽在舞陽城外過這兩天。

    信使答道:“何曼請降之日,亦有將校勸朱將軍,舉秦項時高祖納降的舊例來勸朱將軍接受何曼之降,朱將軍以為‘兵有形同而勢異者,昔秦項之際,民無定主,故賞附以勸來耳。今海內一統,惟黃巾造逆,納降無以勸善,討之足以懲惡。今若受之,更開逆意,利則進戰,鈍則乞降,縱敵長寇,非良計也’,因不肯接受何曼之降。”

    曹操嘿然,不復再問,隨口又問了一句:“昆陽城內數萬賊兵,不知兩位將軍打算如何處置?”

    “已然盡數屠了。”

    曹操差點沒把手裡的軍報丟掉,猛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似的問道:“盡數屠了?”

    “是。”

    “一個沒留?”

    “是。”

    “殺俘不祥,就無人勸兩位將軍?”

    “有人勸過,說殺降不祥,但朱將軍說:‘仁民可也,豈可仁賊’?皇甫將軍以為然,因此盡屠賊兵。”

    “這,……。”

    不止曹操吃驚,荀貞也很震驚,兩人一個在主座,一個在側席,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道:“舞陽難克了!”

    ——

    1,省內。

    “蔡邕雲:本為禁中。門閤有禁,非侍禦之臣不得妄入。……,孝元皇后父名禁,避之故曰省中”。省內就是禁中,在宮內,是君主日常居住的地方,要入省必須先先入宮,從宮門到省門還有一段較遠的距離。“省”和“宮”合在一起即“宮省”,宮省制度先秦時似已有之。

    2,北軍五校。

    “東漢兵政不修,五校官兵平時無所事事,養尊處優,‘五營官顯職閑,而府寺寬敞,輿服光麗,伎巧華給,故多以宗室肺腑居之’。”

    除了將領多以宗室肺腑居之外,五營兵也多無戰力,因其地位較為優越,久之乃有父死子繼的現象,“如安帝元初二年,‘遣任尚為中郎將,將羽林、緹騎,五營子弟三千五百人屯三輔以備羌’,‘五營子弟’說明五營兵又有世兵一跡”。到了東漢後期,又有以買賣入五營者,安帝永初三年“三公以國用不足,奏令吏人入谷得錢為關內侯、虎賁、……,緹騎、營士各有差”,桓帝延熹四年“占賣關內侯、虎賁、緹騎、營士、五大夫錢各有谷”,營士即五營士。
本帖最後由 space123 於 2013-2-5 00:03 編輯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5 00:12
第四卷 中平元年 72 健兒戰死誰封侯(上)

    純軍事角度而言,殺俘有利,也有弊。弊是會導致敵人死戰不降,利是能夠震懾不軌之徒。

    皇甫嵩、朱俊沒有殺老弱婦孺,殺的都是精壯,但也有好幾萬人,幾萬首級堆積在昆陽城外,引來蒼蠅亂飛,城內外血流成河,到處是沒了首級的屍體,慘狀不脛而走,波才雖被困在舞陽城中,然也很快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原本,他深恨荀貞,在知曉了此事後,他更痛恨皇甫嵩和朱俊,堅定了不降之意。

    皇甫嵩、朱俊都是知曉兵法的,豈會不知坑殺了俘卒後舞陽將會死守?這也是不得已的選擇。張角振臂一呼,天下雲起響應,盜賊亦趁機蜂起,不軌之徒盡皆隱伏於草莽間觀覷局勢。這就好比是一粒火星濺到了一大堆乾柴上,若不儘快把這個火星撲滅,那麼勢必就會引起連鎖反應,將會有更多的人加入到造反的行列中,比如盜賊、比如流民、比如不軌之徒。

    治亂世當用重典,平亂也應如是,在這個時候,就必須要用殘酷的震懾手段才能將隱藏的危險消滅於萌芽之中,如若不然,就會像朱俊說的那樣:會“更開逆意”。至於波才會否死守?他們自恃兵多,對此並不擔憂。

    荀貞、曹操雖對屠殺俘虜存有非議,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最好的震懾“反賊”的辦法。

    昆陽既定,何曼授首,數萬俘虜被屠,用不了多久,皇甫嵩、朱俊就能率部來到舞陽。

    曹操、荀貞收拾起被震驚的心情,在帳中商議軍事。

    荀貞定了定神,說道:“昆陽光復了,這是好事兒,但是都尉,對你我來說,現下卻是最危險之時。”

    曹操頷首,贊同荀貞的意見,說道:“不錯,賊波才在知道昆陽被王師光復後,必定驚恐,很有可能會趁我主力未到之時,突圍逃竄。你我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啊。”起身在帳中轉了幾步,對荀貞說道,“貞之,你我只有五千人馬,要想把波才拖住,非得再次用計不可!”

    “都尉有何妙計?”

    “我倒是想出了一個對策,只是不知可行不可行,你幫我斟酌斟酌?”

    “都尉請言之。”

    “首先,傳令全軍白天警戒,夜不解甲,枕戈待戰。”

    “嗯。”

    “其次,分出一半兵馬,分別潛至從舞陽去南陽、汝南的必經之地,埋伏下來。若波才果真突圍,有這兩路埋伏,至少可以阻擊一陣,儘量堅持等到皇甫將軍、朱將軍和文府君來。”

    “都尉此計大妙。”

    兩人商定:荀貞負責派兵去城南埋伏,阻擊波才去南陽,曹操負責派兵去城東南埋伏,阻擊波才去汝南。

    計議定了,荀貞出了曹操的將帳,歸回本部,召來諸將分派任務,令許仲、江禽、陳褒、高素、劉鄧、辛璦帶本部悄悄離營,前去指定地點埋伏。荀貞領余眾留守營中。曹操那邊也指派將校出營埋伏。曹操與荀貞一樣,亦在營中留守。

    許仲等走後,軍營中頓時變得空落落的。

    荀貞在帳中獨坐了會兒,聽得營中安靜無聲,召來宣康、李博、戲志才,問道:“營中還有多少馬匹?”

    宣康答道:“百匹上下。”

    “令將馬匹分散營中各處,命士卒鞭打馬匹,務使馬匹不停嘶鳴。”

    “諾。”

    “再集合起來一些兵卒,令他們亦分散去營中各處,各執樹枝拖地,來回行走不得停歇。”

    “諾。”

    許仲等人一走,營中少了半數的人馬,儘管紮營之地距舞陽有四五裡遠,舞陽城中可能看不出變化,但也要有所防範,所以荀貞令鞭打馬匹,命兵卒在營中行走。宣康、李博接令,出去傳令。帳中只剩下了戲志才、荀貞兩人。戲志才見左右無人,乃問荀貞:“貞之,你這是怎麼了?剛在曹都尉帳中時,我就見你面色不好,這會兒更是蹙眉歎氣,似有心事?”

    “唉。”

    荀貞長歎一聲,離席負手,行到帳口。營中的兵卒接了他的命令,或將馬匹從廄中牽出,或出去尋找樹木的枝葉,忙亂一片。他看著這一片繁忙的景象,心情沉重,說道:“皇甫將軍與朱將軍盡誅俘虜,殺伐太重啊!”戲志才是自己人,他不必隱瞞真實想法。

    戲志才說道:“兩位將軍殺伐雖重,但也是為了能儘快地平定賊亂啊。要想儘快地平定賊亂,非得用酷烈手段不可。”

    “話是這麼說。……,唉,幾萬人說殺就殺了。”荀貞面現不忍。

    他不是個有婦人之仁的人,當年在西鄉他族滅第三氏,殺伐也很重,要非隨後大力推行仁政,春秋斷獄、撫恤孤老,幾乎要被人視為酷吏,饒是如此,也被族人長輩如荀緄等告誡了一番,但對黃巾軍他真是不忍下這麼狠辣的手。黃巾軍和第三氏不同,第三氏是地方惡霸,欺淩百姓,而參加黃巾軍的人都是活不下去的,是為了求一條生路。荀貞在內心深處對黃巾軍是極為同情的,可是為了保命,他卻又不得不與黃巾軍敵對。

    他有時也會想,如果張角能夠像前朝的劉邦或者後世的朱元璋一樣,最終以布衣之身而奪取了天下那該有多好?他也不必為此矛盾掙扎了。

    他望著帳外,只覺陽光明亮的刺眼,四個字又一次浮上他的心頭:“階級鬥爭。”

    穿越以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這四個字的理解越來越深刻。天子也好、閹宦也好、士大夫也好,他們都是統治階級,老百姓是被統治階級。這兩個階級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漢之前、漢以後,縱觀數千年之歷史,包括荀貞穿越來的那個時代,統治階級,或名之曰獲益的權勢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的對立一直都是存在的。翻遍古今歷史,遍數所有的統治階級之代表,荀貞心道:“也許只有一個人是真正心向百姓的。”

    站在統治階級而心向百姓,這是對本階級的背叛,是要受到本階級的排斥的,是要被後來的統治階級或獲益階層痛恨並謾駡的。

    荀貞自問,他沒有“那個人”的勇氣,就算他有這個勇氣,在眼下這個時代也是斷然做不成那樣的事的。

    前世時,荀貞不說養尊處優,也沒受過什麼苦,沒幹過什麼農活,穿越之後,他雖也沒受過什麼苦,但與百姓、農人接觸得遠比前世要多,他對勞動人民充滿了愛意和同情。他望著在營中忙碌的兵卒,心情複雜地想道:“這些兵卒與城裡的那些黃巾軍兵卒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呢?我身上所穿,口中所食,悉由民來,皆為民脂民膏。如今民活不下去了,揭竿造反,我卻帶著和他們出身同一個階級的士卒來鎮壓他們,來殺戮他們。良心何忍,良心何忍啊!”良心很不安。

    不安也得鎮壓,也得殺戮。

    不鎮壓、不殺戮,他就進入不了統治階級,當不上統治階級,他就得被鎮壓、被殺戮。這不是一個多選題,而是一個單選題,他只能選這條路。

    他不覺又想到了閹宦和士大夫。不錯,閹宦和士大夫是對立的,但此兩者又是統一的。歸根結底,他們同屬一個階級,都是統治階級。在太平時,壞的閹宦魚肉百姓,好的士大夫愛民仁民,而當百姓起來造反的時候,他們兩者就又沒有什麼不同了,都是堅決地站在這些起義百姓的對立面。曹操、皇甫嵩、文太守、鐘繇、郭圖、荀攸,就是他們的代表。

    不止他們這些貴族子弟、士族子弟,就連朱俊、孫堅這些出身寒門而如今成為統治階級一員的人,鎮壓起造反的百姓來不也是毫不手軟麼?雖然他倆的這個“寒門”只是相對而論,實際上是高於底層百姓的,但原本畢竟不是統治階級。

    時也,勢也。荀貞縱是對黃巾軍有百般同情,因為他前世也只是個尋常的百姓,他甚至覺得自己和那些黃巾軍的士卒是同屬一個階級的,然而這份同情他卻也不能付諸行動,只能將之深深掩藏。

    戲志才悄然走到他的身邊,看到了他憂傷的面孔,默然片刻,握住了他的手,輕聲說道:“朱將軍說:‘仁民可也,豈可仁賊’?這句話是有道理的。坑殺數萬俘虜雖然殘酷,但卻能殺一儆百,震懾心存不軌之徒,救出天下的百姓啊。殺一人,救百人,這是‘大仁’。”

    戲志才儘管家境貧寒,可是因為民間對讀書人一貫的尊崇,他有著知識分子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所以他並不認為自己與那些農夫、氓隸是一個階級的,對皇甫嵩、朱俊屠殺俘虜他並不反感,可也正因為他早年家境貧寒之故,所以他對這些造反的百姓卻也不像朱俊、皇甫嵩那樣殺戮無情,也能理解荀貞此時的心態。——不過細細比較下來,他對造反的百姓卻不是像荀貞那樣“同情”,而是一種居高臨下近似“憐憫”的情緒。

    他勸慰荀貞,說道:“而今黨禁已解,待平定賊亂後,朝廷必會選賢任能,治牧地方。貞之,天下的百姓會過上好日子的。”

    “會過上好日子的?”荀貞心道,“黃巾亂後是董卓,董卓亂後是割據,割據之後是晉,晉時五胡亂華,神州陸沉,晉後南北朝,仍舊戰亂不休。從黃巾之亂開始,百姓將會經受四五百年的浩劫。……,會過上好日子的?”他閉上眼,長出了一口氣,心道,“殺一人,救百人,這是‘大仁’。志才此言有理。可是真正的大仁是什麼?”又一句話浮上了他的心頭:“‘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再睜眼時,他的臉上已經褪去了憂傷,他望著帳外的兵卒,微微笑道,“是啊,百姓會過上好日子的。”

    戲志才現為郡兵曹右史,乃是兵曹掾的助手,是個中下層的郡吏,手底下也有幾個小吏幫他處理公文案牘。

    他回到自家帳中後,一個小吏見他坐入席上,撫著鬍鬚,似在想事,問他在想什麼。他默然片刻,感慨地答道:“荀君是一個仁義的人啊!”

    ……

    荀貞、曹操的設伏沒有派上用場,波才並沒有突圍。

    兩天后,皇甫嵩、朱俊率主力來到,與荀貞、曹操合兵。荀貞、曹操終於放下了心,將各自遣出的兵馬召回,聚於皇甫嵩的帳中,向皇甫嵩、朱俊、文太守彙報了這幾天舞陽城中的敵情。眾人商議接下來的行動。幾萬大軍齊聚城下,已將舞陽團團圍住,接下來自然是要攻城了。

    皇甫嵩、朱俊令:荀貞、曹操為一路,佯攻北城牆。朱俊為一路,佯攻南城牆。皇甫嵩分兵三千,加上魏校尉收攏起來的殘兵合共六千餘人,佯攻西城牆。皇甫嵩親帶主力猛攻東城牆,仍以孫堅為先鋒。

    舞陽城中雖然只有一萬四五千的守卒,但應該是因為昆陽俘虜被屠的緣故,人皆拼死抵抗,鬥志極其堅定。

    急攻五日,不下。

    汝南、南陽、東郡、陳國等地的黃巾軍聲勢日大,不能在潁川久留。

    皇甫嵩見久攻不下,心中著急,帶著諸將登到高處,觀望了半天孫堅等人攻城,當晚思忖一夜,得了一個破敵的計策,次日一早複又召集諸人。

    這一天是光和七年的三月十五日。

    皇甫嵩不愧是個名將,善用計謀。他對諸人說道:“賊所以死戰者,定是因見我軍屠俘,懼死,故而死戰。兵法雲:一夫死戰,足懼萬夫,況萬餘眾?以今觀之,吾等不應再繼續強攻了。”

    朱俊問道:“那該如何?”

    “孫子云:上兵伐謀,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既然賊兵死守,不好攻城,那麼吾等就把他們引誘出來,野戰取勝。”

    “引誘出來?將軍上次用誘敵之計,在澧水岸邊殲滅了賊援昆陽之卒五千眾。波才已經吃過將軍誘敵的虧了,再誘?恐怕他不會上當吧。”

    曹操插嘴說道:“敢問將軍打算如何誘敵?操願聞之。”

    “我打算誘賊突圍。”

    朱俊說道:“波才要想突圍,早就突圍了。我等主力來前,他沒有突圍逃竄,現今我等兵臨城下,他會突圍麼?”

    皇甫嵩猜度波才的心態,分析說道:“在我等主力來前,波才沒有突圍是因為中了曹都尉、荀掾之計,以為他們兵多,故此不敢冒險,因而選擇了守城。人皆好生惡死,他雖選擇了堅守,卻不見得就是想死在舞陽。以我度之,他必是想先守城,然後等我軍疲憊後再尋機突圍。”

    皇甫嵩的分析有道理。波才肯定不想死,那麼他為什麼此前不突圍呢?是因為對突圍沒把握,所以索性守城。

    他守城,漢軍攻城,費力的當然是漢軍。這樣,等漢軍疲憊之後,他再突圍。

    朱俊沉吟說道:“將軍言之有理。將軍适才說,波才是想等我軍疲憊後再‘尋機’突圍,那麼將軍所謂之誘賊突圍,是想主動把這個‘機’給波才麼?”

    “然也!”

    “如何給之?”

    “從今天起,逐漸放緩攻城,做出我軍‘久戰不支’之態。我軍先戰昆陽,再擊舞陽,持續作戰近有半月之久,說實話,兵卒也確實疲憊了。我軍疲憊,波才的日子想來也不好過,他死戰多日,賊兵怕是也都累了,且賊兵之糧皆為搶掠而來,料來不會有太多存儲,估計也快要盡了。戰至今時今日,可以說我疲敵也疲,波才定急於脫身。只要我軍主動露出破綻,十有八九他會中計!”

    朱俊被皇甫說服了,帳中諸將也無異議。

    皇甫嵩便就下令,做出具體部署。他令道:“文台,今日攻城仍以你為先鋒,不過今天你不可逞勇,只可示弱。昨天你離城頭最近時有五六尺遠,今天上午,你要離城頭六七尺遠,下午,要離城頭七八尺遠。”

    孫堅應諾。

    皇甫嵩對孫堅下過命令,接著對諸將說道:“這幾天,我軍日夜不歇地輪換攻城,今夜,就不攻城了,一則示弱,二則也借機讓兵卒們休息休息,養精蓄銳,以待波才突圍。”

    諸將應諾。

    “這幾天攻城,我軍每次都是以三千人為一批次,所選皆為精勇,明天改用餘眾攻城,並且在人數上也要減少一些,上午減掉五百人,下午再減掉五百人。”皇甫嵩點了幾個這幾天沒有參與過攻城的“雜牌”將校,令道,“明天就由爾等率部攻城。”

    這幾個將校應諾。

    “明晚,朱將軍,你可使你部人馬假裝營嘯夜亂。”

    朱俊應諾。朱俊負責看守的南城牆,從這裡突圍而出,可以直下南陽,對波才來說是個極好的突圍方向。

    安排好誘敵,皇甫嵩又安排設伏。把波才誘出城後需要精銳去殲滅他。他選了曹操、孫堅、荀貞等人,以及他與朱俊部中有勇武之名的數員將校,令他們:“明天入夜後,汝等帶本部去朱將軍營外埋伏。波才若中我計,從此處突圍,汝等即在前擊之,我會率主力從後圍攻!”

    曹操、孫堅、荀貞等人應諾。

    皇甫嵩分派停當,軍議就要散了時,帳中有人忽然問道:“萬一波才沒有中計,不肯突圍怎麼辦?”

    “若他不中我計,那就是天意如此,繼續攻城就是。”

    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計,波才會否突圍?皇甫嵩也不能做出保證。兩軍交戰,有時不是比誰的謀略高明,而是比誰犯的錯少。

    ……

    波才這些天一直在城上,漢軍攻城的變化很快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立在城樓,俯視正在側下方攀援雲梯的孫堅。孫堅身披兩層重甲,冒著城上的箭矢、石塊,手腳並用,銜刀而上。

    在這幾天的攻城中,孫堅勇猛無比,是所有攻城漢軍中最為驍勇的一個將領,也是曾經突上城牆位置最高的一個人,非常搶眼顯目,早就得到了波才的重點關注。而今天之攻城,孫堅似與前幾日有所不同。

    看了一會兒,波才身後的一個渠帥說道:“怪哉,此賊今日似不及昨日勇銳。”

    一個小帥接話說道:“漢賊先攻昆陽多日,今又移師攻我,日夜不停,便是鐵人也受不了。此賊不如昨日勇銳,顯是久戰力疲了。”

    波才被這個小帥的話觸動了,望著艱難攀城的孫堅,他心中想道:“數萬漢賊之中,此賊最為驍勇,連荀賊也比不上他。如今連他都疲憊了,那其餘的漢賊?豈不是更加疲憊。”有了這個念頭,再看漢軍今日攻城,越看越覺得自己猜測得對,若將前幾日漢軍之攻城比作是猛虎,那麼今日之攻城勢頭明顯就疲軟了下來。

    觀望了一天,傍晚時分,漢軍結束了這一天的攻城,鳴金收兵,歸回營中。因為從攻城第一日起,漢軍就日夜不歇,因此,黃巾軍並沒有因此放鬆警惕,抓緊時間狼吞虎嚥地吃了伙夫們送上的飯食後,各面城牆上打起火把,守卒們重又拿起兵器,等待漢軍夜攻。

    夜色漸深,歸營的漢軍卻毫無動靜。

    野外的風掠過漢軍營地,吹上城頭,鼻子尖的守卒從風中聞到了肉香。

    波才沒有下城,仍在城樓待著。一個渠帥“咦”了一聲,連連吸溜鼻子,咽了口唾沫,一副嘴饞的模樣,說道:“風裡有肉香?”

    依漢軍軍制,士卒每月有固定的肉錢,但這個肉錢不多,能吃上肉的日子很少。皇甫嵩、朱俊在離京前,雖然得了天子從西園裡拿出來的錢作為軍餉,但自入潁川以來,因受波才、何曼兵亂,所經之縣大多十室五空,就算有錢也買不到肉,所以吃肉的時候不多。到舞陽城外後,只在攻城前夜吃了一頓肉,這幾天根本就沒嘗過葷腥,今天晚上怎麼忽然吃起了肉?

    聯想到白天漢軍攻城的疲軟,波才不由想道:“這是犒軍啊。攻城到半截,無緣無故地犒勞兵卒?難道說漢賊真的是久戰生疲,兵卒疲憊了?所以皇甫、朱、文三賊用肉來提升士氣?”也有其他渠帥猜出了這一點,有人喜道:“上師,漢賊疲了!咱們是不是可以突圍了?”

    正如皇甫嵩的推測,波才雖死守舞陽,但這是無奈之舉,他始終沒有放棄南下汝南或南陽之念。

    之所以他一直待在舞陽未走是有原因的:最先,何曼被圍時,他捨不得何曼帶的那數萬兵卒,因此不走,試圖救援何曼;接著,荀貞、曹操用疑兵之計,使他不敢輕舉妄動;最後,昆陽城陷,皇甫嵩、朱俊盡屠俘虜,到這個時候,他就算想走也有點晚了,與其冒著前有荀貞、朱俊阻截,後有皇甫嵩、朱俊尾擊的危險,還不如以逸待勞,固守城池,等持續作戰了近半個月的漢軍疲憊後再伺機脫困。

    可以說,他現在等的就是漢軍露出疲態。如今,從漢軍攻城的種種蛛絲馬跡中可以看出,他好像是總算等到了這一天。可是,因前不久中了皇甫嵩之計,在澧水岸邊折了五千人馬,他卻不敢就此輕信,再三猶豫後,想道:“漢賊狡詐,說不定這又是個陰謀詭計,我還是再觀望觀望吧。”

    這一夜,等到月上中天,城外的漢軍營中仍是毫無動靜,沒有夜攻的跡象。對漢軍已疲這個說法,波才信了六成。

    月落日升,又一天來到。

    光和七年三月十六,這天一大早,漢軍如往常一樣照例發起了進攻。

    波才昨晚在城樓待了一夜,只在黎明時迷了會兒眼,漢軍一發起進攻,他立刻振作精神,疾步到城樓臨著城牆的一面,觀望漢軍今日之進攻態勢。較之昨日,今日更是不如。那個披雙層甲勇冠漢軍的“賊子”今天也不見了蹤影。

    波才耐著性子從早上看到下午,心道:“漢賊昨夜犒軍,並休息了一晚沒有攻城,然而今日之攻勢反而不如昨日,也許真是疲憊了?”又多信了兩成。儘管已信了八成,畢竟還有兩成的疑慮,因而,在幾個渠帥請令突圍時,他躊躇半晌,最終還是沒有下這個決心,沒有下達突圍的命令。

    一著被蛇咬,三年怕井繩。他心道:“且再觀望觀望。”

    這一天漢軍的攻城比前幾日結束得都早,暮色未至便就收兵歸營了。黃巾軍計算傷亡,今日之傷亡人數不及前日的一半,而殺傷的漢軍數量卻與前日不相上下。波才不知皇甫嵩今日派出攻城的都是雜兵之類,不能與前幾日的精銳相比,在聽過敵我傷亡的彙報後,對漢軍已疲又多信了一分。信了九成。

    九成相信,一成疑慮。

    更多的渠帥在勸他:“上師,火候差不多了,該突圍了!漢賊猛攻我城多日,不但漢賊疲憊,我軍也疲憊了。再守下去,突圍都沒力氣了。”

    突圍還是不突圍?

    每當九成的相信占上風時,那一分的疑慮卻總是出來打岔。波才帶著這份猶豫,巡視城上,巡視城內軍營。

    城上的守卒、在營中歇息的部卒因為多日的激戰,如那些渠帥所言也都很疲乏了,兵卒衣甲上的血漬凝成了黑褐色的汙塊,大多數人滿臉泥汙,髒兮兮的,很多人額上的黃巾早就不知去向,披頭散髮,沾染了灰塵、鮮血的頭髮或者一綹一綹的,或者凝固成了“發餅”。看著波才巡視經過,他們抱著兵器或站或坐,望向他的眼中都充滿了久戰的疲憊和對生的渴望。這些人馬,這些兵卒,是潁川黃巾所剩僅存的一點元氣了!

    在這一時刻,仇恨離波才遠去,他沒有再去想荀貞,也沒有再去想皇甫嵩、朱俊。回想剛起兵時的意氣風發,再回想陽翟失利後的連戰連敗,看著眼前這些跟著他出生入死的道眾,他突然覺得很疲憊,很想放下這一切,可是他不能。

    他想道:“不管怎樣,要把他們活著帶出舞陽!”他給他自己打氣,“大賢良師在冀州,神上使在南陽,何儀等在汝南皆連戰連勝,殺得漢賊潰不成軍,我部的失敗只是一時的失利,這“蒼天”一定能把它推翻!這“黃天”一定能夠立得起來!”

    他立於營中,站在黃巾士卒中,拔劍指天,慷慨激烈,高呼道:“立黃天!立黃天!”

    暮色深沉,籠蓋四野。數萬漢軍重圍在外,舞陽孤城聳立。一輪紅日從西天落下,幾隻倦鳥從城上飛過,又飛越漢軍重重的營壘。皇甫嵩、朱俊、文太守、曹操、荀貞等人正在帳中討論這兩天的“佯裝不支”是否成功,突然聽到一陣聲響從遠處的城中傳來。

    眾人停下話頭,屏息凝氣,側耳傾聽,城中呼喊的是:“立黃天!立黃天!”

    倦鳥驚飛,營中馬嘶。皇甫嵩大喜,霍然起身,說道:“賊中吾計矣!”

    是夜,二更,舞陽南城牆外,朱俊營中突然營嘯生亂。波才聞訊,急趕到南城牆,臨垛遠望,迷茫的夜色下,遙見朱俊營中火光沖天,火光中有無數人影驚惶奔走,並隱見有馬匹脫韁亂跑。營中鼓之再三,不能將騷亂制止。這騷亂的喧囂之聲在寂靜的夜中傳出極遠,入他耳中。

    他大喜,霍然轉身,對諸渠帥、小帥說道:“天助我也!漢賊夜驚了!”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5 00:24
第四卷 中平元年 73 健兒戰死誰封侯(下)

    見到朱俊營中夜亂,波才打消了僅存的一分疑慮,大喜過望,對渠帥們說道:“天助我也!漢賊夜驚了!此必是因連日作戰,軍士疲憊之故也。我軍突圍就在今夜!”

    夜驚和營嘯一個意思,帶兵之將最怕這個。周亞夫在與反叛的吳王作戰時營中就出現夜驚,“內相攻擊,擾亂至帳下”。名將如周亞夫尚且難免,何況其他?本朝在擊西羌時,也曾出現過一次夜驚。夜驚最易發生在久戰力疲的軍中,久戰之後,士卒疲憊、精神緊張,一點動靜都可能會引起炸營。波才雖不知兵法,但聽別人說過本朝擊西羌時的那次夜驚,知此為兵家大忌。

    他不再遲疑,令道:“召集全軍,從南城門突圍!”

    守城多日,守卒傷亡近兩千人,傷者一千多人。有渠帥問道:“傷者怎麼辦?”

    “輕傷的跟著走,重傷的,……,留下吧。”

    “諾。”

    接令的渠帥、小帥們奔下城頭,飛快地去組織本部人馬,半個時辰後,能走動的部卒,包括城上的守卒全部集合完畢,到了南城門內。

    波才從城上下來。他的親兵給他拿來鎧甲、牽來馬匹。他披甲上馬,策馬上到從城下通往城頭的斜坡上,站在中間,望向列在城門後,站在街道上的萬餘部卒。萬餘人,黑壓壓一片。他大聲說道:“漢賊夜驚了!今晚便是我軍突圍之時。南陽神上使、汝南何儀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幾已將此兩郡盡數攻陷。突圍後,我等就南下去與南陽神上使會合!待助神上使攻佔南陽全郡後,再回師潁川,與漢賊決一死戰!”

    生路就在眼前,黃巾兵卒們提起精神,齊聲應道:“諾!”

    波才似有千言萬語,匯於喉頭卻無一言能夠道出。

    起兵以來的這短短一兩個月,他經歷了太多太多,最終他什麼也沒有再說,只是把視線從這些兵卒的臉上掃過,令身邊親兵:“取黃巾來!”

    傍晚巡營時,他發現很多兵卒額頭上的黃巾都沒了,巡完營後,他即令親兵翻撿城中,把城中百姓家中的黃布全搶了出來,做成黃巾。接了他的命令,親兵們抬了好幾大筐的黃巾,放到街上,由各部小帥分發給部中那些沒了黃巾的兵卒。

    萬余黃巾兵卒鴉雀無聲,有黃巾的整理衣甲、兵械,做突圍的準備,沒有黃巾的默默取過黃巾,紮到額上。兩刻鐘後,全軍兵卒全裹上了黃巾。夜月灑出清輝,落在他們的身上,儘管衣甲、兵械不一,然而額頭上清一色的黃巾卻使得這支部隊有了一股肅穆之容。

    波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抽出劍來,遙指城南,大呼道:“殺漢賊!立黃天!建太平!”

    萬餘部卒舉起五花八門的兵器,齊聲同呼:“殺漢賊!立黃天!建太平!”

    波才複又高呼:“建太平!建太平!”

    萬餘部卒被他調動起了情緒,人人滿臉狂熱,舉兵跺腳,狂聲大呼:“建太平!建太平!”

    這萬餘人的狂呼之聲如同雷鳴,近處裡巷中的屋瓦為之震動。呼聲落後,遠近裡巷裡傳出了嬰兒、孩童因為受到驚嚇而發出的哭聲。波才部在舞陽造了不少殺戮,先是盡屠大姓豪族,接著這幾天守城又不斷地從民家搶掠糧食,被黃巾軍兵卒殺死、姦污的百姓不在少數,縣中住民本就擔驚受怕,夜半時分突聞萬餘兵卒狂呼,便在平時也會受驚,何況現下?嬰兒、孩童夜啼此起彼伏,在夜中聞之甚清。

    波才皺眉往縣中看了看,覺得這哭聲似乎不太吉利,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了。他勒馬舉劍,再度高呼:“立黃天!立黃天!”

    萬餘部卒應聲大呼:“立黃天!立黃天!”

    “開城門。”

    除去陣亡和重傷的,波才部還有近一萬四千人。

    兩千人在前,三千人押後。兩千人在左翼,兩千人在右翼。他自帶五千精銳在中軍。魚貫出城。

    城門離朱俊的營地有四五裡遠。前軍過後,波才由中軍簇擁著出了城門,過護城河時他舉目眺望,遙見前方朱俊的營中依舊火光沖天,喧囂紛亂,轉望左右,黑黝黝、靜悄悄的,東、西城牆外的漢軍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尚未派兵過來彈壓營嘯。他急令前部:“快,快!再快點!”

    既然漢軍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天賜良機,當然要趁此時快點殺過朱俊的營地。朱俊營中本就夜驚了,如果再被他們一殺,朱俊部下的萬余人將會徹底紛亂,不可制止。通過這萬餘人,又可以擾亂其餘的漢軍。如此,突圍就有十足的把握了。

    在他的催促命令下,前部兩千人馬加快行進的速度,中軍也跟著提速,左右兩翼與後部緊隨。萬餘人沒人說話,只聞腳步沙沙急行。

    因為加快了行進的步伐,黃巾軍的隊伍沒多久就不復剛出城時的整齊了,有的步卒快,有的步卒慢,不但隊形變得參差不齊,而且漸漸拉長了整個隊列。才出城時,前後左右各部還能銜合,走不到兩裡就變成了一個細長的“長蛇陣”。

    波才沒讀過兵書,沒有帶兵的經驗,沒有察覺出這種隊形的危險,兀自一疊聲地催促前邊再快一點。

    四五裡路很快就到,波才騎在馬上,支起身子望著前部兩千人從快步行走變成跑步衝刺,呐喊著沖入朱俊營中。他落回鞍上,向兩邊看去,東、西城牆外仍然安靜無聲,他松了口氣,心道:“前部已沖入朱俊營中,朱俊營中正亂,定無反擊之力,這次突圍成功了。”他這口氣才松,他身邊的親兵拽住他的衣甲,焦急地指著前方,叫道:“上師!好像有些不妙。”

    他收回望向左右的視線,向前邊看去,看到适才突入朱俊營中的兵卒逃了出來。

    “怎麼回事?”他驚疑不定。

    猛然聞得朱俊營中戰鼓齊鳴,鼓聲大作,也不知有多少人從營中衝殺了出來!出來的這些人皆著絳衣,這是漢軍的軍服。

    “啊?”波才醒悟過來,叫道,“哎呀不好!又中了漢賊奸計!”急令三軍,“快,快,快向後,回城中去!”

    這個命令下達得太晚了。

    緊隨著朱俊營中的鼓聲,東、西兩面也是鼓聲大作,兩支人馬從城後殺出,直奔他的左右兩翼。

    緊接著,又一通激昂的鼓聲。他回首顧望,見又有一支人馬從城後轉出。這支人馬沒有來進攻他們,而是奔到護城河外,分兵兩部,大部列陣河邊,少部進入城中,很顯然,這是想斷了他們回城的退路。

    前、後、左、右皆出現了敵人,波才的人馬被圍在中間。

    波才急怒攻心,只覺眼前發黑,險從馬上栽倒。親兵手忙腳亂地扶住他,叫道:“上師!上師!”

    一個小帥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叫道:“上師,四面皆有漢賊,我等、我等、我等是中了賊計了!現下該怎麼辦?是突出去?還是殺回城?”

    回城是肯定不能了。四面的敵人中數後面這支斷他們退路的敵人最多,到了河邊的已有三四千人,而且還有更多的兵卒源源不斷地從城後趕過去。波才不知,這一支人馬正是皇甫嵩的本部,乃是由步兵營、射聲營的兩個校尉統帶的。此次圍殲波才,重中之重有兩個:一個是防止他突圍南逃,一個是防止他逃回城中,故此,四面包圍之中,前邊的朱俊、魏校尉部和後邊的這一路是實力最為雄厚的兩支。

    波才按住馬鞍,倉皇地顧盼周圍,觀察敵情,做出了決定:“前、後圍我之漢賊兵多,左、右擊我之漢賊兵少,咱們向東突圍!”

    去往河邊的這支漢軍是從西城牆外來的,東城牆外除了最先殺出的那一支人馬外,並無其它部隊,最是薄弱,只要能將之擊潰,那麼就有一線逃生的希望。那小帥接了命令,轉身奔回本部。親兵們紛紛騎馬散開,去給各部下達向東突圍的軍令。

    有了這麼會兒的緩衝,波才勉強定下了心神,細望東邊。

    東邊來的這支人馬此前埋伏在五裡外,殺到波才陣前還需要一點時間。

    波才舉目細看,瞧見這支人馬前邊打了一面旗幟,最初看不清,隨著越來越近,看清楚了,旗上寫了一個“荀”字。漢軍之中,姓荀的帶兵主將只有荀貞一個,而在這這面旗幟之下有一人披甲持矛,在數十騎士的護衛下正迎著夜風驅馬疾馳,觀此人年輕英武,可不正是荀貞?

    波才登時就紅了眼。此前殺弟的舊恨,今夜中計的新仇,新仇舊恨加到一塊兒,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拔出佩劍,惡狠狠喝道:“殺過去!陣斬荀賊者,賞金百!”

    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又正是冤家路窄。

    ……

    荀貞這一路不止他的本部,還有曹操部,共計五千人。

    曹操率部跟在他的後邊。

    荀貞將本部兩千步騎分成了左、中、右三路,組成了一個三角狀的進攻陣型,左邊是江禽帶隊,右邊是劉鄧帶隊,中為許仲、陳褒、原盼等部,他本人則帶著辛璦、程偃等數十騎衛在最前衝鋒。

    此時已近三更,正夜深深時。

    朱俊營中升起的有火,列陣在河邊的漢軍也打得有火把。兩邊的火光映徹數裡。

    在火光中,荀貞帶部猛擊向波才左翼。

    在波才的命令和調動下,黃巾軍兵卒分為四部,前部拼命阻擊朱俊,後隊防範河邊漢軍,右翼抵擋孫堅,左翼迎上了荀貞。

    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擊潰東邊的荀貞,從此突圍逃生,波才派出了精銳的甲士五百、騎士三百加入左翼,不等荀貞近前,主動迎擊上去。這些甲士、騎士是他的嫡系,是他起家的本錢,早些時在攻陽翟時就是作為中軍存在的,是黃巾軍中最具戰鬥力的人馬。

    夜色迷茫大地,城南火光沖天。

    波才遣出的三百騎士越過左翼,叱喝著挺矛催馬,與荀貞親帶的數十騎士相對衝鋒。

    這兩支騎兵就如兩支離弦的利箭,脫離了大部隊,挺出陣前,在兩軍陣中的寬闊的空地上撞在一處。

    信仰太平道的不止農人百姓,也有各縣的輕俠惡少年。這些騎士就是各縣中信教的輕俠、惡少年,也是非常勇猛的,單論武力,和荀貞部下的那些騎士相差不多,但荀貞部下的騎士們勝在有組織性,他們受過荀貞常年的操練。戰場上個人勇武重要,配合更重要。是以,荀貞部騎士雖少,面對優勢敵人卻毫不畏懼,迎之而上。

    眼見敵騎聲勢逼人地沖至眼前,隨在荀貞身側的辛璦熱血沖頭,心情激蕩。

    “賊兵”一萬四千人,漢軍四萬餘人。今夜在舞陽城南這塊數裡方圓的土地上交戰的共有近六萬人,這是何等的大場面!

    辛璦一直都有著“提七尺劍,立功邊疆,登天子之堂”的壯志,今晚這樣的大場面他是頭次見到,頭次參與,心情的激蕩不言而喻。他穿著黑底描紅的皮甲,左持騎弩,右提長矛,腿夾馬腹,口中喝呼:“駕、駕!”催促馬速,一舉超越了荀貞,沖到了最前。

    迎著沖來的黃巾騎兵,他抬起左臂,連射勁弩。他用的是連發弩,弩矢一發急如雨,瞬間數支弩矢就激射出去了,對面的黃巾騎兵沒有經驗,衝鋒的隊形很緊密,互相間隔不大,沒有躲閃的餘地,登時就有兩三人騎中矢。

    人中矢還好,只要沒射中要害部位,以這些昔日輕俠惡少年的忍受力,他們還能忍受疼痛,繼續衝鋒,但馬若中矢就不行了。黃巾軍的騎兵所乘之馬多為常馬,良馬沒多少,更別說經過訓練的戰馬了,本來前後呼擁地衝鋒,這些馬中就有受驚的,辛璦的弩矢射來,又射中了前邊的一匹馬,正中它的頸部,這馬正在疾奔中,受此巨痛,揚起馬蹄哀鳴長嘶,沖了兩步後轟然倒地,因有之前的衝鋒速度,倒地後又向前滑行了一段。

    馬上的騎士一條腿被壓在馬下,丟掉長矛,抱住被壓住的腿慘呼痛叫,卻是被壓斷了,痛叫剛起,沒叫兩聲,就被隨後沖上來的騎兵坐騎踐踏而死,從他和他的坐騎身上過去的幾個騎兵中又有兩人的坐騎因為腳下不穩,被絆倒在地。緊接著,後邊的騎兵又沖上來,又被絆倒。接連絆倒了四五匹馬,別的騎兵這才有機會改變衝殺的方向,繞過了他們。這一切的過程說來很長,其實很短,不過兩三個呼吸的功夫。

    荀貞、程偃和別的騎衛手裡拿的也有弩。荀貞把手中弩平舉,另一手將長矛高舉,大聲下令:“射!”

    數十騎衛弩如雨發。

    中軍的許仲、陳褒、原盼部就跟在荀貞等騎的後頭。許仲部中有兩個曲的蹶張士,這次出戰因為是突襲近戰,這些蹶張士沒有帶需要用腰、腿力量才能發射的大弩,帶的都是小弩,單用手臂的力量就能發射。許仲見荀貞射弩,亦急令部眾:“射!”以弩矢掩護荀貞等騎前沖。臨敵不過三矢,在敵我都是騎兵在衝鋒的情況下,更是用不了三矢,許仲部只射了兩矢,荀貞帶的騎衛就與黃巾軍的騎兵長兵相接了。

    在射完了手上弩的弩矢後,荀貞離黃巾軍的騎兵就很接近了,彼此可以看到對方猙獰的表情。

    他瞥眼瞧見辛璦一騎絕塵,率先撞入敵騎中,叫了一聲“玉郎”,想讓他慢點,但這一聲叫混入敵我數百騎士的呐喊、數百馬匹的奔騰和嘶叫聲中顯得極其微小,辛璦壓根就沒聽到。

    敵騎已至,沒工夫再想別的了。

    荀貞丟掉騎弩,雙手一前一後握住長矛,平端身側,矛頭向外,做好進攻動作後,並又踩穩馬蹬,微弓身子,以防自己在與敵騎接觸時被撞落馬下。敵騎越來越近,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沖在敵人最前的兩個敵騎舉起長矛,一左一右斜刺到眼前。

    荀貞俯身躲過,直起腰,手中長矛左刺,將左邊的敵人刺落馬下,右邊的不必管,緊緊跟在他馬右的程偃大喝一聲,挺矛直刺,將這個騎兵亦刺落馬下。荀貞舉頭前觀,辛璦一人獨騎,早已深入了敵騎的陣中。

    辛璦實際上並無出眾的勇力,他連重甲都穿不上,只能穿皮甲,遠不能與許仲、劉鄧、江禽等人相比,也比不上荀貞,但他臨敵交戰卻有一股不怕死的拼命勁頭。世事就這麼奇怪,越是怕死越死得快,越不怕死越死不了。不怕死,在氣勢上就壓倒了對方。辛氏與荀氏有姻親,辛璦原來與荀貞的交情尋常,自守陽翟、他主動從軍以來,兩人日漸交好。辛璦佩服荀貞的英武果斷,荀貞喜歡辛璦的風流不羈。他是斷不能坐視辛璦陷入敵中而不救的。黃巾軍的騎兵裡很多人認識荀貞,因為波才的命令,圍擊他的騎兵最多,他陷入亂戰中,馬速降了下來,沒辦法去接應辛璦,試圖擊殺他的黃巾騎兵太多,他無暇回顧,一邊將長矛左挑右刺,與圍殺上來的敵騎血戰,一邊叫道:“阿偃!去助玉郎!”

    程偃怎麼可能舍他去助辛璦?要是別的命令,即便上刀山下火海,程偃會毫不猶豫地應諾,但是這個命令他萬萬不能服從。他緊緊護衛在荀貞的馬右,半步不離,全神貫注地替荀貞抵擋從右邊刺來的長矛、鐵戟,頭也不回地叫道:“阿度,去助辛君!”

    阿度是辛璦從族中帶來從軍的那二十三騎之一,眼見辛璦孤騎深入,陷入敵中,正在十幾步前與數個敵騎拼殺,他比荀貞、程偃更著急,大聲應諾,招呼了左近的幾騎,離開荀貞,向前奮殺,就如以刀鑽木一樣向辛璦靠攏,不同的是,以刀鑽木鑽出的木屑,而他們鑽出的是紛飛的血肉。

    賴有此前的弩矢、箭矢相助,黃巾騎兵尚未接戰,隊形已亂,荀貞部的騎兵雖然遠少於對方,但勝在有組織性,抓住戰機,彼此配合,瞬息間已刺落了四五十敵騎,沖入敵陣二三十步。

    許仲、陳褒、原盼帶著中軍跟在荀貞等騎後頭,或抽空射弩,或砍死被荀貞等刺落下馬的敵騎。

    劉鄧、江禽帶著兩翼的步卒沒有與敵騎交戰,而是舉盾橫刀,迎上了沖過來的黃巾步卒。

    騎、步先後陷入混戰。

    ……

    漢軍共有四萬餘。朱俊、魏校尉帶萬余人在前阻擊,孫堅和營中另幾個勇武的將校共帶五千人從西衝擊,荀貞、曹操合兵五千人從東衝擊,步兵營、射聲營的兩個校尉帶萬人在護城河外斷波才退路。這幾路兵馬合計三萬餘,還剩下了萬餘人。

    這萬餘人由皇甫嵩親率。

    在朱俊、孫堅、荀貞、曹操等人陷入苦戰之時,皇甫嵩帶著這萬餘人由西城牆外轉出,到孫堅陣後,列陣坐下,蓄養力氣。

    他們的任務是等朱俊把黃巾軍的前鋒擊潰,或者孫堅、荀貞把黃巾軍從中截斷後再作出擊,以擴大戰果。

    皇甫嵩安排好這萬餘人,與文太守帶了幾個將校馳馬到不遠的一個丘陵上,觀看戰局。

    夜色蒼茫,遠處的田野悄寂,溪河蜿蜒,近處火光熊熊,喊殺震天,數萬人廝殺在城南的這片原野之上。

    戰場最南的邊緣處是朱俊的駐軍營地,營中火影,絳衣的兵卒不斷地從營中列陣殺出。

    皇甫嵩看到:朱俊頂盔貫甲,立在營門口的將旗下,在指揮部卒向前拼殺。黃巾軍阻擋他們的只有兩千人,人數太少,力難支撐,波才從中軍遣了千人趕去救助。——這千人中有些是黃巾軍中的傷員,如今兵力吃緊,傷員也必須上陣了。

    戰場最北的邊緣處是舞陽的護城河。

    步兵營、射聲營的兩個校尉已將部隊全部帶到,列陣以待。他們的對面是本被波才用來殿后的三千黃巾士卒。

    因為兩位校尉接的軍令是:防止波才回城,又因為波才現已斷了回城的念頭,在主攻東邊的荀貞、曹操部,企圖由此處突圍,故此在東西南三面皆陷入血戰之情況下,唯獨這裡的兩支敵我人馬暫時沒有動,只是對峙。

    戰場的最西,也就是波才的右翼邊緣處自然就是皇甫嵩親率的那萬餘人,這萬餘人相距廝殺的戰場約有一裡多,正坐在地上翹望孫堅等將沖陣。

    孫堅占了個便宜,波才把騎兵大多派去了東邊,他這邊迎對的都是黃巾步卒。

    孫堅在吳景、祖茂、韓當、程普等將的擁護下,騎著他的青驄馬,揮矛酣戰,黃巾兵卒以“步”抵禦他的“騎”,怎麼能夠擋得住?幾無一合之敵。可以用“所向披靡”四個字來形容他。開戰不到兩刻鐘,他已帶部突入敵人右翼陣中五十步,已可隱見波才中軍的帥旗。

    戰場的最東,也就是波才的左翼邊緣處是曹操部的後軍,其前是荀貞部的步卒,再其前是荀貞等數十騎。

    荀貞等騎過處,留下一地傷亡的敵人。許仲、陳褒、原盼帶數百中軍步卒持刀挽弩,隨在其後,邊殺倒地的敵騎,邊向前突擊。皇甫嵩不認得許仲等人,只看到有一黑甲蒙面之將帶著這數百步卒勇猛直進。此將身材短小,行動敏捷,從倒地的敵人馬匹、騎兵身上跳躍而過,一步沒有停過,緊追在荀貞等騎後。在此將身後兩側,又各有一披甲之將,一個追在他的身左,另一個跟在他的身右,不時停下腳步,眼觀六路,觀瞧荀貞突擊的情況和敵人陣型的變化,指揮部眾隨之改變隊形或進攻的方向。黑甲蒙面之將便是許仲,他身左之人是原盼,他身右之人即是陳褒。

    又在荀貞、許仲等步騎的兩翼,各有一隊人馬。這兩隊人馬多為步卒,分別跟在兩將之後,正在與黃巾軍的步卒廝殺。

    這兩隊人馬人數相當,各有五六百人,但擊敵的戰術卻有極大不同。左側這隊人馬有盾牌手、有甲士、有弓弩手,各種兵種配合作戰。右側這隊人馬卻既無盾、也無弓弩,全是挺刀的甲士,在帶隊將領的身先士卒下,嗷嗷叫著與黃巾步卒肉搏廝殺。這兩支人馬正是江禽、劉鄧所部。

    就在皇甫嵩看過荀貞部,準備再看曹操部時,不經意間,眼神掠過,看到在荀貞等騎之前還有五六個騎士。

    這五六個騎士相距荀貞等騎大約十余步,周圍全是黃巾騎兵。他們雖孤軍深入,陷入重圍,在一個穿著黑紅披甲的將校帶領下卻仍筆直向前,奮力廝殺,不肯退卻。他以手指之,詢問左右:“荀君馬前那個披黑紅甲的騎士是誰?”

    荀貞以前外出時常帶許仲、劉鄧、程偃、小夏、小任等人,現在許仲、劉鄧、小夏、小任各自領兵一部,不能隨從侍衛了,便改而常帶程偃和辛璦,皇甫嵩沒有見過辛璦,他左右諸將中不少人見過辛璦,文太守也認識辛璦。文太守答道:“是玉郎。”

    “玉郎?”

    “大名喚作辛璦,乃是陽翟辛家子弟,因為長相秀美,故被縣人呼為‘玉郎’。”

    “噢!原來是辛家子弟。”陽翟辛氏乃是縣之冠姓,也是一個很有名的士族,皇甫嵩聽說過。

    他話音未落,身側一個將校“哎呀”一聲,緊張地目注陣中,叫道:“不好!落馬了!”

    辛璦落馬了?

    皇甫嵩忙轉回頭,再向陣中看,卻見陷入敵圍的辛璦仍在廝殺,沒有落馬,心中一跳,心道:“難道是荀貞?”

    他急忙再向辛璦後邊看,荀貞仍也跨坐馬上,長矛翻飛,沒有落馬。他問道:“誰落馬了?”

    “荀君身旁的一個護衛。”

    “一個護衛?”

    這個將校手指陣中,叫道:“看,就是他!”

    數百騎兵混戰裡,找一個落馬的人不容易。皇甫嵩翹足極目眺之,萬千殺陣裡,人喊馬嘶中,看到荀貞在四五個敵騎的圍攻下,不顧對方的矛戟橫刀,兜馬回轉。從交戰開始,荀貞只有向前,從未後退,這是頭一次。只見他催馬往回走了數步,在馬上彎下腰,向地上伸出了手。

    他手伸出處,地上有一人,可能是腿斷了,半坐半躺。在這人的身邊倒斃了一匹馬,應是他之前的坐騎。

    “此人是誰?值得荀君這般拼死回救?”皇甫嵩提心到口。要知,這是在敵人陣中,正在衝鋒廝殺,荀貞這一回馬,就等同把後背丟給了敵騎,雖有親兵遮擋護衛,但也是很危險的。他身邊諸將,包括文太守都緊張地在看著荀貞在亂軍陣中救人,沒空回答他的問題。

    地上這人也伸出了手。眼看荀貞就要抓住他的手,把他從地上帶起,但這人卻突然縮回了手,好像大吼了一聲,從地上一躍而起。

    他接下來的動作快速猛烈,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剛從馬上墜落斷了腿的人:他在躍起的同時抽出了腰間的長刀,猛地順著荀貞的坐騎,撲向馬尾處。在這裡,有一個敵騎殺開了荀貞親兵的護衛,挺矛沖近,矛頭離荀貞不到兩步遠了,這人在半空中揮刀擊下,把這個敵騎的矛頭砍偏,扔下刀,迎面撞上了此敵的坐騎,抱住了馬頭。敵人的坐騎驚駭之下,側首曲腿,試圖甩脫他,但卻腳下踩空,栽倒地上,馬上的騎士也摔落地上。

    騎士倒地,欲圖拔劍,這人又從地上爬起,撲到騎士的身上,牢牢抱住了他。這個騎士披的有甲,戴有兜鍪,無從下手,這人便以頭頂之,將他的兜鍪頂開,張開嘴,咬齧其耳。皇甫嵩等人雖看不清,但也可以想像出,敵騎此時必是疼痛異常。這個騎士果然劇痛之下,驚駭失措,兩次抽劍才把劍抽出,不管三七二十一,朝這人的身上亂捅,但這人卻始終沒有放手。

    為了救荀貞,放棄了生的機會,帶著墜馬後的斷腿之痛連中幾劍仍不放手。皇甫嵩驚道:“是何人也!如此忠壯!”

    那個敵人騎兵的馬先前栽倒之時,因為離荀貞不太遠,差點倒在荀貞的馬上,荀貞驅馬側走,再又轉回時已經晚了,這個為了保護他而不惜己命的人已經中了好幾劍。皇甫嵩等人看到荀貞悲憤怒呼,挺起長矛,往這個敵人騎兵的身上連刺不止,接著又想跳下馬來,但被趕過來的親兵阻止。兩個親兵下馬,把這個已被刺死的敵人騎兵搬開,因為被抱得太緊,拽了好幾次才得以成功,而那個抱敵騎的人雖還保持著抱人的樣子,彎曲著手臂向著夜空,但人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顯是已經死了。

    皇甫嵩等人半晌無語。

    一個將校說道:“這是程偃,我常見他在荀君左右。”

    又一將校說道:“聽說荀君在為繁陽亭長時就與程偃相識了,程偃那時是亭卒。荀君好像對他有恩,因此後來荀君離任亭長時他就跟著也離開了,從此一直侍從荀君,直至今日。”

    皇甫嵩歎道:“雖只是個亭卒,忠烈感人。”

    程偃的陣亡肯定會對荀貞造成很大的刺激。眾人再看陣中,見荀貞騎在馬上,挺矛仰首,似是在對夜空痛呼,隨即他令跟上來的許仲、陳褒、原盼等人收拾程偃的屍體,撥轉馬頭,勢如怒虎,再度沖陣。

    這一次,因為悲憤狂怒,他衝鋒的勢頭比剛才猛烈了十倍,鋒銳不可擋,轉眼間就越過了本來居前的辛璦等騎,成為了突擊在最前的一人。

    ……

    數裡外,北邊舞陽縣內的縣民被這震天的喊殺聲驚動,膽大的人家點起了燈火,因城上現無人守衛,有的縣民悄悄登上城頭觀望,正看到荀貞如虎沖陣,再看他對面,隔著波才的中軍,孫堅亦催部挺進。兩支人馬就像兩柄利刃,狠狠刺入了波才的兩翼,行進極快。

    荀貞渾身浴血,換了兩次坐騎、三支矛,負創六處,死戰向前。

    該賣命的時候就要賣命。幹大事怎能惜身?就算對黃巾軍有再多的同情,現在他們是你死我活的敵人。

    荀貞本就有這個覺悟,又親眼看到程偃為了保護他而陣亡,這是第一次有親近人陣亡戰中,對他的刺激可想而知,難掩的悲憤暴怒,加上有曹操派來的兩百騎士的幫助,波才派來的騎兵再也抵擋不了,被他擊潰。

    荀貞不退,繼續深入敵陣,大呼高叫:“荀貞在此!波才賊子敢來戰否?敢來戰否?”辛璦等騎衛、曹操派來的騎士、以及許仲、陳褒、原盼和左右翼的江禽、劉鄧等眾也跟著大呼,呼聲不絕,響徹戰場。諸將推鋒爭死,勇往無前。

    黃巾軍兵卒膽寒,紛紛大叫:“北部督郵不可當!”潰敗而逃。

    荀貞斬將搴旗,又將波才派出在騎兵後的甲士擊潰,依然不退,接著向波才的中軍帥旗殺去。

    風吹呐喊,夜色中火光通明。從後邊望之,只見荀貞的軍旗所向無前,曹操不由勒馬讚歎,贊道:“英雄也!”

    ……

    波才見荀貞、孫堅將至中軍,急忙再派精銳的甲士上前阻擋,然而大勢已去。

    皇甫嵩在丘陵上看得清清楚楚,荀貞、孫堅兩部居於諸軍之前,已將波才的兩翼擊穿,很快就能殺到中軍了。

    他說道:“這是滅賊之時!”即令部下擊鼓。

    坐於孫堅等衝鋒部隊後邊的萬余步卒聞鼓起立,護城河邊的萬餘兵眾也聞鼓而進。朱俊部有萬餘人,但卻還比不上荀貞、孫堅,直到現在仍未能把波才的前鋒擊潰,臉上掛不住,聞得鼓聲,親自上陣,催趕部將進擊。一時之間,漢軍四萬余人馬,齊齊向波才的中軍殺來。

    波才坐在馬上環顧四周,東西兩邊已可看到荀貞、孫堅的身影,而前後兩方又有兩萬漢軍急攻,在西側還有蓄力了半晌的萬餘漢軍精銳喊殺過來。他知今夜將要敗了。起兵至今不足兩月,聲勢浩大的十餘萬眾就將盡數覆滅。王圖霸業轉頭空。

    他見左近的渠帥、小帥、親兵露出驚惶神色,乃抽劍在手,對身邊的人嗔目叫道:“今夜戰敗,吾等男兒丈夫,死則死矣,何驚惶之有?只要大賢良師在,黃天早晚要立,太平早晚能建!”扭頭望向東邊荀貞的來處,恨恨地說道:“只恨諸君隨我敗亡,不能見太平日,只恨未能滅此荀賊,不能為吾弟報仇!”橫劍自刎。

    他雖是漢軍眼中的道寇、反賊,但在他自己看來,他卻不認為他是賊寇,他是為建太平而死,他是為掃清妖氛而死,乃是英雄丈夫。他麾下也曾有過十餘萬眾,也曾驚駭州郡,也曾震動京師。他有著自己的尊嚴,他不願落入漢軍手中為俘受辱。

    他的親兵們沒能搶下他的劍,扶住他從馬上歪倒的屍體,同聲哀叫:“上師死了!上師死了!”

    漢軍殺到,四面皆敵,突圍無望,上師又死。跟在波才左右的渠帥、小帥、親兵們絕望之至,一人想起了波才死前的遺言,放聲悲呼:“上師說的對!今吾等雖敗,但黃天早晚能立,太平世界早晚能建!”數十個渠帥、小帥、波才的親兵隨之悲呼:“黃天早晚能立,太平世界早晚能建!”俱皆抽刀在手,追隨波才,自刎而死。

    雖知投降被俘後可能會如昆陽的俘虜一樣被屠殺而死,形勢比人強,被圍擊的黃巾兵卒抱著一線活命的希望,放下兵器,跪地投降。不投降的也有,或者頑抗被漢軍殺死,或者如波才等一樣自刎陣中。戰後清點,自殺的黃巾渠帥、小帥、兵卒不下千人。

    這一仗,從三更戰到黎明。

    ……

    戰後離開戰場,到道邊,荀貞檢點諸將部眾,才知卓越也戰死了。許仲、江禽、辛璦、劉鄧、陳褒、高素、馮鞏、原盼等將無不帶傷。兩千部卒傷亡三百餘。起兵至今,這是傷亡最重的一次,也是第一次有身邊的親近人戰死,而且一次就是兩個。

    親兵們抬來了程偃、卓越的屍體,放在路上。

    看著程偃猶自向上環抱的手臂,嘴中咬下的敵騎耳肉,以及雖死亦未閉上的眼,回憶過往這幾年他的音容笑容,荀貞翻身從馬上下來,伏在他的屍上,悲從中來。

    初見程偃是在秋天,那一天荀貞單人獨騎去繁陽亭上任,在亭舍門口看到了程偃,當時他倚著門框懶洋洋地詢問荀貞來意,他臉上那道如蜈蚣似的猙獰傷疤是留給荀貞的第一印象。

    再其後,荀貞救下了他的妻子,他在後院跪倒磕頭,對荀貞說:他的這一條命從此就是荀貞的了。

    再之後,他跟著荀貞離開繁陽亭,去西鄉、去陽翟、回潁陰、又來陽翟、征戰郡中。

    在他追隨荀貞的這數年間,他履行了他的諾言,平時鞍前馬後地細心伺候,黃巾起後,隨從出生入死。荀貞不睡,他不睡,荀貞不食,他不食。臨戰,荀貞常衝鋒在前,他不避危險緊從扈衛,多次負傷。

    高素也投了荀貞,程偃的妻子當年差點被高素搶走,按理說,他應對高素恨之入骨,卻從沒在荀貞面前抱怨過一句。在高素被荀貞委為屯長後,他亦沒有半點不滿的表現,服侍護衛荀貞一如從前。荀貞部下諸將裡,許仲、江禽、劉鄧、陳褒、高素等人或勇武,或機智,各有所長,只有程偃別無長處,唯有忠誠。這個從沒讀過書,目不識丁的粗人只因荀貞一恩,如今實踐了他的承諾,把他的命給了荀貞。

    春風吹面,麥香暖暖,黎明的晨光下道畔樹翠,城邊河畔柳樹依依,若無戰後的硝煙,這會是一個醉人的春晨。荀貞跪伏身子,把程偃睜著的眼抹上,撕掉一塊甲下的衣襟,替他擦拭臉上、嘴上的血污,擦沒幾下,實難忍悲慟,丟下衣襟,捂面痛哭,淚下如雨。

    陳褒、高素、馮鞏等是程偃的老鄉,與他也是舊識,特別陳褒、高素,一個是程偃昔年在繁陽亭的同事,一個昔年欺侮過程偃,也都很難過。

    高素撲通一聲跪下,跪在程偃的屍前,悶下頭就往地上大力連磕,說道:“阿偃,我對不住你!你為護荀君而亡,從此之後,汝母即是我母,汝妻即是我嫂。我今天就令人去西鄉把你的母、妻接來我家,必會好生照顧。”

    高素跋扈,以前在西鄉常幹仗勢欺人的事兒,但這與他的家教、成長經歷有關,他本人沒甚心眼,在投了荀貞後,原本他也有點擔憂作為荀貞心腹親衛的程偃會不會給他使絆子、報復他,但程偃沒有這麼做,這叫他很驚訝。今下程偃陣亡,愧疚湧上心頭,他這番話發自肺腑。

    陳褒與程偃認識得時間最久,早在荀貞前就認識程偃了,兩人朝夕住在一個亭舍,後又一起追隨荀貞,交情很好,見程偃陣亡,他亦很悲傷,但強忍傷痛,勸慰荀貞:“荀君,人死不能複生。阿偃殺賊而死,死得其所。君不要太悲慟了。”

    好不容易勸住荀貞。

    荀貞擦乾眼淚,不顧自己的傷勢,來不及裹創,又去撫慰負傷的將士,說道:“昨夜破賊,幸賴諸君之力!”看著眼前的這些部卒,再看看許仲、江禽、辛璦、劉鄧、陳褒、高素、馮鞏等人,不禁又念及程偃、卓越,悲從中來,在部卒諸將的環圍中,再度於道上當眾痛哭流涕。

    ……

    漢軍此戰大勝,俘獲數千,入舞陽。

    波才留在舞陽了一些重傷員,這些重傷員在昨夜已被縣民殺死,幾個帶頭的人領著縣民跪拜在城門外兩側迎接王師。

    皇甫嵩、朱俊、文太守等先行,魏校尉等其後,當荀貞、孫堅帶部走過的時候,這些縣民都露出了敬畏的神色。無它,這些縣民所以敢殺波才留下的重傷員,正是因為在城上看到漢軍占了上風。他們親眼目睹了孫堅和荀貞冠絕全軍的驍勇與英武。特別是荀貞,荀貞昔為北部督郵時來過舞陽,驅逐、捕殺了好些貪吏和不法的豪強,那時就名震舞陽,今又殺敵英武,更是讓這些縣民們敬畏服氣。

    入了城中,皇甫嵩、朱俊下令醫治傷者,掩埋死者,打掃城內外,捕殺黃巾餘黨,並令將俘虜盡斬,如在昆陽時,取其頭顱與在戰中殺死的那些黃巾士卒的頭顱一併擺在城門外,築為京觀。這些事情分派下去後,皇甫嵩、朱俊先去巡視了傷員營,隨後回到暫做行轅的舞陽縣寺裡,又令帳下文吏寫成捷報,連帶波才、何曼的首級,一塊兒送去京師。辦完這種種瑣碎雜事,當晚,皇甫嵩、朱俊、文太守宴請諸將。

    諸將雲集縣寺院中,皇甫嵩立於階上對諸人說道:“今日座次,不以尊卑,以軍功。文台、貞之,請入右席。”院中有棵大槐樹,樹下布了兩列案幾坐席。在一群比兩千石的校尉、都尉,比千石的軍司馬,比六百石的軍候等將校官吏的肅立注目下,孫堅、荀貞出列,坐入右首上席。

    待他二人落座後,諸將方才次第入席。

    滿座青綬銀印、黒綬銅印的高官大吏,蔭蔭槐樹下,孫堅、荀貞高居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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