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三國之最風流 作者:趙子曰 (連載中)

 
zeroriku 2013-1-6 15:10:2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6 577560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5 00:26
第四卷 中平元年 74 歸來有美迎於城

    皇甫嵩、朱俊送去京師的捷報裡統共講了三件事。

    一件是報捷,一件是請示接下來的作戰方向,一件是給有功將、吏請功。

    這三件事有一件和荀貞有關,便是最後一件。

    在平定潁川黃巾的過程中,荀貞立下了極大的功勞。皇甫嵩舉薦他為佐軍司馬。

    佐軍司馬即孫堅現任之職,乃是軍職,秩比六百石。孫堅在任此職前是縣丞,一縣之佐,而荀貞現下只是一個百石的郡兵曹掾。從郡兵曹掾到佐軍司馬算是越級拔擢了,要在以前或許不易得到朝廷的批准,但而今形勢不同往日,荀貞趕上了一個好時候:朝廷剛剛解除黨禁。他本人雖然在幾年前就被解了黨錮,但畢竟此前受過黨錮,而且是荀氏子弟,朝廷為了寬解天下黨人之心,為了讓他們相信朝廷言而有信,確實是改過了,那麼想來應該是不吝“千金買馬骨”,是不會拒絕皇甫嵩的這個舉薦的。

    若能被朝廷任為佐軍司馬,對荀貞日後的發展而言是件好事。

    首先,佐軍司馬比郡兵曹掾的品秩高,比六百石,已是中級吏員了。其次,郡兵曹掾只是個郡職,不能出郡,而佐軍司馬則是軍職,只要朝廷有令,整個帝國都可以去的,也就是說,在接下來平亂中,荀貞就不再被局限於一郡之地,可以跟著皇甫嵩或朱俊出潁川郡,繼續征戰立功了。

    對皇甫嵩的這個舉薦,荀貞是很感激的。

    說來也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荀貞雖與朱俊見的早,朱俊對他也很重視、客氣,但要論對他的親近程度,朱俊卻不如皇甫嵩。這大約與皇甫嵩、朱俊兩人的出身有關。朱俊寒門出身,皇甫嵩將門世家,並且皇甫嵩的從父皇甫規仰慕党人名士,所以皇甫嵩對荀貞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從荀貞這邊來說,他敬佩皇甫嵩的帶兵才能,也有意偷師,對皇甫嵩自然也就比對朱俊更加尊敬、親近了。

    漢軍入潁川後,連續不斷地征戰了半個月,殲滅了十萬潁川黃巾,兵卒都疲憊了,需要修整,趁著捷報送去京師,等朝廷下旨的空兒,在舞陽休息了兩天,全軍回去陽翟。在回陽翟的路上,文太守召回了鐘繇等人,荀貞也召回了荀攸、樂進、文聘、荀成等人。在汝水岸邊,眾人會合。

    渡過河,經過襄城,次日下午到了陽翟縣外。

    皇甫嵩對黃巾軍狠辣不容情,但對百姓非常愛護,軍紀嚴明,不許部卒入城,令四萬餘漢軍在城外十裡的地方駐紮安營。等選下築營地點,佈置好軍務,令各部將校嚴格約束部卒,不得入城生亂後,在文太守的邀請下,他與朱俊、魏校尉、曹操、孫堅、荀貞等人入城。

    今天是個晴天。波才起兵在二月,如今戰罷已是三月中旬,春光熟透。下午暖暖的陽光下,田野上雜樹翠綠,鳥兒成群地飛來飛去,發出婉轉的啼鳴,泥土的潮氣、麥苗的清新和野花的芬芳彌漫在空氣中。風從田野來,軟軟的,一陣一陣吹拂人面,令人癢癢的。

    春光喜人,從縣中出來迎接他們凱旋的縣民們的雀躍歡喜之狀更讓人開心滿足。

    縣裡的百姓不知出來了多少,完全沒人組織,全是自發的。這歡迎的隊伍由城門兩側始,一直排出好幾裡外,在道邊擠得密密攘攘。這不是荀貞第一次被百姓相迎了。不說其它地方,就說陽翟,他上次被朱俊從襄城召回時,就被百姓迎過他,但比起這次小巫見大巫。

    漢軍將士浴血奮戰,殲滅了波才黃巾,還了潁川太平安寧,百姓怎不欣喜相迎?

    迎接他們的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兒。扶老攜幼,喜迎王師。

    荀貞位卑,沒資格走在前邊,位次較為靠後,戲志才從在他的馬側,辛璦、左伯侯、原中卿等人護衛其後。

    ——左伯侯、原中卿是原盼裡中的人,也是太平道的信眾,與荀貞亦為舊識,跟著原盼一起來的軍中。荀貞為了表示對他們的信任,便將素有勇名的左伯侯、原中卿兩人任為了程偃的副手,協助程偃統帶親兵。現今程偃陣亡,他倆就相當於荀貞的衛隊隊長了。

    跟著皇甫嵩、朱俊等人入城的兵卒不多,都是騎士,約有二三百人。

    荀貞跟著隊伍前進,走了一段,遙見陽翟的城樓,頗是感慨。離開陽翟多日,歷經血戰,大勝歸來。

    留在縣裡的郭圖等吏大約在這些天裡組織了人手修繕城樓、城牆,在陽翟守城戰中被損壞的城樓和部分城牆如今煥然一新,城樓上並刷了新漆,陽光一照,明亮生輝,一番戰後太平的好氣象。

    郭圖、陽翟縣令等人是出了縣界相迎的,這會兒為前導,引著眾人在道邊的百姓簇圍中緩緩前行。路中有父老獻酒,隊伍為之停了下來。

    荀貞在後聽到有老者說話,應是在賀喜文太守、皇甫嵩、朱俊戰勝歸來,緊接著聽到了文太守的聲音。那老者可能牙都掉光了,說話漏風,口齒不清,文太守聲音低啞,聽不清他們對話的內容,只聽到了幾個隨風吹來的音節。文太守說過話後,隊伍接著前行。

    百姓太多了,路兩邊全是,擠得密不透風,路兩側雖有緊急調出的郡卒佈置攔線,但根本擋不住熱情的百姓,這些郡卒反被擠得不斷後退。

    沒幾裡的路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又走了好一會兒,荀貞才從前邊騎士的人縫中看見護城河粼粼的波光。

    越近城,百姓們越熱情,他們發著歡呼,孩童被抱在大人的懷裡,或騎坐在大人的肩頭,好奇地看著他們的鎧甲、坐騎、兵器,婦人和少女拿著吃食朝他們的身上拋去。有的騎士因為自豪,挺直胸膛,越是百姓歡呼越是目不斜視。有的騎士則笑嘻嘻的,眼睛在路邊的大姑娘、小媳婦身上掃來掃去,如有人給他們投擲吃食便就接住,拿在手裡,來者不拒,如碰上俊俏的婦人、少女免不了多看幾眼。

    荀貞、辛璦他們一行人是除了皇甫嵩、朱俊等人外最受百姓矚目的。

    他們是本郡人,荀貞在陽翟為吏多時,早前又帶著郡卒守陽翟,縣裡百姓沒有不認識他的。辛璦乃本縣土著,有名的美男子,他早前追荀貞出城擊賊時,因在街上策馬長驅,就引起過縣裡女子的騷亂追趕,何況如今凱旋?他們經行處,不斷引起女子們的尖叫。荀貞覺得這些女子怎麼和後世的追星族有些相似?辛璦見慣不怪,若無其事地騎在馬上,任路邊的女子們隨便尖叫,時而看一眼,時而低頭撫衣,不以為意。

    快到護城河的時候,荀貞瞧見道路右邊的百姓們中站了一群女子,約有十七八個,其中一女子最為顯目,因其個頭最高,比眾女高出了一頭,如鶴立雞群。

    她精心地打扮過,妝容秀美,上著青襦,下著綠裙,長髮攏至頸背部挽了一個松松的垂髻,正用左手在耳邊抹發,袖子垂落,露出皓腕上的跳脫。路過的諸將、騎士們頻頻目注於她,有的騎馬過去了,還忍不住回顧,但她沒有理會這些目光,只是急切地在隊伍中看來看去,像在找什麼人,隨著過去的騎士越來越多,她的目光逐漸轉向後望。離她二十幾步外,隔了四五個騎士,她看到了荀貞,視線定格在了荀貞的臉上。

    她秀媚的臉上先是沒有表情,繼而輕啟櫻唇,露出了好似久別重逢,終於再次見到對方時發現對方安然無恙,因而總算放下心來的笑容。

    隨即,她的目光又急切地從荀貞臉上移開,轉去看他的身上,在看到荀貞手臂上纏繞的傷布後,她捂住了嘴,再往下又看見了荀貞腰腹部衣甲內露出的一點白色傷布,像是受了驚嚇,身子猛往後仰了一下,但很快又站好了,再又把急切地目光重投到荀貞的臉上。剛才,她是喜悅的笑容,這會兒,她是關切的目光。荀貞隨著隊伍前行,到了她的前邊,她的目光又變成了渴望。這渴望似水,如火,像是想與荀貞說話,又似蘊藏著其它。荀貞扭頭看著她,在與她的對視中策馬行過。

    這個女子正是遲婢。

    荀貞上個月在縣外練兵時,她特地趕去觀看,這次荀貞凱旋,她又盛裝打扮出來迎接。

    荀貞看出來她是專門出來迎接自己的,心弦輕輕一動,但卻也說不清楚自己與她是什麼關係。

    他兩人沒說過太多的話,也沒有單獨相處過,大多是在路上遇到,然而莫名其妙的,兩人的關係似變得曖昧。他還記得,在張直的鴻門宴上,遲婢“救”過他一次。從殺戮的戰場上歸來,見到這樣一個美人當然是一件快事,奈何因為程偃的戰死,荀貞實在心情不好,沒有對她過多的表示。看著他離去的身影,遲婢臉上露出失望,目送他隨著隊伍渡過護城河,進入城中。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5 00:32
第四卷 中平元年 75 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回入城中,皇甫嵩、朱俊、曹操、魏校尉等有文太守安頓,荀貞陪從他們去到太守府後即告辭離開,去兵曹掾舍。文太守、皇甫嵩、朱俊知他有傷在身,沒有留他。文太守准他了幾天假,讓他在家養傷。曹操、孫堅將他送出府門。

    府門口,曹操笑道:“貞之,你好好養傷,等過幾天,我請你吃酒。”

    荀貞笑著點頭道好。

    曹操又對孫堅說道:“到時,司馬也要來!”

    殲滅波才一戰中,曹操親見了孫堅的猛鷙,有結交之心,知他與荀貞交好,故順水推舟地也邀請他去。孫堅不推辭,爽快應諾。

    辭別曹操、孫堅,荀貞、戲志才帶上留在府外相候的辛璦、左伯侯、原中卿等人,驅騎前去郡兵曹掾舍。

    兵曹掾舍離督郵舍很近,過了街角行不多遠就是。

    此時,出城迎接漢軍凱旋的百姓絡繹歸家,在街上遇上荀貞、辛璦等人,少不了又一番圍迎。荀貞禮貌謙和,微笑著迎對他們的熱情。快到街角,路邊竄出一個背劍之人。左伯侯、原中卿等嚇了一跳,嘡啷啷拔刀出鞘,急忙催馬奔到荀貞前邊,護衛在他的左右。

    眾人定睛看去,竄出這人六尺身高,面容稚嫩,是個孺子。

    原中卿性子急躁,沒好氣地從馬上跳下,揪住他,罵道:“亂竄什麼!若是衝撞住了荀君馬匹,你吃罪得起麼?”

    這個孺子掙扎叫道:“我認得荀君,我認得荀君!我就是來找荀君的!”

    “你認得荀君?”原中卿扭頭去看荀貞。

    荀貞點點頭,示意他把這個孺子放下,召手示意這孺子近前,笑問道:“你找我何事?”這個孺子乃是徐福。徐福不管不顧,撲到荀貞馬下,跪拜俯首,叫道:“我想從軍!我想跟著荀君去殺賊!”荀貞不覺失笑,心道:“這個徐福!”徐福這不是第一次來求著從軍了,已是第三次了。

    辛璦、左伯侯等人打量打量徐福尚未長成的個頭,又瞧瞧他背上長長的鐵劍,覺得有趣,紛紛嬉笑起來。

    原中卿走到俯首跪在地上的徐福身後,用腳踢了踢他撅起的屁股,嗤笑說道:“一個孺子也想從軍?個子還沒劍高,如何殺賊?且等你褪了黃毛,改了老鴨嗓,再來相求荀君吧。”

    徐福十五六歲,正是變音的年齡,確如原中卿所說,是個公鴨嗓,但是聞得原中卿此言後,徐福卻勃然大怒,從地上跳起,怒視原中卿,罵道:“你倒不是老鴨嗓,可你又能比我高多少?說我沒劍高,你就有劍高了?”

    原中卿與許仲、樂進一樣,個子不高,七尺上下,被徐福罵到短處,登時為之羞惱,伸手就要打他。荀貞喝令制止,訓斥道:“汝堂堂男兒丈夫,怎能與一孺子一般見識?”原中卿隨著荀貞連敗黃巾軍,已不是西鄉繁陽亭裡的那個里民了,自有一股驕橫之氣,挨了荀貞的訓斥,這才老實下來。荀貞令他站到一邊兒去,撫須笑對徐福說道:“你尚未加冠,仍是個孺子,如何能上陣殺賊?”

    “君能,我為何不能?我雖年少,也是個男兒丈夫!”

    瞧著徐福這一副從市井輕俠處學來的故作豪氣之嘴臉,哪裡有後世傳名的那個徐庶的風範?荀貞幾乎懷疑他是不是找錯了人?就算找錯了,荀貞卻也認了。荀貞認識徐福挺久了,早前還派過輕俠去監看他的日常行為,所以雖與他見面不多,但對這個少年的脾性卻很瞭解,知他儘管年紀小小就學來了輕俠的脾氣,常橫行市中,但那只是少年的逆反炫耀,並沒有做過什麼不得了的壞事兒,他侍母極孝,本性不錯。

    荀貞已經決定,不管他是不是日後的徐庶,都不會扔下他不管的。他笑道:“你說你是男兒丈夫,那你可知男兒丈夫之責?”

    “殺賊報國,此即男兒丈夫之責。”

    “說的不錯,那我且再問你,殺賊報國是為了什麼?”

    徐福呆了一呆,重複荀貞的話:“是為了什麼?“

    “對啊,是為了什麼?”

    “是、是、……,是為了上報君王,下安百姓。”

    “然也。下安百姓是為了什麼?”

    “下安百姓是為了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不受兵災。”

    “說得對。那我且再問你,百姓是誰?”

    “百姓是誰?”

    “老弱婦孺算不算百姓?”

    “當然算!”

    “那麼徐福,你是不是‘孺’?”

    徐福沒想到荀貞會有這一問,愣住了:“這,……。”

    “男兒丈夫殺賊是為了能使老弱婦孺不受兵災,而你就是‘孺’。你既是‘孺’,又怎麼做男兒丈夫呢?”

    徐福張口結舌,面紅耳赤,無言以對。荀貞笑道:“你且歸家去,把我此問想清楚了再來找我!”策馬繞過徐福欲行,又停下來,拿馬鞭在徐福的頭上點了兩點,笑道:“你這個孺子,年齡不大,心思不少!今日將軍凱旋,你不去城外找我,反在兵曹掾舍外等我。你就怎知我今天會回舍?我要是不回,你怎麼辦?”徐福昂首答道:“君若不回,我就明天再來!一日不見君,我就一日不罷休。”

    “嘿嘿,倒是個有志氣的孺子。你就別不罷休了!先把我的問題想通了,再來見我。”荀貞策馬從徐福身邊馳過,辛璦、左伯侯等人隨其後,原中卿亦跳上馬催馬行,經過徐福時,他沖徐福扮了個鬼臉,嘲笑說道:“荀君問你一個問題你就答不出,還想從軍殺賊?哈哈。”

    徐福氣惱惱地看著原中卿催馬疾行過,張嘴欲罵,吃了一嘴馬蹄帶出的塵土。

    荀貞等人騎馬轉過街角。

    灰塵散去,他灰頭土臉地背著長劍立在街邊,看著荀貞等離去的方向,握住拳頭,揮了一揮,像是對荀貞說,又像是給自己鼓氣,大聲道:“君之問,我必能想出答案!等我想出了答案,君為貴人,可不能言而失信!”過往的行人看他這奇怪的舉止,側目而過。

    ……

    到了兵曹掾舍門外,荀貞對辛璦說道:“玉郎,你從我擊賊,離家多日,汝父汝母定然掛念,今日凱旋,你回家去吧。見到汝父母,替我問個好。”辛璦的的母親是荀家女,是荀衢之妹,荀攸之姑,荀貞的族姐。按輩分,辛璦該叫荀貞一聲“族舅父”,不過因他倆年紀相當,辛璦卻是從沒這麼叫過,一直都是叫“荀君”。辛璦應了聲是,帶著自家的從騎告辭離去。

    荀貞又對戲志才說道:“志才,你也快點回家去吧!剛咱們進城時,我在城外迎咱們的百姓中看到了嫂嫂,她這會兒肯定在家等得急了!”

    戲志才與他的妻子感情極好,分別這麼多天,他也很想念其妻,辭別荀貞前,他對荀貞說道:“貞之,府君給了你幾天假,這幾天你就在舍中好好養傷。兵曹那邊你不必顧念,有我和君卿在呢。”許仲今兒個沒有進城,和荀攸、荀成、江禽等在城外指揮兵卒紮營。

    荀貞頷首,說道:“好。”

    等辛璦、戲志才先後離去,原中卿上前敲門,舍內有郡朝分派下來的蒼頭、奴婢。聽到敲門聲,蒼頭出來開門,見是荀貞歸來,忙拜倒相迎。荀貞叫他起來,下馬,把韁繩交給原中卿,跨入門內。蒼天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拍打塵土,追上荀貞,說道:“荀掾,君妻來了。”

    “吾妻來了?在哪裡?”

    “在後院。”

    戲志才想念他的妻子,荀貞也想陳芷。他和陳芷是新婚夫妻,成婚不到半年,他就被文太守召來陽翟抗擊黃巾,倏忽轉眼已是一兩個月過去了,戎馬征戰中,他沒少想過他的這個嬌妻,聽到她來了,忙去後院。

    入到後院,正屋裡出來一個小婦人,容顏清麗,兩頰紅暈,見到荀貞,眼露喜悅,隨即看到了荀貞臂上的傷布,又露驚容,但不管是喜悅還是驚憂,她都克制住了,沒有立即上前,而是斂起袖子,盈盈下拜,說道:“‘魴魚赬尾,王室如燬’。夫君征戰勞苦,今喜凱旋,賤妾恭迎。”

    陳芷是去年八月和荀貞結的婚,時年十六,經過新婚的滋潤,臉上漸褪去了少女的稚嫩,有了些婦人的容光,然而畢竟還是年少,如今挽著婦人的髮髻,穿著婦人的衣裙,莊重行禮,落入荀貞眼中既覺好笑又覺感動。

    “魴魚赬尾,王室如燬”出自《詩經.汝墳》。《汝墳》寫的是妻子喜其遠征的丈夫歸來的歡樂心情,此八字之意為:魴魚有著赤色的尾巴,就像王室被火燒了一樣,意指國家有難,後邊還有兩句:“雖則如燬,父母孔邇”,“孔”意為“很”,“邇”意為“近”,意思就是說:國家雖然有難,但你回來了,父母離得很近了。“父母孔邇”,這一句說得很含蓄婉轉,不說妻子想念丈夫,而是說能見到父母了,夫妻歡聚之樂也就意在言外了。

    荀貞少讀詩書,知此八字之意,有心也回她一句《詩經》裡的詩:“既見君子,其樂如何?”但知陳芷幼受家教,謹守婦禮,冒失說此調笑言語恐會唐突佳人,便將此句咽下,回拜說道:“我征戰在外,不能照顧家中,苦了吾妻了。”

    禮畢,兩人站起。

    荀貞問道:“何時來的?”

    陳芷答道:“前夜聞舞陽捷迅,知君將歸郡,昨天早晨來的,下午到的。”

    前晚聽到的捷迅,昨天早上就動身來了,荀貞甚是感動,埋怨她道:“賊亂方息,道路不靖,你一個婦人怎能行此長途?”

    “不是妾一人來的,妾來時,有族中少年相送。”

    “噢?人呢?”

    “因舍中住不下,他們昨晚就回去了。”

    隔壁側屋裡的人聽到了院中動靜,推門出來。

    荀貞轉首看去,見是唐兒和妙姬。妙姬即陰修為太守時送給荀貞的那個女樂,原為陽城令國叕所有。陳芷是“主母”,她來陽翟了,唐兒和妙姬自當跟從。唐兒看到荀貞,還沒等露出喜悅就看到了荀貞的傷處,眼圈頓時紅了,小跑過來,小心地觸摸他的胳臂、胸腹,心疼地問道:“疼麼?”荀貞笑道:“都是輕傷,傷得不重,早就不疼了。”握住唐兒的手,為她擦去眼淚。

    陳芷拘於禮節,忍了半晌了,這會兒見唐兒過去,忙也趁勢走到近前,亦撫荀貞傷處,不忍觀看似的,只看了一眼,就忙把頭扭開,說道:“夫君說賤妾受苦,夫君才是受苦了!”

    “這點小傷算得什麼?誒,你們別這樣。見到我應該高興才對,為何反而哭泣?男兒征戰,哪有不受傷的呢?你們不知,在軍中傷越多越得人崇仰,這次從我出征的將士,一大半都受的有傷。”說到此處,荀貞想起了程偃,神色轉為低落,歎了口氣,說道,“阿偃陣亡了。”

    唐兒早與程偃相識。陳芷嫁給荀貞後,程偃作為荀貞的侍從,她也認識,並且對程偃印象挺好。程偃雖是個粗人,但對陳芷、唐兒甚是守禮,極其恭敬。唐兒道:“阿偃陣亡了?”

    “是啊。在殲滅波才一戰中,為了保護我,他戰死陣中。”

    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說到傷心處,荀貞不禁又傷感悲痛起來。往常回到家中或回到舍中,程偃必侍從左右,而今卻再也看不到他了。兵曹掾舍,荀貞沒住多久,但也住過幾次,轉望院中的石榴樹、石案,想起以前在這裡住時,程偃忙前忙後的伺候,觸物傷情,淚水滴落。

    唐兒見他傷痛,忙挽住他沒有受傷的臂膀,像以往一樣安慰他。

    荀貞收住淚水,強笑道:“眼見院中樹案,不覺想起阿偃在時。是我的不對,我剛才還說吾等相見應該高興才對!罷了,罷了,不說這個了。”

    陳芷雖覺得程偃不錯,但認識程偃的時間短,對他的陣亡沒有太多傷感,說道:“他是為救君而陣亡的?”

    “是。”荀貞把程偃陣亡的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陳芷肅然起敬,說道:“以前賤妾只覺程偃粗樸,卻未想到他如此忠烈。夫君,他既是為救君而死,君當照顧他的家人,不如把他的父母妻子接來陽翟吧?……,他有子女麼?”

    “沒有。”荀貞說道,“我也正有此意。”

    高素說要照顧程偃的老母、妻子,當時荀貞沒說什麼,但程偃是為他而死,怎能讓高素照顧?他對陳芷說道:“阿偃家中除有老母、妻外,還有兄嫂,我明天就拍人去把他們全接來陽翟。這次陣亡的還有卓越,我打算把他的父母妻子也接來。給他們買宅院土地奴婢,替阿偃、卓越養他們。你看如何?”陳芷說道:“程偃忠烈,卓越盡職,正該厚養其家人。”

    說辦就辦,荀貞當即叫來左伯侯、原中卿,令他二人去城外營中找負責輜重銀錢的荀成、任犢,支些錢來,明天就在縣中買宅院田地,並叫原中卿親自去西鄉接程偃、卓越的家人。程偃、卓越家皆貧寒,他們的家人必不會拒絕荀貞的好意。

    左伯侯、原中卿領命而出。出了舍院的門,左伯侯歎道:“荀君有情有義,我等跟對人了。”原中卿以為然。

    吩咐下此事,天已將晚,陳芷挽起袖子,和唐兒、妙姬去廚中給荀貞做飯。前院的侍衛親兵們則由舍中的蒼頭、奴婢伺候。

    暮色深時,後院飯香。

    陳芷做好了飯,放入食盒中,齊眉捧出,放到屋中案上,請荀貞入席就餐。荀貞叫她同坐就食,陳芷不肯,跪坐在荀貞的手左,拿著箸匕,不時給他奉菜。兩人不時抬起頭看向對方,目光相對處,會心一笑。儒家講究食不語,話雖不能說,笑足以傳情。

    ……

    飯後,兩人在院中閑坐。荀貞問起潁陰和家中的情形。

    陳芷答道:“潁陰無恙,家中也無恙。文若早前病了,現已病好。仲兄(荀衢)卻又病了,大約是因這些天晚睡早起,勞累之故。”

    “仲兄病了?嚴重麼?”

    “不嚴重,已經請醫看過了。”

    “征戰月半,總算平定了潁川賊兵,我得給家裡寫幾封信。”

    荀貞攜手陳芷去到屋中,點起燭火。

    陳芷乖巧地取來筆墨紙硯,荀貞展筆寫信,共寫了三封,一封給荀緄,一封給荀衢,一封給荀彧。

    給荀緄的信裡講了平定波才、何曼的經過。給荀彧的信裡先問了他生病的情況,接著略講了下平亂的經過,又講了程偃的陣亡,最後說自己不日可能還會南下出征,如今潁川已定,問荀彧願不願隨他南下。給荀衢的信裡先是問了病情,接著主要說現在潁川黃巾已平,黨錮又已解,想必他不日就會被國家或州郡征辟,勸他注意身體。

    寫罷了信,荀貞放下筆,叫人來把信拿走,明天送去潁陰,伸了個懶腰,牽扯到腰腹間的傷勢,抽了一口冷氣。

    陳芷忙扶他坐下,說道:“夫君的傷何時包紮的?需要換藥麼?”

    荀貞笑道:“昨日才剛換的藥,今兒就不勞煩娘子了。”

    “解開讓妾看看。”

    荀貞解去外衣,露出上身。燭火映照下,陳芷看到他的臂上、胸上、腹部、兩肋,傷痕累累,舊創四五處,新傷六處,心疼之極,在這沒有外人,只有夫妻兩人的閨房中,終於真情流露,每撫摸一處傷處便就灑下幾滴清淚。

    小別勝新婚,此夜本該春情滿室,卻因荀貞之傷,兩人只相擁而眠。

    ……

    因為得了文太守的許可,荀貞不必去郡朝,只管在舍中養傷,故此接下來的幾天他閉門不出,或與親兵們講講兵法,說說這些天的戰事,或與陳芷、唐兒做些閨中樂事,或靜聽妙姬歌舞。苦戰之後,難得安閒。在唐兒、陳芷的開解下,慢慢從程偃戰死的哀痛中走出。

    在舍中歇息了兩天,原中卿回來了,程偃的母親、兄嫂、妻和卓越的家人都被他接了來。

    左伯侯這兩天在縣裡跑了不少地方,選定了兩處不錯的宅院,買了下來,田地買了幾百畝,奴婢買了七八個,之所以事情辦得這麼順利全因戰亂之故。波才攻陽翟時縣裡縣外死了不少人,空出的宅院、田地甚多。奴婢更不必說,窮人多的是,任何時候都能買到。

    荀貞親自接住程偃、卓越的家人,一見面就對程偃的老母和卓越的父母說道:“阿偃、阿越為我而死,我對不住你們,從今往後就由我代阿偃、阿越來養你們!”他是荀氏子弟,郡兵曹掾,對他們這幾個鄉野老人卻這麼禮敬,引得程偃的老母、卓越的父母又是悲傷又是感動。

    荀貞又對程偃的妻子說道:“阿偃今亡,你若想替他孝順老母,家中開支日用皆由我出,你若想改嫁,我給你備嫁妝。”

    漢時不及後世的禮教約束,寡婦改嫁是很平常的事情。程偃的妻子美貌,要不然也不會引得高素垂涎,之前荀貞見她時,她雖衣著簡樸,荊釵布裙,衣裙上常有補丁,然而簡陋的衣服卻掩不住她盛美的容貌,今日見她,只見她雙眼紅腫,神情憔悴。

    她哀哀涕泣,楚楚可憐,答道:“早先家中欠債,多虧君助,今阿偃亡於賊,又受君恩,賤妾不知該如何報答。”不怪程偃為荀貞而死,反感激荀貞。這固是因她知恩,卻也使荀貞十分愧疚。他說道:“這是我該做的。”

    他頓了頓,轉對程母和卓越的父母說道:“我已給你們置下了田宅奴婢,你們跟我去看看,如滿意就住下,如不滿意,我令人去換。”親自帶著他們去看買來的宅院,先送的卓越家人,後送的程偃家人,把人送到,叫來買來的奴婢,讓其認主,又把房契和地契交給他們。

    程母、程妻和卓越的家人還好,程偃的兄嫂見到這麼大的宅院,又見到認主的奴婢,再又見到房契和地契,最先還辛苦強忍,後來忍不住了,樂得嘴都合不攏了,對荀貞千恩萬謝,一再說:“阿偃遇到貴人了!阿偃遇到貴人了!”

    程偃和他兄嫂的關係不是很和睦,幾年前,他妻子差點被高素搶走,原因就是其兄欠債。荀貞在決定接程偃家人來時,猶豫過接不接程偃的兄嫂,但後來一想,程偃無子,得給他找個繼子傳其香火,因就把程偃的兄嫂也接來了。現在看到程偃兄嫂的這副模樣,他把不滿隱在胸中,對程偃的兄長說:“阿偃無子,你是他的大兄,日後有子,要過繼給阿偃一個。”

    程偃的兄長滿口答應:“行,行!”別說讓給程偃一個兒子了,有了這宅院、這田地奴婢,就算讓他自己給程偃當兒子他怕也答應。

    荀貞實在看不下去他的憎人模樣,與程母、程妻道別,說道:“過幾天我可能還要出征,家裡如有事,你們可以去郡府找鐘功曹,或者賊曹掾的杜掾,決曹掾的郭掾幫忙。此三人皆為我友,我會交代他們的。”

    程偃的兄長聽到此言,越發高興,郡功曹、郡賊曹掾、郡決曹掾,這都是郡朝的大吏,是他以前做夢都沒想過會機會認識的,連聲道好。

    程母、程妻下拜,送他出門。

    左伯侯、原中卿等人也看不慣程偃兄長的模樣,對荀貞說道:“荀君,阿偃忠直質樸,卻怎麼有這樣一個同產兄?天壤之別。”

    荀貞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安頓下程偃、卓越的家人,去了一樁心事。

    他回到舍中,一個比六百石的軍候在前院等他,見他回來迎上前,笑道:“荀君,我家都尉問你的傷好了沒有?”卻是曹操遣人來邀。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5 00:42
第四卷 中平元年 76 聚於今宵兮歡樂極

    曹操派來的軍候與荀貞相約,次日傍晚去曹操住處赴宴。

    第二天快到傍晚,荀貞由陳芷、唐兒服侍著,戴上高冠,穿上黑色的儒服,腰束革帶,懸掛長劍,足登布履,也沒帶太多的人,只帶了左伯侯、原中卿兩個,出門騎馬赴約去。

    因為這是第一次去“造訪”曹操,所以荀貞特地提了一個腒居,腒居即是風乾的雉。士子與尊者相見,依禮,必須要帶禮物,這個禮物就是雉。“孤執皮帛,卿執羔,大夫執雁,士執雉,庶人執騖,工商執雞”。士子送雉,是取雉“交有時,別有倫”之意。雉,就是野雞。又為了表示“為君致死”之意,這個雉還必須是死的。現今春暖花開,肉食不易保存,這個時候就需要送風乾的雉,也即“腒居”來做禮物了。這個“腒居”是荀貞今天上午專程去集市上買來的。

    提腒居行於街上,路上百姓回望,皆知他這是去拜訪尊者了。曹操年齡比他大,官職比他高,當之無愧的“尊者”。

    依規定而言,曹操來潁川平亂是公務,要麼住軍中,要麼住官舍,不過文太守為了向他示好,從縣中大姓處借了一處宅院請他暫住。這套宅院在太守府的東邊。荀貞剛行過太守府門前,碰上鐘繇從對面來。

    荀貞下馬行禮。鐘繇看了看他手中的腒居,笑道:“你這是拜謁誰去?”

    “曹都尉邀我赴宴。”

    “府君讓你在舍中養傷,你卻去吃酒赴宴!小心我告訴府君去。”鐘繇開玩笑似的說道。潁川黃巾今被平定,他這個郡功曹心情不錯。

    荀貞笑道:“尊者有邀,不敢辭也。”問鐘繇,“功曹哪裡去?”

    鐘繇答道:“陽城、輪氏、襄城、郟、父城、昆陽、舞陽諸縣,因為賊亂,縣令長有的戰死了,有的逃了,縣吏亦多亡,如今這幾個縣縣中無主,數十萬百姓急需安撫,府君令我舉薦一些郡中俊才給他任用。”從袖子取出一軸竹卷,說道,“這裡邊就是我舉薦的人才了,正要去府中回命。”他是郡功曹,掌一郡人事,縣令長這樣的“命卿”,太守無權任命,但在非常時刻,縣吏還是可以任命一些的。

    荀貞說道:“這是大事。賊亂之後,最為要緊的就是安撫百姓。因為這次賊亂,郡中田地不少無人耕種,勢必影響秋收,又因賊亂,郡人死傷不少,非得有賢吏安撫不可。功曹既有公務在身,我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好,你去吧!”

    兩人道上辭別,鐘繇匆匆去往太守府,求見文太守。荀貞目送他離開,上馬複行。

    轉過兩條街,入了一個路北的裡。在裡門口他不以身份為傲,儘管裡監門認識他,他卻還是依照規定,在裡門處做了一個“登記”。

    曹操派來的那個軍候在昨天去邀請他時已告訴了他曹操的具體住址:“曹都尉舍,在裡中二門西入北三”。登記過了,荀貞循著裡巷牽馬走,入了中門,又有一條東西巷子,曹操就住在這個巷中。數著巷子邊的宅院,過了兩家,荀貞立下腳步,說道:“就是這兒了。”整肅衣冠,親自上前敲門,很快門打開,出來的正是曹操。他今日也是衣冠整齊。

    看到荀貞,他快步出院門,下了臺階,上下打量,看荀貞的臂膀、胸腹和腿上,關切地問道:“怎樣?傷好了麼?”

    “有勞都尉掛念,好得多了。”

    “孫司馬已經來了,就等你入席了!”

    寒暄過了,兩人在臺階下拜倒,曹操兩拜,荀貞答以兩拜。

    拜罷起身,曹操以左手壓右手,手藏袖中,放到額上,向著荀貞彎腰行揖,禮畢,直起身,同時手隨著再次齊眉,然後放下。這是一個揖禮的過程。曹操揖罷,從右邊入門,荀貞把韁繩給左伯侯、原中卿,雙手捧著腒居,由左邊入門。入到庭中,兩人站定,荀貞使腒居的雉頭向左,奉給曹操,作為禮品。曹操再三辭謝,最後收下了。之所以不能在堂上送雉,是因為國君是在堂上受禮的,士不能比擬於國君。

    這是主人迎客、客人奉禮的一整套禮儀。

    老實說,荀貞作為一個從後世來的人,深覺這些禮儀太過繁瑣,心道:“難怪曹操、孫堅皆通脫不拘禮。太講究禮了,讓人覺得麻煩。”但他是“荀氏子弟”,出門代表的是荀氏臉面,不能像曹操、孫堅那樣,便是曹操,在迎接荀貞這個“士子”時不也是嚴格遵循了禮儀?

    曹操收下腒居,親熱地握著荀貞的手登堂入室。

    堂中已布下了酒席。因為曹操沒請外人,只請了荀貞、孫堅兩人,所以只有三席。

    上面是曹操的主席,兩邊是客席。孫堅已到,正坐在右邊的客席上,見曹操、荀貞兩人進來,他起身相迎,笑對荀貞說道:“征戰多日,未嘗飲酒,早就酒癮犯了!今晚曹都尉請酒,貞之怎麼來得這麼晚?來,來,你來這裡坐。”

    右邊是上席。孫堅亦比荀貞年長,亦比他職高,荀貞怎肯過去?連連辭謝。曹操請他坐入左席。

    客人來齊了,天還沒黑,飯食飲酒不必著急,三人落座說些閒話。

    孫堅是南方人,曹操很少去南方,問了不少孫堅南方的風土人情,又說起孫堅昔年十七八歲便以郡司馬之職參與平定許昌、許韶父子之亂,讚不絕口,直說:“君猛銳善戰,為江東英雄!”

    曹操又與荀貞談笑,說起荀貞昔日為北部督郵時剛猛除貪,亦連聲稱讚,說道:“雖說治理國家地方應該寬猛相濟,然以今之形勢,卻正該將‘寬’拿起,把‘猛’放下。正如人之急病,需下猛藥。”

    曹操欣賞孫堅和荀貞的剛猛,是因為他本人也是個“猛銳”的人。他二十出頭為洛陽北部尉,初到任,即在洛陽幾個城門懸掛十餘條五色棒,有犯禁者,不避豪貴,皆責之,杖死蹇碩的從父,令洛陽那些橫行慣了的貴戚、豪強畏懼屏息,收斂惡跡,由是內外莫敢犯者,威名頗震。

    比起曹操的勇猛酷烈,荀貞為北部督郵時驅逐濁吏、捕殺不法的作為有所不如。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曹操靠山硬,高官子弟,在朝中的背景不是荀貞能比的。不過,不管怎麼說,荀貞任北部督郵時的殺伐果決得到了曹操的惺惺相惜。

    荀貞心道:“曹操這兩天看來沒少下功夫,居然把文台和我的底子摸得這麼清楚,所言盡文台與我的‘得意事’。”由此倒也看出曹操確是真心與他倆結交。

    談談說說,暮色已至,堂內昏暗起來。侍女入來,點上青銅燈架上的燭火,重新映亮堂中。

    曹操說道:“哎呀,與二君說得起興,不覺夜至,兩位餓了沒有?我是餓了。要不這就開席?邊飲邊談,如何?”對孫堅說道,“司馬,我甚少去江東,對你們江東的風物人情極感興趣,待會兒席上還要請你多給我講講。”

    孫堅笑道:“好啊。”和曹操聊了這麼會兒,他覺得曹操這個人不錯,言談爽快,舉止不拘禮,很投自己的脾氣。趁侍女上酒菜的空兒,曹操又對兩人說道:“我不瞞二君,再過幾天我就要回京了。今夜酒宴,既是我此次從征賊兵,喜與二君結識,也是與二君辭別。”

    孫堅訝然,說道:“汝南、南陽等地的賊兵尚未平定,都尉怎麼就要回京了?”

    “我部人馬皆為別郡郡卒,從我平亂是萬不得已。如今潁川已定,彼等也要各歸本郡了。他們郡中也有亂賊,雖不如潁川賊多,亦不能長久在外。”

    “原來如此!”

    孫堅看起來像是信了曹操的話,荀貞不以為然,心道:“此次平定黃巾之亂,曹操來得晚,走得早,明顯是來鍍金的,是來獲取戰功的。”看了曹操一眼,心道,“也許他的父親已經給他活動好了?只等他回去京師就能得到新的任命?”

    曹操轉目荀貞,正碰上荀貞在看他,笑道:“貞之,昨天我在太守府裡聽文府君說,朝廷特選拜侍御史王公為豫州刺史,王公已離了京師,不日就能來到陽翟了。”

    “侍御史”禦史中丞的官屬,共有十五人,“得舉非法,其權次尚書”。朝中共有十五個侍御史,荀貞雖對朝中高官有所瞭解,但不知曹操說的是誰,問道:“侍御史王公?”

    “即太原王子師也。”

    王子師,即是王允。就不說前世,只這一世荀貞就曾多次聽過他的名字。孫堅也聞過此人之名,說道:“可是年十九便與同郡郭林宗定交,被郭林宗稱為‘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的王允麼?”曹操說道:“正是此人。”

    說來好笑,聽到王允將來任豫州刺史,荀貞的第一反應竟是想起了貂蟬。他忙輕咳一聲,低下頭,把這個念頭壓下。

    曹操笑道:“貞之,我還聽文府君說,王公已辟六龍先生和魯國孔融為州軍事,六龍先生此次應會隨王公一起來潁川。”

    “啊?我族父要回來了?”

    “是啊。唉,也不知他們何時會到!貞之,我是久慕六龍先生了,也不知此次能否有緣拜謁。我在京時常聞京中博士、儒生言:六龍先生飽讀詩書,深通《禮》、《詩》、《尚書》、《春秋》諸經,尤擅治《易》,非常儒可比,乃是當今碩儒。我也很喜歡《易》,只可惜未能得遇良師,若是能當面聽到六龍先生的教誨,那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六龍先生就是荀爽。他因黨錮之禍,隱遁漢濱十餘年,專以著述之事,寫了很多書,號為碩儒,尤擅治《易》,在儒林有極高的聲名。黨錮中,有很多士子因為不能出仕,不能施展抱負所長,便就隱居發憤著書,這是很常見的。比如陳群的父親陳紀就寫了一本數萬言的書,號為《陳子》。剛聽過王允之名,又聽到孔融、荀爽也將要來潁川。這幾個都是名人。

    曹操問荀貞,說道:“貞之,卿家世之高門,儒學名家,《易》乃卿之家學,想必卿亦精通此經?”

    荀貞很是慚愧,他的名就是來自《易》,他少從荀衢讀書,也曾在《易》上下過功夫,可《易》太難了,他只是粗通而已,談不上精擅。他答道:“慚愧慚愧。貞生性愚鈍,雖自幼學《易》,至今無所成。貞之族兄荀悅、荀彧,族侄荀攸等皆遠勝過貞。”

    “荀悅、荀彧,我知道他倆。荀攸?對了,貞之,荀攸不是從你出征了麼?他現在何處?你今日為何沒帶他同來?”

    “公達現在城外營中。此次殲滅潁川黃巾乃是大勝,貞恐部下義從恃勝生驕,騷擾地方,故留他在營中嚴加約束。”荀貞的部眾不是正規軍,是他自己招募的,故稱為“義從”。

    曹操連連點頭,贊道:“勝而不驕,謙和內斂,不但不驕,還未雨綢繆先約束義從,貞之,你有古名將之風。”

    他和荀貞在這裡談荀爽、談《易》,孫堅讀書不多,對這些東西沒甚興趣,坐立不安,打了個哈欠。曹操看到了,這時酒菜已經布好,他舉杯笑道:“些許微薄酒菜,二君且請勉強下嚥吧!此次平定潁川賊兵,兩位功居首,這一杯酒,我敬二位!”

    孫堅馬上調整好坐姿,端起酒杯,說道:“堅敬都尉!”端起酒杯,昂首揚脖,一飲而盡。荀貞亦舉起酒杯,以左手的大袖掩之,徐徐將酒飲下。孫堅喝得太快,酒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他把酒樽放下,隨手抹去酒漬,笑道:“沉鬱濃香,好酒,好酒。”

    “既然喜歡,便請多飲幾杯。”曹操殷勤勸酒。

    酒過三杯,曹操笑道:“《詩》雲:‘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有酒豈可無鼓瑟?”

    他拍了拍手,堂外廊中轉出一隊歌舞女樂,有的捧琴,有的捧鼓,有的執笳,有的拿瑟,沒拿樂器的皆妖媚打扮,衣著短薄,彩繡絲衣,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小腿,香氣撲鼻地登入堂中,在堂下向坐在上邊席位中的三人跪拜行禮,繼而起身,或落座彈琴鼓瑟,或跪坐唱歌,或旋轉起舞。樂聲動聽,歌聲婉轉,舞蹈豔麗。

    曹操笑指她們,問孫堅、荀貞:“此隊女伎是我昨天特向文府君借來的。司馬,貞之,你們看她們如何?歌舞尚可入目、樂聲尚可入耳否?”

    荀貞是儒門子弟,平時看這類歌舞的機會不多。

    孫堅結交的都是輕俠,沒甚士子,這類歌舞看得多,他拿著酒杯,扭臉看了會兒,回首說道:“樂聲好壞我聽不出來,歌聲如何我也不知,只這舞姿確實不錯!瞧那胳膊腿兒,誘人得很。”曹操與他相顧大笑。

    以歌舞佐酒,曹操勸菜,邊吃邊又和孫堅聊江東的風物,又和荀貞聊詩書經文,左右逢源,既使孫堅不覺得無聊,又使荀貞覺得親切。荀貞與人交,勝在樸素真誠,推心置腹。孫堅與人交,勝在豪爽不拘禮。曹操與人交,兼有他倆的長處,而且帶著貴族子弟的氣度。

    酒過兩巡,孫堅把箸匕丟下,說道:“枯飲閒聊無趣,我等何不以笑語佐酒?”笑語就是笑話。孫堅這一個提議投中了曹操的所好,他大喜同意,說道:“絲竹雖然悅耳,不及笑語令人捧腹,司馬此議極好。酒場如戰場,我等當以軍令行酒,如何?”

    孫堅沒有異議。荀貞犯嘀咕,心道:“笑語佐酒?”此前他與士大夫們飲宴可從沒有碰上過這種事兒,他不擅此調,問道:“如何以軍令行酒?”

    “凡是不能說笑語者,或是說了無人笑者罰酒一樽。如何?”

    孫堅不幹,說道:“都尉此酒甚佳,乃是好物,豈可輸者飲酒?那不是太便宜輸者了麼?以我之見,不如:能令眾人笑者飲酒,不能說或不能使人笑者,罰其再說一個,且不得飲。”

    曹操掀須而笑,同意了他的說法。

    孫堅說道:“都尉為尊,請都尉先說。”

    這不是問題。曹操好詼諧,平時聽過、說過的笑話很多,開口就來,說道:“新郎初次行房,婦欣然就之,絕不推拒。至事畢之後,反高聲叫曰:‘有盜,有盜!’新郎曰:‘我乃丈夫,如何說是盜賊?’新婦曰:‘既非盜,為何帶把刀來?’夫曰:‘刀在那裡?’婦指其物曰:‘這不是刀?’新郎曰:‘此乃陽物,何認為刀?’新婦曰:‘若不是刀,為何這等快極!’”

    說完,曹操自己先大笑,孫堅也跟著大笑,荀貞亦忍不住莞爾。

    曹操得意飲酒,不等放下酒樽就催促孫堅,說道:“該司馬了,司馬請說!”

    孫堅說道:“我說的這個沒都尉說的那個長,但一樣好笑。”

    曹操拿著酒樽,一疊聲催促,說道:“快請說,快請說。”

    孫堅賣足了關子,乃道:“一人命妻做鞋而小,怒曰:‘你當小不小,偏小在鞋上!’妻亦怒曰:‘你當大不大,偏大在這只足上!’”

    曹操略一品味,即明白了此笑話之意,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把酒樽都笑得都丟到了地上,鬍鬚沾到了湯裡。堂下那些從文太守處借來的女樂哪裡見過這樣滑稽的比二千石高吏?多竊笑。曹操坐在主位,對著這些歌舞女,瞧見了她們在偷笑,不以為意。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連道:“好笑語,好笑語!‘你當小不小,偏小在鞋上’、‘你當大不大,偏大在這只足上’,哈哈,哈哈,笑死我也,笑死我也!”

    荀貞也在笑,不過沒曹操笑的這麼誇張,畢竟他穿越以來,十餘年間所聞所見多為守禮君子,潛移默化,做不到像曹操這樣不拘禮節的程度。

    他注意到了女樂的偷笑,不經意轉顧了一眼,一個正在竊笑的琴女對上了他的眼神,登時花容變色,嚇得差點坐倒,雖然忙又坐正了身子,但琴音已然跑調。荀貞瞧見她這麼大的反應,倒被她嚇了一跳。他卻是沒有想到歷經多日的血戰,且因程偃之死,他心情鬱積,便是在笑時,落入這些沒經歷過戰火,雖為女伎,但因深受主人的寵愛,錦衣玉食,實與溫室裡的花朵無異的的歌舞女眼中,也覺得他殺氣淩冽。

    琴音剛一跑調,曹操就發覺了,他一邊笑著擦去眼淚,一邊看了眼彈琴的女樂,見到她驚惶失色的模樣,頗是奇怪,順著她躲閃的目光看到了荀貞,頓時了然,笑對荀貞說道:“貞之,英雄乃有英雄氣,你這一目之威竟使此伎失色走調。”

    孫堅沒有發覺琴曲走調,他洋洋得意地飲下了一樽酒,催荀貞,說道:“貞之,該你了。”

    荀貞知道的笑話不多,他的族人、他交往的那些士子朋友們誰也不曾在他面前講過這種露骨的笑話,曹操、孫堅是頭兩個。

    他眨著眼想了會兒,想到了一個,說道:“有以丈人之力得被舉為孝廉者,鄉人語嘲之曰:‘太守舉孔門弟子為孝廉,一舉子張,眾曰:此子相貌堂堂,果有好處。又舉子路,眾曰:此子勇武,也可舉得。又舉顏淵,眾曰:此子學問最好,名符其實。又居公冶長,眾駭曰:此子平時不見俊才,無相貌,亦無勇力,且無學問,緣何得舉?一人曰:他全虧有人扶持,所以高舉。問:誰扶持他?答曰:丈人’。”

    孫堅不知道公冶長是孔子的女婿,聽完這個笑話,茫然不解。

    曹操笑道:“貞之你這是在挖苦我麼?”本朝陽嘉年間,左雄上書朝廷,提議被舉為孝廉的必須要四十歲以上,這條提議雖然並未得以嚴格貫行,但曹操年二十即得舉孝廉也是不多見的。就荀貞所知,和他與曹操年齡差不多的當代群士中,年二十餘即被舉為孝廉的不過孔融、袁術、臧洪、陳登等等不多的幾個罷了。故此,曹操有此一問。

    荀貞知他這是調笑之辭,答道:“有才不在年高。依制:如德配顏淵,二十也可舉為孝廉。都尉昔為洛陽北部尉,威震京師,又為頓丘令,百姓愛之,再為議郎,進獻諍言,乃是人傑,弱冠被舉為孝廉是舉主有識人之明。”

    曹操一笑,笑罷,歎道:“先帝年間,民間有謠,曰:‘舉茂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這首民謠說得一點也不錯啊。貞之所講之笑語與這民諺正是異曲同工。……,司馬,貞之,當今之世,因為黨錮,黃鐘廢棄已久,釜瓦雷鳴,好在如今天子已下詔解黨禁,用不了多久應就能眾正盈朝了。貞之,卿族父六龍先生不已被王公辟為州從事了麼?卿與卿之族兄弟、族侄皆州郡俊傑,來年郡舉孝廉,定有卿或卿兄弟、族侄之名!”

    他兩人說得熱鬧,孫堅有點坐不住。他沒聽懂荀貞的笑語,不知這有何可笑的,不依地說道:“貞之講的這個笑語有何可笑之處?不好笑,不好笑。貞之,你輸了,罰你不得飲酒,再講一個。”

    荀貞委實不擅此調,他這十餘年整天讀的是經書、兵法,哪裡聽過什麼笑話?就算有,也是如前邊講的那個一樣帶點雅意的,從未聽過如曹操、孫堅所講之那般粗俗的。這就是士族和寒門的一個不同。

    沒辦法,他只得苦思冥想,想從前世的記憶裡扒揀一個,卻因隔得太久想不起來,好不容易總算想到了一個,說道:“一戶三餐無食,夫妻枵腹上床。妻嗟歎不已,夫曰:‘我今夜要連行三次房,以當三餐。’妻從之。次早起來,頭暈眼花,站腳不住,謂妻曰:‘此事妙極,不惟可以當飯,且可當酒’。”這個笑話是他從陳褒那裡聽來的,乃是鄉間窮人彼此打趣的戲謔之語。

    這個笑話讓孫堅大笑了起來。曹操亦是大笑,又把鬍鬚沾到了湯中,他隨手把鬍鬚撈出,用袖子擦乾,指著荀貞案上的酒樽,戲謔地說道:“貞之,你不須以那事當酒,你案上就有酒,快快飲了!”荀貞微笑應是,舉起酒樽,以袖遮嘴,將酒飲下。

    講了幾個笑話,三人各飲下幾杯酒。

    曹操殷勤相勸,酒至半酣。

    堂上燭影搖紅,酒香撲鼻。堂下美女歌舞,賞心悅目。曹操回想起前幾天與波才的激戰,看著坐在他堂上的荀貞、孫堅這兩個俊傑,不覺來了詩興,按案起身,一手搔首,一手插在腰上,時而舉首,時而低頭,來回踱了幾步,得了幾句詩,正要吟誦,瞥見荀貞,驀然想起一件昨天聽來的事情,忙不迭將到了嘴邊的幾句詩咽下,對荀貞嘿然笑道:“貞之,我聽說你幾年前在卿家的族宴上賦過一首詩,名為《短歌行》?”

    荀貞不聽還好,聽了曹操這句話,登時臉上通紅,只覺得羞臊,非常難為情,勉強點頭說道:“是。”

    “我只聽來了幾句,沒有聽得全篇。今有酒有歌有舞有笑語,有兩位英雄傑士,什麼都不缺了,卻只缺一首好詩,如此良宵歡飲,不可無詩。願聞全篇。”

    荀貞再三推辭不得,只好厚著臉皮又念了一遍:“人生幾何,對酒當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云云。

    他在念誦的時候,曹操就站在堂上,專心傾聽,前邊幾句他已聽過了,從“青青子衿”開始,之後的他沒有聽過,聽到“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他拍手讚歎,說道:“好一個‘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卿思賢友若渴。”

    再念誦到“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曹操笑道:“不意卿詩中亦化用此句,正合今宵歡宴。”

    再聽到“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曹操喟然歎息,說道:“觀卿詩而知卿志,卿憂國憂民之情由此可見。”

    堂下的歌舞女樂能被文太守寵愛也都是知詩之人,聽出了這首詩乃是難得一見的佳作,詩中感情深厚沉鬱,敘事、抒情與描景融為一體,渾然天成,從詩中似可看到一個憂國憂民、渴求賢友的志士形象,聽得入了迷,不知何時停下了樂器、歌舞,側耳傾聽。堂上悄然,堂外月明。荀貞吟誦至最後一句:“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堂上、堂下盡皆無聲,唯這一句低沉富含彷徨之意的詩在堂上、在眾人的耳中回旋。

    曹操右手握拳,難以抑制自己被調動起來的情緒,連連擊打左掌,受此詩影響,他轉過身,面向堂外的夜色月光,院中槐樹在春夜的風中沙沙作響,枝葉搖曳。他歎道:“‘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念了兩遍,又把全篇品味,急轉回身,急切地對荀貞說道,“貞之,詩中意思似尚未盡?下邊可否還有?請將全篇誦完,以飽操之耳福。”睜大了眼看著荀貞,十分渴求。

    下邊四句,荀貞不敢吟誦,“周公吐脯,天下歸心”,這八個字的意思太大了,他只是個郡兵曹掾,朝中天子也不年幼,不敢自比周公,因此說道:“沒有了。”

    曹操在堂內踱了幾步,搖頭說道:“不對,不對,下邊必然還有!就算現在沒有,將來也要有!不然,詩中意思不盡,不盡。”低頭忖思,沉吟再三,想幫荀貞把此詩補完,想出了幾句,卻因前邊的基調沉鬱真切,自覺想出的這幾句配不上,最終只得頹然放棄,猶有不甘,說道:“便如順水行舟,將至快極處,瀑布已掛船前,行船卻戛然而止。貞之,你這是在折磨我啊。”前邊鋪墊了那麼多,明明結局處該噴薄爆發,卻戛然而止,曹操只覺好似心癢,想撓又撓不到正地方,折磨難耐,卻又無可奈何。

    荀貞心道:“這首詩聽過人的不少,只有曹操覺得詩意未盡,果然不愧是此詩作者。”曹操現今雖還遠非後世的那個奸雄,但脾性愛好已基本定型,這首詩引起了他極大的共鳴。他歎之再四,對荀貞說道:“我适才請卿念誦此詩前得了幾句詩,本想請卿與司馬評點,今聞卿詩,不敢拿出獻醜了。”喟然歎息,說道,“君英武不凡,家學淵源,又有此等詩才,唉,恨與卿相見太晚。”

    孫堅離席起,帶著酒意,對荀貞說道:“貞之,此詩最好的是前四句!”俯身端起案上的酒樽,一口飲下,把酒樽丟掉,按劍至堂中,吟誦前四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贊了幾聲,複又吟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再又稱讚,“好句,好句。”也如曹操,只覺衝動難耐,拔出腰間佩劍,說道,“人生在世,譬如朝露,生當盡歡,死為鬼雄。如此,方可稱大丈夫。我為二君劍舞!”曹操也喜歡這前四句,但他更喜歡的是後邊幾句,如“沉吟至今”、“何枝可依”等。孫堅沒有曹操的文人細膩,因對荀貞的後幾句沒甚觸動,最喜這前四句,一邊反復吟誦,一邊拔劍起舞。

    燭影堂中,他黑衣大袖,劍舞如光,穿的雖不是戎衣,毫不妨礙他進退矯健,虎虎生風。

    曹操退回案後,與荀貞一併觀看孫堅劍舞,喝彩鼓掌,拍手叫好。

    曹操多才多藝,不止雅擅詩文,而且少好音樂,通曉音律,見孫堅劍舞猛銳,想起了舞陽城南的那一戰,豪氣大發,令堂下女樂拿來樂器。女樂俯身屈膝,捧琴而上,曹操搖手說道:“司馬劍舞慷慨,乃是豪傑,豈可以君子之琴伴之?拿胡笳來。”胡笳來自匈奴,原是在戰陣中的,其音深沉蒼涼,正合孫堅慷慨的劍舞。女樂奉上胡笳,曹操放於嘴邊,仰首吹奏。

    适才女樂琴瑟歌舞,雖非靡靡之音,亦有胭脂氣,此時孫堅矯捷劍舞,曹操吹起胡笳,堂上劍光如雪,笳聲蒼涼,慷慨雄豪,一掃方才的胭脂溫婉,使荀貞如又置身沙場。這樣的笳聲劍舞遠比剛才的樂舞更適合堂上三人。孫堅睥睨舞劍,曹操仰吹胡笳。

    飲酒至今,荀貞已半醉,觀他倆一吹胡笳、一舞劍,燭影月光,劍聲笳音,不禁憶及前世所知之曹操、孫堅的事蹟,又想到幾年後就將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借助酒力,慷慨豪氣從他的胸中噴湧而出,受這兩個不拘禮的通脫之人的影響,不再端正地跪坐在榻上,倚案擊膝,隨著樂聲、劍舞,起歌曰:“壯士何慷慨,男兒重橫行。司馬舞劍兮都尉吹笳,聚於今宵兮歡樂極,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少壯幾何兮”

    這首歌是早年他為北部督郵時,許仲、陳褒、程偃等人去他家飲酒,諸人在酒後所歌。荀貞改了幾個字,頗合今宵宴席。

    歌聲中,荀貞想起了那一個夜晚,他親下廚炒菜,程偃、陳褒給他幫手,席上醉酣,文聘舞劍,諸人作歌。往事不可追,逝者已去,而英雄在將來。他放下對程偃的哀思,放聲而歌,相伴曹操的笳聲,孫堅的劍舞。

    今夜良宵,再聚不知何時了,今夜三人歡聚一堂,再過幾年後卻又不知三人會是怎樣的關係?

    是夜盡歡而散。

    曹操帶著醉後的步履不穩,把荀貞和孫堅送出門外,提著荀貞送給他的腒居,又還給荀貞。這是禮節,只有臣見君主才不再還“摯”。曹操握著他倆的人,一手握住荀貞,一手握住孫堅,對他兩人說道:“希望能在不久後能與司馬、貞之再相見於京師。”

    孫堅出行好輕車簡從,他是一個人來的。荀貞帶著原中卿、左伯侯把他送回住處,扶醉歸舍。

    ——

    1,曹操。

    史書中對曹操在黃巾之亂的表現只有一句:“光和末,黃巾起。拜騎都尉,討潁川賊”,接著就是“遷為濟南相”。據此推測,曹操應只參與了平定潁川黃巾的戰事。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5 00:51
第四卷 中平元年 77 布植黨羽養虎豹

    曹操雖然很想見一見荀爽,但沒有這個時間了,宴請過荀貞和孫堅後,他的父親來書催促,他不得不告辭回京。

    孫堅和荀貞把他送到陽翟縣界。

    在潁水岸邊,三人依依惜別。荀貞折柳相贈,曹操以身自佩戴的虎頭鞶囊相贈。

    送走曹操,次日,荀貞即去郡朝上值了。舞陽城南一戰,他雖身受六創,然因鎧甲精良,兼有親兵護衛,所受之傷皆為輕傷,養了這些日已漸痊癒。他是郡兵曹掾,雖有戲志才、許仲這兩個兵曹史暫代他管理郡中軍務,然而身為主吏,也不能長期不當值。

    他先去拜見文太守,消了病假,然後去到在太守府前院的兵曹院內。

    戲志才、許仲兩人把近日的案牘、軍務奉上。

    他展開觀看,主要有三方面的內容,一個是對兵卒傷亡者的撫恤,一個是為防黃巾餘黨再起,遵從文太守的命令,加強在郡中的警戒防禦,一個是配合賊曹掾杜佑捕殺近期內借機興起的幾股盜賊。

    他一一翻看,看到其中一卷時停了下來,此卷乃是文太守所下之檄。

    他仔細看過,說道:“府君有意擴充郡兵?並要我等加強對郡卒的訓練?”

    戲志才應道:“是。”

    “此檄何時下的?”

    “昨天下午才下的,我本想去你舍中與你商議一下,但被別的瑣事纏住了,一直忙到深夜,因此未去。剛好你今兒來上值了。府君這是在亡羊補牢啊,不過為時未晚。對府君此檄,你意下如何?”

    看到文太守的這道檄,勾起了荀貞的一樁念頭。

    從得知皇甫嵩舉薦他為佐軍司馬後,他就在琢磨他手下的這些人、這些兵卒該怎麼安排。

    先說兵卒,有兩件需要解決的事情。

    其一,跟從他的兵卒多為本郡人,如今潁川黃巾已定,估計會有一些兵卒不願意再跟著他出郡征戰,對這些兵卒要妥善加以遣散。

    他與兵卒朝夕相處,比較瞭解他們的家庭情況和個人想法,估算了一下,想回家的兵卒大約會有幾百人。

    首先,這三千步騎中有不少人沒了親人,他們從軍擊黃巾就是因為家人死於亂中。其次,荀貞而今威名遠震,且賞罰嚴明,該賞的時候從不吝嗇錢財,兵卒中想出人頭地,搏個出身的不在少數,跟著他是個挺好的選擇。故此,他估計想走的應也就是幾百人。

    其二,皇甫嵩舉薦他的是“佐軍司馬”,不是“別部司馬”。別部司馬有資格獨領一軍,佐軍司馬沒有這個資格。

    不能別領一軍,就要聽從上將號令,他部中現有三千步騎,作為一個屬將未免太多了點。孫堅部才有千餘人,堂堂的右中郎將朱俊也只不過帶了萬餘人。他估計他最多也就像孫堅那樣帶個千余步騎就不錯了。那麼,多出來的步騎就要想辦法安頓了。

    結合前者,也就是說,還有一千來人需要另行安排。

    遣散好說,給錢就行,安排就有點麻煩了。他瞧著這道檄文,心道:“真是瞌睡了來枕頭。我正發愁多出的兵卒該如何安排,府君就要‘擴充郡兵’,若能抓住這個機會?”他對戲志才、許仲說道:“波才、何曼雖然授首,不能排除郡中尚有黃巾餘黨,且因賊亂,各地盜賊蜂起,陽翟一戰,郡卒傷亡頗眾,兵少就不足以震懾群賊,確實該補充、擴充一下。府君此令甚是。”

    “那這補充、擴充的兵源從何而來?”

    “志才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戲志才笑道:“這麼說,你是想從義從裡選用一些了?”

    “陽翟解圍後,文謙帶了近千鐵官徒來援陽翟,被我編為義從,歷經諸戰,還剩有五六百人。我早先對他們說,他們若立下戰功就免了他們的罪,還會給他們獎賞,拜爵賜錢。如今潁川黃巾已定,他們多立有戰功,也是該兌現我承諾的時候了。”

    戲志才說道:“彼輩刑徒皆為悍勇之士,今又歷經血戰,可堪大用,若是遣散確實可惜,如能留為郡兵最好不過。”

    許仲亦道:“這些鐵官徒都是敢戰的,如能補入郡中,那麼就算皇甫將軍、朱將軍走了,郡中也不必再擔憂黃巾餘黨和盜賊了。”

    戲志才說道:“只是,他們會願意轉為郡卒麼?”

    “願意轉為郡卒的就入郡兵,不願意的也不強求。”

    事實上,對戲志才的此問荀貞並不擔心。他對這些鐵官徒可謂是推心置腹,對他們以恩義結之,平時噓寒問暖,有功必賞,加上有樂進、江鵠、小夏在,料來他們對轉為郡卒不會抵觸,就算有不願意的應也是少數。

    戲志才說道:“好,那我這就寫奏記呈給府君,請他允准。”

    需要另行安排的大約有一千來人,除去五六百的鐵官徒,還有四五百人。對這些人,荀貞打算把他們收為賓客、徒附,養為家兵。

    遣散不願再戰的兵卒和“養家兵”都需要錢。

    現在荀貞最不缺的就是錢。

    歷次作戰皆有繳獲,波才、何曼攻破了那麼多縣,屠了那麼多縣吏、豪強,搶掠來的財貨堆積如山。在襄城、郟兩縣,荀貞繳獲了幾億的錢財,上繳給郡朝了一部分,分給有功將士了一部分,剩下的還有近兩億。皇甫嵩、朱俊到後,擊昆陽、擊舞陽,荀貞為何不帶荀攸同去,一個是為了讓他協調樂進、文聘看守襄城、郟兩縣,另一個就是為了這些錢。在荀貞從擊昆陽、舞陽時,荀攸悄悄地把這些錢絡繹送去了潁陰。

    當打下襄城、郟,在府庫中看到了這數不清的金錢珠寶後,荀貞曾感慨地想道:“幹什麼都比不上打仗來錢快。”

    他家只是中家,幾年前他出為繁陽亭長時,為了結交輕俠豪傑花錢如水,常覺錢不夠用,而今幾場仗下來,手裡就有幾億的錢財了。話說回來,打仗來錢快,可打仗也花錢快。荀貞知天下將亂,將來買糧、買兵械、招兵買馬都需要錢,故此,他在得到這些繳獲後當機立斷地封鎖了消息,只限於不多的人知道,扣留下了這麼些錢。

    對部卒的安排他是這樣打算的。

    ……

    再說跟著他的諸人,他也要有所安排,至少等他離開潁川後要有人接替他的職位,替他接著掌控郡卒、鐵官。

    接替他職位,也就是繼任郡兵曹掾的這個人他打算選用樂進。

    樂進在平定潁川黃巾中立下了不小的戰功,只他帶著鐵官徒來救陽翟這一條就是大功一件,足夠他在郡朝裡任個不低的職務了。荀貞打算等朝廷對他的任命下來後就舉薦樂進接任郡兵曹掾一職。樂進現為鐵官主簿,轉為郡兵曹掾不難。

    只樂進一人管不了這麼多的郡卒,也管不了兵曹裡這麼多的案牘、軍務,還得給他再配幾個助手。

    郡卒這塊:荀貞打算讓高素、馮鞏來幫樂進,讓他倆轉入郡兵中擔任軍職。

    高素、馮鞏是本郡人,地主子弟,家有田宅,和許仲、江禽這些輕俠不同,乃是有“恆產”之人。他倆來幫荀貞平定潁川黃巾,一是佩服荀貞,二是為了保護他倆的家宅。如今潁川黃巾已定,荀貞不想勉強他倆再跟著自己出郡作戰,剛好可以把他倆轉入郡兵。

    案牘、軍務這塊:荀貞如被擢為佐軍司馬,出郡作戰,肯定是要戲志才和許仲帶走的,這樣一來,兵曹右史、兵曹左史就空出來了。荀貞打算舉薦文聘為兵曹右史,接替戲志才,舉薦時尚為兵曹左史,接替許仲。

    文聘是文太守的族親,在這次戰中也立有功勞,年紀雖小點,但有戰功、有關係,出任個兵曹右史不是問題。就如孫堅,因為勇武敢戰,年十八就能為郡司馬,又如即將到來的豫州刺史王允,因為少有才名,家又是並州冠族,年十九就當上了郡吏。文聘也足可以為郡兵曹右史了。文聘畢竟年少,還需一練達精幹之人來幫助樂進,時尚正是其人。

    荀貞與時尚初識時,時尚是里監門,後來荀貞舉薦他西鄉鄉佐,把鄉中之事大多委與他去處理,對此人之才知之甚深,雖非特別傑出,但任個兵曹左史綽綽有餘。時尚算是他的“故吏”了,為了幫他,棄官跑來陽翟從軍,也該獎賞一下。舉薦他接替此職還有一個好處,荀貞現今帳下的文吏多是西鄉三老宣博的弟子,如宣康、李博、史諾,舉薦了時尚也能讓這些文吏死心塌地的跟著他。

    如此,郡兵有高素、馮鞏,兵曹有文聘、時尚,樂進就可以完全掌控住兵曹和郡卒了。至於戲志才和許仲,荀貞問過他倆的意思,他倆毫不猶豫地說:願棄郡職,從君征戰。他倆的關係與荀貞非比尋常,辭去一個兵曹史棄如敝履。

    兵曹、郡卒有樂進等,鐵官也要有人。

    汝南、南陽等地的黃巾聲勢正大,漢軍要打的仗還有很多,急需兵械補充,潁川鐵官必定很快就會重新召人、開工。鐵官是個好地方,天下將亂,如能有一個鐵官在手就有源源不斷的兵器,而且治理地方、發展農耕也需用鐵,所以,潁川鐵官,荀貞不想放棄。

    樂進本為鐵官主簿,他若轉為郡兵曹掾,鐵官裡就沒荀貞的人了,得再安插個人進去。荀貞打算舉薦小夏為鐵官主簿。

    小夏去年就被他派去了鐵官,監視鐵官令沈容,對鐵官很熟。小夏在這次戰中也立了功勞,只要沈容開口,擢為鐵官主簿輕而易舉。荀貞不怕沈容不開口,荀貞在為北部督郵時沈容就怕他怕得不行,現今荀貞掌數千人馬,行事雖然低調,卻絕對是潁川郡如今最令人敬畏的人之一,沈容萬不敢逆他之意。

    沈容不敢逆他之意,文太守呢?舉薦樂進為郡兵曹掾,需得文太守同意。荀貞也不擔心文太守會反對。今時不比往昔了,時過境遷,文太守早沒了當初的剛愎自用,他自身難保,荀貞又通過此次平定潁川黃巾聲名大震,連皇甫嵩、朱俊對他都很看重,文太守又怎會阻撓?必會答應。

    樂進為郡兵曹掾,文聘為郡兵曹右史,時尚為郡兵曹左史,高素、馮鞏轉入郡兵擔任郡中軍職,小夏為鐵官主簿。

    這些就是荀貞對部下諸人的計劃安排。

    苦戰月余,跟著荀貞的這些人各有功勞,荀貞也得為他們打算,讓他們升官,給他們弄個出身,同時也讓他們幫自己看住潁川郡的郡卒和鐵官。兩全其美。實際上,在這場平定潁川黃巾的戰中,江禽、陳褒、劉鄧等人立下的功勞比文聘等人立下的大,但他們是荀貞最為倚仗的力量,眼下卻是不能放他們出去的。這些人對此也不會有意見,他們早就追從荀貞,是荀貞門下的賓客,乃荀貞嫡系,若是因此不滿,那也沒有什麼可重用的價值了。就如孫堅手下的祖茂、韓當、程普、吳景等人,程普原也是個郡吏,現今追從在孫堅麾下,毫無怨言。有樂進、文聘等人的例子在前,他們反而會更加的鬥志昂揚,更堅定追從荀貞之念。

    不過,這些打算,荀貞還沒有對樂進、文聘等人說,他只是私下問了問戲志才、許仲兩個最親近的人想法而已。不對樂進、文聘等人說是因為萬一朝廷不准皇甫嵩的舉薦,他當不上佐軍司馬,那麼這些打算自也就用不上了,用不上是輕的,沒十足的把握就給部下“亂許諾”、“亂說”,會給人輕浮不穩之感。做“主公”的,得穩重,沒有十分把握的話不能亂說。

    ……

    戲志才在旁邊的案上提筆疾書寫呈給文太守的奏記。

    許仲問道:“荀君,除了擴充郡兵外,府君還讓我曹考慮一下加強對郡卒的操練,此事如何辦理?”

    荀貞說道:“此事就交由你來辦吧,寫個章程出來,給志才看看,若是行,就呈給府君。”

    這等小事,不需荀貞理會,他手下的人越來越多,完全沒必要事必躬親,適當的放權還可以培養部下的能力。戲志才的能力沒的說,許仲的忠誠和勇武也沒的說,但許仲在帶兵、練兵這塊兒的能力還需要得到提高,正好趁此機會讓他鍛煉鍛煉。不止許仲的帶兵、練兵能力需要提高,荀貞部下諸將都需要提高這兩方面的能力,包括荀貞在內也需要提高。現在兵馬是不多,以後肯定會多起來的,不能等到人馬多時再臨時抱佛腳,需得提早訓練、學習。

    許仲難得的露出了為難之態,說道:“我不會寫字。”

    荀貞笑道:“曹裡這麼文吏,找他們代筆,你說,他們寫。”說到這裡,他想起了一事,問許仲,“我讓你把阿母和幼節接來,你接了麼?”許母和許仲的弟弟許季現還在西鄉,荀貞早幾天前叫許仲把他們接來,也好讓許母享享福。

    許仲說道:“這幾天營中、曹裡事務太多,還沒來得及去接。”

    “這可不行。你沒空,我派人去接!”荀貞丟下手裡的檄,來到堂前,召來在堂外侍從的左伯侯、原中卿,對原中卿說道,“中卿,你再跑一趟,去西鄉把許母和幼節接來。”

    “是。”

    “現在就去。”

    “是。”原中卿待走,又回來,問道,“接來了,送到哪兒去?”

    兵曹史沒有單獨的院落居住,許仲現在有時候住在營中,有時候住在“吏舍”。吏舍就是吏員的宿舍,條件好點的一人一屋,條件不好的好幾個人共住一屋。許母、許季來後顯然是不能住到舍中去的。

    “伯侯,你再去找荀成要點錢,在阿偃他家附近買個宅子,買個大點的!等阿母和幼節來了,便安排他們住在那裡,再多買些奴婢,家用器具也要備齊。幼節好讀書,我給你寫書單,你去市里書肆中看看,凡是有的都買來。”說著,荀貞轉回案後,取來筆墨,寫了一個書單。他在儒學上的造詣雖只普通,但有“家教”,列出的書都是適合許季看的。

    左伯侯應命,接過書單,與原中卿出院自去。

    許仲很感動,但沒說什麼。他與荀貞之間也不需要說什麼。

    荀貞離開堂門,在堂上走兩步,心道:“也不知朝廷的聖旨何日會下,皇甫將軍和朱將軍何時會再次領兵出征?不如便趁這段時間,再把諸將集中起來,給他們講一點帶兵、練兵之道?”只有抓緊所有能用的時間才能使自己這一系人馬的能力得以最快的提高。說做就做,他對許仲說道:“君卿,今晚下值後你去一趟城外營中,告訴文謙、伯禽他們,讓他們明晚來我舍中。”

    “荀君有事?”

    “閒聊閒聊。”

    “是。”

    戲志才寫好奏記,去政事堂呈給文太守。

    ……

    荀貞和許仲在堂上無事,命小吏取來箭、壺,兩人投壺取樂。

    投壺之戲早在先秦已有,是從射箭演化而來的,乃是士大夫階層常玩兒的一種遊戲。拿箭投入壺中,箭入壺中後因為反彈會躍出箭壺,投者可以抓住,重新再投,高明者能“一矢百餘反”。玩兒這種遊戲能鍛煉個人的反應能力,也算是練武的一種。許仲以前不怎麼玩兒這種遊戲,但他眼明手快,行動敏捷,與荀貞比試起來絲毫不落下風。兩人正玩兒得起勁,戲志才回來了。

    正該輪到荀貞投壺,他拿著箭矢,笑對登上臺階,來到堂門前的戲志才說道:“志才,為何步履匆匆?怎麼回來得這麼快?府君允了麼?”

    戲志才沒有脫鞋入堂中,因為剛才走得快,額上出了汗,他伸手抹去,對荀貞說道:“新任的刺史王公到了。”

    “王公到了?”

    “府君要出府相迎,令諸曹曹掾隨從,你快去吧。”

    荀貞丟下箭矢,步出堂門,在廊上穿上鞋,問道:“府君現在何處?”

    “已出了政事堂,往府門去了。”

    戲志才、許仲位卑,沒有資格跟著太守去迎刺史王允,荀貞當下一人出院。

    太守府的前院是諸曹辦事之所,他的兵曹院左右、對面分別是決曹、賊曹、倉曹。

    決曹掾郭俊、賊曹掾杜佑也是剛出院門,看到荀貞,打了個招呼,走到一塊兒,齊往府門去。

    杜佑邊走邊問:“貞之,你的傷好了麼?”

    “好多了。”

    “你這次從軍征戰,戰功赫赫,可是威震郡中啊。”

    “若無諸君在陽翟照料後勤,豈有前線大捷?”

    杜佑哈哈一笑,頓了頓,說道:“此次王公來任本州刺史,我聽說卿之族父六龍先生也一塊兒來了?”

    郭俊說道:“還有魯國孔融也來了。”

    杜佑說道:“魯國孔融?嘿嘿,這位孔文舉可不是一個尋常人啊,孔子之後。我打小就聽我家君給我講他,說他乃是孔子二十世孫,四歲讓梨,十歲被李公贊為‘必為偉器’,年十三,喪父,哀悴過毀,扶而後起,州裡歸其孝,年十余,救張儉,一門爭死。家君常對我說:看看人家孔文舉,再看看你,簡直就是良駒與駑馬,鳳凰與野雞之比。”

    孔融早慧,讓梨就不說了。他年十歲隨父去京師,因聞李膺之名,便獨自去李家拜訪,李膺時為河南尹,以簡重自居,不妄接士賓客,除當世名人和通家之外皆不見,士子想見他一面難比登天,其家門被稱為龍門。孔融到了後,門者不讓進,不去通傳,他就對門者說:“我是李君通家子弟”,因得以入門登堂。李膺不記得有這麼個“通家子弟”,便問他:“高明祖、父嘗與僕有恩舊乎?”孔融說:“然。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李膺家中時有客人,聞皆坐歎,認為他聰慧。太中大夫陳煒後至,聞後卻說:“夫人小而聰了,大未必奇”,孔融應聲道:“聽你這麼說,你小時候肯定聰明。”李膺因而大笑,說道:“你將來必能成為偉器!”

    這段故事,荀貞在前世的時候就聽過。孔融簡直就是神童的代名詞了。

    再其後,孔融喪父,哀痛欲絕,又以孝揚名。再其後,又救張儉,被郡縣治罪,他和他兄長、母親爭死。這一件件事,說來都令人動容,令人不敢相信這是一個童子、孺子做出的事,所以他早就名揚天下,被士人稱讚。杜佑小時候常被父親拿孔融來做例子以督促他學習,郭俊小時候也沒少聽他父親拿孔融說事兒,便連荀貞也聽荀衢舉過孔融的例子來鞭策他和荀攸。與孔融比起來,他們這些人的少年簡直什麼都不是。

    荀貞笑了起來。

    杜佑問道:“貞之,你笑什麼?”

    荀貞搖頭笑道:“沒什麼,沒什麼。”他卻是想起了在前世時聽過的一句話:小時候最恨的就是“別人家的孩子”。看來在這一點上,古今並無不同。這卻是古今父母的心皆是一樣,都盼著自家的孩子能夠學好,能夠成才,所以才拿優秀的例子來做鞭策、鼓勵。

    郭俊說道:“孔文舉拜謁李元禮時,為太中大夫陳煒說他:‘小時聰明,大未必奇’,孔文舉不止小時出色,大了亦然出色啊,果如李公所言:‘必為偉器’。我聽說他在被王公辟為本郡從事前,在司徒楊公府中為屬吏。前幾年,朝廷隱核官僚之貪濁者,宦者親族多貪濁,朝中諸公畏宦者權勢,多不敢言,孔文舉獨不畏懼,舉發之,檢舉了好些宦者親族,剛直忠正,不畏權勢,令人生敬。”

    這件事荀貞也知道,他心道:“孔融年十歲見李膺,被陳煒戲弄了一句就不肯吃虧,必要反擊才行。俗話說:三歲知八十。由此可見此人性格之剛強。他不畏權勢,刺舉宦者親族自在情理之中。……,說起孔融檢舉宦官親族也是挺有意思的,曹操、孔融這兩個以後的冤家對頭就眼下來說卻是同道中人,皆正身疾惡,剛直上言,不畏權勢,志在除閹。”曹操也在前幾年上書刺舉過為官貪濁的宦官親族。

    幾人順著石板路穿過諸曹,折向府門。

    杜佑轉顧左右,見沒有外人,低下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你們知道麼?就在月前,孔文舉差點被人刺死。”

    荀貞“啊”了一聲,驚問道:“差點被人刺死?”

    “可不是麼?河南尹何進不是被遷為大將軍了麼?就在他上任前,楊賜遣他奉謁去賀喜,卻被擋在門下,他大怒之下,把‘謁’奪了回來,回到府中,彈劾了何進後即辭職而去,河南官屬以之為恥,便私自遣派劍客欲追殺他。”

    郭俊說道:“哎呀,那豈不是危險了?”

    “幸虧有何進的門客進言,對何進說:‘孔文舉有重名,將軍若造怨此人,則四方之士引領而去矣。不如因而禮之,可以示廣於天下’。他這才逃得一死。”

    郭俊懷疑地問道:“何進官屬欲刺孔融,必為隱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隱什麼啊?洛陽的士子好多都知道了。前幾天不就在傳孔融和六龍先生被王公辟為州從事,將會從王公來陽翟麼?前天我休沐回家說起此事,正好家中來了一位洛陽客人,這件事是他告訴我的。”

    荀貞心道:“因為被拒入門就奪謁彈劾,這個孔融的性格可夠傲岸不屈的。”

    何進乃是外戚,他的妹妹是當朝皇后,兩漢將軍中以“大將軍”為最尊,金印紫綬,位比三公,從本朝和帝、安帝年間開始,大將軍之位居三公之上。孔融只是楊賜幕府裡的一個屬吏,因為一點受辱便搶回“謁”,彈劾何進,辭職而去。這與他小時候不肯吃虧,反唇相譏陳煒一脈相承。

    孔融生於永興元年(153年),也就是說今年三十二歲。

    孔子後裔,年少出名,忠孝有義,才華橫溢,傲岸不屈,正值壯年。還沒有見到孔融的面,一個耿介名士的形象已經在荀貞的腦海中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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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中平元年 78 聞聽道上辱郡丞(上)

    到得太守府門外,文太守、皇甫嵩、朱俊、費暢、韓亮、鐘繇、郭圖等人以及陽翟縣令已經在了。荀貞、杜佑、郭俊上前行了個禮,入到隊中。

    街上一個小吏騎馬奔來,下馬急步上前稟報:“主簿已引刺史至某鄉。”

    刺史雖秩僅六百石,卻是天子的使者,是代表天子監州部內郡國的,所以當刺史上任之時,州內所有的郡國都要派遣一吏到州界相迎。“舊典:傳車驂駕,垂赤帷裳,迎於州界”。如今豫州戰亂,汝南、陳國、沛國等郡國要麼郡中黃巾肆虐,要麼道路不通,這些郡國的守相沒辦法遣吏到州界相迎,所以只有剛剛平定了本郡黃巾的潁川郡遣了一吏去到州界處迎接王允,被文太守派去相迎的便是郡主簿王蘭。

    刺史乃是天子派到各州部監察地方官吏的使者,文太守雖不必出迎,但也不能大模大樣地坐在府中等,所以他召集諸吏在府門外相候。

    不斷有小吏馳馬奔來,報告王允、王蘭行到了何處,這些小吏都是文太守提前派去前邊各鄉、亭守候的,——由此也可見文太守對這次迎接王允的重視程度。按理說,文太守是太守,二千石,王允只是六百石,似不必如此,然而隨從文太守等候的費暢、陽翟縣令、韓亮、鐘繇、郭圖等吏,包括荀貞在內對此都並不驚奇,卻是因為刺史雖僅六百石,權卻極重。

    兩漢州部刺史之淵源可追溯到周朝,“(周)天子使大夫為三監,監於方伯之國,國三人”。到了秦朝,秦始皇帝並天下為三十六郡,每郡置一守、一尉、一監,監即監禦史。監禦史就是兩漢刺史之前身了,職責與刺史相仿,“省察治狀,黜陟能否”,此外還可以領兵。

    到了本朝,因為郡國並立,郡國守相之權不如秦時之重,高祖乃減省監禦史之制,到了惠帝年間,三輔多不法事,便效仿秦制,複遣禦史監察三輔,其後各郡國“複置監察禦史”。這個時候,這個監察禦史還不是刺史,是秦朝的舊制,每個郡國都有一個,又到武帝時,武帝在全國置十三部州,不再往郡國派遣監察禦史,而是改為每州派刺史一人,遂成定制。

    在最早的時候,刺史的權並不算重,武帝給刺史規定了六條監察之權,其所監之對象只限於地方上的強宗豪右、州部內的二千石吏,其所監之事也只限於監這些人的不法之事,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刺史之權越來越重,到了前漢末年,其權已下及州部內各郡國的縣令長,縣令長是黑綬,再下的縣丞尉是黃綬,到了東漢,順帝永建元年下過一道詔書:“幽、並、涼刺史,使各實二千石以下至黃綬,年老劣弱不任軍事者,上名”,刺史其權已及黃綬。縣丞尉是最低級的由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吏,至此,刺史監察之權已經擴及到了州部內所有的“朝廷命官”。

    本來,依照武帝的六條之規,刺史只有監察之權,只能監察二千石長吏措施是否得當,不能干預地方行政,但是,既有監察之權,為了能更好地監察地方長吏,一些剛強的刺史就開始插手地方政務,私自聽取吏民的訴訟,積久成習,刺史干預行政也就變成了既定的事實。到得本朝,皇帝不但承認刺史有這樣的權力,而且往往下詔書要求刺史親預庶政,特別是對一些重要的行政舉措,如“罷鹽鐵之禁”、修治河渠、賑濟災民等,通常在下達任務時“刺史、二千石”並列。有時候,刺史不僅是幹越,乃至取而代之了,如也是在今年被拜為交州刺史的賈琮,到任後,因地方賦斂過重,兼是在兵凶之後,他就自作主張地“簡選良吏,試守諸縣”,這簡直是把郡縣長吏完全放到一邊,直接處理郡縣政務了。

    相比前漢武帝時的刺史,本朝的刺史不僅監察範圍擴大,可以插手郡縣政務,而且彈劾專奏之權也加重了。本來刺史所奏之奏章,需要經過朝廷公府的覆案,“舊制,州牧奏二千石長吏不任位者,事皆先下三公,三公遣掾吏案驗,然後黜退”,如果刺史不法,則由公府彈劾,但到了本朝初年,覆案之權不再委任三府,“(光武)帝時用明察,不復委任三府,而權歸刺舉之吏”,於是尚書專擅於內,地方選舉劾奏之權則轉歸刺史。並又在本朝,刺史又有了選舉之權,“建武十二年八月乙末詔書:……,司隸、州牧歲舉茂材各一人”,每年可舉一人為茂材。

    秦朝時,監禦史有領兵之權,入漢之後,刺史沒了領兵之權,然至本朝中葉,為鎮壓農民起義和少數民族的反抗,刺史又被賦予了領兵的權力。安、桓等帝時不說,只說當今天子在位的這些年,五年前,光和二年,巴郡板楯蠻叛,即曾遣禦史中丞崔璦督益州刺史討之。

    如上所述,本朝之刺史,首先,督查對象遍及州部內一切的朝廷命官,強宗豪右,諸侯王,其次,可插手地方行政,再次,有選舉、劾奏之權,再再次,非常之時,有領兵之權,實際上已由監察官演變成了地方上的高級行政長官。可謂:州任之重,由來已久。

    因此之故,刺史雖只有六百石,位下大夫,但二千石的文太守卻沒有自恃身份,傲慢相待。說起來,刺史六百石卻能監郡國守相二千石,這卻是天子權術,“夫秩卑而命之尊,官小而權之重,此小大相制,內外相維之意也”,是“以輕馭重”。刺史和守相,一個位卑,然有監察之權,一個雖受監察,然而位尊,彼此間小大制約,權力平衡,這樣做可以避免地方上出現尾大不掉的局面,可以加強中央集權。

    ……

    小吏絡繹有報:王允行至某鄉,王允行至某亭。兩刻鐘後,王允的車駕進入陽翟城。

    又等了一會兒,車輪行駛的車輪音和駿馬前行的馬蹄聲傳入了府門前諸人的耳中。

    荀貞於人群中舉首望之,順著街道前望,很快,看到了一隊車騎行來。

    為了迎接王允,文太守令人把街上清理了一遍,打掃得乾乾淨淨,灑了水,不許百姓行走,在街道兩邊派了郡卒、吏員侍立。這隊車騎便在兩列郡卒、吏員的夾道侍立下,於空無一人的街上,馳行到了太守府門前。

    這隊車騎前有引導,後有卒衛,儀仗俱全,前導、儀仗之後是一輛三馬所拉之車,此即王允所乘之傳車了。

    漢之傳車制度,最尊的是六匹馬或七匹馬所拉之車,這種傳車是“殊禮”,只有代天子出征的將軍可以乘坐,或者外地的王被迎為天子時可乘,次為四馬,大夫所乘,再次為三馬,下大夫所乘。刺史六百石,位下大夫,所以乘三馬之車。

    依照制度,刺史所乘的傳車四周垂赤帷裳,但眼前這輛傳車前邊的紅色垂帷卻被去掉了,從外邊就可看到車內之人。

    因為前有文太守、費暢、鐘繇等吏阻隔,荀貞暫不能看到車內之人的相貌,只隱見一人黑衣高冠,按劍立於車上。

    他心道:“王允將車前的帷幕去掉,這是在學郭賀的舊事。”郭賀字喬卿,光武帝建武年間人,“拜荊州刺史,……,敕行部去襜帷,使百姓見其容服,以章有德”。刺史職在遠視廣聽,糾察美惡,所以去掉前邊的垂帷裳,以示親民。

    文太守下階迎之,諸吏相從。荀貞隨在隊中,偷覷王允長相。

    王允待車停穩後,不等車邊的從吏來扶,按住車上扶手,三兩步從車上走了下來,動作矯健利落,下了車,兩手往後一拂,大袖飄飄,昂首快步,走向迎來的文太守等人。

    荀貞看清了他面貌,只見他年約五旬,頷下三縷長須,臉很瘦,右頰上有個黑痣,腰杆筆直,按劍快行,一看就是個剛決的人。他心道:“王允家世為州郡冠族,聽說他少好大節,有志於立功,不但常習誦經傳,而且朝夕試馳射,我觀他相貌,其鬚髮黑白間雜,今年沒有五十,怕也快了,而剛才下車卻不待人扶,身手利落,果然文武兼資。”文太守、皇甫嵩、朱俊與王允相見,他們幾人早就認識,寒暄不提。

    荀貞隨著鐘繇、郭圖等吏隨立在文太守身後,躬身相待。

    杜佑在荀貞身邊,用胳膊肘搗了搗荀貞,小聲說道:“那位長者就是六龍先生吧?”荀貞偷偷側臉去看。

    王允的車駕後跟從了幾十輛兩馬或一馬的軺車,這時,立在軺車中的吏員們紛紛下車,粗略看去,得有二三十人。這些都是王允的掾屬。最初時,刺史並無固定掾屬,“刺史得擇所部二千石卒史與從事”,都是臨時以部內郡中的屬吏為刺史從事,從前漢後期開始,刺史有了正式的屬員,“元帝時,丞相于定國條州大小為設吏員,有治中、別駕、諸部從事,秩皆百石,同諸郡從事”。本朝刺史的掾屬皆由刺史自行辟除。

    刺史監一州之地,權力又越來越大,屬員也越來越多,有的和郡縣的掾屬相似,有的則不同,重要的掾屬有別駕從事、治中從事、部郡國從事史、主簿,簿曹、兵曹、議曹等各曹從事、功曹書佐、典郡書作以及主監試經的孝經師,主時節祠祀的月令師、主平法律的律令師等等。這些掾屬有的只有一個,有的有好幾個,比如“部郡國從事史”,這個職位就有好幾個人,此職是專門監察部內各郡國的,州部內有幾個郡國就設幾個“從事史”,每個從事史專監一郡或一國。豫州共有六個郡國,只部郡國從事史就有六個。所有的掾屬中以別駕從事和治中從事兩者為最尊。

    別駕從事,顧名思義,“別駕”即別乘傳車之意,別乘一車從刺史周行州部,是刺史的左右手,“其任居刺史之半”。治中從事類同郡縣的功曹,主管選署和眾事,乃是刺史的“腹心之任”。這兩個職位,別駕從事主外,治中從事主內,前者略高於後者。

    這會兒,王允的從吏相繼下車,去王允身後,有兩人行於諸吏之前,杜佑說的“那位長者”就是這兩人之一,荀貞一眼就看到了。這位長者年約六旬,相貌清臒,高冠黑衣,帶劍,鬍鬚稀疏,盡皆白了,但卻梳理得一絲不苟。猛一下子,他認不出來此人是不是荀爽。

    荀爽十幾年前就離家了,荀貞穿越後就沒見過他,“前任荀貞”雖見過荀爽,但那時還是個小孩子,過了這麼些年,記憶早就淡化了,他費勁地回憶。杜佑等不及,又搗了搗他,問道:“是不是?”荀貞終於想起了荀爽的相貌,與眼前這位老者對比,雖有細微的不同,如記憶中的荀爽比眼前這人略胖一點,又如記憶中的荀爽鬚髮皆黑,又如記憶中的荀爽臉上沒有這麼多的皺紋,但這都是時間留下的刻痕,他確定此人就是荀爽,微微點了點頭。

    杜佑小聲說道:“那你還不快去迎拜?”

    “府君、兩位將軍正與方伯敘話,我豈能冒昧出列?”方伯是刺史的別稱。

    郭俊也在荀貞的邊兒上,他低聲說道:“這位長者是六龍先生,那麼先生身邊的那人應是孔融了?”

    荀爽等州部吏員下了車,此時正往王允身後行去。荀爽與另一人並肩齊行,走在最前。

    此人三十來歲,冠帶整齊,黑衣革帶,佩長劍,走起路來矩步方行,臉帶柔和的笑容,一邊往前走,一邊不住地打量立在街邊的郡卒,繼而又打量文太守、皇甫嵩、朱俊,繼而又去看躬身侍立的諸吏,接著又去看太守府前的戟士,隨後又仰望太守府前的桓表,最後視線歸到王允身上,走到王允身後,與荀爽站定,眼又再次向諸吏群中看來,滿眼的好奇之色。

    杜佑輕聲說道:“這位就是孔文舉麼?”帶著懷疑的語氣。

    荀貞也很懷疑。王允、荀爽的相貌舉止與他想像的差不多,但這個“孔融”的形象與他想像的差別太大了,适才在出府的路上,郭俊、杜佑說了一些孔融的故事,結合自己以前對孔融之所知,已在荀貞腦海中形成了一個耿介士子的形象,而眼前這個人卻絲毫沒有剛強傲岸之態,臉上的笑容,好奇的眼神,給人一種很溫和的感覺,但是,這個人肯定就是孔融。他低聲說道:“方伯辟孔文舉為治中從事。此君行在諸吏掾屬之前,與我族父並行,除了孔君外別無他人。”王允辟孔融為治中從事,辟荀爽為別駕從事。這個人既能與荀爽並行,走在最前,只能是孔融了。

    荀爽、孔融帶著州府掾屬行到王允的身後站好,王允與文太守、皇甫嵩、朱俊的寒暄告一段落。

    王允對文太守說道:“汝南賊兵肆虐,道路斷絕,我暫難赴治所,只有先留在貴郡了。”

    文太守說道:“我郡方經賊亂,正需安撫百姓,足下奉天子令至,百姓歡顏,若能駐駕吾郡,郡之幸也。”刺史本無固定的治所,“刺史乘傳,周行郡國”,居無定所,後來漸有定治,豫州刺史的定治在沛國譙縣,現今汝南等地大亂,道路隔絕不通,王允只能先待在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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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中平元年 79 聞聽道上辱郡丞(下)

    王允、文太守等寒暄畢,文太守請王允入府。荀貞等郡吏分列府門兩側躬身迎之。王允在文太守、皇甫嵩、朱俊等的陪同下進入府中。待他們走過去,荀貞跨步出列,拜倒在荀爽身側。荀爽正跟著王允往府內去,突然被荀貞一拜,楞了下,隨即醒悟,當即停下腳步,讓孔融等先進去,問道:“汝即荀貞?”荀貞拜倒在地,恭謹答道:“貞拜見族父大人。”

    “起來,起來。”荀爽令荀貞起來,審視片刻,滿意點頭,臉上露出微笑,但沒說什麼話,只說:“先從方伯、府君、兩位將軍登堂,晚點再與你敘話。”

    荀爽離家時,荀貞還只是個童子,如今長大成人,相貌變化很大。荀貞差點沒認出他,他更認不出荀貞,之所以認不出而猜出,是因為在來潁川的路上王允給他說過,說有一個他們荀氏的子弟在潁川為吏,來到潁川,見到潁川郡主簿王蘭,王蘭又專門給他介紹了一下荀貞的戰績,因此猜出這個大禮拜倒的年輕人應是荀貞。

    入得府內,文太守、皇甫嵩、朱俊、陽翟縣令、荀爽、孔融等登堂就坐。費暢、韓亮、鐘繇、王蘭等郡朝大吏陪坐。荀貞是郡曹掾,本沒有資格陪坐,但一則因他在平定潁川黃巾中立下了大功,二則他是荀爽的族侄,故此也得以陪坐席末。杜佑、郭俊等人就沒這個資格了,侍立在堂外院中。荀貞雖得陪坐,但堂上沒他說話的份兒,王允、文太守等說話,他聽著。

    王允先問了幾句平定潁川黃巾的經過,誇讚了一下皇甫嵩、朱俊、文太守的戰功,接著又問文太守安撫百姓的舉措,話題一轉,轉到了汝南、陳國等地的黃巾軍身上,問皇甫嵩、朱俊何時出兵。

    皇甫嵩、朱俊答道:“進軍的日期尚未定下,在等天子旨意。”

    王允說道:“我離京前,天子令我協從兩位將軍平賊定難,兩位將軍有何需要之處,儘管言說,我必全力協助。”

    皇甫嵩說道:“別的都不缺,只缺糧秣和箭矢。”

    王允說道:“短缺多少?”

    皇甫嵩說了兩個數字。王允說道:“我儘快給你們補上。”他這話說的大包大攬,顯是要插手地方政務了,不過文太守的表情並無變化。文太守是一個最好攬權之人,奈何他現今自顧不暇,別說王允奉有聖旨了,便是沒用聖旨,他現在也沒空理會這些了。

    王允對汝南、陳國等地的敵情非常關心,和皇甫嵩、朱俊談論了很久,直到暮色深深,才離開去傳舍。

    文太守置下了給他洗塵的歡迎宴席,他推辭了,不肯去,文太守留他住在太守府內,他也推辭了,按照朝廷規章,執意要去縣中的郵傳裡住。沒奈何,文太守只得派郡中的兩個督郵送他去郵置。督郵是郵置的頂頭上司。荀貞跟著一塊兒隨行前去。

    王允一行人數十車騎,幾十個人,虧得皇甫嵩、朱俊等沒在郵置裡住,現又兵亂剛定,置裡沒有人住,勉強把他們安頓下了。

    兩個督郵告辭,荀貞留下沒走。

    王允的從吏、從卒牽馬、解車,亂哄哄一團,把這暮色下原本冷清清的郵登時時烘得熱鬧起來。王允負手立在院中,看他們忙活,等郵置裡的人收拾房間,瞧見了荀貞獨自留下,對荀爽笑道:“先生,你的族侄戰功赫赫。我觀他相貌儒雅,而聽王蘭說於臨陣決戰之際他卻英武非凡,是個有文武之才的俊傑。”方才在郡府,荀貞得以忝陪末席,王允已認識他了。

    荀爽謙和地笑笑,說道:“潁川賊兵之定上因天子之德,下賴皇甫將軍、朱將軍和文府君之力,如貞者,小兒輩也,能有何功?”

    “誒,不能這麼說,有功就是有功嘛,不能因他是公之子侄就有功不計啊。”王允叫荀貞到近前,按劍挺立,誇讚了兩句他的功勞。荀貞謙虛不已。王允給人一種很剛強的感覺,便是在誇人的時候也讓人覺得很剛硬。

    孔融在指揮掾屬吏員們搬卸行李,見王允與荀貞說話,慢悠悠地踱步過來,上下打量荀貞,好奇地問他此前所參與的平定潁川黃巾的諸戰經過,尤其仔細詢問了他在滍水岸邊救孫堅、舞陽城南破波才兩戰。

    荀貞的這兩戰,王蘭給他們說過,但語焉不詳,這會兒聽了荀貞的詳細回答,孔融兩眼發光,不絕口地稱讚,拍著荀貞的胳臂,說道:“英武之士,英武之士!”對荀爽說道,“公家子弟英武絕倫,潁川後起領袖,十年後,你我就要給他讓位了!”

    孔融文人氣重,好奇取異,大約因為自己沒有騎射之才,尤喜剽輕之士,兼其為人寬容少忌,好誘益後進,故此在聽了荀貞的英武戰功後大力稱讚。荀爽對他的性格很清楚,聽了他對荀貞的誇讚之辭,微微一笑。

    王允和荀貞說話主要因為他是荀氏子弟,立談了幾句,郵置的置薔夫滿臉堆笑,小跑地過來,說房間收拾好了,他即對荀爽說道:“先生離家多年,今日見到族中子侄,定有許多話說,我與文舉就不打擾了。”招呼孔融,兩人一併離去入屋。

    荀爽住的屋子也收拾好了,院中人馬混亂,不是說話之所,荀爽溫和地對荀貞說道:“你跟我入屋來。”

    荀貞恭敬應諾。屋中已掌上了燭火,從昏暗的院中進入屋內,眼前一亮,待荀爽入席後,荀貞侍立在他的對面。荀爽微笑著指了指側面之席,柔聲說道:“你我一家之人,不必拘禮。你也坐下。”

    “是。”

    荀爽的言談舉止雖然嚴格恪守禮儀,但不讓人覺得刻意,如行雲流水一般自然,他聲音清柔,言談溫和,是個溫文爾雅的老者。若說王允給荀貞的印象是如一柄劍,那麼荀爽就如這案上的燭火,溫暖明亮,卻又不炙熱。

    荀貞落座,心道:“汝南許子將評價荀爽與荀靖,說:‘二人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內潤’,此一評語可謂精當。”荀靖是荀爽的三兄,字叔慈,有至德,隱居終身,五十而卒,已經去世了。荀氏八龍裡邊荀爽名聲最大,其次便是荀靖。

    荀爽歎道:“我離家十餘年,離家時你還是個垂髫童子,而今你已加冠成人,名揚郡中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人這一生如白駒過隙,春夏匆匆,不覺我已垂垂老矣!”

    “‘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族父年未花甲,不算老。”

    荀爽失笑說道:“六十還不算老麼?……,不過看到你今日之成就,我很欣慰。汝父汝母身體還好?”

    “先帝延熹年間,潁川疫病,顯考顯妣都沒在疫中了。”

    “啊?沒在疫中了?”荀爽大吃一驚,為之傷感,說道,“昔我在家,埋頭經籍之中,與你的先君來往不多,然亦知你先君是一個忠厚人,惜乎早逝,不能複見。唉,離家十餘年,物是人非。……,延熹年間,那豈不是當時你還未滿十歲?”

    “是。”

    “汝之諸兄呢?”

    “亦先後沒在疫中。”

    “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幸有族中諸父照料,貞得以衣食無憂,又幸有仲通兄教育,貞得以習讀經書。”

    “苦了你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此孟子所言,你要謹記。”

    “是。”

    “可曾婚配?”

    “去年八月成的婚。”

    “娶得誰家女?”

    “許縣陳氏女。”

    “許縣陳氏?好,好,太丘公文為德表,範為士則,乃吾郡長者,深諳謙退之道,他家的女郎肯定是你的佳偶。”聞得荀貞娶得佳妻,荀爽由衷開心,笑出聲來。

    荀貞說道:“今日天色已晚,待到明日,我帶她來拜見族父。”

    “好,好。”

    離家十餘年,本以為沒機會再與族人相見了,卻沒想到不僅還能與族人相見,並且一回來就見到了荀貞這樣的傑出子弟,並又聞他娶得了佳妻,荀爽開心之極,笑了好一會兒才收住笑聲,複又問道:“汝之族中諸父身體還好?”

    荀貞知荀爽這是在問他的兄弟們了,乃答道:“諸父身體皆好,二族父年高,近年顯出老態了,然精神尚好。”二族父就是荀緄了。荀爽歎道:“二兄長我十余歲,我少年時,是他與大兄教我讀書,大兄早逝,而今二兄也老了。”說到這裡,自失一笑,“我都老了,何況二兄?”微笑著對荀貞說道,“吾族之將來便落在爾等身上了!……,你方才說你這些年都是跟著荀衢讀書?”

    “是。”

    “荀衢還是以前的那個性子麼?”荀爽雖離家多年,還記得荀衢放浪形骸,因有此問。

    “月前潁川黃巾亂起,肆虐郡中,仲通兄聞訊後,乃發奮而起,銳意除賊,保境安民,已非昔時之舊觀了。”

    “這就好,這就好!”

    說起荀衢,荀爽不覺想起了荀衢的父親和叔父,感傷歎情,說道:“荀衢的父親和從父,兄弟並有俊才,志除閹宦,與故大將軍竇武謀誅宦官,可惜事泄,昱與李元禮同死,曇亦遭禁錮。荀衢受此打擊,從此放浪形骸,而今他終於能放下過往,重新振作起來,人若死而有知,曇、昱兄弟定也會很高興的。”

    荀衢的父親荀曇和從父荀昱是荀淑兄長的兒子,是荀爽的從兄弟,他兩人的年紀比荀爽要大得多,成名也早得多,荀曇做過廣陵太守,荀昱做過沛相。荀昱,字伯修,與李膺、杜密、趙典等齊名,名列八俊。實際上來說,潁川荀氏在早期,荀淑兄長的兩個兒子比荀淑的八個兒子名聲要大得多。

    荀爽說道:“伯修好交天下英雄,交遊廣闊,被時人稱為‘天下好交’。貞之,你與伯修倒有些相像之處,我聽說你在西鄉為有秩薔夫時,交往了不少勇猛遊俠?”

    荀貞應道:“是。”

    荀爽沉吟說道:“所謂遊俠,下為盜賊,中懷信義,上者則救時難而濟同類。而今賊兵四起,正是猛士用武之時,你交往的這些遊俠可以用上,但等到平定賊亂之後,掃清朝中妖氛,安撫郡國百姓,卻還需要士子的努力,你日後還是要多與士子交往。”

    荀爽今年五十七歲了,年近花甲,青年成名,坎坷半生,如今垂垂老矣,對政治沒太多興趣了,他現在和荀緄差不多,最關心的是族中子弟的成長和成就,子弟是家族的未來,只要子弟傑出,家族就能興旺發展。因此,他對荀貞敦敦教誨。

    荀貞知他是好意,不反駁,恭謹應是。

    荀爽多年離家,對家中的人都很掛念,又問荀悅、荀彧、荀攸等人,這些都是族中的後起之秀。荀貞一一將他們的近況告與荀爽知曉,末了,說道:“荀成、荀攸現就在城外營中,要不然等到明天,我叫他們來拜見族父。”

    “不必了,軍務要緊,不可因私廢公。現今黨禁已解,我這次回來是不打算再走了,與子侄們見面的機會多的是。”荀爽這次回來打的主意就是葉落歸根,要非因為豫州黃巾肆虐,他連王允的辟除都不會接受。問過族人,他又問縣中和高陽裡有沒有變化。

    荀貞如實回答,說道:“變化不大。”他心道:“看荀爽的樣子他很想家。”肯定想家了。荀爽三十九歲出仕,當年就逢上黨錮,隱遁漢濱十餘年,背井離鄉,客居異地,不得與家人相見,怎能不想家。好容易朝廷解了黨禁,他這次歸郡恨不得馬上就飛奔歸家,只是公職在身,潁川黃巾雖定,汝南等豫州郡國的黃巾還沒有被平定,卻不能立刻就回去。

    問過家中人、事,荀爽又轉問荀貞:“你此次平定潁川賊兵立下了一些功勞,對以後有何打算?”荀貞是荀氏晚一輩的子弟中如今唯一一個有官身的,荀爽現為別駕從事,在州郡裡也是能說得話上的,問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看看自己有沒有能幫上他的地方。

    荀貞答道:“皇甫將軍想要我從他出郡平賊,已經舉薦我為佐軍司馬。”

    “佐軍司馬?”

    荀爽撫須沉吟了一下,說道:“雖是武官,就眼下來說也還可以。”漢人雖不如後世那樣重文輕武,士子多文武兼備,但文武兼備的士子和只有勇力的武夫還是有不同的,士子們輕視只有勇力的武官,如孫堅,他沒有家聲,對儒學不精通,士子們對他就不甚看重,很輕視,不過以眼下而言,戰亂未平,出為武官卻還是可以接受的,出郡征戰就有機會再立軍功,再立軍功就能再得升遷。

    荀爽叮囑荀貞,說道:“皇甫將軍薦你為佐軍司馬,要你從他出郡平賊,這是看重你的能力,你不可懈怠,不能因為立了些功勞就沾沾自喜。”

    “諾。”

    “以我估料,皇甫將軍下一步應會是去汝南平賊。到了汝南後,你見著汝南太守趙謙,代我向他問個好。我聽說汝南賊兵勢大,趙謙連敗,你可鼎力助他。”

    “是。”

    趙謙的從父趙典名列八俊,與荀昱齊名,是荀氏的故交,也是荀爽的舉主。先帝延熹九年,時為太常的趙典舉荀爽至孝。荀爽因得入朝中,被拜為郎中。荀貞知道此事,明白荀爽為何會有這樣一個交代。

    說話到此時,案上的蠟燭已經燃了小半,孔融推門進來,笑道:“別駕只顧與族侄敘話,連肚子都顧不上了麼?傳廚做好了飯,王公叫我來請別駕入席。”對荀貞笑道,“你也同來!”荀貞一個百石郡吏,自知孔融這句話只是客套之辭,忙辭謝。

    荀爽起身,對荀貞說道:“你先回去吧。天晚了,路上慢點,不要馳馬行街,驚擾百姓。”

    “諾。”

    荀貞恭從荀爽、孔融出了屋子,送他們到王允住的屋外,拜別要走,荀爽又叫住他,微笑看著他,和聲說道:“兵陣之間,立屍之所。你為國殺賊,做得很好,但也要注意自身的安全,萬不可恃功自傲,輕而無備。《易》雲:‘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荀貞應諾。

    出了郵置院,候在院外的左伯侯、原中卿牽馬過來。荀貞上馬,緩策轡韁,慢行街上,沐著春夜的月光,他想道:“荀氏八龍,名不虛傳。荀緄、荀爽都是見識卓越之士,尤其荀爽,一派儒家士子的謙和溫文風範,與他對談,……。”仰望了一下夜空的明月,心道,“就如沐此春夜之月光,真是一個充滿智慧而又謙虛的人。”又想道,“荀爽今之性格怕與他過往的遭遇有關,他老了,又歷經磨難,所以溫和文雅,不知他年輕時,當年有著‘荀氏八龍,慈明無雙’的盛譽時又是怎樣一番令人仰視的風範呢?”又想起了與荀爽齊名的三龍荀靖,想道,“又不知三龍是怎樣一個人?‘叔慈內潤’,可惜他早逝,無緣得見。”

    ……

    回到兵曹掾舍,陳芷迎他入屋,問道:“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刺史王允今天到了,我族父六龍先生被他辟為別駕從事,隨之來了。我與族父多年未見,多說了會兒話。”

    “六龍先生回來了?”

    “是啊,明天我帶你去拜見他。”

    陳芷雖有德行,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聽到荀貞說要帶她去拜見荀爽這個名滿天下而從未見過的族中前輩,頓時心口砰砰直跳,又是害羞又是緊張,下意識地就開始撫摸髮髻,整理衣裙。荀貞笑道:“明天才帶你去拜見,你現在收拾好了,打算一夜不睡麼?我族父是個很和善的人,你別緊張。哎呀,餓壞我了,快去端飯來。”陳芷羞紅了臉,應了一聲,忙去端飯。

    飯罷就寢。

    次日一早,荀貞就被陳芷梳妝打扮、挑選衣裙的動靜給驚醒了,轉望窗上,天光方白。

    他哭笑不得,卻也知這是因為荀爽名聲太大,陳芷唯恐哪點沒準備好,引起他的不滿,婦容也是女子的德行之一。

    反正睡不著了,荀貞索性以手支頤,側臥床上,看她小心細緻地妝扮。

    春晨觀美人梳妝,也算是人生樂事之一吧。

    陳芷妝扮完畢,這才注意到荀貞在看她,頓時粉臉又是一紅。

    荀貞哈哈一笑,正要說話,聽得院中有人入來。這人步伐極快,幾乎是跑到了門外,叫道:“荀君,不好了!”卻是左伯侯。

    “何事大驚小怪?”

    左伯侯是個穩重之人,這會兒卻因焦急變得口齒不伶俐起來,說道:“劉鄧和高素他倆、他倆……。”

    “他倆怎麼了?”

    “他倆正在街上痛打郡丞費暢!”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5 01:12
第四卷 中平元年 80 擒賊先擒王

    左伯侯急報:劉鄧、高素兩人在街上痛打費暢。

    荀貞吃了一驚,忙從床上起來,披衣而出,問道:“在街上痛打費暢?”

    “是啊,阿褒剛送來的信。”

    “阿褒呢?”

    “在院門口碰到我,叫我將此事快報與君知後,因擔憂劉鄧、高素,他連門都沒進,即又飛馬回去了。”

    “快去牽馬!”

    此事非同小可。費暢乃是郡丞,秩六百石,位下大夫。劉鄧、高素只是兩個平民百姓,莫說毆打六百石的下大夫,便是鬥食小吏也不是平民百姓能夠毆打的。本朝明帝年間,樂成王劉萇驕淫不法,明帝下詔痛斥說:“衍罪莫大,甚可恥也”,將他貶為臨湖侯,他的一條罪狀就是:“毆擊吏人,專己兇暴”。要非因為“八議”,即《周禮》所謂之“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這劉萇恐怕是要掉腦袋的。漢室宗親尚且如此,何況平頭百姓?儘管費暢只是一個張家的賓客,但事情一旦被鬧大,荀貞也保不住劉鄧、高素兩人的人頭。荀貞熟讀漢家律法,對此知之甚深,故此聞訊之下,大驚失色。

    他顧不上洗漱,匆匆把衣服穿好,往外就走。陳芷花容失色地追出來,想說聲叫他小心,話未出口,荀貞已出了後院之門,她再追到後院門口,荀貞已騎上馬馳出前院了。她扶住後院的門,望著他遠去的身影,不禁為之擔心。

    荀貞、左伯侯兩人馳馬出院,往事發地點趕去。依陳褒所說,事發之地離兵曹掾舍不是太遠,轉過兩個街口就到了。此時天色尚早,街上沒什麼人。荀貞驅馬馳過兩個街口,遠遠望見前邊路上站了一群人。他一眼就看到了劉鄧和高素。

    劉鄧、高素一個腳踩費暢所乘輜車的車輪,一個提著環首刀,對著一個坐倒在車輪邊的黑綬官吏痛駡。

    荀貞看得清楚,這個官吏可不正是費暢?

    在他三人周圍,地上躺了兩個青衣裹幘、奴僕打扮的人,捂著腦袋縮在車邊一動不敢動,這兩人應是費暢的車夫和隨從。另有五六個人站在高素和劉鄧的身邊,在拉著他們作勸解。這幾人分別是:陳褒、江禽、馮鞏、史巨先和蘇家兄弟。

    看到這一幕,荀貞松了口氣,心道:“原來挨打的是費暢的奴僕!”但看劉鄧踩著車輪,戟指大罵費暢的樣子和高素提著環首刀亦高聲辱駡費暢之狀,以及陳褒、江禽等人怎麼都拽不走他倆的樣子,就算現在費暢還沒挨打,恐怕離挨打也不遠了。他不敢耽擱,催馬疾馳。

    急促的馬蹄聲驚動了江禽、陳褒等人,他們先是戒備地抬頭去看,見是荀貞、左伯侯來到,臉上一松,急忙迎了上來。劉鄧、高素也收了罵聲。

    荀貞馳馬奔到,勒馬急停,坐騎揚蹄長嘶。他一手控韁,兩腿夾緊馬腹,二話不說,掄起馬鞭就往劉鄧、高素的身上抽去。他鞭子甩得很高,落下時卻很輕,連抽了四五鞭,喝道:“你倆幹什麼?提刀弄棍的?還不快把刀收起來!”

    劉鄧把腳從車輪上收回,在地上站好,高素也收刀回鞘。迎著荀貞的馬鞭,他兩人不敢動,老老實實地挨了幾鞭子。

    荀貞待坐騎站穩,從馬上跳下,丟下馬鞭,三兩步急忙過去將費暢扶起,替他打掉身上的灰塵,說道:“是我馭下不嚴,衝撞了費丞之車,抱歉抱歉。”又回身罵高素、劉鄧,“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點過來給費丞道歉!”劉鄧、高素不願,劉鄧一翻眼,高素一瞪眼,兩人正想說話,荀貞不等他倆把話說出,怒道:“灑站著做什麼?”他兩人不敢違抗荀貞的命令,不情不願地過來,敷衍了事地作了個揖,道了個歉。

    費暢早被嚇灑了,像個泥塑木偶似的,雖被荀貞扶起,兩腿簌簌發抖。高素、劉鄧這一上前作揖,嚇得他連往後退了幾步,差點又摔倒地上。

    左伯侯把他扶住。荀貞揖道:“我與阿鄧、子繡等人多曰未見,故此今召他們入城,卻沒曾想到道遇費丞,衝撞了丞之馬車。費丞貴人有雅量,諒來不會與彼等黔首一般見識。”

    費暢唯唯諾諾。

    “唯唯諾諾”好,他若真反應過來,耍官威,現今刺史王允方到,皇甫嵩、朱俊兩位將軍仍在城中,又有孔融這些名士在,真要將此事鬧大了,荀貞還真不好收場。饒是如此,高素、劉鄧兩個也把荀貞氣得不輕。自回到陽翟以來,他一直不讓諸將入城,就是怕他們自恃有功,欺淩百姓,如今倒好,他們沒有欺淩百姓,卻竟欺淩起一郡之郡丞了!

    趁費暢驚魂未定,荀貞告辭,帶著高素、劉鄧、陳褒等人上馬離開,回兵曹掾舍。

    高素、劉鄧本是不情願向費暢道歉的,然此時偷覷荀貞面色,見他坐在馬上冷若冰霜,不免忐忑不安。

    他兩人忐忑不安的表現不一樣,劉鄧不敢說話,高素裝作大大咧咧的樣子,說道:“荀君,一個張家的家奴也配稱‘貴人’?你是沒見剛才我與阿鄧把他從車上揪下來時他的那副模樣,就差跪地求饒了!這種無膽兒,別說只罵他了幾句,就算打了、殺了又能怎的?”

    高素的這幾句話荀貞很是贊同,他也瞧不起費暢,但這不是“瞧得起”、“瞧不起”的問題。

    荀貞瞧不起的人多了,文太守他也不怎麼瞧不得起,平時剛愎自用,臨戰無計可施,若非出自南陽豪族,怎當得上二千石太守之位?可是,文太守畢竟是太守,費暢畢竟是郡丞,而荀貞只是一個百石兵曹掾。他雖是保衛陽翟的功臣,雖在殲滅波才一戰中立下了極大的功勞,可畢竟只是個“下吏”,以下犯上,在尊卑有序的社會中是大忌。若荀貞以後有了足夠的實力,犯也就犯了,可他現在沒有足夠的實力,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正處在上升期,萬事都需得謹慎,不能落人話柄。他絕對不想給人一個“恃功驕橫”的印象。

    他忍住怒氣,問高素、劉鄧:“你兩個為何與費丞起了沖突?”

    高素說道:“費暢自恃張家家奴,早前多次與君作對,我聽黃家的人說上次張直請君赴宴,在宴上辱君,就是費暢在後邊的攛掇的!君乃州郡英雄,費暢一個小人居然也敢與君作對,不可忍也!我早就想收拾他了。适才剛好在街上碰見了他,我和阿鄧就攔住了他的車。”“黃家”即陽翟豪強黃氏,高家和黃家有點關係。

    荀貞心道:“他與阿鄧折辱費暢卻原來是為我出氣。”也不知該讚賞高素、劉鄧兩句,還是該痛駡他倆一頓,怒火漸熄,歎了口氣,回頭看看,見費暢已經坐回車上,他的那個兩個奴從也起來了,正要趕車離開。

    “你們可知我漢家律法麼?”

    “什麼?”

    “費丞是郡丞,朝廷命卿,位比下大夫,豈能毆之?毆他就是毆朝廷,毆朝廷是棄市的罪!你們就沒想過打了費丞,郡府會怎樣治你們的罪?新來的刺史王公剛正嚴明,斷然不會容此以下犯上之事,這事萬一被他知曉,你們可知我也保不住你們?還好阿褒伶俐,及時給我送信,這才避免了你們犯下更大的罪錯。”荀貞嚇唬高素、劉鄧。

    以下犯上固是大罪,王允固然嫉惡如仇,但費暢是張讓家的賓客,是閹宦黨羽,即使王允知曉了此事,看在荀爽、荀氏的面子上大約也會當做不知的。高素、劉鄧聽了卻絲毫不以為意,高素撇了撇嘴,劉鄧說道:“若能殺了他為君報仇,小人便是被郡府處死也是甘願。”

    “你們,……,唉。”高素、劉鄧一片忠誠,荀貞也不忍再責駡他們,但卻也不能放縱他們,當下疾言厲色地令道,“此事到此為止,我可為爾等遮掩一二,但可一不可二,如果下次再有類似事情發生,不等郡府處罰,我先把你們扭送去決曹受審!”

    江禽、史巨先等人沖著劉鄧、高素擠眉弄眼,他兩人也知荀貞是為他們好,悻悻然應道:“諾。”

    一邊往郡兵曹掾去,荀貞一邊尋思,想道:“虧得此時天早,街上無人,沒人看到阿鄧、子繡羞辱費暢,倒是少了些麻煩。”只要他們不對外說此事,費暢必也不會對人說,“不過即使如此,費暢受此大辱,恐怕早晚也是要報復的。他不足慮,唯一可慮者是張直。”

    事實上,張直也不足慮,他和波才交好就是死罪,真正可慮的是張直背後的人,即張讓。張讓權勢傾天,荀貞現在還不想和他正面敵對,至少在朝廷允准他“佐軍司馬”的任命前他還不想得罪此人。他心道:“罷了,若我記得不錯,閹黨還有幾年的好曰子。我若不知倒也罷了,既已知他們過不了幾年就會煙消雲散,那麼現在與之作對,實為不智。我且再等一等,等平定了黃巾,待我立下了更大的功勞後再收拾張直、費暢不晚。”

    明知張讓還有幾年的好曰子而在這個自家上升的關鍵期內強自與之作對,確實不智。在回到兵曹掾舍門前時,荀貞打定了主意,先不節外生枝,等定了黃巾後再做打算。

    只是奈何,他雖不欲節外生枝,費暢、張直卻不這麼想。

    荀貞帶著江禽、陳褒、高素、劉鄧等人到了郡兵曹舍,又等了半個時辰,樂進、許仲、文聘等人也陸續來到,聽說了劉鄧、高素路辱費暢,後來的這幾人反應不一。

    文聘連呼過癮,很後悔出營晚了,沒有能參與此事。樂進、許仲則面現憂色。

    文聘年少,文太守又是他的族親,自不把費暢看在眼裡。

    樂進、許仲出身寒門,較之文聘又年長許多,深知“侮辱郡丞”是個重罪,不過在看到荀貞“若無其事”的表現後,他倆雖然擔心,也沒有多說什麼。

    荀貞這次召諸將來,是想趁眼下較為清閒的機會提高一下他們的軍事素養,儘管在諸將面前他“若無其事”,其實對劉鄧、高素折辱費暢之事,他還是有點隱憂的,因在略問了幾句諸將這幾天在營中的情況後,沒有廢話,當即言歸正題,說道:“今召你們來,是有一事想和你們討論一下。”

    昨天晚上許仲去城外營中,只對諸將說荀貞令他們今早來舍中,沒說召他們來是為何事,此時聽得荀貞說起,諸將各自收拾或喜或憂的心情,把注意力集中過來,紛紛問道:“何事?”

    “賊波才惑眾反亂,登高一呼,從者十萬,聲勢最盛的時候席捲半郡,威震潁川,吾郡險不能保,而今不足兩月,他就煙消雲散,兵敗被殺。諸君,你們說說這是為何?”

    要想提高諸將的軍事素養,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教他們兵書,一個是讓他們吸取教訓。兵書且不說,只說這個教訓:教訓分兩種,一種是自己的,一種是別人的,波才戰敗身死雖是波才的失敗,但對荀貞麾下的諸將來說,卻也是有一定的借鑒價值的。

    劉鄧呆了一呆,說道:“荀君,你把我等召來,就是為了此事?”

    “不錯。阿鄧,你先說說,波才為何覆敗得如此之快?”

    “這還有說麼?自是因為君聰明英武。”

    諸將以為然,七嘴八舌地說道:“是啊,波才之所以這麼快就被消滅掉了,全都是因為君之英武啊!要不是君堅守陽翟,潁川早就淪陷了!”

    江禽說道:“君不但堅守陽翟,還帶著我等接連收復襄城、郟兩縣,把波才賊兵死死壓制在了汝水以南,使其半步不能北上,這才最終等來了朝廷的大軍。舞陽城南一戰,君奮勇死戰,先潰賊陣,終得以大破賊兵。總之一句話,波才之所以覆滅得這麼快,全是因君之功啊!”

    荀貞啼笑皆非,他笑駡道:“我召你們來,可不是為了聽你們拍馬屁!”

    高素愕然問道:“‘拍馬屁’是什麼?”

    “就是奉承!”荀貞注意到陳褒微微皺眉,似有所思的樣子,問道,“阿褒,我看你眉頭微皺,似有所得,你且說說看,波才為何覆敗得如此之快?”

    諸將停下話頭,齊齊目注陳褒。陳褒先伏地拜了一拜,這才開口說道:“伯禽、阿鄧他們說得沒錯,波才之所以覆敗得如此之快,首因君之功勞,……。”

    “我的功勞就不必說了。‘首因我之功勞’,其次是因為什麼?”

    “以小人愚見:其次是因為波才判斷失誤。”

    “噢?怎麼判斷失誤?”

    “他不該先打陽翟。”

    “不該先打陽翟?”

    “是。陽翟乃吾郡郡治,城高兵多,又有太守與君坐鎮,攻之不易。若小人是波才,小人會捨棄陽翟不打,率軍南下,在朝廷援軍沒來前先取汝水南岸的五縣,這樣一則可以利用汝水南岸河道密集、山巒疊嶂的有利地形來發展勢力,編練士卒,二來可以打通往汝南、南陽的路。如此,上則可攻,中則可守,下亦可退。”

    陳褒這番話雖有點“事後諸葛亮”的意思,但分析得卻也有道理。

    荀貞點了點頭,問道:“君卿、文謙、仲業,你們覺得阿褒說得對麼?”

    許仲沒甚意見,只點了點頭。文聘皺著眉頭,費勁思考,沒有表態。樂進說道:“小人愚見,阿褒所言有對的部分,但似也有不對的地方。”

    “噢?此話怎講?”

    “阿褒的這番分析和對策是立足在‘波才已敗’的基礎和事實上,的確,波才之所以覆敗,很大的原因是他沒能打下陽翟,被君擊退了,可換個思路來看,若他打下了陽翟呢?”

    “若他打下陽翟?”

    “正如阿褒所言,陽翟乃潁川郡治,潁川泰半的郡兵都在陽翟,太守、郡朝的吏員們也全在陽翟,陽翟一下,則全郡基本上就沒有抵抗的力量了。”

    “文謙的意思是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樂進品味了這兩句詩一下,說道,“我正是此意,只要陽翟一下,則全郡易得!”

    劉鄧哼了聲,說道:“陽翟有荀君坐鎮,又豈是波才能打下的?”

    高素插了句嘴,說道:“雖說當時陽翟有荀君率領我等堅守,但要打下陽翟其實也不難。”

    荀貞來了興趣,笑問道:“子繡有何妙計?”

    “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不生氣,你且言來。”

    “要我是波才,我會遣派一支精銳去潁陰,把荀君的家人、族人全都擒來,放到城下,逼荀君獻城。”

    荀貞怔了一怔,心道:“波才若真使出此計,我還真不好辦。”波才若真把他的家人、族人擒來,逼他投降,首先投降他是肯定不會的,其次眼睜睜看著家人、族人被波才殺死,這滋味卻也不好受。他失笑說道:“幸虧波才未用子繡此計!”

    得了荀貞一“贊”,高素洋洋自得。

    要說起來,諸將之中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此計。許仲、江禽、劉鄧等是遊俠的出身,不屑用此下流毒計,樂進、文聘是深受儒家影響的讀書人,也不容易想到去用此計,只有高素,沒讀過書,也不是遊俠,為了能打勝仗還真是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

    見高素得了稱讚,劉鄧也想得一聲贊,絞盡腦汁,眼前一亮,想到了一策,興奮得霍然起身,拍打樹幹,大聲說道:“荀君,小人以為波才從開始就錯了!”

    “‘從開始就錯了’?”

    “不錯!在得知馬元義被車裂、朝廷捕拿天下太平道的渠帥時,他就不該從陽翟逃走!”

    文聘奇道:“不該逃走?阿鄧的意思是說,他該留下等死麼?”

    “甚麼等死!當然不是。”

    “那是何意?”

    “若我是波才,我當時就會召集叛黨在陽翟起事,至不濟也要在陽翟城內砍殺一番,攻一攻太守府,如能把郡府裡的諸吏殺了,就算暫時打不下陽翟,也方便以後攻城。”

    波才從陽翟逃走時,劉鄧正在波才身邊做荀貞的內應,對當時波才的情況,於在場諸人之中,他是最為瞭解的一個。“召集叛黨在陽翟起事,至不濟也要在陽翟城內砍殺一番”,聽起來莽撞,但當時太守府對波才造反之事基本還不知情,波才真要這麼“蠻幹”的話,沒準兒還真有幾分成功的可能性。

    荀貞哈哈大笑,說道:“郡人稱我乳虎,阿鄧,你才是一隻猛虎啊!真有虎膽也。”

    院外有人敲門,門塾裡的蒼頭出來打開了院門。荀貞收起笑聲,臉上還帶著笑,向門口看去,一個青襦綠裙、神色倉急的女子站在門口,卻是遲婢。

第四卷 中平元年 82 擒賊先擒王(下)

    院中諸人停下了討論,齊齊望向遲婢。遲婢大概沒有想到荀貞的院中會有這麼多人,被這群虎狼之士一看,怔了一怔,登時面上飛紅,見荀貞起身相迎,立在院門口略微猶豫了片刻,不但沒有進入院中,反而又退後了幾步,在院外等荀貞近前。

    這是遲婢頭次單獨來找荀貞,荀貞頗是奇怪,隨即 心頭一跳,想起了上次在張直家中鴻門宴時她給的提醒,想道:“莫不是?”快步走過去,在院門口站定。院門外有臺階,荀貞在院門口站,遲婢比他低了一個台 階。荀貞看到她額頭上汗水涔涔,鼻中嗅到點點芳香,目光由上而下定在她的美顏上,余光波及處,瞥見了她光潔的脖頸和鼓囊囊的胸前。“荀君,你家賓客今兒早 上是不是在路上碰上了賤妾夫君的兄長?”遲婢沒在意到荀貞的目光,見他來到自家身前,顧不上高素、劉鄧、樂進、文聘等人的眼神了,急不可耐地低聲說道。

    院外的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人,一人多高的松柏長在近午的陽光下,翠綠生輝。路上綠樹,眼前美人兒,鼻中芳香,荀貞定住心神,答道:“是啊,怎麼了?”遲婢說 道:“賤妾夫兄剛才回家,面上甚是不快,臉上猶有淚痕,我夫君問他怎麼了,他說在街上被你的賓客侮辱,因將此事哭訴告與了張直,張直答應他要報復你!”卻原來費暢今早上是去張直家的,結果在路上被劉鄧、高素折辱,正如狗被打了之後會對主人訴苦一樣,他將此事哭訴給了張直知曉。張直 勃然大怒。劉鄧、高素折辱費暢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張直早前設了個鴻門宴,意圖在宴席上羞辱荀貞,張直本就沒把荀貞放在眼裡,要是換個別人,黃巾兵起後,荀 貞掌了兵權,身先士卒、浴血奮戰,保全了陽翟,得到了赫赫的威名,可能會和荀貞化干戈為玉帛,但張直不是這樣的人,當“賊亂”之時,為了身家性命,他可以 不找荀貞的麻煩,但當“賊亂”過後,他跋扈的紈絝本色便又流露出來,不但流露出來,且因為荀貞在“賊亂”中的出色表現,他更是又嫉又恨,所以在聽過費暢的 哭訴後,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怎麼報復回去。荀貞在“賊亂”中立下了大功,皇甫嵩、朱俊來前,陽翟之所以能得以保全都是他的功勞,可“這點功勞”在張直 的眼中真不算什麼,他的從父張讓是什麼人?天子呼為“阿父”,有多少高官大吏,名士党人都栽在了張讓的手中?比起那些高官名士,一個小小的荀家子算得什 麼!

    “他打算怎麼報復我?”“賤妾聽夫兄說:張直打算明天帶人來君舍外埋伏,等君出門上值之時,他便令賓客縱馬衝撞君,以此來羞辱報復君。”荀貞啞然,上 次張直就是縱馬衝撞他他,這次又是。他心道:“能不能有點新意?”

    雖是這麼想,對這件事他還是很重視的,腦中急轉,尋思對策,臉上不動聲色,向遲婢揖了一揖,笑道:“多謝你來給我送訊了。上次在張直家,若非因你,我就要被張直在席上羞辱了,這一次又多虧你提前來給我送信,要不然明天早上我怕是要吃一個大虧了。”

    遲婢往院中看了看,劉鄧、高素等人還在好奇地看著她,她面上緋紅,心中砰砰直跳,不敢看荀貞的臉,強忍著沒有失態,中規中距地行了個禮節,這才告辭離去。荀貞立在院門,目送她遠去,往院門外左右的街上看了看,街上沒人。

    掩上院門,回到院中,高素一臉賊笑,說道:“嘿嘿。”

    劉鄧、文聘等人亦紛紛輕笑。

    遲婢和荀貞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小,他們沒聽到遲婢在說什麼,但卻瞧到了遲婢的羞意,動不動就臉紅。一個動不動就臉紅的害羞小婦人孤身一個來找荀貞,還能是為了 什麼事兒?諸人坐在樹下,雖沒人開口說話,但目光盡皆投落在荀貞身上,大多輕笑不已。高素還沖荀貞拋了一個“你懂我也懂,作為男人大家都懂”的曖昧眼神。

    荀貞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一則因有些事越描越黑,二來因在琢磨該怎麼應付張直的挑釁,也懶得向他們解釋。

    他落回本座,若無其事地繼續剛才的話題,接著討論波才、何曼戰敗身死的緣故。

    眾人雖都好奇,但他們是荀貞的賓客、部下,荀貞不提,他們也不好詢問,彼此笑嘻嘻地對視一眼,也將此事放下,順著荀貞的話,繼續討論。

    許仲、江禽等人把各自的想法一一說出,到中午時,討論基本結束。

    荀貞做出總結:“孫子云:‘善用兵者,求之以勢,不責於人,故能擇人而任勢’。波才擁十萬之眾而不到兩個月便戰敗身死,固有種種之原因,有他指揮的失誤、判斷的錯誤、用人的不當等等,但歸根結底卻是敗在了一個‘勢’上。……,‘善用兵者,求之以勢,不責於人’,你們看知這句話的意思麼?”

    諸人多不識字,就算識字也大多只是認識幾個大字罷了,不知荀貞所引孫子此句之意,唯有樂進、文聘懂。

    樂進說道:“此句之意是:擅長用兵的人追求的是如何形成有利的作戰態勢,而不是苛求部眾。”

    荀貞說道:“然也,正是此意!”

    他環顧眾人,加重語氣,說道:“兩軍交戰最重要的不是部眾,也不是戰陣,而是‘勢’。勢為何也?山石滾落,不可阻擋,大河東流,所向無前,此即勢也。‘勢’,不可強求,只可順應,只能‘順勢而為’。就如山石從泰山之巔滾落,又如大河滾滾向東而流,沒有人能改變山石滾落的方向,也沒有人能改變大河東去的流向,我們能做到的只能是去順應它,讓它對自己有利。要想做到這一點,就不能只從局部來看,需要從整體來看。只看局部,會‘一葉障目’,就算一時得利,最終難逃失敗。波才就敗在了這一點,他如果在起兵之初就能把目光放到整個潁川郡、乃至整個豫州來看的話,那麼他斷然不會犯下諸般種種的錯誤。……,諸君,你們回營中去吧,回去後好好想想孫子的這句話。”

     “求之以勢,不責於人”,這個“勢”差不多就是“戰略”的意思。打仗要想打勝仗,就不能只從戰術的角度去看問題,而要從戰略的角度去看。許仲、劉鄧、高素、陳褒等人雖沒有系統地學過兵法,但此前在西鄉別院時荀貞教過他們一些兵法和古代的戰例,今又參與了平定波才之戰,可以說也都有一定的作戰理論和作戰經驗了,聽得荀貞引用的這句孫子之名言,他們各有所思。

    荀貞起身,把他們送出院外。

    許仲、陳褒兩人沒有立刻就走,等別人都騎上了馬之後,他倆折回荀貞身前。

    許仲低聲問道:“荀君,适才遲婢來,可是對君說了些什麼?”陳褒亦低聲問道:“我雖未聽清遲婢對君說了些什麼,但在遲婢說了幾句話後,卻見君之面色似有一變,莫不是費暢那邊有何異動?”陳褒心思機敏,諸人之中許仲最關切荀貞,故此諸人雖多未發現異常,但他兩人卻都注意到了。他兩人低聲問道:“可有需要小人等的地方麼?”

    荀貞一笑,拍了拍他倆的胳臂,說道:“跳樑小丑,不足為慮,區區小事,何用勇士?若有用得著你們的地方,我自會與你們說的。你倆和他們一塊兒去吧。”許仲、陳褒雖有擔憂,但聽慣了荀貞的命令,對荀貞也很有信心,因也不再多說,告辭上馬,追上在前邊等他倆的諸人,鞭馬離去。

    等他們走後,荀貞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扶著門框,望著諸人離去的身影,心道:“劉鄧、高素雖然莽撞,可他兩人是為我出氣,忠心可嘉。我本欲打完黃巾之後再來收拾張直、費暢,既然他倆迫不及待,那麼我也只有下先手為強了。”

    說是“收拾張直、非常”,實際上只需要收拾張直就行了。費暢是張直養的一條狗,殺之無用,且費暢還有官身,乃是本郡郡丞,輕易也是殺不得、動不得的,而張直雖是張讓的侄子,卻沒有官身,乃是個白身,只要走通了關節,對付他不難。

    荀貞心道:“适才在討論波才為何戰敗時,文謙說波才打陽翟沒錯,這叫‘擒賊先擒王’,只要陽翟一下,全郡易得。今我不理費暢而收拾張直,卻也是‘擒賊先擒王’也,只要打下了張直,費暢無足輕重。”

    他仰望天色,藍天白雲,陽光明媚,正是春日的中午時分。他令候在身後的原中卿:“牽我馬來。”

    原中卿問道:“該吃午飯了,君還要出門?”

     “有件事得去辦一下。”

    原中卿問道:“什麼事兒?”

     “去一趟決曹掾舍和賊曹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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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中平元年 81 捕拿張直(上)

    按照程序,張直是陽翟縣人,荀貞若要報案收拾他,說他與波才有瓜葛,應該是去陽翟縣寺報案的,但俗話說:“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這雖是後世的話,放在兩漢亦是如此,陽翟縣寺與潁川郡府同在一城,文太守又是好個攬權的,這陽翟令在縣中的存在感本就不強,加上荀貞是郡兵曹掾,乃是郡府的吏員,隔開縣寺直接上報郡府卻也不算壞了規矩。當然,這些都是表面的原因,荀貞之所以隔開陽翟縣寺,準備將此案直接上報郡府,最根本的卻是因為他與陽翟縣寺的吏員不熟,而相比之下,他與決曹掾郭俊、賊曹掾杜佑卻是很熟悉的。

    不過,在去決曹、賊曹之前,荀貞打算先去找一下戲志才。戲志才今天剛好逢上休沐,沒在郡府,在家裡陪他妻子。

    原中卿從馬廄中牽來馬,荀貞到內院裡對陳芷、唐兒說了聲,也沒對她們說張直之事,只說去找一下戲志才,出到院外,沐著春日之陽光,在街上緩緩策馬行,過了幾條街,到了戲志才所住之裡,下馬步行,入到裡內,到了戲家門外,卻見戲家門扉半掩,露出院中牆角的一點青翠翠的菜畦。

    他令隨行的原中卿在院外等候,推門而入。

    戲家院子不大,從院門口到屋子只有十幾步遠。荀貞看到正屋裡跪坐了四五個人,皆儒服戴冠,心道:“是志才的朋友麼?”停步之前,沖對著屋門而坐的戲志才笑了一笑。戲志才正與這幾個人說話,看到荀貞,告個罪,起身從屋中出來。屋中這幾人年歲不一,年紀大的三四十歲,年紀小的和戲志才差不多,也看到了荀貞。荀貞如今在郡中名聲很大,陽翟縣的縣人大半認識他,這幾人中也有認識他的,急忙避席遙遙行禮。

    荀貞在院中含笑回禮。

    這幾人中有認識荀貞的,也有不認識荀貞的,見他黑衣帶劍,雖只裹幘巾,沒有戴冠,顯得有些輕脫,但立在院中樹外,站在春日的陽光下,卻是英武不凡,雖然英武,然而在回禮的時候卻又顯得十分溫和謙虛,好奇地竊竊私語,詢問“此是何人”。認得荀貞的給他們小聲介紹,他們這才恍然大悟,贊道:“原來是荀君!果然儀表出眾,人中之龍。”

     “貞之,你今兒不是召文謙、君卿他麼去你家裡閒談麼?怎麼來我這兒了?”

     “有一事想與你商議。”

     “進屋來談。”

    荀貞往屋中看了看,笑問道:“屋中諸君是你的朋友麼?”戲謔似的說道,“‘王陽在位,貢公彈冠’,志才,對你的友人來說你就是王子陽了啊!”前漢王吉與貢禹為友,王吉字子陽,時人稱“王陽在位,貢公彈冠”。

    戲志才的反應出乎了荀貞的意料,他苦笑一聲,說道:“若真是如此那便好了。”

     “怎麼?”

    戲志才低聲說道:“都是我的親戚,因為聽說我從你討賊立了些微功,以為我將會得到郡府的重用,因此結伴來找我,以求得一郡縣小吏之職。”這是人之常情,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荀貞了然地點了點頭,笑道:“‘求一郡縣小吏之職’?此事易哉。”以他現在郡中的聲望、人脈,給幾個人求一個郡縣小吏之職是很容易的。

    戲志才卻不願意,說道:“這些天來找我的人很多,若非這幾人是我的親戚,我壓根不會見。他們若有才能,我自然舉賢不避親,但是他們沒甚才能,俗儒罷了,鬥食之志,我卻是絕對不會舉薦他們的。”

    荀貞一笑,心道:“志才雖然不拘俗禮,但在大事上卻很能把握得住。”

    戲志才不想多談他的這幾個親戚,問荀貞:“你說有事與我商議?院中不是說話之所,你我去側屋。”

    他性聰慧,已看出荀貞想和他商議的必是私密之事,不願被外人聞聽,要不然也不會止步院中,因此請他去側屋。

    荀貞說道:“好。”

    兩人來到邊兒上的側屋,對坐下來。

    荀貞將劉鄧、高素折辱費暢之事以及張直要為費暢出頭,將會在明天上午來報復之事道出,又說了他自家的打算,說道:“我想先下手為強,你看如何?”

    戲志才沉吟說道:“我聽說君之族父六龍先生已到了郡中?”

    荀貞應道:“是。”

    戲志才說道:“刺史王允剛直嫉惡,我聞他極其痛恨閹宦,張直乃張讓從子,要想收拾張直必能得到王允的支持,倒是不難,唯一麻煩的是收拾了張直之後,會不會惹出張讓來?”這也是荀貞此前對張直忍耐的原因。

    戲志才又道:“不過,若不先下手,以張直的性子定然不會罷手,今兒個得了消息,固然明天可以避開他,可能躲一天,卻不能躲一年,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對君之清名會有損害,郡人或會以為君軟弱。前人有言:‘甯為酷吏,不可軟弱’。兩害相權取其輕,於眼下來說,卻也是不得不如你所言,先下手為強了。”“甯為酷吏,不可軟弱”這是前漢一個名臣對他兒子說的話,如果是酷吏,雖然殺伐重,但能得個“能吏之名”,而一旦被視為軟弱,那就等於斷絕了仕途之路,所以說寧可殺伐,不可怕事。

     “如此說來,卿贊同我收拾張直了?”

    戲志才點頭說道:“是。”又問荀貞,“貞之,你打算如何行事?”

     “我打算找郭俊、杜佑,聯名上書府君。”

     “與郭俊、杜佑聯名上書?”戲志才略略一想,已知荀貞之意。

    王允雖然痛恨閹宦,但荀貞畢竟是郡吏,可以跳過陽翟縣寺來辦此事,卻不能再把郡府也跳過去。郡府裡太守最大,按理說,該去找文太守,可文太守如今自保不暇,是個待罪之身,以荀貞估計,他很有可能會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不願再得罪張讓,如直接去找他,十有八九會被他拒絕。因此之故,要想辦成此事,只有行“逼宮之計”,繞開文太守,先去找杜佑和郭俊。

    杜佑、郭俊一個是賊曹掾,主捕拿盜賊事,一個決曹掾,主決獄、斷獄事,不但正好管著這件事,而且他兩人族有聲望,在郡府裡也是很有影響力的,只要把他倆說動,然後再聯名上奏文太守,到的那時,文太守就算心不甘情不願,也無法一口拒絕了。

    戲志才忖思片刻,說道:“郭俊、杜佑雖與你交好,但此事牽涉到張讓家,只怕他倆會猶豫膽怯、不敢為啊。”

    荀貞笑道:“我自有手段。”

    ……

    從戲志才家出來,荀貞帶著原中卿,出到裡外,上馬疾行,去郡府找郭俊和杜佑。

    郭俊、杜佑兩人,杜佑與荀貞的關係更親密一點,荀貞先從杜佑這裡下手。

    入到郡府,一路上碰到的郡吏或向他行禮,或和他打招呼。荀貞面色如常,儘管他對收拾張直也有一定的擔憂,並沒有表現出來,一如往常,或謙和的回禮,或微笑地答話,沿著府中的青石板路,到了諸曹辦公之處,進到賊曹裡邊,問值班的小吏:“杜椽可在?”

    小吏正在案上埋首書寫案牘,見荀貞來到,慌忙丟下刀筆,起身行禮,說道:“在。”

     “在哪裡?”

     “在堂中。”說著話,小吏從屋中出來,穿上鞋履,引著荀貞來到堂上。

    堂中沒有別人,只有郭俊一人在。他斜倚著案幾,仰著頭發呆似的盯著房梁,不知在想些什麼。小吏在堂門外通報:“荀掾來了。”郭俊回過神來,起身笑道:“貞之,那陣風吹來了你這個貴人?”兵曹院與賊曹院雖然相鄰,但這卻是荀貞第一次來兵曹院。

    打發了小吏回去,荀貞在堂外脫去布履,登入堂上。春日雖暖,堂中的地板還是很涼,踏足其上,一股涼意順著腳底板直上胸腹間。

    他笑著與杜佑相對一揖。

    杜佑引他坐入客席,自也歸入坐中。

    荀貞問道:“我剛才在堂外見你舉首沉思,在想什麼呢?”

     “我還能想什麼?還不是那幾股盜賊!”

    郡中各縣趁波才、何曼起事之機,起了好幾股盜賊,少則十幾人,多者近百人。波才、何曼雖平,這些盜賊還沒有全部平定。杜佑歎了口氣,說道:“今奉府君之令,平各縣盜賊,我方知卿平波才、何曼之不易啊!只這區區幾股盜賊,調全郡之力,至今尚有數股未滅。波才、何曼十萬賊兵,卿卻一戰而定!”

    荀貞笑道:“你我相熟,又非初交,何必奉承?”

    杜佑哈哈一笑,問荀貞道:“卿這是頭次來我院中,必是有事,不知為何事而來?”

    荀貞往堂外瞧了眼,堂外院中無人。他轉回頭,盯著杜佑,說道:“我是來給你送一件大功的。”

     “大功?什麼大功?”

     “張直交通逆賊,與波才勾連,今波才、何曼雖定,張直尚未授首。我今來見君,便是為此事而來。”

    杜佑呆了一呆,說道:“張直交通逆賊?”

    荀貞說道:“波才未起兵反逆之時,張直與他交好,常並馬出行遊獵,橫行縣中。此事縣人多知,君為賊曹掾,難道反而不知此事麼?”

    杜佑當然知道,不但杜佑知道,縣人大多也知,可知道是一回事,去追究則是另一回事。杜佑萬未想到荀貞來找他竟是為此事,他張口結舌,說道:“我,……。”

    荀貞說道:“君為郡賊曹掾,捕賊乃是本職,郡中的盜賊雖然不法,搶劫路人,但那只是小賊,張直暗中勾連波才,圖謀不軌,這才是大賊!今君只捕小賊,而為何卻棄大賊不捕?”

     “這,這……。”

     “君為何吞吞吐吐?莫非有難言之隱?”

    杜佑瞪著荀貞,楞了半晌,無奈地說道:“貞之,你是真不知,你還是假糊塗啊?”

     “何為真不知,何為假糊塗?”

     “不錯,張直昔日的確與波才為友,常相來往,可張直乃是中常侍張讓的從子啊!貞之,他和波才交往的事兒,確如你所言,縣人幾乎無人不知,可你看看,又有誰來舉報過他呢?除了你,沒有一人!貞之,我知張直得罪過你,我也看不慣他驕橫不法,可奈不住他根底大,有靠山,儘管說君子無不報之仇,可又有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又何必非要在現在找他的麻煩呢?”

    杜佑是個直爽的人,這番話說得很直接。他直接,荀貞也不拐彎,很直接地問道:“如此說來,君是因懼張讓之勢,故此放縱逆賊麼?”

    這頂大帽子一扣上,杜佑啞口無言,他熟視荀貞良久,突然發笑,說道:“貞之,你莫不是來戲弄我的麼?”

     “我怎會來戲弄你?”

     “那你是真的來舉報張直的?”

    荀貞答道:“然也。”

     “府君可知?”

     “張直是波才的黨羽,捕拿此賊乃是大功,我不願獨貪此功,故先來尋君,打算與君聯名上奏府君。”

    杜佑被他氣樂了:“大功?貞之,你不是給我送功,明明是在給我送大禍!囊昔張儉諸公之禍,你忘了麼?”

    荀貞答道:“我不但知張儉之事,也知杜太僕之事。”

     “杜太僕”即杜密。杜密是陽城人,曾任官太僕,與李膺並稱“李杜”,號為“天下良輔杜周甫”,是著名的党人領袖,在黨錮之禍中,他大義凜然地自殺而死。杜佑也是出身陽城杜氏,雖為遠支,但卻也是杜密的族人,按輩分算,他得叫杜佑一聲族父。聽得荀貞提起杜密,杜佑默然不語。相比鐘繇,杜佑雖然沒有他的高名,也不像他那麼剛直,平時有些貪墨,有些好財,可說到底也是士族子弟,儘管懼怕張讓之勢,不願收捕張直,可被荀貞說起杜密,也是面有慚色。

    荀貞提起杜密,明面上是在誇讚杜密,其實卻是在暗示杜佑,若他不肯收捕張直,不但會有損他在郡中的聲名,而且也會損害杜氏在郡中的族名。一邊是可能惹禍上身,一邊是家聲族望,杜佑遲疑不定。

    荀貞等了片刻,見他不說話,也不再等了,長袖而起,說道:“也罷,君既心有疑慮,我也不勉強,便獨自上書府君,再上書王公就是。”

    杜佑問道:“王公?貞之,你說的可是刺史王公?”

    荀貞說道:“正是。”向這杜密一揖,一邊往堂門走,一邊心中默念道:“一、二、三。”剛走了三步,就被杜密叫住。

    他站定回身,故作疑惑,問道:“怎麼?”

    杜密看了他會兒,苦笑說道:“貞之,你這是在逼我啊!……,罷了,我豁出去了,就與你聯名上書府君!”

    刺史王允嫉惡如仇,向來與宦官勢不兩立,十九歲出仕郡中,本來少年得志,但沒多久卻就去職,便是因為捕拿宦官黨羽之故,以他這種剛強的性格,在得知張直與波才有來往後,不用想,定是會毫不猶豫地命令捕拿張直下獄,也就是說,繞這麼一圈後,杜佑還是得得罪張讓家,不但還是得得罪張讓家,而且如果被王允知道荀貞來找過他,而他卻因為懼怕張讓之勢而不回絕了荀貞的話,他的名聲也算是毀了。

    面對杜佑的苦笑,荀貞寬慰他說道:“杜君放心,張常侍若因此事而有何罪責,我一人擔之!”

    杜佑無可奈何,說道:“貞之啊貞之,你,你,……,唉。”說實話,他對荀貞此舉是有不滿的,被荀貞趕鴨子上架,肯定心中不爽,不過他與荀貞交往已久,卻也不至於因此就惱怒荀貞。

    荀貞笑道:“此乃大功,你我與郭掾交好,有大功而獨佔非為交友之道也。杜君,我想咱們是不是再去見一見郭掾?讓郭掾也署一個名?”

    杜佑不傻,一聽即知荀貞之意,郡府中這麼多郡吏,與荀貞交好的不但有杜佑、郭俊,還有鐘繇,但是荀貞卻不提鐘繇,而先找負責捕賊的他,又找負責斷案的郭俊,明顯是必要置張直於死地了。

    他心中想道:“波才的叛兵早就平定了,貞之若要治張直之罪,不會等到今天。他忽然今天來找我,必有原因。”他不知今早劉鄧、高素折辱費暢之事,也不知張直欲因此報復荀貞之事,猜不出原由,但不管是什麼原由,能多個人相伴上書總是好事。

    郭俊出身陽翟郭氏,與郭圖同族,家世衣冠,數世傳習《小杜律》,本朝以來,其族中只當過公、侯、廷尉的就有數人,為刺史、兩千石等的有二十多人,其餘如侍御史之類的六百石吏者更是多不勝數,在郡中、朝中、天下的聲望,比陽城杜氏高得多,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比潁陰荀氏也高。荀氏之出名只是近幾十年間的事兒,郭氏之名重天下已一百多年了。若能把郭俊也拉進來,自是最好不過。

    他沒有異議,馬上說道:“好,好,交友之道,正該如是。”非常積極,立刻從坐榻上起來,帶頭出了堂,與荀貞一道往決曹院去。

    決曹院離賊曹院不遠,幾步路就到。到了決曹院,也不等值班小吏通傳,杜佑拉著荀貞的手,徑至堂上,找著郭俊。

    郭俊正在辦理公事,兩個鬥食小吏跪伏案下,等他審核批示下邊縣中呈報上來的“具獄”。

     “具獄”就是在審案過程中所形成的文字材料的總匯。漢制,鄉、縣、郡所審之案件如系人命大案,或者疑案,必須將“具獄”向上級司法機關呈報,稱為“上具獄”,此乃法定的司法程序。如果郡決曹發現其中判案有錯的地方,有權退回重審。當年荀貞捕殺第三氏,縣中就報給過郡決曹,當時就是由郭俊定的案。如前文所述,陽翟郭氏乃是本郡法律名家,世傳法律,只當過朝廷廷尉的就有好幾人,更別說在郡中了,潁川郡決曹掾一職基本都是由郭家的人來擔任的,幾乎成了他家的世襲職位。

    鐘繇家兩代為郡功曹,在郡中人事這一塊兒上人脈深厚,郭家世代為郡決曹掾,在法律系統裡則是根深蒂固。

    見荀貞、杜佑來到,郭俊頗是奇怪,請他倆入座,先沒問他倆的來意,說道:“下邊縣裡‘上具獄’,兩位請稍等,待我批復完了再與二君敘話。”

    杜佑的性子乾脆直爽,既然已經決定和荀貞聯名舉報張直,是福也好,是禍也罷,他都不去再想了,因此方才他還是猶豫苦笑,而這會兒卻就若無其事起來,還有閒情打聽郭俊在批復何案,探頭往案上望了眼,問道:“哪個縣的具獄?”

     “潁陽的。”

     “是何案情?”

     “捕了一夥兒盜賊,縣裡斷了棄市,……。”郭俊熟悉律法,批復的很快,幾句話的功夫就把案卷看完,批復允可。

    跪伏案前的兩個小吏上前將案宗捧起,倒退出堂。郭俊放下筆,笑問道:“二君今日怎麼有閑,來我院中?”

    杜佑學荀貞剛才去找他時的開場白,嘿然說道:“來給你送一件大功!”

     “大功?什麼大功?”

    杜佑瞧了荀貞一眼,荀貞將欲治張直之罪這件事又對郭俊說了一遍。

    令荀貞想不到的是,郭俊頓時拍案而起,說道:“好啊!我等想到一塊兒去了!”

    杜佑本以為郭俊會像他一樣聞言驚駭,卻不料他竟出此言語,愕然問道:“此話怎講?”

    郭俊慷慨地說道:“張直橫行郡中,多行不法,我早就想治他的罪了!奈何一直不得機會。今波才反亂,而張直私下與波才早有來往,我正打算趁此機會將他治罪,本就要去找杜君、荀君商議,卻沒料到我還沒去找兩位,兩位先找上我了!”

    荀貞亦是愕然,心道:“我與郭俊交往多時,只知他與杜佑一樣,也是頗是貪墨,卻沒想到他小節有虧,而在大節上卻是毫不含糊,竟是如此剛直嫉惡?在這一點上,倒是與志才有幾分相像了。”戲志才雖不貪墨,但在小節上也是很隨意,而於大節無虧,對郭俊倒是佩服了三分,原本還打算費些功夫說服他的,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費力氣了。

    當下三人議定,聯名上書文太守,請下令捕拿張直。為防消息走漏,張直逃跑,杜佑派了幾個本曹的吏卒先去張家裡外監視。

    事不宜遲,這件事辦的越早越好。由荀貞執筆,便在決曹院中,在郭俊的案上寫了一道上書,三人署名,去到政事堂拜見文太守。

    文太守看過他們的上書,大驚失色。
本帖最後由 space123 於 2013-2-5 01:34 編輯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5 01:50
第四卷 中平元年 82 捕拿張直(下)

  文太守看過荀貞、杜佑、郭俊三人的聯名上書,大吃一驚,他猛然抬起頭,因為老眼昏黃,眼眯縫成了一條線,試圖看清楚荀貞三人的表情,但註定了他這是白費力氣,荀貞三人都跪伏在地,沒有人抬頭。
  
  堂中一時無人說話。
  
  他待了半晌,乾澀地說道:“張直竟與波才私下勾通?”
  
  張直與波才為友,此事縣中人多知,文太守對此也是早有耳聞的,他這一問是明知故問。荀貞猜得不錯,他如今自身難保,是個待罪之身,實在不願意另起波折,再得罪朝中權宦張讓,所以明知故問。
  
  荀貞答道:“是。”
  
  “可有人證?”
  
  “此事縣人皆知。”
  
  文太守無話可說,有心一口回絕荀貞三人“請捕波才”的請求,卻因知此事屬實,不好說出口,遲疑了多時,把荀貞三人的上書放在案上,說道:“此事我已知了,你們下去吧。”
  
  荀貞怎肯就這樣下去?他心道:“我若就這樣下去,此事必然是不了了之。”伏在地上,態度恭敬地問道:“敢問明府,打算何時遣人捕拿張直?”
  
  文太守含糊其辭:“賊亂方平,郡中盜賊處處,百姓急待安撫,此事不急,且等些時日,待我騰出了空再說吧。”
  
  他的這個推脫在荀貞的意料之中。荀貞恭謹地說道:“明府言之甚是,然而依下吏愚見,捕拿張直之事還是越快越好。”
  
  文太守冷淡的“噢”了一聲,表示知道。郭俊、杜佑看出了文太守意思,知他不願處置張直,故而如此冷淡。
  
  若是識趣的人,看見他這副冷淡的態度也許就會主動告辭了,但荀貞雖然看出了他的冷淡,卻是絕不肯就此罷休的。如果說之前他與張直只是“誰折辱誰”的問題,這道舉報的文書一上,他倆的關係就變成了“你死我活”,儘管現下堂上沒幾個人,除了他們和文太守外,只有郡主簿王蘭在,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官寺裡邊更是沒有秘密,上報的文書一上去就瞞不住了,此事肯定很快就會傳入張直的耳中,可以想像,張直必會做出反應,最大的可能就是尋求張讓的庇護,一旦被張讓插手此事,荀貞、郭俊、杜佑三人就將會大大不妙了。
  
  對此狀況,不但荀貞明白,郭俊、杜佑也很清楚,所以,不止荀貞不肯罷休,他兩人也不肯罷休。
  
  杜佑撐住地,昂起頭,大聲說道:“明府!賊亂方平,固然盜賊處處,百姓急需安撫,然以下吏看來,郡中的盜賊只是小賊,張直才是大賊!明府奈何重小賊而舍大賊?大賊不殺,如何能安撫百姓?張直不伏國法,下吏恐郡中將會再次生亂!”他這一番話,荀貞聽著耳熟,可不就是荀貞在勸說他與自己聯名上書時說過的麼?
  
  郭俊伏地叩首,亦道:“張直私下結交反賊,圖謀不軌,明府,此事十萬火急,怎可且緩時日、徐徐圖之?萬一消息走漏,被張直逃脫,我等少不了一個故縱之罪,此智者之所不取也!”他這幾句話可比杜佑的話激烈得多,須知:“故縱”一個尋常的犯人已是重罪,何況反賊?
  
  文太守沒想到郭俊、杜佑的言辭態度會如此激烈堅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口怒氣湧上胸口,就要當場喝斥,但話到嘴邊,又不得不咽了下去。便不說荀貞三人都是郡朝重吏,只他們的出身背景,荀貞出身潁陰荀氏,杜佑出身陽城杜氏,郭俊出身陽翟郭氏,皆本郡名門,既是大吏,又出身名門,且他三人的上書又合情合理,若是喝斥他們,必會在郡中落下惡名,兩漢之世重名節甚於生命,名節一旦壞了,那麼萬事皆休。
  
  他忍住怒氣,心道:“皇甫嵩對我說,等到戰後,朝中怕要治我的罪,正心煩意亂之時,這三人卻又來給我添亂!真是豈有此理!”惱怒之下,瞧著堂上跪伏的三人,越看越覺得火大,欲拂袖離去。這個時候,侍立在他案側的王蘭移步上前,近至他的身邊,行揖說道:“請明府更衣。”
  
  更衣,就是如廁。文太守楞了下,心道:“無緣無故請我更衣?是了,他這是有話要對我說。”當下起身,去到堂後。
  
  果然,王蘭跟著他也來了。
  
  堂後離堂上有段距離,其間有牆壁相隔,聲音不會傳到前邊,文太守不用再忍耐怒氣,他奮力推倒一個案幾,怒道:“我如今是待罪之身,朝廷恐怕將要治我的罪,偏在這個時候,這三人又來給我添亂!張直與波才交好,縣中誰人不知?別人不提這事兒,偏偏他們來提!難道不知張直是張讓的從子麼?我若是依了他們的意思捕拿張直,必然得罪張讓!我本就是待罪之身了,再得罪張讓,他三人這是想讓我去死麼?氣煞我也,氣煞我也!”氣得不輕。

  王蘭說道:“明府息怒。”
  
  文太守問道:“你叫我來這裡,可是有話對我說麼?”
  
  王蘭答道:“正是。”
  
  文太守問道:“什麼話?”
  
  王蘭說道:“依下吏之見,明府不妨應下此事,遣人捕拿張直。”
  
  文太守怒道:“你也想讓我去死麼?”
  
  王蘭跪倒地上,伏首說道:“明公乃下吏之主,下吏豈敢如此!”
  
  文太守氣哼哼地說道:“那你為何叫我答應他三人之所請?”
  
  王蘭說道:“明府,張直與波才交好,這是事實,誰也改變不了的。”
  
  文太守說道:“那又如何?波才乃陽翟縣土著,世代居住本縣,陽翟縣裡與他交友的甚多,難道我要把他們全都捕下麼?”言外之意,可以用這個藉口替張直開脫。
  
  王蘭說道:“若是早幾天,倒是可以用此為藉口把荀貞、郭俊、杜佑的上書回絕,現在卻不行了。”
  
  文太守問道:“為何不行了?”
  
  王蘭說道:“刺史王允已然到了。”
  
  文太守怔了一怔,很快就明白了王蘭的意思,遲疑地問道:“你是說,我若將他們的所請回絕,他們會去找王允?”
  
  王蘭說道:“如今不但王允在陽翟,而且荀貞的族父荀爽被王允辟為了州別駕從事,如果明府拒絕了荀貞三人此請,荀貞定會直接去找荀爽,通過荀爽上書王允。王允剛強,向與宦者為敵,若被他知曉此事,明府想想,會是什麼後果?”
  
  文太守喃喃說道:“會是什麼後果?”
  
  王蘭說道:“下吏可以斷定,王允不止會立刻傳檄令捕拿張直,而且會將此事扯到張讓的身上。明府,這就不是一個張直,而是要直接面對張讓了!如果真走到這一步,明府乃本郡太守,能夠脫身在外麼?”
  
  文太守倒抽一口涼氣:“哎呀,我倒是忘了此節!”
  
  王蘭說道:“所以我請明府應了他三人所請。”
  
  “……,應了他三人所請?這不是一樣要得罪張讓麼?”
  
  “今若允了他三人所請,或會惹怒張讓,但往遠裡說,總比等著王允將此事攀附到張讓身上強吧?況且,下吏斗膽,說句不該說的話……。”
  
  “說!”
  
  王蘭往前膝行了點,湊到文太守身前,低聲說道:“如明府所言,等到平定了賊亂後,朝廷也許會治明府之罪,與其坐等朝廷降罪,何不允了荀貞三人之所請?還能得一個剛直的清名,為天下人稱讚。”
  
   王蘭說得很對,捕拿不捕拿張直,文太守都是要獲罪的,黃巾叛亂,這可不是小事,一旦獲罪必是重罪,性命極有可能不保,既然如此,還不如搏一搏,答應荀貞等人所請,捕拿張直,這樣還能獲得一個不畏強權的清譽,朝中的黨人們沒準兒會因此改變對他的觀感,積極營救他,就算最終獲罪身死,至少能夠給子孫留個好的前途。
  
  文太守負手踱步。堂後地方狹窄,他走不開步伐,轉了幾圈,做出了決定,將伏在地上的王蘭扶起,歎道:“罷了,就依荀家子之所請,捕拿張直。”轉回堂上,落入座中,取來紙筆官印,寫了一道檄書,蓋上印章,由王蘭交給荀貞三人。
  
   雖然答應了荀貞,但這是被迫無奈,文太守心中甚是不爽,他這個人剛愎好攬權,當初把荀貞、荀彧從郡朝中趕走,就是因為聽信了讒言,害怕荀貞、荀彧聯手 鐘繇把他架空,沒想到的是,卻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荀貞倒是沒聯手鐘繇,卻聯手了郭俊、杜佑,並以王允、荀爽為“後台”,迫使他不得不答應了此事,他極是惱怒窩火,也懶得再與荀貞三人多說什麼,只說了一句:“你們去罷。”
  
  荀貞接過他寫的檄文,掃了一眼,高高捧起,伏地說道:“諾!”與郭俊、杜佑退出堂外。
  
  王蘭把他們送到堂門口,叮囑說道:“荀掾、郭掾、杜掾,我聽說張直家中養了不少賓客,其中多有強橫輕死之徒,此去捕拿此賊,萬萬不可大意!”
  
  荀貞說道:“請主簿放心。”
  
  ……
  
  出了政事堂所在的院子,杜佑問道:“府君的檄文裡寫了什麼?”
  
  荀貞遞給他看,說道:“令我等抽調吏卒,馬上捕拿張直。”
  
  杜佑快速地看了一遍,又遞給郭俊,說道:“适才在堂上,我看府君的意思本是不想答應我等之所請的,在被王蘭請去‘更衣’後卻改變了主意,這定是王蘭對他說了些什麼,也不知王蘭說了什麼?”
  
  郭俊看過檄文,還給荀貞,說道:“不管王蘭說了些什麼,有此道檄文在手,就可以捕拿張直了!”停下腳步,沖荀貞、杜佑躬身一揖,說道,“張直家不但蓄養了許多劍客死士,他並且自恃有張讓為靠山,二君去捕拿他,他或會負隅頑抗,二君務必要多加小心啊。”
  
  郭俊是決曹掾,不管捕賊的事兒。
  
   要說起來,荀貞是兵曹掾,捕賊也沒他什麼事兒,只是一來張直牽涉到反逆大案中,二則文太守在檄裡邊也寫了,令他調動郡卒協助杜佑拿賊,故此他需要去。其實,即便文太守不說讓他去,他也是要去的。他一向信奉一個道理: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要把敵人徹底打倒,絕不能給其翻身的機會,所以如果只有杜佑去,他還會不放心。他笑道:“郭君不必多慮,張直門下雖多賓客,然有杜君在,此去必手到擒來!”
  
  杜佑說道:“我手下的那些吏卒哪裡是張直門下勇士的敵手?還得貞之你多多出力啊!”
  
  郭俊笑道:“這倒是,貞之麾下有數千義從,拿一個張直自如反掌觀紋,是我多慮了。”
  
  荀貞說道:“我現在就去城外召人來。郭君,你便在決曹院裡等我和老杜將張直給你送來!”
  
  三人在院外分別,郭俊回決曹院,荀貞和杜佑去捕拿張直。
  
  ……
  
  荀貞杜佑又分別兩路,杜佑去賊曹院召集本曹的吏卒,荀貞去城外召集義從。兩人約定在張直所住的裡外匯合。
  
  文太守給的命令是令荀貞召集郡卒協助杜佑,且不論郡卒的戰鬥力比起他的義從來孰高孰低,只就指揮來說,郡卒顯然是不如義從如臂使指的,所以荀貞不打算去召郡卒,而準備找本部的義從部卒。
  
  在府門外,原中卿把他的馬牽來,兩人上馬去到城外,徑入本部義從的營中。
  
  荀攸、荀成在營裡,見他來到,迎入帳中。

  荀攸說道:“我聽君卿、文謙、伯禽他們說,劉鄧和子繡今早在路上折辱了費暢?”
  
  荀貞說道:“不錯。”
  
  “費暢乃張家賓客,貞之,要防張直報復啊!”
  
  荀貞笑道:“我此來營中正是為此事而來。”
  
  “噢?”
  
  荀貞說道:“文太守已令捕拿張直。”
  
   荀攸呆了一呆,忽然大笑,說道:“貞之,貞之,你還真是頭乳虎啊!”荀貞在郡中一向以謙虛內斂的姿態示人,卻不代表他就是溫和的小貓,要知他的綽號可是“乳虎”,雖然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是順勢而為,但當需要的時候卻也是會獠牙畢露的。想當年,他捕殺第三氏,行郡北諸縣,哪一件不是酷烈的手段?
  
  荀貞一邊遣人去喚許仲、樂進、江禽、高素、劉鄧等人前來,一邊對荀攸、荀成說了荀爽已到郡中,現在郵置中暫住的消息,說道:“公達、仲仁,你兩人若是無事,今天可以去拜見一下族父。”
  
  荀成問道:“你上書請令捕拿張直之事,族父可知道了麼?”
  
  荀貞答道:“還沒對族父說。”
  
   在決定做此事前,荀貞有想過要不要先和荀爽說一聲,但經過考慮,他決定先斬後奏,因為他還不太瞭解荀爽的性格,萬一荀爽和荀緄的性格一樣,那麼他定是不願荀貞與張家結仇的,畢竟張讓如今權勢滔天,非是荀氏可敵。明知不能為而為之,是勇士之舉;知其不能為而不為,是智者所為。
  
  說話間,樂進、許仲、江禽、高素、劉鄧、文聘等人來到.
  
  一進帳中,高素就嚷嚷道:“荀君,我等才從你舍中回來不久,你怎麼又來了?”
  
  荀貞按劍起身,環顧眾人,說道:“我與杜掾、郭掾已請得府君檄令,捕拿張直。府君令我帶吏卒協助杜掾,爾等各去本營選撿勇士,到營門集合。半個時辰後,我等就入城去張直家!”
  
  眾人聞訊,無不愕然。
  
  就在幾個時辰前,高素、劉鄧才折辱了費暢,幾個時辰後,荀貞就請來了文太守的檄令捕拿張直,何其速也!
  
   愕然過後,諸人面色不同,有的大喜,有的驚訝,有的略露出擔憂之色,但不管是什麼表情,全都立刻躬身接令,大聲說道:“諾!”接令而出。等他們出去帳外,荀貞聽到高素、劉鄧兩人的聲音。劉鄧喜道:“張直豎子昔日曾意圖折辱荀君,我早就想殺了他,總算等來了機會!”高素哈哈笑道:“比起荀君,我等差遠了!”這話的意思是說:他們只找了費暢的麻煩,荀貞卻直搗黃龍,幹次捕拿張直。
  
  荀貞回入座中,與荀攸、荀成在帳中閒談了會兒,原中卿進來稟報說道:“各部已集合完畢。”
  
  荀貞長身而起。
  
  荀攸、荀成問道:“可要我兩人與你同去麼?”
  
  荀貞笑道:“區區張直,何勞你兩人大駕?且等消息就是。”按劍出帳。
  
  原中卿牽來他的坐騎,他踩蹬上馬,揚鞭疾馳,到的營門口,樂進、許仲、文聘、江禽、高素、劉鄧等人已集合起了五百勇士,立在營門處。
  
  荀貞從他們陣前馳過,簡短地令道:“進城!”馬不停蹄,當先出營。
  
   數百勇士或騎馬,或徒步,紛紛起行,緊隨其後,奔出營門。數百人、馬踩踏,揚起塵土飛舞。皇甫嵩、朱俊兩部的人馬有屯駐在荀貞營地周圍的,守衛營門的戟士注意到了他們這一支人馬,不知他們要做什麼去,盡皆遠觀,便在這些戟士、道上百姓投來的好奇目光中,眾人長驅入城。
  
  入到城中,絲毫不停,直至張直所住之裡。
  
  杜佑已帶了數十吏卒來到,正在裡門外等候,兩邊匯合一路,進入裡中。
  
  ……
  
  劉鄧、高素早上才折辱的費暢,張直還在想著明天上午怎麼收拾荀貞,哪裡想到他已請來了文太守的檄令,前來捕拿他?張家根本就無防備。
  
  這麼一大股人馬披甲持矛、殺氣騰騰的蜂擁而來,將張家圍住。

  張家看門的奴僕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一個豪奴氣勢洶洶地出來,奔下臺階,叫道:“你們做什麼!”
  
  高素馳馬出前,繞著這個豪奴跑了兩圈,卷起一陣塵土,撲撒到他的臉上。塵土撲入口鼻,這豪奴掩住面目,咳嗽不止。
  
  高素戲笑反問道:“你說我們做什麼?”
  
  這豪奴退後兩步,怒道:“知道這是誰的家麼?爾等豎子活膩了,想死麼?”
  
  高素揚起馬鞭,抽打在他的身上,變色罵道:“乃公當然知道這是誰的家!要不是你家,乃公還不來呢!”
  
  荀貞瞧了這豪奴一眼,隱約有些印象,似乎上次他來張直家赴宴時就是這個豪奴在前引的路,沒放在心上,制止了高素,對杜佑說道:“老杜,是你先進,還是我先進?”
  
  杜佑自知手下的吏卒遠不及荀貞麾下的義從驍勇,自不肯爭先,說道:“請君先入。”
  
  荀貞笑道:“好!”回顧身後,令道:“府君檄令:張直與逆賊渠帥波才私下交通,圖謀不軌,命我等將之擒拿!如有反抗者,就地格殺!”
  
  樂進、文聘、許仲、樂進等齊齊應諾。
  
  荀貞抽出佩劍,指向張直家中,令道:“入院,拿賊!”
  
  高素一馬當先,一刀將阻攔他的那個豪奴砍倒,催馬闖入院中,劉鄧、文聘、樂進等一幫虎狼之士隨之闖入。
  
  荀貞沒有進去,而是在許仲、原中卿等人的護衛下在院外等候。
  
   杜佑羡慕地看著劉鄧、樂進等人的背影,歎道:“貞之,你麾下的這些義從都是勇士啊!”怎麼不是勇士?張直家賓客甚多,特別在前院住的多是賓客、劍客之徒,見樂進、劉鄧等闖入,有些膽大的挺劍欲阻,只是一則他們倉促應戰,許多人連衣服都沒穿齊,二則樂進、劉鄧等人確實勇武,又都披甲,有的還騎著馬,一路闖過去,沒一個人能阻止住他們的腳步,片刻功夫就突破了前院,沖入了中院,留下了一地的屍體和鮮血。
  
  入到中院,荀貞、杜佑就看不到他們了,只聽到喊殺聲漸漸深入張家的深深宅內,不斷有張直家的奴僕、婢女、賓客的驚叫或慘叫聲傳出。
  
  杜佑雖是賊曹掾,也帶隊捕拿過盜賊,守陽翟的時候也上過城頭,但終究沒有經過真正的沙場血戰,目睹耳聞,心驚肉跳,在宅外有些不安。他也騎著馬,按住馬鞍,向前傾斜著身子,本還在和荀貞說話,到的後來,慘叫、喊殺盈耳,也無心再與荀貞說話了,一雙眼直往院中看。
  
   這喊殺、慘叫聲驚動了裡中的其它人家。住在這個裡中的多是富貴人家,有的以為遭了賊,有的以為是黃巾軍殺入了城中,慌亂不堪,不少人家裡沖出了提劍驚駭的人。對此,荀貞、杜佑早有準備,自有吏卒告訴他們這是在奉文太守的檄令捕拿反賊張直,叫他們不要驚怕,令退回各自家中。
  
  不提這些人家的驚疑,只說樂進、劉鄧等人,他們勢如破竹,從前院到中院,再到後院,把張直家殺了個血流成河,將試圖反抗的賓客、劍客、奴僕悉數殺死,在後院抓住了張直,帶著他出來,投到荀貞的馬前。一進一回,他們只用了兩刻鐘。張直家蓄養了至少上百的劍客、死士,杜佑本以為就算荀貞麾下的義從再精銳,就算他們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但怎麼著也得用一個時辰才能攻陷張家,拿住張直,卻沒想到樂進、劉鄧等人如此迅速,只用了兩刻鐘就抓住了張直,而且無一人傷亡。他張大了嘴,非常吃驚,對荀貞麾下義從的勇力有了新的認識。
  
  荀貞騎在馬上,去看被扔到地上的張直。
  
   張直披頭散髮,沒有戴冠,也沒有裹幘,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內衣,赤著足,應該是被樂進等人在床上在抓住的。樂進等人抓住張直後,因他竭力反抗,揍了他一頓,左眼圈烏黑,鼻下、嘴角都是血跡,臉上和衣上都是灰塵,髒兮兮的,狼狽不堪,完全沒有了以往的趾高氣昂之態。
  
  張直又驚又怒,被樂進丟到荀貞的馬前後,他想要站起來,被劉鄧一腳踢中了腿彎,又栽倒在地。
  
  他滾倒地上,叫駡道:“豎子好膽,敢打乃公?敢打乃公?乃公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劉鄧朝他身上啐了口,罵道:“乃公連波連都殺了,何況你這一個狗子?莫說打你,便是宰了你又如何?”作勢抽刀。
  
  張直梗著脖子,惡狠狠瞪著劉鄧,指著自己的脖子,叫道:“砍這裡!砍這裡!有膽你就殺了我!你要是不敢殺,你就是我兒!”
  
  劉鄧“嘿”了一聲,笑顧左右諸人,說道:“倒是有點膽色。”驀然翻臉,“嘡啷”一聲,將環首刀抽出,從上往下疾劈,帶起一股刀風,吹動了張直散亂的頭髮。張直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大叫道:“不要!”環首刀的刀刃停在了離他脖子一寸的地方。
  
  劉鄧哈哈大笑,對荀貞說道:“我原以為他有些膽色,到底是個孬種。”
  
  張直這時才看清了荀貞,叫道:“是你,荀貞!好狗賊!你居然敢帶人來打我!等我告訴我的從父,看他怎麼收拾他!叫你求死不能!叫你族滅!”
  
  荀貞對劉鄧說道:“收起刀。”劉鄧還刀入鞘。
  
  荀貞取出文太守的檄令,對張直說道:“我今來捕你是奉的府君檄令。”
  
  張直叫道:“我有何罪?”
  
  荀貞淡淡地說道:“與反賊波才私下交通,欲圖不軌。”
  
  張直驚愕,瞪大了眼,瞪著荀貞,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叫駡道:“我何時圖謀不軌了?好豎子,陷害乃公!”大罵不斷。
  
  劉鄧等人聽不下去,想上前再揍他,荀貞制住了他們,轉首對杜佑說道:“反賊張直已經擒下,杜掾,就轉交給你吧?”
  
  杜佑苦笑著點了點頭。
  
  荀貞看也不再看張直一眼,令諸人道:“把他送去郡賊曹。”送到賊曹後,留個記錄,之後就可以轉送決曹審判了。
  
  樂進、許仲、劉鄧、高素等人應諾,抓起張直,等杜佑安排吏卒看住張直家後,眾人歸去郡府。
  
  出裡的路上,裡中偷偷觀望的這些富貴人家無不屏息戰慄。
space123 發表於 2013-2-5 01:57
第四卷 中平元年 83 威震陽翟(上)

    出了張直所住之裡,許仲、樂進、文聘等數百虎士簇擁著荀貞,由劉鄧、高素押著張直,穿行街上,前去太守府。

    他們這一行人,有甲士,有吏員,甲士耀武揚威,吏員帶劍騎馬,荀貞高冠黑衣,行在諸人之中如眾星捧月。

    街上的百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紛紛讓路觀望,有認得張直的,見他狼狽不堪的被劉鄧、高素押解著,都很吃驚。

    荀貞心道:“趁著滿城百姓圍觀,我當宣告張直所犯之罪,造成輿論,以免文太守改變主意。”示意原中卿、左伯侯兩人,叫他兩個邊行邊向路人宣示張直的罪名。觀望的縣人們聞之,有的驚喜,有的震恐。驚喜的多是普通百姓,震恐的泰半是豪強子弟,驚喜是因為張直作惡多端,震恐是因為這些豪強子弟們兔死狐悲。

    繞行過大半個縣城,到了太守府。

    荀貞將張直交給杜佑、郭俊,解散了樂進、文聘等人,令他們歸去營中,自己則去政事堂找文太守覆命,卻吃了一個閉門羹。

    王蘭在政事堂等他,說道:“府君去了後院宅中。”問荀貞,“事辦妥了?”

    荀貞心知,這是文太守不想見他,也不以為意,說道:“張直已被擒拿,張直家也被封查。”

    荀貞從領命到交令,只用了一個時辰左右,王蘭甚是驚訝他的速度,心道:“張直蓄養了近百的死士、劍客,我本以為他至少要到晚上才能攻下張直家,拿住張直,卻不意竟是如此迅捷?這真是、這真是……。”眼前的荀貞溫文爾雅、謙虛有禮,然而王蘭此時看去,卻分明覺得他頭角崢嶸令人不敢直視,他又想道,“難怪府君對他如此忌憚。”說道:“我會轉告府君。”

    “那就勞煩主簿了。”

    荀貞和王蘭一塊兒出了政事院,目送王蘭去後宅,他心中想道:“這王蘭平時並無驚人之舉,今天卻能說服文太守接受我等三人的上書所請,也是頗有才能啊。”

    郡朝裡的吏員雖然多出身世家大族,但是世家大族裡的子弟也是有很多的,就拿潁陰來說,潁陰兩大士族名門,荀氏和劉氏,兩家的子弟加到一塊兒何止百人,入仕的卻沒幾個,其中固有荀氏曾遭黨錮之故,但是就算沒有這個黨錮,荀氏的子弟也不可能全部出仕,能出仕的都是其中的佼佼者。這個王蘭平時雖然沒表現出甚麼出眾的才能,但能被文太守辟為主簿,卻也不是一個庸人。

    再由王蘭想到郭俊、杜佑。郭俊、杜佑兩人有缺點,有不足,但也是各有才能,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決曹掾、賊曹掾的位置上坐這麼久。郭俊家傳《小杜律》,對律法十分諳熟。杜佑能言,與人交往時很會說話,關鍵時刻也能果決從事。荀貞心道:“只一個潁川郡朝,便有鐘繇、郭圖、王蘭、郭俊、杜佑等等一干能人才士,放眼全郡十餘縣、放眼天下百余郡國,不知又有多少傑出之士?天下英雄,不可輕覷。”

    經此一事,杜佑、郭俊、王蘭對他有了一個新的認識,他對杜佑、郭俊、王蘭也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政事院外的牆邊種植了一排槐樹。荀貞低頭忖思過了,看到樹影拉長,掩住了自己的影子,舉首仰望,紅日西沉,這一天將要過去,到了暮色時分了。今兒這一天,荀貞辦了不少事。上午與許仲、樂進、文聘等議論兵法、戰事,接著又考慮該怎麼對付張直、費暢,做出決定後,中午又去見郭俊、杜佑,把他倆說服,接著又見文太守,接著又去營外領兵,接著又捕拿張直,不但身體疲憊,精神也很難勞累,可以說是身心疲憊。

    他連午飯都沒吃,這會兒饑腸轆轆。

    不過雖然又餓又累,卻還不能就此歸舍。他心道:“我适才押著張直經過了大半個縣,此事必已傳出,也許六龍先生已然獲知,我得去見一下他。”不管怎麼說,荀爽是他的“長輩”,“先斬後奏”已有不妥,事情辦完了還不去說就更是不對了。

    太守府外,原中卿蹲在對面街角正與兩個縣人閒談,說得眉飛色舞、唾液橫飛,看見荀貞出來,急忙收住話,牽著馬小跑過來。

    荀貞笑道:“碰上友人了?”

    原中卿答道:“不是,兩個過路的。”

    荀貞奇道:“過路的?”

    過路的聊得這麼投機?

    原中卿撓了撓頭,嘿嘿一笑,說道:“他倆剛才在問我君捕拿張直之事。”

    荀貞、杜佑剛才用鎖鏈鎖著張直招搖過市,很多人都看見了,消息已然傳開。張直橫行陽翟,多行不法之事,欺男霸女之類的事兒對他來說如家常便飯,縣人對他是又懼又恨,今突然見他被荀貞拿住,衣冠不整地帶去太守府,這簡直是個轟動性的消息,故此那兩個認得原中卿是荀貞賓客的路人壯起膽子問此事。原中卿說道:“他倆問我,張直這次入獄,郡朝準備怎麼判他。”

    “你怎麼回答的?”

    原中卿挺直胸膛,自豪地說道:“我當然說他這次死定了。那兩個路人聽後,歡喜不已,對君是連連稱讚,說君為陽翟百姓除了一害。”

    原中卿這話說得不錯,張直這次確實是死定了,有郭俊在決曹,他斷難逃過棄市之刑。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縣人讚譽,愧不敢當啊。”

    他雖與原中卿笑語,眉眼間隱藏著一點深沉。他回頭望瞭望太守府,暮色深沉,籠罩府中,他心道:“張直雖然就擒,雖有郭俊在決曹主審,然此案不宜久拖,當速斷速決,免得張讓插手干預。”心下做出決定,想道,“明天我須得再去見一見郭俊,催他快將此案定下,行刑的時間也是越早越好。”依照慣例,秋冬執行死刑,不過張直這是“謀逆大罪”,提前行刑也說得過去。

    原中卿問道:“荀君,回舍去麼?”

    荀貞答道:“不,去郵置。”

    迎著落下的夕陽,兩人馳馬前去郵置。

    ……

    到了郵置,荀貞下馬,問門卒:“刺史與別駕回來了麼?”

    王允受皇甫嵩、朱俊的邀請,上午帶著州吏們去城外營中查點繳獲了。

    門卒認得荀貞,恭恭敬敬地答道:“剛回來沒多久。”

    荀貞點了點頭,將韁繩交給原中卿,說道:“你在院外等我。”獨自入院。

    院裡有幾個州吏在指揮郵置裡的小吏洗馬、擦車,一個三十來歲的州吏在對一個郵置裡的小吏交代些什麼,瞥見荀貞進來,丟下這個小吏,迎接上來,笑道:“荀掾來了,是來找別駕的麼?”

    荀貞不認得此人,只記得昨天在迎王允時,在王允身後的隊列中見過他,應是個從事之流,不能失禮,回禮答道:“正是。”

    這個從事笑道:“我等剛從城外歸來,別駕現在刺史屋中,你且稍等,我去通傳。”領著荀貞來到後院王允住的屋外,進去通傳,不多時出來,說道,“王公請你進去。”荀貞謝過他,脫去布履,整下衣冠,邁步入屋。

    王允住的這個屋子是整個郵置裡的最大的一個,分內外兩間,裡邊是臥室,外邊是會客之所。

    客堂中升起了燭火,側面的窗子被支開,對著郵置的院牆,傍晚的春風帶著遠處的花香吹拂進來,燈影浮動中華崛起之同治大帝。荀貞一瞥之間,見堂上坐了三個人,主座是王允,兩邊分別是荀爽和孔融。

    他不敢多看,便在堂門口跪伏行禮,說道:“下吏荀貞拜見王公、別駕、族父大人。”

    孔融笑道:“君族父之席位在我上,荀君,你卻為何先提我,後提別駕?”荀爽是別駕從事,孔融是治中從事,別駕的地位略高於治中。

    荀貞心道:“孔文舉天下高名,為人性子卻不拘禮節。”

    早在昨天第一次見孔融時,孔融那和善的笑容和東看看、西看看的好奇眼光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剛才這一句話更是明顯帶有調笑的口吻,他與荀貞總共才見了兩面,若非性格寬和、不拘小節之人,斷然不會口出此等調笑之言。

    荀貞答道:“貞之族父位雖高於孔公,然族父為親,公為外人,故先拜公,再拜族父。”

    孔融問道:“不先拜親而先拜外人,你這是孝麼?”不先拜作為親人的族父,卻先拜作為外人的孔融,這是孝麼?

    荀貞滿心思都是捕拿張直之事,沒想到孔融卻在這方面連連追問,幸好有些急智,答道:“‘遠不間親,禮之經也’”。

    孔融大笑,指著荀貞,對王允和荀爽說道:“今日去營中,皇甫將軍與朱將軍提起此子皆稱讚不已,稱他知兵事,果不其然啊。”

    “遠不間親,禮之經也”出自《管子》,意思是說:“關係疏遠者不參與關係親近者的事兒,這是禮”。荀貞以此為回答,就是在對孔融說:“我後拜見荀爽,這是我們家的事兒,你這個關係疏遠的人是想以此來挑撥我與我族父的關係麼?”而孔融提到皇甫嵩、朱俊稱讚他知兵事,則是在說:荀貞的此一反問帶著兵家的影子,是在以攻為守,即兵家所謂之“攻為守之機”。

    荀爽微微一笑。

    王允笑著叫荀貞起來,上下審視打量他。

    荀貞覺得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是初次見面似的,明明昨晚已經見過一次了,心中納罕,想道:“怪哉,王允的眼神為何如此怪異?”

    王允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轉頭對荀爽說道:“先生,此子乃汝家之千里駒。”對荀貞說道:“子入座。”

    荀貞聽到王允這一句沒頭沒尾、突然而發的稱讚,隱約猜出了他為何眼神古怪,心道:“莫不是因聞知了我捕拿張直,所以如此贊我?”應命坐入席末。果如他的猜測,待他坐下後,王允說道:“‘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貞之,我今兒去了城外營中,在剛才回縣的路上聽說了你捕拿張直,當時頭一句想到的就是這句話啊。”

    孔融笑道:“今日下午我等在皇甫將軍營中時聽得守營戟士來報,說你帶了數百甲士席捲出營,直奔城中,當時還不知你是為了何事,直到适才回城,方才聽路上人說,原來你是為了去捕拿張直!荀掾,如今城中到處都是議論此事的人,可謂滿城沸揚也。”

    荀貞偷覷荀爽神色,荀爽撫須不語。他說道:“張直私下勾結波才,欲圖不軌,證據確鑿,我與郡決曹掾郭俊、郡兵曹掾杜佑聯名上書府君,請得府君的檄令下來,將之拿下。”

    王允問道:“張直現在何處?”

    荀貞答道:“已關入了郡中獄裡。”

    王允問道:“何時受審?”

    荀貞答道:“明天審。”

    王允頷首,說道:“好。此事你辦得很好,大快人心!……,除了張直,私下勾結波才的人,縣中還有麼?”

    荀貞心道:“王允此問何意?”猜度想道,“是想把張直的親眷也牽連進來麼?”就荀貞的本意,他是不想這麼早就與張直起衝突的,今日將他拿下是迫不得已,不想牽連太廣,以免引起不可收拾的後果,當下小心答道:“現在還不知道,一切得等明日審過後才能知曉。”

    王允沉吟了下,說道:“我會行文給文太守,待明天審案時,容我派個人去旁聽。”

    這不是荀貞能夠管的事兒,他恭謹應道:“是。”

    又說了幾句話,堂外小吏上稟,飯做好了。王允留荀貞吃飯。

    昨晚王允見荀貞,只看在荀爽的面子上,在院中和他說了兩句話,而今晚卻留他吃飯。荀貞心知,這是他捕拿張直之舉得了王允的認可。

    吃過飯,荀爽辭離,帶著荀貞來到自家屋中。

    入到屋中,荀爽叫荀貞入席,說道:“貞之,你今日捕拿張直卻是有點冒失了!”

    聽到他這一句話,荀貞反而心頭一松,心道:“看來我沒先來徵詢他的意見,倒是做對了。”

    如果先來徵詢荀爽的意見,聽荀爽這語氣,必是會被他阻止的。這也不怪荀爽,非是荀爽沒有膽色,如果沒有膽色,他也不會當年被征辟入朝後上書諫言天子。只是相比王允,荀爽更能識時務,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當時機不到的時候,就該“潛龍在淵”,而不應一味用強。

    說起來,荀爽、荀緄等這些荀氏的長輩,大多是識時務的人。一方面,這是荀氏的家教,一方面,這也是血的教訓。荀衢的叔父荀昱不就是因為謀誅宦官而被殺的麼?又因黨錮,荀爽遠遁漢濱十餘年,有家歸不得。他歎了口氣,說道:“《詩》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貞之,你有銳氣是件好事,但不明形勢、一味逞強卻是惹禍之舉也。現在屋中就你我二人,我實話對你說吧,儘管天子解了黨錮,但朝中依然閹宦勢大。張直乃張讓從子,你今捕了他,恐會惹來大禍。”

    荀爽對當前的局勢看的很清楚,荀貞比他更清楚。荀貞乃穿越而來,豈不知張讓、趙忠等宦官的權勢依然傾天?他雖不記得張讓、趙忠是什麼時候死的,但記得是在何進被害之後,也就是說,只要何進不死,張讓、趙忠就還是不可撼動的“冰山”。

    他說道:“族父有所不知。今我請府君令捕拿張直,實出於無奈。”

    荀爽說道:“噢?”

    當下,荀貞將高素、劉鄧道辱費暢以及張直打算報復的事一一道出,說道:“就算我今天不捕拿張直,明天他欲辱我時,我也要與他起衝突,與其等到那時,不如先下手為強。”

    荀爽說道:“原來如此!”低頭想了片刻,抬起頭,歎道,“時也,運也!既有此因,你這麼做也不算為錯。”頓了頓,又說道,“事情既已做下,你也不必太過擔憂張讓。張直勾結波才,此乃大逆不道之罪,張讓就算惱怒,也不能以此為理由來報復你。”

    荀貞說道:“別的事兒我倒不擔憂,皇甫將軍舉薦我為佐軍司馬,至今聖旨尚未下來,我只擔憂會不會被張讓從中阻撓?”

    荀爽到底是在朝中任過職的,對朝中的情況較為熟悉,笑道:“你守陽翟、破賊兵,立有大功,朝中不止有閹宦,也是有正人的,你且放寬了心,張讓就算想阻撓,他也阻撓不成。”

    得了荀爽這句話,荀貞寬心了許多,又提起今天見了荀攸、荀成,說他倆可能這兩天就會來拜見荀爽。

    談談說說,不覺明月東升,窗外月色銀白,撒入室內。天色已晚,荀貞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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