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士子風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額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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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uuuuuuuu 2013-6-7 08:35:5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91 829133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0 08:40
第七十章:打上門了   


    聽了徐申的一番話,徐謙感到問題嚴重,不過吹牛抄襲詩詞他在行,偏偏對這種事卻是生疏得很,穿越不是萬能的,你能預測行情選擇人生正確的道路,並不代表連這種鄉間的事也能擺平。

    反正徐謙現在是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徐謙瞄了徐申一眼,心裡想:“以我的生活經驗,若沒有人從旁幫襯,只怕事情只會越來越壞,看來非得讓這位叔父出馬才行,就你了,誰讓你高瞻遠矚,知曉讀書的好處呢!”

    想定之後,徐謙索性把自己當成了孩子,雙手一攤,耍起了無賴:“叔父,無論如何,這件事非要處置不可,若是族人這麼鬧下去,將來就算是有了功名,也難免被人非議,若是真被人趕出了族裡,那就更不必說了。這件事該怎麼辦,還請叔父拿主意,叔父斟酌著辦好嗎?”

    徐申的老臉抽搐,那一句斟酌著辦的意味深長著呢,不就是讓他出面,拿他當槍使?他徐申在族中雖有些地位,卻也不敢冒這天下之大不諱,可是想到徐謙將來頗有希望,卻不能貿然拒絕。

    他沉吟片刻,道:“這件事嘛……徐徐圖之才好。不如這樣,待會呢,我們一起去老叔公那裡一趟,召集族中的一些老人勸說一下,到時把你爹從宗祠裡也一道請來,大家有什麼說什麼,至少有點迴旋的餘地,我是你叔父,自然是偏幫著你,到時候為你美言。”

    美言……這老​​狐狸。

    徐謙原本還想請他出面,誰知這徐申只是從中斡旋,心裡雖然失望,卻還是點點頭:“謝叔父。”

    “這就不必……”徐申笑著壓壓手,一副無功不受祿的樣子,隨即便道:“事不宜遲,現在就去罷。”他長身而起,徐謙則是吩咐鄧健和趙夢婷暫時在這裡等候,隨著徐申出去,到了庭院,看到堂弟徐晨蹲在院落裡的天井邊往裡頭擲石子,徐申大怒,走過去狠狠地提起他,直接賞了他一個耳刮子,怒罵道:“狗東西,讓你讀書,你就知道玩。”

    徐晨哇哇大哭,朝徐謙怒罵道:“喪門星,怪不得都說你是喪門星,你害了別人,還要害我,苦也,苦也。”

    徐謙苦笑,連忙上前勸道:“叔父,正事要緊。”這意思是說,回來再打吧。

    徐申點點頭,便領著徐謙出了門。

    一路到了老叔公家,這老叔公乃是族中僅存的老壽星,具體多少歲徐謙不曉得,不過族中的子弟大多數都是他的晚輩,古人尊老並非只是感情上的關懷,而在於老人往往有決斷的權利,這位老叔公就是如此,宗族裡的事幾乎是他一言九鼎,平時都是供著敬著,誰也不敢造次。

    只是老叔公此時躺在病榻上,唧唧哼哼,先是徐申進了房去和這老叔公說了幾句話,也不知許諾了什麼,隨即老叔公便叫來他的孫子前去各家叫人,又讓人把宗祠裡面壁的徐昌給叫了過來。

    徐昌瘦了,臉頰微微凹陷,眼圈很重,一進來不去看兒子,而是乖乖地給老叔公跪下,道:“老叔公安好。”說罷朝徐謙拉了拉,低聲斥罵道:“站著做什麼,這裡有你站著的份嗎?”

    徐謙無語,只得跟著老爺子一道跪下。

    其餘一些族中長輩,紛紛圍著老叔公的病榻邊坐下,不吭氣的不吭氣,吃水的吃水,此起彼伏地發出咳嗽。

    “那小謙兒回來了?來,上前來。”老叔公嘴唇喃喃動了一下,伴隨著幾聲咳嗽。

    徐謙雖是幼小,不過小謙兒這稱呼讓他有點受不了,便是見了布政使大人,人家至多也就喚他一聲生員徐謙,到了這裡倒是成了小謙兒了,想必這是自己的乳名,他不敢造次,想要站起來坐過去,跪在一邊的徐昌怒視他:“膝行不會嗎?你這逆子,讀了書反而壞了規矩。”

    他看過來的時候,徐謙看到他的耳根處居然有處瘀傷,忍不住道:“爹,這是誰打的?靠,哪個孫子敢打我爹!”

    這一下,徐謙是真怒了,他娘的,老徐家從來沒有吃過虧啊,爹都被打了,這還了得。

    誰知這時候,徐昌一巴掌掄過來,打在徐謙的臉上,怒氣沖沖地道:“老叔公打的就是孫子,住嘴。”

    一腔的怒火,頓時被冷水澆滅,徐謙終於知道是誰打的了,老叔公打的是不孝孫,就跟徐謙打他這'不孝子'的道理一樣。

    他上前去,看到滿臉深刻皺紋在床榻上似乎氣若游絲的老叔公,老叔公張眸看他,眼眸中掠過了幾分世故,稍一打量之後,老叔公的眼睛又微微盹起,道:“你就是小謙兒,不一樣了,和從前不一樣了。你讀了書?都說讀書好,可是讀書能有什麼好?你知道不知道,多少人為了你斷了生計,咱們闔族又有多少人為了你被旁姓的人欺負,我不怪你,你是個孩子,我恨的是徐昌這不孝的東西,這定是他的主意,他好好的班頭不做,這般好的營生不好好端著,居然慫恿你去讀書,咱們徐家從族譜裡的老祖宗算起,延續了數代一百多年,也不曾見有人讀書,可都不是活得好好的?你想有志氣,可是總不能把闔族都坑進去。”

    徐申在旁呵呵笑道:“這也未必,讀書有讀書的好嘛,老叔公,謙兒這孩子是塊讀書的料子,都已經中了生員,咱們徐氏一族與有榮焉…… ”

    “呸……”誰知老叔公頓時火了,怒氣沖沖地瞪著徐申,罵道:“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都知道你攢了銀子,你以後當然可以沒有營生,按地收租也有飯吃,你的子侄讀一輩子書也無妨,可是其他人呢?你莫以為我不曉得你的心思,你和徐昌這混蛋是一丘之貉!”

    老叔公發了話,那些坐在一邊的長輩紛紛點頭,這個道:“是啊,是啊,不是什麼人都能讀書,況且中了生員又怎麼樣,又不是舉人老爺,可以免租;更不是官老爺,讓那姓姚的不敢來招惹。你們家有飯吃,可是族裡這麼多人,並不是人人都有飯吃,現在成了這個樣子,可怎生得了。”

    還有人怒氣沖沖地道:“柱子的傷現在還沒好呢,若是換在以前,姚家人敢這樣欺負嗎?還不是許多人丟了飯碗沒有了關係,現在任人拿捏?老叔公,把他們從族裡趕出去,動用家法罷。”

    老叔公看著徐謙,語氣冷淡地道:“你是後生晚輩,我也不好說什麼,現在許多人勸著要動用家法,我是不贊同的。為何?因為你是我徐家的血脈,你身上和大家一樣流著的都是一個祖宗的血,咱們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你年紀小嘛,不懂事。可是你爹……”老叔公拼命咳嗽,道:“你爹不成了,他好端端的班頭不做,現在動了眾怒,不責罰不成,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現在讓他到宗祠裡去思過,大家就是要討論出個結果出來,該怎麼處置還要怎麼處置,你也不必為你爹求情,你爹是什麼人,我會不知?他穿開襠褲的時候就不是好東西了,是該拿出來以儆效尤。”

    徐謙頓時感覺壓力很大,跟這老成了精的叔公說話,真比和布政使大人說話更是沉重,他心裡曉得,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講道理的,你跟人家講道理,你有多少張嘴?可是父子情深,平時雖然沒少受老爺子施暴,可是讓他放任老爺子受懲罰可不成,他靈機一動,抓住老叔公的手道:“老叔公,看在你瞧我長大的份上,一定手下留情,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要打便打我算了,打死了我,只要能脫了爹的關係,我死而無憾。”

    這是流氓無賴手段,雖然族裡都有家法,打死人的也有,這年頭民不舉官不究,可畢竟是生員,難道真能打死?

    老叔公陰沉沉地看著徐謙,掙脫開徐謙的手,道:“你莫要拿這個來要挾,我看出來了,你外頭看著像個書呆子,其實和你爹是一個德行的人,無規矩不成方圓,你說破了天也沒用,今日你來了,那也好,索性大家在一起商量一下如何懲處。”

    徐謙心裡頓時無語,看了老爺子一眼,正要開口說話,這時外頭卻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大聲嚷嚷:“老叔公……老叔公,大事不好了,姚家的人又來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0 15:53
第七十一章:聽徐生員講道理

  
    姚家的人又上門了。

    最重點的在於那個又字,由此可見,姚家欺負上門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老叔公劇烈的咳嗽聲傳出來,嚇得邊上的徐申連忙為他撫胸,口裡咒罵:“嚷嚷什麼……”

    其他的幾個叔伯長輩卻都面帶怒色。

    “又上門了,搶了咱們的水還不夠,今日又想做什麼?”

    “姚家有人是甲長,官府裡許多事都要仰仗他,再加上還有個姚舉人,要欺負咱們徐家自然是捏捏手的事。”

    “欺人太甚。”

    “這又怪的誰來,若是換做是從前,咱們在縣裡也是要人有人,要力有力,姚家敢這樣欺負嗎?”

    “對,怪的就是你這不孝的東西。”有人已經指著徐昌大罵:“徐家這麼多年,何曾受過這樣的欺負?不是你,何至如此?”

    徐謙忙道:“不怪我爹,怪我,是我要讀書……”

    屋堂裡頓時亂成了一鍋粥,有埋怨徐昌的,有痛罵姚家的,還有徐謙的辯解,還有老叔公的劇烈咳嗽聲。

    “不要吵,都不要吵!”好不容易順了氣的老叔公發了話,才終於安穩住了局面。

    他把外頭報信的族人叫進來,道:“姚家又來做什麼?”

    報信的族人道:“來的是姚甲長和姚舉人家的主事,還​​帶了十幾個壯丁,說是看到二牛家的牛吃了他們的莊稼,所以帶著人來了,非要交出二牛,還說牛吃了他們家的莊稼,這牛也是他們家的了。”

    “真真豈有此理!這是欺我徐家沒人嗎?”老叔公勃然大怒,又是劇烈咳嗽,彷彿要把心肺都要咳出來。

    屋堂裡的長輩也是一陣咒罵,徐昌也是義憤填膺:“從前我在衙裡做班頭的時候,那姚甲長見了也是殷情熱絡,想不到人走茶涼,炎涼到這個地步,我出去和他交涉,看他想如何?”

    “混賬,你還逞什麼威風!你也知道你是班頭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現在又是什麼樣子。讀書有用嗎?有用嗎?就算將來謙兒中了秀才,可是這鄉里的事一個秀才能濟什麼事?更別提還只是個生員。哎……這是作的哪門子孽,出了你這麼個不孝子。”

    徐昌頓時面如土色,一時也不知怎麼辦才好。

    一個年紀較長的長輩對著徐昌痛罵一頓,不過這時候卻也知道罵下去沒有作用,老叔公只怕是出不了面了,他只得道:“走,都去看看去。”

    於是一眾人等浩浩蕩蕩地出去。

    方才大家還爭論不休,可是出了門,卻都是一副同仇敵愾,徐謙混雜在人群裡不太起眼,對於這種鄉間的事,他略有耳聞,可是畢竟經歷的少,決定先看看再說。

    倒是徐昌臉色很不好看,他是老成世故的人,什麼事沒有見過?顯然他已經感覺出事情很不妙,姚家很不好招惹。他和徐謙走在一起,兀自在低聲埋怨:“你不好好在縣城裡讀書,跑回來做什麼?你這孽子添什麼亂,爹在這裡吃了苦頭也就是了,叔公們拿不了我怎麼樣的,難道真把我逐出去?失策啊失策,你這孽子!”

    徐謙沒來由挨了一頓罵,心裡惡狠狠地腹誹,你也就是在我面前霸道罷了,在叔公們面前跟小貓一樣。

    到了村頭,這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鄉里就是這樣,親族便是紐帶,一人出事,所有人都會出來幫襯,今日你不出來,以後很難在族裡立足,無論你如何大富大貴,都脫不開宗族的干系。

    聚在這裡的徐家族人,老的少的,甚至還夾雜著幾個婦人,足足有七十多人,大家一見到長輩到了,紛紛讓開道路,有人看到徐謙,眼神很是不善,尤其是那虎背熊腰的徐寒,眼睛都像要瞪出血來,他本來在縣裡是有差事的,可是這一次因為這個事而開革了出去,眼下在族裡高不成低不就,坐吃山空,據說原本有個好親事,也因為這個變故戛然而止。

    因為徐謙這廝丟了工作沒了老婆,這是血海深仇,想不記恨都不成。

    徐謙只得朝徐寒擺出一個微笑示好,徐寒當著長輩的面又不好動粗,只是冷哼一聲,怒道:“酸秀才有什麼用,連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來湊熱鬧,咱們徐家真的是沒人了。”

    領頭的叔伯輩素有威信,正是徐寒的爹,叫徐宏,徐宏上前,看到姚家的甲長瞇著眼冷冷打量他,另一個姚家的主事則是一副鶴立雞群的樣子,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神情孤傲,再者來的這些姚家佃戶、族人,也都一個個虎背熊腰,人雖然少,可是底氣卻是十足,徐宏心裡不免有些發虛,硬著頭皮上去,打恭行禮,道:“前幾日鬧了一次,怎麼又鬧?二位都是上得了檯面的人……”

    話說到一半,那姚甲長便大喝一聲:“瞎了眼嗎?是你們徐家要鬧,縱容耕牛毀壞了姚舉人家的水田,你閃開,我們要找的是正主,把那隻耕牛交出來,這筆帳再慢慢算。”

    邊上的姚家主事背著手,雖然沒有吭聲,卻是冷冷地笑了一聲,算是附和這位姚甲長。

    徐宏心裡又怒又不知如何是好,道:“有話好好說。”

    耕牛是農戶的命根子,況且人家擺明了是來找麻煩的,就算是白白把牛送了去,明日人家照樣還有法子來找麻煩。

    只是對方一個關係到了姚舉人,這姚舉人算是鄉紳,可不是徐家的人能比。況且人家甲長也出了面,你若是說個不是,到時候只會更加麻煩。

    “好好說?這該怎麼說?毀了我們的莊稼,就得賠償,國有國法,鄉有鄉規,這規矩你不懂?實話告訴你,今日你們徐家要是不賠償,我……不,姚舉人就立即告到縣裡去,實話告訴你,這縣裡主簿,前些時日還和姚舉人把酒言歡,他要收拾你們,你們還能活?我來這裡,不願把事鬧大,便是看在鄉里鄉親的面上,否則豈是一頭牛的事。”

    姚甲長雖然囂張無禮,可是這口舌卻是真真厲害,一句話讓徐宏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

    甲長要經常配合縣衙徵糧,所以和縣衙的底層關係不會差到哪裡去,而姚舉人又是鄉紳,人家能和縣里的官說得上話,真要打這官司,只怕徐家非輸不可。徐家的人群之中,突然有人道:“他要告縣衙,那就讓他去告,求之不得。我聽說蘇縣令公正嚴明,定會給我們一個公道。”

    “誰,是誰說話?”姚甲長怒了,在這方圓十里的地界,他素有威信,居然有人敢頂撞到頭上,頓時氣焰倍增,那樣子像是要吃人一樣。

    徐宏心裡也是叫苦,看對方來意不善,覺得還是不要引起衝突的好,姚家本來就人多,徐家現在勢微,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能不招惹盡量不招惹,誰知道偏偏這時候,有人出來搗亂。

    “是我。”徐謙站了出來,其實他一開始對這種事也有些不安,畢竟是鄉里的事,鄉里之間打架火拼,這都常有。可是聽到人家說要去縣衙,徐生員頓時信心倍增。

    打官司?還是打到蘇縣令那裡去?這是自己的強項,就怕姚家不來。

    姚甲長定睛一看,想不到出來的卻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心裡更是大怒,猙獰笑道:“怎麼,徐家沒人了?叫個臭小子來撐場面?”

    徐謙朝姚甲長作揖,道:“學生不是來撐場面,是來講道理的。”

    徐家這邊的人頓時嘩然……

    講道理……

    這個書呆子莫不是讀書讀傻了,這個節骨眼上,你一個屁大的孩子講什麼道理?徐家真是祖上沒積德,出了徐昌這麼一個不要臉的,現在這小的看上去倒是實誠,不成想居然是個呆子,呆子也就呆子罷,你一個呆子不老老實實呆著,卻跑到這裡來丟人現眼!許多人心裡一沉,只怕今日這事已經不是一頭耕牛的問題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1 08:19
第七十二章:狗一樣的東西
  

    姚甲長打量徐謙,看他年紀幼小,弱不經風,又說是什麼講道理、打官司,心裡對他更是嗤之以鼻,他冷冷一笑道:“講道理?要講道理,你們徐家上下誰有資格和老子講?”

    徐謙微笑,又是作揖道:“既然不講道理,那就打官司吧,是非曲直,衙門自有分辨。”

    一旁的徐宏嚇了一跳,忙道:“不可打官司。”他拉了拉徐謙的袖子道:“不要添亂,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

    徐宏是實在怕了,和姚舉人這樣的人家打官司?莫說是現在,就算是從前的時候那也不可能,畢竟徐家在衙門裡為吏的多,可是吏這東西在老爺們眼裡連個屁都不是,永遠都不會被正眼瞧上一眼,衙門那種地方,徐家了若指掌,怎麼敢輕易去?

    不過姚甲長見徐謙說要打官司,頓時哈哈大笑,戲謔似的看了徐謙一眼,道:“打官司?你要和姚舉人打官司?”

    徐謙正氣凜然地道:“不錯,萬事都逃不過一個理字,你說我們徐家耕牛吃了你們姚家的莊稼,可有證據?”

    姚甲長森然笑起來,露出滿口黃牙:“姚家的人都已經看到了,這就是證明。”

    徐謙笑了,道:“虧得你還是甲長,身為甲長,竟是連大明律都不懂。明律中說,若是兩族糾紛,族中子弟不可舉證。若是真如你們這般,我也可以說看到姚舉人跑到我徐家的地界偷吃了我徐家的牛糞,那是不是應該讓你們把姚舉人交出來?”

    徐謙的聲音高昂,空氣霎時緊張,所有人都呆住了。

    徐宏的臉色頓時慘白,他當然清楚徐謙的話有道理,對方明顯是來找茬,徐謙只是反唇相譏,可是姚舉人甚麼身份,徐謙居然敢調笑,這……

    不過徐家的許多子弟卻有不少人露出了痛快之色,這些時日被姚家人欺負得太狠,許多人也不曾想過什麼後果,只是覺得徐謙這一番話聽著很是解氣。

    “咳咳……”一邊根本不屑出來說話的姚家主事咳嗽幾聲,涉及到了他的東家,他想不出面說幾句話也不成了,這是徐家自己要作死,姚家主事冷冷道:“哪裡來的東西,竟敢辱罵我家東翁,你是什麼人,也敢在這裡胡說八道?”

    原本徐謙對這種事還帶著一點陌生感,可是隨著一番言辭,膽子漸漸也大起來了,他突然發現,無論是鄉里之爭還是讀書人之間的齷齪,無非都是耍嘴皮子而已。

    耍嘴皮子,這是他的專長,是他的本錢,因此他倒也大了膽子,雖然看到許多姚家人對他怒目而視,心裡有些小小的擔心,可是看到徐家的人更多,因此也就能放開了,他同樣對姚家主事報之以冷笑,道:“你說我是什麼東西,那麼我來問你,你又是什麼東西?”

    姚家主事本來自恃身份,只是出來撐撐場面,可是現在見這少年屢屢出言頂撞,臉色越來越猙獰,怒道:“我不是東西,你才是……”

    說到一半,徐謙拍掌笑道:“這就對了,原來你不是東西,你既不是東西,卻還這般囂張跋扈,真是可笑!”

    徐家人群裡頓時爆發出了一陣哄笑。

    姚家主事又羞又怒,看了姚甲長一眼,這姚甲長要上前為他討還公道,可是這姚家主事卻已忍不住了,張牙舞爪的上前,大怒道:“狗一樣的東西,也敢大言不慚,今日老夫若是不教訓你……”

    他掄起巴掌就要打下來,在他眼裡,徐謙不過是個不知所謂的少年,他是姚舉人家的主事,打了又如何?

    姚家主事是動了真火,那些姚家人見主事行凶,非但沒有勸止,反而一個個抱著手冷眼旁觀。姚甲長面露獰笑,也是不露聲色。

    徐家這邊嘩然了,只是姚主事動作太快,一巴掌要下來,唯一離徐謙近的徐宏下意識地要用手去擋,徐昌見狀也要撲上來,可都已經來不及了。

    徐謙倒是早在預料之中,他本來就是要激怒姚家主事,一見對方暴起,連忙後退一步,那巴掌在他的鼻尖刮過去,還能感受到一陣烈風在自己鼻尖刮過去。

    一巴掌打了個空。

    姚主事更是獰笑,正待繼續行凶,誰知這個時候,徐謙卻也是怒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還真以為徐生員好欺負?

    他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張家的小公子他都敢拼命,更別提是個主事。

    姚主事不肯甘休,又要欺身上前,誰知這個時候徐謙也掄起了巴掌。巴掌不大,可是深受其父徐昌教誨,挨打挨得多了,這打人的功夫卻也頗有心得。

    巴掌在半空掄了一圈,隨即狠狠刮下去,正中姚主事的臉頰,一聲脆響,帶著滿腔的怒火,啪的一聲,徐謙幾乎可以看到,姚主事先是愕然,帶著難以置信,隨即痛感傳出,面目更加猙獰,手摀住了臉,在原地轉了半圈。

    若行凶的是姚甲長,徐謙未必能動彈得了他,這姚甲長身材肥胖,氣力不小。可是姚主事卻不一樣,他身材高瘦,年紀已過了四旬,年老體衰,比不得徐謙敏捷。

    “你……你……你這狗一樣的東西,竟敢打我!”捂著臉的姚主事徹底怒了,在這方圓十里的地頭,誰敢欺他?想不到今日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竟被一個少年打了。

    姚家的人也一時暴怒,紛紛捋起袖子要上前動手,只等姚主事一聲令下,那姚甲長大喝:“好膽,是沒有王法了嗎,姚主事是體面人,你們徐家說打就打,打人的事,這麼多人都看到,想要抵賴都不成!”

    徐宏大驚失色,雖然覺得姚主事先發難很是不妥,可是也害怕把事情鬧大,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人群中一直沒有做聲的徐昌也隱隱覺得不安,連忙擠開人群衝到徐謙身邊去。倒是不少徐家人大叫痛快,紛紛擁上前去,連個小孩子都不怕事,他們要是再怕事,反而面子上掛不住。

    徐謙長身佇立,朝著姚主事冷笑,義正凜然地道:“你敢罵我是狗東西,那麼我問你,你又是什麼東西,竟敢對我行凶?一個大戶人家家裡的走狗爪牙,狗一樣的東西,竟想暴起行凶,打我堂堂府學生員、忠良之後、學士門生!姚家太沒有規矩了,養的都是這等貨色?還有你,姚甲長……”

    徐謙冷冷地看姚甲長,姚甲長本來對徐謙滿是輕視,可是看他這時信心十足,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一時竟是生出了一種錯覺,覺得這少年不太好惹,只聽徐謙對他道:“你身為甲長,理應為官府分憂,調解鄉里糾紛,可你非但不如此,反而串通姚舉人製造矛盾,唯恐天下不亂,你不是說要打官司嗎?去打,你是去縣衙亦或府衙都由著你,這個官司,我徐謙還打定了。你真以為這錢塘、這杭州輪得到你和姚舉人這樣的小角色隻手遮天?我堂堂一府生員,卻是不怕你們!”

    徐家闔族的人都是瞪著徐謙,彷彿所有人已經不認得了這從前的小謙兒,這個人,還是那個呆子一樣的傢伙?

    生員……

    姚甲長和姚主事頓時呆住,他們隱隱感覺出,眼下似乎碰到了麻煩,而且這麻​​煩,似乎還不小。

    生員雖然不是朝廷認證的功名,可是在一個縣,一個府裡,也算是官府認證擁有一些小特權的人。對這種人,一般人不會輕易招惹,畢竟人家已經進學,背後是府學和縣學,一旦讓學官們出面,衙門裡多少會對這種人偏袒一些。

    姚甲長後退一步,臉色凝重,一時拿不定主意。

    倒是姚主事咆哮道:“生員而已,便是秀才又如何?你敢打人,這就是犯了學規,姚舉人也認得不少上檯面的人物,一個生員還真不放在眼裡,大家不必怕,將這沒有王法的生員拿下了,再遞送到官府去治罪!”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1 20:22
第七十三章:很多牛都喜歡破壞莊稼


    姚主事徹底氣瘋了,本來他是來欺負人的,誰知道竟被一個少年欺負,對方是生員,不過姚主事也掂量了一下份量,覺得一個生員倒也不至於擺不平,況且是這生員先動手打的人,已經是犯了學規,別看這姓徐的說得這般張狂,他未必敢鬧上去,否則到了衙門裡,觸犯學規、有辱斯文這一條是躲不過的。

    既然料定了對方未必敢把事情鬧大,姚主事也就膽大起來,呼喝一聲,指使身後的姚家人反擊。

    可是這時候,徐家人堆裡炸開了鍋。

    “真要動手?怕他們什麼,徐家就這樣任他們拿捏?”

    “連小謙兒都不怕,我們若是怕事,這一輩子豈不是活在狗身上了?”

    便是連那給徐謙吃了閉門羹的三嬸此刻也扭著水桶腰,耍起了在他男人面前的狠勁,淒厲地大喊:“姚家要打死人了,要打死人了,這麼小的一個娃娃,他們想做什麼?沒有王法了,哎喲……他爹,你還木在這裡做什麼?你瞎了眼,沒看到自家侄子要吃虧嗎?”

    徐寒很是兇猛,竟是不知從哪裡撿了根木棍,提在手上威風凜凜,發出怒吼:“動手試試看,誰要動手?”

    “呔……瞎了你們的狗眼,敢在鄧大爺面前撒野?鄧大爺乃王……”鄧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趕了過來,他拿出來的是真傢伙,明晃晃的大刀,不過未等他報出名號,就已被巨大的聲潮淹沒。

    便是那趙小姐看到這局面,眼看徐謙要挨打,眼中掠過慌亂,不知所措地前一步又後退一步,心裡萬般糾結,最後咬咬銀牙,竟是撿了個小枝椏,白嫩嫩的玉手拿得顫抖,想上前去,又在猶豫,花容失色地想走,又覺得不甘。

    唯一快活的,就是那鑽出來看熱鬧的徐晨了,徐晨看到徐謙倒霉,拍手叫好,道:“好,好,打,快打……”結果他沒發現自己的爹站在自己的身後,直接按著他的肩迫他扭過身來,隨即便是一個大耳刮子摔在他的臉上,大聲咒罵:“讀書不用功,還吃裡爬外!”

    徐昌已經到了徐謙身邊,連忙拉著徐謙的胳膊往後頭拉,生怕徐謙吃虧,還低聲在徐謙耳邊道:“你打人做什麼?你不是要說道理嗎?罷罷罷,你往我身後站,待會真動了手,你有多遠跑多遠。”

    徐家足有七八十人,先前還有些忌憚,現在被徐謙一激勵,頓時人人壯了膽子。那姚主事見狀,臉色霎時蒼白。原本要動手的十幾個姚家壯丁此時也有些畏縮了,姚甲長一看事情有些不對,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徐家人發瘋,那也得等把姚家人全部召集齊了再說,現在動手很是不智。他連忙拽了姚主事的袖子道:“這筆帳,等回去禀明了姚舉人再算,眼下還是及早脫身的好。”

    姚主事臉色鐵青,指著徐家人大罵:“你們橫什麼?一群賤籍出身的東西,你們等著瞧,等我回去召集人手。”

    徐謙在人群中唯恐天下不亂,大喝一聲:“打!”

    本來徐家人還保持著最後一分理智,現在見姚主事霸道,於是有幾個大膽的壯年沖上去舉拳便打,姚家人方才狐假虎威,現在連手都不敢還,隨著這姚甲長和姚主事落荒而逃。

    這些人慌不擇路,四散而走,沿著田埂甚至莊稼地亂跑,倒是踩壞了不少莊稼。徐謙道:“看看,這才是鐵證如山,他們毀壞了我們徐家的莊稼,這筆帳還要算的。”

    徐昌喝斥他道:“你還唯恐天下不亂,鄉里的事,不能由你胡鬧。”

    倒是徐家其他人一個個樂呵呵地哄笑,覺得大是痛快,被人欺負了這麼久,今日難得痛快一次,興奮勁還沒有過去。

    只有幾個老成世故的叔伯們卻是愁眉不展,痛快倒是痛快了,可是姚家人不會干休\,這一次是闖了彌天大禍,姚舉人畢竟不是好招惹的。

    ……………………………………………………………………

    老叔公的房子裡依舊陰沉昏暗,躺在病榻上的老叔公已經得到了消息,此時拼命咳嗽,臉色變得更差。

    重新聚起來的幾個長輩紛紛唉聲嘆氣,方才的事,大家都已知道,徐宏已經說過了一遍,事情……似乎已經惡化。

    “今日天色晚了,姚家今夜想必不會來挑事,可是現在鬧到這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姚舉人會善罷甘休嗎?徐謙那小子真是不懂事,本以為讀過書,知曉一些利害和道理,誰知道這般莽撞,現在又闖下了這麼多禍事,老叔公,這一次是真的結仇了。”

    “是啊,咱們徐家要遭殃了。本來這姚家人就人多勢眾,甲長也是姚家人擔任,又有個姚舉人,人家真要下狠手,徐家怎麼辦?”

    “哎……我是活夠了,反正也沒幾年命好活,後輩自有後輩的福,我若是死了,瞑了目,也看不到他們,他們是好是壞,我閉上眼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咱們徐家不能讓我眼睜睜地看到完蛋,這一次定要好好懲治一下徐昌,我是這樣看的,徐謙雖然犯了大錯,可畢竟年紀小,不懂事,怪不到他頭上,冤有頭債有主,這肯定是他爹徐昌教唆的,徐昌這個傢伙真是壞透了,不好好懲治,說不過去。”

    “話不能這麼說。”雖然這滿屋堂裡的叔伯們沒一句好話,卻也有一些人​​反駁:“畢竟徐謙是為徐家出頭,事情是辦壞了,本心卻是好的,拿這個行家法,情理上說不過去。”

    老叔公只是咳嗽,一聲不吭。

    ………………………………

    清晨的陽光灑落下來,徐家的祠堂裡,老叔公拖著病體由人攙扶著在靈位一側坐下,其他一些叔伯如眾星捧月一樣擁著老叔公。老叔公幽幽一嘆,平淡地道:“把不孝孫徐昌帶進來吧。”

    徐昌被人帶了進來,連忙給老叔公磕頭,此時族裡的男丁都已經聚攏在了這裡,徐謙奮不顧身,也跪到了徐昌身邊。

    “老叔公……”

    老叔公壓壓手,嘆口氣:“徐昌,徐家數代的家業都毀在你一人手裡,你知錯嗎?”

    徐昌猶豫了一下,道:“知錯。”

    徐謙卻忍不住道:“徐家從前不過是操持賤業而已,現在放著大好前程不去爭取,而總是想著手裡的那點粗食,老叔公,我爹知錯,我卻不知錯。”

    幾個叔伯裡頓時有人怒道:“胡說八道,什麼是賤業?能安生立命才是正道,你說大好前程,可是大好前程有什麼用?前程雖好,可是要握住這前程的機會只有一分,難道就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前程,搭上全族的飯碗?誰不知道做老爺好,誰不曉得有了功名光宗耀祖。可是金碗銀碗卻是別人家的,能不能賺來還是未知數,你為了這個卻把全族的飯碗砸了。更不必說,就是因為你使得闔族蒙受委屈,那姚家三番五次挑釁,處處欺負我們……”

    叔伯們的話,倒是很有道理。

    本來昨天和姚家的爭鬥讓徐謙和族人之間的關係親近了許多,可是現在,外部矛盾暫時化解,這內部矛盾又產生出來,一些老成世故的長輩想到惹到了姚家,都在暗暗搖頭,想到姚家即將到來的報復,心裡生出幾分畏懼。

    老叔公臉色猶豫,似乎還在琢磨,該如何懲戒,事到如今,形勢已經緊迫,使得他不得不立即做出決斷了,他艱難的抬了抬眼皮子,隨即道:“先不要爭論,先給祖宗們上香吧。”

    而在這時,姚家已經募集了人手,數以百計的壯丁被招募了起來,這姚甲長和姚主事回去之後添油加醋,在這姚舉人面前痛陳徐家人如何如何,使得這一向不問族中事務的姚舉人勃然大怒。

    真是豈有此理,徐家是什麼東西,當年徐家便是有許多人在衙中做事,見了自己也需點頭哈腰,現在吃了豹子膽,居然敢動到他的頭上?

    太歲頭上動土,真是豈有此理!

    這一次,若是不拿出點顏色給徐家看看,他姚舉人還有什麼面目做人?

    “不過是個生員而已,錢塘縣文風鼎盛,每年的生員都有幾十個,雖是進了學,卻也不必怕,他敢動手打老夫的人,就是犯了學規,把人手都召集了,給我衝到徐家去逢人便打,有什麼事,老夫擔著。還有,姚成,你立即拿著我的名刺再帶上幾份重禮去見縣中主簿和典吏,他們自然明白該怎麼做。”

    姚舉人穿著一件儒衫,神氣十足,繼續道:“還有那個打人的生員,一定要綁來,他犯了學規,到時候我們姚家會同附近的一些鄉人將他解送去府學裡,說他橫行鄉里,犯了學規,讓學正大人為我們做主。”

    姚舉人分派下來,雙手縮入袖裡,語氣平淡地道:“在這姚家塢方圓十里的地界,敢和老夫做對的人還沒生呢,老夫不發發威,真有人拿老夫當病貓了。”一聲令下,姚家人頓時信心百倍地集結起來,那姚家主事得了東家的撐腰,也是趾高氣昂,很是不可一世,大聲喝道:“待會兒過去給我往死裡打,不必怕什麼,有姚舉人撐腰,還有姚甲長坐鎮,不必有什麼顧忌,朝廷一向法不責眾,咱們這麼多人,就算出了事,有姚舉人出面斡旋,也不必有什麼擔心,都聽明白了嗎?”

    他心里大是痛快,威風凜凜,活活像出征的大將軍。

    可是在這時候,變故卻發生了。

    在通往姚家村的村口,大量的人出現,這些人分明不是姚家塢地界上的,看得很面生,可是人數卻是極多,一眼看不到盡頭。

    這些人中,有人大呼:“老爺有命,姚家的牛​​踩了咱們的莊稼,今日不討還個公道,就將這姚家老老少少都往死裡打!”

    “都聽好了,張少爺說了,有什麼干係,他一力承擔,進去之後,只要是姓姚的,統統不可放過,他們膽大包天,張家的一批貨物,竟是在他們的地界被搶,這定是姚家人做下的大事,他們不將這價值千兩銀子的貨物交出來,就統統打死!”

    這些人紛紛應和,氣勢如虹。

    密密麻麻的人群居然有上千之多,浩浩蕩蕩,宛如蟻群一般,朝著姚家塢殺氣騰騰地衝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2 13:22
第七十四章:亡羊補牢 未為晚也


    徐家宗祠這邊,老叔公帶著眾人拜過了先祖,隨即面容一肅,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不孝子孫徐昌,膽大妄為……”

    老叔公的話雖是斷斷續續,時不時傳出幾聲咳嗽,可是字字擲地有聲,整個宗祠裡頭一片肅殺,這老叔公正要宣布懲戒,卻在這個時候,變故發生了。

    “老叔公……老叔公……”

    來的是徐寒,徐寒銅鑼般的嗓子一吼,頓時連屋宇像是要掀開,老叔公皺眉,由人攙扶著冷靜坐下,他的心情卻很不平靜。

    何止是他,闔族上下在場的男丁都露出了一絲驚恐之色。他們心裡都不禁在想,莫非是姚家人來了?來得竟這樣快?今日的事,只怕難以善了了。

    徐寒跌跌撞撞地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跪在老叔公面前,道:“老叔公……出大事了!”

    老叔公絕望地道:“出了什麼大事?姚家人已經上門了?來了多少人?”

    徐寒卻是搖頭,道:“是姚家的事,卻不是姚家要上門。附近的幾大姓,江川的王家,清河渡的周家,濱水的張家突然帶著許多人圍了姚家,說是姚家的牛踩壞了他們的莊稼,要姚家拿出十頭牛來賠償,姚家不肯,結果打鬧起來,數百上千人混戰一起,姚家被打得落花流水。我還聽說,濱水張家的少爺親自帶著莊戶殺進了姚舉人的家裡,將姚舉人揪出來,綁在槐樹上頭痛打一頓,姚舉人幾乎要奄奄一息了。還有那姚甲長被人丟進了河裡,狼狽不堪,吃了一肚子的水,差點溺亡。”

    “啊……這是怎麼回事……”

    那種因為一頭牛引發的所謂血案,大家是絕不相信的,牛只是託詞,這張家、王家、周家分明就是去找茬的。

    最重要的問題在於,這三家人沒一個好招惹的,張家乃是濱水世族,宗祠裡到現在還有兩塊進士牌坊,可謂是鐵打的世家。江川王家也差不多,家裡不但出過進士,而且這位進士還未作古,據說現在還在泉州為官。清河渡的周家就更不得了了,家中曾有人官至一省提刑,雖說這位先人已經去世,可是在這錢塘,卻也是名門。

    那姚舉人家里便也是出過一個舉人才有瞭如今這家世,可是在這三家人面前卻是連提鞋都不配,無論是姓張、姓王還是姓周,哪個不是家大業大,有良田數千畝以上,莊戶、僕從數百?姚舉人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頭。

    這樣的人家,怎麼突然對姚舉人下這樣的狠手?

    老叔公驚疑不定,一時竟是有些不太相信。

    而正在這時候,又有個族人飛快地趕來,道:“老叔公,村外來了幾頂轎子,有人遞來名刺,是周家老爺、王家老爺和張家少爺,說是要來拜會。 ”

    拜會……

    這一下子整個宗祠都嘩然了。

    徐家是賤戶出身,說得難聽一些,雖然能有個端鐵飯碗的機會,可是在這些世家大族眼裡連個屁都不是,人家家裡的一個旁支遠親,只怕也不會願意同流合污與徐家的人打什麼交道。

    貴就是貴,賤就是賤,在貴人們的眼裡,哪裡能容得下徐家這樣的賤戶?

    可是現在,人家居然登門造訪。甚至還用上了拜訪這樣的詞句,這就實在讓人想不到了。

    一切……都像是做夢一樣,闔族上下的人在做夢,老叔公也在做夢。

    老叔公強撐著病體,不禁道:“是不是錯了……啊……且不管其他,快,快快迎客。”

    來的是貴客,人家登門,老叔公便是一隻腳踏進了棺材也非要親自出面待客不可,他特意選了徐申和幾個族裡有些地位的人作陪,親自前去迎接三位貴客。

    在村口處,三頂轎子穩穩停著,轎子是身份的象徵,尤其是在這鄉下更是如此,周家老爺周進,王家老爺王昌,張家少爺張世,這三人站在村口等候,老叔公上前去,連忙躬身行禮,道:“貴客屈尊,令徐家上下受寵若驚……”

    誰知周進周老爺很是和藹地扶住他,一副不肯承受他大禮的姿態,溫和地道:“老人家,切莫多禮,我們是近鄰,平素極少走動,今日前來拜訪,卻是冒昧了。”

    王家老爺王昌微微一笑,道:“是了,不必多禮。”

    那張家少爺性子耐不住,搖著扇子,道:“不知徐謙徐生員在不在?我們是來拜訪他的,據聞他回了鄉,所以特地來拜謁。”

    “謙兒……”老叔公、徐申幾人一頭霧水,滿是震撼,三個大貴人,竟是來找徐謙的?

    不過這時候,也容不得老叔公多想,他在徐申的攙扶下,微顫顫地道:“就在族裡,還請三位尊客屈尊至舍下喫茶,老朽這就去叫徐謙來。”

    隨即引著這三個貴人到了徐申家的廳堂,徐家裡頭就屬徐申最是富有,至少還有六七間瓦房,招待貴客,也只有他家能拿得出手。

    這三位貴客和老叔公寒暄幾句,徐謙便到了,徐謙進來,三個貴人起身,先是徐謙向三人行禮,三人同時回禮,徐謙陪在末座,打量三人一眼,道:“族中寒磣,不知有沒有慢待了三位朋友。”

    王昌笑著搖頭,道:“能見到徐生員,慢待二字從何談起?今日前來,是一敘鄉里之情。是了,久聞公子是謝學士的得意門生,謝學士乃我杭州士林楷模,卻不知他的身體還健朗嗎?”

    徐謙正色道:“恩師身體康健,有勞掛心。”

    王昌呵呵一笑,眼珠子轉了轉,道:“這便好,這便好。”

    倒是徐家的幾個人在邊上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這什麼學士是什麼人。

    那張世張少爺道:“說起來倒也不好意思,此前我對徐生員多有誤會,竟是差了一點鬧出了笑話,後來才知徐生員與我竟是同鄉,得罪,得罪。”

    老叔公和徐申幾個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堂堂張家少爺,居然向謙兒賠罪​​,這又是哪一齣?

    誰知徐謙卻是淡定無比,既不張狂,也沒有表現出卻之不恭的意思,只是淡淡道:“真是不打不相識,我也素來久仰令祖兩位進士公的賢明。”

    張世聽了徐謙這樣說,頓時像是鬆了口氣的模樣。

    四人你一言我一語,漸漸談笑甚濃,緊接著又說了一些考場上的笑話和士林裡的趣事,還有一些名人奇士的八卦,眼看到了正午,那張世突然輕描淡寫地道:“姚家塢的姚長生,自以為家裡出過一個舉人,竟也以舉人自居,目空一切,一向惹人嫌惡。這樣的小人,實為鄉人之恥,我隨手教訓了他一下,但願他能長些記性,只是方才姚家那邊鬧了衝突,沒有衝撞到徐生員吧?”

    徐謙連忙道:“沒有,沒有,就算多衝突幾次,也衝撞不到我的。說起來,鄉人粗野,常常滋生事端,不過看看熱鬧倒也覺得有趣。”

    張世微微一笑,只是頜首點頭,道:“不成想徐生員有這樣的癖好。”

    徐謙正色道:“世間百態,多見識見識總是好的,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是學生生平志願。只是無奈何父母在不遠遊,可是多走走,多看看,卻也是好的。”

    張世哈哈一笑,也沒有再說什麼,起身道:“時候不早了,家裡還有些俗事,只能與徐生員告辭了,他日若是有閒,可到寒舍做客,到時再與徐生員長談。”

    周家和王家二位老爺也都站起來,尋了個理由要告辭。

    徐謙挽留了一下,最後也沒有堅持,一直將他們送到村口,看著他們進入了轎子,目送他們離開。至於老叔公和徐申幾人,看到這一切卻都是目瞪口呆,再去看徐謙,發現徐謙這傢伙渾身上下透著古怪。

    徐申見徐謙還不走,心裡有許多疑問要問,便忍不住道:“謙兒,客人已經走了,為何還不回屋?”

    徐謙眺望著遠處姚家人的屋舍,道:“我在等。”

    徐申滿頭霧水,道:“等什麼?”

    徐謙道:“等著看熱鬧。”

    三頂轎子沿著田埂越來越遠,轎子裡的三個人待離得遠了,突然呼喚了一聲,連忙就有尾隨在轎後的僕從上前,靜候吩咐。

    張家少爺張世坐在轎子裡把玩著手裡的紙扇,慢吞吞地道:“吩咐下去,姚家的牛​​又踩踏了我張家的莊田,告訴大家,再去姚家一趟,將這姚家上下的人統統再打一遍。”

    他吩咐完了,隨即雙眼微瞇,長長吐了口氣,口裡不禁低聲喃喃自語:“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2 19:21
第七十五章:讀書好


    那張家、王家、周家的三位老爺、少爺轎子剛走,隨即又有五六個差役到了村口。

    為首之人是個班頭,一到村口,竟沒有差人下鄉時的囂張跋扈,卻是親和帶笑,那班頭看到了徐謙正饒有興趣地和一些族人站在村口,連忙小跑上來,行禮道:“小人胡為,見過徐生員。”

    老叔公他們還沒走,大家原本是想叫徐謙一起回祠堂問話,想看看那三位貴人老爺是徐謙哪裡來的朋友,竟是這樣仗義。誰知道突然看到一隊官差來,頓時臉色又不好看了。

    他們原以為,這是姚家拉攏了官府,帶著人來找茬的,可是看到胡為給徐謙行禮,又是呆了。

    徐家在縣裡混得最好的,也就是徐昌,徐昌也是班頭,可即便如此,其他的差人往這裡路過,也絕不會這般的客氣,見了徐家的人還自稱小人的。

    更古怪的是,徐謙居然生受了胡為的禮,微微一笑道:“不知胡班頭前來,所為何事?”

    老叔公在徐申的攙扶下也上前,心驚膽寒地道:“還請入內說話吧。”

    胡為卻是看了徐謙一眼,先是回答徐謙的問題道:“小人奉縣尊之命,前來為徐家遞送牌匾,縣尊老爺說,徐家乃是忠良之後,素來為人景仰,他身為一縣父母,自該褒獎忠良,立萬世楷模。除此之外,縣尊還有一番話要小人帶給徐生員。”

    送匾額……

    老叔公呆住了,徐家這麼多輩下來,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有當官的來送匾額的,匾額這東西一直都是那些豪紳的專利,便是姚家,也不曾聽說過哪任父母給他家送去匾額。

    徐謙這才道:“原來如此,那便請入內說話吧,寒舍簡陋,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胡班頭擔待。”

    這一次,大家都有了默契,又都是不約而同地往徐申家走,徐家數十戶人,居然也就是徐申家能拿得上檯面,不過這也只是徐家人自己認為而已。

    眾人以此坐下,胡班頭朝幾個差役使了個眼色,差役門立即奉上一塊長約半丈的牌匾,上頭用紅布蓋著,有人將紅布掀開,便看到這牌匾上書著“忠良世家”四字,徐謙看這字體,認得是蘇縣令的筆跡,於是連忙道:“縣尊厚愛,學生闔族如何承受得起。”

    其餘的徐家族人的眼睛都亮了,這牌匾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蘇縣令為何獨獨給徐家送牌匾,況且要是把這牌匾掛到祠堂裡去,這又是何等的光鮮?

    胡為卻是道:“徐生員乃是謝學士門生,縣試府試又是連中第一的才子,莫說是這塊牌匾,將來遲早是要立進士牌坊的,徐生員太客氣。”

    謝學士門生……

    徐申忍不住插嘴,問:“哪個謝學士?”

    胡為道:“自然是先帝時的內閣學士謝遷謝學士,謝學士寓居杭州,素聞徐生員大才,因此收入門牆,言傳身教。怎麼,你們連這個都不知?”

    這一下子,滿屋堂裡的人炸開了鍋。在這杭州,布政使是誰,巡撫是誰,知府是誰,或許大家都不知道,畢竟鐵打的官府流水的官,今日記住了,明日說不定這官兒就重新上了一茬,可是謝遷謝學士不一樣,謝遷是杭州人,幾乎是國朝百二十年來最是風光的杭州人,狀元及第,入閣執政,雖然致仕,可是杭州城鄉之中關於他的段子卻是層出不窮,杭州誰人不知?

    “謙兒竟是謝學士的門生……”老叔公激動了,他突然醒悟到為何那張、王、周三家來拜訪,為何縣尊大人派人送來牌匾,這胡班頭又為何如此恭敬了。

    況且方才胡為還說徐謙是縣試、府試第一,原本老叔公和其他族人都以為徐謙只是誤打誤撞才中了個生員,可是不曾想到,這個生員的含金量竟這麼高,杭州府這麼多童生,出類拔萃的不少,居然能名列第一,可見謙兒的學問……

    族人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老叔公方才還是微微顫顫的,一副眼看要病倒的樣子,可是此時一口濃痰吐出,竟是臉色紅潤了不少,連身體都坐直了許多。

    這時候胡為又道:“此次縣尊還託了一句話,說是本省提學官交替,朝廷突然重新委派了提學,這位提學大人性子極為乖張,剛正不阿,不容生員有絲毫污點,甚至招各府學正訓話時還特意向滄學正問了你的情況。”

    徐謙忍不住道:“他問我來做什麼?”

    胡為道:“還不是此前的爭議,那提學說,他取了你的卷子來看,文章算是上等,可是這般上等的卷子,府內也有四五個,質問學正為何偏偏要名列你為府試第一。”

    徐謙不由冷笑,道:“怎麼,他想翻案?”

    胡為尷尬道:“這卻是不知了。”

    不過徐謙倒也不怕,現在想翻案是不可能的,這件事布政使大人做了主,已經向人宣示上告徐謙舞弊之人是誣告,若是這提學翻案,這就是打布政使大人的臉,雖說現在巡撫才是一省主政官員,而省內布政使管政務,提刑官負責刑名,都指揮使負責軍事,提學官負責一省學務,可是布政使畢竟還是比提學官要隱隱高那麼點檔次,這新來的提學官敢翻案,不用徐謙去拼命,那布政使大人也非要拼命不可了,你算什麼東西,不過是上任的新官,也敢打老夫的臉,老夫的臉這麼好打?

    不過……徐謙也有些隱憂,院試在即,而主持院試的則是提學,若是這位大人看自己不順眼,在院試時擺自己一道,那還了得?

    他不由向胡為問道:“這新任提學是誰?還請班頭賜告。”

    胡為道:“名叫桂萼,他有個兄長,在翰林任修撰,是大有前途之人。不過因為其人性格剛直,與同僚多有衝突,朝廷對他並不喜歡,所以此前,他一直都在南京刑部做主事,只是不知什麼緣故,突然就調任提學了。”

    南京刑部主事……

    徐謙想到這裡,心裡倒是定了下來,一般在南京的官,大多數都是仕途不太得意的,這一次從刑部主事到提學,倒算是升官了,卻不知道這傢伙撞的什麼大運,不過他就算提學,在省裡的根基也不雄厚,倒也不必怕什麼。

    只是桂萼……這個人,徐謙似乎有點印象,似乎是久聞他的大名,卻又一時想不到此人到底什麼來路。

    “這個人莫不是歷史名人?看來得好好想想才是。”徐謙心裡想定,便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訴蘇縣令,就說學生感謝他的指點,現在院試出了新的變數,我會盡快趕回去,做好院試準備。”

    胡為笑呵呵地道:“那麼……小人這就恭祝徐生員連中小三元,縣試、府試、道試齊齊登入榜首,說起來咱們錢塘這些年倒是一直沒有出過這樣的事了。 ”

    徐謙心裡有些苦笑,這小三元固然重要,一旦連中,至少在這江浙一帶絕對算是風頭正健的才子了,秀才的含金量更是足足提高幾個檔次,只是這又談何容易?前兩次是投機取巧,這一次有這麼容易嗎?

    打發走了胡為,徐謙腦子裡仍在回憶著那桂萼是什麼人,竟是讓他有些印象,卻沒發現老叔公居然獨自站起來,整個人激動不已地扶住徐謙,興匆匆地道:“讀書好啊,讀書好……”

    “老叔公……”徐謙被打斷思緒,發覺這些長輩已把自己圍起來,如看金元寶一樣看著自己。

    老叔公居然精神抖擻,一點也看不出有病的樣子,道:“從此以後,你要好好讀書,鄉里的事,你不要再管,一切都有老夫在這裡做主,誰要是再敢亂嚼舌根,敢打擾你讀書,徐家的家法就不是開玩笑的,你儘管進學,我期望也不大,只求你先中個秀才,爭取中個舉人,咱們徐家就燒高香了。不過連謝學​​士都這般看中你,這是咱們徐家闔族的幸事,想必你也未必瞧得上舉人,總之,徐家光耀門楣就全部看你的了。”

    “是啊,是啊,謙兒,考試在即,你還回鄉做什麼?這不知要耽誤多少功課,你現在最緊要的是讀書,你爹的事儘管放心……”

    ……………………………………………………………………

    這一波回鄉算是完結了,請大家期待接下來的故事吧。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3 08:13
第七十六章:恩師棒喝
  

    徐謙如今熱鬧了,消息傳出來,又是什麼貴人來交朋友,又是學士門生,族人們頓時看到了希望,居然一下子親近起來。

    他暫住在徐申家裡,足足一天都有客人臨門,便是那一直宣稱要揍他的徐寒居然半夜三更也來了,嚇得徐謙要死,俗話說夜黑風高來尋仇,要手起刀落,誰知道這傢伙竟是帶著禮物興匆匆的來道謝。

    徐寒那個本是因為他丟了差事而無疾而終的未過門的妻子,如今聽了這消息,見徐家一下子生發起來,又有了繼續撮合的意思,失而復得,讓徐寒高興得合不攏嘴。

    只是門庭若市,卻是讓徐謙長吁短嘆,院試在即,新的提學又不知到底打著什麼算盤,現在天天被這些俗事纏著,還怎麼溫習、讀書?

    最終他去謁見了老叔公,向老叔公告辭,隨即又見了老爺子徐昌,也獲得了徐昌的首肯,次日一清早,徐申雇了一輛車,直接送著徐謙、鄧健、趙夢婷三人回錢塘。

    至於徐昌,只怕還要耽誤些時日再回去,他只是推說有些事要處理,具體是什麼事,卻是不知了。

    一直將徐謙三人送到了錢塘,徐申便要告別,又好好地勉勵了幾句,對這個便宜侄兒,徐申更加看重了幾分。

    “叔父要不在家裡歇一歇,明日再成行豈不是更好?現在回去,只怕夜半三更才能到,雖說沿途太平,並無匪患,卻總是小心些的好。”

    徐申卻是再三推辭,道:“家裡還有許多事要處置,只怕不能叨擾了。是了,叔父有件事倒是想請教。”

    徐謙心想,得,現在都用請教了,要是我爹用這樣的口吻對我這樣說話,那就真真燒了高香。

    “叔父想問什麼?”

    徐申愁眉不展地道:“你也知道,徐晨那個小子雖是年幼,可是性子太野,我也不求他能像你這樣出人頭地,只求能中個童生,說出去好聽一些,只是我畢竟也是個粗人,卻是不知如何教導他。賢侄是過來人,能否……”

    徐謙恍然大悟,原來是請教教兒子的事。想到那徐晨得瑟的樣子,他沉吟片刻,隨即正色道:“棍棒底下出孝子,巴掌下頭出俊傑。無非就是打嘛,橫著打、豎著打、吊著打都成,一日要有一小打,三日必須上掛上房梁,總而言之,這精髓便是個打字,狠不下心,是教不出好兒子的。”徐謙為了印證自己道理的真實性,忍不住長須一口氣,一副追憶往事的樣子道:“我就是打出來的,若不是我爹每日一打,只怕現在連那鄧健都不如。”他一邊說,一邊向周圍瞄了一眼,生怕鄧健聽到,見四下無人,這才鬆了口氣。

    徐申恍然大悟,隨即又苦笑:“可是叔父打的也不少,總是不見效,這又當如何?”

    徐謙嚴肅地道:“這是因為打的還不夠多、不夠重而已。”

    徐申聽罷,以為自己從西天取來了真經的唐玄奘,頓時深以為然,狠狠道:“聽了你一番道理,我終於幡然醒悟,從此以後痛改前非,再不能縱容他了!”說罷告別出去,上了車子,絕塵而去。

    自從回家之後,徐謙都沒有出門,倒不是他不想打聽那提學的事,而是耐著性子溫習功課,畢竟名次雖然緊要,可是底子才是根本,就算那提學跟自己過不去,只要自己文章做得好,提學也沒有話說。況且就算打聽,那也該去問業師,只是單純拜訪,未免有些不夠意思,所以徐謙打算寫幾篇文章,再去請業師指教,到時再去試探一下他的口風。

    所以他每日將自己關在房裡,除了讀一些鄧健幫自己採買來的一些抄錄的八股文章,取其精華,去其糟糠,接著便是自己出題,寫出幾篇文章出來,幾番修改之後,已是七八天過去,看時候差不多了,才去謝府拜訪。

    到了謝府門口,跟門房交代了一句,遞上名刺,名刺上寫著:學生徐謙拜謁恩府先生。

    名刺就是一個人的名片,其中也蘊含了許多信息,比如徐謙的名刺就和別人不一樣,許多人拜訪謝遷,都會以學生的身份來自稱,不過能稱謝遷為恩府先生的,普天之下只怕徐謙是獨一份了,這就是做人家真正門生弟子的好處。

    過了片刻,門房便回來,對徐謙道:“老爺在書房等候,請公子隨我來。”

    進入這迷宮一般的謝府別院,被門房引到了一處園林,園林的中央是緊靠著一片池塘的書房,書房看似簡陋,卻是半邊由木樁撐著,與池塘相連,此時池塘之中荷花盛開,池水粼粼,空氣中帶著一股清香,讓徐謙不禁有種身臨仙境之感。

    進入了書房,書房幾扇窗都是洞開,窗外是粼粼池水和淡淡芬芳,陽光灑落進來,使得這書房內也是光亮無比,暖和的光線讓人心曠神怡。

    謝遷坐在書桌之後,抬眸看了徐謙一眼,徐謙連忙道:“學生見過恩師。”

    謝遷的眼睛落在徐謙手上捏著的幾篇文章上,也不和徐謙寒暄,道:“呈上來。”

    徐謙心裡覺得這師父脾氣有點怪,好歹是你弟子,你也不關心一下,開口就上課,這也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將文章呈上,謝遷瞇著眼逐字逐句地看下去,書房裡落針可聞,徐謙則是百無聊賴地等待。

    不得不說,謝遷看得很認真,以至於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這幾篇文章才算看完,他恍恍惚惚地抬起眸來,目光嚴厲,棒喝道:“都是一派胡言,亂七八糟。”

    徐謙原本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文章雖然談不上驚天動地,卻也算是質量極佳了,誰知道卻是得了這個評價,一時愕然無語。

    謝遷招招手,道:“你坐進來。”

    徐謙很是不服氣地挪了座位過去,便聽謝遷指著第一篇文章道:“你的文章,處處破題都是靈隱的性子,何謂靈隱,無非就是另闢蹊蹺罷了,劍走偏鋒固然能讓人眼前一亮,可是真正遇到了大考卻未免失正,若是能投考官所好倒也罷了,一旦不能投其所好,又當如何?”

    他見徐謙略有些不服氣,隨即指著文章中的對句又道:“還有這一句,'嘗觀不用力而王,雖聖王不能',此舉雖好,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詞句再好,不能與下一句對句呼應,又有何用?文章、文章,不是堆砌辭藻就能成事的,最緊要的還是貫字,先是破題,破題之後承題,這一步步下來,要貫徹始終,步步為營,若是老夫來接下一句,應當是'特聖王之視天下也如一室,視天下之人也如一人……”

    徐謙琢磨了一下,忍不住道:“恩師的話,學生明白了,文章未必要詞藻華麗,而在於能否令人產生興趣?”

    謝遷頜首點頭,嘆道:“太祖設八股,以八股取才,這些年來,讀書人為了考取功名,​​人人都想著如何去堆砌詞藻,以做到令人耳目一新,其實大錯特錯。文章是人看的,考官看文章,就如讀書,若是書過於乏味,則失去了往後看的興致,便是詞藻再華麗,又有什麼用?所以想要讓考官耳目一新,唯在一個貫​​字,上舉貫徹下句,每一言都與下一言呼應,使考官欲罷不能,方有爭奪案首的希望。”

    徐謙連連點頭,不禁苦笑道:“只是這樣未免太難了一些。”

    謝遷板著臉道:“當然難,八股,八股,每一句都必須對仗工整,句句都有限制,所以要堆砌詞藻容易。可是要想說出一番大道理出來,卻非要下一番功夫不可,老夫收你入我謝家門牆,自然不能讓你被人看輕。不過你也不必急,你的基礎足夠,可是還差幾分火候,等院試結束,老夫再一併傳授此道。”

    徐謙趁機道:“說到院試,學生倒是聽說這提學突然換了人,新官上任,似乎對學生有些成見?”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3 19:40
第七十七章:師者如父


    謝遷看了徐謙一眼,似乎要一眼看穿徐謙的小心思,隨即他哂然一笑,手搭在書案上,一字一句地道:“老夫呢,也知道你的心思,你出身貧寒,為人詬病,所以身上是非是多了一些。你拜入了老夫的門牆,其一是想學經義八股,未嘗沒有借勢的意思,前些時日你在杭州鬧得雞飛狗跳,借的……不就是為師的勢?”

    謝遷答非所問,讓徐謙的壓力很大,其實他一直覺得,師生之間還是多講感情少說些利害關係的好,否則太庸俗。只是可惜,謝遷卻不是這樣想,他嘆了口氣繼續道:“借勢沒有什麼不好,老夫向來善辯,舌辯之道其實也講究借勢,借古喻今嘛,不把古之聖賢們搬出來,如何能說服別人?老夫從前就常常藉用聖賢來獲得別人的讚同。你也一樣,一個人能善於利用別人而為自己增色不是壞事。”

    徐謙愕然,想不到這樣都能得到表揚。不過隨即他便釋然了,謝遷是什麼人?人家數十年宦海經歷,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鬥了數十年,自是極為精明的角色,自己是他門生,難道還天天講些仁義道德?從某種意義來說,謝遷和老爺子都是一樣的人,老爺子是市井中的人精,謝遷是官場上的人精,這種人,尤其是當著徐謙的面,是不會說什麼空話的。

    謝遷又道:“只是新君登基,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有人在尋出路,有人在鞏固自己的權勢,人人都在謀劃,而你打出老夫的名頭固然能得到好處,與此同時,這厄運只怕也要追隨而來了。你上次和老夫說,說是陛下對內閣不滿,老夫還有重新入閣的希望,你小小年紀能想得如此深遠,卻也是難得。只是你不要忘了……”謝遷幾乎是用調侃的口吻道:“若你是內閣中的人,會甘願老夫起復嗎?老夫畢竟是老臣,雖然垂垂老矣,卻總算還有一些名望,老夫若是入閣,眼下的閣臣們會如何自處?他們……當然不會對老夫動什麼歪心思,老夫雖是閒雲野鶴,卻還不至於任人欺辱,可是你是老夫的門生,且已經大張旗鼓地張揚了出去,你想想看,你的處境會怎樣?”

    謝遷的一番話猶如一陣驚雷,狠狠地在徐謙的腦中炸開,他猛然醒悟,自己打著謝遷的名號去四處張揚,看上去好像很牛氣,其實卻是一股危機正在靠近。

    閣臣們不會甘心,定會想盡辦法阻止謝遷入閣,他們不敢對謝遷有什麼輕舉妄動,可是自己是謝遷門生,不收拾自己收拾誰?

    “恩師,你為何不早說?”徐謙苦笑。

    謝遷微微一笑,道:“說得早了,你也未必留心,只有吃了虧才會知道痛。況且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老夫寓居杭州,與世無爭,你自願出來做擋箭牌,正好也讓老夫看看哪些人是老夫的敵人,這些敵人又會使出什麼手段。你是老夫的門生嘛,既是門生,自然是休戚與共,為為師分憂擋箭,豈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師者如父,若是你父親被人惦記,你難道能無動於衷?”

    “太無恥了!”徐謙心裡痛罵,他原來以為,謝遷就算不是好人,那也該有點人品,就算老謀深算,那也該有點節操,誰知道自己如此粉嫩可愛於一身的門生都不放過。拿自己去做擋箭牌,他躲到背後悠哉悠哉地分清敵友,這業師做得還真是厲害。

    不過這也怪不得誰來,當時是自己哭著喊著要拜師的,誰知道人家早就挖好了坑等著他跳。徐謙心裡萬分悲催,只得暗暗安慰自己:“困難只是眼下,未來還是很美好的,只要熬過去,將來恩師入閣……”

    謝遷的臉色又肅然起來,正色道:“至於你方才提的那提學官,此人叫桂萼是嗎?他是正德六年的進士,老夫那時曾見過他,此人頗有才華,只是可惜……仕途卻一直不暢,此後在南京兵部,卻也只是個散職,他是二甲的進士,平素任職也沒有什麼大的疏漏,按理來說,正是有為之年,不該調任南京才是。”

    徐謙道:“學生還聽說他有個兄弟在翰林,這就更奇怪了,兄弟平步青雲,他卻是如此落魄,他的履歷清白,人脈也有,曾任過地方官,也都頗有政績。誰知卻是在南京一呆就是六年。”

    謝遷微微一笑,道:“事有反常即為妖,老夫覺得,此人很是不簡單,桂萼……桂萼……此人看來也是個有意思的人物。”

    徐謙心裡苦笑,有意思有什麼用,這傢伙不老老實實地在南京養老,突然一下子流竄到這裡來提學,卻不知打的是什麼主意,是了,桂萼……

    徐謙驟然之間想起了點重要的東西,這個人果然是個出名人物,在歷史中留過名,徐謙前世在博物館工作,所以對歷史多少有些涉及,先前只是隱約有些印象,突然聽到謝遷說有意思三個字,徐謙突然發現,這個人還真有幾分意思了。

    他原本擔心的是,這個人是內閣的人,內閣對謝遷有戒心,所以想藉機敲打一下,而這桂萼是內閣走卒,自然還沒有膽子敢對謝遷動手,最後才將目光瞄向自己。現在想起了此人的一些事蹟,徐謙才恍然大悟,突然發現這桂萼才是隱藏在朝野中不被人關注的真正狠角色。

    果然是如恩師所料,新君登基,所有牛鬼蛇神、各路神仙都紛紛出馬。

    他放心了一些,忍不住對謝遷道:“恩師,那學生接下來該怎麼辦?若是真有人要藉學生敲打恩師,恩師不會見死不救吧。”

    對謝遷這種老狐狸,徐謙感覺自己的智商不太夠用,原來以為自己是挖了坑,坑了謝遷一把,事後回想起來,卻是發現人家的坑挖得比自己還早,巴不得有個人來讓自己頂缸。所以他只能拿出自己的殺手鐧——賣萌耍無賴。畢竟是你的門生,你能無動於衷?

    謝遷籲了口氣,微微一笑,道:“既然收了你入門牆,自然曉得你不是凡人,為師對你有信心。”

    無恥啊……

    徐謙平時是不喜歡罵人的,可是現在是實在忍不住了,有信心?都挫骨揚灰了,信心有什麼用,能吃嗎?

    見徐謙的臉上隱隱有怒色,謝遷莞爾一笑,終於還是有了幾分人性,道:“你放心罷,你是老夫的門生,老夫再如何不濟,卻也不會讓你任人欺負。”他瞇上眼,高深莫測地道:“你的文章還要再磨礪磨礪,道試在即,你將心思多放在讀書上,讀書才是根本,至於其他的,不過是過眼雲煙,記著老夫的話吧,下去吧。”

    徐謙起身告辭,從謝府出來,他心裡籲了口氣,又開始琢磨起那提學桂萼來。這姓桂的突然來尋我麻煩,為的是什麼?還有……他突然就任提學官,倒像是有意的安排,而他跑來這裡提學,卻又打著什麼主意?這個人仕途坎坷,想必不是內閣一黨,否則也不至於在楊廷和等人下頭混得這般灰頭土臉,那在他的身後又是誰?

    徐謙突然發覺,這考試……其實也和政治分不開,高高在上的大佬們在新舊交替的節骨眼上紛紛著手佈局,卻也時刻在影響著他的考試大業。

    “哎……姓桂的只怕是我這次道試的關鍵,只是這個人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卻實在讓人猜不透。”徐謙搖搖頭,不由苦笑。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4 10:14
第七十八章:對決
  

    徐謙從謝府回到家裡,一路上雖然猜想了許多可能,可是漸漸也沉下氣來,想到謝遷教誨,多想也是無益,經義才是正途,只要自己站得穩,肚子裡有貨色,難道還敢在院試給自己下絆子?自己已經是名人,只要成績不錯,那提學要是敢不取自己的捲子,清議肯定會罵死他。

    於是他沉住氣,琢磨著把謝遷的一通教誨消化一下,在院試之前再送幾篇文章去給這恩師品鑑。恩師……不就是這樣用的嗎?不用白不用,三天兩頭去把他肚子裡的乾貨壓榨出來才好,否則到時候沒從他身上學出點什麼,反而還給他做擋箭牌,這是暴殄天物。

    家裡這邊,鄧健已經去了王公公府上做事了,總是說那什麼黃公公會來,卻總是沒有消息。少了鄧健,家里安靜了不少,徐謙推門進去,沒有看到趙夢婷在院子裡做女紅,便去她臥房尋她,卻也是沒有見到人,他正待去其他地方尋找,卻發現書桌上有一份已經拆開的書信。

    書信……

    徐謙呆了一下,心裡又開始掙扎了,偷看別人書信似乎很不道德,可是心裡的好奇心發作,總是忍不住瞄幾眼,他依稀看到'既在錢塘……為父心安不少,你既強求,願在錢塘多住些時日……'之類的字樣。

    徐謙心裡不由想,原來趙夢婷早和她的父親有了書信往來,不過這你既強求,便在錢塘多住幾日又是什麼意思?此前徐謙透露過,若是趙夢婷願意,可以叫她父親接她回江寧去。可是這趙父的來信卻是說你若強求,莫非是趙夢婷寫信給自己的父親希望在這裡再住些日子?

    “這倒是怪了。”徐謙摸了摸自己鼻子,一時又是百思不解,隨即吁了口氣,他突然發現自己煩心事真是不少,罷罷罷,還是讀書要緊。隨即便鑽入自己房裡,老老實實讀書。

    到了傍晚的時候,趙夢婷叫他去吃飯,徐謙問她:“方才怎麼不見你人?”

    趙夢婷不覺有異,臉色平常地道:“去鄰家王嬤嬤那裡閒坐了一會。”

    徐謙悄悄地觀察她,沒有看出什麼異樣,也只能作罷。

    在家里呆了幾天,鄧健倒是為他蒐集了許多信息,徐生員不出門便知杭州事,這不是因為徐生員捏起手指頭便能掐會算,鄧健還是功不可沒的。

    徐謙現在了解到的信息就是,那提學桂萼上任之後,立即就收拾了幾個衙裡的書吏,並且對幾個違反了學規的秀才進行了嚴厲的處置。

    新官上任,終究還是要燒三把火,這第一把火卻燒得有些莫名其妙,畢竟提學是學官,你學官立威做什麼?一般秀才、生員們偶爾壞學規的不少,畢竟學規是太祖年間立下的,許多條文都已經不合時宜,所以大家都保持默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這位桂大人官架子大,居然拿這個來立威,實在有點匪夷所思。

    提學官和布政官、提刑官不一樣,布政官和提刑官想要做事,就必須立威,得讓人別人知曉到厲害,才能把事情做好,可是學官清貴,而讀書人如今的地位越來越高,又掌握著話語權,你跑去給人家立威,這在​​徐謙看來,這姓桂的還真是個神經病。

    可是……徐謙又覺得此人很不簡單,這個人履歷太過詭異,現在突然出山,定有圖​​謀。

    關於這位提學的消息很多,徐謙還知道,此人新官上任,許多人前去拜訪,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桂萼除了在衙中辦公,便是縮在後衙裡不出,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甚至還放出言論說:院試、鄉試在即,為以示公平,不便示人。

    這又算是什麼道理?哪個提學官不是和士林打成一片?還以示公平不便示人,這算是什麼道理?

    徐謙對這提學,越來越無言以對了。

    不過聽說外頭現在都在猜測今年院試,誰可名列第一,呼聲最大的居然不是徐謙,而是那吳先生門下的才子,據說此人從前也是縣試、府試第一,上年的時候本來要拔得院試頭籌,卻因為突然生病,所以耽誤了,今年院試繼續要考,因此吳先生的許多弟子放出了風來,說是這一次的院試案首非他莫屬。

    徐謙想到那吳先生,頓時便恨得牙癢癢,當日這老東西不給面子,自己好意去拜師,受了他的奚落,睚眥必報的性子是徐謙經受老爺子的熏陶之後慢慢養成的,此時想到姓吳的門生想奪院試第一,心裡便鬥志昂揚,想得第一,哪裡有這麼容易?先過了自己這關再說。

    有了這個心思,徐謙就更加刻苦,對外界的事物充耳不聞,閉門不出,任誰來拜訪,也只是輕飄飄的一句'恩師有命,院試在即,不見外客。 ',這是徐謙的虛詞,不過那些吃了閉門羹的人倒也只是哂然一笑,並不會介意,既然這是謝學士的意思,大家自然也不好說什麼。

    轉眼過了一個多月,此時已到了初夏,距離院試已經越來越近,再過三兩日,是騾子是馬就該拿出來溜一溜了。

    一個多月的苦讀,徐謙兩世為人的經驗,對文章又有了新的領悟,筆力更加精湛,他興匆匆地又一次趕去謝府,這一次見了謝遷倒也不多說什麼,直截了當把自己一個月的時間所作的文章統統呈上去給謝遷看,謝遷接過徐謙的文章,慢條斯理地看了一個多時辰,隨即抬起眼來,風淡雲清地道:“這一次,倒是有了些長進,不過……”謝遷朝他一笑:“看你如此發奮,莫非是想在院試中拔得頭籌?”

    徐謙道:“不想當將軍的不是好兵,既然決心讀書,不能名列第一,卻也是人生憾事。”言外之意是,老子不做第一,誰做第一?霸氣極了。

    謝遷不禁笑了,道:“有志氣是好事,只是你的文章雖然越來越老練,不過院試畢竟匯聚的是全省的生員,江浙本是科考大省,以老夫來看,你的文章或許可以名列前茅,至於第一嘛……卻還差了些火候。”

    徐謙皺眉,忍不住道:“恩師對學生沒有信心?”

    謝遷正色道:“你把院試想得太簡單了,這院試相當於鄉試,雖是小考,卻是全省檢驗學生至關重要的一場考試,若是能從中脫穎而出,將來的前途還是不可限量的。你的文章確實不錯,卻也只是不錯而已,江南之地,多的是才華絕豔之人,你既不服,那我便拿一篇文章給你看罷。”

    他站起身,從書架中取出一份手抄本,拿給徐謙,道:“這是楊佟之的文章,此子拜在杭州名士吳堅門下,也是少年俊傑,他與老夫頗有淵源,是老夫故友之孫,所以也曾拿了文章來請老夫品鑑,你先看看他的文章罷。”

    楊佟之……

    徐謙警惕起來,這傢伙不正是時下最熱門的院試案首人選?他拿起手抄本上的文章,便忍不住看過去,足足用了一炷香時間,徐謙臉色怪異地抬頭,酸溜溜地道:“此人的文章倒也不錯,不過是文筆老練了一些,詞藻華美了一些而已,破題還算中規中矩,和我比起來……”

    謝遷冷笑打斷他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這是他一年前的文章,你自己捫心自問,你的文章和他相比,如何?”

    謝遷的語氣很是嚴厲,徐謙頓時心虛了,道:“比他差那麼一點點。”

    謝遷又微笑起來,道:“不錯,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他畢竟是書香門第,天資聰敏,自幼便拜了名師,你怎麼是他對手?不過你能有現今這成就,已屬難得。”

    徐謙苦笑道:“他拜了名師,學生難道就沒有拜名師?恩師乃是狀元出身,到時候我若是比不過他,豈不是讓人說閒話?難道堂堂學士,還比不過一個阿貓阿狗的弟子? ”

    徐謙故意把阿貓阿狗四個字咬得很重,將那吳先生狠狠地羞辱一番。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4 17:52
第七十九章:讀書人沒一個好東西
  

    謝遷很是鄙視地看了徐謙一眼,道:“你休要拿這些話來激將老夫……”他臉色緩和下來:“那吳先生確實有幾分本事,否則他的門徒也不會一個個如此俊秀。只可惜,你若是讓老夫指導三兩年,或許追上這楊佟之不難,可眼下才兩個多月的功夫就想要和那楊佟之一決高下,卻是差了火候。你的基礎紮實,厚積薄發,其實不比那楊佟之差,缺的是技巧和感悟,再者說,文章好不好是考官說的算,這其中的變數極大,你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罷罷罷,你既是爭強好勝,老夫這幾日便收了閒散之心,好好提點你罷。”

    這屬於臨時抱佛腳,徐謙自然求之不得,他是恨透了那什麼吳先生,絕不肯讓吳先生的弟子壓他一頭,此時渾身的血液沸騰,興致勃勃地道:“如此甚好,那便請恩師指教了。”

    謝遷朝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道:“其實要教導你也簡單,老夫這裡有二十篇文章,都是一些閒作,你從現在開始,用心體會,看看這文章之中是否有可以更改的地方,尋出文章中的優點和錯處,拾漏補遺。”

    謝遷片刻的功夫,從書架中取出十幾篇文章來,便不再理會徐謙了,自顧自地去拿了一本戰國策看,徐謙原以為謝遷會教他什麼技巧,誰知道竟是識漏補遺,心裡落差很大,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去看。

    他先撿起第一篇文章,認真端詳起來,這篇文章乍看之下只能用驚艷來形容,無論破題、承題、亦或者是對句和語意都是完美。徐謙忍不住對謝遷道:“恩師,這文章實在找不出錯處。”

    謝遷仍然抱著書,眼睛不離書本,只是語氣平淡地道:“那就多看幾遍。”

    徐謙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只得依著他的話去做,連續讀了幾遍,仍是找不到絲毫錯漏。

    不知不覺,謝遷突然側目看了他一眼:“怎麼?還沒有找到?”

    徐謙苦笑道:“學生愚鈍。”

    謝遷正色道:“那就繼續讀第二篇文章,用心地讀幾遍。”

    徐謙依著他的話去拿起第二篇文章,又是認真細讀,顯然這第二篇八股比先前的更好,他反复讀了幾篇​​,忍不住讚歎道:“這樣的文章,真是驚世絕艷。”

    謝遷朝他冷笑:“那你再想想你方才看的第一篇文章,想想第一篇還欠缺了什麼?”

    一句話驚醒了夢中人,若是沒有看到第二篇文章,徐謙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第一篇文章的錯處的,在沒有讀眼下這篇文章之前,第一篇文章在他眼裡堪稱完美之作,可是現在,他卻發覺了許多不夠完善的地方,他連忙重新撿起第一篇文章看,一面道:“第一篇八股破題雖然巧妙,卻是有些沒有抓住重心,收尾時有些力不從心。”

    到瞭如今,徐謙終於明白什麼叫做進步了,他的基礎紮實,已經沒有必要進行填鴨教育。現在最緊要的是提高自己的技巧。要提高技巧,首要的是提高自己的水平和欣賞能力,就如一個人乍見到了一個銀元寶會覺得珍貴,可是當一座金山銀山擺在你的面前,你便對這銀元寶再提不起興致了。文章也是一樣,當你看到了更驚豔的文章,再去看那此前在你眼裡無比完美的作品,便會覺得不值一提,人有了眼光,就能找到文章中的缺點,能找到缺點才可以改正,否則鼠目寸光,井底之蛙,永遠都別想進步。

    謝遷並沒有直接告訴徐謙技巧,而是讓徐謙自己去發掘,他微微一笑,露出幾分孺子可教的表情,隨即又板著臉道:“那麼,你一篇篇文章細讀下去,看了下一篇,再回過頭來尋找此前文章中的缺漏之處,你若是能將這些文章的缺點都找出來,而後再想想應當如何補救才能使這些文章更加完美。能做到這些,此次院試,雖然和那楊佟之還會有一絲的差距,卻也不至於完全沒有勝算了。”

    徐謙依言,收了自己的所有心思,全部撲在這十篇文章上,他有時愁眉不展,有時又忍不住擊節叫好,有時臉色冷峻,有時突然目光遊歷,似乎在思索什麼。甚至在幾個時辰之後,他竟是大起膽子地去拿了筆墨來為先前看的幾篇文章進行刪減。

    一連三天,徐謙都在這書房裡度過,餓了就有人送吃的了,食物很簡單,一點都沒有謝府的風範,無非是清水和糕點,若是累了便趴在書桌上睡一下,十篇文章都被徐謙鬼畫符一樣亂改了一通,有時覺得不滿意又重新抄錄原文,另行更改。

    而謝遷也只是偶爾來幾次,看了徐謙更改的內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壞,重新將這些文章放回原位,自己擺了個座椅去讀他自己的書。

    三天時間一晃而過,這一日大清早,徐謙頭暈腦脹地起來,看著那散落在地的十篇文章,就像是做夢一樣,他機械似地想要繼續撿起文章去琢磨,這時書房門卻是打開了,進來的是個丫頭,這丫頭朝徐謙福身行禮,道:“徐公子,今日院試,老爺吩咐下來,請你沐浴更衣,車馬和考試所用的甜點、筆墨也已經準備好了,時間局促,還請公子盡快一些。”

    徐謙這才醒悟,今日就是院試,他一拍額頭,忍不住苦笑:“竟是差點忘了,不知恩師去了哪裡?”

    丫頭道:“老爺已經回了餘姚,說是要去那裡小住幾日,臨行時讓奴婢轉告徐公子一些話。”

    去了餘姚?

    徐謙陰暗的心理又忍不住發作了,恩師什麼時候不回餘姚,偏偏這個時候跑去餘姚做什麼?這老傢伙倒像是去躲債一樣,莫非這裡頭有什麼內情?他沒好氣地道:“不知是什麼話?”

    “老爺說,能不能成為案首,以徐公子的睿智,其實都在一念之間,只是有些時候,名列了第一未必就好,鋒芒太露不是什麼好事。”

    徐謙頓時滿肚子的火氣,道:“他考中了狀元又入了閣,現在倒是來對我的前程指手畫腳了,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他見這丫頭無所適從很是惶恐的樣子,語氣才緩和下來,道:“罷了,恩師既然走了,我也不抱怨什麼,我這就去沐浴更衣,煩請帶路。”

    徐謙確實需要洗漱一番,幾日呆在這書房裡,身上已經有了一股子餿味,若是讓別人知道他堂堂府試案首這副樣子,只怕要笑掉大牙。

    沐浴更衣之後便有個謝府的書僮提來了考藍要隨徐謙一道去,門口也已經停了馬車,馬車雖不華美卻也精緻,徐謙舒服地坐進去,頓時對這豪門世家的生活多了幾分憧憬,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想想自己以前過的日子,那真是豬狗不如,所以……一定要成為禀生,下一步成為舉人,將來做老爺,也享受享受這封建社會的腐化生活。

    片刻功夫便到了考院,杭州乃是鄉試的考點,這一次院試,也是集中各縣的生員到這裡來考,因此這考場的規模也是極大。

    徐謙打發走了那書僮,獨自提著考藍上前,這一次考試卻是比起之前要嚴格得多,考生排隊入場,進去之後還需要專門的搜檢夾抄,更有一隊隊的官兵維護次序,很有幾分肅殺之氣,把這考試的嚴肅統統顯露了出來。

    在檢查過沒有夾帶之後,還需要在一處棚子等候,由官差領著到考棚,棚子裡的人已經越來越多,有人認出了徐謙,忍不住道:“這位是徐生員? ”徐謙的名聲已經傳遍浙江,雖然有人討厭,卻也開始有人親近了,有不少人紛紛來行禮,這便是名人的好處,徐謙心裡飄飄然的,團團對他們作揖。

    只是這快感還未持續多久,突然人群中有人道:“楊公子到了……”

    這一聲吶喊宛如驚雷,徐謙身邊的人猶如洪水一般朝著另一個方向紛紛湧過去。

    徐謙目瞪口呆,心裡忍不住罵:“讀書人真沒一個好東西,都是一群見風使舵之輩。”他想了想,隨即心裡又狠狠地補充一句:“除了我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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