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30
Babcorn 發表於 2018-7-4 13:03
第634章 緱山鶴飛(四)

     “二爺放心,已經是收拾利索了的。”長壽垂手立著,身子筆直,神色卻有些輕鬆,“而且,二爺,我掐算了一下腳程,就是消息一傳回去他們立時便查出來是張二公子那邊所為,這邊摺子上京,那邊抓人,再由聖旨出京,一番下來也沒有這麼快的。”

    沈瑞閉目尋思了一下路程,睜開眼無奈一笑,道:“確是我心急了,只疑心他們的報復。”

    長壽也笑了笑,再次道:“二爺只管放心,實是干乾淨淨了,我與高先生仔細查過——高先生比咱們還怕漏下,且他原是斥候出身,真個是自沙場掙出命來,原也比尋常人縝密,只怕錦衣衛和東廠番子也不如他。”

    沈瑛先前一直聽著,此時點頭道:“按照常理推斷,尋常人見如此縝密,怕也會首先想到是錦衣衛或東廠。尤其,王岳還曾掌過東廠,與錦衣衛指揮使牟斌私交甚好。倒是英國公府與王岳這過節不淺,應是想不到英國公府會出手。”

    “不過,”他微一沉吟,又道,“我思量著,這局還真有可能是奔著英國公府去的,不過未必是因著王岳那事,倒像先前查英國公府三老爺的行事。”

    沈瑞嘆道:“張家姻親裡,他們動不了游駙馬,便動一動武靖伯吧。”

    沈瑛卻摸著短鬚,沉吟道:“武靖伯這樣輕的處置,也未必全是因著聖眷正隆,想來,這次他們主要還是對付林瀚林大人,到底林大人是劉閣老的人。不過,哎,聖心難測,若是真個要壓下林大人去,直接扔到雲貴湖廣就是了,如何會讓他到浙江布政司去。還有應天府陸珩,說是降職,可這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可是多少人盼不來的肥缺。”

    沈瑞點點頭,應天府尹當然聽著非常好聽,但是南京城裡還有一套完整的六部機構在,而作為昔日帝都又有多少勳貴,這個府尹可不好當。

    沈瑛凝視著沈瑞,低聲道:“南京兵部尚書空缺……”

    沈瑞也是心下一動,但又搖頭道:“王老大人剛入閣,老師的位置已是不低,無可能再晉高位了。若他真坐上兵部尚書的位置,朝中諸公只怕都睡不安穩了。”

    那樣不止朝中大佬們不安穩,只怕,小皇帝也不安穩了。

    沈瑛也自嘲的一笑,道:“我也是心急了。”

    室內陷入短暫的靜默,外面的呼喊與喝彩聲就顯得越發響亮。

    他們在客棧包下了個小小的獨立院落,將隨扈都安排住在一處。外頭這是王棍子與諸護院們早期練功。

    事情已是談完,沈瑞瞧了瞧沈瑛,起身笑道:“瑛大哥,咱們也出去鬆動鬆動筋骨吧。”

    沈瑛笑著擺手道:“你且去吧,我這把老骨頭,還是在屋裡修禪的好。”

    沈瑞哈哈一笑,“大哥又說自己老了!就不怕真個把自己說老了!”

    話是這麼說,卻也不強求書生沈瑛去強身健體,沈瑞笑著告罪,帶了長壽出了房門。

    院子裡空曠處,眾護院已圍成一圈,沈瑞站在廊下台階上一張望,見圈中纏鬥一處的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這番對比頗有喜感。然而兩人拳來腳往,呼呼帶風,功夫卻是半點兒不含糊的。

    竹竿子一樣的正是王棍子,他對面皮膚黝黑、矮壯敦實的漢子乃是陸三郎薦給沈瑞的田豐。

    在松江時,沈瑞與沈瑛也拜訪了陸家族長,陸老爺陸辭。

    自從倭亂以後,陸家就站到了沈家這邊,在通倭官司裡竭力幫忙,而後陸家也在山東遼東生意上得了沈家的報償。再之後,陸家子弟陸二十七郎的丈人天梁子用丹藥救了沈瑞的未婚妻,卻也由此得了貴人賞識,日後前程無量。可以說,沈陸兩家的關係是越發親厚了。

    沈瑞拜訪陸老爺既是依著兩家相交的禮數,也是去談一談董知府所說松江造船之事,畢竟要從山東抽調人手,用的還是陸家的人。此外還有共建耕種學堂、匠人學堂、商事學堂等事。

    陸老爺是陸家宗房嫡長一支,是陸三郎的堂叔父,在沈瑞來訪時,陸三郎自然也來相陪。

    之後年關前後,陸三郎又單獨約了沈瑞出來小聚,介紹了不少身份有些特殊的人物給他。

    陸三郎年少輕狂時也是做過浪蕩子,而後為衙門小吏,接觸的人越發多了,他又是個長袖善舞的性子,因而人面極廣,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此番將一些道上的朋友介紹給沈瑞,也是為了沈家織廠以後的生意向外擴展,以及將來有可能的海貿生意做準備。

    而這田豐,就是介紹給沈瑞幫閒的。

    田豐這名字吉利討喜,人長得也頗為討喜,說不上有多英俊,又如陸十六一般水面上討生活熬出的黑油亮的皮子,但兩腮飽滿,濃眉圓眼,笑起來一口白牙,就透著一股子親切勁兒,讓人看著就舒心,可比之王棍子一笑一副骷髏相喜慶得多。

    而這人更是口齒伶俐,說話討喜——他可是南直隸出了名的“蛇信子”,即專門來打探消息、在各個幫派之間穿針引線,甚至有時候還要為綁匪送信說和贖金等等,這口才不是吹的。

    然別看他笑起來人畜無害的,動起手來,和王棍子能打個難解難分,也是能下殺招下狠手的厲害角色。

    用陸三郎的話說,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沒兩下子身手,這“蛇信子”也早叫人拔了舌頭沉了江了。

    這田豐能有這樣的地位,不僅僅是個人能力原因,還因為,他的師父是蘇州府崇明縣半洋沙水寇“巨鯊幫”二當家施天常身邊頭號“軍師”田澎。

    田豐等幾個師兄弟都是田澎撿來養大的孤兒,都隨了他的姓氏。

    師父帶給田豐的可不止是功夫和人脈——雖然田豐打心眼裡不喜海賊行徑,早早就上岸了,但也不得不承認是依靠了海賊們燒殺搶掠的名聲震懾江湖,他才能安穩的在岸上做個“蛇信子”。

    去歲王守仁於南京走馬上任,拉起水師剿滅施天傑一眾水匪。江湖傳言施天傑的二弟施天常之所以攜妻率眾投降,正是聽了田澎的勸誡。而節節敗退的施天傑也是因著二弟投降才慌了手腳,也忙不迭投降的。

    以施家兄弟為核心的整個巨鯊幫因此而瓦解。

    不願投降而出逃的施家老三施天泰就把幫派覆滅的罪責怪到了田澎頭上,尋人殺了田澎和他同在海鯊幫的兩個徒弟之後,還又放出話來,誰收容田豐等幾個出來自立門戶的師兄弟、給他們生意,便是與他施天泰為敵。

    施天泰如今依舊拉著巨鯊幫的大旗,在蘇州府犯了數起案子,連官兵都敢砍傷,江湖人大抵不願招惹這樣的瘋子,因此田豐這“蛇信子”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田豐並不想隨師兄弟們遠走他鄉重新開始,就來松江府找到交情不錯、黑白兩道都有門路的陸三郎,想給他打個下手,畢竟陸三郎有官身,陸家也是大族,並不懼怕那些海賊,若能用半副身家也換個官府幫閒跑腿的清白身份,也算是個出路。

    陸三郎深知田豐的本事,故而推薦給沈瑞,只道:“我這邊都是些瑣碎小活計,真讓他來做才是殺雞用牛刀,倒不如讓他跟了你去,幫你跑腿打點,更能施展。有些長壽不方便做的,下不去手的,正好讓他去。”

    他又壓低聲音道:“此人早年也在海上討過生活,水路上那些事兒也是門兒清,兄弟你總有能用到他的時候。”

    沈瑞初時對於收留一個賊寇充滿疑慮,這人同杜老八那種地痞又有不同,但聽了陸三郎這番話,想著之後要往海貿發展,便頗為動心。

    陸三郎又再三表示了田豐身上是沒有案子的,他師父又是勸降施天常的功臣,官府雖沒明著公開,但這些被招安的大小頭目也都是有了官面上身份的,田豐這勾結匪類的名聲也是斷不會背上。

    沈瑞與田豐敞開了聊過一次,見此人果然是嘴皮子利索,且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觸過,視野也頗為開闊,沈瑞說點子什麼他都能接上茬,也算是個難得的人物,便應允留下他。

    給他的也不是沈家下人的契書,而是織廠僱員的契書,這樣彼此都有自由度。

    田豐既尋了陸三郎,就是還想靠著這三寸不爛之舌謀生,如今能托庇於勢力更大的沈家,怎會不好好盡力。尤其聽聞這位沈二爺是王守仁王大人的親傳弟子,心下更生敬服——王守仁兩年間剿了太湖水匪滅了巨鯊海寇,在江湖上已是被傳得神乎其神。

    田豐入了沈瑞門下後,與王棍子廝見過,兩人一般的出身,倒是頗談得來,且王棍子因給杜老八對外辦事,也走過些地方,有些幫會不免有雙方都認識的熟人,聊起來越發投機。

    先前去拜山時,都是王棍子帶著長壽並新選上來的張成林幾個一起去,也是讓長壽熟悉熟悉江湖路數。

    自從田豐來了,再去拜山,長壽便不跟了,而是田豐跟著王棍子去,兩人一個模樣嚇人,一個嘴巧哄人,倒也配合默契。

    而晨起練功時遇到一處,兩人就不免要伸手切磋兩下,因著武力相當,又是點到即止,便是難分勝負,每日裡都要約上比劃這麼一遭。

    這邊沈瑞看得興起,招呼長壽一聲,兩人也加入戰團。

    這也不是大家頭次過招,王棍子和田豐也不避讓,分別迎上兩人,伸手接招。

    沈瑞和長壽的功夫都是王守仁和洪善禪師所授,較為正統,王棍子和田豐的功夫則純粹是在江湖廝殺中練就,更為實用也更為陰狠,技藝上猶勝沈瑞兩人一籌。

    然對上主家,王棍子和田豐自然不能使陰招,多半是喂招陪練罷了。

    儘管他們功夫大打折扣,比起同護院拆招也到底不同,更接近於實戰一些,沈瑞練得頗為盡興。

    那邊夥計送來了早飯,在院門口招呼起來,院中諸人也就收了手。

    隨從護院們紛紛過去拎了飯食進來佈置好,這邊沈瑞四人接過手巾擦了汗。

    王棍子湊過來,低聲問道:“沈二爺,咱們要在南京城裡呆幾日?小的尋思著這幾日出去往城外幾處驛站去迎一迎可有咱們的信來。”

    大明朝早在洪武初年就在全國設立水馬驛、遞運所、急遞鋪,廣泛開闢驛道,驛站主要用來承宣政報、傳遞軍情和公文、接待過往的使者和官員。

    過往官員在驛站停住歇腳可,非軍情與公文卻是不能動用驛站傳遞的。

    不過尋常官宦人家差遣家人送信,也多半是要沿驛路而行的,故此王棍子有去驛站迎送信人之語。

    南京官場變動,此時也不宜四處拜訪,沈瑞搖頭道:“不準備留了,即日便啟程返京吧。你去看看也好,免得錯過消息。”

    對於這一次旅途中的信息傳遞,沈瑞也是十分無奈。

    剛出京還好,畢竟路途遠,過了山東進了南直隸,天寒地凍路況欠佳,消息傳遞也變得極為緩慢。

    他不止一次萌生了自己建立消息遞送渠道的想法,只是臣服於現實——從京城到松江,這一路委實太長了,不知要設立多少個情報點才能維持高速傳遞。花費人力物力不說,關鍵是——沒那麼多重要消息需要高速傳遞,這便是一種浪費。

    不過,看著王棍子和田豐,他腦子裡忽然閃出另一個念頭來。

    用罷早飯,在王棍子出門前,沈瑞喊了他並田豐、長壽來議事。

    “聽聞西苑土木工程已是完了,只待春暖花開,移栽的樹木花草無事便大功告成了?”沈瑞問王棍子道,“先前我同你們八爺提了個車馬行的生意,不知道八爺那邊準備的如何了。”

    王棍子忙笑道:“可是多謝二爺給我哥出這個點子了,我哥是沒口子的誇,我出來前還打發人往遼東買馬去了,牛也要些,牛車拉人多更穩當。哎,就等著西苑完工,百姓能進去逛呢!”

    沈瑞又問道:“聽你這麼說,車馬行這塊的事兒你可是熟知?”

    王棍子臉上露出點兒驕傲神色來,“我哥的事兒都是我經手辦的。”因著姑舅親這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係,王棍子確實是杜老八最為信重的人。

    沈瑞笑著點頭道:“甚好,我正有事請教。”

    “別介,二爺您有話請吩咐,這麼著說話小的可受不起。”王棍子忙陪笑道。只可惜他再怎麼想放低姿態,這一咧嘴都是一副瘆人骷髏樣子。

    “你看著車馬行,可能做長途的生意?城鎮之間的,甚至更遠的。”沈瑞道,“我說的也不是一個人包車,而是多人一車。”

    王棍子撓撓後腦勺,有些困惑道:“鄉下人進城是這般的,一家湊幾個大錢兒,坐誰家驢車去。不過再遠,二爺,您看,這南來北往的,像您這樣富貴人家就自己套車,有些家底的,會包車包船,您瞧通州多少船家做這營生。沒銀子的……這個這個,或是靠兩條槓子走去,或是有路過的牛車驢車給倆子兒搭一段……您說這種,哎,咱們青狼幫的車馬行裡車把式多是京城人,出去外頭的本就不多,再不認識路,這一路人吃馬嚼的,這個,這個,也不掙錢吶。”

    沈瑞點頭道:“是這個理兒。我是突然想著,若是收幾個跑長線路熟的車伕,按照半天一天腳程在路上設咱們自己的客棧——你們醉仙樓不是經營得蠻好的,這人馬歇息嚼用都由客棧供給,還可以放幾匹馬供換乘。這客棧不設太遠,先可著京城周邊來,往遼東方向,往山東方向,先設這麼幾個,試著經營經營看看,你看可行?”

    王棍子思量了又思量,道:“這麼著做是能做,就是,不掙錢吶。”

    沈瑞忍不住笑起來,王棍子雖是個江湖混子,卻到底是跟著杜老八做了許久生意,全然是商人的頭腦了。

    “初時可能不掙錢。但從長遠看呢。棍子,你想想鏢局,初時配武師趟路子,不也一樣費了多少事,可待鏢局立起來了,威信有了,那就是干等著收錢的……”

    他沒說完,王棍子就瞪圓了眼,忍不住奇道:“二爺你神了,你咋知道我哥起頭是要開鏢局的?”

    沈瑞心道我哪兒知道!不過打個覺得你們江湖人能懂的比方!但面上也只好微笑。

    而這微笑落在王棍子眼裡就有點兒高深莫測的味道了,他也不猶豫就竹筒倒豆子把事兒都說了:“我哥道上的朋友認識的多了,您看,小的這一路來拜了多少個山頭,那都是我哥認識的朋友。鏢局子靠打是打不過來的,靠的都是朋友賞臉,這麼著我哥朋友多就想開個鏢局來著……那個,後來吧,這不是跟銅鑼幫火並麼,折損兄弟太多了。”

    他神色明顯黯淡下來,“原本能出來扛鏢局的我三哥也折了,這事兒也就黃了。”

    那場火並之後青狼幫才在城西立足腳,只是也是元氣大傷,杜老八的親弟弟也都折在那一場裡了。

    沈瑞也嘆了口氣,略作勸慰,便轉回話題,道:“短期看肯定是要投銀子多的,但打出名號去,你想想一年有多少人南下北上?我們的客棧,又不是專門為周轉客人所設,也接待別的客人。而且,我們也可以不止接待人,還接待物,接信……”

    那就是郵局,甚至是快遞了。此時雖有鏢局,卻還沒有民間的郵政、快遞系統。

    “這也可把長途車馬行拆成多個短途的,每個車伕熟悉兩個縣城之間的路就行了,到了咱們設的客棧,再換熟悉前面路程的車伕便是。換人換馬,因著不疲乏,腳程只會更快。”

    那客棧就如前世車站一般,只要站點設好了,站點彼此之間每日都有發車,那麼根本無需專人快馬送信,只要信箋每天跟著車走,自然而然就能快速抵達。

    這就是沈瑞想經營的、自己的通訊渠道。

    王棍子還在尋思著,田豐已笑著接口道:“周邊許還開些買賣,更接待貨物,還可以牽線搭橋幫著賣出去。若是沿著運河設客棧,生意更好,小的也有些朋友懂這個。”

    到底是干“蛇信子”的,頭一個就想著中人的買賣。

    他來了沈瑞門下有一陣時間了,還沒用武之地,也是急於表現一下自己,他笑眯眯的,目光閃爍,道:“沿海,許能賺得更多。”

    這卻是說的為海盜銷贓了。

    銷贓產業鏈條裡,坐地戶吃大頭是這行規矩,一條船上的貨吃掉幾千上萬銀子也屬正常。

    田豐這“蛇信子”也常做這樣的中人,人頭熟得很。

    沈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樣的事兒做多了,不愁衙門不來找你。”

    田豐縮了縮脖子,登時不言語了,心下也暗暗警醒起來,如今的東家可是官家子弟,那些容易招惹麻煩的事兒萬不能沾了。

    王棍子想了想,道:“小的想,像二爺說的,先在京郊開幾家試試吧,畢竟通州往京裡來的人也多,若是西苑開了,人也只會更多。小的那幾日看著,陸家鴻運客棧的生意也不錯,松江這邊,二爺可也要做?不若和陸家合夥,讓鴻運客棧往外擴擴。”

    沈瑞點頭道:“對,鴻運客棧已是在向外擴了。只是南邊船多,車馬行的生意遠不如北方。倒是可以做水馬驛這般的,水路陸路換著來,方便走什麼走什麼。”

    只不過當時同陸家談的是是鴻運貨站,也就是對外發沈家、陸家等織廠的松江棉布以及松江其他特產。

    這也是應對那些打著“沈家松江棉布”的小作坊的一項舉措。

    那些小作坊既沒用沈家織廠所出布匹“畫錦堂”的名頭(畫錦堂也是趙彤和楊恬所開布莊的名字),也沒在布匹或是外包油紙上仿造沈家貢品獨有的標記,人家又真個也姓“沈”,便是報官也是沒用的。

    因此也只有將產品全面鋪開了,客商有了更多瞭解渠道和購買渠道,才不會被那些小作坊的混淆視聽給騙過去。

    當然,客商為了圖便宜而去買那些小作坊產品,那就另當別論了。

    “便如棍子你所說,先在周邊試試吧。”沈瑞終是這樣說。

    這一路山遠水長,所跨地界太多,涉及的勢力也多,確實得從長計議了。不過倒是可以先在京城和遼東之間試試。

    畢竟遼東離著近,而因為軍情需要,京城至遼東一路上驛站也極多,並且,經過遼東官場一番清洗後,遼東大族與他們的“交情”都還不錯……

    *

    “太太放心,已經都處置好了。”一個年過半百的婆子立在桌邊,雖雙鬢斑白,髮髻卻梳得一絲不亂,身上的孝服也是干乾淨淨,瞧著便是利索幹練之人,說出的話來也更讓人信服兩分。

    然主位上坐著的年輕婦人卻尤不放心,追問道:“你親眼見著的麼,孩子真掉了?”

    那婆子肯定道:“太太放心,老奴親眼看著的,掉下來了,三個來月而已還沒成型呢,不過是一團血肉。”

    聽得“一團血肉”,年輕婦人不由得身子一抖,越發攥緊了手中的佛珠,眼睛半閉,嘴唇翕動,默默叨叨了幾遍阿彌陀佛,方才睜了眼,卻又追問:“那她呢?真死了?你可是親眼見著了?”

    也不怪這年輕婦人不放心,這塊肉若是活下來,就可能成為把柄,將沈家釘死在“孝期行房”的不孝大罪上。

    這婦人便是四房沈源的繼室小賀氏,對面那婆子是她的心腹婆子之一呂媽媽。

    呂媽媽道:“太太放心,死透了的。老奴親眼見著的人牙子把人埋了。封口銀子都給了,人牙子這種事兒見多了,知道本分的。且又在外地,老奴也沒露出一點兒咱們家來。”

    小賀氏聽著人埋了,神經質般的抖了抖,捏著念珠的手都疼了,才又趕緊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她還不到三十的年紀,可此時一身孝,頭上只兩根銀簪,手上掛著串大大的佛珠,儼然積年吃齋唸佛的老嫗般神態。

    “那……旁的人呢?伺候她那個小丫頭,還有,她娘家人那邊呢?”

    呂媽媽沒有一絲的不耐煩,反而寬慰道:“太太放心吧,伺候春華的小丫頭子才十歲,什麼都不懂呢,也在蘇州府發賣了,少要了銀子,人牙子說會賣去山西的,不會叫人找回來。春華個外面買來的丫頭,娘家早就三斗米賣斷了的,也不會找來的。且沒伺候好老太太的人都叫老爺處置了,找來了有旁人的事兒,他們也不會往那上想的。”

    小賀氏常常鬆了口氣,往後靠了靠,緩緩又問:“那……可查出來了?”

    呂媽媽臉上出現愧色,道:“老奴哄她說實話就饒了她,可她臨到死都咬死了說是老爺的孩子……老太太沒的時候您沒在家,家裡有點兒亂,老爺又處置了幾個人,便有小廝長隨趁亂捲了東西跑了的,也查不出誰能和她有私情……”

    小賀氏終於擺擺手,放過了這個話題,道:“就這樣吧。一了百了。”又溫言向呂媽媽道:“你趕路也是辛苦,快去歇著吧,給你兩日假,回去看看家裡。”說著揚聲喊了句“魯盛昌家的”。

    遠遠的一個婆子高聲應了,一路風風火火的進來,手裡拎著兩個包袱,笑著遞到呂媽媽跟前,“太太前兒整理出來的衣裳,擱京裡做的,不少都是沒上過身的呢。太太說守孝也穿不得了,白放著怪可惜的,不若給了你媳婦並玉蘭。”

    說著朝呂媽媽擠擠眼睛,眼神下飄一溜包袱。

    呂媽媽便會意,不止有好料子衣服給自家兒媳婦閨女,定還有銀子。

    她辦事辦老了的人,忙陪笑向小賀氏謝了賞,拎著東西往後街家去歇著了。

    魯媽媽看著呂媽媽走了,忙過來給小賀氏捏肩捶腿,低聲道:“太太可好好歇歇吧,老奴叫魯盛昌去給老太爺那邊送個信兒去,讓他老人家也放心。”

    小賀氏長長呼出一口氣,面對心腹,她也不擺什麼太太的架子,疲憊的道:“去同我爹說,那事兒了了,四老爺也回宗祠了,家裡都掃乾淨了,讓他老人家放心。”頓了頓又道,“呂成棟家的帶回來的特產也捎上些給家裡。這次翻撿出來的衣服也挑些給嫂子。”

    魯媽媽一一應了,猶豫了一下,又問道:“這年節也過了,四老爺也回去了,大奶奶那邊要是想要對牌……”

    張家的僕婦可是話裡話外點過當是大奶奶掌家的。

    小賀氏冷哼一聲,道:“給她就是。這三年守孝,不請宴也不出去應酬的,又有什麼好管的。她樂意要就給她,她又不能在松江呆一輩子。”

    她頓了頓,又嘆了口氣,道:“聽說大爺最近在做學堂,不單教人讀書,還教人做工、算賬。依我說,這才是功德呢……若是當年就有這樣的學堂,大姐又何至於……”

    賀九太爺是賀家旁支,這一房家計甚是艱難,當年是都快揭不開鍋了,賀九太爺才為了餬口銀子,由著沈家宗房大太太選了長女為繼室、作繼室不成又由著宗房遠遠發嫁了長女,這才造成長女早夭。

    長女賣命的銀子也沒能讓賀家九房好上幾年,因為賀九太爺唯一的兒子賀平盛要讀書。

    小賀氏最是知道讀書不成是怎麼個費銀子法了,家中一貧如洗,故此她也拖過了及笄還沒定下親事,最終,還是和長姐一樣,又被賀家宗房賣了一次,到沈家當了填房。

    比姐姐幸運的是,這次賀家宗房給足了嫁妝。

    比姐姐不幸的是,她到底遇上了這麼個人面獸心的相公。

    本來,她哥哥中了進士放了知縣她是鬆了口氣的,這也算讀書讀出來了吧。她也曾幻想過哥哥做了高官,她在沈家腰桿子就硬了,就什麼都不怕了。

    誰知道……到底是幻夢一場。

    賀家宗房整個覆滅了,連帶著,她哥哥賀平盛的功名也沒了,還被貶到了遼東苦寒之地為小吏。

    留下嫂子和嗷嗷待哺的侄子。

    “讀書有什麼用……”小賀氏忍不住念叨出聲。“日後就讓小大哥兒上這教人做事的學堂,實實在在的做點營生,能養家餬口就行,至少一家子平平安安的……”

    魯媽媽也不敢接話,就默默按摩著。

    半晌,聽得小賀氏轉著佛珠,道:“大爺做的這事兒積了大功德了,咱們得助他才是。往後那邊兒有什麼事兒,都應她。……都應她。”

    *

    離了京城官場回到松江的沈瑾,只覺得全身都輕鬆起來。

    尤其是當家裡那污糟事被小賀氏料理乾淨了,沈源也被關回祠堂後,四房上下頓時一片清明。

    本身做學問就是沈瑾最喜歡做的事,且他深覺此番興建學堂乃是利國利民的大善事,因此全身心的投入進去。

    耕種學堂先前沈瑛兄弟已是搭建起來了,匠人學堂、商事學堂卻是新東西,剛剛有個基本框架都沒有,從教什麼、怎麼教種種章程都需要沈瑾一點點弄出來。

    他絲毫不嫌麻煩,用比在翰林院修史更大的熱情重頭開始搭建這一切。

    而沈氏族學裡沈瑾也要兼顧,因為距離二月縣試沒有多少時間了,南直隸因著文教昌盛,讀書人多,童子試的競爭也格外激烈。沈瑾既應了在族學中講學,便希望給族學裡的沈家子弟多一些指導,讓他們多一些希望,也給沈家多一點希望。

    如此一來,沈瑾每日裡都是異常繁忙,有事乾脆就在學堂住下,根本不回家了。

    本身守孝中,他就挪出了正房,安置在書房裡了,這一忙起來,張玉嫻幾日裡見不到他都是常事。

    張玉嫻年前抵達的松江,彼時小賀氏就已經將沈家上下清洗了一遍了。故而她來了以後,絲毫沒覺得沈家四房如何混亂,只覺得地方比狀元府大了不少,僕從卻少得可憐。

    她也沒耐心去琢磨這些事,原本四房就人口簡單,僕從少也沒什麼。而且,她不是自家帶了一大批僕人麼,四房僕從少正好給她的人騰地方。

    公爹被關回祠堂了,繼婆婆軟和得麵糰子一樣,在這四房,還是她說的算。

    她曾耐著性子往族裡走了一遭,族中女眷倒還都挺客氣的,就是她們大抵說的是蘇儂軟語,她幾乎都聽不懂,既然聽不懂便不必交往了,反正她露了面也算盡了禮數就得了。

    總算,日子過的比她之前的設想要愜意得多。

    就是守著孝,也不能到處走走,連燈節也沒讓她出去,怪可惜的,聽說南邊兒蘇樣的花燈是極好看的,松江府又富庶,燈節好幾條街都熱鬧非凡。

    還有,就是,好久沒見著沈瑾了。

    初時她是還有些生氣的,根本賭氣不理他,想著一定不讓他進房門。結果,她到了才知道他已經住書房了,真就沒踏進她房門一步。

    賭氣小一個月,她在飯桌上見他的次數都一隻手數的過來,她心裡不免也空落落的。

    這一日恰收著了家裡來的信,張玉嫻思量了再三,方叫人去學堂給沈瑾送信,讓他今日早些回家。

    因著守孝,桌上沒有肉菜沒有酒,張玉嫻還是費盡心思弄了擺盤漂亮的小菜上來。

    本身她是吃不慣松江菜,覺得清淡寡味,這次回來也特地帶了京城的廚娘,但今天這頓飯,桌上絕大多數都是松江菜,是沈瑾愛吃的那些。

    這番佈置讓一進門的沈瑾心下驟然一暖。

    丫鬟們上前替沈瑾換了衣衫,便都抿著嘴笑眯眯的退下去了,只留了小夫妻倆在屋裡。

    “瞧你,忙得都不顧惜身子骨兒了,都清減了。”張玉嫻滿眼心疼,執箸不住給他夾菜。

    沈瑾心底一片柔軟,笑著扒拉了兩口飯,囫圇的吃了幾口菜,才道:“學堂裡的飯食到底沒家裡的好,這吃上才覺得這幾天是餓壞了。”又反手將桌上僅有的兩道京城菜往她那邊推推,道:“別光顧著我,你也吃。”

    張玉嫻嫣然一笑,也端起碗筷開動。

    沈家的規矩是講究食不言的,壽寧侯府卻是沒這個規矩,且沈瑾在外求學多年,也沒真個恪守這個規矩,兩人又都年輕,之前在狀元府裡便是邊吃便聊天,反而更親近的。

    此時也是一樣,張玉嫻難得溫柔起來,挑著沈瑾喜歡的話題問,打聽著學堂的進度,問了問沈家子弟的成績。

    沈瑾見她有意修好,自也打開話匣子,說得眉飛色舞。

    而小妻子那因聽說他明日只怕回不來家時顰眉嘟嘴的嬌態,又讓沈瑾心動不已,他不假思索便伸手握了妻子的小手。

    他們,已經有快三個月沒在一處了。

    瞧著妻子羞紅了臉,卻大膽的回望他,眼裡像汪著一潭水,他心底也是層層漣漪,直將人摟了過來香了又香。

    只是到底是在孝期,他抱著妻子好一會兒,平復了心緒熄了火,才近乎呢喃在她耳邊低聲道:“……等出了孝的……”

    張玉嫻一樣動了情,眸光迷離,臉上層層紅暈,驟然離了丈夫溫暖的懷抱,她不適的動了動身體,有些情緒低落的應了一聲。

    沈瑾再不敢碰她,強笑著生硬轉移了話題,只問她日裡做了些什麼,可又畫畫了云云。

    又表示過兩日他騰出功夫來,帶她去街上逛逛,城裡書院附近有一家筆墨鋪子,也賣各色顏料的。

    又說等開春了,他讓人往鄉下尋一尋可有小貓崽子,抱回來兩隻給她養。她在京城家裡就養了一隻,因怕路上不好照料,便送回壽寧侯府了不曾帶了來。

    張玉嫻含笑應著,心裡便又甜滋滋的,好像之前的爭吵氣憤統統都不曾存在過。

    她說了她的日常,她的畫。

    她其實畫的也尋常,但是姑娘們總對美有著天生的熱愛,她就喜歡自己設計花樣子,當然,不是自己繡出來,是叫繡娘去繡。

    而提到這些,她就順口提起了姐姐來信催問的織廠事。

    當然,她不會說家裡那些要求,她只說是自己的興趣:“……聽說是出了正月就開工的,我是想往咱們家織廠裡看看,有什麼好樣子。你也知道我愛琢磨這個,我許就給支支招呢。”

    沈瑾渾不在意,將最後兩口飯吃完,喝了口茶,道:“等開工了你同三房漣四嬸子過去就是。如今是漣四叔漣四嬸子管著呢,有什麼好主意只管同她說。”

    張玉嫻佯嗔道:“怎的咱們四房的產業倒要叫三房的人管著!不妥當吧。”她是認準了織廠沒有沈瑾的份兒,只等著沈瑾說出來,她好有下文辯駁。

    誰知沈瑾道:“這織廠原先被賀家佔了去的,當初母親為我和瑞弟分產時,並沒有這個。後來還是瑞二弟本事,弄了回來。他仁義,執意要按照母親遺命分我一半的,我卻如何能要!”

    張玉嫻瞪圓了眼睛,她只道是沈瑞奸猾不肯給,哪裡知道是這老實書呆子不肯要,一個“傻”字險些脫口而出。

    好在沈瑾又道:“末了到底沒掙過瑞二弟,他說必要與我一些方才安心。因我在京,家裡這邊也沒人懂經營,我就只拿二成純利,不管經營事。族裡產業都是漣四叔打理的,是大家都信得過的人,瑞二弟也在京,就全權托給了漣四叔。”

    張玉嫻一時語塞,轉而想了想,又皺眉道:“年下我怎的沒看到盤賬?”

    “你回來都過了小年了,賬早就盤完了。我與太太一併看過的,暫交在公中庫裡。”沈瑾嘆道,“那一年倭亂,四房損失慘重,全賴太太的嫁妝貼補,因此這兩年母親留給我的田莊、布莊、糧米店的收益都暫交公中開銷。”

    “可是……賬上沒多少銀子啊。”張玉嫻詫異道。她已是把四房的管家權接了過來的。

    其實賬上還有萬餘兩銀子的,以四房的家底已是不少了。

    但在張玉嫻看來,織廠做貢品的,肯定賺了不少,沈瑾雖拿兩成,怎麼也要有二三萬銀子吧。

    還有他嫡母留下的私產收益呢?

    還有,四房本身沒有私產了?!

    想到這些她不由黑了臉,開始疑心那看似軟綿綿的婆婆會像她身邊僕婦口中某些人家夫人奶奶一樣,悄沒聲的貪墨了公中的銀子。

    沈瑾瞧了妻子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這不是,去歲辦了親事。”那些絕大多數也變成了給她的聘禮。

    當時小賀氏上京去操持婚事時還怕銀子不夠,問五房拆借了些。

    五房仗義,一句不問就借了銀子,小賀氏本就要諸事仰仗五房,又見五房如此爽利,更不會拖拉,年底織廠分紅的銀子一到,她立時就去還了五房。

    張玉嫻聽到婚事二字,不由臉上一紅,她也聽母親說了,沈家到底是大族,給的聘禮並不失禮。侯府也為此多給她備了嫁妝。

    轉而又愁起來,這事兒和她預料的完全不一樣,她先前準備的話也就都沒用了。

    唔,不過賬上沒銀子,也可以是個說辭了。

    她打疊起精神,有些撒嬌意味向沈瑾道:“我這是看賬上沒什麼銀子,心裡著急呢。我想著,總不能坐吃山空吧,那日聽五房嫂子說現在不好買地了,現下也就是織廠的生意還做得。”

    “你在京裡,不管這邊織廠事也是常理,可你現在回來了呀,”她湊近沈瑾,“咱們也不說全收回織廠來,不若咱們再開個織廠可好?皇上指定沈家的織廠為貢品,咱們也是沈家人呀,趁著貢品這東風,咱們也攢些家底,置些產業。”

    看著沈瑾有些呆愣的表情,張玉嫻嘻笑一聲,推了推他,道:“莫要愁,賬上沒銀子沒關係,我嫁妝壓箱底還有些,再問我娘家姐姐挪借上一些,以我們家在京中的人脈,至多二年也就回本了,往後……”

    沈瑾卻是驟然起身,沉聲問道:“這些,是你想的,還是誰與你說的?”

    張玉嫻呆了一呆,一時沒接上話來。

    這樣的表情,已讓沈瑾心下瞭然。這個妻子,他也是摸透了,侯門千金的驕縱脾氣是有的,卻沒有那許多的心思算計。

    而且……

    “你自小生在錦繡堆裡,幾時將些許銀子放在眼裡過?”沈瑾盯著妻子的眼睛,認真道,“這到底是誰與你說的?”

    張玉嫻沒被他嚇住,心裡反倒歡喜起來,喜的是他竟懂她,她真個是從沒把阿堵物放在眼裡的。

    其實讓她算計這些東西,她也是不耐煩的,只不過她不喜談錢不代表別人可以拿她當冤大頭,她覺得是他的東西,她就要給拿回來。

    她抿抿嘴,道:“到底是你懂我。只是我想著,這話也有理,我們也當置產了啊……”

    沈瑾一時竟有拿這麼個傻媳婦沒辦法的感覺,他嘆了口氣,道:“嫻姐兒,這麼做了,等同於我沈家自己同自己打擂台,自相殘殺,最終只會讓外人佔了便宜去。”

    張玉嫻慢慢皺起了眉頭,道:“怎麼就自相殘殺了,沈瑞做得織廠,我們便做不得?憑什麼?他都出繼了的,算不得四房人,算不得婆婆的兒子,他憑什麼拿了織廠大頭兒去?!憑什麼我們要給他個出繼的人讓路?”

    出繼了瑞哥兒也是嫡母的親生兒子,他沈瑾是什麼?庶子而已。又憑什麼受了嫡母的東西。沈瑾的臉驟然漲得通紅,隨即又很快變得慘白。

    他一直對庶出身份不以為然,他已經做得足夠好,讓人忽略掉他庶出的身份。

    可那到底是他身上的一塊烙印,可能被掩蓋,卻永遠也擺脫不掉。

    也永遠無法真正騙了自己。

    “就是不許不做織廠。”他異常生硬道。

    “為什麼不做?你怕什麼?我們還沒挑他沈瑞的理,誰敢挑我們的理?”張玉嫻的好脾氣也到了盡頭,語氣不客氣起來。

    “我說不做織廠!”沈瑾厲聲道。

    張玉嫻被這近乎突如其來的高聲震了一下,隨即,她就以更高的聲音吼了回去:“我幾時在乎過這萬八千兩銀子?!我還不是為你打算!你家賬上還有幾個錢你知不知道?你不趕緊攢了銀子來,等三年後,你拿什麼銀子走門路起復去?!還讓我娘家再替你掏銀子不成?!”

    聽了末了一句,沈瑾氣得渾身發抖,一瞬間也沒了理智,“誰用壽寧侯府掏銀子了?!我幾時讓你們家替我去跑官?!你當這官我樂意做的?!你知不知道那群人都說我些什麼!你還沾沾自喜,還招搖大排筵宴!外頭都當這是個笑話呢!”

    “笑話?!我舍了臉面回家死磨硬泡逼我爹給你弄個大點兒的官兒是笑話?!”大約這樣的爭吵多了,張玉嫻也是瞬間就能進入吵架狀態,立時吼回去,道:“你還好意思說你不樂意!你憑自己本事多少年能爬上去?!你不樂意你別當這官兒啊,你怎的還樂顛顛的去了!我沾沾自喜?我招搖?我……”

    她一時氣不過,瞧著滿桌子的飯菜更加礙眼,忽就伸出手去,將桌上的碟子碗掃落一片。

    看著一地狼藉,沈瑾也是怒從心頭起,抬手抓起一隻飯碗狠狠砸向地面。

    沈瑾不是沈理。

    沈理是少年受苦,全靠著孫氏接濟才能讀書,到了京裡也全賴恩師收留教導,並下嫁女兒,因此沈理對謝家,對謝氏,始終存著感恩之心。

    沈瑾雖是庶子出身,卻從沒因庶出身份而受過半分輕視,相反,因著張老安人與孫氏鬥法,他一直是家裡最受寵的那個孩子,四房在孫氏的打理下也是極為富裕,沈瑾無論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不曾受過半分慢待。

    他自己也爭氣,他十四歲進學,便頂了神童的光環,一路又是解元,又是狀元,都是靠他真本事學出來考出來的,沒受過任何人提攜之恩。

    只是婚事不順。

    且壽寧侯府的這門婚事,本身也不是他想結的。

    他本來那麼努力,得到那麼多成績,可現下,統統變成了“裙帶關係”。

    他成了扒著岳家才能上位的小人。

    他心裡早就憋著火氣,無處宣洩。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認,岳家確實鋪了一條通天的路給他,這是他要奮鬥二三十年才能達到的高度,這樣一條捷徑,問世間誰人能毅然拒絕。他是凡人,他拒絕不了。

    另一方面,他又恥於用這樣的手段上位,他還是正統的讀書人,他還要臉面,或者說,他還想要臉面,他畏懼人言。

    張玉嫻每次赤裸裸的說出來就是靠著岳家,都像撕掉了他一層皮,讓他痛入骨髓。

    這次丁憂,反倒讓他有鬆了口氣的感覺,遠離京城回來松江讓他自在輕快。

    摔掉了一個碗,沈瑾好像忽然就把怒氣都宣洩完了。

    他摸了摸身上,掏出塊帕子來,慢慢抹掉手上的油漬,緩緩向因他摔碗而被唬住了的張玉嫻道:“那些,你去求的那些,都是你想要的。你想要鳳冠霞帔,你想要比你那些姐妹嫁得都好。你,想沒想過,我想要什麼?”

    張玉嫻的脾氣也像被那隻摔碎的碗止住了,她愣怔的看著沈瑾,不自覺重複道:“你想要什麼?”

    沈瑾慘然一笑,自嘲的搖了搖頭,並不回答,站起身來緩緩朝外走去。

    那一刻,張玉嫻又想起來在回來的路上,他們吵架,她說她不想上路了,他就這樣頭也不回丟下她跑了。跑了!

    漫長的旅途,她一個人走下來,最初的憤怒早已經慢慢淡去,慢慢的恐懼就漫上來,那個人,怎麼就做得那麼絕,能決然丟下她!

    到了松江,這裡是他家,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在這裡她沒有親人。

    她,只有他了。

    他回來了,他說要帶她出去買顏料,他說要給她抱小貓的,他方才明明還把她抱在懷裡親熱。

    怎麼就,又要這樣頭也不回的走了!

    又這樣決然丟下她!

    那一瞬間,情感衝破了理智,張玉嫻順應了本心,撲過去從後面緊緊抱住了沈瑾的腰。

    將臉埋在他背上,嗚咽哭泣起來。

    沈瑾僵了一僵,這是第一次,吵架後,嫻姐兒會有這樣的表現。

    但他還在生氣,只是也猶豫起來,要不要立時拉開她的手,不去理她。

    就這猶豫間,聽得她抽抽噎噎道:“那你要什麼呀,你也不說呀……嗚嗚嗚……我也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我怎麼知道呀……嗚嗚嗚……”

    那語氣裡,是無盡的委屈。

    哭泣的聲音,就像她養的那隻小貓,柔弱可憐。

    這到底,是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

    沈瑾又是無語又是憐惜,再也提不起生氣的力氣,終是嘆了口氣,一雙手覆在她手上。

    想要什麼。他望著簾子上萬字不到頭的紋樣。想要什麼呢?

    “……就要,好好辦了學堂。好好教幾個學生出來。就要,這次童子試,沈家多幾個生員,九月鄉試,多幾個舉人吧。”

    末了,他的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見。

    *

    二月的縣試沈家子弟狀況尚好,到了府試,便有些差強人意,還是那幾個考過兩三次的,文章火候到了,也有了應考經驗,方一舉過了。

    不過比之去年還是多了兩人,這已讓沈瑛心滿意足了。

    沈瑾卻不免有些悵然。

    很快,京裡的消息傳來,卻是南城書院沈洲所帶的丙班此次大獲全勝。
Babcorn 發表於 2018-7-9 19:52
第635章 緱山鶴飛(五)

     正德元年十月開始的那場朝堂風暴並沒有因兩位閣老下台、六部泰半堂官換血而告終,而是隨著劉瑾的清洗而愈演愈烈。

    正德二年閏正月,當“改錦衣衛掌鎮撫司事指揮僉事牟斌於南鎮撫司管事”的消息傳來時,沈瑞已在北直隸境內了。

    而幾天後,杜老八風塵僕僕的親自趕來,帶來了此事最新消息——牟斌於闕下杖之三十,降百戶閒住。

    因在客棧,沒有什麼密室,杜老八格外謹慎,只與沈瑞單獨密談,王棍子與田豐也都在外頭守著。

    “這陣子,廷杖用的有點兒多啊,都說是和劉瑾有關係。牟斌這事兒,聽說,也是劉瑾丟了不少人下錦衣衛獄,意在嚴刑拷問,再扯進來更多人,牟斌卻是不理會的,頗為善待這些人,因此觸怒了劉瑾。”杜老八神色肅然,道,“不過某與東家都以為,劉瑾怕是將王岳的事算在牟斌頭上了,才痛下殺手。”

    自從被英國公世子張侖撥給了張會後,杜老八便徹底改了口,不再稱呼張會二公子,而是用了一個商家慣用的稱呼——東家,自願給張會當起掌櫃的、甚至小夥計。

    明面上說,他杜老八原本就早已不是英國公府的侍衛、世孫的幫閒,純粹是街頭混子了。暗地裡幫世孫辦事,那又另當別論了。如今這番改口,倒是面上更妥當些。

    沈瑞聽罷點頭道:“棍子兄弟將事情講出來時,我也反覆思量了,那事,不曾有破綻。被想到錦衣衛所為也是常理。”

    這倒也不是讓牟斌背鍋,牟斌原就不是劉瑾一路人,劉瑾既上位,牟斌的位置本身也是坐不穩的。

    心知劉瑾弄下去牟斌,必然換上來個同黨,沈瑞忍不住問道:“如今的指揮使……與張二哥可有干礙?”

    “東家如今專心京衛武學事,與這些人也沒甚干係。”杜老八道,“新上來的指揮使是楊玉,也不是什麼厲害人物。”

    見沈瑞顯然對這個名字非常陌生,杜老八進一步解釋道:“楊玉他爹是先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弘治朝就沒了,楊玉承了他爹的缺兒,原是外放的。嘿,他可沒他爹的本事的,獲罪降至千戶了,偏狗屎運遇赦,調萬全都司帶俸,去年臘月他是厚著臉皮乞留京的。”

    杜老八這鬍子拉碴的臉上也能看出明顯的諷刺神情來,可見其不屑,“……他理由是他姑母衛聖恭僖夫人之墳在京師,他這後人得盡孝。皇上許了。這廝可不就在這兒等著了,沒出仨月,這不就得了高位。”

    沈瑞對京中貴夫人們的稱號更是陌生,杜老八就補充一句,“衛聖恭僖夫人是先帝爺的保母。”

    沈瑞方恍然,又忍不住嘆氣。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古以來,無論民間還是天家都不能免俗。在大明朝的冗官中,其中有比例相當不小的一部分便是這皇帝身邊的親近人子侄得官的。

    皇帝的乳母、保母,宮裡有頭有臉的大太監,每每討的官職還不小!

    就在不久之前,張永、谷大用、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也剛剛被獲封,不是舍人,便是世襲錦衣衛百戶。

    這些冗官,也是吃垮大明朝的原因之一。

    杜老八不知沈瑞所想,見他嘆氣不語,便換了話題,道:“那事到此也就徹底了結了,沈二公子這邊也不必再惦念。還有一事,某家出來前,遼東鄧大人那邊向朝廷請增遼東年例銀五萬兩,東家從中斡旋,皇上已是准了的。”

    提到遼東,沈瑞不由精神一振,他有很多很多的構想都與遼東有關,遼東也是他最想經營的地方之一。

    五萬兩銀子對於遼東龐大的軍費開支來說算不得什麼,不知道鄧璋之請是為哪樁事由。

    “聽聞鄧大人是要修糧倉穀場,”杜老八眼裡閃出點狡黠笑意,“還有馬場。”

    他嘿嘿一笑,道:“就上個月底,監察御史王濟上了個摺子,哎呀,恁是長,某是記不下了,總之,這人是奉命出去查直隸、河南、山東等地養馬諸事,便發現這一年來母馬下的小馬駒子忒少,又都弱得跑不動,根本不頂用,正巧著鄧大人的奏摺就進來了,想在遼東多開馬場,以補不足。皇上這邊就先撥了五萬兩。”

    五萬兩說是不少,但是想建大量馬場,還是差得遠了。

    聽得杜老八道:“二公子,您先前叫棍子傳回來的長短途車馬行的主意,東家覺著大妙,因此也想投筆銀子往遼東,建個咱們自個兒的馬場,日後車馬行的生意起來了,馬啊牛啊,都是要的。”

    沈瑞知其意思是問自己要不要也跟著投銀子,他想了想,道:“開個馬場要多少銀子,張二哥可算過?之後養馬、醫馬的人呢?夏日裡尚好,然遼東苦寒,冬日漫長,這乾草料、豆餅子又從哪裡備?”

    杜老八愣了愣,撓了撓後腦勺,道:“這個,這個,遣了人去遼東,拿了銀子,總能找到懂行的人。還有馬家呢。”說到馬家,他又忍不住咧嘴,“馬家總有懂養馬的吧。”

    這個笑話夠冷的。沈瑞也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卻搖了搖頭道:“馬家將門,可地處遼東,貿易得馬容易,也未必自家辛苦養馬。”

    他收起笑容來,認真道:“張二哥急著派你來,只怕是那邊等著他回信,但依我看,現下還沒有投個馬場的必要,與遼東的馬匹貿易更容易些。如果是怕他日別人阻斷咱們商路,弄不到馬了,也可以與義州外圍一些小女直部落聯繫,僱傭他們為我們養馬,就像佃農那樣,每年多少馬多少銀子,乃至他們部落需要的糧食、布匹、醫藥甚至鐵器,總有一些是我們拿出來他們無法拒絕的。”

    “老杜,你的顧慮我明白,不過小馬駒也不是一日兩日養起來的。”沈瑞拍了拍杜老八的肩頭,道:“把我的話帶給張二哥,希望他能觀望一下,鄧大人那邊他已經賣了個大人情,便是日後馬場興起,我們插不進手去,憑這人情想弄些馬出來總不會是難事。”

    杜老八咂咂嘴,道:“也罷,某家也不懂這裡頭的道道,便先捎話回去。左不過沒幾日二公子也該回京了。”

    他頓了頓,又笑道:“左右某在城裡的車馬行已妥妥的了,就等著萬歲啥時候下旨開西苑了,暫時也不缺馬。二公子回去若有閒暇,還請到某那車行指點指點。”

    沈瑞笑道:“老杜你的店開張,我便是人不去禮也要去的。”

    兩人不由都是哈哈大笑,轉而杜老八又道:“說到西苑,倒還沒恭喜二公子,你那連襟他爹……”他忙又捂了嘴,嘿嘿兩聲,道:“某家粗人,這個,這個,二公子莫怪,莫怪……”

    沈瑞不免莞爾,知他說的是李延清的父親李鐩,不免好奇道:“李老大人在督造西苑,怎的?受了皇上賞了?”

    杜老八眼睛笑眯起來,道:“前陣子工部尚書曾鑑致仕了,沒幾日,老人家就駕鶴西去了。虧得他致仕的快,沒像吏部張侍郎那樣沒在任上不受待見,曾老大人是進階榮祿大夫贈太子太保賜祭葬的。”

    沈瑞已然明了,果然聽得杜老八道:“如今,李鐩李大人已是工部尚書了……”

    *

    去歲臘月就已改兵部尚書許進為吏部尚書。而就在工部尚書曾鑑歿後幾日,刑部尚書閔班、由兵部左侍郎晉尚書不久的閻仲宇,皆以病上書,求乞骸骨,致仕回鄉。

    至此,四個月不到,六部尚書盡換了一遍。

    而南京兵部尚書也換了新人,就在李鐩升任工部尚書的同一日。

    如沈瑞所料,皇上不可能再給王守仁晉級,不過這個新尚書的人選也讓他大為放心——刑部左侍郎何鑑升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

    何鑑與沈滄共事多年,本就私交不錯,又因著彼時右侍郎賀東盛頗不安分,使得何鑑更親近沈滄。

    在沈滄故去後,通倭案發,三司會審,何鑑與楊鎮一般因為避嫌而不再與沈家走動,但是沈滄的兩次週年祭,他都有親至。

    此次調任南京兵部尚書,沈瑞相信他與王守仁能相處得融洽。

    到底是帝王手段,沈瑞想到壽哥那尚有稚氣的面龐,搖了搖頭,壽哥不放心王守仁升兵部尚書,卻還想用他,又不肯讓別人過去掣肘,便選了何鑑。

    沈瑞只想著如此也好,卻不知,調走何鑑亦是遂了劉瑾的心願。

    新提拔的刑部尚書、前都察院右都御史屠勳,正是投靠了劉瑾。

    換乾淨了中央,又開始了清洗地方,卻也並非都出自劉瑾授意。

    就在沈瑞抵達通州那日,正德朝首次大批裁革冗官開始了。

    先有吏部上書交差,稱先前奉旨查議天順以後添設內外大小官共一百二十九員,其間地要政繁、不可裁革者七十員,兩京二十六員……

    厚厚一本奏章,密密麻麻寫著什麼“虞衡司管盔甲廠及遵化鐵冶郎中共二員”、“天地壇祠祭署祀丞太僕寺常盈庫大使順天府庫大使各一員”,看得壽哥一陣陣頭昏眼花。

    仲春的風吹進簾櫳,暖暖的,讓人昏昏欲睡。

    壽哥實在提不起興致來,踱到放著點心果子的小幾前,捏起一隻漬梅子丟進嘴裡,很快就被酸得整個臉縮成了一團。

    看得一旁侍立的小火者也是牙酸,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也露出一般的表情來。

    然而壽哥並沒有立時吐出來,反倒眯起眼睛,像在細細品味一般,半晌才似自言自語道:“賢妃進的這蜜餞果子還真是……嘖嘖……酸倒倆牙……”

    小火者年紀不大,伺候壽哥的日子卻不短了,御前的規矩學的極好,知道這時候不好接話,就硬生擠出個笑臉來,只等著主子睜開眼。

    然後他眼角餘光就瞄見了門口那探頭探腦的一個青年內侍,兩人眼神交流一番,那內侍吵皇上方向努努嘴,小火者提了口氣,才湊近了皇上,低聲喚了聲“萬歲爺……”

    壽哥抬了抬眼皮,瞧見了門口的人,便懶懶的招招手。

    那青年內侍提著袍子,一溜小跑進來,磕了頭起身弓著腰,陪著笑,小聲在壽哥耳邊說了兩句。

    壽哥的睏意一掃而空,一躍而起,精神百倍,臉上綻出大大的笑容來,扭身又撿了顆梅子丟在嘴裡,含混道:“走,看看去。”

    那青年內侍忙又顛顛跑出去,大聲傳旨,“起駕,熙壽宮。”

    午後的熙壽宮也是一片靜謐,這會兒當是太后歇午覺的時候,除了幾位近身宮女在暖閣伺候、幾個內侍在外殿聽差外,旁的宮人都是各自散了尋去處歇了的。

    然而此時,殿外院裡卻站著一行人。

    三個女子,四個內侍,穿著厚重的宮裝,即便是春風和煦,這麼站上個把時辰,也是一樣汗濕重衫。

    四個內侍尚好,兩個宮娥已是粉面暈紅,顯見得有些體力不支。

    唯獨最前的一個女子,頭上壓著沉重的首飾,站立這許久,卻是連脖頸也不曾彎一下。

    一位妃位的娘娘,卻是比宮中受訓多年的宮娥立得更規矩,讓最挑剔的管教嬤嬤也摘不出處錯兒來。

    此時還不聞蟲鳴,只有簷下掛著的鳥雀偶爾幾聲,越發顯得大殿內外幽靜而壓抑。

    噔噔噔一陣清脆的腳步聲傳來,那些站立的宮人忍不住眼角餘光瞥過去,唯最前面的吳德妃娘娘目不斜視,始終盯著大殿的正門。

    一個內侍跑進去,很快裡頭一個女官疾步跟出來,瞧見吳德妃仍站在那邊,明顯的猶豫了一下,但仍是未發一言,微微行禮,便匆匆往外而去。

    吳德妃身後的宮人都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但很快,這眼神就變得熱烈起來。

    因有太監尖利的聲音道:“皇上駕到……”

    隨著話音,御輦停在院門外,小皇帝負著手,閒庭信步走進了熙壽宮。

    看著跪了一院子的人,小皇帝隨意的抬了抬手,踱到吳德妃身邊,似有驚奇道:“愛妃也在母后這邊啊。”

    吳德妃娘娘的聲音永遠那麼四平八穩:“臣妾來給娘娘請安。”

    小皇帝笑眯眯道:“母后在午歇?”

    吳德妃回道:“臣妾不敢擾了娘娘,便略等等。”

    小皇帝揚了揚眉,不再與她說話,扭過頭來問一旁女官:“母后還在歇著麼?”

    那女官額角已見了汗,卻不是熱的,而是急的。

    太后已發下話來,說不見吳德妃。而聽說皇上來了,太后竟也沒有鬆動的意思,連皇上一並不見。

    剛才女官已是迎出去同皇上說過太后娘娘歇著了,皇上執意要進來,又再次這樣問,她只覺得壓力陡增,幾乎喘不過氣來,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向皇上回稟道:“……娘娘,還睡著……皇上……”

    她絞盡腦汁想著,皇上一定要進來,這要是他也說略等等可怎麼辦。

    然,小皇帝當然不會如吳德妃一樣溫馴,他又揚了揚眉,像是很意外的樣子,道:“來得不巧了,那朕便不打攪母后安歇了,晚些再來給母后請安。”

    說著就自顧自扭回身來,瞧了一眼眼觀鼻鼻觀心的吳德妃,忽然綻出個笑來,溫聲道:“左右過來了,長樂宮既在左近,便不如順路往愛妃的宮裡坐坐吧。”

    吳德妃帶來的宮人都猛的抬起頭來,近乎狂喜的望著皇上。

    皇上自大婚後,這一個月裡,有半個月是歇在皇后宮裡的,小半個月歇在賢妃的長安宮,零星幾日,是歇在乾清宮東暖閣。

    至於長樂宮,自吳德妃娘娘進宮以來,皇上來過的次數幾乎一隻手就數的過來。

    要不是吳德妃娘娘是太后娘家出來的姑娘,早就被一眾慣會踩低捧高的奴才們踩到泥裡去了。

    縱是這樣,他們長樂宮出來的也沒在哪兒得到過什麼好臉。

    今兒,皇上這句話出來,就是傻子也知道他這不是來給母后請安,是要帶走吳德妃的了。

    皇上竟能趕過來替吳德妃娘娘解圍,還主動要去長樂宮裡坐坐,宮人們簡直要被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砸暈了。

    長樂宮的倆大宮女恨不得上手去推主子娘娘一把,讓她趕緊學一學賢妃的樣子,千嬌百媚的答應下來啊。

    她家主子這樣的容貌不說天下無雙也差不多了,怎麼會有男人不愛啊。

    就是這清冷的性子不討人喜歡!

    然而吳德妃看上去仍是淡淡的,溫順的應了一聲,又向那熙壽宮女官道了聲妾身明日再來請安,方跟著小皇帝身後去了。

    熙壽宮的女官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沒回過神來,直到御駕走了,一旁小內侍戰戰兢兢喚了聲“姑姑。”

    那女官一激靈緩過來,惡狠狠的望回去,瞪得那小內侍慌張的垂下頭,她才收回視線,深吸了幾口氣,穩定了情緒,轉身四平八穩走回去,而心裡卻是一團亂麻。

    去歲皇上選西苑豹房勇士,太后娘家侄女婿保定伯次子梁繼安想進去,壽寧侯夫人求到了太后跟前,太后滿口答應了,皇上卻到底沒要他。太后氣得不輕,母子倆置氣直到轉過年來才好些。

    這次太后是準備狠狠整治吳德妃娘娘的,原本皇上是不待見吳德妃娘娘的,可今兒卻巴巴跑來劫了人走,這,這,這是擺明了和太后作對啊……

    那女官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腦子越發飛快盤算起來,太后問起要怎麼回、太后生氣要如何安撫、摔東西如何應對。

    很快,內殿裡便是一陣兵荒馬亂,而殿外院子裡的宮人們依舊噤若寒蟬,只有鳥雀無憂無慮的蹦蹦跳跳,嘰嘰喳喳……

    *

    長樂宮裡也是一陣子兵荒馬亂。

    誰也沒成想皇上能過來,燒水,沏茶,御膳房催點心,一院子的宮人都忙亂起來。

    由於吳德妃娘娘素來儉省不喜生事,御膳房送來什麼就用什麼,而這其中許多次一等的東西是萬不能擱到皇上面前的。

    尋常皇上要過來,總有人提早過來知會,自然諸樣辦得妥帖,偏這御駕突然到了,別說長樂宮的急了,御膳房那邊也急了。

    看人下菜碟兒是宮裡的老規矩了,可這事兒萬萬不能捅到主子面前去,尤其主子突然駕臨,誰知道是不是吳德妃娘娘要轉運了!

    御膳房大太監們不好親來,親來就顯得太刻意了,又容易沒了回轉餘地,便就推出兩個點心局的小管事太監,拎上兩大食盒諸般萬歲爺喜歡的點心一路跑來。

    兩人跨進殿門時,偷眼瞥見萬歲爺拿著塊什麼糕吃著,兀自心裡忐忑,擺盤子的手都不自覺打顫了。

    就聽得萬歲爺笑道:“老娘娘就喜歡這個味兒。”

    原來卻是吳德妃拿了太皇太后賞的點心孝敬了萬歲爺。

    兩人齊齊鬆了口氣,心裡默念了一萬遍太皇太后娘娘千歲千千歲,麻利的擺好了盤子碗,迅速退了出去。

    長樂宮的管事牌子王顯已笑眯眯等在外頭,見他們出來,忙笑著過去,拉住兩人的手道“勞煩兩位了”,拉扯說話間,已經是塞了荷包過去。

    若在往常,兩人早就神色倨傲收了荷包走人,今兒卻是一臉堆笑,反將荷包塞回,一個陪笑道:“老哥可折煞兄弟了。”一個道:“日後還得老哥多關照。”

    今日這消息傳來,不知道內廷十二監裡多少家要轉換態度,重新掂量掂量長樂宮的份量了。

    王顯眯起眼睛來與他們虛情假意客套一番,送了人走,回望宮殿,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已是被自家主子娘娘磨得沒了脾氣的,早也不提盼著主子得寵自家跟著享福受捧的話了,他那點子卑微的盼望,竟是,主子別把萬歲爺氣跑了才好。

    內殿裡,壽哥一邊兒用碗蓋撇著茶,一邊兒瞧著殿內的擺設。

    他三五天去一次賢妃的長安宮,每次去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或是案几上擺件,或是牆上的書畫,便是什麼都沒換新的,她也能琢磨著換個擺法,三天兩頭挪動書案博古架換個地方,讓屋裡大變樣。

    賢妃就同他一般,愛玩,愛鬧,總有好玩的好吃的送到他面前來。

    而吳德妃這裡,他都想不起來上次是什麼時候來的了,大約是年節時候。而自她進宮以來,這長樂宮就是這幅樣子,充其量,是插瓶的鮮花從秋日的菊花換成了冬日的臘梅,而如今,是爍爍其華的桃花,此外再無變化了。

    壽哥收回視線,啜了口茶,看了吳德妃一眼,道:“瞧著,你這裡人手不大足的樣子,怎的還把人打發出去了?”

    卻是不久前,吳德妃將這邊的兩個太監退回了內官監,更將四個自宮外帶來的丫鬟直接送出了宮——當然,這四個丫鬟都是張家配給她的。

    張太后也因此大為惱怒,將吳德妃連帶著夏皇后都叫過去狠狠訓了一頓。

    夏皇后是直接被罵哭了的,吳德妃卻是紋絲不動,既不認錯,更不松口叫人回來。

    今日便是張太后有意要磋磨吳德妃,削一削她臉面,給她立一立規矩,這才將她晾在殿外。

    吳德妃聽皇上如此一問,略有些詫異的望了他一眼,她原以為他會是裝糊塗的,可他卻偏偏不裝了,還直接來問她。

    她腦子裡轉了個個兒,便端端正正跪下來,道:“皇上恕罪。”

    壽哥嗤笑一聲,揮手道:“起來起來,這個樣子做什麼,哪裡來的罪。”他隨手撂下茶盞,撣了撣衣襟,看似隨意道:“朕的愛妃,打發幾個奴婢,還有罪了?”

    吳德妃又端端正正叩謝隆恩,方才起身。

    她幽幽嘆了口氣,微微垂了眼瞼,低聲道:“都是臣妾沒本事,本不當說的,既皇上垂詢……”

    話裡的意思像是受了大委屈,偏她聲音清冷,說出來便帶著那麼股子淡漠,便又像是實話實說了。

    “皇上知道,臣妾是小門小戶出身,家裡也沒什麼主僕規矩,後進了壽寧侯府,也是寄住而已,院裡不過兩個小丫頭子兩個粗使僕婦,臣妾便也沒學過如何約束下人,這到了宮裡,有這許多人伺候,一時管束不過來……”

    壽哥盯住她的臉,這張絕色的臉,板得木雕瓷塑一般,表情無懈可擊,連一絲絲裂縫都沒有。

    他似笑非笑勾起唇角,嗯了一聲,道:“怎的不打發走宮女,倒把張家與你的人送出去了?皇后竟也能應你。”

    吳德妃依舊是神色不動,檀口輕啟,嘆了口氣,“是臣妾連累了皇后娘娘……”

    她頓了頓,轉而道:“宮人尚且知道規矩,各有差事,各自行事,她們四個卻是依仗太后寬仁,偷奸耍滑,尋常躲懶,遇事推諉,便是留下亦用她們不上,反倒要好吃好喝供著,且養的心大了,手腳也不乾淨起來……臣妾是不會也不敢養這樣的奴才了。”

    手腳不乾淨是慣用的攆人藉口了。

    而這四個人,也不只是偷奸耍滑這幾點,她們,還是太后布在這邊的眼線。

    壽哥饒有興致的看著吳德妃,想來太后之所以那麼惱怒,不單是因著攆了張家下僕傷了張家臉面,更是因著吳德妃這般做等同於是翦除了太后的眼線,這是要脫離張家、脫離太后掌控嗎?

    他的聲音越發柔和,道:“如此刁奴,愛妃處置得對。”又似有意無意道,“張家也是,規矩未免鬆了些,養得奴才心都大了。”

    吳德妃似乎下意識的挺直了脊樑,眼波流轉間,似是思量好了什麼,聲音卻越發沉穩:“皇上是不知外頭的事兒,恕臣妾冒犯,給皇上說上幾句。像侯府這樣的大戶人家裡,許多積年的老僕、尤其是伺候過長輩的,都是有體面的,便是晚輩主子也要敬上一二分。而這樣老僕的子女,便也都跟著有了體面。”

    “他們憑著老子娘的臉面,在府裡挑揀活計輕省油水豐厚的位置,一味偷奸耍滑的,而主子倒要看在他們老子娘的臉面上再三容讓。更有甚者,臣妾在外頭是曾聽老僕講過,有些高門世家裡,僕從也是世僕,幾輩子的家生子,彼此聯姻,交織成網,竟有奴大欺主之事,逼得主人都沒法子。”

    壽哥翹著二郎腿聽著,嘴角的笑容一直不曾斂去,目光中卻儘是探究之意,聽她說到此處,不由一聲嗤笑道:“這世家大族也跟小朝廷似的。”

    吳德妃可不敢接這話,立刻垂眸道:“臣妾愚昧,只道聽途說些個村話,不當學給皇上聽。”

    壽哥擺擺手,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同吳德妃說話,道:“朝廷裡,文官子侄至多蔭入國子監,都是要靠科舉入仕,武官子侄也是沙場拼出來的前程,唯有……”

    唯有中貴戚裡,子侄索官索田無度。

    吳德妃臉色變了變,聰明如她,也在不停的琢磨皇上今日的意圖,而到此,她已是恍惚明白了些什麼。

    明白是明白了,然,怎麼做呢?

    她看著年輕的帝王良久,方緩緩道:“臣妾送走的這四個奴婢,有的是祖母在昌國太夫人身邊伺候過的,有姑母是壽寧侯夫人陪嫁的,自到臣妾身邊兒起,她們只草草跟著宮裡的教導嬤嬤學了幾日規矩,伺候的活計卻是一樣不做。

    “入了宮,她們也沒少與其他宮人衝突,仗著老子娘在壽寧侯府裡有頭有臉,更覺得自己是太后娘娘的人,越發將自己也看得重了,處處想壓旁人一頭。宮裡發下來的份例倒由著她們去挑揀,她們出去鬧,更是傷了臣妾、乃至傷了太后娘娘的臉面。”

    壽哥眉梢輕佻,依舊含笑看著吳德妃,眼底已是寒光點點。

    吳德妃長長的眼睫遮住了眸光,表情卻凝重起來,口氣也越發肅然:“她們有差事卻不當差,空領著一份份例銀子,有她們沒她們一個樣,甚至她們還會給別的當差的宮人拖後腿,還不如沒有她們。這樣已是不該,她們竟還能得寸進尺,一味往口袋裡劃拉東西,這吃的拿的可都是宮裡的用度!

    “份例有限,她們佔去一分,旁人就少一份,時日長了,那些安心辦差的人又作何想?一個個心生怨尤又如何能當好差。若想無怨,那就要添用度,大家一齊,不分高下。然一個兩個都這樣,那整個宮裡都是要添用度的了。宮裡用度又是哪裡來的?”

    她忽的抬眼直視壽哥,對上他犀利的目光,竟也毫不示弱,素來古井無波的眸子裡竟閃出燦然華彩來,她聲音平穩卻鏗鏘道:“宮中用度都來自百姓供奉,宮裡索求愈多,百姓勞苦愈重,她們如此,不止是污了臣妾,污了太后名聲,更是污了陛下清名。且百姓供奉稅銀於朝廷,而朝廷用銀子之處何其多,又豈容此等小小蠹蟲上下其手!”

    壽哥的笑容漸漸擴大,笑得一雙眼都眯了起來,妥妥隱住了寒光。

    他輕輕擊掌,大聲讚道:“說得甚好!愛妃甚有見地!”

    他笑眯眯的看著吳德妃,聲音裡竟還帶著幾分誠懇:“今日,愛妃也教我甚多。”

    吳德妃平靜的臉上慢慢浮現起一個笑容來,卻並未讓她絕美的容顏增加半點麗色,反而更像是淒清苦笑。

    她深深福下身去,垂首道:“臣妾愚見,讓皇上見笑了。”

    她頓了頓,終是道:“能為皇上盡忠,臣妾萬幸。”

    在她看不見的時候,壽哥已收了笑容,用比她還清冷的目光凝視著她。

    聽她末了這句,壽哥揚了揚眉。

    剛想著她是聰明人,不枉當初選她,結果她就來這麼一出。

    非要點破麼。

    那麼,這不肯一直裝傻的聰明人,還算聰明人麼?

    小聰明而已。

    嗯,不過,小聰明也好。

    *

    皇上從太后那邊“救”下了吳德妃,又宿在了吳德妃宮中。

    這事在後宮還沒掀起巨浪來,前朝的巨浪已來臨。

    次日,禁中先是下旨裁革各省府州縣等衙門冗官四百四十五員,皆天順以後,以管糧捕盜勸農等事添設者。

    吏部倒是不敢這樣大手筆了,忙上奏其中幾處地要事繁,應存留者二百四十八員。

    但皇上沒聽,統統革了,並表示要“不留虛應事務、空耗國帑的蠹蟲”。

    期間恰有撞到槍口上的,一錦衣衛副千戶黃英身故無子,其堂侄便乞襲職。

    兵部表示沒這規矩,只是武職,又不是爵位,哪裡來的兄弟堂侄承襲的道理。若說前朝有過,那也是中旨天恩。

    偏這人認了司禮監太監黃福為義父,那堂侄就以義孫身份央磨,去求這份中旨天恩。

    黃福早已投在劉瑾門下,也有幾分體面,想著小事一樁,就徑直求到御前,不料,被小皇帝直接駁了。

    一張老臉丟個乾淨,好像又提醒了皇上一處冗官似的,緊接著,一系列中貴戚裡子侄都被降職削俸。

    英廟宸妃之侄王贊、德妃之侄魏勳;宣廟章皇后侄孫胡璽、孫鋼、恭妃之兄楊瑾、安妃之侄姚瑾、賢妃之侄柏俊;憲廟保母之孫魏振、孝廟保母之侄楊璽等等,以及許多已故大太監子侄,都是賞的錦衣衛職銜,空領糧餉,如今皆是降職一到兩等,擼了世襲。

    因多是前朝舊人,早已沒了人脈,別說降職,就是削職也沒人出頭。

    文臣還競相叫好,如今國庫空虛,是該整頓冗官的時候了,皇上實在英明。

    只那黃福成了眾矢之的,這下子得罪的人多了,又被劉瑾罵個臭死,幾乎要被攆出司禮監了,簡直抹脖子的心都有。

    至於那還妄圖襲職的堂侄,也被降職的人家打上門來,京城都呆不下了,匆忙捲鋪蓋回鄉。

    可裁減冗官的事兒竟還沒完,漸漸,這整頓的人物就從前朝戚裡清到本朝戚裡了。

    先是有旨,裁冗食例,中書舍人孫伯堅、大理寺右寺副沈銳、司賓署署丞盧永春、孫伯義、司儀署署丞孫伯強,減半俸。

    雖夾雜了旁人,明眼人也一下就看出是衝著孫家三兄弟來的。

    這孫伯堅,乃是張太后的前未婚夫。當年孫家因張家女欲選秀而識相主動以病退婚,後便以壽寧侯婣黨而得了三個官。此次,孫家伯堅、伯義、伯強三兄弟官職微小,不值一降,卻是薪俸減半。

    而後,皇親張岳、張忱、金琦等十一人被降職削俸。一如前朝戚畹,指揮使、指揮僉事直接降到千戶,千戶就變百戶,被擼的也不是沒有。

    這已是直接涉及到張家和金太夫人娘家金家的人了。

    如所有人預料的一樣,太后大發雷霆。

    不過因為周家和王家也有子侄在降職之列,她初時,也沒出離憤怒。

    直到,有消息說,是德妃在侍寢的時候向皇上進言,“國庫不容蠹蟲上下其手”才讓皇上下決心整治冗官的。

    太后立時就傳召德妃過來,不巧,德妃已是告病數日了——自稱重病臥床不起。太后就算知道她是裝病,也不能硬把人揪過來,這樣不慈的名聲對太后來說也不妙,尤其,這還是張家出來的人。

    於是,她這口氣撒不出來,自然都撒在夏皇后和沈賢妃身上。

    沒話可罵兩人?那就罰站,只要來請安,就只管在外頭站著……

    *

    長安宮,內殿

    沈賢妃一邊兒燙著腳,一邊兒自桌上一排小匣子中一個裡抓了顆瓜子,避開門牙,在嘴角邊的牙縫裡輕嗑三下,舌頭靈活一舔,瓜子仁已到了口中。

    她細細咀嚼著,滿不在乎向桃蕊道:“哎呀,老人家樂意罵就罵兩句,又沒打板子嘛,站會兒就站會兒,又當得什麼。學規矩時候比這站得還久呢。”

    桃蕊還是很為自家娘娘抱屈的,但見當事人都這樣一副心大的模樣,也只好同樣作大方狀,應了一聲。

    沈賢妃口中嗤笑,壓低聲音道:“姓吳的呀,自來也不是個善茬子呀。你瞧我說的對吧,就衝她上回擠兌壽寧侯府二小姐那頓,哎呀,哎呀。也是,張家差點兒要了她的命呢,她哪裡是能聽張家話的。這次逮了機會,嘿,推塊大石頭下去,嘿嘿,嘿嘿嘿……瞧老人家這麼對我們,只怕張家是氣瘋了。”

    這半年來,桃蕊已經習慣了自家娘娘這張嘴了。

    只要娘娘有要說什麼的時候,她就會立刻把所有宮人都打發的遠遠的,就自己一個伺候近前,就是怕娘娘又渾說。

    “將太后娘娘都得罪了,還誰護得了她?自然要扒著皇上了。”說話也沒耽誤吃,這麼會兒功夫,沈賢妃已漱口兩遍,換過兩個匣子的瓜子吃了,口中含混道,“不過這獻計獻策,哎,她是想不起來自個兒還有副好皮囊嗎?”

    桃蕊輕輕嘆了口氣,娘娘這心大的,真是沒邊兒了。

    論起容貌,她也是跟著老夫人往官宦人家赴宴過好多次的人了,卻從沒見哪家閨秀有德妃娘娘那般容貌的,宮外沒有,宮裡也是沒有的。

    自家娘娘也算是個難的的美人了,可和德妃娘娘放在一處就瞬間失色。

    這樣天仙一樣的德妃娘娘,是從沒把美貌當回事兒吧,而這又有美貌又有頭腦的德妃娘娘若要爭起寵來,自家娘娘……

    沈賢妃吃瓜子真是一把好手,手上動作飛快,不停丟著瓜子皮,斜眼去看一臉憂色的桃蕊,撇撇嘴道:“甭操心這些,喏,有那閒心不若把胭脂膏子琢磨明白了。”

    說話間,她忽的將一口瓜子仁啐到痰盂裡,端起茶盞來好生漱了半天口,才指著一雕水仙花的匣子皺眉道:“這個,桂皮放得多了,都發苦了。任是多好的東西,多了也不是那個味兒。還有那個,那個芍藥匣子裡的,糖霜放的倒好,但時機不對,火候大了就有股子糊味……”

    桃蕊忙提起精神頭聽著,這些吩咐是要傳達出去的,以便下次送進來的東西更合主子心意。

    唉,但願主子娘娘這愛吃愛玩的性子,能一直對了萬歲爺的脾胃吧。

    *

    坤寧宮,內殿

    “娘娘這是代人受過。”大宮女大暑無比心疼的給夏皇后揉著腿,又忍不住抱怨道,“娘娘就是心太軟了,當初就不該因那位的三言兩語應了她!”

    夏皇后嘆了口氣,低低解釋道:“這不是,報了偷盜……那手腳不乾淨的,還怎麼留在宮裡,也不合規矩……”

    “娘娘就是實心!再查實一番,總能拖上幾日,也不用幾日,就拖到太后娘娘聽著信兒了,她這人就送不出去。”大暑憤然道。

    一旁的大宮女小暑捅了捅大暑,瞪了她一眼,讓她閉嘴,又輕輕給夏皇后揉肩,道:“娘娘別理會那些,娘娘只管養好身子便是。老娘娘不是說了……”

    她卻並不重複。

    夏皇后也下意識摸上小腹,又嘆了口氣。

    她是想和太皇太后學的,她也知道只要她穩穩的,將來有沒有孩子都將是太后,太皇太后。

    但是,但是……到底還是有自己的孩子不一樣。

    可都半年了,還沒有懷上。

    皇上已是在她這裡呆的時日最久了。

    賢妃雖然嬌俏,討皇上喜歡,可皇上卻也沒日日寵著。

    德妃……德妃又不一樣。

    那樣的容貌……誰會不喜呢?從前是其不爭,若是來爭……

    她不怕地位不保,她不犯錯,就會去如太皇太后一般。可,若皇上不來她這兒了,她更沒指望得到孩子了。

    夏皇后一聲一聲嘆氣,大暑小暑兩個見了,忙都閉了嘴,開始轉移話題,想用什麼話來逗皇后娘娘開心。

    可著實沒法子,娘娘就是愁眉不展。

    直到外頭喊,皇上駕到,眾人都是一驚,隨後忙忙的迎駕。那點子愁緒就都拋在腦後了。

    皇上見到夏皇后的第一句話便是,“朕已讓禮部擬旨,封夏儒為慶陽伯,夏助為錦衣衛指揮使、夏臣指揮同知、夏傑百戶,俱世襲。”

    夏皇后呆了一呆,喃喃道:“夏家已是高官厚祿了,怎的平白又賞,且這個時候……這個……不妥當吧?”

    壽哥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

    他去了沈賢妃、吳德妃宮裡,告訴她們,升了皇親沈傳、吳讓為指揮僉事,兩妃頭一個反應都是磕頭謝恩。

    沈賢妃眼睛晶晶亮,慇勤得不得了,好像那戲文裡說的恨不得以身相許。好吧,她已是以身相許了。

    吳德妃先是如釋重負,露個笑臉,然眉宇間還有一層隱隱憂愁。

    想來她猜不透這層蜜糖裡是不是裹著砒霜,可又不敢不吃。

    瞧這小聰明。嘖嘖。

    就只有他的皇后,他老實本分的皇后,是這般反應。

    她笨笨的,可她心最正。

    壽哥一把將人拉進懷裡,笑道:“有甚不妥當的?早也是當封爵的。哪一位國丈不封爵的。”

    夏皇后猶自道:“皇上給夏家的賞忒多了,這會兒皇上正在裁冗官、裁冗食,臣妾雖然不懂這些,卻也不想給皇上添亂。”她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太后娘娘那邊……”

    壽哥一笑,戳了戳她,道:“別怕,賞夏家的,夏家接著就是。”又捏了捏她的手,安撫道:“太后那邊,倒是讓你受委屈了。”

    夏皇后到底忍不住紅了眼圈,口中卻道:“瞧皇上說的,哪裡有委屈。婆母訓話,兒媳聽著,原就是天經地義,何況那是太后。”

    壽哥素來不喜太后的話題,也覺得此境況已是無話可說,便轉而道:“朕還要賜順天府武清縣、保定府慶都、清苑二縣、廣平府清河縣空地,合二千二百二十八頃九十畝給慶陽伯。”

    夏皇后甚至一時沒反應過來慶陽伯是誰,等反應過來了,哪裡還坐得住,慌忙擺手要起身,口中道:“萬萬不可……”

    壽哥卻把她緊緊箍住,笑道:“團圓兒,你別急,朕這般做是有用的,也不是白白給了慶陽伯的。”

    夏皇后疑惑的看向壽哥,壽哥道:“朕想試著做一做沈瑞給朕上札子的‘試驗田’。這事兒在皇莊裡雖然也行,但仍有許多掣肘,那朕就乾脆撥塊地給慶陽伯,以他的名義種地,有朕在背後,也就無人敢多嘴。”

    夏皇后仍是忍不住小聲道:“夏家,也有些地的,皇上想做什麼只管吩咐他們就是,如今也不指著這地裡的出產吃飯了,便是全種了皇上要的糧食也無妨。皇上不若先用夏家的地。這賜田,這,這兩千傾,兩千傾……也忒多了。”

    壽哥大樂,揉搓著她的小肉手,笑道:“那便先說好了,地歸了夏家,可收成要送進宮來給你,這樣便也是給朕了,朕沒銀子可要問你要花用。”

    夏皇后知道是哄她,不由羞得滿臉通紅,埋頭在壽哥頸項,悶聲道:“皇上取笑臣妾。”

    聽著壽哥肆意的大笑聲,夏皇后那些患得患失也就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

    仁壽坊,沈府

    歸了家的沈瑞簡單洗了頭臉,就往上房去給徐氏請安。

    簡單說了些松江事、路上事,就聽徐氏說起家中諸事。

    早就孝期已滿,該當出孝除服了,但因沈瑞沒回來,家裡也就沒辦,只等沈瑞歸來再擇日子。

    除服之後還要擺酒宴請親朋好友,也等同於廣而告之,宣告正式回歸交際圈。

    此外,還有一樁關於沈洲的大事。

    “你二叔辭館了。”徐氏道。

    沈瑞不由吃驚,道:“不是說這次二叔教得相當好,丙班過得極多嗎?”

    徐氏凝視沈瑞,含笑道:“正是教的忒好了,他方想辭去的。對田家說是身子不適。對家裡,他說想專門在家只教你一個。”

    這是怕教得太好,平白的給沈瑞教出敵手來,畢竟名額有限,多一個考得好的就多一個對手。

    沈瑞心下感慨,重重點頭,口中卻笑道:“二叔如此,兒子只覺得肩頭擔子更重了些。母親放心,兒子必會竭盡全力,不負娘和二叔的厚望!”

    徐氏寬慰一笑道:“你也不必如此負重,為娘等得,沈家等得,你只盡己之力便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8-7-19 09:57
第636章 緱山鶴飛(六)

     當所有人以為小皇帝在認真清冗官、裁冗食、挽救國庫,並為此歡欣鼓舞時,小皇帝卻又降下旨來,先是封夏儒為慶陽伯,夏助為錦衣衛指揮使、夏臣指揮同知、夏傑百戶,俱世襲,後賜田二千二百二十八頃九十畝與慶陽伯夏儒。

    很快,又有旨,升錦衣衛百戶沈傳、吳讓為指揮僉事。

    聯繫起先前張永、谷大用、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皆中旨賜了官職,一時間朝野議論紛紛,這哪裡是為國考慮,分明是新舊中貴戚裡分爵賜田的一次洗牌,裁掉舊人,換給新人。

    雖然總體上來說,因為裁減的人多,封賞的人少,還是為國庫減輕了不少負擔,但是長此以往,只怕又蹈覆轍。遂朝中也有不少人上書勸諫。

    而在坊間,更多的人則是嘲笑了壽寧侯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據說壽寧侯府也是大為光火,金太夫人親自把吳德妃的母親喚去訓斥了一頓。

    還有人繪聲繪色的描述吳夫人怎樣受辱、頂著一雙桃兒似的紅腫眼泡進宮向女兒告狀云云,其間細節無數,宛如親見。

    便有好事者等著看吳德妃斗壽寧侯府的鬧劇。

    然而這戲根本沒開鑼。

    沒多久,壽寧侯長子張宗說升了錦衣衛都指揮使。

    張家姻親子侄降職又能怎樣,十幾個捆一塊兒也不如一個張家嫡子金貴不是!

    這一封賞之後,張家手下的御史言官都偃旗息鼓了,朝上登時清淨不少。

    外頭看戲的散了場,倒是有人又悄悄說起,這是吳德妃沒鬥過張家不得不服了軟,這張宗說的都指揮使就是吳德妃向聖上求來的。

    坊間議論紛紛不提,朝中的注意力皆在小皇帝下一步棋上。

    因裁減完活人之後,小皇帝的“節流”之刃又指向了死人。

    太監李榮傳旨,文武官並命婦應得祭葬、贈謚、恩蔭先朝俱有成憲。近多比例陳乞,今後三品以上未經三年考滿、及未關誥命者,俱不允所司。

    小皇帝讓吏部查了近年贈官恩蔭例,又明確指出今後有爵者立下軍功,文職者二品以上且政績顯著方與加贈,照例蔭敘,但止許一輩。

    這一下卻是動了許多人的核心利益了。

    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所圖為何?固然有說是圖自己人生抱負的,更多的人還是圖個為子孫謀。武將拚殺立功那真個是提著腦袋去拚命,那能官居文官二品的又能有幾人?!

    此一番雖吏部禮部都依旨而行了,朝中卻是一波又一波上書,表示此旨委實打擊士氣,論功行賞有理,但起碼有功就要有賞,而不是要“立大功”才賞。

    看似群情洶湧,小皇帝卻壓根不理,摺子一概留中不發。

    沒幾日,戶部門口推出來個身著官服卻被五花大綁,且頸項間扛有重枷之人。

    一旁另有告示,表示此人乃是戶部郎中劉繹,在往遼東總理糧儲時,東廠校尉偵其違例乘轎、濫役人夫、少給糧價、多派斗頭等等,被抓回後,以違法事多難以常例,處令荷重枷於戶部門滿一月。

    這樣的重枷,又是站重枷,不消一月,幾日人就要一命嗚呼了。

    果然,都莫說幾日,一天一宿下來,文弱書生劉繹便奄奄一息。

    赦免的旨意沒動靜,那邊長安左右門外,卻又以重枷枷號了尚寶司卿崔璇、湖廣副使姚祥、工部郎中張瑋。

    此幾人或是因違例乘轎,或是縱其奴所過需索,或是無關文冒乘,皆是東廠偵事者所發,下鎮撫司拷訊獄,判了重枷兩月示眾。

    劉繹被罰時,還有人替他上書喊著罪不至此,喊著望聖君仁慈開恩。待一個又一個重枷扛上了“犯官”的頸項,朝中竟啞然無聲了。

    自內閣傳出來的消息,這些人犯皆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劉公公向皇上請旨嚴辦的。

    知道這是新掌了司禮監的劉公公要立威,錦衣衛和東廠又都在劉公公手裡,朝裡誰不是一頭小辮子,又敢出什麼聲呢。

    就在這一片靜默中,“節流”的第三刀來了。

    好在,是奔著宗室去的,讓神經一直繃緊的文臣武將們都大大鬆了口氣。

    這事兒起先是魯王府輔國將軍朱當涎奏,舊例是宗室十歲受封,十五歲出閣(指皇子宗室出就藩封)才支祿米,而今各處宗室請封時,都稱業已出閣,但其實仍居本府,且許多十歲即開始濫支祿米。如今宗支繁衍,地方災傷,邊陲多事,所以上奏請遵祖訓,以復舊規。

    緊接著朱當涎他爹魯王也上了奏本,稱要為朝廷儉省,自請減府中護衛僕從,郡王長子長孫護衛皆由護衛余丁充之。

    小皇帝大為滿意,下旨褒獎魯王府,又令宗人令淳安大長公主駙馬蔡震查宗室濫支祿米事。

    這旨意下去沒多久,離京城近的王府先上了摺子,其中,山西慶王府報奏,稱本府宗支數多,各將軍所生子女或冒報歲數,無憑查考,乞令各將軍府查報。

    要說這慶王府,那是當真不知趣。

    前年慶王府南海郡君儀賓包攬錢糧、郡君擅自進京的事兒還不算遠呢。

    當時是把山西災民進京都扣到了他們頭上,郡君被削封號,儀賓直接斬了,又下旨申飭了慶王。

    那會兒慶王就以退為進,上書痛陳他子女兒孫不孝。小皇帝便問慶王,子孫不孝便革職了吧?直唬得慶王忙不迭上請罪摺子。

    大約是王府混亂不止一日,治理也治理不好了,慶王本身也不是什麼聰明人,這回又上這樣的摺子,想一撇二五六。

    小皇帝冷笑一聲,就回了一句“宗支事重,查到底”。

    結果一查之下,慶王府竟是混亂不堪,這相比之下南海郡君兩口子的事兒都算不得什麼了——慶王府輔國將軍朱鼒朵是造低銀假銀,令本府儀賓胡世福強買物貨,又挾勢毆人;奉國將軍朱表槆挾妓民家致傷人命;甚至還查出來儀賓侯傑毆死登封縣主,這位甚至都不偽造一下現場,直接就報縣主暴斃,還妄圖在祭葬時撈一筆……種種不法之事,簡直駭人聽聞。

    自靖難以來,朝廷對藩王的態度一直十分慎重,既提防又安撫,其實許多藩王都同慶王府這般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朝廷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而小皇帝登基後,明顯是有心壓制藩王的,自那年南海郡主事慶王受申飭後,鄭王、榮王也都因事吃了申飭,討封討賞的摺子也常常不允,榮王選妃封地都沒個影子。

    或許,就缺一個下手收拾諸藩的理由。

    現在,瞌睡有人送枕頭,又是慶王府“善解人意”的把自己送到了壽哥眼皮底下。

    壽哥手一揮,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涉案的所有宗室一律削為庶人,籍沒賜田,依法處置,尤其涉及人命者,立斬不赦。

    而那位吃了豹子膽敢毆死縣主的,哪怕他扯脖子喊是因縣主偷人他怒極失手誤傷,還是被抄家滅族,縣主的喪葬銀子還沒捂熱就又回歸國庫了。

    宗人府、都察院、各地藩王所在地知府也都收到了明旨,嚴查宗支血脈,嚴查藩王宗室不法事。

    後又因罪革了靖江王府幾位輔國將軍中尉的職,而查祖訓條章,新定下凡世子封便即歿者子孫不應封爵,又對庶子承爵定下種種規矩。此乃後話。

    於整頓宗室事,朝野皆是叫好。

    天知道無事可做的宗室們被圈在封地上生育能力會變得多麼強大——妾室通房無數,簡直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甩掉一部分宗室就相當於甩掉現在以及未來好大一個財政包袱,文臣焉能不高興。

    而“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也是百姓喜聞樂見的好題材。

    不過,內閣卻是頗為憂心藩王問題,各地錦衣衛、鎮守太監同時也得了密旨要嚴密注意藩地動向。

    這一番動作下來,不知是重枷立威起了效果,還是“節流”的舉措贏得了人心,當小皇帝拋出蓋西苑不是為了享樂,而是有著“開源”目的時,反對聲竟寥寥。

    小皇帝並沒有下旨,而是在朝會上頗為隨意的道,擬於五月初一至初五端午時節正式對京城百姓開放太液池及“百獸園”,之後暫定每逢五日便開放一次。

    現西苑沿湖所修商舖皆對外尋租“招商”,令戶部與御馬監(御馬監兼管皇莊皇店)共同擬個章程出來,就如何招租如何管理以及之後商稅、租金多少入國庫多少入內庫進行商討。

    百官之所以不反對開放,其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著某種好奇心理。

    弘治中興以來,天下漸起奢靡之風,官宦富賈之家多是“居必巧營曲房,欄循台砌,點綴花石,幾榻書畫,競爭華侈”,建園之風盛行,文官尤好風雅。

    這些官員也同尋常百姓沒甚兩樣,也是想看看皇家園林是怎樣個氣派,尤其聽說這西苑修建時,請教過了多位治園的名家。

    對於開放西苑行商賈事,還是有“清高”的文臣表示出不屑的,認為只怕污了風景。然既是打著為國庫添進項的“開源”招牌,這些厭惡商賈事的大臣們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捏鼻子認了。

    *

    西苑,太液池畔

    “此處,此處,此處,嗯,每逢五百步,再加些售茶水湯水果子酒的簡單鋪子。”沈瑞點著輿圖,向劉忠與以及御馬監派來準備管園子的太監楊林生道。

    “不,不是茶館,當然,茶館也是要設的。就是寫簡單鋪子,外面搭棚子留些寬敞地方坐人,稀疏圍籬笆。租金靈活些,想來會有一些貨郎挑著擔子賣湯水的,他們這些固定商舖也就佔著有地方歇腳,生意如何還未可知。”

    他點了點地下,道,“若是有時間,還可以挖個小小的冰窖,夏日裡生意便好上許多了,畢竟貨郎擔冰的不多。”

    劉忠、楊林生不住點頭應著,又問些不懂之處,而他們身後跟著的四個持筆的小內侍伸脖子瞧了,又飛快記在箋紙上。

    一行人走得極慢,幾乎每一處都停下來仔細琢磨一番,大的改動是不會有了,多是在細節上下功夫。

    沈家除服後,沈瑞只參加了兩場必要去的宴會,又往書院裡與先生及眾同窗打了招呼,便閉門苦讀。

    雖然家裡沒有給他壓力,徐氏也多次寬慰於他,但他心裡知道,就算沈家等得三年,壽哥也不會再等他三年了。他認識了那許多人,有了那麼多想法,真恨不得立時就入仕,將那些想法一一付諸實踐。

    大舅哥楊慎已是啟程回蜀地準備參加鄉試去了,之前是楊廷和覺得兒子缺少歷練,一直壓著他,不讓他下場,如今已是火候到了,楊慎的文章,沈洲也是大加稱讚的,中舉當是十拿九穩。

    沈瑞知道這位舅兄可是歷史上有名的狀元才子,但恍惚記得不是這一科的,不知是記錯還是有什麼意外。

    因此為大舅哥送行時候沈瑞簡直不厭其煩的叮囑注意身體云云,弄得楊慎又好氣又好笑——不是該他這當哥的提醒妹夫的嗎?!

    倒是連襟李延清因著已是舉人,雖要參加明年會試,卻也不覺時間緊迫,且也是慕沈洲之名,在楊廷和的引薦之下,常往沈家來請教學問。他少年中舉,學識頗為不錯,也給了沈瑞一些應考指點。

    眾親朋好友都知沈瑞苦讀,也不來吵他,許多宴席禮貌性的下了帖子,卻也讓送帖子的僕從客客氣氣的表示隨沈二公子的意。便是張會休沐來瞧他,也不過是小坐片刻。

    今次出得府來,是因著,這是壽哥親自來尋。

    沈瑞聽說西苑徹底完工,壽哥也發了話要對百姓開放了,便也有心過去看看,希望用前世的旅遊經驗,儘可能為西苑查漏補缺,以免運營起來許多麻煩不好解決。

    壽哥雖喊來了沈瑞,卻是沒性子跟著沈瑞一點點走,便帶著張會蔡諒游鉉高文虎一應人跑馬兜轉去了。

    沈瑞這邊則同劉忠、楊林生一起對照輿圖走上一遍,說一說需添減的東西。

    而沈瑞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來了李延清。

    並非因李延清當時恰好在沈家,而是李延清家學淵源,對土木頗有造詣,邀他同來,也能隨時提出一些修改意見。之前沈瑞提出還要再加蓋一些茅廁以及供遊人歇腳的石凳時,李延清就提出幾個方案來,讓設計變得更加合理,也更美觀,更好融入景色裡。

    李延清平時話不多,與沈瑞交流學問時也不算十分健談,但一說到工程,那真是兩眼冒光,侃侃而談。

    本身聽說要來西苑,李延清也是極感興趣,他父親李鐩前陣子督建西苑,家中也有西苑一些圖紙,他看得津津有味,能提前來實地看看實在再美不過。

    沈瑞並未對李延清提起過壽哥的身份,但是到了西苑,見大家眾星拱月般捧著個少年人,尤其裡面還有曾見過一面知道身份的劉忠,李延清也不是傻子,立時心裡門兒清,一時緊張得手心都是汗。

    好在壽哥貪玩,不與他們同行,閒聊幾句,就帶著一群人走了。

    李延清大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也默默提高了對沈瑞的評估,而對於西苑工程查缺補漏也更上心了些,

    沈瑞李延清一行人邊走邊看,把能想到能修改的地方都一一標註,一圈對外開放的景區走下來,就已是日頭高懸,到了飯時。

    劉忠在風景最好的地方修了座三層高的酒樓,作為皇店,還等待著皇上賜名。雖還沒開業,已是裝修停當,也特地備下了食材,就專門待皇上來遊玩時準備席面。

    壽哥高高興興帶著眾人上了天字號雅間,推窗一看,湖景盡收眼底,不由大讚“妙極”。

    他跑馬歸來,滿頭是汗,迎面風來,恰是愜意,便笑道:“不雕琢那虛詞,就叫‘湖風樓’吧!”

    眾人哪裡還有說不好的,楊林生更是張永手下一等一的聰明人,筆墨紙硯都備好,當場請壽哥題了店名。

    先前因著沈瑞守孝,眾人與沈瑞相聚時,飲食頗多顧及,這次沈瑞已除服,蔡諒等都拉著沈瑞表示今日定要一醉方休才可。

    沈瑞笑著討饒,還半真半假表示自己還得回去讀書,若是大醉怕不要三天起不來床。

    連壽哥都笑道:“你們可別讓這肱股之臣醉酒誤事了。”

    眾人一陣哄笑,方放過沈瑞,開始推杯換盞,大呼小叫。

    李延清仍是頗為拘謹著,見桌上連帶壽哥在內的眾人都極放得開,就如尋常兄弟吃酒耍子一般,頗有些目瞪口呆,想著晚上回去是不是和自家老爺子談一談這事。

    他正愣神間,就見那邊張會端著酒盞過來,笑嘻嘻向他招呼。

    李延清忙要起身,卻被張會一把按住肩頭,一旁沈瑞也笑道:“子澈(李延清的字)不必與他客氣,都是自家兄弟。”

    張會笑道:“沒錯兒,沒錯兒,沈二這話我愛聽。”抬了抬手以示敬酒,“我便仗著輩分叫你一聲‘李三弟’了。”

    沈瑞指著他笑罵道:“好個張二!明明平輩論交,哪裡論的輩分!你莫要佔我們口頭便宜。”

    李延清雖未與勳貴子弟打過交道,卻也不是書呆子,忙端起酒盞來敬酒,口稱“張二哥”。

    兩人幹盡盞中酒,張會方笑道:“認了兄弟方好說話。”見沈瑞眼神戲謔,又忙道:“沈二,你莫挑理,我這是有事兒相求三弟。”

    李延清早在定下與楊家二娘婚事時就瞭解過楊家諸姻親,知道沈瑞一直與這位英國公府二公子交好。今日見張會頗為豪氣,又有示好之意,不由心生好感,便笑道:“張二哥言重了,哪裡當得‘求’字,二哥有事儘管吩咐。”

    張會擊掌笑道:“好,爽快,那我便先謝過了!”又道,“原是我也有幾處鋪子,想請教一二的,三弟既應了,咱們待會兒散了席一道過去?”

    李延清滿口應下。

    果然酒過三巡,大家都吃得盡興,壽哥到了要回宮的時辰,席也就散了,眾人送了他上了車駕,也各自登車離去。

    蔡諒醉意醺醺的約了沈瑞改日再吃酒,然以他現在統領豹房勇士勤勉操練的狀況,只怕是比沈瑞這閉門苦讀的還要忙些,這吃酒指不上約到什麼時候去。

    沈瑞也深知如此,便一概笑著應承下來。

    眾人揮手作別,張會打發走游鉉,請了沈瑞、李延清上了他家的馬車,一路往城西而去。

    “難得沈二你肯出門來,便索性一遭請你去看了車馬行。”張會笑道,“尤其還有李三弟在,正好多多指點。”

    沈瑞挑眉道:“杜老八人歸你差遣了,他產業也都劃到你手下去了?”

    張會撇撇嘴道:“他那點子產業我還瞧不上,捧來投獻我我也不會收。這不是想著車馬行不同,才入了股。”又瞧沈瑞道:“難道你不準備入股了?”

    沈瑞自然是想入股的,他自己現在還沒有這個人手能搭建起車馬行乃至長途車行來,既指著杜老八這條線,自然要入上一股,自己用起來才方便的。

    因此笑著投降道:“罷,罷,張東家高抬貴手,也算小人一股吧。”

    張會哈哈大笑道:“那就要看你沈二今兒肯不肯出力了。”

    笑鬧了一回,沒一時便到了杜老八所設車馬行離西苑最近的一處。

    一跳下車,抬頭看著門上“八仙遨海車馬行”的金匾,沈瑞險些笑岔氣去。

    八仙過海的傳說古已有之,元代時還有相應雜劇,只不過此時《東遊記》尚未問世,八位仙人說法與後世尚有不同,但故事大體是有的。

    杜老八先前酒家所取“八仙居”固然有自誇的意思,到底也是含著八仙的典故。

    可在這個車馬行裡,竟明晃晃就寫起了八仙過海,委實讓人捧腹。

    李延清也是不免莞爾,但到底因怕張會面上掛不住,強又板回去笑意。

    張會也是無奈了,一捅沈瑞道:“杜老八個粗人,能想出這名兒來就不善了。你嫌村便你取一個。”

    “這名就挺好,朗朗上口。”沈瑞剛說了兩句,又撐不住笑了,“誒,虧他怎麼想的這名,真是……真是……哎,不改了不改了,這名還真有深意,且一喊出來就讓人記得牢牢的。”

    說話間杜老八帶著王棍子等幾個當家兄弟迎了出來,挨個過來見禮,眾人一起進了車馬行。

    車馬行內是沒什麼可看的,想請沈瑞和李延清看的乃是改造的馬車,以及沿途設置的站點等情況。

    沈瑞再次發揮“前世常識優勢”——車站旁邊必有報刊亭,現在賣報是沒有的,賣水賣小零食賣帕子荷包還是可以有的。

    “不用鋪面,就支個攤子就行。東西都拆小包賣,點心糖豆都是一文兩文一份的——你得琢磨是什麼人坐你車,彪形大漢誰還坐車?多是婦孺帶著孩子,也肯花一兩個子兒給孩子買糖甜甜嘴。你整一匣子半兩銀子的上等點心誰會買?”

    杜老八聽得直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直道:“沈二爺竟是市井間的事兒也這麼明白!”

    張會也搖頭笑道:“難怪都說你擅殖貨!”

    沈瑞笑道:“我只略知些皮毛,管些細枝末節的小事,技術還得是子澈。”

    李延清客氣了兩句,也認真指導起來,車廂是改大了,但是靈活性差了很多。

    “我原看過幾本兵書雜記,講的偏廂車,那車轅丈餘……”

    他話音未落,沈瑞和張會齊齊高聲驚道:“偏廂車?!”

    沈瑞知道偏廂車是因著戚繼光大名鼎鼎的偏廂車陣。

    但實際上偏廂車早在明初就在軍中廣泛應用了,明初時大抵作輜重車用,正統、景泰年間名將郭登倣傚古人製造偏廂車,中藏火器,上樹旗幟,鉤環聯絡,布列成陣,可攻可守,已成戰場利器。

    只是隨著英宗復辟,郭登被貶,這一戰法也漸漸式微,成化年間軍中也曾造過偏廂車,卻是效果欠佳。

    說起來,郭登與張會多少也有些淵源。郭登無子,由侄子郭嵩承爵,這郭嵩是會昌侯的女婿,張會的外祖父乃是會昌侯的庶長子。

    不過,莫說張會外祖一家與會昌侯一系的有仇怨,就是郭登與郭嵩也同樣有仇——

    據說郭登被貶時,家人在京,竟被郭嵩剋扣衣食,郭登之妾靠縫紉自給,幾乎活不下去。郭登復爵後本擬廢掉郭嵩繼承權的,然會昌侯與郭登曾有救命之恩,郭登看在會昌侯面上方放過了郭嵩。

    張會眼睛閃閃發光,作為一個想在疆場上建功立業的武人而言,遇到李延清這樣懂軍械的就如同撿到絕世寶藏一樣。

    他一把抓了李延清的胳膊,直道:“讓三弟做這個可真是屈才了!!他日有機會還請到京衛武學轉轉,指點指點兵械局。”

    沈瑞也沒想到李延清還懂得這樣多,也一般興奮起來。

    只是他理智尚存,見張會那力道李延清明顯吃不消,忙上去一牽一帶,幫著掙脫了張會的“鐵爪”,笑道:“二哥可是心急了,子澈明歲也是要下場的,你可要容他先考完了再來請教才是。”

    張會眼中那兩團火登時便黯淡下去,強笑道:“是我魯莽了,三弟莫怪。”

    李延清笑道:“二哥抬愛,我也並非諸般都懂,只是自小喜歡這個,多看了兩本書罷了。實是如今會試在前,他日考畢,二哥有所差遣,我義不容辭。”

    張會又高興起來,拍著李延清笑道:“好,好,不說虛的,你這話我可是記下了。”

    李延清含笑應下,而後又幫著杜老八的車馬行解決了幾處車廂上的缺陷問題,只是表示他也算是紙上談兵,具體還是要問問造車的匠人是否可行。

    午間吃得酒足飯飽,下晌杜老八再邀眾人往他的八仙居吃酒時就被婉拒了,不過杜老八仍是叫人抬了幾罈子八仙居猴兒酒送到李延清、沈瑞車上。

    張會將李延清送回了府上,又與沈瑞同車送他回仁壽坊,車上方與沈瑞商量正事。

    “皇上賜了慶陽伯莊田,卻是想叫他照你的札子作試驗田。”張會道,“想來沒一時,夏國舅就要給你下帖子了。”

    沈瑞皺了眉頭,道:“依你看,夏家……可是好相與的?不瞞你,我最近委實忙得緊。”

    張會瞭然一笑,道:“舉業事大,皇上也是盼著你早日入仕的,也同國舅那邊知會過了。夏家人……都是老實本分。你是沒見過慶陽伯,他老人家到現在也仍是布衣時的吃穿用度,布衣時般接人待物,比周皇親張皇親都來得謙和。”

    沈瑞點了點頭,道:“你既這般說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我手邊也沒什麼懂農事的人了,待我寫信回去,請瑛大哥那邊再遊說些族人上京。”

    張會嘆道:“只盼你早些入仕,咱們手頭人寬裕了,行事也更便宜些。”說著他頓了頓,道:“還有一事,我想著,還是開個鏢局子吧。”

    沈瑞挑了挑眉:“王棍子不是說杜老八手裡沒人?怎的,你要放人過去?”

    張會點了點頭,道:“有些人手,不好放在明處,但總在暗處藏著掖著也是不便,不若就頂起個鏢局來,有些活計,就明著做。”他直視沈瑞道:“你的人也放進來吧?這次不打著杜老八的牌子,我打聽了,開封府有一家鏢局,是少林俗家弟子開的……”

    沈瑞笑道:“這家我卻知道,少年時曾隨老師遊歷,去過那邊。”那時王守仁原配妻子病重,經洪善禪師介紹往那家鏢局買過馬。

    張會不由一喜,道:“你可有聯繫?”

    沈瑞搖頭道:“我並不熟的,是當時同行的一位禪師……”他頓了頓,笑道:“也巧了,這位禪師也是出自陸家,這次我捎信回家,就請瑛大哥往陸家去,請這位禪師幫忙修書一封聯繫一二。”

    張會連連拱手道:“那可是再好不過。”又道,“我想著與那家鏢局合夥,辦個京城分號,對外打著少林俗家弟子的名頭,既威懾江湖宵小,又能蒙了這邊一些人的眼。”

    沈瑞想了想,道:“既是要辦個長途的車馬行,不若對外就稱請來護衛車馬的吧,既是長途路程,乘客總會隨身帶著財物,勿論多少,咱們出人保護也是應有之義,且這般也能多招攬些客人。再往後,車隊也可以捎帶商品貨物,護衛便與鏢局無異了。”

    張會連連點頭,又讚道:“說你殖貨有一手,你還謙虛!”

    沈瑞心道,做大了,許是做出個快遞公司來……那麼,“嗯……這鏢局分號,不若起名‘順風’吧……”

    張會眨了眨眼,奇道:“順風倒是個好名字,不過……你不會是跟著皇上那‘湖風’來的吧……”

    沈瑞默默扭頭過去,“……還真不是……”

    *

    五月初一,西苑正式對外開放。

    一時間大半個京城的人都跑來湊熱鬧。

    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全體差役出動,拿出燈節時的人手配置,依然遠遠不夠用。末了還是調了巡街的錦衣衛過來幫忙,甚至還動用了豹房勇士裡幾個總旗的人手才堪堪維持住秩序。

    那百獸園雖然並沒有許多動物,不過虎豹熊狼以及孔雀、仙鶴等等,有些富貴人家也會豢養,但京城尋常百姓家孩童卻是許多都沒見過,還是十分開懷,尤其是那雲南土官進貢的大象、西域商販帶來的駱駝,都讓孩子們歡喜得發狂。

    沿太液池一週的商舖無不賺了個盆滿缽滿,先前沒看好這樁生意的、以及沒搶上租鋪面的人家無不捶胸頓足,後悔不迭。

    還有人咬牙切齒表示,也就一天的熱鬧,過兩日也就沒人了。

    卻沒料到,京城人竟如此喜歡湊熱鬧,從初一到初五,太液池畔人潮就沒斷過。

    尤其是初五端午節正日子,太液池還上演了龍舟競渡。

    那是由建昌侯張延齡牽頭,一眾勳貴戚裡府邸各出一隻龍舟參賽,再出資下注,只不過贏得的綵頭要統統捐作西北軍費。

    如此一來既有了熱鬧,又向朝廷賣了好,果然龍顏大悅,小皇帝也摻了一腳,下了注。

    文臣武將不少心裡罵著張延齡奸詐,卻也不得不跟著湊這個熱鬧,那到底是要捐軍費的,總是個揚名的好事,要不怎麼體現忠君愛國呢。

    那一日,更有不少官眷在太液池官船上觀賞競渡,許久未在宴席上露面的金太夫人也去了,並帶頭拿了一對沉甸甸的金釵為注。

    便是長寧伯夫人、淳安大長公主也都給了面子,餘下官眷自然也都紛紛慷慨解囊,不,解首飾。

    一場龍舟下來,西北的軍費就多了七萬四千五百兩。

    西苑開放,朝野再無人有異議。

    那一日,楊恬也隨著俞氏在官船上,她也“捐”了對兒鐲子去。

    事後與沈瑞說起,她又是笑又是嘆道:“我實未料會有那般境況,頭上釵鐶皆是你予我的,便只這對鐲子是太太給的,只好用它了。悅姐兒本是拔了珠釵的,見我拿的鐲子,怕是覺得她拿的輕了,又不好也拿鐲子,便把耳墜子戒指都擼了下來,還是太太瞧著不像,與了她一塊玉珮,算是補上了。這般多心,何苦來的。”

    沈瑞卻是沒理會姑娘家的小算計,而笑向楊恬道:“便是我予你的,又有什麼不能投注的,投了我再買與你便是。如今看來,我得先補你一雙鐲子才好。嗯,我瞧,紅寶的鐲子正襯你這一身。”

    隨著沈瑞出孝,楊恬也不再素淨衣裙打扮,今日一身杏黃衣衫顯得人格外嬌俏,她紅著臉啐了沈瑞一口,道:“好容易見你一回,好端端說話,你又沒個正經。”

    沈瑞如今正是發奮用功的時候,楊慎又已回了蜀地,自然不好常往楊府跑。

    而王研隨著楊慎回鄉,如今楊府是俞氏帶著楊恬並二姑娘楊悅一道管家。

    楊悅是從頭學起,也是為出閣做準備,所以大部分的事還是楊恬來處理,因此楊恬也不比沈瑞輕鬆多少。

    他二人定親雖早,但那時楊恬年歲尚小,身量還在長,便也不急著準備嫁衣,只等到定下正式婚期才好裁衣開繡。

    如今沈瑞出了孝,但鄉試會試就在眼前,為了不影響他的考試,楊廷和夫婦與徐氏商量,將婚期定在了明歲四月,已是殿試放榜之後了。

    婚期既定,楊恬也就開始準備繡嫁衣了,因此也越發忙碌。

    沈瑞見楊恬佯怒,不由一笑,仍放軟了語氣哄道:“我知錯了,定好好說話,大姑娘且饒我這回。”卻得了她一個大大的白眼。

    兩人調笑兩句,沈瑞也簡單說了李延清的情況,不無感慨道:“這倒是個人才,若是能在工程乃至兵械上一展手腳,只怕成就不會遜色於乃父。”

    楊恬聽罷,卻微微嘆了口氣,點頭道:“我會同太太說說的。”

    沈瑞一怔,忙緊了緊她的手,道:“我不過說一句,讓你知道這麼個人罷了,並非要你改變態度。我還是那句話,你不喜她,以後少來往便是。管他什麼李延清,便是能位極人臣又與你我何干。”

    楊恬噗嗤一聲,笑了,又搖頭道:“太太和我與她……嗯,那人雖是沒了,到底瞧見她就不免想起那人來,這心結難解。太太到底也不是狠心人,也正經教了她管家。當然,若是她出去理事也不會,丟的還是楊家的臉,丟太太的臉。但至多,也就是這樣了,就如你這句話,太太也不會因著李延清如何就開始對悅姐兒百般疼愛的。”

    沈瑞低笑一聲,道:“二姐兒又不是傻子,先前對她甚樣,如今陡然好了,更讓人齒冷。不若就這般淡淡的。我不過白說一句,不值當你這般思前想後的,空耗了精神。他日還是咱們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勿要理會那許多。”

    楊恬聽得面上一紅,又低啐了一口,終是未說話。

    沈瑞摩挲著溫潤的小手,心裡掰著指頭算日子,幾時能將小嬌妻娶回家,讓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喜歡誰就不理誰,再不需多思多慮。

    *

    六月底,何泰之自杭州回京了,也要參加今歲鄉試。

    同來的還有祝允明一家子。

    祝允明卻是要參加明歲春闈的,之所以來的這麼早,是西苑開放的消息傳到了南邊兒,他最疼愛的小孫女想看看百獸園,他便索性帶著一家子乘舟北上。

    是的,孫女,這一年,祝允明已經是四十有六了。

    明年這一科,將是他第六次參加會試。

    而沈瑞知道,他的命運,是七次不第……

    何泰之的父親何學士三年前想過謀南京國子監祭酒的缺,後知沈洲也謀此缺,便即轉而謀了浙江布政司衙門參議一職。何泰之也是那時隨父母去了杭州讀書。

    後沈滄過世時,消息傳到杭州,何母小徐氏與長子何泉之回京祭奠,因天寒地凍,便沒將小兒子何泰之帶回。

    這是何泰之三年來首次回京,見著沈瑞讓他高興不已,雖然個子躥高了,人卻半點兒穩重氣兒也沒有,依舊是當初那個跳脫少年。

    “我爹說我這次鄉試也懸,不過回來試煉試煉,嘿嘿,”何泰之一口一個糯米糰子,嚼得起勁,含混道:“還是姨母做的這糰子好吃,勁道,南邊兒的忒軟。我娘做的也不行。”

    伸脖子嚥下去一口糰子,他笑嘻嘻道:“聽說二伯在南城書院教書很是厲害?我爹讓我回來多跟二伯學一學,跟你學一學。”他擠眉弄眼道,“你可要多幫襯我,萬一我這一科就過了呢。”

    沈瑞忍不住敲了敲他腦袋,笑道:“也要你用功才行,光想著吃想著玩!”

    何泰之白眼一翻,道:“我幾時只想著吃喝玩樂的?”

    沈瑞打趣道:“方才是誰說要去看百獸園,說得比祝家囡囡還歡喜的?”

    何泰之乾笑兩聲道:“這不是祝表兄一家來了,我總要盡盡地主之誼,嗯,我這做叔祖父的,總要好好帶囡囡玩玩。”

    他不過十七歲少年,不過是輩分大,這會兒板著稚嫩的面孔,裝起老氣橫秋的樣子,直惹得滿桌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何家在京城的宅子閒置已久,何泰之便住進了沈瑞的九如居,日日與沈瑞共同用功。

    祝家京中並無產業,以往也曾在沈宅客居,不過此次一家子人北上,祝允明還是想著要出去尋一處房舍暫住,卻到底被徐氏與三老爺留下。

    三老爺與祝允明年紀相仿,志趣相投,一直都是至交好友,感情深厚,此次便在三老爺西路尋了一處獨立小院,安頓他一家子住下。

    此時沈家孩童委實不少,三老爺家四哥兒,何氏的兒子小楠哥,陸二十七郎的女兒滔滔,再加上祝允明的孫女,四個小童在一處玩耍,好不熱鬧。

    日裡閒暇,祝允明便與三老爺揮毫潑墨,倒也快意。

    日子就這樣飛也似的過去了。

    轉眼入了八月,八月初九,正德二年的秋闈拉開帷幕,順天府鄉試命翰林院學士劉春、侍讀學士吳儼為考試官。

    沈瑞雖是初次下場,卻不是初次備考,一切駕輕就熟,那邊楊恬也親手準備了考籃與他。

    只是這一次的考試心態又與三年前不同。

    天邊微微泛白,卯初梆子已響,沈瑞深吸口氣,與一旁何泰之交換了一個鼓勵的眼神,提著考籃隨著隊伍步入了貢院。

    八月十五中秋節,鄉試最後一場徹底考完。

    何泰之回家頭一件事便是睡了個昏天暗地,一天一宿才爬起來。

    沈瑞則是先把自己從頭到腳好好洗刷了一番,一夜好眠,第二日就起身把考試的文章默了兩份出來,一份交給了沈洲,一份送去了楊府。

    得了不錯和上佳兩個評語,他也隨之踏實了許多。

    兩日後何泰之睡飽了吃好了,也默了文章出來,沈洲看罷,嘆道:“只看氣運了。”

    何泰之卻笑嘻嘻的絲毫不以為意,倒是撒開歡兒的玩起來,光西苑就去了兩趟。

    九月初五,鄉試放榜。

    何泰之排在了九十七名,險險上榜。

    須知南北直隸自景泰七年起解額便一直是一百三十五,其中還有三十名取監生,五名取雜行。何泰之這九十七的排名實是險之又險,運道逆天。

    何泰之已是要歡喜瘋了,一會兒說要寫信給爹娘,一會兒又說要寫信給姊姊姊夫(王守仁夫婦),一會兒說虧得今次來考了,一會兒又說全賴沈二伯耳提面命諄諄教誨,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徐氏也是忍俊不禁,擺手由他去了,何泰之既然都能上榜,沈瑞上榜當是沒問題的,如今只等名次了。

    鄉試都是從後往前報喜的,只聽得遠遠近近的鞭炮聲。

    時間一點點過去,手舞足蹈的何泰之也安靜了下來,何氏、張青柏一左一右握著徐氏的手,面上雖帶著笑,卻是一句調節氣氛的玩笑話也說不出來。

    終於喧囂聲到了門上。

    下僕們驚喜的尖叫聲、“給太太道喜”“給二爺道喜”的道喜聲遙遙傳來。

    屋裡的人都長長鬆了口氣,一顆心轟然落地,竟沒有人關注是多少名次,總算是中了,中了就好。

    沈瑞也如釋重負般長出了口氣,起身走向徐氏。

    徐氏眼角已經泛起了淚花,一旁張青柏提了提神,裂開嘴,笑向何氏道:“好姐姐,我這會兒能吃下一頭牛……”

    眾人還沒有因為她這句詼諧話笑出聲來,二管事已奔入主院,高聲道:“太太大喜,二爺大喜,二爺中了!二爺是頭名解元!”

    徐氏猛的站起身,卻晃了幾晃,險些站立不穩。還是何氏與張青柏牢牢扶住了她。

    她忍不住焦急問道:“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卻似乎並不需要下僕回答。

    就在二管事重複的時候,沈瑞已經到了徐氏跟前,撩衣襟跪倒,難以抑制地激動道:“母親,兒子中了。”

    前世今生,他經歷了那麼多次大小考試,從來沒有一次有這樣強烈的過關願望。

    只要有了舉人功名,便是春闈不成,亦可以舉人捐官。舉業,是仕途的第一塊敲門磚。

    他終於握在了手裡。

    “好,好。”徐氏顫巍巍伸出手去,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撫上兒子的頭頂,低聲道:“去,給你父親上柱香……”

    *

    十一月初,楊慎回到了京城,他是四川鄉試第三名。

    十一月,各地舉子也陸續趕往京城,備戰正德三年春闈。
Babcorn 發表於 2018-7-31 19:18
第637章 緱山鶴飛(七)

     繼端午太液池龍舟競渡後,又有中元萬民放河燈,中鞦韆舸湖心賞月,如今的西苑已是京中最受歡迎的去處。

    節日大型活動不必說,尋常日子裡也是遊客絡繹不絕。

    除開園林之美、百獸園之奇外,太液池水面極寬,水傀儡、水鞦韆、踏混木、弄潮等諸般水上嬉戲都施展得開,極是吸引人。

    現下別說西苑景區裡的商舖千金難求,就是西苑周圍大小時雍坊的商舖租金也都跟著翻了倍。

    隨後,朝廷針對西苑這一現象頒布了一項所謂“景區”徵稅法令,對西苑周邊地區商稅徵收要高出正常兩到三倍。

    朝中不少官員都在西苑有了鋪面,本身自是牴觸加稅的,便有御史上摺子大義凜然說什麼不宜橫徵暴斂之類的話。

    但不知為何,閣老焦芳和司禮監掌印劉瑾對徵稅態度堅決。

    百官都知劉公公最近正在立威,想來這是新途徑。

    而焦閣老嘛,嗯,聽說他兒子要參加明歲會試,只怕這會兒是要在御前好好表現的。

    畏於二人權勢,朝中還是漸漸沒了反對聲音,這加稅令得以順利通過。

    其實西苑的店舖本身就獲利豐厚,且西苑的管理日趨完善,有專門的巡丁日常巡邏,小偷小摸的不多,專門訛詐的地痞流氓則完全絕跡,可以說經營環境非常不錯,總體算下來,商戶還是比旁處多賺得多,便並不牴觸這略高的稅收了。

    如此一來,國庫就有了不小一筆進賬。

    而自從張皇親家端午開了個捐軍費的頭兒,之後中元、中秋,周皇親、王皇親乃至新貴夏皇親、沈皇親、吳皇親家紛紛開始借由競技綵頭捐銀子出來,文武百官也只得跟風。於是軍費也好,賑災也罷,這捐款總歸是用在“刀刃”上了。

    國庫更不似正德初年那樣捉襟見肘了。

    小皇帝便越發滿意開發西苑這個主意。秋闈後見沈瑞中瞭解元,他也是心中歡喜,在西苑非開放日約了沈瑞湖風樓相見,連連誇沈瑞是殖貨能手,又笑問沈瑞要什麼賞賜。

    沈瑞笑道:“皇上賜了‘浣溪沙’三塊寶地,瑞已領了浩蕩天恩,不敢妄求了。”

    壽哥哈哈大笑,又戳著沈瑞道:“這回的浣溪沙可比翰林院旁邊的破爛地方強上許多,倒更顯出你這殖貨的能耐來,依朕說,翰林院旁邊的也該改一改了。”

    卻是當初沈瑞想在西苑要一處茶樓鋪面,建個浣溪沙茶樓分號,壽哥極大方,抬抬手就許了三處為皇店留的鋪面——要知道皇店所留位置都是風景最佳、客流量最大之處,也是“商”家必爭之地。

    雖是天大的臉面,可沈瑞卻並沒有直接謝恩領了,倒是將兩位叔父沈洲沈潤都請來相看。

    二老爺沈洲倒還罷了,三老爺沈潤因擅書畫一道,眼光獨到,果不其然這三處店面只有一處入了他法眼,卻還覺得若是有人忒多,只怕太過吵鬧了。

    三老爺一乘青油小車來回走了幾遍西苑,最終又選了兩處地方,因略顯偏僻,尋常遊客少有經過,但真是一草一木皆宜入畫的。

    這兩處還各有千秋,三老爺一時也難以抉擇到底選址在哪一處好。

    倒是二老爺大為稱讚,便即拍板定下,連帶三老爺看中的皇店在內,共開三家浣溪沙分號。

    沈瑞一面笑稱好地方不能一次性佔盡了,但看三處所離甚遠,從經營角度上講還是可以的。

    浣溪沙本就是走的平民路線,為了照顧那些京城居大不易的翰林們,西苑開了分店也並沒有“提價”,但裝潢上提升卻不止一星半點。

    三家店整體裝修都是二老爺和三老爺商量著來的,沈瑞只簡單提了兩條“前世”的經驗。

    新的浣溪沙分店只在一樓設少部分散座,二樓以上皆是雅間,為的就是給茶客一個獨立空間,互不干擾。

    雅間又有觀海聽濤、翰墨丹青等主題,前者為純粹的賞景,室內置有舒適的竹榻;後者則備有長案及筆墨顏料,茶客若有雅興隨時可以揮毫潑墨,且店內還收字畫,無論是否名家,只要是佳作,都有潤筆之資奉上。

    茶館大掌櫃請的是積年的書畫鋪子掌櫃,對書畫有相當的鑑賞能力,能與客人攀談而不會讓人厭煩,就連茶博士和店夥計都是讀書識字的,絲毫不顯油膩市儈。

    配茶的點心因為便宜,是不可能多麼精緻的,但都是用心做得乾淨,味道也算上佳。茶具碟碗更是雖不金貴卻古樸大氣,與整體風格相符。

    本身浣溪沙因在翰林院旁邊,就有一定名聲,如今這樣的環境下,收費卻一如既往的低廉,立時贏得了好口碑,成為清流最喜所在。

    沈瑞此刻聽了壽哥的調侃,不由笑道:“城裡地方沒法大動,總不能推了重建,且那一片也沒什麼風景,建了也沒甚用。”

    壽哥哈哈一笑,指著沈瑞叫奸猾,道:“聽這話音兒,倒是還想問朕要一處西苑地方?”

    沈瑞忙道不敢,卻又笑道:“聖明無過於皇上!我是有個旁的想頭,西苑既有個百獸園,還當有個‘萬卷閣’才好相配。”

    壽哥對讀書可是興趣缺缺,耷拉了嘴角道:“你這還沒進翰林院,就要行翰林事了。”

    沈瑞不由失笑,忙又解釋道:“皇上明鑑,我卻不是想多修經史典籍,是見了松江府來信說今歲試驗田有所獲,而織廠在重賞琢磨出新式織機的織工後,織工們也是越發賣力了,還有人總結出織布出活兒多的技巧來。我便想著,許多技術能推廣全國,為更多百姓謀福祉方好。”

    聽得是試驗田,壽哥倒是多少提起些興趣來,因道:“是極,夏家倒是也種了試驗田,卻是收成平平,不如松江多矣。松江若是有什麼好法子,寫札子呈來瞧瞧。”

    沈瑞便笑道:“皇上您瞧,您也是覺得當寫下來罷,我也是想著,單靠口口相傳,實是麻煩,又容易出錯,不若寫在紙上。我家恰有兩間書坊,想將這些成果整理出來,刊印成冊。”

    壽哥哈了一聲,揚眉道:“你還要著《齊民要術》《農桑輯要》不成?”

    沈瑞倒是擺正了嚴肅表情:“不敢,瑞沒那等本事,只是想著這樣的好經驗該當留下來,推廣開來。而且不光這務農的法子,有些積年老農口中的俗語俚語也都含著種田的法門,我想這些經驗都寫成個小冊子,就用老百姓都懂的白話,寫成打油詩順口溜,百姓背得熟,流傳得廣,受益才多。”

    “除開農事外,還如織機,如何造,如何改進;如馬車驢車,如何改造才省畜力;又如冶煉,如鍛造,如陶埏……”沈瑞盯著若有所思的壽哥,道:“我想出一些,推廣技藝的書,也是教化百姓。百姓富足了,安居樂業,朝廷也就富足了。”

    《天工開物》於崇禎年間方問世,沈瑞真心希望能推動一把,提早將一些技術推廣開來。

    壽哥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

    沈瑞卻忽然轉換了話題,道:“開封金明池原是宋時為內習水戰而建……”

    一句話未說完,壽哥眼睛就亮了起來,笑意盈盈看著沈瑞。

    沈瑞也露出笑臉來,道:“如今山東、松江都開始造船,我也想著,這造船的一些工藝也可刻印出來,不為推廣,卻可留存,在新建船廠時拿出,豈不要比老師傅帶新徒弟省力得多?”

    壽哥翻了翻眼睛,撇嘴道:“說了半天,還是在想著你的印書坊,你的‘萬卷閣’。”

    “皇上如此喜歡水戲,難道便不想在太液池上再現《金明池奪標圖》麼?”沈瑞微笑直視他道。

    壽哥眯了眯眼睛,練水師確實也是他所好。而且,也具有現實意義。

    最近,寧藩又有些不安分起來。

    年初收拾宗室,寧藩卻上本請賜與樂工,之後,幾乎每個月都能收到來自江西的奏摺,又是奏請妾方氏徐氏封號,又請封生母為妃(他是庶出),請頒賜廟祀禮樂,祖寧靖王葬地不吉乞遷葬,請封其庶祖母胡氏……

    簡直是無所事事的胡鬧。

    到了十月,寧藩竟上本說如今在修孝廟實錄,希望把他孝順懂禮等美行錄入史館。

    至於他的美行嘛,什麼曾為病中的父親親嘗湯藥啦,什麼捐百金助修白鹿書院啦,禁官校侵漁小民啦,與輔臣講論書史啦,以及……不近倡優啦……

    壽哥拿到這奏摺時,是一邊兒看一邊兒樂,順便“呸”上幾聲,罵上兩句胡說八道。

    宗室中厚顏無恥之輩尤多,但,必以此人為最。

    壽哥笑罷,也不免好奇起來,實在想看看寧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封活人的事兒就別想了,朝廷沒銀子幫你養小妾;封死人也別想了,你是庶出就別想著變嫡出。寫進孝廟的實錄,白日做夢吧?!

    壽哥大為不滿,連呸了幾聲,口中直道“你也配!”。

    挑挑揀揀的,最終壽哥捏鼻子送了幾個樂工給寧王,當然,其中也讓錦衣衛摻了釘子進去。

    然後,最近一封來自寧藩的奏疏就是,王府缺人吶,請皇上賜還王府護衛。

    摺子都是明著遞上來的,內閣首輔李東陽次輔王華,詹事楊廷和以及御馬監掌印太監張永都第一時間趕來面聖,張口都是寧藩此舉故佈疑陣,所謀者大,請聖上謹慎。

    他們都是知道當初松江倭亂內幕的。

    尤其張永,非但作為欽差細查了此事,更是在之後奉旨以剿匪為名,滅了寧藩養在太湖的匪幫。

    壽哥似是並沒有放在心上,漫不經心道什麼:“區區幾百侍衛算得什麼,他既想要試探,那就給他,看他還待怎樣。”

    任憑三位文臣說破了嘴皮子,壽哥都是這一句“朕自有考量”,便打發了他們。

    只有張永跪在他腳邊不肯走,抱著萬歲的大腿,聲淚俱下,幾乎哀嚎著請主子三思:“狼子野心,今日許他三百,明日不知道是三千、三萬我兒郎戰死沙場。”

    看著這樣的張永,壽哥心底也湧起淡淡的感傷來,然半晌,他仍是拍了拍張永的肩膀,低聲道:“大伴,你心意朕知曉,你的憂心也不無道理,然……”他的神情陰冷起來,卻終只是道,“朕有朕的考量,大伴,你好好練兵,他日,朕想用你在九邊,而不是南邊。”

    張永聽了這話就如打了雞血一般,連連宣誓,這才松手去了。

    壽哥扭頭看向窗外,已是冬日,草木衰敗,水面雖沒結凍,卻也顯得分外黯淡。

    望著西苑太液池一片死寂的湖面良久,壽哥扯了扯嘴角,道:“金明池奪標圖麼……甚好。”

    他轉過頭來瞧著沈瑞,道:“回頭我便與張永說說。他在南邊兒管過水戰,這事兒便就由他來管。”

    沈瑞躬身行禮道:“皇上聖明。”

    壽哥擺擺手,轉而嘿嘿一笑,道,“罷了,你先想好了那萬卷閣的章程,寫了札子上來。萬卷閣,嘿嘿,聽著是合了內閣那群老儒生的心意了。只是若他們知道你這裡頭還摻了私貨,做甚匠人書,乃至船工,嘿嘿……”

    沈瑞攤了攤手道:“萬卷閣若真能立起,就請許尋常百姓持戶帖或路引入閣觀書,就如百姓可入百獸園一般,只不過百獸園收票錢,萬卷閣卻是免費的,想來,教化百姓、勸人向善、為讀書人謀福利……這個,這個,諸位老大人不會為難小子罷。”

    壽哥拍著桌子哈哈大笑,道:“說的有理,那就看看老先生們怎樣說了。”

    他又瞧了瞧太液池,咂咂嘴道:“這時節最是無趣,若是上凍了,倒可作冰戲,那年的冰壺……”

    一時間又陷入了回憶,想起往昔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沈瑞也怔忡了片刻。

    半晌,壽哥才笑了笑,道:“改日約了你和何泰之一道來玩。只是朕還得想著提前知會他,免得他又貪嘴壞了肚子來不了。”

    卻是前日沈家又有族人上京,何泰之自放榜之後這高興勁兒就一直沒過去,待客時不免貪杯,半夜醒來吐了一回,倒餓了,也不知尋摸了什麼吃下,卻是吃壞了肚子,已是腹瀉兩日,走路腿都發軟,是以今日沒法跟來西苑。

    何泰之自來了京中後也見了壽哥兩回,知道了壽哥身份。可他生性灑脫,又還是少年心性,見壽哥一如往昔的親切,沈瑞對壽哥態度也沒太大變化,便就也大大方方如往昔一般玩鬧,絲毫沒有畏手畏腳,這樣一來更得了壽哥喜歡。

    知道何泰之不肯明歲考會試準備再學三年時,壽哥還有些失望,又戲稱要將何學士調入京中,好讓何泰之回京讀書,也好日日相見。

    “那您提早告訴了我,我便好好看住他那張貪吃的嘴。”沈瑞也笑應一聲,又無奈道:“只是也只他能陪您玩上一陣子冰壺了,恕瑞要備考明歲春闈……”

    壽哥斜眼瞪他一眼,仍是揮揮手道:“好生備考。”又繃不住一笑,調侃道:“你若是不中,舉人也可捐官,你便去工部吧,正好將你這一肚子點子使出來。”

    沈瑞苦著一張臉道:“若是明歲不中,只好三年後再考了。”

    壽哥大大的白眼甩過去,道:“還等甚三年!趕緊給朕考中了,朕還要大用你。”

    *

    每到三年一度的掄才大典時,京城總會熱鬧非凡。

    那些路途近的如山西山東河南的舉子,或可在家過了年方啟程,道遠的那些生恐遇雪耽擱行路,便是早早就進京了。

    還有如祝允明家一般的,得知西苑開放,在說書人口中聽得那西苑猶如仙境,又思及宋人筆記中金明池的盛況,不免心嚮往之,便是提前進京遊覽一番。

    於是,本因入冬後景色欠佳而漸漸冷清下來的西苑,在十一月之後,又迎來一波客流高峰。

    總店開在翰林院旁邊的浣溪沙,本就多是翰林清流光顧,因著口碑發酵,如今西苑浣溪沙分店連各同鄉會館的小夥計都知道了,自然也就成了舉子們往西苑看風景後光顧的首選。

    而除了祝允明一家外,這次進京的沈氏族人也對浣溪沙極為喜愛。

    這次進京趕考的族人委實不少,有幾位族叔屢試不第,原已是絕了念頭的,想著入京花費不小,不若留著銀子與兒孫再考。

    然去歲賀家倒了之後,沈家接收了不少賀家產業,族長五房並不貪下,反倒是廣置祭田學田,又與眾族人都分了分,這幾位族叔家裡便也很是過得去了。

    且族中又立了新的規矩,中秀才、中舉人分別獎勵田畝、產業若干,並自族中出筆墨銀子。若是中舉後要進京趕考,一應花銷也是族中出大頭,個人出小頭。

    幾位族叔便就也重燃了再下場的心思。

    且自小沈狀元沈瑾回鄉守孝後,每日裡都要往族學中授課,不光小學生們進益極快,他們這些老儒生也受益良多。

    今次沈家六房旁支又有一子弟名喚沈玳的中了舉,他已是三十出頭,多年文章積累下來,又得了沈瑾點撥,這次方中了。

    沈瑛沈瑾研究了一番他的文章,覺得可以春闈一試,便由族長沈琦請了那幾位老舉人族叔來,以託付晚輩的名義,請他們伴沈玳入京。

    實則沈玳雖沒去過京城,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何須長輩相伴,不過是給族叔們個再考的由頭。

    幾位族叔既不愁了銀錢,又有了面子,且聽聞京中西苑盛名,便都滿口應下,還有帶了兒孫一併進京,想著便是不能及第,帶兒孫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又有聽了二房好客且在招攬族人的,知道沈漁、沈琛如今都是發達了,也不免動了心,也跟著一起上京了,因而此次隊伍格外龐大。

    有“松江才子”美譽以畫聞名的沈玥也在其中,他也是趕考來的,上次,他與祝允明齊齊落榜。他倒沒帶兒子來,卻是族兄弟七房的沈琴、八房的沈寶、。

    沈琴沈寶先前都守著八老太爺的孝,去年出孝後,沈琴倒是一鼓作氣過了府試,成了秀才,只是今歲秋闈未中。他知道自家水平,也不氣餒。

    沈琴當年曾拜在三老爺沈潤門下,聽說二老爺沈洲如今在坐館教書,所教學生都得了不錯的成績,便與父親商量想進京讀書試試。

    而沈寶素來精鑽書法,於學業上不成,自然依舊沒過童子試。不過他於學業上也是不大上心的。因與沈琴交好,他聽聞沈琴要上京,又知道老師祝允明已進京趕考了,便也十分想進京來看看。

    只是在八房六個兒子裡,沈寶行四,素來不受重視,又沒讀書天分,雖沈流如今監管族產,族中給他的分紅不少,但架不住原先底子薄,家中子孫又太多,長子次子又都已成家有了下一代,這日子過得也沒寬裕到隨便拿出百十兩銀子讓個兒子進京玩耍的地步。

    沈琴心下憐惜好友,便想了主意,勸沈寶道:“流大伯如今是族中的事絆住腳,不再想赴京趕考了,但你們這些兄弟要想讀書,他是斷然捨不得讓你們不讀的,你便也同我一般進京讀書可好,二房叔伯們為人你還不知?潤三叔也是極喜歡你的。況且還有瑞哥兒。”

    沈寶嘆氣道:“我這般再怎麼讀也是不成的。何苦費家裡的銀子。我也想著索性不讀了,謀份差事,我也是快及冠的人了,總不好一直靠著家裡供給。”

    他一筆字如今在松江府也是小有名氣,他還想著是不是日後開個書畫鋪子,寫寫畫畫倒也愜意。

    沈琴皺了皺眉,想了想又道:“我說句實話,你別嗔我多事,咱們這樣的在松江,不過是略分得些許薄田,便是往族學裡教書怕也是不收的(沈家族學啟蒙的先生都是秀才出身,多是老一輩的舉人來教生員。)你家中兄弟還多,不若同流大伯說了,進京謀個差事如何,大家都說二房現在在邀族人上京呢。”

    沈寶一愣之下,囁嚅道:“可是我什麼也不會。”

    沈琴笑道:“你可是比我還實心了。你道二房都要尋漣四叔那樣擅經營的人麼?漣四叔那樣的又有幾個!我那日聽得幾位族叔與瑛大哥談了,那話裡的意思,大抵就是還是族人信得過,請族人過去幫忙坐鎮就是了。你姓沈,就足夠了。”

    沈寶笑著搖頭道:“還說我比你實心,到底是你實心!真當只有個沈姓就夠了?沒得拖累了瑞哥。”

    沈琴道:“瑞哥兒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還有潤三叔呢。無論如何,你如今隨我去一趟吧,便是不行,再回來就是。你不也想見見祝先生和潤三叔?”

    一番話說得沈寶動了心,沈琴又仗義往五房求了情,沈瑛沈琦原就喜他們穩重,且如今沈流在管族產時也委實得力,便應了族中幫襯銀兩,並說服沈流讓沈寶上京。

    距離上次同眾少年一起隨二房上京已是隔了多年,再次踏入二房大門,沈琴沈寶也是感慨萬千,尤其當年同行的少年,沈玨已故,沈珠判了刑流放千里,沈琳也被九太爺挾持著陪沈琭流放去了……

    沈瑞與他們重聚於二房,也是心下感慨。

    再看沈琴變化不大,只是長高了不少,已是成熟穩重的樣子了。

    沈寶也不復當初胖墩墩的模樣,整個人消瘦下去,雖算不上俊美,卻也清秀帶了書卷氣。

    沈瑞在與沈琴私下談過後才知道這沈寶“變俊”背後的心酸。

    沈寶在家本就不受寵,因書法上有天賦,得了八老太爺庇佑。

    當初從京中回去,二房送了不少衣物,沈琴是母親好說好量的就大方的拿出東西勻給兄弟姊妹,沈寶卻是被母親翻檢行李把東西搜刮了去。

    八老太爺不滿流大太太所為,替沈寶出頭將東西討了回來,但這樣一出到底傷了母子情分,連帶著同母幾個嫡出兄弟,對於沈寶都有了埋怨。

    八老太爺在時還好,沈寶只隨著曾祖父習字,心無旁騖。待倭亂時八老太爺故去後,沈寶在家裡的日子也艱難了起來。

    沒有人虐待他,卻也沒有人關心他。

    他本就為八老太爺的故去而哀損過度,實打實的為老太爺茹素守孝,在家中又不如意,自然日漸消瘦了下去。

    三老爺見了沈琴沈寶也歡喜,再攤開紙讓沈寶書上兩筆,見沈寶的字越發大氣,不由更高興了。

    祝允明這些年也與沈寶有過通信,沈寶也將字寄與老師,求得指點。只是八老太爺故去後,沈寶再尋人送信也不便利,兩人的聯繫才少了些。

    如今已有快一年不曾見過沈寶的字,今日一見祝允明也連連點頭。

    得了兩位名家認可,沈寶的精氣神方回歸己身,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

    沈瑞也憐其不易,且沈寶這筆字也能幫他大忙,無論浣溪沙茶樓還是印書坊都有他用武之地。

    因此年前這一個月,只要是西苑開放,沈瑞便會帶著沈寶等一眾人往西苑浣溪沙茶樓去。

    沈寶一到浣溪沙就喜歡了這裡,同三老爺並祝允明對牆上遊客所留的字畫點評一番,遇到好的再臨上幾筆,真個不亦樂乎。

    不過所有人中最迷西苑的還屬沈玥,他最善丹青,來過一次西苑就被風景所迷,哪怕此時已經是深冬,尋常人都覺沒甚景好賞,沈玥卻道枝繁葉茂有枝繁葉茂的美,枯枝落葉有枯枝落葉的美,他是走走停停,百畫不膩,一石一亭都能畫上半日,恨不得住在西苑才好。

    轉眼就到了年根底下,臘月二十是年前最後一次開放西苑,而且因為要籌備燈節,臨時決定這次關閉後直至正月十五才會再次開放西苑。

    近日連續下了兩天的大雪,二十白晌方放晴,雪後的西苑銀裝素裹宛如仙境一般,這一日遊客也就格外多。

    而浣溪沙樓上這會兒不僅有沈家人,沈瑞也將楊慎、李延清等人一併請了來,作為年前小聚。

    浣溪沙雖不提供酒菜,卻也不禁外食,許多前來觀景的舉子便是攜了酒菜過來,就著美酒賞著美景,不少人詩興大發,開始吟詩作對起來。

    樓上一時吵雜起來,各地方言皆有,雖有雅間槅門,但才子們多喜熱鬧,一時鬥起詩來,便將一間間雅間大門洞開,與樓下散座也沒甚不同了。

    楊慎出去走了一圈,瞧見了蜀中熟人,不免應酬一番。幾個熟人知道楊慎素有詩才,便起鬨讓他作詩。

    盛情難卻,楊慎便笑應著,略一沉吟,隨口吟出幾句應景。

    這邊川人哄然叫好,對面恰是福建會館的幾位舉子,那幾個閩人也是擊掌喝彩,又推了一個人出來斗詩。

    但見那竟是個少年,身量不高,頗為纖細,再看相貌,竟是俊美異常。

    說起來,楊慎、沈瑞、李延清相貌都是上佳,尤其楊慎,也堪稱美男子,但是比起眼前這個少年來,都遜色了許多。

    這少年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臉上猶有稚氣,可張開口一首詩卻是豪放派,頗為大氣。

    眾人不免起了愛才結交之心,幾個川人都是三四十歲年紀,楊慎在他們中都算是小的。幾人便笑道:“公子小小年紀便已中舉,真是後生可畏,我等老朽矣。”

    那邊閩人聽得同鄉被贊,也與有榮焉,其中一人操著鄉音濃重的官話道:“賓仲可不是凡人,他五歲便能作詩,弘治十三年年方十一就中了秀才,十二就是舉人!且是鄉試第三名經魁!若非家中不許他太早下場,他早已是進士了。”

    眾人不免又一陣感嘆,雖有古時甘羅十二為相,但到底都是古人,身邊十幾歲中秀才的都被叫成神童了,更何況這位十三就是舉人,且是鄉試第三名的!

    眾人便不由紛紛道:“果然少年俊彥,吾輩不及多矣。”又有人道:“如此奇才,明歲不說狀元及第,也必是一甲有名。”

    一時周圍人也應和起來,誇讚不停。

    算著年紀,這位也是十八了,算不得少年,只是看著面嫩,不免還被人稱為少年。

    那表字賓仲的舉子初時還連連拱手以示謙遜,後聽得有人提及一甲,他臉上卻微微變色,沒作聲。

    倒是他身邊另一二十四五歲的青年黑著一張臉,不知用閩語說了句什麼。

    眾閩人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一時安靜下來。

    旁人卻是聽不懂的,見那青年一臉憤憤然,眾閩人又不言語,不免好奇。又有脾氣大的以為那青年罵人,怒目頂了一句,叫人把話說明白些。

    那青年人原就肚子裡有火,便朗聲道:“說什麼一甲,這一科裡不知道多少衙內,如何還輪得到我等!便是再學富五車又怎敵那有個好爹的!”

    眾人一時嘩然,那賓仲拉了拉同鄉的袖子,用閩語小聲說了兩句。

    那青年反而甩開他的手,聲音更高,憤憤然道:“首輔李東陽的弟子、詹事楊廷和的公子楊慎,次輔王華的徒孫、前刑部尚書的公子沈瑞,閣老焦芳的公子焦黃中、兵部尚書劉宇的公子劉仁、工部尚書李鐩的公子李延清……”

    他冷笑著,大聲道:“有這些人在,哪裡還有三鼎甲的位置?!”

    楊慎與沈瑞、李延清交換了個眼神,神色都嚴肅起來。

    沈瑞已錯開身,向身後的長隨張成林低聲吩咐道:“去查查這幾個人。”張成林領命悄沒聲去了。

    一個鄉音如此濃重的福建舉子不會是在京中呆過許多時的,而若是才上京不久,是通過什麼渠道知道了這麼許多朝中大員子侄參加今科會試的?

    而他選擇在年節這個時候,在西苑舉子們集聚之地說這番話,又是什麼心思?

    這件事是針對沈家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沈家如今可沒有值得人圖謀的地方,但在浣溪沙茶樓上說了這番話,又指出了沈瑞,沈家也已是被捲進去了。

    楊慎微一思量,便向前一步走了出去,拱手為禮,道:“這位仁兄請了,不知兄台可認得你口中那幾位部堂公子,可讀過他們的詩書文章?”

    那青年愣了愣神,又冷笑道:“不曾,那又怎樣?”

    他見楊慎衣著尋常,並不像是高官子弟,便嘲諷道:“怎的,難道我說得不對,又或是說著仁兄你的痛處了不成?你也有親族為高官受了他們好處不成?仁兄你有何見教?!”

    楊慎冷冷道:“你既不認得他們,又不曾讀過他們的文章,怎知他們不學無術只靠祖蔭?歷來只聽過詩禮簪纓之族,從未聽過哪朝哪代不許宦官子弟科舉入仕的。會試都還沒開始,你便先就給他們扣了頂舞弊的帽子!仁兄若覺得官宦子弟乃至只要家中親戚有為官的,就都不要科舉才是公正,那他日仁兄金榜題名後,不若讓家中子孫親族都不要再讀書了,免得一入科舉便被說是因仁兄為官之故!”

    眾人初時聽那福建舉子說出這許多朝廷大員來,頓時嘩然,無不覺得必有舞弊事。

    在場舉子們最關心莫過於明歲春闈,雖然許多人能榜上提名已是三生有幸,根本沒想過三鼎甲,高官子弟就是佔了三鼎甲與他們也沒幹系,且每科取士總有三百多人,京中高官子弟又有多少,是影響不了他們什麼的。

    但學子原就是易衝動的群體,又是關礙終身的大事,只要有人點火,自然立時就著。

    然這會兒聽了楊慎的話,大部分都冷靜下來了——蓋因,絕大部分人,家中親長都是有官身的。

    在這樣一個時代,沒有點兒家底想供出個讀書人實在是太難了,別說請先生的束修,就是尋常筆墨紙硯就是一大筆開銷。

    真正意義上的寒門學子魚躍龍門的實在少之又少。

    而在這時節能跑來西苑遊玩的還能進茶樓消費的,十個裡九個是家境殷實,這樣的人家,或多或少的總有些親朋是做官的。

    楊慎說了末了那句讓那位福建舉子高中後子孫莫讀書的話,也引來了一群“官宦之後”舉子們的笑聲。

    開始有人站在官宦子弟這邊,嘲諷那福建舉子,說什麼吃不著葡萄都不說葡萄酸了,倒說人家種葡萄的不對。

    那福建舉子一時羞惱起來,厲聲道:“難道你讀過他們的文章?你就知道他們那功名不是靠父祖得來的?你又能保證他們以後仕途不靠父祖?”

    楊慎沉了臉,忽然問道:“兄台可是五歲能詩?”

    那福建舉子愣了一下,隨即漲紅了臉,大聲道:“我雖不能,我表弟卻能。”說著一推身邊那表字賓仲的少年,道:“你待怎的?不服便來較量詩才!”

    那賓仲皺了皺眉,低聲喝了句:“表哥!”

    那福建舉子立刻梗起脖子來,“賓仲,你好生作詩,叫這些人心服口服。大家為證,他日三鼎甲若非是你,若是那些閣老部堂公子,那便是不公!”

    那賓仲大急,道:“表哥何敢妄言!天下英才濟濟,三鼎甲豈是輕易可取?!幾篇詩詞又算得什麼!”

    那福建舉子冷笑道:“你縣試那年與人應對那句‘官居閣老’原是年少輕狂麼?不為鼎甲,他日如何入閣?”

    這話卻是強詞奪理了,切莫說縣試那年這賓仲不過十二歲,就說便是閣老也不都是三鼎甲出身。

    賓仲剛待說話,周圍人卻已起鬨起來,“好個鴻鵠之志,十二便已有為相之心!”“好個十二閣老,快快應戰吧,也讓我們瞧瞧五歲能詩的少年閣老風采!”

    眾人這樣一起鬨,那賓仲也不免心裡有氣,到底是少年人,在家鄉因是神童也一向被人追捧,幾時受過這樣的氣,當下也不多說,整了整衣冠,向前一步,向楊慎行禮,道:“兄台請。”

    楊慎點點頭,道:“今日既是詠雪,便依舊此題,以此為韻。余方才偶得一首一七令,先獻醜了。”

    他清了清喉嚨,見週遭漸漸安靜下來時,方誦道:

    “雪。

    凝明,澄徹。

    飛玉塵,布瓊屑。

    蒼雲暮同,岩風曉別。

    深山樵徑封,遠水漁舟絕。

    南枝忽報梅開,北戶俄驚竹折。

    萬樹有花春不紅,九天無月夜長白。”

    眾人一時屏息,半晌忽然有人叫了聲好,一時間掌聲雷動,喝彩連連。

    一七令源自白居易,要說難卻也算不得多難,卻是考究巧思。白居易《一七令·詩》和元稹《一七令·賦茶》都是此中佳作。

    那賓仲一時呆愣,眉頭緊鎖開始思考起來。

    那福建舉子既能中舉自也不是個草包,一聽便知道對方才華不遜於表弟,再見表弟這副模樣,心道不好,生恐表弟會輸,剛待補上兩句,想著便是不贏也要找回場子來。

    卻見那邊雅間中走出一中年人,抖了抖手,與旁邊一個青年共同展開一幅長卷。

    其上正是西苑雪景,畫作十分簡單,不過寥寥數筆,卻是極為傳神。

    更讓人移不開眼的,卻是畫作右邊的一副狂草,所書正是方才楊慎的一七令,但見運筆豪放狂縱,強勁奔放,格調雄奇,變化多端,實是難得佳作。

    在場舉子中好翰墨丹青的著實不在少數,一見之下,不由大聲喝彩,更有人湊過來仔細鑑賞。

    有人瞧見了落款一枚小章,上刻“希哲”二字,那人口中默念兩遍,忽然驚呼道:“莫不是祝枝山?!”

    祝允明因六指而自號“枝山”,弘治初年時所書落款多是枝山小印,還是弘治十八年後,才用“希哲”印。此時他雖還不是後世那以草書名滿天下的枝山老樵,卻已有了相當的名氣。

    尤其是吳中四才子的名號已有人叫起。

    雅間裡又走出一高一矮兩個中年人,一人年近半百,鬚髮花白,向週遭一禮,朗聲道:“在下長洲枝山祝允明。”

    另一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華亭沈玥。”

    這兩人其實都不是喜張揚的性格,只是今日這般情況,若不將對方駁倒不予半分機會,影響必然十分惡劣。

    因此兩人在楊慎站出去後迅速商量了對策,那畫作原是今日早些時候沈玥畫好的,祝允明便在其上寫了楊慎的詩作。

    沈玥名聲雖遠不如祝允明響亮,在蘇松地界卻也有一號,不少南直隸、蘇杭等地的舉子紛紛過來與二人見禮,又有人大聲贊畫好書法好。

    那賓仲見狀,無奈搖了搖頭,既是想不出能勝過對方的詩句,見著情景也是比不下去了的,便拱手陪笑道:“在下才疏學淺,甘拜下風……”

    那福建舉子猶不服氣,還故意冷聲道:“卻是一個人比不過,又要幫手來比書法字畫嗎?”

    祝允明卻是一笑,淡淡道:“在下不才,也是春闈考生。在下祖父天順朝曾官至山西布政使司右參政。”

    沈玥更是朗聲道:“在下亦是春闈考生,在下先祖永樂朝為翰林侍講學士。”

    那福建舉子呆了一呆,不想二人竟是在這兒堵他的話,不由臉上一陣青紅。

    而楊慎緩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楊慎,家父現任詹事府詹事、翰林學士。”

    那福建舉子下意識驚呼起來,“你就是楊慎?楊詹事的兒子?”

    楊慎淡淡道:“兄台可還覺得官宦子弟乃是靠祖蔭得了功名?”

    那福建舉子不由無比尷尬,訕訕說不出話來。

    週遭舉子可不管那些,俱都哄笑起來。

    那賓仲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楊兄高才,賓仲自愧不如,家兄一時誤信人言,賓仲向諸位兄長賠罪,還請諸位……”

    楊慎不待他說完,便伸手相扶,淡淡道:“賓仲兄高才,方才一首詠雪足可見胸中溝壑。慎自覺不如,只得以一七令取巧,為自己正名。”

    那賓仲越發慚愧,只漲得滿臉通紅,他那表哥卻是垂頭喪氣,極不情願過來行禮。

    周圍人聲嘈雜,沈瑞看了李延清一眼,笑問:“子澈怎的不露一手。”

    李延清笑道:“我詩詞書畫皆不成,唯一所擅……唔,莫非要我畫機栝圖不成。”

    沈瑞哈哈一笑,道:“那也比我強些,我卻是真個沒得擅長。不過好在一點……”

    他話也不說完,抖抖衣襟,站了出來,插進大舅哥和那賓仲之間,笑道:“在下沈瑞,先父曾任刑部尚書,兄台怎麼稱呼?”

    那賓仲呆了一呆,下意識回頭去看表哥,那福建舉子更是眼睛都瞪出來了。

    偏李延清這會兒也站出來道:“在下李延清,家父現任工部尚書。”

    那福建舉子也如賓仲一般臉漲得通紅,原是背地裡嚼舌頭說人壞話吧,哪料當事人一個兩個的都在現場,實在是臊得人無地自容。

    沈瑞見狀一笑,先低聲道:“賓仲兄是遇上了家兄,若是遇到瑞,早便贏了。瑞沒有這般詩才,卻是……”

    他咳嗽一聲,朗聲道:“原來是一場誤會。今日大家相逢在此便是有緣,又逢年節,也當慶賀一回,瑞不才,正是這浣溪沙茶樓東家,今日在下做個東道,請諸位賞面在浣溪沙烹茶觀雪。茶樓無酒水,瑞僅以清茶代酒,敬各位兄長,待他日放榜之後,咱們依舊在此相聚,共敘同年之誼,可好?”

    眾舉子聽得他話說得得體,既免了眾人花銷,又全了眾人體面,且那句同年便是祝眾人都能金榜題名,更是讓人心裡熨帖,眾人無不歡喜,大聲應好。

    茶博士店小二穿梭在各個雅間中,換上熱茶和新鮮點心,圍在一起看熱鬧的舉子們紛紛回到自己雅間,享用起茶點來,茶樓上氣氛便又熱烈起來,方才的尷尬一掃而空。

    李延清笑看週遭一回,低聲向沈瑞道:“姐夫這豈止是好了一點半點,我是追馬莫及吶。”

    沈瑞一笑,道:“還有呢……”

    說話間,對面那賓仲與他表哥以及與其同行的福建舉子們已經走到近前,一揖道:“在下莆田戴大賓,這位是在下表兄林福余,這位是安溪許乃義……”

    眾人相互見過禮。

    那福建舉子林福余硬著頭皮道:“實是在下魯莽了,在會館聽了人挑唆兩句……”

    沈瑞收了笑臉,鄭重道:“林兄雖是聽了旁人閒話,然有一句說的卻也是正理,沒看過人的文章怎知其學識如何。”

    林福余呆了一呆,有點兒接不上話來,他先前聽沈瑞說話圓滑得體,是為己方解圍的,可這會兒這句話……怎麼聽著像反話呢……

    沈瑞卻道:“想來諸位舉業有成後,也有書坊聯絡諸位以求墨寶文章吧?”

    眾人都恍然,紛紛點頭。

    此時最好賣的書並不是後人以為的話本雜記,而是這些舉子進士的制藝時文。

    有些州縣秋闈過後會將上榜文章都貼出來,有些則不會。貼出來的不用說了,在這個沒有版權的時代,小作坊花幾個銅板就能僱人抄文下來,翻印一套拿去賣錢。

    若是不曾貼出來的,講究些的書商就花些銀兩作為潤筆之資,請舉人老爺們將秋闈捲上文章默出來。不講究的小作坊就等著新書出來後,買一本回去翻印……

    在場的舉子許多人都是收到過這樣潤筆之資的,對此並不陌生。

    沈瑞笑道:“在下家中也恰好有一處書坊。”

    他說著環視一週,眾人的視線也都隨著他轉動,之間牆上、雅間房門上,掛著許多書畫。

    這些人早在進店時便就問明白了,知道這是在店裡客人們留下的,也知道潤筆銀子不少。

    此時也都明白了沈瑞的意思,便有人點頭應和道:“若是能將文章刊印天下,實是吾等榮幸。且既知彼此學識,再有小人挑唆,便也沒人會信了。”

    不少雅間的門不曾關上,裡頭的舉子也都聽著外面的動靜,聽得此話,又有許多人出聲應和。

    著書立傳是此時文人的最高追求,但是著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寫得出來的,就算寫得出來,刊印出來也是一大筆費用——個人學術著作一般不好賣,是沒有書商肯捧著銀子來求的,大抵要自掏腰包。

    那麼退而求其次,在這樣時文集子裡收錄自己幾篇文章,尤其是這種也收錄了其他名人文章的集子裡,自己便也算揚名了。

    許多人看向祝允明、沈玥、楊慎、戴大賓等文采初中之人時,目光不由熱切起來。

    沈瑞見時機成熟,便笑道:“諸位若是有興趣的,可將秋闈文章送到翰林院旁的浣溪沙,留下您的姓名住址,鄙店會奉上潤筆之資,刊印之後也會奉上樣書十冊。”

    眾人連連應好。

    應酬之後回到雅間時,楊慎才向祝允明與沈玥道謝,又向沈瑞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蹺。”

    沈潤也黑著臉道:“不知是什麼小人在背後下黑手,虧得今日咱們聽到了,這年前年後傳得沸沸揚揚,朝中又不知道會是怎樣光景。”

    沈瑞忙道:“三叔,大兄放心,我已遣了人下去打聽了,也會安排人把今日這番話傳出去,大張旗鼓的去各個會館求秋闈時文,再把這詩畫掛在浣溪沙,到時候就是有人想借題發揮也翻不起浪來了。”

    沈潤面色稍霽,道:“如此甚好。”

    楊慎也點了點頭,又忍不住皺眉道:“雖是這般解決顯得光明磊落,但……你可是真要印那許多時文?”

    沈瑞點頭道:“原本我那青篆書坊不過是小打小鬧,其實最初是想著給二叔三叔出書作以消遣的。現下我想,不若借此機會,揚一揚名,當大家都知道‘青篆’之名,青篆再印出書來也就有了名氣。”

    借此機會擴大了影響力,這對於他之後推廣農書乃至類似《天工開物》的技術書籍十分有利。

    楊慎想了一回,知是好事,便也不再問了。

    倒是李延清聽了半天,終是贊沈瑞道:“姐夫這不止‘好在一點’,這般後手,子澈著實佩服。”

    沈瑞看著李延清,微笑道:“子澈方才說擅畫機栝圖?前些時日怕擾你苦讀,便不曾與你說過,如今我便問一句,你可樂意著本講機栝、講工程的書?”

    *

    這個年節裡,京城文人圈裡最熱門的事件,便是青篆書坊拿著真金白銀向趕考舉子們求秋闈的時文。

    不光是秋闈的文,竟還預訂春闈的文。

    一般舉子應試出場後,都會把自己的文章默下來,文章來路不是問題。問題就是,這些文章是先買下來的,等發榜之後,若名落孫山,那文章自然也就不用被刊印出來了。

    這投進去的銀子也就打了水漂。

    不過青篆書房顯得尤為財大氣粗,對這些根本不在乎。

    這樣口口相傳,很快青篆就有了一定的名氣。

    而在上元節西苑盛大的燈會煙花展出後,工部裡也有一些主事、員外郎被青篆“約稿”了,多是工程、營造方面的題目。

    如此一來,青篆書坊在京中就越發有名了。

    這些事情沈瑞都沒有參與,他規劃了個大致方向,就將事情全權交給了書坊掌櫃,同時請沈琴、沈寶多多留心關照,自己則關起門來苦讀,準備衝刺春闈。

    至於那日發生在西苑浣溪沙茶樓的衝突,長隨張成林打聽回來的是有人在福建會館裡傳了那份謠言,而戴大賓雖不是福建解元,卻是少有的神童,一直被看好能問鼎一甲的,因此那份謠言才惹得福建舉子們不快。

    沈瑞又派人送信給劉忠和張會,請他們幫著查一查,並關注一下朝中動靜。

    結果卻是兩人都回話說,這事兒不用他再操心,這事兒自有焦閣老出手。

    蓋因旁人的兒子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不懼這等謠言,唯獨他焦閣老的兒子焦黃中實是水平差了些,想上榜是有一定困難的,而他老人家如今已經入閣,又如何肯兒子今科落第?!這會兒焦芳氣得跳腳,卻仍是要想法子在會試前把這事兒抹平了。

    沈瑞也就徹底放下心來,徹底什麼都不管了,只管踏實讀書。

    二月初六,宮中傳旨,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王鏊、吏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梁儲為會試考試官。

    正德三年二月初九,戊辰科會試正是開始。會試分三場舉行,三日一場,第一場在初九日,第二場在十二日,第三場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場,後一日出場。

    二月二十四,命會試正榜取三百五十人。

    大考過後,趕考的舉子們都放鬆了下來,雖然後面還有殿試,基本上不會再黜落考生,除了爭三鼎甲的舉子還在用功外,大部分人都開始了應酬結交。

    此時官場最講究“同鄉”“同年”,彼此相互扶持相互提攜。

    此時的應酬,便多是交好同年。

    這會兒誰也不知道自己中沒中,多多交際一番,若是兩人都中了,正好彼此做個幫手,引以為援;若是自己沒中,他人中了,正好要好好巴結一般,以後也好求提攜。

    當然,若是自己中了旁人沒中,那也不虧什麼,且誰也沒有前後眼,誰知道日後怎樣呢,多結個善緣總沒錯。

    人人都本著這樣的心態,一時間京中酒肆茶樓統統爆滿。

    二月二十六,這天天氣極好,豔陽高照,萬里無雲。

    舉子們仍奔走在四九城各個會館、酒肆之間,推杯換盞,交際應酬,就只見遙遙的一處冒氣濃煙來。

    這一日又沒有風,黑煙筆直升空,宛如一道狼煙,久久不散,在凝碧的天空中格外顯眼。

    半個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著火了!”“快救火!”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街面上亂作一團。

    此時房屋還多木質結構,街上的百姓生怕波及自家,慌不迭的回家備下水盆水桶。

    酒肆茶樓也怕被波及,再死傷了客人,那是燒了店也賠不起的,當下就開始挨桌商量,將客人請出去。

    許多舉子的聚餐就這樣被打斷了。

    但是聽說有地方著火,都怕燒著自己,倒也沒人借酒耍瘋賴著不走。

    許多舉子站在街面上,手搭涼棚遮住刺目的陽光,往那處黑煙望去,相互詢問著,到底是哪裡著火了?主要是,會館還能不能回去?

    不知道是誰,忽然大叫一聲:“好像,是貢院方向!”

    一時間街上一片死寂,舉子們都停下了交談,僵直著脖子往那邊望去,想透過週遭並不熟悉的房舍,去看一看,那著火的究竟是什麼地方。

    “……是,是貢院……”

    有人回應了,二月的京城其實已經不那麼冷了,今日又是個大晴天,可那人依舊似是凍僵了一般,牙齒打架得厲害,話也說不囫圇。

    “是貢院……”“是貢院?!”“天啊,怎麼會是貢院?!”

    一瞬間,聲音又都湧了回來,卻都是驚懼的尖叫,恐慌就此充斥著整個街面。

    許多人發瘋似的大喊大叫,大家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怎麼搞得,貢院怎麼會起火。

    關鍵是,貢院起火可會影響這次會試的成績!

    因為有明以來,這不是第一次貢院失火了。

    最慘烈的一次,是天順七年的貢院大火,燒殺了舉子九十餘人,毀掉試卷無數。最後被迫於同年八月再次舉行會試。

    這一次……會試已經結束,並不會有舉子傷亡。

    這一次……若是仍毀了試卷,可會重考,還是……直接算落第?!

    街面上徹底大亂了起來,舉子們胡亂跑著,卻不是為了逃離火災現場,相反,很多人是朝著著火的貢院跑去的。

    他們迫切的想知道結果。

    但是,沒有人告訴他們答案。

    二月二十九,禮部尚書劉機方奏報,二十六日會試事畢,因眾監試提調等官往朝房等候陛見,遺下朱墨試卷、考生檔案等於公堂,部分被火焚燬。請看守執役人員下法司究治。

    *

    乾清宮東側小殿,弘德殿

    李東陽、王華、焦芳、王鏊、楊廷和、都察院掌院屠滽、兵部尚書劉宇、吏部尚書梁儲、戶部尚書顧佐、刑部尚書王鑑之、工部尚書李鐩、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敞等人俱在。

    這些人也是剛剛頒布沒多久的廷試讀卷官。

    本來李東陽、王華、焦芳、楊廷和、劉宇、李鐩等都以子弟在本科而請辭的。

    小皇帝卻是不許,表示你們這人也太多了些,若你們辭了,廷試讀卷官人數都湊不上了。又說道:“先前風波朕已知曉,皆是謠傳,眾卿子弟皆是飽讀詩書,相信眾卿必會秉公。”

    眾人再三請辭而不許,只得留任。

    這會兒眾人站在殿上,一個個臉比那燒焦的貢院還黑。

    “好在沒傷人命。”壽哥卻並不太緊張,手敲著龍椅,道:“看守執役人員下詔獄,讓錦衣衛好好問問,這火怎麼起來的。”

    他嘴角扯出個弧度來,“這二十六沒燒乾淨,二十七又著,這是跟會試多大的仇怨吶。”

    聞言眾臣子都有些掛不住了,齊齊躬身道聲臣惶恐。

    壽哥咂咂嘴,道:“試卷燒燬的處置?”

    劉機那厚厚的朝服都被冷汗濕透,他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能攤上這樣的事情。

    他咬著後槽牙道:“正統三年的順天府鄉試,和天順七年的會試都在貢院,都遇大火,英廟愛惜人才,皆許重考,天順七年會試乃八月重考。”

    小皇帝尚未開口,他一旁立著的劉瑾已冷冷道:“劉大人,朝廷舉行一次掄才大典所費多少,你當是心中有數的。”

    劉機頭也不抬,道:“既是掄才大典,所費多少都是值得。”

    劉瑾冷哼一聲,道:“真是應了那句俗語,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般勞民傷財,你卻道值得。罷,便不說這花費,單說若是八月重考,這半年裡諸多舉子滯留京城,滿懷怨懟,只恐要出事。”

    劉機眉頭緊鎖道:“這些是飽讀詩書的舉子,不是不服教化的流民,又知朝廷愛惜人才方會重考,如何會出事?”

    焦芳忽而出列,打斷了兩人對話,因問道:“不知毀了多少試卷,可有定數?是何處?”

    劉機嘆道:“百餘,是南卷。”

    在場眾人都是神色一凝。

    就在幾天前,內閣才議定了給事中趙鐸所奏增加各地解額事,將原本分為南北中卷的額數均攤,將中卷內四川解額添十名併入南卷,其餘併入北卷,至此只分南北卷。

    殿上所立官員有南有北,誰人不希望自己家鄉多出進士,好為助力。

    焦芳似是沉吟片刻,方開口道:“所毀也不算多,為了百餘卷,就留千餘人重考實不妥當。既是試卷損毀,就當作廢,以落榜論。南方人才濟濟,百餘卷,影響不大。”

    劉瑾適時接口道:“實話說真金不怕火煉,南人雖是這次落地,但若學識足夠,三年後下一科也是一樣會中。”

    焦芳是河南人,劉瑾是陝西人。這兩個北人在這裡大放厥詞,在場南人多是怒目相向。

    壽哥似渾不在意,瞧了一眼王鏊與梁儲,問道:“兩位考官怎樣說?”

    王鏊雖是吏部侍郎出身,與焦芳關係不錯,但他是蘇州府吳縣人。梁儲則是廣東順德人。兩位都是地道的南人。

    論理當閣老王鏊先回話,梁儲卻是先向前一步,道:“皇上,臣與王大人閱卷後,認為楊慎文采出眾可為會元,福建莆田戴大賓為第二名,沈瑞為第三名,然,此三人考卷都在焚燬之列。”

    王鏊便不言語了,只點了點頭以示默認。

    眾人目光又隨之落到了楊廷和身上,一個他兒子,一個他女婿,若是重考還則罷了,若是作廢……

    梁儲甩了這句話出來,便是要逼著重考了。

    焦芳臉色也難看起來,他飛快的看了劉瑾一樣。反正,他兒子的捲紙沒燒掉。

    劉瑾眼睛一眯,擠出個笑容來,卻尤顯得皮笑肉不笑,因問楊廷和道:“楊大人怎麼看此事?”

    楊廷和面無表情,道:“聽憑皇上聖裁。”

    劉瑾乾笑一聲,收回目光,道:“楊大人素來忠君愛國。”

    李東陽聽的氣極,然因著楊慎是他弟子,他理應避嫌,不好出來說什麼,目光所及王華、劉宇、李鐩都是不能出來說話的,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通政使王敞身上。

    還未等王敞出來說話,那邊壽哥忽然又開了口。

    壽哥方才摸著下巴,似是神遊天外,根本沒理會殿上眾人的對話,這會兒忽然回了神,一笑,又瞧王鏊梁儲,道:“朕聽說,兩位考官都有過目不忘之能?”

    眾人都呆了一呆。

    皇上這意思,莫不是要讓兩位考官把考卷都默下來吧?!

    小皇帝一向古怪精靈,若發此問,大家也不會太奇怪。只苦了兩位大人,那是百餘考卷,才判了幾日啊,全都默下來就不是過目不忘,而是神仙法術了!

    梁儲也沒想到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他噎了一下,想說不能,又怕小皇帝借坡下驢說“既然不能那就作廢吧”的話。若說能……他是真個辦不到啊。

    正在猶豫間,聽得王鏊道:“臣……勉力一試。”

    嘿,要不怎麼人家入閣了呢,這腦瓜兒就是靈。

    梁儲心下腹誹,口中也說了可勉力一試的話。

    劉瑾還在一旁添油加醋道:“萬歲,兩位大人都有了年紀,不當勞累太過,默這百餘份考卷,只怕要把身子累垮了。”

    焦芳也在下面道:“皇上,雖臣信兩位大人的人品和本事,但到底是掄才大典,不容有失,若是默得有出入,影響了判卷便不好了。”

    壽哥目光在眾人臉上略過,將一切盡收眼底,忽然就綻出個笑來,“不是讓你們把卷子全默出來,是朕知道哪裡有默好的,你們既然過目不忘,能挑出來可與會考卷子是否一致?”

    梁儲這會兒腦瓜兒突然無比靈光起來,立時道:“臣能做到!”

    王鏊慢了半拍,仍是道:“臣勉力一試。”

    焦芳卻是心裡暗叫不好,劉瑾則是全然不知怎麼回事,不由十分吃驚,失態的張開了嘴,遲遲沒闔上。

    聽得壽哥道:“著錦衣衛往青篆書坊,將其所收會試文章統統拿進宮來。這些皆是會試一結束舉子本人所默,若兩位考官看過無異議,便封存留檔,按照考官原定排名公佈所取進士。”

    焦芳尤不死心,道:“萬一若有疏漏,與原稿有出入……卻是事關重大,皇上還請三思。”

    壽哥不耐煩的揮揮手道:“朕三思過了,若是差得多了,被潤色了,難道兩位考官看不出來?若只是小小疏漏,又無礙取士。”

    焦芳又道:“若是有舉子不曾將文交到那書坊,又被焚燬了考卷,豈非不公……”

    壽哥撇嘴道:“毀的不是南卷麼。這書坊是南人的書坊,南人多會賣給面子給書坊,默了文賣與書坊的。若是有人不給面子……”

    他眼睛一翻,“那怨得誰?算他倒霉!”
Babcorn 發表於 2018-8-5 10:37
第638章 緱山鶴飛(八)

     自正德元年劉健謝遷兩位閣老黯然致仕,劉瑾將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趕下台換上了自己人楊玉後,就開始大肆清洗起朝中劉謝舊人,一時詔獄人滿為患,廷杖聲聲不絕,重枷索魂不斷,京中也被攪合得夠嗆。

    遂一旦在街面上瞧見錦衣衛緹騎出動,路人百姓無不驚懼避讓,轉而紛紛議論又是哪一家倒霉。

    然這次的緹騎卻不是奔著哪個官員家去了,而是進了一家印書坊。

    此次出動的錦衣衛竟有兩三百人之多,將本就不太大的書坊圍了個水洩不通,然後就只見一箱子一箱子的往外抬東西,統統被堆上一輛輛封得嚴實的馬車。

    書坊上下從掌櫃的到刻工夥計統統被帶走了,雖未上枷鎖,可瞧著眾人臉上的驚惶之色,也知道是攤上大事了。

    就這架勢,百姓們哪裡敢上近前圍觀,甚至站在街面上都不敢,許多人都是躲在週遭店舖門板、窗框後,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看的。

    當然更多的人是禁閉了門窗,生怕惹著煞神。

    直到印書坊被貼上了封條,緹騎帶著車馬、押著一眾“犯罪嫌疑人”浩浩蕩蕩走了,才有膽大的百姓敢走出來,東張西望,議論起來。

    這被查封的印書坊,名號“青篆”,正是這幾個月來以重金求稿而火遍了京城的那家。

    這樣大的事件,這樣火的書坊,又趕在貢院著火還沒個說法的時候,登時輿論就炸開了鍋。

    無論是酒樓茶肆,還是會館客棧,無論是應試的舉子、朝廷的官員還是尋常百姓,都在猜度著到底發生了什麼。

    “……定是得罪了劉公公了。”有人十分篤定的說。

    “那是一定的啊,除了劉公公,誰還有這樣的能耐,那書坊是楊詹事的姑爺開的呢!”

    “這事兒沒準兒就是楊詹事得罪了劉公公,不都說楊詹事沒入閣就是劉公公不許麼!”

    “可不,你瞧,前些日子劉公公爹娘、兄弟都受封了,好不風光!嘖嘖,養出這樣的兒子來,也是福氣……”

    “呸!你他媽的要養這麼個去了那話兒絕子絕孫的兒子?”

    “我的活爹!小點兒聲,小點兒聲,這話你也敢說?小心東廠抓了你去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卻是半月前有旨,贈司禮監太監劉瑾父親談榮後軍都督府都督同知、母親一品夫人、長兄談糧錦衣衛千戶。

    劉瑾原姓談,當初入宮後也是一般拜了乾爹改了姓氏的,只是一直不曾改回。可笑如今,又不知道多少乾兒乾孫上趕著跟他改姓了劉而並不知他真姓的。

    他父母已過去多年了,這些封贈也不過是個虛名,只他兄長是得了些好處的。

    對這件事,朝中沒什麼反對聲,蓋因……舊時東宮八虎的兄弟子侄皆有了封贈,朝臣們爭也沒爭出個結果來,本身封的都是錦衣衛系統內的,天子親衛,原也不需過內閣。

    劉瑾這會兒受封贈都算是晚的,自然沒人因為這等事來自找沒趣。

    在這兒談話的人都怕隔牆有耳,便也不敢說劉瑾了,轉而論起了旁的。

    “這個楊家大姑爺也是今科應試舉子,那是順天府的解元,現在賭坊裡壓他奪魁的也有不少,賠率最大的是三元及第……”

    每到掄才大典,京城裡總有這樣的大小賭局。

    “扯淡!哪兒那麼容易就三元及第!打三皇五帝算起又有幾個三元及第的?!那都是文曲星下凡的神仙人物……”

    “……扯七扯八的什麼神仙,瞧這架勢沒,嘿,楊詹事的女婿要是下了詔獄,這功名都不一定保得住,還奪個毛魁!還三元及第……”

    “我去他奶奶的!老子還壓了二十兩銀子在三元及第上,想著賠率高,以小博大,不行,我得趕緊去找劉黑皮子把銀子要回來……”

    “哈哈哈,你這夯貨!劉黑皮子那黑皮黑心的,還能吐出銀子來?別做夢了。這事兒都傳遍京城了,他們那些耳朵長的能聽不到?這種時候你要去討,小心吃了他的老拳。”

    “你這還行呢,只損失了二十兩罷了。聽說沒,老周這會兒急得什麼似的,四處找人托關係呢,他那兩姨表弟今年進京來趕考,住在他家了,收了青篆的錢給了文的,這會兒退錢還不知道能不能撇清關係呢。這要是劉公公大手一翻追究到底……”

    既是查封了書坊,自然而然被認為是要在文章上找毛病了。

    有明以來文字獄也不少,太祖、成祖時期不必提了,就是英宗、代宗、憲宗時期也不是沒有,只不過並不如明初嚴酷罷了。

    但那也要看是什麼時候、哪位大佬來查。

    劉瑾這陣子已經成了心黑手狠的代名詞了……

    因此不止許多賣了文的舉子們驚惶不安,賣了文的工部官吏們更知道錦衣衛的可怕,儘管他們工部的尚書大人和楊詹事是親家,但這種時候,先保住腦袋保住烏紗要緊,至於以後會不會委屈了腳(被穿小鞋)那也顧不得了。

    仁壽坊前尚書府這兩日著實熱鬧非凡,還都是不敢白日裡來,皆待天黑後到宵禁前登門,張口沒二話,都是想退了潤筆之資求不被牽連。

    有厚顏者直接問“你們能不能說是從我書僮手裡買的我的廢稿,這事兒我本人壓根不知道”?

    好在沈家公子不是那劉黑皮子之類的人物,年紀不大,卻頗有擔當,拍著胸脯保證,若有什麼事沈家一力承擔,絕對不會連累到諸位。

    潤筆之資非但不要,還要給壓驚的銀子。

    銀子是好,可誰還敢要啊,這種時候趕著撇清關係呢。這群人得了保證也沒安心多少,惶惶然來了,又惶惶然去了。

    對此,沈瑞也著實沒法子。

    有些話,他是不能說的。

    會試試卷損毀之事幹係重大,對外是封鎖消息的——在舉子們自己默的會試文章沒最終判定能不能用、到底多少捲紙算是損毀、是捲紙損毀者判落地還是擇日重考等等事情沒有最後敲定前,是不允許半點消息流出來的。

    那日的弘德殿中皆是重臣,都知道輕重,而且小皇帝這手牌出的……天馬行空,誰也不知道萬歲的小腦袋瓜裡裝沒裝著別的更不靠譜的牌,因此也都將嘴閉嚴實了。

    至於小皇帝本人嘛,他這邊拍了板,那邊就私下叫劉忠去給沈瑞透了句話。

    嚴謹起見,青篆書坊勿論是文章還是人都是要帶走的,文章送去考官大人那邊核對,刻工等人卻不是下大牢,而是暫時關在貢院一處,好吃好喝養著,待事情結束,無論結果如何都是會放他們回去的。

    因消息是在錦衣衛到達之前送到沈瑞這邊的,所以那邊“查封”青篆時沈瑞這個東家才沒一點動靜。

    沈瑞已經第一時間同徐氏以及二老爺沈洲、三老爺沈潤說過了,至於客居沈府的親戚與族人,卻是不好告知的。

    幾個族人在街面上聽到消息時被嚇得不輕——他們可是見過錦衣衛查抄賀家和沈家三房九房的,祝允明和沈玥也是分外關切,尤其何泰之,聽說以後急得不行,又說要去找張會問問,又拉了沈瑞私下說要不要去求一求壽哥。

    連沈瑞請來教授家丁以及董大牛武藝的教習鄒峰,因是錦衣衛校尉出身,也來沈瑞面前問過,是否需要他去向上頭打聽一二。

    沈瑞只能安撫大家道已給岳父家、姑父家都送信了,兩位都回覆了說先靜觀其變,讓大家稍安勿躁。

    往屆大理寺卿本也應在殿試讀卷官之列,但因著楊鎮是沈瑞姑父,雖旁人父子也未避嫌,但因著沈瑞師公、岳父都為讀卷官了,再多一個姑父,終究不太妥當,因此不曾為讀卷官,那日也就沒在弘德殿,不知其中事。

    楊鎮一面著人往錦衣衛打聽,一面派人給沈府送信安撫,也是想告訴沈瑞先不要輕舉妄動,瞧明白了再說。

    只不過他的送信人沒到沈府,那邊沈瑞已遣人過來說了絕無大事。

    楊鎮只道楊廷和有了吩咐,方鬆了口氣。

    沈瑞也同樣給毛遲家裡送了信,表示無事,請親戚們放心。毛澄毛遲父子都是翰林,沒甚錦衣衛的關係,也打聽不到什麼消息,聽得沈瑞傳話如此,便也只等後續消息了。

    玉姐兒卻哪裡放心得下,匆忙套車回了沈府。

    她已於去歲誕下一子,由祖父毛澄給起名一個驍字。

    雖說這一代從“馬”字,但這名字依舊不像翰林家的孩子,倒像武將家的孩子了,老爺子則言盼著此子康健敦實。

    毛家幾代單傳,毛遲婚後遲遲無子,其實家中長輩已是頗為著急了。這會兒有了後,俱都歡喜不已,玉姐兒這大奶奶的地位自然又高了幾分。

    毛太太對這兒媳也比往日更強上許多,此次雖聽了外頭傳言,心中忐忑,但聽得兒媳要回娘家,她卻並沒有阻攔,相反還讓兒媳帶了不少果蔬米面過去,裝在車裡蓋個嚴實,佯作禮物。是生怕錦衣衛圍困沈府,沈府內短了吃食一般。

    徐氏見了,雖是好笑,卻也心下感動。

    事關重大,玉姐兒又是那實心的姑娘,徐氏也沒有對她說明真相,只說親家楊廷和那邊已傳話了說無事,放心就是。

    玉姐兒要留下來陪著徐氏幾天,徐氏卻笑道:“驍哥兒還小,晚上見不著你必要哭鬧的,這邊無事,你別憂心,好生回去帶孩子才是正經。等這事兒了了,你同婆母說一聲,帶驍哥兒回來住幾天便是。”

    玉姐兒被徐氏說得無法,呆了大半天,直到下晌才回了毛家。

    “這等時節才見人心。”送走了玉姐兒,徐氏嘆氣對沈瑞道。“先前我總覺得親家太太嚴厲了些。只是毛家總歸是書香門第,有規矩的人家,毛遲也是極好的,玉姐兒循規蹈矩,便是不得婆婆歡喜也不會受磋磨,這才將她嫁了過去。未料這等時候,親家太太倒是深明大義。”

    沈瑞點點頭,患難見真情,這次的事兒,倒是極好的試金石。

    親戚故舊朋友裡,有急急過來探問的,自然也有唯恐避之不及的。

    比如,三太太的娘家,開著南城書院的田家。

    去歲沈洲託詞有恙辭館,田家也知道他是為了侄子沈瑞的鄉試,也不好說什麼。

    待沈瑞鄉試得瞭解元,連何泰之也上了榜,就有傳聞說是沈洲教的好,沈洲由此聲名大漲,田家就有意請他回來執教。

    但田家也知沈洲要幫著沈瑞攻會試,不強求他立時就去,卻是隔三差五就有人來一趟沈家,便是見不著沈洲,也會同姑爺沈潤這邊說說話,走親戚路線十分明顯。

    三老爺於內心深處自然希望二哥和岳家關係融洽,不過這種事兒要二哥自己做主,他卻是不便多說的,因此只對田家哼哼哈哈,也不應承。

    待會試一開考,沈瑞這邊也不需沈洲盯著了,田家更是日日來尋,連田老太爺都叫了沈潤夫婦回去小住兩日,談了這個事兒。

    三太太田氏也是在娘家被灌了一耳朵好話,她本就是單純之人,回家就往徐氏這邊說了。她的想法也特別簡單,就覺得徐氏這個嫂子在家裡一言九鼎,只要她開口二伯沈洲就不會拒絕。

    徐氏啼笑皆非,見田氏這樣一把年紀仍是如嬌憨少女一般,也是沒轍,便也只道“這種事兒哪裡由得旁人替他做主,還是要看二叔的想法”,打發了她。

    不過徐氏過後也找三老爺談了,委婉希望三老爺將自家與岳家關係處理好。

    三老爺自小就是這個嫂子帶大的,因身體不好,其實一直也是靠兄嫂養活,不然那些貴重的藥物他是根本買不起的,因此他對這個嫂子幾乎是當親娘一樣看待的,嫂子說什麼他自然會聽,且他從心底裡也不太喜田家此次作為,覺得有些咄咄相逼。

    結果這兩天錦衣衛封了青篆,本來天天都往沈家跑的田家人忽然就不見了蹤影。

    咄咄相逼是沒了,但這般更讓人齒冷。

    三老爺原就不是個好脾氣的,幾乎氣炸了肺,還是徐氏和沈瑞勸著,才勉強板住脾氣,沒去遷怒三太太,同她吵架。

    聽得徐氏勸道:“那到底是錦衣衛,尋常誰人見了不懼怕。也莫苛責了親家。”

    三老爺不由恨恨道:“景泰朝何等凶險,父親也不曾懼怕過,到底為蔣御史家保下一條血脈。成化朝張侍郎一樣下了詔獄,大哥不也不曾懼怕,依舊贈銀讓張家親眷得以活命。怎的父親與大哥就能不懼怕?!這還都不過是朋友!”

    徐氏也是一時感慨,又何止這兩樁。

    當初她及笄之後,父親徐有貞已經壞事,朝中諸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只有沈家老太爺信守前諾,依舊讓沈滄將她迎娶過門,且沈滄也從不因她父親如何而有半分慢待於她……

    徐氏笑了笑,道:“吾家但求子孫不忘‘朱子八德’(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不墮先人之名,勿需求得旁人也如吾家。”

    三老爺一時語塞,半晌才瞧了一眼沈瑞,孩子氣般道:“我回頭定要好好教導瑞哥兒和四哥兒。”

    沈瑞笑嘻嘻道:“三叔放心,我與四弟一定不墮沈家清名。”

    沈洲本就對田家好感有限,此一番更是添了不滿。但說到姻親,他先前的岳家喬家行徑更為不堪,他又哪裡好意思提田家的不是。

    因此也不多說,只表示,日後不準備去執教了,就在家教教自家子弟,幫著書坊那邊收集、整理書稿古籍。

    三老爺心裡越發覺得幸虧當初沒同二哥開口讓他繼續呆在南城書院,此時也連連道:“我差事也不重,我也幫二哥。”

    徐氏見了甚是欣慰。

    只是出了主院,三老爺還是忍不住憤憤同沈瑞念叨道:“幾代交情,又有姻親,還不如萍水相逢的福建小子。”

    他說的卻是戴大賓。

    那一日在西苑浣溪沙生了爭執,事後福建舉子們由同是福建籍的大理評事林富領著往那日所提幾位高官府上賠禮。

    其實朝中福建籍的官員也不算少,但這群舉子口出“狂言”可是得罪了當朝所有的頂級大佬,又有誰肯沾上這事兒!最後也只有一個小小的七品大理評事林富肯幫他們一二。

    這林富也是莆田人,弘治十五年的進士,卻是弘治十四年與戴大賓同科的舉人。莆田大族本就不多,林家與戴家也算得世交,且戴大賓自幼就是有名的神童,林富對這個小同鄉、同年是非常喜愛的。

    林富與戴大賓表兄林福余並非一族,不過到底也是同姓。他為人又極為剛正,急公好義,因此攬下此事。

    高官門第哪裡那麼好登,又值春闈在即,許多舉子都在四處尋門路,內閣幾位為了避嫌皆是閉門謝客。

    幾位尚書倒沒閉門不見,無論心裡怎樣不爽,面上都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來,見了前來賠禮的福建舉子們,只說兩句“誤會”,勉勵兩句,也就端茶送客了。

    還真就只有沈家,因著也沒高官,又有大理寺卿楊鎮這層關係在,倒是熱情迎客。

    眾舉子這一家家走下來,對官場一些規則也算有了些瞭解,這越走也是心越沉,俱都曉得了當初孟浪。

    待到沈家受到熱情招待,一冷一熱對比明顯,又想著先前那般牽累了沈瑞也牽累了沈家浣溪沙茶樓,倒是愧疚起來。

    因著欽佩祝允明、沈三老爺的書法和沈玥的丹青,欽佩原國子監祭酒沈二老爺的學識,又見沈瑞、何泰之等年輕有為又性情隨和,眾人也是真心同沈家親近。

    會試前大家忙著備考,便也不曾相邀走動。會試一結束,福建舉子們是齊齊將所墨文章交到青篆的,且分文不取,又湊份子在京中酒樓設宴,請了沈瑞等人。

    而這次,在錦衣衛封了青篆的消息剛剛傳開後,戴大賓就同林福余來了沈府。

    他們只道還是先前他們口出狂言惹出禍事來,表示願去錦衣衛回話,絕不牽累沈家,沈家這邊若有差遣,他們萬死不辭云云。

    在沈瑞告訴了他們無事,更是與那日之事無關時,他們仍怕沈瑞是故意寬慰他們,密切關注沈家動靜,不時過來一趟探問可有需他們之處。

    後來見多了悄悄跑來求撇清關係的舉子,沈瑞越發覺得戴大賓的難得,實是可交之人。

    聽得三老爺這般說,沈瑞心裡也生感慨,只是田家到底是三老爺岳家,三老爺說得,他卻是不好說田家不是的,因此笑勸道:“田家家大業大,且還有書院,恁多師生,也是牽連甚廣,不得不慎重,如母親所言,三叔也不必苛責親戚。左不過這次無事,三叔勿要想那許多。三叔素日不是教我平心靜氣、修身養性的麼,今兒三叔可是著相了。”

    三老爺開始聽著還嘆氣連連,聽得末了一句,忍不住笑了,敲了敲沈瑞的腦袋,道:“倒覺得你同泰哥兒(何泰之)學得嘴巴油滑了!”方才揭過此事不提。

    因有田家這樁事,沈瑞倒不好同三老爺商議後續事宜,思來想去,還是請了沈洲到書房,與他商議。

    他雖對沈洲已沒有了什麼恨意,且這一年多來,也全賴沈洲悉心教導,得說他能有解元的好成績,大半功勛是要歸於沈洲的。沈洲不愧是多年的翰林,又在國子監精研過時文,應付科舉考試確實極有心得。

    沈瑞對沈洲是感激的,只是在心底,始終無法同待三叔那般親近便是。

    “我原萬料不到貢院還會失火。”沈瑞開口便是嘆了一句。

    他真是萬沒想到還有這麼離譜的事兒,他一向覺得這種只有三流影視劇才會出現這種劇情,沒想到生活果然是比電影還精彩的。在聽了沈洲、祝允明等人講古,他才知道這也不是有明以來頭一次貢院失火了。

    但便是有過火災事件,也不代表這次純屬正常。

    有考生在時,考生打翻燈燭引起大火也合常理推斷,但這次,是沒有考生,又是在白日,未免離奇。

    只是這卻不是當他來“偵破”的了。

    現在他要想的是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事情。

    “我原想著,會試之後,加緊先出一兩本時文集子,可以讓青篆聲名再上一個台階,再趁熱推出二叔和工部幾位大人一二專著。可惜了,這場大火……”沈瑞嘆了口氣,向沈洲道,“侄兒見識淺薄,覺得,此番真相大白,青篆或可大紅大紫,但這究其根源,是貢院官員失職,青篆聲望愈高愈會成了釘在他們肉裡的刺……”

    沈洲頗為欣慰的點點頭,道:“我先前還怕你年輕氣盛,如今卻是放心了。誠然這是難得的將青篆聲望推高的良機,都無需做些什麼,順勢而為,就可收仕林聲望。然趁著災變,到底是取巧,不是真個詩詞文章名揚天下,這聲望也是不穩的。”

    見沈瑞頻頻點頭,他又道:“你能看透這後面的凶險甚好。如今,聽劉忠劉公公的意思,你這科是中了,但會試之外還有殿試,雖有皇上庇佑,但……朝中無論何時都有奸邪小人,我們還是不得不防。”

    “此番事了,時文還是要出的,但只提青篆,不提沈家。我那本雜記原也不過寥寥數篇,不出也罷。倒是可以如你先前所想,尋一兩本前朝的農書出了,既是關係社稷,又不引仕林反感。”

    沈瑞苦笑一聲,他固然想推農書,可更想推的是工程書籍,只是在沈洲這樣正統文人眼中,工程技術只作奇技淫巧、不務正業罷。

    也罷,農書也是最保險的,而且,能推廣農書也是一樁好事,填飽了百姓肚子,百姓才能安穩。耕種容易了,畝產高了,才能將勞動力從農事中解放出來,從事手工業等其他活計。

    沈瑞點頭應下,“就出幾本農書,再印些時令口訣的小冊子,免費散給京郊各村。”

    他看著沈洲,忽又問:“二叔可還願執教?”

    沈洲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道:“方才我在主院所說也非虛言。原本是想等殿試之後看看情況再回去南城書院的,但如今出了這樁事,倒是一時不想回去了。”

    他頓了頓,勉強一笑,道,“這事,其實怨不得田家驚心。只是……”只是經歷了喬家以後,他很難對這樣的親戚放下戒心。

    當然,他當初去南城書院也不是抱著什麼幫襯親戚的態度去的,是他想有自己的門生,自己的發聲渠道,大家半斤八兩,所以這會兒也怨不得田家不夠仁義。

    “暫且,教教家中幾個子弟,整理整理書坊要印的文集也就是了。”沈洲終是道。

    沈瑞凝視沈洲片刻,道:“二叔可想過建自己的書院?”

    沈洲不由詫異,愣了片刻,方搖頭道:“剛說你少年老成,這又說起孩子話來,書院豈是說建就建的?”

    沈瑞鄭重道:“雖不是頃刻可成,但若是二叔有心,藉著青篆東風,咱們又如何建不起一個‘東城書院’來?當然,二叔說不欲張揚,那便暫時以‘族學’形式,左不過現在學生多是族人子弟,若有外人想來,便叫他們‘附學’便是。幾位族叔未必不肯留京,也可做二叔幫手。”

    “二叔有才華,有經驗,教他們還不是手到擒來?!去歲童子試,二叔也已有了名聲,這二年年年童子試相累,再有鄉試若也斬獲佳績,屆時去了‘族學’名頭,直接改成書院,二叔便任山長,豈非水到渠成?”

    沈洲聽得也頗為心動,只是京中書院又何其多,去歲童子試,他在教學上是真下了功夫,卻也是運氣好遇上了好苗子,若是榆木腦袋的,如何雕琢也是進不了學的。

    南城書院因多年名聲在外,自然有好苗子來此讀書。

    他這邊新立個山頭,單一次童子試的名聲,好苗子未必肯來。

    就家裡這幾個子弟,也不好說能中幾個。

    沈洲不由一時躊躇起來。

    沈瑞卻也不是要他立刻給出答案,這些也都只是個構想,還要看這次貢院著火的事兒怎麼解決,才好仔細商議後續。

    之所以這麼早說出來,是想讓沈洲也心裡有數,提前思量一番,也好在結果出來後應變及時。

    “侄兒就是一時嘴快說了,實則書院事大,不急在一時,還要從長計議。二叔多斟酌。”沈瑞道。

    沈洲點了點頭,也格外鄭重道:“待我好生思量思量。你也莫先就透出口風去。”

    *

    距離貢院失火已過去了七天。

    距離青篆被查封也過去了四天。

    會試仍沒個說法,整個京城都處於一種焦灼狀態。

    原是當二月底會試放榜,三月十五便即殿試的,結果到了三月三上巳節還沒有動靜。

    上巳節西苑還有盛大的曲水流觴宴,以淳安大長公主為首的一群宗親做東道,擺個流水席,美酒吃食都盛在小盞裡順水而下,遊客都可從水中自取飲食,幾處觀景亭裡設有筆墨,文人墨客若有好詩詞文章,可隨時寫下來。

    淳安大長公主還笑稱要為上巳節得的詩詞出個文集,同時也鄭重其事邀請了一些翰林清流前來。

    曲水流觴、作詩成集本是極為風雅的事,但在坊間流傳的卻是,這上巳宴就是變相的“榜下捉婿”,是貴人們想為家中千金挑選良人。

    當然,大多數文人聽了都是一笑而過,榜下捉婿那都是宋時舊事了,大明可沒這個規矩。

    明代科舉何其不易,話本子裡沒事兒就寫少年狀元云云,實則十幾歲中秀才的,都會被贊為神童了,不到二十中舉都實屬不易,三十之前中了進士那都是一時才俊,而到了這歲數還沒娶妻的真是少之又少。

    大明的富貴人家可不會像大宋那樣,是個進士就抓回來當女婿,哪怕是七旬老翁——那樣只會被嘲笑。

    真正的富貴人家早就在少年秀才、少年舉子裡選個潛力股先訂親下來——比如,鹽商閆家與當時的南直隸解元沈瑾定下親事。

    所以說,壽寧侯府當初沒在勳貴子弟裡尋女婿,想找個進士出身身份好聽又未婚的,其實委實不易,能找著狀元公沈瑾絕對是撿了個大漏。

    “榜下捉婿”儘管在文人聽來是玩笑,百姓們卻最喜歡這樣的故事,因此隨著上巳宴的消息,這榜下捉婿的話也沸沸揚揚傳了一個來月。

    至於有沒有趕考的舉子真的動了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可“榜”下捉婿,“榜”下捉婿,首先也要有“榜”才成,三月三這榜還不出來,又捉得什麼。

    舉子們多是心焦不已,好多人都沒了玩樂的心思,不想去湊這個熱鬧。

    當然,也有篤定自己榜上有名的,以及心大不把一次科舉當回事兒的,這一日仍是有許多人去了西苑遊玩並留下詩作。

    有這樣的熱鬧事,又怎麼少得了壽哥的身影。

    自然的,沈瑞、何泰之是想安靜呆在家裡等風波過去不成了,統統被壽哥喊來了西苑。

    他們卻不是在岸上與眾舉子一同吟詩作對,而是在一艘畫舫上,看河岸邊的熱鬧。

    壽哥沒單獨招了沈瑞說話,卻也衝他擠眉弄眼的笑道一句,“文章不錯。”

    有了這句話,沈瑞和何泰之都踏實下來。

    何泰之這幾日本是憂心青篆被封的事情,整個人都怏怏的,也無心玩樂,聽壽哥這樣一句,便知沈家無事甚至沈瑞有好事!這一踏實,就好像重新活過來了一般,他那眼神兒都透出歡喜來,立時吆喝要好吃好玩的。

    壽哥越發喜歡他這颯落性子,擠眉弄眼笑道:“泰哥兒,你瞧那邊畫舫上沒,今兒好幾位公主要選女婿、孫女婿的,朕看你年歲正當,還沒定親吧?你下去作兩首詩來,一準兒中選!”

    何泰之齜牙咧嘴做個了鬼臉,道:“貴人們選的是進士吶,我還差得遠,且得三年。”

    壽哥哈哈大笑,道:“那便等你三年,到時候朕為你保媒。”

    若是旁人,怕不立刻就叩頭謝主隆恩了,偏何泰之立刻苦了一張臉,愁眉苦臉道:“可別介,您張口必是貴女,我這脾性供不得菩薩,得尋個老實聽話的婆娘……”

    眾人聽了登時哄堂大笑,壽哥更是笑得打跌。

    沈瑞抬手輕輕抽了何泰之後腦一記,笑罵道:“淨渾說。”

    何泰之見眾人笑他卻也不惱,搔搔鼻子也跟著笑。

    一時酒菜上來,眾人推杯換盞,壽哥還同人模像樣劃起拳來,登時滿席熱鬧。

    張會同沈瑞坐在了一處,兩人各飲了一盅,才低聲交談起來。

    青篆事發時,張會人在京衛武學,倒是杜老八極快的趕來了沈府,表示一切聽沈瑞差遣。

    那架勢,頗有些要劫法場救人的感覺。

    沈瑞哭笑不得,卻也謝他仗義,因不能說明情況,便只表示府中無礙。

    杜老八卻直接把王棍子並車馬行裡幾個好手都留下了。

    “我也叫人喊田豐回來了,只是一時趕不回來,某把棍子留下,雖不如田兄弟,卻也頂得一會兒。”杜老八拍著胸脯道,“還有些鏢局子的人在外頭,沈二爺放心。”

    卻是陸家那邊請了洪善禪師往開封去信,田豐又親自跑過去一趟,與開封鏢局牽上了線,雙方協商敲定了合作。

    開封鏢局介紹了幾個少林俗家弟子及武師過來,田豐便打著開封鏢局分號的旗號,將當初沈瑞所說“順風標行”組建起來。

    他手頭有了銀子,又有根三寸不爛之舌,倒是把之前一些江湖朋友尋了來,人手已是不少了。

    這一年車馬行發展極快,京城週遭城鎮基本都通了車,杜老八如今正在鋪往山東去的線,田豐年後就先幫著杜老八跑這事兒,也好依託杜老八的八仙遨海車馬行,接鏢之外再接些信件、包裹的活計,完成沈瑞當初的設想。

    沈瑞看著杜老八還是忍不住笑了,“老杜,真沒到這一步。”

    杜老八嘿嘿一笑,摸了摸下巴上亂七八糟的絡腮鬍子,道:“那話怎麼說來著,有備無患,嘿嘿,這不是,給二爺您安安心。”

    沈瑞點了點頭,拍了拍他,鄭重道了聲:“多謝你,老杜,有心了。”

    杜老八連忙拱手還禮,連說不敢。

    杜老八也沒呆多久,飲了盞茶就告辭去了,王棍子等人則是如今還呆在沈府。

    “沒成想杜老八還是個膽大心細的。”沈瑞笑向張會道。“看他面相是半點兒看不出來。”

    “在西城立個萬兒可不容易,光會逞勇鬥狠可不行。”張會抿了口酒,他雖不知道弘德殿的事,卻知道劉忠捎了話到沈府,料想既壽哥授意,必然無事。

    他壓低了聲音,“京衛武學這邊,要重印一批操典,我想著,請青篆來印,而且,若是能印些兵書便更好了。”

    能印京衛武學的東西,也是給青篆創名,沈瑞也領這個人情,“只是到底是武學的事兒,還得兵部那邊提了,皇上首肯方行。你別輕易開口。”

    張會一笑,小聲道:“就你謹慎。放心吧。”又道,“皇上原還想著今年端午可能要太液池習練水軍操演,可這船還沒齊備,只怕是難了。造船的圖紙什麼的我都與你留著,若是兵書能刊印,這些便也都不妨。兵械局那邊也能出點兒東西來……唉,還不放榜,我這兩日也不好去請你那妹夫來商量……”

    這說的卻是李延清了,沈瑞笑著一搖頭,“慢慢等榜吧。榜出來了,他總歸是有幾個月空閒功夫的。”

    少一時那邊又傳來絲竹之聲,但見幾隻小舟蕩在水上,舟中樂伎各持琴簫,合奏一曲,曲調悠揚婉轉,藉著水音格外通透,傳得極遠。

    這邊主位上的壽哥已丟了酒盞,趴到窗口去看,轉而回頭笑道:“還是錢寧那小子機靈,把臧賢的人帶來了。這種時候豈能沒有雅樂!”

    他身邊蔡諒等一應人都拍手叫好。

    沈瑞本聽得樂聲也覺悠揚動聽,心曠神怡,卻忽得聽到“錢寧”二字,登時便是一凜。

    張會則冷哼一聲,小聲嘀咕道:“我說怎的沒見他,原來在這兒等著。”

    沈瑞皺眉問道:“這位是?”

    於他前世的歷史上,這位大名未免太如雷貫耳了些。但此時仍要問上一問,尤其是,這禍害是幾時出現的?

    張會冷冷道:“錢寧是成化朝大太監錢能的乾兒子。錢能兄弟四個,都是能耐的,貪酷出了名,卻能得憲廟喜歡,處處護著。錢能是弘治十八年沒的,還是劉瑾給治的喪,錢寧就巴結上了劉瑾。元年時候劉瑾跟皇上討了塊香火地給錢能,又給錢寧討了個錦衣衛百戶的恩推。”

    這人若是個太監,張會也不會如此不爽,正因為同屬於錦衣衛,且張會這邊一去了京衛武學,劉瑾那邊就推了包括錢寧在內的好幾個他門下的錦衣衛到小皇帝身邊,擺明了是要替代他張會的,這讓張會如何不窩火。

    “那臧賢是個伶人,曲樂得了皇上歡喜,賜為樂官。這邊西苑剛收上來點兒錢,錢寧就攛掇著皇上增造御樂庫房。戶部這兩日正為這事不滿頻頻上本呢。”

    沈瑞心裡已是翻轉過數個念頭。

    瞧壽哥的態度,錢寧已是頗得帝心,而且這番手段,也如歷史上一樣,是引著小皇帝玩樂的路子。

    這一瞬間,沈瑞甚至是動了殺心的,若是能除了此害,或許……

    那邊絲竹一時停歇,復又奏起時,有一隻小舟離群,而往這邊駛來。靠近畫舫後,一行四人上了畫舫,轉而到了壽哥等眾人跟前。

    蔡諒等人都是認得錢寧的,彼此打了招呼,又有人來與沈瑞引見。

    但見那錢寧二十四五年紀,虎背蜂腰,儀表堂堂,旁人介紹時著重說了他能左右手開弓,可見驍勇。且其相貌頗為俊朗,又是見人三分笑,竟是個頗為討喜的人物。

    而那臧賢也不是沈瑞所想的男生女相優伶形象,卻是個三十左右的書生模樣,談吐斯文有禮,待人奉了琴上來,他一手琴技更是驚人,讓在座聽慣了各處“大家”所奏曲子的勳貴子弟們都叫好不絕。

    沈瑞面上帶笑看著席間的熱鬧,心裡卻已盤算起,回頭要趕緊尋了劉忠問個仔細。

    瞧張會的模樣也是對錢寧極為不滿的,想來劉忠也不會高興有個劉瑾的人如此得壽哥寵信,到時候……

    *

    上巳宴是熱熱鬧鬧結束了。

    還真有“榜下捉婿”的消息傳出來,聽聞幾位公主真給女兒、孫女尋了舉人郎君。只不知道這幾位會不會上榜。

    其中有一位當是沒問題的,乃是正德二年湖廣鄉試解元,名喚龐天青。淳安大長公主將行九的孫女蔡洛許給了他。

    蔡洛雖不如七姑娘蔡淼得聖寵有個清河郡君的稱號,但她是淳安大長公主幺兒的嫡長女,也是極得家裡寵愛的,大長公主為她的親事也是千挑萬選。

    京中不少勳貴人家都來求娶過,大長公主卻一個也沒挑中。誰也沒想到,大長公主府包括清河郡君在內的幾個女孩兒都嫁了勳貴的,卻突然有一個要嫁與文臣。

    那龐天青今年整二十,一直不曾定親,非是因為家貧或是貌醜,恰恰相反,這位出身湖廣望族,家中頗有資產,本人不僅有才還有一副好相貌。

    之所以拒了多樁婚事,是因龐天青也是小小年紀就中了秀才,霎時家中媒婆踏破了門檻,更有姑母姨母哭著喊著要把表姐表妹嫁他,鬧得他母親也是左右為難。

    他不勝其煩,就當眾發誓不中進士不談婚事,這才得了這些年清淨。

    哪怕中瞭解元後,知府來做媒,祖父也出面勸說他,他都咬住了發過誓不肯鬆口。

    然因這會兒皇榜還未下,已傳出他為蔡家婿的話來,不免有羨慕嫉妒恨的人嘲笑道:“怎的,遇上了大長公主府,誓言就算個屁了?”

    龐天青卻只傲然道:“今年榜上必定有我,既應了誓言,如何不能談婚事?”

    這話直砸得那些心裡沒底的舉子無言以對。

    待到三月初七,會試皇榜千呼萬喚使出來,那龐天青果然榜上有名,且還在前十之列。

    這一科,會元為楊慎,戴大賓第二,沈瑞第三。

    龐天青為第七。

    兵部尚書劉宇的公子劉仁第十九。

    工部侍郎李鐩公子李延清第五十三。

    閣老焦芳的公子一百一十七名,處於二甲三甲之間,可上可下的位置。

    沈氏族人沈玳二百六十五名,必是三甲了。

    幾位老族叔並祝允明和沈玥皆是再次落榜,只是他們雖是失望,卻已像習慣了一般,也沒有將難過掛在臉上。

    沈玳雖是怕要在三甲了,這同進士、如夫人,好似差了那麼一等一般,但能榜上有名仍極為不易。沈玳不過是沈家旁支,家境尋常,能有這個結果已是十分滿足。

    幾位老族叔以及祝允明是準備打道回府的,而沈玥則是想留在京城——他表示怎麼著也要將西苑一年四季的景色畫全了再走。

    因著沈瑞成親的日子就在四月二十八,因此眾人都是要參加完婚禮再走的。

    沈洲知道了沈瑞的名次不由大喜過望,心中對先開族學再開書院已然升起希望。只是左右族人一時不回去,便暫且不提,待沈瑞殿試之後,與他和三弟商量了再論。

    “可惜了不是會元,不然弄個三元及第……”主院徐氏房中沒有外人,何泰之這會兒比自己中了還高興,再次手舞足蹈起來。

    徐氏笑著輕喝了他一聲,道:“滿嘴胡言,史上又有幾個是三元及第的!這話說出去沒得讓人笑話。”

    何泰之嬉皮笑臉的道了歉,卻一點兒沒有犯錯的自覺,又道:“那還有殿試呢,沒準兒瑞哥兒就比楊大哥厲害,一舉奪了狀元去,哈哈。”

    沈瑞也忍不住笑罵一句。

    何泰之才不怕他,依舊嬉皮笑臉道:“怎的,你是怕了楊大哥,還是怕了未過門的嫂子?哈哈,我知道了,是怕嫂子怪吧。哎呀,那就看嫂子是想做狀元妹子,還是狀元娘子了。”

    沈瑞也是忍不住老臉一紅,也有些掛不住了,舉起拳頭來作勢要打。

    那邊徐氏也開口笑罵道:“淨說些瘋話!仔細你兄長捶你!”

    何泰之倒像是個人來瘋,越發起勁兒了,一邊兒躲沈瑞的拳頭,一邊兒調侃連連,而這說著說著,便順口道:“其實探花也好,但是當然還是狀元才壓得下沈瑾那個庶孽去,可惜了不是三元及第……”

    沈瑞臉上笑容一滯,徐氏已經斷喝道:“泰哥兒!休要胡說!”

    何泰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忙收了笑容,恭恭敬敬站好,給徐氏和沈瑞作揖行禮賠罪,“是我胡說八道的,姨母、瑞哥莫怪,我再不敢了。”

    沈瑞嘆了口氣,他知道,何泰之是因著是打心眼裡同他親近,因此才會從一開始就不待見沈瑾,當初知道沈瑾得瞭解元時候起就沒個好臉。

    後來何泰之隨父親去了杭州,兩人只偶爾通信,沈瑞也並沒有把這邊所有一切都寫給他知道,因此何泰之對沈瑾的印象始終停留在那個鳩佔鵲巢的庶子身上。

    可這會兒,沈瑞卻不知從何解釋起。

    他深吸口氣,道:“泰哥兒,我只過我自己的,不與旁人比較。”

    何泰之臉上一紅,道:“是我心窄了。”

    徐氏欣慰的望著沈瑞,又招呼何泰之到身邊來,拍著他的手道:“你與瑞哥兒交好,自然希望他什麼都是頂好的,但一則,你們需得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味攀比是沒個盡頭的,只會誤了自己。再則,你們須得記住,沈瑾,是沈氏族人,是瑞哥兒的族中兄長,不是你們的敵人。”

    沈瑞、何泰之臉色都是一肅,都起身向徐氏一揖,鄭重道:“母親(姨母)教訓得是。兒子(外甥)謹記。”

    *

    雖是放榜延期了許久,但殿試卻並沒有延期,仍是三月十五這日,皇上在奉天殿親策諸貢士。

    雖說過了會試者不存在殿試再落榜的情況,但排名卻可能有很大變動。因此諸貢士仍是格外緊張。

    尤其,殿試是一題定終身——自洪武三年定,殿試時務策一道,惟務直述,限一千字以上。

    看似只一題非常簡單,實則考試依舊非常嚴謹,讀卷以內閣官及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詹事府、翰林院堂官。提調以禮部尚書、侍郎;監視以監察御史二員;受卷、彌封、掌卷,俱以翰林院、春坊、司經局、光祿寺、鴻寺、尚寶司、六科、及制敕房官;巡掉,以錦衣等衛官;印卷,以禮部儀制司官;供給,以光祿寺、禮部精膳司官。

    幾乎朝廷所有部門都被調動起來,為這最高級別的考試服務。

    殿試次日,讀卷官入東閣閱卷,皆衣緋,卯入酉出,出不歸第,宿於禮部。

    讀卷官評卷後將試卷分為三等,再面呈皇帝御批,定三甲人選。

    讀卷官評判還是相對公正的,而掌握著最終名次裁決權的皇帝卻可能受到諸多影響,太祖就曾因為一個夢而重新決定了一甲的排名,建文帝曾因狀元相貌欠佳而調為榜眼,而成祖曾因榜眼名字比狀元名字好而將兩人調換了名次,還有一次給一位狀元公改過名字,導致這位在金殿唱名時候不知道喊的是自己……

    更有許多探花,是取年少俊美者為止。

    種種軼事,旁人聽了是個樂子,在利益相關人聽來則非常不妙了。

    面對“任性”的皇帝,貢士們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當今,也是位出了名的“任性”皇帝。

    殿試這日,沈瑞知道策問題目便想笑了。只是在這樣的場合裡,便是腸子打結,也要強板著一張臉罷了。

    這是小皇帝登基以來第一次殿試策問,題目也極具他個人特色,同時也能在這題目上看出被閣老們潤色過的痕跡。

    比如這句“朕自嗣位以來,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訓是式……”,就讓沈瑞在肚子裡笑了半天。

    而小皇帝問,不知今日所當法,何者為切?不知今日所當法,何者為先?

    沈瑞也心裡嘆氣,小皇帝骨子裡一直是個激進派,一心嚮往如太祖成祖那樣成就一番偉業,他不喜墨守成規,他想求新圖變。

    而他沈瑞,亦想圖變!

    沈瑞略一沉吟,便下定決心,提筆在草紙上疾書起來。

    *

    兩日後,弘德殿

    明初規定殿試畢,次日讀卷,又次日放榜,而自弘治三年起寬限到四日發榜。

    這日,讀卷官們將分好等的卷子送來了弘德殿,被賜座賜茶,乖乖等著小皇帝批閱。

    小皇帝則歪在龍椅上,還翹個二郎腿,抱著讀卷官呈上來的捲紙就如看話本子一般,邊看還邊挑眉努嘴小聲嘀咕。

    “這文章倒是花團錦簇,可是未免太空了。字倒是好的,你們不會是看著字定的吧?”

    “這篇簡直是老夫子說教,沒有半分新意。朝臣就夠老夠四平八穩的了,還要選更老氣橫秋的人上來?”

    “剛想著是選字好的,這就來個,哎,這手字,還不如朕呢,也選上來嗎?”

    下面的大臣們歲數都不小了,有半數沒聽清他說的什麼,見他沒高聲喚人,也就悶頭喝茶。而另半數,假裝沒聽清他說的什麼,繼續喝茶喝茶喝茶。

    劉瑾拿過小皇帝剛剛撇在一旁的捲紙,陪笑極小聲回了句,“萬歲爺,這個,是焦閣老的公子。”

    他聲音忽然高了些,道:“奴婢方才也跟著萬歲爺看了幾眼,覺得……焦公子字麼,比不得書法大家,這文章還是立意高遠的……定為一甲也不為過。”

    他眼睛往下一掃,焦芳如老僧入定,好似沒聽著。

    而王鏊、李鐩等幾個焦黨則是抬起頭來,微微點頭。

    壽哥笑了一笑,卻沒接茬,而是饒有興致的問李鐩道:“李愛卿,令公子的捲紙呢?”

    李鐩忙起身回道:“犬子會試只得五十三名,殿試對策文章平平,此次排在六十一名,不敢呈上來虛耗聖上光陰,耽擱聖上要事。”

    他話一出口,就有幾道目光射來,等他全說完了,自己也反應過來了。

    他兒子會試排在五十三是文章平平,可焦黃中會試排在一百開外了!

    李鐩一時懊惱起來,也不敢去看焦閣老了,張了張嘴,想補救一下,可這會兒,誇什麼呢……

    虧得他與焦芳相交多年,知道焦家事情,忙咳嗽一聲,補救道:“犬子自幼體弱多病,足不出戶,心胸眼界皆不開闊,而焦公子卻是在多處書院求學,心中大有溝壑,遠非犬子能比。臣讀過焦公子文章,也認為……可為一甲。”

    焦芳這才撂下眼皮來,不再瞧他。

    而李東陽臉上的肉微微抽動兩下,卻也沒說話,眼角餘光只看楊廷和。

    楊廷和就只瞧著手中茶盞,好像事事與己無關。

    壽哥卻笑道:“這樣麼。朕覺得,楊愛卿的公子與東床快婿的文章,是極好的,皆可為一甲。”

    “皇上!”這一次李東陽、王華、焦芳、王鏊四個閣臣竟然齊齊發聲反對。

    焦芳、王鏊兩個反對壽哥自然知道,他好奇的是為何李東陽和王華也反對,這兩個人,一個是李東陽的徒弟,一個是王華的徒孫啊。

    莫非……他眯了眯眼睛,李東陽和王華那是自弘治朝就不對付,王華遲遲不能入閣,也有李東陽的手筆。想來,是都想讓自己人進,而對方人退吧?

    焦芳先一步道:“皇上如此判定,讓楊詹事如何自處?”

    李東陽、王華一眾人又齊齊用眼刀飛焦芳,心中無不暗罵,你兒子三甲的成績你都敢往一甲裡塞,倒問人家兒子女婿優秀光明正大能入一甲的楊廷和如何自處?!

    不要臉到極致也就如此了吧。

    壽哥嘿嘿笑了兩聲,卻不接話,又挑眉示意旁人再說。

    王鏊到底是焦芳多年屬下,開口不說楊廷和了,卻是與焦芳一脈相承的論調:“唯恐物議沸騰,倒害了他二人。”

    李東陽的回答沒有出乎壽哥意料:“本科老臣本當迴避,皇上既許老臣仍為讀卷官,老臣便當舉賢不避親,縱觀諸貢士文章,仍當以楊慎為首。胡纘宗次之,呂楠再次之。”

    通政使王敞見縫插針補了一句,“秦安胡纘宗,高陵呂楠。”

    像是補充籍貫,卻並不是說給小皇帝聽的。

    劉瑾一聽兩人都是陝西人,不由笑眯了眼。

    而焦芳則是幾乎要捏碎了茶盞。

    李東陽並不理會,而是繼續道:“沈瑞之文,可入前十,然其行文中,少年意氣太過,所對之策多有冒進不妥之處,故也僅止於十。同為少年,莆田戴大賓卻比他要更為沉穩踏實,其中幾策言之有物,可見留心過民計民生。”

    壽哥臉有些沉了下來,沈瑞的文有多對他胃口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以往沈瑞的札子推行下去都有不錯的成效,哪裡是冒進?!更沒不妥!

    分明就是這些老傢伙拖後腿,就見不得少年人上進,什麼都道是冒進!

    日日念叨讓他在深宮裡死讀書不要往外頭瞧,好由著他們把持朝政。

    一時間他甚至覺得,當初不應該留李東陽下來,當讓他同劉健謝遷一併致仕才是。

    壽哥也不言語,但是一張黑似鍋底的臉足以表達一切。

    在場諸人也都是心中有數了,好幾個人已開始盤算著將沈瑞塞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既不讓皇上太不高興,又不讓王華、楊廷和太得意……

    壽哥看了一眼王華,面色才有些緩和,指望王華來駁倒李東陽。

    王華的話,卻是全然出乎了壽哥意料:“皇上,松江沈氏,這一代,已是出過兩位狀元了。沈家雖累世書香,然則,真的能到一代兄弟三人都為鼎甲的地步嗎?老臣也恐物議鼎沸,不止沈家易被詬病,也恐有礙皇上聖譽。”

    眾人都是一呆,王華這胳膊肘……這是往哪兒拐?

    小皇帝的臉也是肉眼可見的又黑下去了,雙目圓瞪,充滿了怒火。

    “朕只知沈瑞文章極好!可為狀元!”壽哥幾乎咬著後槽牙說出這句話。

    王華目光毫不閃躲,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卻仍平穩道:“皇上,如今內閣中,只有老臣曾為狀元。”

    壽哥皺了皺眉,沒有出聲。

    王華又緩緩道:“這兩屆內閣中,除老臣外,只謝閣老為狀元,嗯,恰是王閣老(王鏊)這一科。而李閣老、焦閣老那一科的狀元,官至侍讀學士,卒於成化十六年。前任首輔劉健那一科的狀元,官至工部尚書,卒於成化二十三年。”

    “皇上,您看,有沒有狀元之名又如何?”

    “皇上愛才之心臣等盡知,然有時盛名也易惹物議。此科時文是要刊印成冊天下可見,沈瑞之文,可能讓人心服口服?”

    “若沈瑞不能服眾,他日入仕便會被認定是幸進而受攻訐,更是將陷君上於幸門大開、識人不明之地!”

    王華自己,就在先帝有意讓其入閣時,被劉健等指為幸進,屢次擋於內閣之外。

    “幸進”這詞兒,沒有人比王華更能領悟其中苦楚。

    沈瑞若是沈家第一個狀元,也無妨,本身他自童子試以來成績都十分出彩。

    但如若沈氏一族短短十幾年裡就出了三個狀元,必將天下側目。

    尤其沈瑾沈瑞兩個,出繼也斬不斷血親關係,這是同父的親兄弟,又只差一科先後獲得狀元,可能傳為佳話,更可能的是成為市井閒話、笑話。

    沈家兄弟的許多事會被人挖掘出來,本身有沈源那樣一個本生父親,身上的腌臢事太多了,他們的故事會變成市井中人茶餘飯後的笑料談資,成為他日政敵攻訐沈瑞的理由。

    更麻煩的是,小皇帝與沈瑞早就相識的事兒也一樣會浮出水面。

    屆時,任憑沈瑞才高八斗,十幾年出三狀元都是皇上偏愛的鐵證,都會被扣上“幸進”二字。

    這帽子,一生甩不脫。

    壽哥臉色變換,半晌方問:“依卿所見,一甲為何人?沈瑞又當在什麼位置?”

    王華狀似無意看了一眼李東陽,道:“老臣也以為楊慎文章堪為第一,戴大賓文采斐然,可入一甲。沈瑞前十可入。”

    壽哥的目光往下游移,都察院掌院屠滽道:“臣以為胡纘宗無論文采還是書法都勝一籌,可為榜眼。焦黃中可為二甲頭名傳臚。”

    李鐩立時道:“掄才大典考治國安邦之策,書法文采倒在其次吧?胡纘宗前十已是勉強,前三更取不得。還是焦黃中對策更佳,可為榜眼。”

    他心知狀元是根本爭不上的,能就爭榜眼也是不錯。

    梁儲卻冷冷道:“李大人,依老臣看,令公子的對策也如會試一般,比之焦公子更佳了五十餘名。”

    李鐩皮笑肉不笑道:“梁大人抬愛,犬子愧不敢當。”

    劉宇的兒子這輪也進了前十,但也知爭不上什麼,便綜合了一下大家的看法,提出了沒怎麼被攻訐的人選,道:“楊慎可為狀元,呂楠可為榜眼,戴大賓可為探花。”

    壽哥聽他們唧唧歪歪半日,腦仁子都疼了,他拍了拍龍椅,當眾人都靜下來時,他看著滿案的捲紙,翻了又翻,半晌才提了硃筆,先點了楊慎為榜首。

    劉瑾拉長聲音道:“狀元,楊慎。”

    此在眾人意料之中,且楊慎的文章在糊名時就已得了眾讀卷官讚賞,評為第一。

    眾人都緊張的等待著第二的人選。

    見壽哥瞧著胡纘宗和呂楠的卷子目光游移不定,劉瑾飛快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兩人背景。

    他既想網羅人才,也是做足了功課的,胡纘宗和呂楠雖都是陝西人,但一思量就想起,胡纘宗是監生,曾受知於李東陽,而呂楠出身正學書院,同李東陽沒甚深交。

    他伸脖子瞧了瞧捲紙,忽然小聲向壽哥道:“這兩人都是李閣老認定的人,學識都是好的,不過奴婢看著,這胡纘宗字跡還是潦草了些,這等大事上,怎可潦草?可見其性情。還是呂楠這手館閣體寫得從容漂亮。”

    呂楠會試排名也在胡纘宗之前,壽哥略一猶豫,便在右手邊點了下去。

    劉瑾笑眯眯報導:“榜眼,呂楠。”

    李東陽既鬆了口氣,又有些為胡纘宗可惜了,不免抱希望於探花。

    卻不知劉瑾一句“都是李閣老認定的人”這話讓小皇帝心生反感,胡纘宗的捲紙已被他丟在了一旁。

    焦黃中的卷子因看得早,被壓在了低下,劉瑾掃一眼沒發現,就主動動手翻上了,結果沒等他翻著,那邊壽哥已抓過了戴大賓的捲紙,點下去了。

    劉瑾呆了一呆,都忘了報名,還是壽哥淡淡道:“戴大賓姿容甚美,可為探花。”

    這個姿容美是探花郎的理由,讓李東陽目瞪口呆,又讓焦芳既窩火又無話可說。

    在場諸人都是在殿試堂上見過貢士們,因戴大賓等福建舉子曾在西苑浣溪沙茶樓口出“狂言”,在場諸人還特地看了這幾位兩眼。

    若是姿容,確實無出其右者。

    焦芳幾乎有些惡狠狠的瞪向劉瑾了,恨不得開口催促,甚至絲毫不避諱週遭幾位大臣的目光。

    劉瑾卻對焦芳這般表情頗有些不滿,他一直將這些來依附的朝臣視作門下狗,怎容向他呲牙?!但焦芳到底是他手裡最大的牌,該給的回護是必須的。

    劉瑾迅速將翻到的焦黃中的捲紙擺到壽哥面前,就差不敢搶硃筆了。

    壽哥卻根本不理,一把拿過放在一旁好久的沈瑞捲紙,重重寫上二甲頭名。

    劉瑾暗暗咬牙,卻也無法,眼皮如有千斤重耷拉著,不去瞧焦芳,沒精打采的快速報導:“二甲第一,沈瑞。”

    王華幾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卻也鬆了口氣,他豈會不維護這徒孫?又如何不希望這徒孫能居狀元之位!卻是一則,論文章,這徒孫確實不如楊慎,再則也是如今局勢下,一甲於沈瑞於沈家將是裹著蜜的毒。

    有明以來狀元出身的閣老才幾人?狀元出身最終只止步四品的也比比皆是。

    沒有人能一飛衝天。

    在起步之初,起點更高固然好,但若強敵環伺荊棘叢生,也會走得辛苦,甚至跌下去。

    這條路,要穩,才走得下去,才走得遠。

    御案前的劉瑾再次把焦黃中的捲紙湊到小皇帝面前,用極小的聲音道:“皇上總不好讓重臣老臣寒心吶。”

    壽哥抬筆點了,劉瑾心下一鬆,剛張開口,又愣住,其上卻寫著,二甲第七。

    二甲第七也罷,劉瑾咂咂嘴,要說焦芳這兒子也是真不中用,會試就是強行提到百名的,這殿試能爭到二甲第七已是舍盡了他爹和他劉祖宗兩張老臉了。

    不過,這前面呢?

    壽哥也似斟酌了許久,到底沒碰胡纘宗的捲紙,而是翻了翻,將龐天青的捲紙翻了出來,他原也在前十之列,被點了二甲第五。

    劉宇之子劉仁點二甲第四。

    其餘則將原本就在前十的邵銳、黃芳點了二甲第二第三,歐陽重第六。

    劉瑾那邊報完二甲前七,殿試前十便齊了。

    壽哥把筆一扔,往椅子上一靠,道:“餘下就依你們先前排序而定。擬旨,狀元、榜眼、探花,按例授官。此外,今次殿試,諸貢生對策多有上佳之作,皆是棟樑之才,特授殿試前十,即至二甲第七,翰林檢討之職。”

    此言一出,眾人皆愕然。

    英廟之後,一直是一甲直接授官,哪怕是二甲頭名,也要同其他進士一般考庶吉士。

    吏部尚書梁儲下意識就道:“皇上,這不合祖制。”但很快他就改了口,“然為國家拔擢棟樑之才……”

    這七人裡有沈瑞、有劉仁、有焦黃中,還有淳安大長公主新找的孫女婿龐天青,在場諸臣無論站在哪個陣營裡,都有“自己人”獲益,都不能發聲。

    而對外面百官、百姓而言,這七人裡還有尋常貢士,也算不得不公。

    又有焦黃中正正排在第七,且會試是那樣成績,明眼人也知是為他而開幸門直接授官,這樣前面幾個可以說是借光得了官兒,便也不起眼了。

    一時眾人都是無言。

    焦芳雖心裡仍有氣——背了這個幸進的罵名還沒爭得一甲,但到底皇上是直接許官了,總比沒有的強。

    李東陽卻是神情複雜,半晌還是開口,道:“皇上,臣以為,胡纘宗之才不在前十諸公之下,文章或許不入皇上法眼,然其尤重實務……臣請以其為三甲第一,乞授翰林檢討。”

    劉瑾目光閃閃,心裡不免得意,他果然猜的沒錯,胡纘宗是李東陽一黨,幸虧他略施小技讓呂楠上去了。

    他面上卻作出為難之色,向壽哥低聲道:“皇上,這三甲直接授官,可是不合祖制。”

    二甲第七還能授官一樣前所未聞,三甲頭名好歹同樣有傳臚之名。

    李東陽卻並不反駁劉瑾,只看向小皇帝。

    壽哥看了李東陽片刻,點點頭道:“准。”

    劉瑾尤有不甘,還待說什麼,壽哥卻忽然一笑,道:“大伴,設皇榜案於中極殿內稍東罷。”

    旋即又吩咐禮部準備十八日的傳臚大典、十九日的恩榮宴……
Babcorn 發表於 2018-8-10 11:00
第639章 星河明淡(一)

     相傳,新科狀元跨馬遊街始自宋真宗年間,因狀元蔡齊才學出眾又面若冠玉、儀態俊偉,真宗太過喜歡,忍不住要“顯擺顯擺”,便賜下御馬護衛,讓其錦袍簪花跨馬遊街,一時全城轟動,後方有了新科進士跨馬遊街這一項目。

    到了明代,所謂跨馬遊街,實際上是金殿唱名之後,禮部官員在鼓樂聲引導下將皇榜張掛於長安左門,狀元率眾進士經過太和門、午門、端門、承天門、直到長安左門觀榜,再由順天府尹給狀元插花、披紅綢,以傘蓋儀從送狀元歸第,以顯示“皇恩浩蕩”。

    正德三年戊辰科,這一屆進士的整體特色是——平均年齡偏小,而平均顏值偏高。

    尤其三鼎甲,年方十九探花郎完全是謫仙一般的人物,剛剛及冠的狀元公也是難得的美男子。與這等盛世美顏相比,榜眼的容貌是略遜一籌,卻也是濃眉大眼端方君子的標準長相,放在人群中總會被說一句好品貌的,而且,他年紀也不過二十九。

    而這一屆皇帝的特點是——愛熱鬧。

    得了這樣一批耀眼的青年才俊,本就跳脫喜熱鬧的小皇帝又如何耐得住性子不來炫耀?!

    單十八日傳臚後的送狀元歸第不算,十九日恩榮宴直接挪去了西苑,非要在西苑再辦一場盛大的跨馬遊街不可。

    為了擴大西苑景區經濟效益,還早早就放了風聲出去,表示除了傘蓋儀從外,還有鼓樂笙簫、錦衣彩旗開道,狀元單人獨騎為首,餘下全部二甲三甲進士皆雙人並轡,緩緩而行,讓百姓看個夠。

    這一場將是上巳之後端午之前西苑最大型的活動。

    自金殿唱名、狀元遊街後,京城百姓都聽說了這一屆新科進士皆是格外俊秀,且先前又有西苑“榜下捉婿”的事兒,聽聞上巳節被捉的“貴婿”也有好幾位在列。

    狀元遊街時是囫圇的看,有了許多細節八卦後,百姓們更樂意於去西苑再對照八卦仔細看上一看。

    除了升斗小民,也有一些“貴人”分外關注——都是錯過了西苑榜下捉婿,又或是猶豫不定的,如今皇榜也貼出來了,正好妥妥捉一個進士女婿回去。

    兼之淳安大長公主也公開表示會來看這場遊街,並言道非是因著她孫女婿也在其列,而是大明英才輩出,此等盛世如何可以不看!

    又言帶女孫兒媳來看,也好叫其知道當敦促夫婿、子孫讀書上進,他日也有這般榮耀,光耀門楣。

    有這番話在前,不少本就動心想看熱鬧的夫人正好打出教育兒女的旗號來,帶著家人來看遊街。

    因此十九這一日,真真是萬人空巷,比上元燈節還熱鬧幾分。

    西苑各酒樓茶肆座位早早就被訂滿了,據說黑市上還有炒賣像湖風樓、浣溪沙這樣好地段雅間包廂的,據說價格足翻了十倍不止,依舊供不應求。

    讓沈瑞咂舌的是,這其中最大的推手就是小皇帝陛下本人,壽哥他還特地讓湖風樓壓了一批包廂,還囤了幾個酒樓的包廂,推高了價格才放出去,大大賺上一筆。

    實際上,小皇帝哪裡還差這點子銀子,他少一場狩獵就什麼都出來了。他只是,喜歡這樣賺銀子的感覺。

    這每一場西苑的大型節慶,都讓壽哥既看了熱鬧盡了興,又大賺一筆——自己倒買倒賣真的還只是零頭兒,大頭兒還是在對各商家的稅收上。

    當壽哥洋洋得意同沈瑞提起,沈瑞實是哭笑不得,卻又心下暗暗笑嘆,小皇帝真不當生在帝王家,生生耽誤了這麼個商業奇才了。

    *

    三月十九這一日,不少大戶人家乘車的都是早早的就出發了。

    雖然西苑主幹道修得寬闊,都是四輛馬車可並行的,兩側還有丈餘專供行人通行的甬道,可這一日誰知道會多少人呢,去晚了行人多了只怕馬車擠不進去。

    浣溪沙視角極佳的雅間裡,趙彤坐在窗邊兒,望著樓下車馬粼粼,一邊兒吃著漬酸梅,一邊兒笑嘻嘻的打趣楊恬,“哎呀,可託了你這老闆娘的福啦,不然得多少銀子能買這麼好的地兒呢!”

    楊恬輕啐她一口,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還不積點兒口德!”

    她說著又有些擔憂的看著趙彤已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你也真是,才坐穩了胎就跑出來,你瞧外頭這人山人海的,再衝撞了,動了胎氣……”

    趙彤擺手笑道:“哎呀,你放心吧,我這些年練武的,身子骨結實著呢,我娘生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時候,懷著孩子還能打拳拎石鎖呢,真不礙事的。這仨月拘我在屋裡,可是憋壞我了。”

    頓了頓,又認真向楊恬道:“別嫌我聒噪,我和陸家娘子教你的拳腳你別丟下了,你這小身子骨,還是多練練的好,下個月就嫁人了,很快有了孩子……”

    楊恬羞得滿臉通紅,急急的捂了耳朵道:“你又滿口渾話,我可不理你了……”

    趙彤笑彎了眼,口中嘖嘖道:“下個月就是新媳婦了,還這樣忸怩。”又去拉她的手,道:“這兒就咱們姐倆,羞臊得什麼,我可是正經說的好話。罷了罷了,你莫扭臉不瞅我了,我也難得出來一趟,方才車上犯困也沒說幾句,這會兒咱們好好說會子話,你開春可還咳了不?”

    楊恬皺了皺鼻子,這才扭轉過來,瞧她滿臉揶揄的笑容,還是忍不住輕輕啐了一口,道:“瞧你那壞笑,就不是要好好說話的樣子!”

    不過還是收了笑,正經答她道:“只冬天難捱些,開春兒天兒一暖和就好些了,陰天時有些喘,晴天就沒幹礙了。比去年這時候強了許多。”又道:“其實也有在練拳,只是管家事忙,有時候不免懈怠了,回頭我便再練起來。”

    趙彤點了點頭道:“這是一年比一年輕了,還是見好的。都說冬病夏治,今年立夏時你就再用那薑汁方子敷了背,明年就好利索了。”又笑道:“這桂枝媽媽,哪兒淘弄的坊間土方子,還真有些效用。”

    楊恬笑道:“是啊,虧得她了。”

    趙彤又丟了個梅子到嘴裡道,“你家這酸梅漬的真不錯,回頭我要包一包回去給我嫂子。”

    楊恬忙吩咐大丫鬟半夏去找掌櫃的,除了多包些梅子外,再問問這是外頭買的還是自家做的,若是自己的東西,便抄了方子來。

    待半夏出去,趙彤笑得花枝爛顫,道:“這還沒過門兒呢,便將這老闆娘做得這樣大方,方子隨便就予人了?”

    楊恬臊得一跺腳,“你再這樣說話,我便走了!”

    趙彤忙兩步過去把楊恬拉過來,笑著賠禮道:“好啦,好啦,我的不是,再不打趣你了,且饒我這一回!”又笑著學男人一般拱手道:“我替我嫂子謝過你的方子啦!”

    楊恬也不是真和她置氣,只是羞臊不已,紅著臉輕哼了一聲,終還是忍不住問道:“嫂子胃口還沒好些麼?”

    趙彤嘆了口氣,道:“沒有。誰知道她怎的了,我這也就兩三個月時候胃口不好,不時作嘔,現下四個月了,便是能吃能睡,什麼也不耽誤。她這都快九個月了,眼見要生了,還在嘔個不停。”

    楊恬也跟著嘆氣,她身邊兒的桂枝媽媽因是穩婆出身,對於婦人這些事最是清楚,英國公世孫夫人遊氏有了身子起就孕吐不止,楊恬也曾請桂枝媽媽寫了止吐方子送了過去,卻是沒甚效果。

    桂枝媽媽也同楊恬說了,婦人有妊反應各不相同,通常是頭三個月坐胎不穩的時候會有孕吐,過了三個月便好了,就如同現在的趙彤。但也確實有如游氏這般從頭吐到尾的,並不算十分少見。

    若是窮苦人家,這樣可是麻煩,到末了產婦自己沒了氣力,生產時更凶險百倍。且不吃東西,孩子也容易長不好,胎裡虧的,生下來再怎麼補也總差些。

    好在是英國公府這樣的富貴人家,總有許多吃食補品可以給游氏服用。

    “大嫂那麼個纖弱人兒……多少也要勸她吃些。”楊恬是真心替游氏著急。

    她先前隨俞氏赴宴時,遇上過幾次游氏,這位駙馬府的貴女、國公府的世孫夫人卻是一點兒架子也沒有,性子溫柔,待人極是可親。又因著張會夫婦的關係,以及她一母同胞的幼弟游鉉也同沈瑞交好,因此她待楊恬更是極為親近。

    “嗯,你放心,我嫂子,瞧著嬌嬌弱弱的模樣,內裡卻是極剛強的,常說為了孩子也要多吃,她便是才剛吐個乾淨,轉頭依舊能強忍著把那些不喜的吃食塞進嘴去。”趙彤又深深嘆氣,道,“這點上,我都不如她,我那會子吐得昏天暗地,真真兒是一口水的喝不下去的。”

    兩人都是齊齊嘆氣,靜默片刻,趙彤又低聲道:“我們府裡那個境況,你也是知道的。也虧得她這樣剛強。前陣子我幫不了她,本來老夫人還能搭個手,後來老夫人也病了,便只她一個人咬著牙撐下來的……虧得我不像她那樣一直嘔,現下我好了,這倆月我便好好替她撐過去,等她生產完出了月子再回來接手。”

    楊恬默默握了趙彤的手,道:“你自己也顧惜著些身子呀。”

    趙彤緊緊回握她,卻只苦笑一聲。

    英國公張懋有一打兒妾室,嫡庶七個兒子。世子早逝,雖封了世孫,但因世孫年幼失恃失怙,不免有成年的叔叔盯著那爵位。

    在原配夫人王氏(張侖張會的親祖母)故去後,張懋續絃許氏。

    這位許氏夫人無所出,年歲大了,總要靠上一方。

    縱觀府內,庶子們的親姨娘們都還活得好好的,且這些老姨娘們個頂個的不好相與,她可不想與人做嫁衣;嫡次子張鋼自恃原配嫡子身份,對她殊無敬意,且其性格陰狠,也是個養不熟的。

    最終,許氏夫人選擇了世孫這方。

    遂世孫成親後,許氏夫人就將游氏帶在身邊,教她管家,漸漸將國公府中饋都交到她手裡。

    游氏也是通透人,自然知道回報許氏夫人什麼,祖孫倆倒是處得頗好。

    游氏有妊後,張鋼妻子跳出來表示可以幫著管家,別說游氏不肯,便是許氏夫人也不會讓的。本已漸隱退的許氏夫人便再次出山,帶著趙彤將家中諸事撐起來。

    便是繼室也是正經國公夫人,諸媳婦自然不敢再說什麼了。

    偏去歲臘月趙彤也查出了身孕,雖是練家子身體康健,趕上孕吐的時候也是各種難過,全然沒法理事。

    雪上加霜的是,年底許氏夫人突然染了風寒,竟而一病不起,管家這件事也是拿不起來了。

    府裡登時人心浮動,許多嬸娘妯娌都蠢蠢欲動,年節裡多少風涼話點著游氏。

    游氏如何不知她們野心,哪裡肯將家事交給她們,還不夠添亂的。當時她胎已穩了,便二話不說,誰也不用,硬撐起來獨自理家。

    她是個剛強又能幹的,只是隨著月份漸大,身子沉重,又是孕吐不止,總歸是力不從心。好在現下趙彤滿了三個月,孕吐也過去了,能出來搭把手了。

    “只盼著老夫人早些好起來吧。”趙彤嘆了口氣,她管家的能耐是有的,卻是個沒耐性的,更是厭惡那些庶出叔嬸的嘴臉。

    楊恬沉吟片刻,終是道:“雖是說這話唐突了,但……六姐姐,你看,要不要讓桂枝媽媽跟你回去給薛媽媽打個下手?”

    這薛媽媽是趙彤的陪嫁媽媽,專門負責趙彤飲食藥品為她調理身子的。

    一般來說大戶人家都不會用旁人推薦來的下人,尤其是沾手飲食香品藥物等事情,而守禮人家更不會向旁人家推薦這樣的下人,以免沾染內宅是非,掰扯不清。

    楊恬與趙彤已是處得如嫡親姐妹一般了,且先前楊恬在病中,也受了趙彤薦來的會武的丫鬟僕婦,此番推薦穩婆出身的桂枝媽媽過去照看孕婦,也算不得失禮,且她亦是真心希望趙彤安好。

    趙彤眼圈兒都有些微微紅了,握著楊恬的手,半晌才穩住情緒道:“我知你待我好,放心,嗯,暫時還用不上。”

    她頓了頓,似轉移話題的調笑道:“我的傻妹子呦,只想著別人,你馬上就要成親了,正是要好好調理的時候,成親那日……”她掩口一笑,附在楊恬耳邊低語兩句。

    羞得楊恬臉騰的一下燒得通紅,急急起身要走。

    趙彤佯作“哎呦”一聲,楊恬擔心她身子,忙轉回身來,關切問她怎樣,見她笑顏如花,便知受騙,越發羞惱。

    趙彤拉了她道:“好妹妹,好妹妹,不惱不惱,雖是逗你的,卻也是實話,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若是有需要,我定來你這邊借人就是。但你也要聽桂枝媽媽的話,好生養著……”

    楊恬羞也不是,惱也不是,無可奈何的哼了一聲。

    忽得門外有人輕叩,卻是半夏上來了,回稟掌櫃的送了兩小壇漬酸梅到國公府馬車上了,又遞上方子,並道:“咱們太太同親家太太一道來了。”

    楊恬趙彤聞言連忙起身相迎。

    卻是趙彤頭三個月被拘在家裡養胎一直也沒來尋楊恬,有不少體己話想聊,且孕婦更怕人群擁擠,便頭一日下了帖子,想約楊恬早早先行。

    俞氏自然無有不應,趙彤的車來接便叫讓楊恬先去。她則與楊慎妻子王研把家中這一日諸事安置好了,這才帶了二姐兒楊悅並三個庶出的男孩子出門,又匯合了沈瑞母親徐氏等一眾沈家人,齊往西苑來的。

    今日恩榮宴,一眾考官也在賜宴之列,楊廷和不在,楊家男丁便都隨沈洲沈潤等去了。女眷這邊上得樓來,趙彤楊恬上前去行禮。

    徐氏與趙彤也是熟識的,笑問她身子可好,又笑道:“你們這些年輕姑娘自家一個雅間瞧吧,免得在長輩面前受拘束,不得盡興,瑞哥兒旁邊還留了一間,我們也約了幾位夫人的,且過去那邊。”

    趙彤最是伶俐的,便第一個笑嘻嘻的道:“伯娘好意,只是我們這些小輩原就當伺候在長輩跟前的。”

    徐氏慈愛的揮揮手,笑道:“盡有丫鬟僕婦的,哪裡就用你們伺候了。去罷,去罷。”

    俞氏也笑著推了兒媳王研道:“你也去罷。今兒都鬆散鬆散。”

    王研等都笑應了,遂玉姐兒、何氏、張青柏等小輩都在這邊,徐氏俞氏等長輩女眷都往旁邊雅間去了。

    趙彤輕輕推了楊恬一把,抿嘴悄聲向楊恬笑道:“遇上這樣開明的婆婆你有福了。不過,我猜,這兩個雅間兒的主意定是沈二出的。”

    楊恬又如何不知,一時滿心甜蜜,嘴上卻道:“六姐姐你今兒是專門打趣我的麼!”

    四哥兒、小楠哥等幾個孩子自然也被帶來了進行現場教育,但因怕孩子沒個輕重跑來跑去衝撞了趙彤這個孕婦,何氏、張青柏都把孩子拘得緊緊的。

    趙彤卻笑稱無事,她有功夫在身呢,又拉了張青柏的女兒滔滔過來,又是抓吃食給她,又是把自己頭上的小簪花拿給她玩,又與這些孩子媽們問起育兒經。

    玉姐兒也是剛生產完,經驗豐富,說起孕期種種注意事項,趙彤聽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趕緊拿了紙筆記下來才好。

    不光趙彤,楊恬楊悅兩個都即將為新嫁娘,自然也都留心聽著。

    如此小半個時辰之後,街上已是人滿為患,遠遠的聽得鳴鑼開道,又是一陣陣炮竹聲響,街上人高喊著“來了”“來了”,樓上諸人也紛紛探身出去看。

    先是整齊的腳步聲起,一列持棍錦衣校尉一路小跑過來,很快分開人群,橫過手中長棍,將人群擋在行人甬道外。

    百姓都知這是西苑錦衣衛,平時也是他們巡邏維持西苑秩序的。有這一年多的接觸,都知道他們的規矩和手段,因此都紛紛遵從指揮,退到道路兩側,留出寬闊的路面來。

    緊接著有總旗軍官騎馬來回向兩邊喊話,表示理解大家對新科進士的喜愛之情,但是銀錠子金鐲子等沉重物品還是不要投擲的好,否則要砸到了人,便要以刺客論處。

    一番話說得詼諧幽默,方才因錦衣校尉出現帶來的莊嚴肅穆感瞬間蕩然無存,百姓都哄笑起來,還有膽大的回應了兩句喊話,氣氛登時又恢復了熱鬧。

    很快一路鳴鑼,兩隊華蓋彩旗儀仗緩緩而來,彩旗迎風招展,掀起一片錦浪,緊接著一群錦衣樂官,捧著鼓樂笙簫,一路吹吹打打,曲調歡快,比迎親隊伍還熱鬧幾分,在這樣聲勢中,新科進士的馬隊閃亮登場。

    但見一匹匹駿馬通體雪白,馬上人皆是大紅錦袍、十字披紅、帽側簪花,且不論那容貌,單看這身行頭就讓眾百姓喝彩歡呼不已。

    雖說大明風氣不如唐宋開放,但愛美之心和表達方式從古到今都沒什麼變化,見到如此之多“才貌仙郎”,仍有許多激動的堂客扔下香囊帕子來。

    若非有錦衣衛總旗先一步聲明不許扔金銀重物,只怕真有豪門不差錢的女娘扔那金鐲子金釵下來。

    腦瓜兒靈活的小販這會兒就在人群中兜售起香囊手帕,做工粗糙得緊,就勝在價錢便宜,扔出去也不心疼,花花綠綠的還特別應景兒,自然有了不錯的銷量。

    隊伍快行進到湖風樓時,不知道誰高聲喊了一句“天祐大明,聖君賢臣”。

    俄而十幾人齊齊高呼,壓過了所有喧囂。

    人群中便就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歡呼來,這聲浪席捲而過,長街兩側民眾都被這氣氛感染,紛紛應和高呼,“天祐大明”“聖君賢臣”聲聲不絕。

    新科進士裡便是有人心知指不上是誰為了討好皇帝喊的這一嗓子,可在此情此景下,仍不免心情激動、鬥志昂揚起來,馬上的身姿也更挺拔了幾分。

    而在湖風樓頂樓雅間中的小皇帝看到這一幕,果然龍顏大悅。

    安排了這一幕的錢寧瞅準時機,撩衣襟跪下,高呼道:“天祐大明,聖君得賢臣。吾皇萬歲萬歲萬萬萬歲。”

    週遭無論內侍還是勳貴子弟忙都湊趣跪了一地,齊齊高呼“吾皇萬歲”。

    小皇帝心裡明鏡兒似的,但對這馬屁卻也頗為受用,他抬抬手笑嘻嘻道:“諸位賢臣愛卿平身,哈哈,都有賞,都有賞!哈哈。”

    小皇帝身後的劉忠微微抬起頭來,睨了對面一臉諂笑、滿口諛詞謝賞的錢寧一眼,眼底寒芒閃閃。

    *

    通常是賜恩榮宴於禮部,宴畢諸進士要往鴻臚寺學習禮儀。

    如今這場恩榮宴被挪到了西苑,宴後趕回鴻臚寺學禮儀便也不能了。

    鴻臚寺只好派了人來西苑,宴後直接簡單教習眾進士一些明日上朝的禮儀,其他的待明日皇上賜朝服寶鈔之後退朝再說。

    這一場恩榮宴設在南台香扆殿,赴宴官員及進士往來皆由官家畫舫接送。

    南台是永樂年間所建,島上林木深茂,水鳥翔集,更有稻田村舍,頗有水鄉風光,原是皇帝休憩、閱稼之所。

    這次劉忠重建西苑時,重新修葺了島上宮殿,又依這朝暮風光搭景,亭台樓閣與山水融為一體,如此朝霞掩映、水霧瀰漫時便宛如仙境一般。

    別說諸新科進士,許多官員也是頭次來此,不免都是心曠神怡。

    只可惜到底只是賜宴,並沒有賜他們到處玩賞,宴畢禮儀學罷,便有畫舫來接他們。

    許多不曾盡興的新科進士索性遊覽起西苑來,當然,更多人的目的是為了結交同年,拓展自己的人脈。

    此時已是午後,白晌裡看罷新科進士跨馬遊街的人們大多散去,酒樓茶肆都空閒起來,正給進士們提供了好去處。

    許多商家也會做生意,對新科進士們無比客氣,慇勤贈送酒菜,甚至表示免單,只求一副墨寶,來提高店舖“內涵”。

    而進士們光顧最多的還是浣溪沙,除了風雅外,當然還因為現下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等等名列前茅者都在浣溪沙小聚。

    今日諸進士跨馬遊街受百姓夾道歡迎,實在是提氣,只皇家賜宴哪裡敢貪杯,這會兒轉了西苑再飲,自然是要放開量喝個痛快。

    有好酒哪能沒有好詩,浣溪沙這邊已是鬥上詩了,卻是應景的及第詩,頗為討喜,一時氣氛熱烈。

    有人喝得多了在興頭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大聲道:“今日盛景,要將大家的詩文合起來刊印本詩集才好!”

    有人醉醺醺哄然叫好,更多的人則是安靜下來,下意識去看沈瑞。

    青篆書坊如今還貼著封條呢。

    只是沈瑞既能被點中傳臚,當是……無大事吧?

    在場絕大多數人都是將稿子給了青篆的,多半還都去過沈府退銀子撇清干係,眼下不免尷尬起來。

    楊慎、李延清都是輕輕皺起眉,劉仁也朝沈瑞望了過來,殿試名次已出,貢院失火的事兒家中長輩們也就不是防得嚴實了,他們都或多或少知道了些。

    尤其楊慎的卷子是被毀了的,朝堂上又因捲紙種種爭鋒,面對即將踏入仕途的兒子,楊廷和自然會與他剖析個明白。

    “這事……”楊慎低聲問沈瑞道。

    未待他說完,沈瑞已道:“大兄放心,師公已與我說了。這一兩日就有結果。”

    楊慎聽得次輔王華已有交代,便點點頭不再提。

    沈瑞一笑,起身持盞,遙敬在座諸位,朗聲道:“多謝諸位仁兄關切。只青篆一事,自有聖君賢臣裁決,我等只靜待結果便是。蒙諸位不棄,瑞在此謝過!”說罷一飲而盡。

    眾人忙也還了一杯。戴大賓見狀,起身來圓場,表示自己一首詞只得了半闋,還請諸位幫忙斟酌。

    他那表兄林福余卻是落榜了的,此時沒在西苑,同鄉兩個進士起身幫忙,一說一和,場面便又熱鬧起來。

    沈瑞一哂,心下暗道,果然不出師公所料。

    卻是昨日金殿唱名之後,王華便將他招去府上,竟把那日讀卷種種皆講與他聽。

    因問他,未在一甲,可有怨。

    沈瑞一時竟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因有楊慎在,狀元沈瑞是沒想過的,畢竟楊慎這樣不世出的才子,沈瑞也服氣,自認足夠努力也是及不上的。

    他也並沒有想過和沈瑾相比,外人比較是外人想看熱鬧,於他們自己而言這種攀比是毫無意義的,而且如徐氏教導他與何泰之的那樣,沈瑾是沈氏族人,不是他們的敵人。尤其沈瑾現在是壽寧侯的女婿,能把其拉過來,總比推到對立面去的好。

    至於三鼎甲,他倒不是沒想過,這次會試他排在第三,殿試看了小皇帝的試題,他也是真個有感而發,十分認真的寫了對策的。

    只是這種事,他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內閣不和,彼此壓制也是常態,想來朝中諸公也不想看到楊廷和的兒子女婿都在一甲之內。

    再遙想當年,他老師王守仁會試第二呢,殿試也入了前十,最終被點二甲第七。考庶吉士竟還被黜落,不知是當時哪位閣老手筆呢。

    因此二甲頭名傳臚,對沈瑞而言,也稱不上遺憾。

    王華此番合盤托出,既是因即便他不說楊廷和等也會告訴沈瑞,從旁人口中知道到底容易生隙,也是因著他沒將沈瑞當外人,並不相瞞。

    沈瑞素來與老師王守仁無話不談,與這位師公,倒是見禮閒話時多,幾乎沒談過政事的。

    因此他斟酌了一下,應道:“如師公所言,一時名次也算不得什麼,反倒既易招禍,更易被盛名所累,不好施展。師公一心為孫兒,孫兒……”

    王華擺手道:“老夫既與你說這些,那些客套話便不提也罷。你的文章老夫反覆看過了,好是極好的,只李閣老那‘冒進’之語,也不全然是因想阻你而發。此時你也道‘施展’,唉,恆雲,你到底年輕氣盛,雖對了皇上脾胃,卻也當知,有些事,不是皇上一言而決的……有些事,也不是下了聖旨,地方上就會照章辦事的。”

    沈瑞如何不知,他太知道這點了!從古至今不都是這般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麼。

    他深吸了口氣,道:“師公放心,孫兒不會冒進,孫兒會效仿老師、師公,穩紮穩打,有了功績再步步為營。”

    皇帝要說得算,王華與王守仁早就該在高位了。

    王守仁就是有了實打實的軍功,陞遷也是靠小皇帝與內閣博弈得來的。他沈瑞又如何會託大。

    “而且,孫兒也無王荊公(王安石)之志。”沈瑞並沒有想要變法的心,並非因他沒有王安石張居正那樣的地位,而是因他並沒有一套適合大明的“新法”。

    他現在所想的就是,在合理的範圍內,儘可能的做一些改變,推動一些發展,守護一些萌芽,把握一些機會,等待連鎖反應,等待,最終的蛻變。

    王華未成想他會這樣回答,沉吟半晌,撫鬚點頭,道:“你有這樣認識,甚好。”

    他頓了頓,忽然問道:“青篆之事,只怕很快就會有人傳揚出去,你待怎麼應對。”

    “傳揚”二字咬音甚重,沈瑞一愣,腦中一轉,不由嘆氣,原想著是青篆揚名之機,可以借此機會推一些工程書籍。然若是有人刻意宣揚,那可這‘名’便未免太大,世間可還有一詞,曰“捧殺”。

    青篆拯救了那許多舉子的捲紙,若此時被有心人追捧一番,眾進士感恩不已,再跳出個人來說他沈瑞邀買人心,可是百口莫辯。

    沈瑞想了又想,道:“恩自上出。”

    王華撫鬚大笑道:“甚好。孺子可教。”

    轉而方道:“去歲,皇上曾與內閣提了一句要建一處書閣,年初也曾議重抄《永樂大典》,摘些實用的書籍,刊印出來。”

    沈瑞卻是這陣子一直閉門備考,不曾聽說這事。

    那書閣,這刊印實用書籍,顯然就是他同小皇帝提過的萬卷閣之事。他不免精神大振,忙道:“青篆正是借此東風,是奉旨刻今科時文,是皇上恩澤浩蕩,使眾捲紙失而復得。”

    “只這事要快。”王華道。

    沈瑞應道:“孫兒這就著人聯繫劉忠劉公公。”

    王華是教過劉忠的,對其印象極好,也是默許了兒子王守仁與之來往,見沈瑞這般說不以為奇,卻仍叮囑一句,“如今宮中奸佞橫行,你與他交好,也要防備小人算計。”

    沈瑞連連稱是。

    王華又道:“皇上直接賜官這事,老夫揣度著,不是在修孝廟實錄上,便是應在建書閣上。實錄不需多說,書閣建成也必然仕林稱頌,若你在其中任意一處任職,屆時因功提拔也是容易。”他看了看沈瑞,“你心裡也當有個計較。”

    沈瑞頗有些意外,原本想著,歷來沒有二甲三甲直接授官的,這次皇上想是藉著為焦黃中破例,將自己、龐天青、劉仁等皇上“自己人”也抬舉起來。

    雖說庶吉士三年散館後二甲通常為編修,三甲為檢討,現下自己等直接授了檢討,看似折中,甚至有些虧了,但這省下了三年時光,實際上是比旁人起步早了許多,且若做得好,三年內升兩級都沒問題。

    不成想,小皇帝還有另有棋招埋在裡頭。

    沈瑞不免好奇道:“那胡瓚宗……李閣老也是意在如此嗎?”

    王華微微闔眸,淡淡道:“於你們自然是覺得一甲最佳,三甲便是什麼所謂如夫人了。然於內閣用人,只要得用,如何會拘泥於一榜名次。”

    沈瑞一時也是默然。

    又聽王華緩緩道:“這一二年間,劉瑾說是清洗劉謝餘黨,其實李閣老的人也沒少動。今年,又是京察之年……”

    *

    昨日才說了那番話,果然今日青篆就被人提起了。

    若非沈瑞昨日急急請見,在劉忠私宅裡見了壽哥,陳說了青篆之事,攔下瞭解封令,待今日青篆解了封,在這種新科進士雲集的場合下,有人說出當初青篆被封的真正原因,沈瑞這邀買人心的鍋就背定了。

    沈瑞目光在場中游移,尋找著那提刊印之人,想著總要防備一二。

    那邊戴大賓一闋詞填完,大家喝彩連連,忽有人調侃道:“賓仲好風儀,又這般有才,今日不知被多少貴人看中,要捉去作那東床快婿吶!”

    有人哄笑,卻也有人去看龐天青等幾個那日上巳節被“榜下捉婿”的。

    尤其是龐天青,雖他會試就是第七名,殿試二甲第五也是正常,但因被直接授官,還是不免被人嫉恨,說是靠了大長公主府云云。

    龐天青只自斟自飲,根本不理會。

    戴大賓卻到底是少年,再是聰明,卻也比不得那些二三十歲的人情練達,一時漲紅了臉,道:“我……我已在老家訂了親事的。”

    那人卻笑道:“訂親有何難!退了便是。若有侯府、駙馬府門第提親,難道你便不應嗎?”

    此言一出,廳上登時一靜。

    駙馬府固然指的是龐天青,但這一科卻並沒有被侯府看中的,只有一位被豐潤伯家定下的。

    若說是侯府,又有那訂親退親之語,只怕是在暗諷上一科狀元沈瑾了。

    沈瑞抬眼望去,見那說話之人三十來歲的年紀,相貌尋常,依稀記得排在二甲八十餘名,而他旁邊那人,倒像是方才起頭說印詩集的。

    沈瑞眯了眯眼睛,看來,這是奔著他來的了。

    他剛待開口,卻是龐天青先一步起身,走到戴大賓身旁,笑道:“賓仲這闋詞妙極,只是今日大考已過,當是鬆快鬆快,不提時政,只論風花雪月。”

    龐天青說著轉身向楊慎遙遙舉杯,道:“聽聞先前楊兄就在這浣溪沙樓上作了一首一七令‘雪’,今日天青獻醜,補上一首‘花’字一七令如何?”

    說罷不待眾人反應,抬手摘下帽側簪花,手中持花,走了幾步,便一氣成詩。

    眾人呆了一呆,隨即掌聲雷動。

    龐天青團團作揖,隨後大走向那邊那進士道:“這位仁兄怎麼稱呼?”

    那進士一臉不屑,道:“睢縣梁晉。龐兄有何見教?”

    龐天青一笑,道:“龐某見兄颱風姿不俗,口才上佳,便想邀兄台繼續作這‘風’‘月’兩字一七令。”

    那梁晉已過而立之年,頜下長鬚頗顯老相,且著實相貌平平,聽龐天青說他“風姿不俗”分明是諷刺,不由火冒三丈,冷冷道:“在下何敢比得龐檢討,有那花容月貌作得‘花’字一七令來,在下可作不出。”

    龐天青忽然哈哈笑了兩聲,便朗聲道:“兄台說龐某花容月貌,龐某便作得出這‘花’字一七令。倒是兄台,口口聲聲談著‘風月’,卻說作不得‘風’‘月’詩詞,可不是名不副實?”

    說罷,將那手中花往帽側一攢,抬高了聲音,頃刻又作了一首‘風’字一七令。

    又問楊慎,“楊兄可能再作一首‘月’否?”

    楊慎見他使了眼色,便笑道:“勉力而為。”略一沉吟,也作出一首‘月’字一七令。

    站在楊慎沈瑞這邊的眾進士皆大聲叫好,更有促狹者高喊道:“皎皎如月華,名副其實!名副其實!”

    對面那梁晉臉色鐵青,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龐天青朝周圍一拱手,轉而拎起酒壺來自斟一杯,抬手周向四下舉杯相敬,一仰頭酒到杯乾,再翻轉杯盞,滴酒不剩。

    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瀟灑之至,他本就俊逸非常,今日又著錦袍,帽側簪花,真真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方才又是連著兩首一七令與狀元公斗詩,更顯才華過人。

    這一番強大而自信的姿態,便像是在說:老子就是有貌,就是有才,合該做高門貴婿,你奈我何?

    梁晉被氣個仰倒,卻是樣樣比不得,又聽得有人竊竊私語說些風涼話,無外乎是他自己沒貌沒才便嫉恨人家能做高門貴婿之類,他簡直要氣得嘔出血來。

    旁邊的進士見情況不好,便起身道了句“今日還有事在身,各位慢用,少陪少陪”,硬拽這梁晉下樓去了。

    樓上一陣哄笑,又恢復了之前的熱鬧。

    龐天青回歸本座,戴大賓忙過來歉然與他道:“是我言語不慎連累了龐兄。”

    龐天青毫不在意的揮揮手道:“算不得什麼,那等想說酸話的人,你便是什麼都不說,他也是要亂吠的。”

    見戴大賓仍是十分過意不去的樣子,龐天青哈哈一笑,道:“賓仲,莫要小看了我去。我卻不是那等敢做不敢當之人,這門婚事就是我自己挑的,任他人怎廂說,我知道我想要什麼便是。”

    一番話說得席上諸人都頻頻點頭,又讚道:“真性情,真名士也。”

    龐天青卻是哂笑一聲,道:“也不瞞諸位兄長,實是此番若不在京中訂下親事,回到家鄉,家中等著我的都不是良配,且又都牽扯太多。不若自己做主。”

    他揮了揮手,道:“不提也罷,不提也罷。”又問戴大賓道:“可是休了假便要回鄉娶親了嗎?”

    新科進士都有幾個月的假期可以衣錦還鄉,或祭祖或完婚等等。

    提到婚事,戴大賓倒有些羞赧,臉上微紅,道:“待要明年內子及笄後才會完婚。”

    眾人又是一樂,這才想起這是個少年來,轉而目光又都落在同是未及冠的沈瑞來。

    龐天青笑道:“恆雲的婚事我卻是知道的,四月廿八,我可要討杯水酒。”

    沈瑞連忙抱拳道:“那可太好了,我正要求龐兄、戴兄來當儐相呢。”

    他愁眉苦臉的一指楊慎道:“有這樣一個七步成詩的大舅兄,兩位兄弟若不幫我,就我這沒詩才的只怕門都叫不開……”

    眾人一時哄堂大笑。
Babcorn 發表於 2018-8-16 09:54
第640章 星河明淡(二)

     青篆書坊被封時偌大陣仗,嚇破了一干供稿人的膽。後青篆東家沈公子中了傳臚,供稿人中也有許多人一舉及第,未見錦衣衛進一步動作,這些人方稍稍安心了些。

    只是時至三月廿六,新科進士們都已賜了朝服冠帶去了孔廟祭禮、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等也已授官結束成了朝中一員,這青篆書坊卻遲遲不見解封,京中不免流言紛紛,供稿人亦是不免惶惶。

    所以當錦衣衛再次奔著青篆書坊去時,立刻引起了全城關注。

    上一次青篆被封,沈家這東家居然無一人到場。這次就全然不同了,沈家以二老爺沈洲為首,三老爺沈潤,沈瑞,新中三甲的沈玳以及在京的沈氏族人男丁皆在門口相侯。

    門前,還設有香案蒲團。

    底層小民不明所以,有些見識的卻知是全然接旨的佈置。

    圍觀群眾本是畏懼錦衣衛,大抵藏在臨街屋中偷偷看著動靜,見沈家這般,便知只怕不會是壞事,不少人便直接站了出來觀望了。

    很快錦衣衛隊伍浩浩湯湯過來,也不比來封店時少多少人。

    之前被“收押”的掌櫃和刻工如今一個個都是面有笑容,步伐輕鬆,他們這一趟去是一點兒罪也沒受,還有沈家管事來安撫告知東家承諾出來後會給壓驚銀子,這會兒既能回家又馬上有銀子拿,如何不高興。

    之前一箱箱被抬走的書稿又被好好的抬了回來,非但一箱沒少,還多了一樣東西。

    當兩個錦衣衛抬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出來時,幾個內侍也隨之下車站好,帶著特有的強調唱喏,不止沈家男丁齊齊下跪,周圍觀百姓也攝於威勢跪了下來。

    這是皇帝陛下親自手書的“青篆書坊”四字匾額。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金字”招牌。

    此番來,並沒有聖旨,只有皇上兩句口諭,勉力青篆書坊多多刊印佳作。

    待禮畢,眾人起身,沈瑞過去與那內侍見禮道謝,悄然塞了紅包過去。

    原以為來的人會是劉忠手下,卻不料那內侍大喇喇表示自己是劉祖宗門下。

    這劉祖宗自然不會是劉忠,而是指劉瑾了。

    那內侍雖也道了喜,神情卻是倨傲,捏著紅包的動作著實太明顯了些。

    沈瑞心下暗罵這群過來撈油水的傢伙,面上自然是微笑著說些客套話,又遞了個紅包過去。

    那內侍都不避人,拿著紅包捏了又捏,似乎恨不得直接打開看看是多少面額的門票,口中已客氣了許多,一面向沈瑞點頭,一面喝令那邊的錦衣衛“快把那匾額給沈大人掛上,手腳麻利些!”

    那邊錦衣衛領頭的百戶沈瑞倒是在張會的席上見過,此人名喚齊亭,並非勳貴子弟,只是世襲衛所職官,但能混到張會圈子裡的,自然也不會是尋常之輩。

    本身類似傳旨賞賜這種差事,便是東廠或錦衣衛的人同來,也並不用多備幾份紅包的,都是領頭的拿了,回去幾家自去分潤,當然宮中勢大時注定要拿走大頭兒的。

    而今天瞧跟出來這位內侍的架勢,怕是分毫都不會分潤給錦衣衛了。

    好在沈瑞備得齊全,藉著和齊亭敘舊的時候,悄沒聲的塞了紅封過去。

    那齊亭嘆了口氣,雖收了,卻客氣得緊,悄聲道:“本不該叫二公子破費,實是帶著兄弟們出門,有些規矩不得不做。改日我做東,也邀上張二哥,還請二公子賞面。”

    沈瑞笑道:“辛苦你們跑一趟,請兄弟們喝杯茶罷了,齊大哥太客氣了!”

    那邊書坊大門前,那內侍還在咋咋呼呼喊著匾額擺正些。

    齊亭目光落在那邊,嘴角噙笑,似是也在關注匾額,卻是壓低聲音,咬著後槽牙同沈瑞道:“如今劉祖宗手下都是這樣的貨色放出來搜刮。咱們指揮使楊大人當了劉祖宗家奴,倒連累著我們這些下頭的也要受這群上不得檯面小騸驢的氣,他媽的……”

    雖都是張會的朋友,但到底不甚熟絡,如此未免交淺言深,卻也足見怨氣。

    此時正是劉瑾氣焰囂張時,索賄賣官,做得毫不遮掩,他手下這些人自然有樣學樣。且為了孝敬劉瑾保住地位,又要自家吃香喝辣,自要加倍搜刮。

    今年又是京察之年,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沈瑞微微搖了搖頭,並未接話,只拍了拍齊亭的手臂。

    齊亭腮側肌肉抽了抽,顯見是咬著牙,到底也沒再說什麼,只拱了拱手。

    *

    雖然小皇帝的字著實不怎麼樣,但那是當今御筆,這當下可要比王羲之的筆墨還值錢些。

    青篆書坊得了這麼個寶貝,外面便又是種種謠言流傳開來。

    果然其中有人就說是那日貢院著火燒了試卷,青篆恰好有許多考生所默捲紙,便以此頂上。又說今次得中的進士怕不都欠了沈家一個大人情,不止他日如何償還呢。

    隨即便有御史上書,直指流言系沈家自己放出,彈劾沈家妄議掄才大典,邀買人心意圖不軌。

    只是摺子剛遞上,小皇帝那邊就拋出萬卷閣計畫。

    在西苑開放區建立一萬卷閣,藏諸般書籍於其中,百姓勿論有無功名者,皆可以戶籍為憑入閣觀書乃至抄書。

    同時由內閣首輔李東陽牽頭,主持永樂大典摘抄,將其中有益於民生者謄寫出來,收入萬卷閣,並酌情進行刊印——如農桑書籍可多多刊印分發天下各布政司。

    今科三鼎甲楊慎、呂楠、戴大賓以及二甲傳臚沈瑞、三甲傳臚胡瓚宗五人均將參與摘抄工程。

    皇上也破例將五人定為日講官——雖然,小皇帝這日講時斷時續,基本上同停了無異。但有這頭銜,便可隨時被皇上召見垂詢。

    小皇帝又表示,先前青篆書坊為奉旨刊印本科舉人、進士時文,貢院大火實屬意外,捲紙因要刊印時文而得保,實乃天祐大明、使大明不失英才。

    青篆書坊恪盡職守,特賜御筆匾額,特許參與萬卷閣書籍刊印事,主要負責民間技術書籍的收集和再版刊印。

    朝堂上這些一一安排完畢,御史那邊自然灰溜溜閉了嘴。

    皇上把印時文這事兒攬過去了,那後續的一切就都只剩下一個解釋——皇上聖明。

    此時再抨擊奉旨辦事的沈家,豈非是在質疑皇上的英明決策。

    萬卷閣設立的消息傳出去,自然也博得了仕林一片讚譽。無論什麼時候,讀書人都是愛書的。

    而青篆書坊也是聲名更盛,已不需捧著真金白銀苦苦約稿了,相反,許多文人名士主動上門來送書稿,希望能有機會刊印,最好能入萬卷閣,藉此揚名。

    青篆書坊這邊的事務一直都由沈洲主持,而這次落第的幾位老族叔瞧見了那日錦衣衛送匾的氣派,也不免心下活絡,勿論最終是否留下,左右就是要走也是要等著參加完瑞哥兒婚禮再走的,現下無事,便都來書坊搭手。

    沈瑞在和二叔沈洲、三叔沈潤仔細聊過後,將之前老太爺分給沈洲的那宅子改造一番,先建個小私塾,沈家在京子弟也有十來人,暫且在那邊讀書。

    三人又往城外京郊各處看了,最後相中一處地方雖偏但背靠青山、風景頗為不錯的小莊子,準備盤下來改造成個書院,看看情形再招收年長的寄宿生員。

    這莊子主家是位致仕的京官,原是在禮部做過員外郎,因有王華這份香火情,倒是爽快賣了莊子。沈家自也不小氣,主動給了比行情更高些的價錢,雙方皆大歡喜。

    沈瑞這邊新科進士們一切禮畢,四月初便有朝考,為選庶吉士所設。

    考中庶吉士者自然是入翰林院學習三年,而未中者則到各部觀政將來作個主事,又或者往地方上為知縣等官。

    沈瑞既然直接授了翰林檢討,自然無需朝考,往翰林院報導之後便請了假期,籌備自家成親大事。

    只這假還沒休兩天,他就又被壽哥找上了西苑湖風樓。

    這次跟在壽哥身邊、能留在雅間商議大事的,除了張會、蔡諒以及劉忠外,錢寧竟也赫然在列。

    沈瑞眉頭不由一跳,不想短短時日,錢寧竟已如此得帝寵。他面上不顯,仍笑著與眾人招呼了,入了席。但悄然看去,無論張會還是蔡諒,便是劉忠,眼中都透著不善,沈瑞便也心裡有數了。

    今日壽哥心情欠佳,並沒有熱熱鬧鬧的喊著要酒要菜,待眾人入席,他便直言道:“現在邊關缺銀子,兵部左侍郎文貴經略邊關諸墩堡用了五十萬兩銀子,還張口問戶部要三十萬兩並馬價銀子十萬兩。”

    沈瑞同張會交換了個眼神,西苑雖然緩解了一部分財政問題,又有外戚以競賽為引捐了軍費,但邊關的支出始終是國庫吃緊的重要原因。真是每年幾十萬兩幾十萬兩砸下去都沒個響聲。

    實不知,這銀子都丟到哪個口袋裡去了。

    壽哥繼續道:“這才三月,戶部自然拿不出這麼許多銀子來,鹽引的窟窿還沒補足。文貴倒想了個招兒。”

    他臉上表情有些奇特,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氣惱,只道:“他讓邊關武職納銀補官、贖罪。百戶一百五十兩,副千戶二百兩……依次漲五十兩,至都指揮僉事六百兩。現有官職若欲升級,也是一級五十兩。這授職有職卻不加俸,原管事者仍舊管事。此外,有罪者也可用每年納銀二十兩相贖。”

    沈瑞挑了挑眉,朝廷想賣官不是一次兩次了,上次戶部也是拿出賣官鬻爵的條款,乃至僧道名額都要拿出來賣,以籌措銀兩。

    只不過這次換成了兵部出頭罷了。

    心下感慨,都指揮僉事可是正三品的官兒,只需要六百兩啊,這武官來得可真是容易。文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資歷能熬上三品,多少人一輩子五品的坎兒都沒跨過去。

    只不過看這章程,不加俸,也不會多管些人,合著就是個空有名頭。

    大約,也會有不差錢兒的武官買來吧。

    聽得壽哥又道:“兵部又乞開生員入監,及僧道給度牒納銀事例。禮部覆議,生員願入監者,廩膳百五十兩,增廣二百兩,附學二百三十兩。又發僧牒二萬道,每名納銀十兩或八兩,無力者勒令還俗。僧道官缺其徒納銀五十兩,准其承襲。”

    沈瑞不免再次感嘆文貴武賤,武官二百兩能捐個副千戶了,文官這邊只能捐個監生。

    壽哥目光自眾人面上掠過,尚未開口問話,一旁錢寧卻最先笑道:“臣見識淺薄,不太懂軍國大事,就以臣本身看來,此乃良策,臣是蒙皇上恩典蔭了百戶之職,不知讓多少人眼紅了去,若開納銀補官,不知道多少人肯掏銀子出來,只怕搶這名額要打破了頭去。只是……”

    他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壽哥不由皺了眉頭,擺手道:“既叫你們過來,便是要聽句實在話。但說無妨。”

    錢寧連忙謝恩,才笑眯眯道:“臣就是覺得,這銀子要得忒少了些。”

    饒是壽哥一臉陰雲,聽了這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叩著桌子道:“果然是收得少了。”

    錢寧連忙湊趣道:“若得都指揮僉事,別說六百兩,就是六千兩,臣典了家裡宅子地也要湊上來。何況這是為邊關湊銀子,一舉兩得的好事。”

    沈瑞心下冷笑,當初戶部賣官鬻爵時壽哥便不高興,這次提這樁事也顯見是不快,錢寧這般會察言觀色,豈能不知壽哥情緒?

    那麼還這麼迫不及待站隊叫好,只怕並非真為了他口中所說捐個都指揮僉事,而是……這事兒八成有劉瑾手筆。

    想著劉瑾那貪婪斂財的個性,只怕這銀子到不了邊關,多數會到劉瑾口袋裡。

    未待沈瑞開口,那邊張會先一步道:“聖上,文貴所奏將古墩台內造箭窗銃眼以伏兵制虜,臣也同臣祖父看法一樣,此策無用。”

    在場幾人都是微微一怔,這邊說著銀子,怎的張會就跳到了制虜話題上去?

    不過轉念又都明白過來,只怕文貴是打著改造墩台的旗號來要這幾十萬兩銀子的。張會這是釜底抽薪,此戰術若被否也就不用籌什麼銀子了。

    錢寧覷著壽哥臉色,見其似在躊躇,便笑道:“張二公子到底是在京衛武學,國公爺也是一直掌京營,想來邊關又有不同。文貴文大人雖是文官,到底巡撫延綏多年……”

    張會打斷他,只淡淡道:“文大人雖巡撫延綏,卻到底是文官。”

    一樣的話,反過來說卻是打臉。錢寧臉上笑容不改,眸光卻冷了幾分。

    壽哥沒有理會他們的爭執,揮了揮手,道:“墩台改築之事暫且不提,留著兵部與諸將議。這納銀補官……”

    他冷冷道:“今年京察,多少人上下活動,當朕不知麼?與其讓各處中飽私囊,還不如明碼標價,銀子統統收到國庫裡來。”

    沈瑞等人包括錢寧在內都齊齊急道:“皇上不可!”

    壽哥揚了揚眉,瞧向他們,並不發問,似是等著他們自己回話。

    沈瑞正色道:“或有蠹蟲,但若全然以銀子多寡論官,只怕將來朝中少有良臣。”

    蔡諒也道:“文臣用心牧守、武將拚死立功,方得陞遷,若是直接拿銀子就能買,還誰肯用心誰肯拚死呢?皇上惱那些蠹蟲臣等也知,只沒得為了些許蠹蟲,就毀了人臣奮力向上之心。”

    錢寧反對則是為著,若明碼標價他們這等人還如何收得孝敬,只口中也道:“武職這邊納銀補缺其實就是個虛名,人還是管那些人,該怎麼保邊還怎麼保邊,無關隘的,文臣這邊卻是不同,這知縣買成知府……總不能還在縣衙裡主事吧?”

    壽哥撇撇嘴,道:“那便拿出個法子來,缺的銀子用什麼法子補回來?”

    錢寧再次搶先道:“臣以為,邊關武職納銀補缺贖罪可行。只是文大人定的忒便宜了些,依臣看,再翻上三五倍也使得。”

    張會突然問道:“錢百戶怎知邊關武將買得起這官兒?邊關苦寒,戰事不斷,俸祿都有定例,這買官的銀子,從何而來?還翻上三五倍?”

    錢寧一直掛在臉上的討喜笑容終於消失不見了,他抿了抿嘴,這話實不好答,邊關兵是窮得叮噹響,武將麼……吃空餉喝兵血,還有私下與韃子回易,百般手段總能富得流油。

    蔡諒見氣氛有些僵了,便不動聲色的打圓場道:“臣以為,僧道度牒銀子可收。僧道不事生產,全靠百姓供奉,就京中幾處大廟香火鼎盛,又有廟產頗多進項,區區度牒銀子算不得什麼,十兩八兩都使得,倒是僧道官這承襲銀子收得少了,那些主持方丈哪一位沒些身家的?”

    壽哥點點頭,忽向沈瑞道:“也當給天梁子真人立個道觀了,就在西苑,你看如何?”

    沈瑞嘴角抽了抽,小皇帝真是賺錢有癮,這是看著別的廟香油錢收到手軟,也想用天梁子來斂財了?

    “西苑地界立個觀,有些供奉,再賣點兒野藥,一年幾萬兩還是有的。”沈瑞略一思量,道:“只是杯水車薪。臣倒想起一個在話本裡看過的故事來,或許能用。”

    壽哥饒有興趣的挑了挑眉,示意他說下去。

    沈瑞道:“那話本子冗長,便不一一贅述,只其中一段,寫的是一人兒媳亡故,為了出殯風光、靈位寫得好看,他拿了一千二百兩銀子為兒子捐了個掛虛名的五品官兒。”

    壽哥一愣,點了點頭,道:“鄉紳富賈頗好面子,這樣行徑也是有的。你是說,許商賈捐官?”

    沈瑞搖頭道:“卻有商賈肯捐個虛職,或為名聲好聽,或為可破禁制,衣食住行上體面好看,有的更簡單,只為不向縣令下跪。只是,便是虛職,也容易將這些貪慕虛榮的人心養大,官位不再值錢,便如臣與蔡六哥方才所說,讓正途官員寒心。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道:“捐官,卻還有一種,如方才臣所講的故事,想要出殯好看的這種,容易,不為生者捐官,卻可為死者捐官。”

    壽哥一勾嘴角,“追封?”

    沈瑞點頭道:“正是。如臣方才故事裡所說這位,是兒媳故去,那自然是給兒子捐官再請封個誥命更划算些。但若是寡居的老母親過世,便不妨直接許他捐一個誥命,好讓老人家極盡哀榮。”

    此時以孝治國,勿論生前是否孝順,這死後哀榮是一定要講究一下的。

    壽哥也深知這點,不免掛上點嘲諷笑容:“不錯。確是這般。”

    沈瑞又道:“除此之外,另有一種,皇上也許不知,在民間,許多一兩代發家的商賈人家,因著祖上不夠風光,常常肯花重金與一些同姓‘世家’、‘望族’連宗,以圖有個‘名門’出身。這也不全是為了體面說出去好聽,有時候在談買賣時,有名門背書,更顯優勢。再者為兒女擇婚事時,有這樣‘名門’背景,也能得到更好聯姻。”

    “臣以為,此番捐官,可只針對已故之人,可捐誥命,也可為祖上捐官,兩者皆在五到七品,若為祖上多人捐官,造成‘簪纓之家’效果,非但不能便宜些,還要更貴些。南邊一兩代發家的巨賈頗多,想來不少人樂意於花這份銀子。”

    壽哥擊掌笑道:“甚妙甚妙,給死人捐官好啊,左右都是虛職,也沒甚俸祿,不錯不錯。”

    張會也笑道:“沈二這那腦瓜兒,怎麼想出來的呢。”

    壽哥道:“這擅貨殖的就是不一樣。”

    沈瑞苦笑道:“臣竟分不出您這是誇臣還是損臣了。此策也不知道是否可行,皇上還是當同內閣商議一二,也得由吏部、禮部商議具體官位、銀子和繳納之法。”

    壽哥笑道:“自是誇你的。你思慮甚周,朕回去便同幾位閣老說道說道。”

    沈瑞連連應聲,想了想又道:“此外,也要為這捐官想個好名目,掛上慈善之名——人家本身就是買個名聲,賣官鬻爵總歸不好聽。”

    壽哥指著沈瑞笑道:“真個奸商。有了修橋鋪路的善人之名,只怕更多人想買了。”

    沈瑞笑道:“臣這是硬造個賣點,不比陛下,信手拈來,皆是賣點。前兩日,天梁子真人的女婿陸二十七自遼東回來了,又帶了一批馬匹回來,竟多是白馬。臣這才知道,皇上您讓新科進士們錦衣白馬在西苑這麼一過,京中白馬便脫銷了,大家皆以騎白馬為美。”

    壽哥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果真?哈哈哈,這可是無心插柳了。”他想了想,又笑向張會道:“京衛武學幾時檢閱?也要拉來西苑給百姓看看,讓他們學一學這雄糾糾男兒氣概!”

    張會蔡諒都笑著叫好。

    錢寧在一旁笑道:“沈傳臚真真是大才。”話像是由衷讚歎,沒甚諷刺,可這笑容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一直沉默不語的劉忠卻突然搭話,道:“幾位皆是英才,還是萬歲英明,慧眼識英才。”

    壽哥聞言笑彎了眼,錢寧更是機靈,已跪下朗聲道:“聖君賢臣,天祐大明。”

    壽哥笑得更是開懷。

    而他身後的劉忠飛快瞥了沈瑞,又垂下了眼瞼。

    沈瑞心下明了,是時候找劉忠好好談一談對付錢寧的問題了。

    聽得壽哥道:“那陸二十七郎回來了?正好,待他喝了你的喜酒,就讓他往山西陝西走一趟,他在遼東經營的不錯,也看看西邊兒能做些什麼生意,也好緩一緩這邊關缺銀子的窘境。”

    他又將目光挪向張會,道:“你也過去看看,那墩台改築可行與否。”

    *

    這次趕過來參加沈瑞婚禮的不止從遼東跑回來的陸二十七郎和沈椿,四月上旬,山東陸家、松江陸家,以及沈氏族人、親朋好友也都紛紛抵京。

    王守仁如今還在盯著沿海剿滅海盜餘黨,任上不能輕離,便由他夫人何穎之帶著兒子北上來賀喜。

    何穎之正是何泰之的胞姐,此次過來不止帶了自家的禮,也將何學士的禮一併帶來了。

    何泰之也有小一年不曾見過長姐,自是高興得不得了。只是老爺子王華在京,何穎之自然不能住在沈府,帶著兒子住進閣老府,只能隔三差五過來一趟。發誓要天天帶著小外甥玩的何泰之不免失望。

    同樣在任上的沈理倒是本已請了假,準備回京參加沈瑞婚禮的,結果卻是臨時出了狀況未能成行。

    去歲濟南府大旱,朝廷都讓留下夏稅以便賑災的。整個冬天竟也沒幾場雪,春夏之交便有了蝗災的苗頭,布政司總理民政、田土等,沈理又是負責過賑災,故而此番實是離不了。

    沈理只好讓謝氏在長子沈林陪同下回京。

    此番回來,謝氏宛如變了個人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富態了些,整個人都顯得柔和起來,言行舉止都少了那咄咄之態,同徐氏似格外親近了幾分,待沈家族人女眷也頗為親切。

    連何氏都忍不住背地裡同徐氏嘀咕:“這是謝閣老致仕了,真真不一樣了。”

    從前何氏因是除了族的庶子媳婦,被徐氏認作乾女兒得棲身之所,在謝氏面前很是受了些白眼和冷言。

    這次謝氏回來竟然和藹的笑問她小楠哥多大了、讀了什麼書云云,還送了一套文房四寶和些個山東特產吃食給小楠哥,真是讓何氏驚訝不已。

    徐氏只笑著拍了她一下,嘆道:“她有她的難處,你莫要苛求。”

    五房去年年底除了孝,沈瑞因要備考春闈,未能回去參加鴻大老爺的除服禮,深以為憾。

    這次五房只族長沈琦要主持族中事務不能前來,鴻大太太郭氏帶著小女兒福姐兒,並沈瑛一家、沈全一家一起上京來。

    除了參加沈瑞婚禮外,沈瑛也是為自己謀求起復。

    雖然去歲就出孝了,但一則時近年底,再則也是因今年乃京察之年,等上一等興許就有更好的缺兒出來。

    沈瑛要起復,沈瑞如今也入了翰林院,沈家在京中氣象又有不同,此番便有更多族人跟了上來,擬在京中尋個差事,為沈瑛兄弟幫手。

    與沈家人同來的,還有陸家陸三郎,以及陸家族長的嫡長子陸嵐,可見陸家的重視程度。

    此外,同行中竟還有松江知府董齊河的一位姓傅的幕僚。

    這位與沈瑛一樣,也不單是要來參加婚禮拉近與沈家關係的,同樣也是為了為東翁的官職奔走。

    董齊河今年也是三年任滿,以他的資歷和政績,想升職是不太可能的,平調也沒有比松江府這富庶之地更好的地方了,因此他此番叫人進京活動,謀求個連任。

    尤其是去歲他已請旨建了船廠,這架子剛搭起來,他要是被調走了,豈不為他人作嫁衣裳,若能連任,這政績便穩穩落在手裡,再加上六年知府的履歷也足夠他再升上一級了。

    以他看來,他與沈家關係融洽,且看沈家對船廠的在乎程度,定然肯幫他一把。

    就在他們一行快進京時,忽然傳來消息,楊廷和升為東閣大學士,入內閣辦事。

    這位幕僚傅先生便立時下船去採買了東西,將禮物加厚了一倍。

    這也不是傅先生頭回辦這樣的事兒,上次也是往京裡送年禮,知道了王華入閣,董齊河也是讓臨時加厚了禮物。傅先生深知東翁脾性,而且,如今沈家身後可是站了兩位閣老了,自然不能與先前相比。

    既是同船而行,船上沈家陸家人如何不知。

    陸家本身備的禮就不薄,且陸家與沈家多方合作,便也沒有刻意去補禮。

    沈全在見了沈瑞之後,忍不住私下裡拿此事調侃。

    楊廷和入閣乃是必然之事,沈瑞便只笑笑,任由他打趣,只是在同沈瑛談起起復事時,道:“我先前也同岳丈商議過,岳丈也提過如今通政司恐不好進。當時他也表示詹事府可謀劃一二。如今他既入閣,這邊詹事府定有人要陞遷,瑛大哥可想過重回詹事府?”

    沈瑛當初庶吉士散館後便入了詹事府,後憑本事升入通政司,如今自然是能回通政司最為理想。

    不過當下形勢他也清楚,通政司要地,各位閣老也都爭得厲害,他是楊廷和的“親家”,在詹事府時就在楊廷和手下任職,又是楊廷儀的同年、好友,妥妥的楊黨,其他閣老未必樂見他入通政司。且聽聞如今焦芳頗為跋扈,又有劉瑾在內為應,只怕不易得。

    沈瑛點點頭道:“先起復了再說,其他日後再謀劃不遲。”

    沈瑞又問沈全有何打算。

    沈全與兩位兄長不同,自認不是讀書的料,中舉已是十分勉強,全然沒有再考進士的打算。

    在家中也與母親和兩位兄長商量過了,此時沈瑞問起,他便道:“我原是想或留在京裡幫襯大哥和你,或回家幫襯二哥,只是兩位兄長都不許我躲懶,想與我捐個知縣、縣丞,讓我歷練歷練。”

    沈瑞笑道:“合該如此,三哥也當有自己的事業才是。”

    沈全自嘲一笑,道:“只盼尋個離你們近些的地方,我砸了攤子你們也趕得及來幫我圓場。”

    沈瑛瞪了他一眼,肅然道“渾說。你若自己不上心,真出了大事,看哪個能護得住你。”

    沈全素來怕兄長,縮了縮脖子,沖沈瑞擠擠眼。

    沈瑞只好笑嘻嘻打圓場岔開話題,因說到知府董齊河,不免說到造船之事,以及沈瑞心心唸唸的匠人學堂。

    因先前沈全幫忙管著造船事宜,便回道:“有了海匪之事,南直隸上下對造船也重視起來,匠人學堂建得倒是順利,山東陸家也派了人過來,只是這邊生手學起來不免緩慢,於造船上也搭不上手。除了山東外,董大人也著人往福建去尋船工成手了。”

    沈瑞想了想,道:“這邊的匠人學生雖是新手,卻也不能讓他們光看著,光看著不上手還是學不會東西的。應是在學堂裡學些基礎,然後再帶去船塢裡對應上手試試,之後再回學堂往深裡學些,再去上手,如此反覆,才能有所提高,慢慢練成成手。”

    他想將前世所知技術學院的那套課堂學完知識就直接實訓操作的模式拿來,用在張會的京衛武學兵械局這邊,不過兵械到底都是小件,讓學徒試著操作做壞了也無妨,然造船卻是不同,真是新手去做,一個疏忽導致船行海上時壞了,那可就要命了。

    因而道:“等我想個仔細,再寫下來。唔,全三哥此番還回松江嗎?現下船廠這塊交與誰了?”

    沈全嘟囔道:“原就是缺人手,我想幫個手,你們卻偏讓我做什麼知縣。如今我走了,豈不越發確人?這是十二是暫時交給宗房遠支的琂四哥管著,陸家那邊是宗房陸五郎。”

    沈瑞笑道:“管區區一個船廠豈非屈才,三哥可是能牧守一縣的人物呢。”

    沈全丟了個白眼過來,笑罵道:“沒大沒小,拿你三哥我打趣起來。”

    既提到了宗房,不免說起沈珹、沈珺兩兄弟。沈珺自“出門遊歷”之後就沒了音訊,宗房也不大提起。

    小棟哥以及沈琦妻兒依舊沒有動靜,宗房和五房走動也極少。

    至於沈珹,在山西布政司參政任上也三年有餘了,不知道是否要趁這次京察挪動挪動,卻是一直也沒給沈家二房這邊什麼信。

    “這些年,只有年禮是照常走動的,不薄不厚。而瑾大哥成親時候,那邊就只是禮到,人也沒到。”沈瑞聳聳肩,道,“我這邊,年節走禮時就已帶婚期信件過去了,到現在也沒有動靜,也沒有捎信過來,想來也不會來人了。”

    沈瑛嘆了口氣,道:“有賀家這樁事……咱們又分了宗,族長也不在宗房,珹大哥一時轉不過來也是有的。”

    沈瑞搖頭不語,他原也不是沒想過,若是此番沈珹能遣人來,正好張會與陸二十七郎要過去那邊,搭個線也好,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

    時至四月二十,山西那邊沈珹的禮才到,卻是個尋常管事送來,只是道喜,並沒有信件。

    沈瑞便也不指望聯絡沈珹了。

    倒是頗為意外的,劉忠叫人送了禮來,卻是兩份禮單。

    在私宅密室裡,劉忠方向沈瑞合盤托出,道:“那一份,是王岳自南京捎來給你的。走的是我這邊的暗線,你放心。”

    沈瑞嘆道:“這會兒他穩穩當當的,比什麼都強。何苦冒險送東西來。一旦有失,可就不是謝你我,而是要害你我了。”

    “放心,過去這許多時日了,也沒查出什麼來。”劉忠道,“且這會兒劉瑾正是得意的時候,劉謝的人掃得差不多了,更哪會理會王岳這樣的手下敗將這點子小事了。”

    沈瑞也嘆了口氣,想起那日與壽哥商議邊關缺銀的事,問劉忠道:“那個兵部侍郎文貴,是不是劉瑾的人?”

    劉忠冷笑一聲道:“如今朝中半數都是劉瑾的人了。這些口口聲聲為了朝廷為大明如何如何的,末了都是為著給劉瑾口袋裡扒拉銀子。先前撥給邊關的銀子,還未出京,就有近三成落進劉瑾嘴裡了。”

    沈瑞眉頭緊鎖,他也知這會兒劉瑾勢大,但也是打心眼裡想儘早拔了這蠹蟲禍害。

    “王岳當初埋了人在劉瑾、丘聚這一應人身邊。他到底也掌過司禮監,掌過東廠,可不是吃素的。”劉忠見沈瑞皺眉不語,道:“救王岳也是為著這批人。劉瑾的不少事兒我這邊或多或少都能有些消息。只是,這些不足以扳倒他。”

    沈瑞默默無語,他當然知道,前世歷史上扳倒劉瑾的那些罪狀,最致命的一條,是謀反。也只有謀反這樣重罪才可能直接將人摁死。

    但是現在,這些還掛不到劉瑾頭上。

    就算有王岳的內線在,目前也沒法在劉瑾家中藏個偽璽之類,再挑唆壽哥親自去搜出來。

    沈瑞沉吟片刻,道:“眼下,也只能慢慢攢著他的罪證了。”頓了頓,他提起了錢寧,道:“皇上本身就是少年心性,還貪玩得緊,如今有錢寧這樣的小人在皇上身邊,只怕要引得皇上不思政務,正讓劉瑾這等人鑽了空子,趁機攬權。卻是要想些法子,讓這起子小人離了皇上。只要皇上理政,一則劉瑾不敢肆意妄為,再者皇上熟知政務,方能曉得劉瑾那些罪行可惡之處。”

    劉忠點了點頭,道:“錢寧這廝,是必要除去的。”

    他頓了頓,似在措辭,半晌方道:“如今,我在想法子,用錢寧掛上劉瑾,將他們,一併除去。”

    沈瑞不由訝然。

    劉忠垂下眼瞼,摩挲著手中杯盞的邊緣,道:“這事兒,也得你尋人在外面幫忙使力。你可知,最近寧藩仍不太安分。”

    謀反。

    這就是能徹底扳倒劉瑾的罪證。

    沈瑞微微前傾了身子,盯著劉忠道:“師叔是想,讓他們掛上寧藩?只是,劉瑾不知道寧藩……狼子野心嗎?”

    不知前世歷史上怎樣,今生,因著有松江倭亂事,讓寧藩提前露出尾巴來。太湖剿匪又斷了寧藩一條臂膀,這樣大的事兒,劉瑾會不知道?

    “你當張永和劉瑾是一夥兒的麼?通藩案三司會審,消息控制得極嚴,只內閣大佬和張永這個欽差知道罷了。劉瑾,興許能知道些邊兒,不沾寧藩罷了,並不知道內裡詳情。”劉忠忽的一笑,露出森白牙齒,“更何況,錢寧可是什麼都不知道。”

    沈瑞揚了揚眉,是的,錢寧跟劉瑾的時日尚短,寧藩這事兒也是過去多時了。

    “寧藩前陣子求這求那,皇上最終賜書下去,寧藩這不就……蹬鼻子上臉了,前幾日遞摺子上來,奏請來朝謝恩。”

    “這人到底是想做什麼呢。”沈瑞忍不住道。這是試探?還是想上京做什麼?

    劉忠冷冷道:“管他想做什麼。這會兒他的人在京中四處找門路呢,幾萬兩銀子想敲開劉瑾的門。劉瑾滑不留手,只怕收了銀子也不會辦事。我正要引他們去找錢寧。”

    沈瑞似笑非笑道:“可不,錢寧如今正是御前紅人,滿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

    劉忠看了沈瑞一眼,緩緩點頭,笑道:“回頭我讓祥雲去找你。”

    沈瑞點頭應道:“師叔放心。”

    *

    隨著婚禮日期臨近,沈瑞也拋開了所有事情,專心致志的籌備婚禮事宜。

    想到馬上就要將那心心唸唸的姑娘娶回來,日日相守,饒是自覺沉穩有度的他也不免心熱起來,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百般難耐。

    終於到了四月二十八這日,戴大賓、龐天青等沈瑞所邀同年儐相,清一色的錦衣白馬,俊逸非常。

    本來當下京中就流行這般打扮,這些又個頂個的俊美非常,甫一出現在街面上,便引起轟動。

    百姓們聽得是傳臚公要娶狀元公的妹子,一干新科進士為儐相,紛紛趕來看這熱鬧。沈家也是不吝拋灑銅板喜錢的。

    沈全忍不住揶揄沈瑞道:“瑞哥兒你可有些失算吶,找這麼群比你還俊的儐相來,豈不是搶了你這新郎倌兒的風頭去。”

    沈瑞笑道:“他們的好處你一會兒便曉得了。”

    果不其然,沒一時,這儐相團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

    事實證明,有個驚才絕豔的狀元公大舅哥,請多少外援來都不算多。

    楊家院門前開始了斗詩車輪戰,榜眼、探花、傳臚,新科進士儐相團輪番上來作詩作詞,佳作頻出,卻始終沒能將狀元公大舅哥熬下去。

    還是喜婆等不及,生恐誤了時辰,連聲催促,楊慎也不是真的要同沈瑞較勁,誤了妹子的吉時,終還是讓沈瑞作了一首催妝詩,結束了這場後來在坊間流傳了許久的斗詩。

    屋裡的楊恬早已緊張得手心都是汗。

    趙彤輕輕拍著她的背,笑眯眯安撫道:“莫慌,莫怕,一會兒我也是要過去沈府喝酒的,回頭在那邊兒我也陪著你就是。”

    楊恬忙道:“車上到底顛簸,你還是早些回家歇著去吧。身子要緊。”

    一旁蔡洛湊過來,道:“六姐放心吧,我陪著恬姐姐過去的。”

    蔡淼已於去歲嫁去了南京成國公府,今次與趙彤一起過來的是與龐天青訂了親的蔡洛蔡九姑娘。

    蔡洛已是偷偷見過龐天青幾次了,不過今日這情形,她還是忍不住跑去了繡樓二樓,往下看了一回熱鬧,這會兒一張小臉比新娘子還紅幾分。

    “我身子結實著呢,沒事兒。”趙彤斜了蔡洛一眼,忍不住打趣道:“我是跟著張二過去,既算得娘家人,也算得婆家人,洛姐兒你這妮子又是同誰去的?你的好日子可是在十月呢。”

    蔡洛皺皺鼻子,卻並不扭捏,笑道:“我便不能是跟哥哥們過去的麼,我家可是有三個哥哥要幫沈二哥擋酒的,還不許我去?”

    趙彤笑道:“還是你家行啊,有文的擋詩,有武的擋酒。”

    蔡洛大大方方笑道:“好姐姐們,我家卻是不用擋詩的,只差擋酒的,今日我為姐姐們盡心操勞,他日姐姐們可不要拘著姐夫們不讓來幫忙呀。”

    趙彤拿眼睛掃了周圍一圈,同屋裡還坐著幾位翰林家的千金、楊恬的手帕交,都是斯斯文文坐著,聽得她們這番話,當事人沒怎樣,倒把她們羞臊得夠嗆。

    趙彤笑著搖頭,戳了戳蔡洛的額頭,笑嗔道:“你呀,這張嘴,跟你七姐學得,油腔滑調!沒得讓姐妹們笑話!”說著又悄悄給蔡洛使眼色。

    蔡洛到底與她與蔡淼不同,她們都嫁與了勳貴子弟,以後的交際圈仍在勳貴圈中,這樣敞亮颯落的性子才討人喜歡。

    蔡洛卻是要嫁給文臣的,日後少不得與這些翰林家的姑娘、媳婦打交道,只怕要斂起性子來作個嫻靜模樣才行。

    蔡洛會意,卻也不著急,對於未來的種種,大長公主早與她深談過,她也早已打定主意,在新的圈子裡她不會特立獨行惹人生厭,卻也不屑裝成鵪鶉樣得博取認同。

    她站起身,姿態優雅的朝週遭一禮,笑眯眯道:“讓諸位姐姐見笑了。”

    幾位翰林千金也不是蠢笨的,又都參加過大長公主府的宴席,對蔡淼蔡洛姐妹的脾性也不陌生,當下都笑著客氣幾句。

    少一時門外一陣又一陣炮竹響,王研疾步走了過來,笑道:“好了好了,開門了,大妹妹快隨我去前頭給老爺太太行禮。”

    趙彤忙又仔細看了楊恬妝容,捏了捏她的手,笑道:“莫慌,一會兒我在那邊你,放心。”

    楊恬咬著唇,使勁點了點頭,卻依舊覺得心跳得咚咚的,慌得緊。

    在前堂拜別了父母,狠狠哭了一回,坐上花轎時,楊恬只覺得不止心慌,頭也跟著隱隱作痛起來。

    透過紅蓋頭下襬的縫隙,看著繡鞋鞋尖上顫巍巍的蝴蝶,耳邊是吹吹打打的歡快樂聲、路人道恭喜道百年好合的嘈雜聲,她頗有種恍惚不知身在何處之感。

    這種恍惚感,直到她的雙腳踏在沈家地面上,他遞了紅絛給她,才驟然消失。隨著拜天地的唱喏聲,她跪拜下去,一顆心才轟然落地。

    至此,她便是沈家婦了。

    洞房裡,沈瑞挑起蓋頭,見著那張心心唸唸的小臉兒,也是一顆心落了地。

    終於,她是他的了。

    喝了合巹酒,行了諸般禮,來不及多說一句話,沈瑞就被外頭喊出去敬酒了。

    十天前楊廷和入了內閣,今天的賓客也就比預想中來的多得多。

    且青篆書坊那拯救考卷的流言傳出去,雖最後歸在皇上聖明上,可新科進士們也不傻,多數還是感念沈瑞之恩的,也都紛紛上門討杯水酒,還一二分人情,也更拉近些關係。

    拼酒的時候,進士儐相團就用不上了,這群書生多半不勝酒力,兩盞下肚就臉紅如血有了醉態,還是張會、蔡諒等一干勳貴武將子弟頂上來,酒到杯乾,幫著沈瑞擋下了不少。

    幾輪下來,張會的舌頭也有些大了,拍著沈瑞臂膀道:“我卻是虧了,我成親那會兒,你可沒替我擋酒。”

    蔡諒哈哈笑道:“那我也虧了,我成親、兒子滿月那會兒,沈二你也沒給我擋酒。”

    沈瑞聞言翻了翻眼睛,道:“張二,你那時候,我還守著孝,挑得什麼理。蔡六哥,你成親時我卻還不認得你呢!不過,這事兒也好還,張二你眼見著就要當爹了,你兒子滿月酒上,我替你擋回去!”又笑向蔡諒道,“六哥你便再生十個兒子,回回滿月酒我都去替你擋。”

    蔡諒哈哈大笑道:“衝你這話,我也得多生幾個兒子出來。”

    張會卻是撥浪著腦袋,道:“不對,不對,沈二,這賬不是這麼算的,難道你就不生兒子?你生兒子滿月酒,還用不用我擋?用不用我擋?!”

    沈瑞也忍不住大笑道:“好,那我就比你少生一個,少讓你擋一場就是。”

    周圍人立時大笑起鬨。

    張會還大著舌頭喊“不對不對,不是這麼算的。”

    正熱鬧間,忽然張侖往這邊來了,面色有些難看。

    今日英國公張懋是往楊廷和府上赴宴的,這邊便由世孫張侖過來,至於張會,那是早早來幫忙的,已不算在貴賓之內。

    張侖見沈瑞迎了過來,便先告罪道:“實是抱歉,家中有急事,要先告辭了。還請沈二弟著人傳話讓我二弟媳出來。”

    沈瑞不由一驚,卻也知若沒有大事,他們是絕不會失禮先走的,當下也不多問,吩咐人往內宅傳話,又著人去廚下用壺裝了醒酒湯送到英國公府車上。

    沈瑞作為新郎倌不好拋下滿院子客人去送張侖張會,便由蔡諒和沈全幫忙代勞了。

    少一時只蔡諒回轉了回來,並沒有提什麼事,依舊笑著陪沈瑞一桌桌敬酒。

    那邊沈全卻是去找了沈洲那桌,悄聲道:“只怕英國公府老夫人要不好了。”

    因是大喜的日子,他不好對沈瑞說這些。但以沈瑞同張會的關係,那邊老夫人若真沒了,明日沈府怎麼也要去弔唁的,還是當有個準備才好。

    三老爺沈潤身子弱,已經是吃了兩杯酒就回去休息了。這桌上是沈洲同祝允明、沈玥以及沈家幾位老族叔。

    沈洲想了想,英國公這位續絃夫人染恙好像有一陣子了,記得年初府裡還備禮去探過病。若是從年節一直拖到這時候,只怕是嚴重了。

    “我知道了,等等消息再看看吧。”沈洲嘆了口氣,畢竟府上正張羅著喜事。若那邊人真明日沒了,這嶄新的新郎倌就要去弔唁,也是有些晦氣的。

    沈瑞這邊挨桌敬了一遍酒,便是有兄弟們幫著擋酒,也少不得要喝上許多,這會兒腳底下打晃被人架回了洞房。

    武勳人家子弟還都打著聽牆角鬧洞房的主意,書香人家卻不許這一套,長壽帶著人客客氣氣的把勳貴子弟都請了出去,又仔細請了一遍週遭。

    洞房裡,丫鬟們伺候著新人去了大衣裳,就紛紛退了下去。

    醉倒在床上的沈瑞眯起眼睛來,推了推僵直坐在那邊的楊恬,含含混混道:“好恬兒,我口渴得緊,幫我拿壺茶來,要對茶壺喝方解渴。”

    楊恬正覺得有些尷尬不知所措時,聽他這般說,倒鬆了口氣,起身到桌旁,真個拿了整個茶壺來,扶他起來喝水。

    沈瑞藉著楊恬手臂力氣起身,就著她的手對著壺嘴猛喝了兩口。

    楊恬慌忙道“慢著些”,一邊兒回身將水壺撂下,一邊兒去取帕子來替他擦嘴。忽然手腕一緊,她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扯了過去,落進他懷裡。

    她還沒驚呼出聲,小小檀口已被堵住,一口溫熱的茶水被他渡了過來。

    她傻傻的,下意識將水嚥了下去,咕咚一聲,聲音大得嚇了她自己一跳。

    然而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舌已開始攻城略地。

    這不是他第一次親吻她,只是,之前,他只吮過她的唇,她從不知道,還可以有舌。

    她完全僵在那裡了,一動不敢動,似乎連呼吸都不會了,好似心臟也驟然停止了一樣。

    直到他停下來,在她耳邊呢喃“恬兒,我的好恬兒”,唇舌又落在她耳垂頸側,她才像回了魂兒一樣,轟的一下,臉熱得像要爆開了一樣,下意識就要推開他。

    心心唸唸的人在懷中,終於名正言順屬於了他,他如何會讓她推開。笑著把她抱得更緊些,低聲笑道:“恬兒,我們成親了啊。”

    她又被這一句話定住身形,再動不得,可也有些無奈,弱弱的道:“那也別……”卻說不出別什麼。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又帶著絲絲甜蜜,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起來。

    而他的聲音也變得異常醇厚低沉,聽得人心尖兒直顫,他只道,“好恬兒,別怕,別怕……”

    四月底的天已是頗熱,可當小衣被拋到帳外時,她仍覺得冷,不自覺瑟縮了一下。隨即,就被他暖了過來,嫩白皮膚上都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兒來。

    她最初緊張得發抖,周身繃得緊緊的,終於還是在他慢慢的安撫中放鬆下來,然後,那些歡喜就從心底一股股冒了出來。

    又是痛楚又是歡愉,她顫顫的伸出手來,攬上了他背。

    帳子頂繡的是綿綿不絕的纏枝蓮,一如密密相織連理枝。
Babcorn 發表於 2018-8-21 09:41
第641章 星河明淡(三)

     一夜睡得深沉,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楊恬睜開惺忪睡眼,望著陌生的帳頂,有一瞬間的晃神,似是不知身在何處。但紅帳如火,她也很快想起昨日旖旎,不由臉上一熱,清醒過來。

    身邊已空了,她撐著坐起身,只覺腰眼、雙腿都是痠疼,蓮足踏進鞋裡,猶覺得有些顫顫,不由紅著臉暗啐一口。

    婚前鋪床是大嫂王研帶人過來的,回去便與她說佈置得同她閨閣彷彿。

    昨夜,她揭了蓋頭後,在等著新郎歸來時也仔細看了,與其說是像她閨閣,其實,更像是在祥安莊上的佈置,那也是,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地方。

    那邊窗戶半開著,有微風細細吹來,楊恬走過去扶了窗子,便見到了院中正在練拳的沈瑞。

    他一身蟹殼青短打衣衫,看著文雅,卻是一套拳使得虎虎生風,勁道十足。

    一時又恍惚起來,當初她在莊上養病時,偶爾清晨早起,也是這般坐在窗邊看著他打拳。

    這一瞬間好像時光就這樣嘩啦啦流淌回去,回到那些雖受病痛折磨卻心裡裝著蜜糖的甜美日子。

    她的嘴角就禁不住往上翹。

    沈瑞卻是一早起來,精力勃發,軟玉在懷,不免動情,卻礙於小嬌妻昨夜初嘗雲雨嬌怯得緊,唯恐傷了她,想著來日方長,只得出來洗把臉、打趟拳,醒醒神,也消耗消耗精力。

    然一趟拳未打完,轉身時已瞧見窗邊有人。

    他的小嬌妻,一頭青絲散在肩頭,一張白淨的小臉不施粉黛,但雙頰暈紅,卻比那胭脂顏色還美。亮晶晶的雙眸微彎,紅馥馥的檀口噙笑,讓人看著便心生暖意,想回以一個大大的笑容才好。

    沈瑞這笑也就自心底而發,這拳便也打不下去了。

    兩下收勢,平了氣息,他快步走到窗前,握了楊恬的小手,只覺觸手生溫,並不寒涼,方微微鬆口氣,卻仍道:“怎的不多披件衣衫?”

    楊恬眼裡滿溢柔情蜜意,聞言抿嘴一笑,道:“還好,都這個時候了,並不冷了。剛下地就看見你打拳,便過來瞧瞧,若翻箱倒櫃找衣裳去,只怕你都打完了。”

    “那我以後慢慢打來,等娘子收拾妥當慢慢的看。”沈瑞笑著調侃道。摩挲著那雙軟軟嫩嫩的小手,忍不住送到嘴邊兒親了一口,人又往前湊了湊,低聲笑問:“下地走動了,可是桂枝媽媽的膏子好用的,不疼了?”

    楊恬瞬間想起昨夜他與她上藥的情形,臉騰得一下紅到了耳根,急急抽了手出來,又羞又惱,啐了一口,回身便走。

    沈瑞哈哈一笑,慢條斯理的往屋裡走去。

    沈瑞起身時就囑咐了外間值夜的丫鬟不要喚醒楊恬,這會兒楊恬身邊兒的管事媽媽、大丫鬟早都起來了外間候著,聽得裡面楊恬起了,才魚貫而入服侍楊恬更衣洗漱。

    瞧著諸僕笑意盈盈的給自己道喜,楊恬不免羞澀,撇開頭轉移話題,有些埋怨半夏道:“怎的不早些叫我起來?天大亮了呢,可不要誤了敬茶的時辰!”

    半夏笑嘻嘻道:“是姑爺心疼姑娘,瞧姑娘睡得香甜,不許我們叫的。”

    林媽媽見楊恬不好意思起來,到底是新嫁娘,面嫩,便笑著戳了半夏一指頭,又向楊恬溫聲道:“姑娘莫急,如今夏日裡天頭長,亮得早,現下時辰還早著呢。太太那邊也早傳了話過來,說太太起得晚,叫咱們不要催促姑娘的。”

    楊恬聽她報了時辰未到卯正,不由微微鬆了口氣,由著半夏麥冬淨面更衣。

    她梳頭時,沈瑞就往一旁八仙椅上一坐,饒有興致的看著。

    楊恬叫他那含笑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起來。從前就是兩人同住莊上,也是守禮,他並不曾在自己梳洗時進屋來。

    她不自覺動了動,頭髮就被揪了一下,不由嘶了一聲。

    梳頭丫鬟唬了一跳,慌忙請罪,沈瑞也忙起身關切來看。

    楊恬揉著頭,一邊兒道著無事,一邊兒忍不住攆沈瑞道:“你還不快去更衣!”

    沈瑞見她真個無事,便笑著坐了回去,悠然道:“我洗漱過了,穿衣裳又快,不著急。”一時又道:“實則,嗯,我在等著娘子梳完髮髻,好與娘子畫眉。”

    楊恬登時面飛紅霞,連帶著屋裡的丫鬟也都紅了臉。當著滿屋子丫鬟僕婦她不好發作,只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沈瑞卻是只笑眯眯的瞧著她,她方才被揪了頭髮吃疼,這會兒知不能扭過頭去,便索性閉了眼不理人。

    少一時,楊恬只覺得頭上的手勁兒撤了,又有髮簪插上來,料是髮髻梳得妥當,正待睜眼去看看鏡,卻忽覺眉上被輕輕一點,她驟然睜眼,果見沈瑞擎著黛筆,正要與她畫眉。

    雙方四目相對,撞進彼此眼底,情意流淌,便都有些挪不開眼。

    還是楊恬先回過神來,生恐叫週遭丫鬟婆子笑她,忙撇頭去看,哪知屋裡竟一個下人也沒有了。

    沈瑞輕笑一聲,抬手將楊恬的小臉兒扳過來,低聲道:“閨中之樂,有甚於畫眉者。我豈會讓她們擾了……”

    楊恬又羞又急,伸手拍開他,“什麼時候了你還鬧!別耽誤了一會兒敬茶。”

    沈瑞一本正經道:“雖然我丹青比不上我族兄沈玥,但娘子這雙眉生得甚好,如柳葉,如新月,我只消描上一描也就是了,耽擱不了多少時候……”說著抬手便去描摹那雙黛眉。

    楊恬也繃不住笑啐他道:“幾時竟是這樣油腔滑調了!”又推他道:“你別鬧,快些讓她們與我換了衣裳,好歹要先敬了茶呀。”

    沈瑞卻四平八穩道:“你莫亂動,若畫得歪了……”

    楊恬無可奈何,只能由著他畫了,看著近在咫尺的眉眼,她心跳也快了幾分,好容易眉頭畫罷,他又去取口脂。

    楊恬慌忙按住他的手,討饒道:“快快讓丫鬟們來吧,真個誤了時辰啦。”

    沈瑞放撂下手,卻俯身在她唇上偷香了一口,低聲道:“那便等敬茶回來的,為夫慢慢與娘子畫眉涂唇。”

    說罷不帶楊恬反應,便揚聲喊了林媽媽等進來。

    楊恬臉上熱辣辣的,卻也說不得什麼,只能剜他一眼,卻也由著他“指點”丫鬟們拿哪個花簪哪個耳鐺妝點她。

    這廂收拾停當,原先在沈瑞身邊伺候的丫鬟柳芽帶著芍藥、木棉方依禮進來叩見新奶奶。

    自從冬喜嫁了長壽之後,調去了徐氏院子裡做管事媳婦,九如居就由柳芽、春燕兩個大丫鬟管著。

    去年沈府出了孝,春燕就被許給了前院高賬房的次子。那小高管事家學淵源也打得一手好算盤,徐氏就調了他們兩口子去打理沈瑞名下的鋪面,如今也是個體面的掌櫃娘子了。

    因著沈瑞忙於備考,且楊恬又很快就要嫁進來,九如居便沒有再添人。

    楊恬與幾個丫鬟都熟識,不過說了兩句話,賞下紅封,便由著她們前頭帶路,往上房去。

    柳芽走在最前頭,跛腳並不十分明顯,但落在楊恬眼裡,心下也是嘆息。年初時柳芽的弟弟柳成都成親了,而柳芽這做姐姐的都二十多了,卻因著跛腳,一直孑然一身。

    閒話時,沈瑞也曾與她提過,沈家下僕來探口風要提親的人家都不太理想,尤其這三年孝期下僕無婚配事,拖得柳芽年歲大了,如今來提的不少是年近四旬拖兒帶女的鰥夫人家,比先前還次了一檔,又有嗜酒、嗜賭的,人品一言難盡。

    因此沈瑞想楊恬在她陪嫁人家裡尋一尋好的,又點明了,柳芽嫁人後也會回九如居作管事媳婦。

    楊家陪嫁想迅速取得沈家主人的認可,娶主人身邊的大丫鬟無疑是極好的捷徑。不怕有人有“上進心”,有上進心的人才知道柳芽的重要性,才會更好的待她。柳芽也是個好姑娘,值得被好好對待。

    楊恬正思量著陪嫁裡有無合適人選,手已被人牽住,本扶著她的林媽媽也撤了手,後退了兩步。

    此時已出了九如居,楊恬瞧著一旁若無其事的沈瑞,又見迎面而來的僕婦向他們行禮,她微微臉紅,輕輕掙了兩下,低聲向沈瑞道:“你且先放開我……莫叫人瞧了不莊重……”

    沈瑞反倒緊了緊手,道:“這閤府上下誰不知我心裡敬你愛你?誰敢不敬,亂棍打出去就是。”

    路邊來來往往的僕從也是不少,見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都是含笑見禮,態度卻格外恭敬。

    楊恬又是羞赧又是甜蜜,也知沈瑞在為自己撐腰,便也不好掙了。

    她自幼纏足,昨夜又一番疲累,這會兒行走不免緩慢。

    沈瑞放慢步子陪著她,不自覺看了兩眼被大紅羅裙下襬,那一雙小腳遮得嚴實。

    昨夜她一如其他纏足女子一般穿著睡鞋,白羅襪紅繡鞋玉筍玲瓏,端是引人遐思,也無怪時人有喜賞玩金蓮之風。

    沈瑞卻是前世看過那所謂三寸金蓮的資料圖片,知道纏足對女子的束縛與迫害,對這樣的畸形審美十分牴觸。

    當初剛見楊恬時,她因著是長身體的時候,纏足後行走不便,須得養娘扶著才能挪步,沈瑞便與徐氏提過能不能讓她放足。彼時徐氏只嘆道世風如此,她又纏足多年,此時放了便白白遭罪,且他日交際時,怕還要被人說道,便是尊貴如開過之後,一雙大腳不也讓人非議多年。

    後來他雖與楊恬同住,但當時給楊恬治病要緊,哪顧得上其他,且就算是未過門的妻子,到底還未過門,蓮足這樣私密事也是不好提起的。

    如今麼……

    沈瑞將掌中的小手握了又握,終是偏過頭,在她耳邊低聲問道:“纏足不良於行,不若放足可好?”

    楊恬正一邊兒瞧著週遭風景一邊兒記著路,忽聽得這句,不由一怔。

    纏足真是兒時最痛最痛的記憶。

    那是生生的斷骨之痛,每踏一步都痛徹心扉。

    那時候母親還在,她忍不得時嚎啕大哭,母親便也跟著哭,只說是為了她好,說夫婿都是喜歡這般蓮足女子的。

    一缸血,一缸淚,才纏出這一雙三寸金蓮。

    而如今,她的夫婿,卻問她,放足可好。

    “……二哥這是……”她怔怔的,把舊時稱呼都叫出來了。

    沈瑞見她臉上寫滿疑慮隱憂,忙安撫道:“你別多想,我是想到這兒就問一句。這雙腳,日常走路也不便宜。且你還說要與我騎馬、練拳。騎馬不說,陸家嫂子教你那拳法我也看了,你做來也只是練練臂力罷了,腳下幾乎沒挪動,如此也達不到鍛鍊目的。我便想著為了你好,不要這小腳也罷。我知世人皆以此為美,然我並不覺得,我只想你舒服自在。”

    一股暖意從心底湧到鼻端,熏得她眼眶也有些發紅,楊恬連忙取了帕子按了眼睛,口中卻嗔道:“你瞧,這是要去給母親敬茶呢,偏你還招我……若是花了妝……”

    沈瑞也發覺不當這時候提這茬,真讓她哭花了妝可還得回去補,真是要誤了時辰了,不免懊悔,忙道:“是我思量不周,好恬兒,莫惱我,莫哭莫哭。”

    又岔開話題,故意逗她道:“我可要長個記性,虧得是在咱們家裡,若是回門時惹得你落淚,豈不是要吃舅兄老拳了。”

    被他這番說笑,楊恬也拋開了那淚意,破涕而笑,揶揄道,“我早上看你耍那套拳,我大哥可敵不過你。”

    沈瑞故作大驚道:“大舅哥出拳,我哪裡敢擋,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兒吧。”

    兩人一路說笑著進了上房,上房裡徐氏以下諸人都依次坐好,等著新人敬茶。

    沈家二房的人楊恬原就都是見過的,族人也只幾位眼生,那微微些許的緊張,也在眾人熟稔的調侃中消失殆盡。

    徐氏喝了媳婦茶,給了媳婦見面禮,受了妯娌族人的道賀,也極為開心,勉勵他們小兩口幾句,旁人又哪會有什麼為難,一應規矩禮節輕鬆而過。

    小兩口又去家祠與沈滄行了禮。

    徐氏站在祠堂門口,望著兩人的背影和丈夫的牌位,微微濕了眼眶。

    待他們起身出來,她才低聲吩咐沈瑞道:“擇個日子,也去與孫老太爺,與你……嬸娘道一聲……”

    楊恬知是沈瑞生母,忙連聲應下。

    沈瑞心下感傷,也攙扶住徐氏,嘆道:“母親放心,兒子這就去安排。”

    下一步,論理新婦當要洗手作羹湯。

    但大戶人家,哪裡又會真讓新媳婦下廚炒個菜端上來!

    新嫁娘通常是到廚下,象徵性的擇兩根菜,吩咐廚娘幾句做法,待這邊做好端進屋裡,她親手把第一盤菜放到婆母面前也就是了。

    楊恬也是如此,不過她細心打聽了徐氏的口味與喜好,這一桌子菜裡就有半桌子是徐氏所愛。

    上了菜,她就挽了袖子持筷侍立在徐氏身旁布菜。

    徐氏只讓她夾了箸菜,盛了了一碗湯,便拉她坐下,笑道:“家裡盡有婆子丫頭,你來陪我吃便是最大的孝心。”

    楊家俞氏也是不用王研立規矩的,楊恬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謝過徐氏,落座用餐。

    一桌用飯的還有三太太田氏、五房鴻大太太郭氏等族人女眷,瞧這婆媳融洽,便也是沒口子誇讚楊恬,調侃徐氏得了好兒媳。

    一家子和和美美,徐氏也是越看楊恬越歡喜,這一頓飯間,臉上的笑容就不曾斷過。

    用罷飯後,眾族人都告辭而去,徐氏拉了楊恬的手叫她過來說話,轉而又讓人叫來了沈瑞。

    兩人到齊,徐氏方斂了笑容,嘆了口氣,道:“昨兒個後半夜,英國公夫人歿了。今早國公府來報的信兒。雖咱們家是剛辦了喜事,這紅白事撞上不吉利,但國公府到底不同,別說瑞哥兒與那府會哥兒的交情,就是我也當去弔唁。”

    她拉了楊恬的手,道:“恬姐兒,卻是委屈你了,應這禮節,隨為娘去一趟,回來再請個符去去晦氣。”

    楊恬忙道:“母親說得哪裡話來,我與張二奶奶也是手帕交,原也當去的,哪裡又委屈了。”

    昨夜英國公府的人匆匆離去,沈瑞便有了猜測,如今見果如所料,也跟著嘆了口氣。

    張會不是承重孫,無需守孝三年,只一年孝期,但這一年又不知道要耽誤多少差事去,尤其壽哥本是要讓張會去山西的,現下不知道會換成何人。

    他得去英國公府與張會商量一二,保不齊這兩天壽哥還會找他詢問。只是不知道今日弔唁,張會有沒有空閒能單獨說話。

    *

    英國公府已是一片縞素。

    沈瑞在門前下了馬,徐氏與楊恬的馬車則被引到小路去了二門。

    英國公張懋共有七子,嫡長子已故,眼下是二子張鋼、四子張欽、五子張鎡在前門迎客。三子張銘、六子張鎮、七子張鉉在府內忙諸般喪儀。

    沈瑞到時已不早了,朝中諸位大員基本都來致祭過又趕去上衙了,沈瑞沒見著楊廷和,倒見著了楊慎。

    楊慎也是已拜祭完了,是要等著內裡俞氏與王研婆媳出來才好一道回去。

    沈瑞與他招呼一聲,便先往靈堂前與英國公張懋見禮。

    張懋年近七旬,鬚髮皆白,但因身子強健,原本看上去不過半百,一派猛將風采。而此時的他卻是臉色暗淡,頗顯出幾分老態。

    想想也是心酸,他已送走了髮妻、送走了長子長媳,如今續絃也去了,人到這個歲數,如何不感傷。

    張懋對沈瑞並不陌生,且昨日楊府吃酒,還見過他,此時待他行過禮道過節哀,老公爺嘆了口氣,道:“傳臚公昨日大喜,今日卻是敝府攪擾了。”

    沈瑞連忙道:“國公可折煞小子了。”

    英國公張懋可謂位高權重,因而前來弔唁賓客眾多,這兩句話對答間,又有幾位官員被領過來道惱。

    沈瑞不好佔用主人家太多時間,便告罪往靈堂去。

    張懋回頭瞧了一眼身後跟著的幾個孫輩,點手喚了張會為沈瑞領路。

    張會躬身應是,領著沈瑞走出幾步,才歉然低聲道:“事有不巧,讓你這新郎倌……”

    沈瑞忙打斷他道:“二哥怎的還說這外道話。”又道,“不知道二哥這邊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二哥儘管吩咐。”

    張會苦笑搖頭道:“一時也不用。只是差事上的事兒……唉。”

    行至靠近靈棚處,僧道唸經作法,人聲嘈雜無比,反倒是能說上幾句要緊話。

    張會佯作無意打量了一下四周,才低聲道:“這幾日我是出不去了,也沒法與你商議,有些話,回頭我讓杜老八帶給你。”

    沈瑞點點頭,道:“我也是怕那位著急垂詢,我應答不上,才想與你先說一說。”

    張會嘆了口氣,道:“最近……山西那邊兒糧倉接連爆出舞弊來,想也知那位會著急。我原想著等你成親之後,好好謀劃謀劃,偏這個時候……”

    沈瑞也是默然,拍了拍張會胳膊以示安慰,見又有張會堂兄弟領賓客往靈堂祭奠,便轉開話題問道:“老夫人,是風寒之症麼。”

    張會點點頭,卻面色欠佳,似乎並不想聊這個話題。

    這位繼室祖母初嫁來時對他與大哥是不冷不熱的,祖孫感情十分淡薄。

    倒是大哥娶妻後,繼祖母不知是想通了還是怎的,突然就將管家權交到了大嫂手上,後又在大嫂有孕時,帶著他妻子趙彤一起管家,硬生生不讓二房四房那些人沾手。

    至此,張會方才對這位祖母生出點兒好感來。

    如今老夫人歿了,張會也不是全然不難過,不過更多的,卻是疑心。

    說起來,這位繼室許夫人比老公爺小了近二十歲,現下還不到五十,本來身子骨還是很硬朗的,不想這次風寒倒是嚴重起來,拖拖拉拉幾個月,竟拖成大病症,最終死於高熱不退引發的心肺衰竭。

    時值游氏待產、趙彤有孕,張侖張會兩兄弟不免懷疑府裡有人動了手腳,只是一直沒查出什麼來。

    這些卻是不能為外人道了。

    轉而到了靈堂上,白色幔帳將室內一分為二,世孫張侖披麻戴孝持孝子棒在帳外答禮,帳後,則是女眷拜祭之處。

    而此時,楊恬也隨著徐氏到了靈堂,瞧見披麻戴孝跪在棺木一側的世孫夫人遊氏,不由心驚。

    大約因著孕吐不止的關係,游氏原本頗為豐潤的身材如今已瘦得有些脫相了,昨夜又整宿未眠,如今臉色蠟黃,未施粉的顴骨上妊娠斑幾乎連成了片,雙眼哭得紅腫,滿佈血絲,嘴唇也裂出口子滲出絲絲血來,再讓喪服一襯,更顯得憔悴異常。

    論理她已懷胎九月有餘,應是肚子頗大了,可不知是不是孝服寬大的緣故,此時她跪在那裡,並顯不出肚腹來。

    週遭來祭奠的貴婦人頗多,游氏這個樣子,眾人看了不免憐惜,口中誇著游氏至孝,卻也勸她多多顧惜自己。

    游氏沙啞著嗓子一一謝過,又落淚哭訴祖母待自己如何如何好,她這一去自己如何如何傷心云云。

    周圍應和勸解之聲連連。

    楊恬喉頭發乾,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才吶吶向趙彤道:“大嫂這……”

    趙彤也是滿臉的疲憊,什麼話也沒說,只捏了捏楊恬的手。

    徐氏已是過去溫言安慰了游氏,見堂上人越來越多,便也不多留,又由著趙彤領了她們出來。

    出得靈堂,徐氏便開口告辭,趙彤雖是要料理喪事忙得腳不沾地,卻仍堅持要送徐氏與楊恬出去。

    徐氏嘆了口氣,握著趙彤的手拍了拍,溫聲勸她道:“你也是有身子的人,還要自己多保重。你與會哥兒都叫我一聲伯娘,我便作長輩說一句,你別見怪——這一大攤子事兒不好操持,你也別事事要強,該歇著便要歇著去,自己身子骨要緊,孩子要緊。”

    趙彤聞言紅了眼圈,哽咽道:“伯娘句句良言,我豈會不知好歹。伯娘、恬妹妹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個兒的。”

    她頓了頓,又去拉楊恬的手,道:“我也不虛說客套話,今兒到底還是委屈妹妹了,回去多用艾草掃一掃,別不當回事兒。”

    楊恬嘆氣道:“好姐姐,便別惦著我了。”頓了頓,到底道:“方才母親說的話,你也別不當回事兒,不要嘴上應著,卻不肯做,莫送我們了,快快回去罷。而且,我們不好勸大嫂子,你也勸勸她,她那個樣子……唉,現下你們自己身子要緊,旁的又算得什麼。”

    趙彤嘆了口氣,低聲道:“也是沒法子的,你不知道府裡這些嬸娘妯娌們。……大嫂雖是駙馬府出身,但到底只是記在公主名下,實是庶出,原就沒少被人背後嚼舌頭。現在又是冢婦,這種時候,是怎樣也要做足禮儀的……”

    徐氏楊恬皆是嘆氣,又勸了兩句,才作別,往二門去乘車。

    沈瑞這邊因也沒和張會說上幾句話,便告辭出來,匯合了母親妻子,一起出了英國公府。

    剛拐過街角,就見楊家的馬車已等在那邊,方才沈家進英國公府時,楊家正是拜祭完準備告辭時,雙方只一碰面而已。

    雖說三日回門前,論理是新娘子不會與娘家人接觸的,但既碰上了,也沒有強裝看不見的理兒。

    大街上不便下車見禮,彼此挑了車簾見了面,俞氏與徐氏寒暄兩句,楊恬則在僕婦們打起的布帷遮擋下上了楊家的馬車。

    沈瑞素來待楊恬極好,俞氏與王研又見楊恬如今雙頰紅潤,氣色極好,也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只反覆叮囑了,新嫁娘往喪家去到底晦氣,回家可要好好祛晦才是。

    辭別楊家人回了沈府,家中正是擺午飯的時候,飯後徐氏留了楊恬與何氏下來,交代了管家事宜。

    何氏早早的就已歸攏好賬目,帶過來交割。

    她母子當初得徐氏收留已是感激非常,幫著徐氏管家也是盡心盡力。她素來聰明,人又正直,且有近三十萬兩撫卹銀子傍身,真無所圖,管家時便一概皆循老例用老人,賬目更是清清爽爽,此時交權唯感輕鬆,更無絲毫戀棧。

    徐氏也不是讓楊恬立時就上手理事,新婚也總有個把月鬆散日子的,只叫她先拿了賬目回去,大致瞭解一下家中情形,待歇過乏來,再由何氏幫著她一點點將家事理順。

    徐氏指著何氏笑道:“一事不煩二主,我便都托給你了,你莫要躲懶,好好幫幫你弟媳才是。”

    何氏笑道:“乾娘真個偏心,這是心疼新媳婦,要我這勞碌命再接著勞碌呢!”

    徐氏拉著兒媳婦的手,毫不遮掩喜愛之情,笑道,“卻叫你說中了,真是心疼恬丫頭。便你能者多勞罷,莫累了我兒去。”

    何氏也有心湊趣,作出吃味的樣子,掩面佯泣,卻是嚶嚶兩聲便撐不住自己笑了出來。

    登時一屋子笑作一團。

    楊恬也是開心大笑,轉而想起方才在英國公府所見種種,又是為自己慶幸,又為趙彤游芝妯娌嘆息。

    下晌回到九如居時,聽聞有人來訪,沈瑞往外書房去與人議事,楊恬便自顧自小憩片刻補眠,看了會子賬目,整理了一番自己嫁妝。

    直到晚飯時分沈瑞方回來,兩人牽著手往上房去吃了晚飯。這頓又是一大家子一處用飯,院子裡傳來早早吃罷飯的小孩子們玩鬧的聲音,一家子其樂融融。

    飯後回房,楊恬便忍不住向沈瑞感慨一番,低聲說了英國公府內眷之間的暗流。

    沈瑞也是皺眉嘆氣,他早從張會口中得知英國公府內鬥得厲害,但這個時候,委實是“內憂外患”。

    下晌來訪的不是別人,正是張會的心腹杜老八。

    *

    杜老八一個粗人,說話雖糙,禮數上倒也不差,先就謝罪表示不該來叨擾新郎倌,“實是多樁事趕在一處了,東家讓某來向沈二爺討個主意。”

    客套話說罷,他便直言三樁事,往山西去是一樁、京衛武學是又一樁,還有一樁,竟然是有風聲,會昌侯孫銘正在謀掌府軍前衛事。

    前兩樁也是沈瑞要與張會商量的事,倒沒什麼,這後一樁,卻著實讓沈瑞吃了一驚。

    “這消息,可靠與否?”沈瑞忍不住確認道。

    這孫銘不是旁人,便是以庶長孫的身份隔代承爵搶了張會外祖父這庶長子的爵位,後又百般算計了張會外祖父與舅父,甚至用子蒸父妾這等流言污衊張會舅父,致其含冤而亡。

    血緣上算是張會親人,實則真是仇人一般。

    而這孫銘也素來會鑽營,當年在土木堡之變後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奪門之變後英宗重登龍椅,這位便迅速讓原配“適時死了”,續娶了英宗的外孫女。翻臉之快,用心之狠,著實讓人咂舌。

    府軍前衛原是永樂年間成祖皇帝為皇太孫所選幼軍而設,後一直為天子親軍,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一直也是皇帝的親近人掌管。比如弘治元年便是有擁立之功的武靖伯趙承慶掌管(趙彤父親),後趙承慶調去了南京,其長子趙弘澤也入了府軍前衛。

    如今張會如何會叫孫銘這人面獸心的東西得了這要緊位置去。

    “消息是先豐城侯的侄子李熙與東家說的。前兩天東家因著二爺你成親事忙,也就沒尋你。頭晌李熙來弔唁了,又提起這事……先前某也去打探了一二,當是准的了。”杜老八道,轉而又介紹起豐城侯家來。

    “原本是先豐城侯李璽掌府軍前衛事,去年李璽沒了,府軍前衛的事兒就是新建伯李振先管著。李振年歲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大好,最近上摺子辭差事。而李熙過來說這些,是想走英國公府門路,問他們家襲爵的事兒。

    “先豐城侯李璽是這支唯一嫡子,生前沒個兒子,娶了一堆妾室,就是不肯過繼庶弟所出幾個侄兒,偏到嚥氣也沒生出個兒子,如今爵位還懸著,府裡已是打成一團了。

    “依著規矩,李璽的庶長兄李旻,作為老伯爺的長子,是可以承爵的,只可惜了,這李旻如今四十多了也是沒兒子,不免又涉及香火傳承。太夫人倒還健在,其實也可以做主給給李璽過繼個嗣子,名正言順承爵,只是太夫人瞧庶出皆不順眼,遲遲不肯開口。而幾個庶子也為爭這嗣子打得不可開交。”

    沈瑞聽得頭大,不由擺手道:“這李熙來求作這嗣子?這等家務事,便是英國公府也不好插手吧?”

    杜老八虯髯抖了抖,嘿然笑道:“二爺你再想不到,這李熙卻是李家難得的聰明人。他也同我們東家說了,如今府裡的這些庶出子侄都沒差事在身上,就算當了嗣子得了侯爵,也不過一虛銜。倒是李旻如今已是千戶,放過外任,如今在中軍都督府當差,若能襲爵,便能有實權。”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道:“那豐城侯原就掌府軍前衛事,如今李旻承爵,未嘗不能接著掌管。”

    沈瑞也扯了扯嘴角,怪道這李熙找上張會,又透露會昌侯孫銘覬覦府軍前衛的消息。

    “他這是為伯父來謀爵位?”沈瑞略一思忖,便淡淡道:“他莫不是想伯父承爵,然後他再過繼到伯父膝下?”

    杜老八一擊掌,笑道:“二爺猜的不錯!”

    沈瑞端茶飲了一口,道:“這人果然是個聰明的,只是能斷然捨棄生父,只怕也不好相與。那李旻又是怎樣的人?”

    他也是嗣子身份,有些話卻也不好深說。

    他沈瑞空是個古人殼子,一過來就被沈源迫害,若不是自己使計求活,只怕也和原主一樣殞命了,與沈源非但無半分感情,說有仇都不為過。因而過繼二房絲毫負擔都沒有。

    但是李熙與他又不同,誠然像沈源那禍害,這長輩不慈子孫離心也是正常,但李熙到底是自幼被灌輸以孝立身的純古人,能為了前程不要親爹,自己謀劃這樣的計策,也絕非善類。

    既這“孝”字不用提了,而沒了“孝”,只怕離“忠義”也同樣有十萬八千里距離。

    沈瑞固然不想孫銘那種人掌了要職,卻也同樣不想幫忙幫出個白眼狼來。

    “某也打聽了一二,這李旻當初是放到廣東的,聽聞是剿蠻寇有功才陞遷回京裡。在京裡口碑倒還不錯,不是紈袴。”杜老八道。

    “至於這李熙嘛,”他摸了摸虯髯,露出些不屑來,“原先倒沒看出這麼‘有出息’,在他那個圈子裡沒什麼劣跡卻也毫不起眼。李熙父親也就尋常人一個,在家中行五,也不是最幼,不得寵也沒職銜,怎麼著也是輪不上爵位的,也難為李熙能想出這麼個招來。”

    沈瑞沉默片刻,又問:“孫銘那邊,打聽得如何?”

    杜老八收起嘲諷來,一臉正色,道:“這也是眼下東家有些著急的地方,孫銘,走的是丘聚的門路。”

    見沈瑞驟然眉頭緊鎖,杜老八嘆了口氣,道:“要不是他找的丘聚,還真不好查他。自那事兒之後,某也是叫兄弟們多注意丘聚注意東廠動靜的。咱們還有個車馬行就在大時雍坊那宅子附近。”

    他見沈瑞並無言語,便微微傾身,道:“原本我們東家也是要想轍立時料理的,如今卻是苦於出不得府了,又生怕這幾日就叫孫銘那廝得了手去,這才叫小的趕緊來求助二爺你。二爺,你看,是找張公公(張永),還是尋小劉公公(劉忠)才好?”

    沈瑞思索良久,嘆道:“還是找張公公吧,這事兒,小劉公公不好開口,張公公幾個都督府都熟些。”

    而且,張永和丘聚不對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劉忠至少現在還能裝成中立派,不曾曝露。

    “我這就叫人去給張公公下帖子,他若不當值,明日便能商量個章程出來,便是不讓自己人上去,也斷不能便宜了仇家。”沈瑞想了想,又道:“李熙光想著自說自話不行,李旻是怎麼個意思?”

    杜老八搖了搖頭,道:“李熙這小子怕不是想著有了英國公府作靠山,李旻能白得個爵位,自然會認下他這有靠山的嗣子。事出倉促,我們東家也沒同李旻私下碰過面。倒是李旻也來弔唁了的,卻不是同李熙一道。要不……”他猶豫道,“二爺可要見李旻一見?”

    話一說完,他自己忙又撥浪著腦袋,道:“既是他求咱們,二爺稍待,某去透個話給李旻,看他反應,他若是識相的來拜見二爺,便就拉拔他一把,若是他不識相,咱們自也不用費心了。”

    沈瑞思量一番,道:“李旻有軍功,若是可用之才最好。那就煩勞老杜你辛苦一趟,盡快透了話去,就說明日我會出門。他若有心,自有法子遇見我。若能在見張公公之前見著他,是他的運氣,也許,也是我們的運氣。”

    杜老八連連應了。

    此事談妥,又說起頭兩樁事,杜老八道:“東家也是犯愁,京衛武學他經營許久,捨不得前功盡棄。趙家大爺在府軍前衛穩穩的,沒必要挪動。趙四爺麼,我們東家的意思是,四爺於商事上更有天分,他不想讓四爺接武學,想讓四爺接往山西去的差事。且四爺祖父當年到底是曾打過韃子,當地還有些老交情。”

    “游家五爺著實年歲太小,游家幾位年長的卻是才幹平平。蔡家六爺是個有本事的,但蔡五爺掌了豹房勇士,只怕皇上不會再將京衛武學交到蔡家手裡了。東家說,高文虎就是太實誠了,怕鬥不過兵部那些文官,不然他倒也合適。餘下的,安遠侯府……”

    沈瑞笑著搖了搖頭,嘆道:“張二真是九竅玲瓏心,這些算計得明明白白。他呀,就是太護食,要知道,天下的好處哪能都歸咱們呢。”

    說著又正色道:“京衛武學其實已整頓得差不多了,誰也抹不掉他的功勞去。倒是眼下山西是皇上最惦記的,能為君上分憂,才能立得穩。我贊同趙四哥往山西去。至於京衛武學這邊,你說與他,不妨試著放手,若皇上垂詢,也讓他直言並無合適人選推薦,請皇上聖裁。不戀棧權位才能顯出他的忠心,才能得聖心。他日孝期滿了,沒準兒有更好的位置等著他。”

    杜老八垂頭想了又想,終是點頭道:“二爺放心,話我一定帶到。”

    *

    聽得楊恬說起英國公府內鬥,再結合張會先前所說,都是為了國公的爵位。當然,這個爵位含金量倒是極高,非尋常侯爵伯爵可比。

    沈瑞摟了楊恬,下顎摩挲著她頭頂,嘆了口氣道:“有爵之家,不免總有人心裡惦著是鐵桿的莊稼,要為那爵位搏上一搏。”他忍不住又小聲嘀咕了一句,“卻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真是與人添亂。”

    不過也知道,要想這樣奪爵紅了眼的人家什麼“一致對外”,那是別指望了,只怕還整要聯手外面來對付家裡呢。

    他素來不瞞著楊恬,楊恬也被楊廷和培養出了一定的政治敏感度,沈瑞便索性攬著楊恬,把下午杜老八過來提及的一些他與張會的謀劃簡單說了。

    又歉然道:“可惜了明日要出門去辦事,不能在家好好陪著你。等回門那日,咱們回程時,往西苑轉一圈去,可好?那邊有一家館子的魚做得極好。魚這東西,還是當場吃熱的好,買回來便不好吃了。”

    楊恬依在他懷裡,仔細聽著他講述,聽得這句,便笑道:“我又不是那三歲小童,還硬要你陪著不成。”

    轉而低聲一嘆,道:“如此說來,也難怪游姐姐和六姐姐(趙彤)會那般了,總要穩住家裡,張二哥你們才好在外施展。”

    沈瑞聽了不由一笑,卻又緊了緊手臂,認真道:“恬兒,我卻想你知道,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當然咱們家沒那種鐵桿莊稼讓人去搶,但若有其他的事兒,你一定不要硬撐著,一定要先保護好自己,旁的什麼都是虛的,人安康才是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楊恬嫣然一笑,揚起頭來,輕輕吻了吻沈瑞下頜,“我會保護好自己。而且,你也不會讓我到那樣境地,是不是?”

    沈瑞慢慢綻出個笑容來,擒住了她紅潤櫻唇。

    *

    三朝回門這日,沈瑞夫婦起得極早,收拾妥當了一應禮物,又往徐氏處報備,說歸來時要去西苑遊玩一番,晚飯就在那邊用了,略晚些再回來。

    誰知道,這場西苑遊玩卻未能成行。

    兩人才到楊家不久,剛剛上茶說話,外面就有人急急來報,說英國公府的人來了,口口聲聲喊著救命。

    來人重孝在身,楊家下人原是怕沖了姑奶奶回門的喜氣,但聽聞是英國公府,又喊著性命攸關,便也不敢怠慢。

    俞氏與王研驚疑不定,楊恬卻是顧不得許多,聽聞是兩個穿孝的婆子,便叫人帶到二門,自己親自過去問。

    那兩個婆子都是趙彤身邊的人,皆有功夫在身,一路騎快馬出來,先往沈家去了,得知兩人今日回門,便又趕來楊府。

    兩人一頭是汗,氣喘吁吁,一見楊恬便立時跪倒地上,哪裡還顧得客套話,磕頭求道:“我們世孫夫人動了胎氣,突然發動了,還請沈二奶奶身邊桂枝媽媽救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8-8-31 08:19
第642章 星河明淡(四)

     桂枝媽媽作為給楊恬調理身子的媽媽,自然是要陪著姑奶奶回門好向太太匯報情況的。

    當然,太太是不會親自問她的,一進楊府,新婚夫婦被請到正堂拜見老爺太太,桂枝媽媽則便被太太身邊的白媽媽帶到後院“喝茶”去了。

    “太太、大奶奶儘管放心,姑爺待姑奶奶真是一萬個好呢。”桂枝媽媽滿臉喜色向白媽媽和王研身邊的許媽媽匯報導了小兩口的相處,末了捂著嘴笑道,“……事後姑娘嬌弱起不來身,姑爺卻不叫我們進去伺候,別說擦洗,連養那兒的藥膏子都是姑爺親自給上的。婆子我原也到過好些個人家,再沒見哪家郎君像姑爺這麼疼寵媳婦的……”

    桂枝媽媽雖跟在楊恬身邊好些時日了,規矩也是學了,但到底不比書香人家世僕,又是穩婆行當出身,口中不免說些市井葷話。

    白、張兩位媽媽雖各色人見多了,也聽慣了底層僕婦的粗話,但桂枝媽媽到底不同。兩人對了個眼神,白媽媽是繼室太太身邊人,開口就顯得挑錯了,還是當親嫂子身邊人說話,方顯得勸誡又不落姑奶奶面子。

    遂許媽媽便開口道:“老姐姐到底是姑奶奶身邊親近人,只是有些體己話,卻不好往外說去,沒得讓人說姑奶奶不莊重。”

    桂枝媽媽愣了一愣,其實跟在楊恬身邊時她真是萬般注意言辭舉止的,可這回門不就是要她交代小兩口相處情狀麼,姑娘羞於啟口的事兒不就該她來說麼。且面對倆孩子都生了不知道幾個的老娘們兒,她還真沒想到顧及啥。

    不過她也是伶俐人,立時便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陪笑道:“瞧我這嘴!不過我這真是就只敢在這裡報給太太奶奶們聽,別處再不敢提的。以後定不敢再犯了……”

    白媽媽這才笑著拉了桂枝媽媽的手,道:“都知道你是為著姑爺姑奶奶歡喜的,就是太太大奶奶們聽了他們相處得好,也是歡喜的。”又輕輕轉過話題道,“親家太太那邊,姑奶奶伺候得可好?”

    桂枝媽媽忙笑道:“親家太太是極喜歡咱們姑奶奶的,沈家也是一家子和善人,親戚族人裡沒有不誇咱們姑奶奶好的!”又奉承道,“親家太太和咱們太太一樣慈愛,不叫姑奶奶立規矩,姑奶奶都是同太太一道用餐的。”

    白媽媽見她上道,不由滿意一笑,許媽媽也立時沒口子誇讚起俞氏來,“說起來,哪家的新媳婦進門頭三年不是要立規矩的,還得說咱們太太、親家太太,那真是再和藹慈愛不過了,待媳婦都同親閨女一樣,真是我們大奶奶、姑奶奶的福氣。尤其咱們太太,大奶奶剛過門,就已讓大奶奶幫著管家,可見信重。”

    她藉著這話茬又問桂枝媽媽道:“聽說,沈府原是親家太太認的義女在幫著料理家事?”

    這也是俞氏和王研一直擔心的事情。

    桂枝媽媽連忙道:“那何姑奶奶也是個通情達理的,當天太太說了讓姑奶奶松乏幾日,便接了家事,那何姑奶奶立時就應了幫襯姑奶奶,一早就整理了賬冊子送了姑奶奶房裡來。姑奶奶看了還同我和老林姐姐說,這賬目明明白白的,是個理家好手。我也打聽了,何姑奶奶管家以來從沒用過一個她的人,事事也都請示親家太太的,可見是個心正的。”

    白媽媽和許媽媽俱都鬆了口氣,皆笑道:“姑奶奶遇到這樣的人家,真真是福氣。”

    這邊正樂淘淘的說著話,忽然麥冬帶著谷芽急衝衝闖了進來,剛跨過門檻便急急開口道:“桂枝媽媽,姑娘讓你往英國公府去救人。”

    桂枝媽媽一頭霧水,白媽媽也站起來奇道:“這是怎麼話說的。”

    還是谷芽口齒伶俐,忙跟著道:“英國公府世孫夫人發動了,情形不太好,那邊求到了姑娘跟前,姑娘讓奴婢跟著桂枝媽媽趕緊先過去看看。”

    桂枝媽媽聽說是英國公府,也變了臉色,那位世孫夫人的情況姑娘是同她說過些的,卻不是個好料理的,且這懷的是嫡長,有個萬一,她可還有命在?且若連累了府裡……

    見她猶豫,麥冬已是急了,嚷道:“媽媽快些更衣啊,姑娘已經在更衣了,一會兒也去的。情況緊急,你們要先由那邊人騎馬帶著過去的。”

    谷芽也催道:“媽媽快把身上這身喜慶衣裳換下來吧,已經叫人快馬回去府裡取咱們的銀針家什了。”

    說話間,俞氏身邊的大丫鬟香梨也趕了過來,一邊兒扶著門框一邊兒氣喘吁吁道:“你們兩個丫頭,跑得恁快!”又對白媽媽行了禮道:“媽媽,太太叫您老幫著給桂枝媽媽和谷芽丫頭尋兩身素服來。”

    因著是回門,她們都穿得豔色喜慶衣裳來的,英國公府正辦著喪事,便是再著急她們也不能這麼直接過去。

    白媽媽應聲去了,桂枝媽媽雖聽說楊恬也會過去,心下稍穩,卻仍免不得悄悄問香梨道:“香梨姑娘,老奴這心裡沒底啊,生怕有個閃失帶累了兩邊兒府裡……你看,太太那邊兒……?”

    香梨嘆了口氣,低聲道:“姑奶奶仗義,已是應了的。太太和大奶奶也是憂心,不過老爺是發話了的,所以,沒事兒,媽媽只管竭盡全力就是。”

    桂枝媽媽長長呼了口氣,道了聲謝,往裡間去更衣了。

    *

    桂枝媽媽的顧慮,俞氏當然也有。

    楊恬是同趙彤交好,可同那世孫夫人可沒這樣深厚的交情啊,來求救的是趙彤身邊兒人,這到底是趙彤的意思還是英國公府的意思?

    世孫夫人遊氏在靈前的狀況她也是親見了的,此時生產可真是懸吶。

    老爺剛入閣,正是該好好穩當穩當的時候,若這會兒能讓英國公府欠個大人情固然好,可就怕有個萬一,這好事變壞事,立了英國公府這仇家可怎生是好。

    她一時思緒亂紛紛的,聽人來報說楊恬在二門上一口答應了,不由看向楊廷和,低聲道:“老爺,這事兒……不妥當吧?”

    楊廷和也無奈搖頭道:“恬兒這脾性……罷了,她既允了,就叫那婆子去吧。”

    英國公府爭爵的事兒也不是多稀罕的秘聞,他也略知一二,且那日弔唁回來,俞氏也同他提了一句。

    英國公府別說姻親故舊多的是,又與幾位公主府交好,就是宮裡婦人科小兒科的太醫聖手也不是請不來,怎的就偏要來他楊家尋個接生婆子?

    只怕也是要借一借他這新晉閣老的勢罷。

    當初這接生董婆子變成他閨女身邊的桂枝媽媽,楊廷和也是派人查過底細的,知道是個懂些醫術手藝不錯的接生婆。

    但這會兒楊閣老可並不認為英國公府真會用到她的手藝,想的還是用她的身份多些,恐怕都不會讓她上手,因此也就不過分擔心她失手。

    楊恬被半夏和林媽媽扶著快步進了正廳,她生平頭次這樣痛恨這雙走不快的小腳,讓她想跑都跑不快,她心急如焚,林媽媽等也知道她的意思,便幾乎是半架著她飛快的趕回來。

    “父親,母親,兒想去英國公府探望。”進了門楊恬就匆匆行禮說道。

    俞氏下意識便道:“這萬萬不可。”

    如果只是一個僕婦過去了,就算有個萬一,治罪個僕婦罷了。可若楊恬去了,別說這事兒掰扯不清,那邊要是當場就給楊恬難堪可如何是好。

    但當著這麼多下人的面兒,就算沒英國公府的人,也不能大喇喇的說“有個萬一”這種話,這不是詛咒人家世孫夫人麼。

    因此俞氏只能憋出個別的理由來,急道:“尋常時候也就罷了,可現在那邊兒是有白事兒的。你一個新嫁娘,新婚頭一天就去了喪家,就夠晦氣了,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如今沒出三天,怎的又去……”

    楊恬忙道:“沒事兒的太太,我又不往靈堂去,我只去後頭看看六姐姐和游姐姐。我回來多用艾草就是。”

    楊恬現在固然也擔心游氏,其實,擔心趙彤更多些,趙彤這胎坐穩也沒多少時候,這邊嫂子難產,那邊嬸子妯娌難纏,萬一她有個好歹可怎麼辦?

    楊恬就是想過去,站在趙彤身邊,哪怕幫不上她什麼具體的忙,給她壯壯聲勢提氣也好。

    楊恬見父親和兄長都在皺眉,不知思量什麼,嫂子輕輕搖頭向自己打著眼色,她不由轉頭向沈瑞投去求助的目光。

    沈瑞也遲疑了一下,他與張會雖稱不上過命的交情,卻也是極好的朋友,更是一個極佳的盟友,他樂意於幫其解決諸如孫銘這樣的麻煩,但對於插手英國公府家務事,他還是很自覺避開的。

    楊恬的心情他理解,也深知小嬌妻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姑娘,但他亦擔心妻子會在英國公府受委屈。

    她當初在坤寧宮裡敢硬抗太后、壽康大長公主和張家人,是因為佔著理佔著道義,且那日還有許多翰林內眷在,太后等人總要顧及前朝一二。

    今日則大不一樣,本身就是人家家務事,又是在英國公府內,並無外人,是圓是方都由著他們說的。

    可是見到妻子那雙大眼睛已閃動著水光,唇也倔強的抿成一線,沈瑞終是嘆了口氣,起身道:“小婿陪恬姐兒去去就回,還請岳父岳母兄嫂勿要掛念。”

    楊廷和略一沉吟,點頭道:“那便去吧。”卻也吩咐道:“在國公府,要注意分寸。”

    楊恬大喜忙謝過父親。王研便無奈起身拉著她往後面自己房裡去尋身素淨衣裳換上,俞氏也不好幹呆在堂上,便也跟著過去,順帶囑咐了楊恬許多話。

    這邊廳堂上,楊慎打發下去所有下人,老實不客氣訓起妹夫道:“你待她好,我們娘家人自然都高興,但也沒得這麼事事由著她的,她還小,有許多事不懂,你得教她啊。”

    沈瑞笑道:“大兄說的是。只是恬姐兒一向心存良善,朋友有難必是要伸手相幫的,此時若攔著不讓她去,她必定難過內疚許久。關起門來說一句不吉利的,若是那邊有事,恬姐兒只怕還會自責終生。不若遂了她心願,我陪她同去,必不會讓她吃虧。岳父、大兄還請寬心。”

    楊廷和臉色不太好看,卻只道:“恆雲你素來穩重,我是放心的。這件事,總歸是英國公府家事,且事關英國公府嫡長血脈,我知你與那府張會交好,那人也是皇上身邊近臣,但你也要注意言行分寸,也要告誡恬兒不要莽撞。”

    沈瑞忙正色應下,他今日原還想將見李旻和張永的事向楊廷和匯報一下,如今看來正好先去英國公府看看張會的意見,他昨日已讓杜老八傳了結果給張會,只是沒得到張會回音。岳父這邊,還是等從英國公府回來再說。

    那邊楊恬也換好了衣衫,在二門上登車,沈瑞也不騎馬了,直接坐進楊恬車裡,兩人說了一路話。

    那邊桂枝媽媽和谷芽已早一步被英國公府兩個僕婦騎馬帶走,她二人並不會騎馬,想來那邊已考慮到這點,才派了兩個婆子過來,方便帶她們。

    *

    英國公府前院靈堂依舊,前來弔唁的人也並沒有少太多。隨著消息的傳開,現下京營裡換職的、北直隸周邊衛所的都紛紛前來府上,世孫張侖仍是要站在孝子位上答禮。

    哪怕妻子在後院掙扎產子,為了“孝”這一字,他也必須站在這裡。否則就會有無數麻煩。包括妻子都會被人說嘴。

    禮法如此,但人心呢?

    張侖猶如萬蟻噬心,那種悲傷已是真情流露,非前兩日依禮而行可比。

    老國公來看過他一回,他並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老公爺卻只道:“女人生孩子再尋常不過,你這是關心則亂,沒什麼事兒,不要作這小兒女情態。”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張侖只低了頭行禮,並不接話。

    祖父有七兒三女,三十多孫男娣女,自然覺得尋常。這卻是他與髮妻的頭一個孩子,家裡又是這般情形。

    對於叔父們的行為,精明如祖父,不可能心裡沒數。

    憑心而論,祖父待他也不錯了,早早為他請封,給他和二弟都謀了好去處、好妻族。他得到的,確實比二叔三叔多得多了。

    但要想祖父出手對付親生兒子來保他這孫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躬身送走了老公爺,目光又不自覺往後院方向望瞭望。

    妻子這胎一直不那麼順,又因著哭靈而動了胎氣,此時著實凶險。二弟妹雖是個能幹的,到底也沒經歷過,且也是身懷六甲,嬸娘那邊發難……

    張侖微微闔了闔眼,香燭紙錢騰起的煙霧讓一陣陣的胸悶氣短,越發煩悶起來。

    忽然一個小廝快步跑來,附他耳邊低聲道:“世孫,沈府的穩婆快馬請來了,已進了後院。小的剛才來時碰上大門來報沈二公子二奶奶也來了。”

    張侖驟然鬆了口氣,雖然沈瑞媳婦年紀也小,又是外人,不頂事,但有這外人在,想來嬸娘若要臉面,也是不會太過分的。

    沈瑞夫婦在新婚中不懼白事晦氣還能趕來幫忙,他心下也甚是感激,連聲吩咐道:“快告訴會哥兒一聲,讓他去招待沈二公子。”

    小廝領命去了。

    今日情況特殊,張會已不跟在英國公身邊接待客人了,而是在後院守著,等著長兄院子那邊的動靜,有什麼需要他幫手喊人取物的。

    游氏的產期本就在左近,府裡早就備好了穩婆,只是今日情形不好,張會這邊重孝不好進宮,打發人去尋錦衣衛同袍往宮裡求賜太醫來看診。

    趙彤的人去求沈家那穩婆出身的媽媽,他也是知道的。

    聽小廝來報沈瑞夫婦來了,張會不由一愣,立時從椅子上跳起來,快步迎了出去,未到二門正遇上被小廝領著往東路這邊來的沈瑞。

    張會站住腳,忽而深深一揖。

    沈瑞一愣,忙閃身避開,一個箭步過去扶住他,皺眉道:“這是干嘛?可嚇我一跳。”

    張會正色道:“你可是在新婚,今日回門大日子吧?!實沒想到這會兒你能過來,當受我一拜致謝。”

    沈瑞抬手就擂他一拳,道:“少來,你若真這樣想我,這兄弟也就沒得做了。”

    張會忍不住一笑,只週遭僕從都是孝服來往,他也很快斂起笑容來,認真道:“好兄弟,我記下了。只是到底勞煩你跑這一趟……”

    沈瑞也有意無意打量了一下週遭,朗聲道:“內子實是放心不下嫂夫人那邊,故此來了,雖幫不上什麼忙,到底踏實些。”又壓低聲音道:“正好昨兒的事兒我親來與你說說。”

    “勞你們牽掛……”張會口中說著客氣話,打了個手勢,帶著沈瑞往他院子書房去。

    雖有杜老八居中傳話,但不過是傳個大概和最後決定,沈瑞也不會事無鉅細都同他講。進了密室,沈瑞方將昨日李旻來訪,以及他去拜訪張永的事一一道來。

    “李旻確實是個有心的,前兒叫杜老八透個話過去,昨天他就能在浣溪沙附近等我造個偶遇。”沈瑞笑了笑,道,“只是我沒料到他把他侄子李熙也帶來了。”

    可見李熙往英國公府探路也未必是他自己一個人的意思。

    張會捏了捏眉心,道:“李熙這小子精明得緊,只怕也是盯著他大伯那邊的動靜呢。以前席面上遇到過李熙兩次,可沒如今這般能說會道的。你瞧著李旻怎樣?若也是……”

    沈瑞擺手道:“和他侄子完全不一樣。”

    單從外貌上看,兩人就全然不同。

    李旻就一尋常武人相貌,身材不算魁梧,卻是結實健壯。

    那李熙則文弱弱的,頗有些書卷氣,又是錦袍白馬——京中因新科進士而流行起來的時髦打扮,不知道是他本就喜歡裝文人,還是特地來迎合沈瑞的文人身份。但無論哪種,其性格都可窺一斑。

    而當開口說話時,這種不同就更加明顯,兩人也頗符合各自的面相。

    李旻似乎不擅長虛言客套,比如,說賀傳臚公新婚大喜,賀禮送去府上,就只這一句,也不為正日子沒來編個理由;說府中爵位空懸已久,閤府紛亂,也就這一句,並不找個體面堂皇的藉口遮掩。

    典型武人風格,沒有半點兒含混矯飾,爽利又直白。

    李熙一雙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一直想插話描補,但他伯父這話說得恁是直白到讓他描補都無從下手,舌顫蓮花的他也只能將好口才用在花式誇沈瑞之上,那臉上的表情委實微妙。

    想起那對叔侄的表現來,沈瑞就繃不住笑,把種種一說,讓滿腹愁緒的張會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李熙這廝,”張會笑著搖頭,“不曉得李旻真承了爵,會不會還過繼他為嗣。”

    “他自然是要先過繼子嗣,才好讓那些說他無後擔心香火傳承的人閉上嘴。”沈瑞道,“我也與張公公說了這些,張公公沒直說,但意思是李旻承爵算不得什麼大事兒,但若想掌府軍前衛,還是要下些功夫。”

    張會忍不住道:“我聽著杜老八傳回來這話時,就想讓他立時回信給你——若不是想李旻掌府軍前衛莫讓那人得了手去,我何苦管他們家爵位的爛攤子!他們家老夫人也不是個好相與的。”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叫他稍安勿躁,道:“張公公在那個位置,也不可能咱們這邊求一句就什麼事兒都應的。他既沒一口回絕,便是有戲,我想著,他只怕也是要查一查李旻這人的。”

    縱使是在密室中,他也忍不住壓低聲音,“我覺著,就是沖丘聚,張公公也不會讓孫銘得了府軍前衛去,你且安心。”

    張會嘴邊一抹諷刺笑容,“還多虧了那畜生犯蠢找了丘聚了。”

    沈瑞又拍了拍他,孫銘哪裡是蠢,孫銘就是太聰明了。

    論理各衛的事兒找掌御馬監張永才是正路,但張永當初為欽差為沈家通倭案洗冤,又與王守仁共事剿匪,這與沈家的關係好是擺在明面上的。

    而滿京城又有誰不知道英國公府二公子和沈家二公子交好,倆人媳婦一起開布莊也不是什麼秘密。

    孫銘又哪裡能去張永那邊碰釘子。

    至於不找劉瑾而找丘聚,一則是因劉瑾如今權勢熏天,尋常巴結不上,求官的更是明碼標價——也是天價,孫銘委實擔負不起,丘聚雖也獅子大開口但畢竟比劉瑾要的少了許多;再則,丘聚與張永不對付也是擺在明面上的,與英國公府也有過節,他便有機會了。

    “丘聚剛剛用了點兒手段,把羅祥弄進御馬監了。”沈瑞低聲道。

    羅祥也是八虎之一。當初張永費了不少力氣才將馬永成從御馬監踢出去,現在丘聚又插了個人過來,顯見是要同張永打擂台了。

    張永又豈能容丘聚的人再掌了府軍前衛。

    張會聞言,臉上才真正露出笑容來,他有些興奮的起身踱了幾步,又扭頭去瞧沈瑞,微有遺憾道:“可惜了安遠侯在遠在廣西,不然以他的能耐和聖眷,方是掌府軍前衛的好人選。”

    他口中的安遠侯已不是老安遠侯柳景,而是先前安遠侯世子柳文。柳景原就是兩廣總兵,去年六月亡故,因兩廣不能無人,八月消息傳回京中,世子柳文承爵後就被奪情直接充總兵官繼續鎮守兩廣地方。

    柳文所娶的正是隆慶公主唯一的女兒,駙馬游泰的嫡長女游瑩。

    即柳文與張侖是連襟。

    沈瑞嘆道:“前兒杜老八來找我說你的想法時,我就與他說過了,你總想著把所有的好缺兒都攥到自己手裡去。”他頓了頓,嚴肅了許多,道:“你也不是糊塗人,如何不知,若真能都攥手裡了,才是招禍。皇上會怎樣看你,怎樣待你?”

    張會一噎,垂下頭來,嘆氣道:“我知道,我知道,但總是忍不住……”

    沈瑞道:“李旻這個,我看贏面不小。比之北邊、遼東軍功為大,西番、苗蠻之功要次兩等,雖然排得靠後,但實際上番寇也難剿。且李旻能靠軍功升回京中,這累計的功勛是比北邊武將要多少許多的。”

    “我也和他聊起了一些剿匪,他細節說得清楚明白,一聽就知道是真經歷過的,可見其功勛絕非作假,是個有真本事的。”沈瑞頓了頓,又道,“但光有功勛有本事還不夠,且到底是番寇,拿到朝堂老大人們跟前,是瞧不上眼的。”

    張會翻了個白眼,道:“那也比孫銘那剿匪不行、管營不行、牧馬不行、屢遭孝廟責罰的東西強。不過沈二,你別賣關子,你說得我都糊塗了,李旻除了軍功還有點兒啥?”

    沈瑞高深莫測的一笑:“還有忠心啊。府軍前衛何等重要,掌此職者,最最首要的,便是‘忠心’二字。李旻,便有這個只效忠於皇上的忠心。”

    張會呆了一呆,沒好氣道:“他哪來的忠心,說得我更糊塗了。”

    但他略一思忖,忽嘆道:“他為庶長,只怕吃了不少苦頭,外放錦衣衛的肥缺多去了,老豐城侯若有心,李旻斷不會被丟到兩廣去。如今,襲爵明明可以是順理成章的事兒,豐城侯太夫人就是能壓著不許……”

    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外祖父來,又深深嘆了口氣。

    沈瑞見他情緒低迷,料想他又想到家事,便接過話頭道:“如今皇上若是讓李旻承爵,又賜他掌府軍前衛這樣要職,他如何會不感激涕零,盡忠職守以報聖恩?”

    張會默默點了點頭,外祖與舅父不也這般麼。

    “只要皇上信他,用他……”張會喃喃道。

    沈瑞剛要開口說話,密室外忽然傳來叩門暗號。

    兩人對視一眼,先後出了密室,書房裡一個婆子一臉焦急的等待,見兩人出來,就立刻急聲道:“二爺,二太太四太太攔著沈府的媽媽不讓給大奶奶看診,又與二奶奶、沈二奶奶爭執,還堵了院子門。奴婢們不好動手,老奴翻牆過來找二爺。二爺看是不是報給老公爺?”

    張會目眥欲裂,一掌拍在身旁高幾上,伴隨著他的怒吼,高幾及其上銅瓶轟然落地。

    “什麼不好動手!為什麼不好動手!敢攔著就給爺打!”他吼著就要往外衝去。

    沈瑞緊走兩步,一招擒拿手過去抓住張會,喝道:“你先別慌!”

    見他動作一緩,沈瑞忙道:“再怎樣,二太太那邊都是嬸娘長輩,前面靈堂還在,後面若內訌起來,傳揚出去什麼名聲!老公爺也定饒不了先動手的人!明明是咱們佔理!咱們晚輩不好與長輩硬頂,還是請老公爺出面吧。”

    那婆子也趕過去跪在頭裡,苦勸道:“二爺,還是請老公爺吧!”

    張會恨恨的一跺腳,道:“走,找祖父去!”

    *

    桂枝媽媽被英國公府的婆子帶著一路快馬趕到國公府,從東側角門進去,到了二門上下馬。

    桂枝媽媽和谷芽都是從沒騎過馬的人,雖被那兩個婆子關照著,仍是受不住顛簸,雙腿幾乎站不住,胃裡也是翻江倒海。顧及著在國公府,才強忍著,扶牆而立。

    沒見到早應備好的軟轎,兩個婆子相視一眼,心中都叫了聲不好。

    她們兩個在二門值房裡尋到看門僕婦,知道是被人做了手腳換了最奸猾的幾個人過來,她倆便也不多廢話,生生靠著一雙拳頭打得那幫僕婦哭爹喊娘才尋了滑竿來,抬起桂枝媽媽和谷芽,抄近路往東路主院趕。

    果然,在世孫院外,又碰上了二太太和四太太的人。

    趙彤的陪嫁婆子丫鬟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此時將世孫的院子護得嚴嚴實實。

    二太太卻叫自己的人在外頭又圍了一層,堵了各處出入口,美其名曰,以防閒雜人等走動驚擾了世孫夫人。

    二太太和四太太也不進門,就在垂花門前階下襬了太師椅,小丫鬟打傘,大丫鬟奉茶,看風景似的。

    她們剛得了信趕過來時,趙彤還出來請她們往東廂去,二太太皮笑肉不笑表示自己在外面,萬一前頭有事兒,也好抬腳就走,方便;四太太捏著鼻子表示,自己生孩子時候傷著了,聞不得血腥味。

    趙彤也不是好脾性的,便根本不理,不進來亂說話添亂才好。

    很快就有人報給趙彤說二太太的人堵了道,趙彤只冷笑道:“先不用管,告訴咱們的人,他們若敢動作,只管打就是。”

    世孫的院子裡自有小廚房,熱水參湯什麼都不需要去外頭取,往各處報信的人也早撒出去了,倒也和攔路的相安無事。

    兩個去請桂枝媽媽的婆子出門時倒是被攔了一下,兩人功夫都不錯,想也沒想就撂倒了擋路的,跑了。後面倒也沒人追來。

    可這回來後進門,倒是不容易了。

    一行人被帶到了二太太和四太太跟前,二太太尚未發話,四太太已是橫眉立目呵斥起來,道:“國公府裡什麼樣的穩婆沒備下,還用去街上尋來?什麼阿貓阿狗的都來?那裡頭躺著的是咱們世孫夫人,要生下來的是國公府嫡長重孫,有個閃失,你們有幾條命夠賠?!”

    桂枝媽媽早知道英國公府後宅種種,在市井間也走過不少大戶人家,見過各樣的厲害太太,並不怯場,往前一步,行了個禮,淡淡道:“這位太太,老婆子在楊閣老府大姑奶奶身邊當差,奉命來探望世孫夫人。”

    聽到“楊閣老府”幾個字,兩位太太都愣住了,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四太太又開了口,冷笑一聲,道:“既是楊閣老府的媽媽,怎的到了我們府上?若是拜祭老夫人,便往前頭去。”

    桂枝媽媽見她裝傻,便又加重語氣道:“老婆子是奉命而來,探望世孫夫人。”

    咬重了奉命二字,卻不說奉誰的命。閣老府的出身就成了她最強大的護身符。

    四太太一噎,此時的大明重文抑武趨勢已十分明顯,且閣臣權柄日重,她一個小小錦衣衛百戶的夫人,便是在英國公府高門,對上閣老府,也是氣短。

    二太太這時候慢悠悠開口道:“閣老府大姑奶奶嫁了吧?在她身邊當差?閣老府這麼遣一位媽媽來探望我們世孫夫人?”

    四太太立時反應過來,立時瞪眼喝道:“楊閣老府好大的架子!既是已嫁的大姑奶奶身邊人,你還算得什麼閣老府的人?!你這婆子,滿口胡言,莫不是冒名頂替?”又呵斥左右道:“你們還不把她拉下去關起來,待咱們家事情了了再送官府去!”

    兩邊的僕婦忙過來要拉扯桂枝媽媽,那兩個接了桂枝媽媽來的婆子本是因兩位太太在這裡,不敢以武力奪門而入,眼見著桂枝媽媽要被她們拉走,卻如何肯依,登時又是高喊“是二奶奶請了人來的”,一邊兒伸手護住桂枝媽媽。

    桂枝媽媽也沒料到英國公府能來這一出,些微慌亂後便厲聲道:“太太這是做什麼?是你府上的人來閣老府接老婆子前來,剛到這裡,太太你空口白牙便要將老婆子送去衙門,可是看閣老府好欺侮嗎?!”

    僕婦們聞言又不敢動作了,下意識看向兩位太太。

    喧鬧聲傳進院裡,趙彤帶著一大批婆子丫鬟呼啦啦趕到門前。

    趙彤一見這情形,柳眉倒豎,她也不去看兩位太太,直接向那群僕婦怒斥道:“這是要幹什麼?!我請回來的客人,你們敢動手?反了天了!桃蕊,把這些人都記下了,回頭再重處家法!”

    她的大丫鬟桃蕊脆生生應了一聲,而管事媽媽們已經出手去奪桂枝媽媽與谷芽過來,想著護她們進院趕緊去看看世孫夫人情形。

    四太太跳起來站到了頭裡,掐起腰來就罵道:“趙彤!你這做侄媳婦兒的忒也目中無人!當你嬸娘們是擺設?”

    管事媽媽們武功再高,也不敢對國公府正經主子動手,一遲疑便沒能順利將人搶進門裡。

    趙彤冷笑一聲,道:“嬸娘們跟大佛似的,我哪裡敢當您是擺設?!”

    說話間臉便陰沉下來,厲聲道:“太醫過來,你們說男女有別,放帳子都不成,一味擠兌人家不讓進去看診,只讓隔窗問話。這會兒我請了穩婆來,你們竟連人都不讓進門了,我倒想問問你們這做嬸娘的是什麼意思?!哪個黑心爛肺的恨不得旁人不好!”

    四太太像被踩了尾巴一樣,立時跳腳罵道:“你渾說什麼!你個沒大沒小的東西……”

    二太太也起身厲聲道:“會哥媳婦,你這是什麼話!男女有別難道有錯?別說產室血房太醫也不肯進的,就是他肯進,你便不要你大嫂閨譽了?!”

    四太太立刻補充道:“你不要臉我們英國公府還要臉呢!”

    院中產房裡游氏痛苦的呼叫一聲聲傳來,趙彤心裡越發焦急,氣得發狂,直罵道:“有帳子!誰家女眷看診不是這樣?!都什麼時候了還講這臭規矩!要臉要命?”

    她身邊的心腹劉媽媽連忙給她撫背順氣,在她耳邊道:“二奶奶別動怒,你也是有身子的人,別上了她們的當。”

    趙彤深吸口氣,指著桂枝媽媽道:“這是楊閣老府的人,我請來的,專管接生的,你們敢攔?”

    四太太縮了脖子,二太太卻冷冷道:“世孫夫人身子貴重,肚子裡的更是咱們府嫡長重孫,我們豈敢讓外面的接生媽媽來動手?”又扭頭瞪視桂枝媽媽道:“若有個萬一,楊閣老府擔待得起?”

    桂枝媽媽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二太太眼底閃過一絲得意,又轉回向趙彤道:“府裡不是沒有穩婆,會哥兒媳婦你還巴巴的往外頭去請,又是什麼意思?”說著往趙彤肚子上打量著。

    四太太一直緊跟著二太太,眼珠子一轉,便道:“到底是誰黑心爛肺的?莫不是想著過繼個兒子……”卻又不把話說完,滿臉嘲諷看向趙彤。

    趙彤手腳比腦子還快,向前跨了一步就想伸手打人,這會兒是手裡沒刀,不然非把對面兩人大卸八塊不可。

    身邊劉媽媽和大丫鬟桃蕊杏蕊連忙攔了趙彤下來,苦苦相勸。

    四太太還不依不饒,冷嘲熱諷道:“怎的,讓人說中了,便要動手嗎?莫不是還要殺人滅口?”

    正混亂間,忽然一個聲音清冷插入,道:“英國公府家務事,我原不該聽,不該問,但既聽得有人污衊我府中人欲行不軌,我楊府名聲也不是隨便由著人抹黑的!”

    眾人一愣,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年輕婦人自滑竿上下來,她面容姣好,聲音還帶著幾分稚嫩,然這幾句話說得卻鏗鏘有力,其身上也自有一番氣度。

    身邊陪著的是三太太的長媳李氏,此時一臉尷尬,給伯娘嬸娘見禮後介紹那年輕婦人是楊閣老千金、沈傳臚的妻子。

    楊恬行了個禮,便走到趙彤身邊,一把握住她的手,轉而向兩位太太道:“我依禮來看看世孫夫人,兩位太太不許我進院嗎?”

    四太太嘴角抽了抽,剛想說也沒不許,二太太便已經開口,淡淡道:“沈二奶奶,你也知這是英國公府家務事,今日世孫夫人這般情形,不便見外客,你既是來探望,就請改日再來吧。”

    楊恬一揚眉,道:“二太太這就下了逐客令?”

    四太太哈了一聲,道:“沈二奶奶不是讀書人麼,這話有什麼聽不懂嗎?”

    楊恬冷笑一聲,道:“焉敢聽不懂?只是,我卻並非二太太的客人。”

    趙彤立刻大聲接口道:“英國公府還沒姓‘方’呢(二太太姓方),二嬸娘就急著做主了?”

    二太太臉上也顯出怒容來,喝道:“會哥兒媳婦,今日你一二再再而三的頂撞長輩,你的規矩都到哪裡去了?你才掌家幾日,就這般張狂起來!你眼裡還有禮法規矩嗎?”

    四太太也忙幫腔道:“這英國公府也還沒姓‘趙’呢,會哥兒媳婦你也別急著事事越過嬸娘們做主!”

    趙彤想不理會直接帶楊恬進門,四太太卻死死把門口把住,大聲喊著趙彤若敢動她一手指頭,便是毆打長輩,她就把這事兒鬧前面去。

    趙彤再是急躁想把人撕碎,也被僕婦丫鬟及楊恬苦苦按住,只能無意義的耍嘴皮子對罵。

    兩邊僵持不下,伴隨著產房裡痛苦的叫聲不斷傳來,氣氛越發焦灼。

    早有機靈的婆子翻牆去尋張會求助老公爺來解圍了——張會的院子也在東路,離世孫院子並不遠。

    但來的救兵,卻並不是老國公。

    “作甚麼這麼熱鬧?我那老妹妹才走幾日,這府裡就這樣沒規矩了!”

    隨著一道蒼老的聲音,那邊湧來一群人,為首滑竿上下來一位老夫人,顯見年歲已高,身子微微佝僂,滿頭銀絲,滿臉皺褶,然目光極是犀利,說話中氣十足,一根檀木拐落地鏗然有聲,頗有氣勢。

    她身側跟著的中年婦人就更有氣勢了,面上冰凍三尺,素色柔和的褙子長裙都掩不住那一身蒸騰殺氣。

    而這兩位身後,僕婦丫鬟清一色勁裝打扮,好像隨時能排兵佈陣一般。

    趙彤不由驚喜的大叫一聲“祖母”,撒著歡兒的就跑了過去。

    “慢著些,你有身子呢!”老夫人面色立時柔和下來,慈愛說道。

    來人正是趙彤的祖母與母親,武靖伯太夫人、夫人。

    楊恬也忙快不過來,笑盈盈的見禮。

    那邊廂兩位太太互視一眼,乾咳一聲,也只能硬著頭皮來見禮。

    若是武靖伯夫人過來,她們是平輩親家,還可以壓制著人,再鬧一鬧,攪合裡頭一番。

    可武靖伯太夫人來了,在這位長輩面前,兩位太太作為小輩是絕對的劣勢。

    兩人知道討不了便宜,見過禮,二太太便看向一旁與武靖伯府人作陪的三太太,乾笑道:“三嬸嬸也過來了,想是前頭也沒人,那我們便不多陪太夫人,往前面去照應靈堂了。”

    四太太也是告了聲罪便想溜。

    武靖伯夫人解決問題的方式向來是簡單粗暴,說了句“親家太太請便”,扭頭卻吩咐道:“把那起子欺主的刁奴統統拿下了。”

    她帶來的人手絲毫沒顧及這不是自家府邸,立時領命動手抓人。兩位太太手下忠僕還沒反應過來,就已被她們嘁哩喀喳反剪雙臂按在地上。

    兩位太太又驚又怒,四太太先尖叫道:“這裡是英國公府!武靖伯府這是要幹什麼?!”

    武靖伯太夫人卻壓根沒理會,枴杖一頓便是一聲脆響,攜著趙彤邁著方步就往世子院中走。

    四太太剛才過去見禮已離了門口位置,此時也不及回返,更也不敢去擋武靖伯太夫人。

    而門口擋著的僕婦都被按倒拖走,自然門戶暢通。

    武靖伯夫人偏偏頭掃了四太太一眼,倒是好心回應倆字:“清道。”

    說罷拉了楊恬,點手讓桂枝媽媽與谷芽等眾楊府僕從跟上,一起進院。

    四太太咬碎後槽牙,也只能傻傻看著武靖伯府眾僕從再次將世孫院子外圍堵個嚴實。

    那邊三太太輕咳一聲,強忍著笑向兩位妯娌告罪表示要到前頭照應去,帶著兒媳婦麻溜走了。

    二太太也是恨得咬牙,但心知武靖伯太夫人都來了,今日也只能作罷。她使勁一甩袖子,道了聲“走吧”,轉身就走,根本不管那些被武靖伯府按在地上的下人,就由著那些人大聲哭喊冤枉云云,一心要給裡頭人添堵。

    四太太深諳其意,便疾言厲色道:“這是我英國公府人,你們若是敢動她們一根手指頭,又或捆綁堵嘴羞辱她們,便是辱我英國公府……”

    沒等她說完,一個三十許的媳婦子已飛快將手邊嚎叫的僕婦下頜卸了下來,那僕婦疼得一哆嗦,卻只喉間呼呼,卻哪裡再喊得出來。

    那媳婦子拍了拍手,抬頭似笑非笑向四太太道:“貴府放心,我們焉敢動人手指頭呢,保證十根指頭一根不少的。”

    週遭哪裡還有人敢喊出來,都是慌忙閉了嘴,驚恐的望著那媳婦子,一時死一般寂靜。

    四太太也是頭皮發麻,手也哆嗦起來。

    二太太臉色鐵青,自己找台階下,道:“前頭還有恁多事,還不快走,與下人囉嗦什麼。”

    說罷也不喊人去取滑竿,逕自扶著婆子的手走了。四太太也見鬼似的瞪了那媳婦子一眼,快步跟著走了。

    那媳婦子這才轉過頭來,看著留在這照應的趙彤陪嫁趙孝家的,冷冷道:“你也是辦事辦老了的,由著這些人欺負了姑娘去?”

    這媳婦子原是武靖伯夫人身邊心腹大丫鬟,嫁了人又回來伺候。當初有那不開眼的寵妾鬧到夫人面前,她兩下就將人胳膊卸脫臼了丟出去,夫人壓根沒理會,直到老爺回來才將人胳膊上上,事後也沒追究,此一舉震懾了府中眾姬妾,她那手狠便是閤府出了名,在夫人面前也極得臉的。

    趙孝家的臉上訕訕的,心道這是姑娘婆家呢,哪兒像在家做姑娘時候,又有幾個人跟你似的膽兒大不怕事。

    那媳婦子嚴厲道:“我知道你們想的什麼,不外乎是不敢動別個太太奶奶,怕挨罰。我告訴你,你就一個主子!有人想欺負你主子姑娘,你們就得拚死上,護姑娘周全!所謂主辱臣死,若姑娘真個受了欺負,留著你們還有什麼用,便都去死吧。左右都是死,你打了旁的太太奶奶,大不了一死謝罪,姑娘不受欺負,你就算死了一家子也有個好前程。否則……”

    那趙孝家的就算知道她這話是說給周圍英國公府僕婦們聽的,卻也不免臉上一陣青紅,喏喏稱是。

    而周圍英國公府僕婦聽著這死呀活呀的話,再看著那被卸了下巴瑟瑟發抖的僕婦,無不驚恐萬分,默默縮了縮身子。

    此一番後,二太太四太太身邊兒的人都頗為畏懼趙彤,此乃後話。

    *

    世孫院中,武靖伯太夫人特地走到產房窗前,向裡頭高聲道:“芝姐兒,莫慌,老婆子在這兒給你掠陣,你且安心生個大胖小子出來!”

    游氏閨名游芝,她本已疼得滿頭是汗,神智也有些迷糊起來,聽得這聲音,她努力扭頭過去,守在一旁的陪嫁婆子鄭媽媽忙道:“是武靖伯太夫人,奶奶放心吧。”

    游芝神色一鬆,深吸了口氣,提聲道:“驚動了太夫人……”

    武靖伯太夫人立時在外頭道:“傻丫頭,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不要再言語了,省著些氣力。你這是頭胎,是要疼些的,以後自有那七子八婿的,便生的順溜了。”

    游芝忍不住綻出個笑容來,臉上也多了幾分光彩。

    她雖記在隆慶公主名下,但到底是庶出,生母美其名曰是貴妾,在駙馬府也是當家作主,可一出了駙馬府,依舊是個宮婢出身的賤妾而已。

    且游芝既記在嫡母名下,在禮法上便是與妾室沒了半分關係,因此便是她生產,生母那樣的身份,也是根本沒法登英國公府大門的。

    她的兄弟姐妹多是庶出,庶姐庶嫂來了國公府也沒底氣為她撐腰。

    唯一能為她撐腰的便是她嫡姐,隆慶公主唯一的親生女兒,如今的安遠侯夫人遊瑩。然游瑩去歲隨夫君去了廣西任上,鞭長莫及。

    因此她知道依靠不了任何人,只有自己強撐著忍耐。卻萬沒料到,趙彤竟能將武靖伯府太夫人搬來坐鎮。

    她闔上眼,兩行清淚滾滾而下,、鄭媽媽忙不迭替她擦拭,低聲勸道:“奶奶這是作甚麼!這會兒是不能哭的,看傷了眼睛!”

    游芝雖滿臉淚痕,卻嘴角含笑,低聲道:“我,我是歡喜的。幸有這樣的妯娌……”

    聽得外面太夫人朗聲向太醫道:“老大人受累了。”又介紹桂枝媽媽道:“這是楊閣老府上的媽媽,也通些醫術,回頭有什麼老大人只管吩咐她。”

    聽得是閣老府,那太醫也客氣了幾分。

    桂枝媽媽按照在莊上伺候楊恬時沈瑞給定的“衛生條例”,迅速洗手淨面,除去外頭沾染了塵土的衣裳,換上專門訂製燙洗乾淨褂子,又用烈酒泡了手,方才進了產房。

    英國公府請來的穩婆也不是庸碌之輩,只是游氏及胎兒身份貴重,且情況確實凶險,她們一時不免不敢動作。

    年長的穩婆在隔間外同桂枝媽媽說了情況,因怕影響裡頭產婦情緒,因此聲音壓得頗低,道:“方才開了四指了,我摸著,是腳在外頭,也不敢使勁塞,只得請太醫給開了方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轉過來……”

    年輕穩婆臉色也有些蒼白,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道:“參片也含著了,這藥卻灌不下去,強喝了兩口,又吐了些,我生怕她力氣耗在嘔藥上,就不敢喂了。”

    桂枝媽媽點了點頭,走進內間,坐在床邊,一邊兒笑眯眯向游芝道:“大奶奶可還認得婆子?婆子是跟著楊閣老府恬大姑娘的,哦,如今當叫沈二奶奶了。”

    游芝因有武靖伯太夫人在,心裡有了底,再不懼怕府裡那些魑魅魍魎,便是精神大振,楊恬身邊有位穩婆的事兒也是聽趙彤提過的,因此便點了點頭,道了句:“桂枝媽媽辛苦。”

    桂枝媽媽做熟了接生的活計,一邊兒笑著同遊芝東拉西扯的聊天,安撫她情緒轉移注意力,一邊兒輕柔的按捏著她的肚子,估量著胎兒的位置。

    “已是開了六指了,開十指就能生了,奶奶且別著急,先別使勁兒,待會兒婆子叫您時候您再一發力,小公子一下就出來了。”桂枝媽媽已經摸到了是個立腳的孩子,口中雖還溫柔,心裡卻已焦急起來。

    桂枝媽媽起身告了個罪,又請了鄭媽媽出來,說是商量一下一會兒人參燉雞先給大奶奶補一下氣力,實則卻是一起去找太醫,陳說確實胎位不正,用藥調整隻怕見效慢,關鍵游氏現在是什麼都喝不下,不若用針灸和艾灸。

    她提了幾個從前試過的穴位,請教太醫是否可行。

    那太醫沒想到她真通醫術,心下對閣老府又敬服一分,聽著這幾個穴位都是沒錯兒的,只不過還要根據孕婦本身的情況附加一些穴位,會更穩妥些。

    兩人詢問了游氏孕期症狀,諸如四肢是否無力,精神如何,可有頭昏耳鳴,胎兒動作強弱等等。

    鄭媽媽雖一一答了,卻是臉色欠佳,幾次欲言又止。

    桂枝媽媽便道:“這種時候,老姐姐有什麼要說的可千萬不要藏掖著,莫耽誤了大奶奶的身子!”

    鄭媽媽又看了一眼太醫,那太醫出診過的人家多了,慣見內宅隱私,只淡淡表示老夫出入豪門素來是帶耳不帶嘴。

    鄭媽媽咬咬牙,低聲道:“大奶奶的產期原是頭幾天的,後來服了宮中秘藥,才延至今日。只是老奴也不知那秘藥裡都有哪幾味,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桂枝媽媽的診療。”

    此時生孩子多講究日子時辰的,不少人為了圖吉利或是其他目的,會特地催產抑或延產,催產比如搶長子長孫名頭,延產比如要特地等老太爺老太太生日時再讓孩兒出生,無外乎爭寵手段。

    別說宮中有這樣的秘藥,就是民間也不少見。

    太醫仔細問過鄭媽媽游氏服藥前後的症狀情況,又同桂枝媽媽商量了許久,擬定了兩套針灸輔以艾灸的方案。

    桂枝媽媽與鄭媽媽回到產房時,卻不急著進內裡,而是拉著人在隔間外低聲道:“終究是有風險的,我卻是擔不起,不知道世子是否曉得大奶奶服了那藥?此外,這件事還是請告知二奶奶以及武靖伯太夫人、夫人才好。”

    鄭媽媽嘆氣道:“大奶奶心裡苦吶,這些都是瞞著世子的。”頓了頓道,“此時也不怕什麼名聲了,便請告知二奶奶及武靖伯太夫人、夫人吧。”

    桂枝媽媽點點頭,進去看了游芝情況,又喊人燉好了湯水端上來,自己方起身往東廂去了。

    *

    卻說方才,武靖伯太夫人、夫人在東廂房一坐下,先請太醫過來給趙彤把了脈,知道她和腹中孩兒都無事,方放了心。

    太夫人又拉過楊恬來,嘆道:“好孩子,我們六姐兒多虧有了你這樣的姐妹。今兒是你回門的好日子,卻勞你過來這又是白事又是血污的地方……”

    說話間將手上串珠退了下來套在楊恬手上,“一點子東西,不值什麼,只是在佛前開過光的,為你辟闢邪穢。”

    楊恬慌忙推拒道:“太夫人可折煞我了……”

    趙彤卻立時伸手按住,道:“祖母與人東西,可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又仔細看了看,笑道:“這是奇楠呢,最是安神養人,正合你用!”

    楊恬原以為是檀木佛珠之類,聽聞是奇楠沉香,吃了一驚,更加不敢收了。連連道:“六姐姐幫我良多,我還從沒為她做過什麼,太夫人這樣說真是羞煞我了,這東西太貴重,且對太夫人有益,我斷不敢收的。”

    太夫人笑道:“小六兒可是說著了我的脾氣,給你便拿著,我可是不會收回來的。你心地良善,待人赤誠,必福澤深厚,小六兒和你一塊也能沾沾你的福氣。”便不由分說給她套在腕間。

    趙彤生怕她再推拒,便一手按著她不許摘串珠,一面急急岔開話題,道:“祖母怎的也來了……勞動了您,孫女這心裡……”

    太夫人戳了她的額頭一記,笑罵道:“淨裝樣子。”

    又道,“若是你們國公夫人在,壓得住下面的,我這把老骨頭自然不用來了。可惜,她去得早,你娘這性子急,被人激兩句,怕不就要打起來,駙馬府的姑奶奶生孩子,咱們家倒打上門來,傳出去還指不上怎麼難聽。”

    趙彤便蹭過去,猴在太夫人身邊撒嬌,連道:“還是祖母疼惜孫女兒~”

    太夫人一邊兒喜笑顏開叫著“猴兒”,一邊兒訓她“有身子呢,還混鬧!”

    武靖伯夫人卻是一臉嫌棄,板著臉直道“沒個正形,娘別理她。”

    楊恬看著她們娘仨,不由得抿嘴笑了起來。

    雖趙彤見著娘家人極是開心,但到底也沒全然忘了眼下的正事兒,聽得產房那邊沒了慘叫聲,不由得隔一會兒就派個小丫鬟去探問一二。

    這樣緊張氣氛下,太夫人也不好多說笑,只陪著趙彤說一說嚴肅的生意經,打發時間。

    這邊又一次派小丫鬟過去時,卻是桂枝媽媽跟著來了。

    請太夫人打發走所有下人,桂枝媽媽才將游氏服藥延產的事兒說了。

    屋裡人皆是一驚,太夫人面色幾變,終是道:“桂枝媽媽,這裡一切就交給你了。你不用擔心有什麼罪過,斟酌著下針,盡力就是。想英國公府不是不講理的地方。”

    桂枝媽媽心下一鬆,匆匆行了禮,便往產房去了。

    她走後良久,屋裡仍是沒有人說話。

    終還是太夫人打破了沉默,她嘆了口氣,向趙彤道:“竟是到了這樣的地步?”

    游氏為什麼要服藥延產?就是怕她生子在前,太夫人去世在後,二太太之流會傳小曾孫剋死曾祖母的瞎話。

    這樣的污名是一輩子都洗不掉的。

    趙彤知道嫂子苦楚,眼裡已閃著淚花,咬著下唇,半晌才道:“老夫人去得頗為蹊蹺。只是,還未曾查出什麼來。但今日二太太四太太那般行徑……分明是想治死大嫂和我呢。”

    太夫人思量了許久,終是道:“不能再讓他們還呆在這府裡了。待過了頭七,我來與老公爺談談,看看不分家先分府……”
Babcorn 發表於 2018-9-5 11:17
第643章 星河明淡(五)

     五月初一未正,英國公府世孫夫人誕下一子。因著家中有長輩白事,洗三及之後的滿月都是不能辦酒了,但有交往的人家還是正常走禮的,再親近些的人家女眷也正常來探望。

    當初弔唁時眾人都見過世孫夫人的狀態,又聽聞這個時候生產,便都知道是哭靈動了胎氣的。來探望時又見到面無血色的世孫夫人,小貓兒似的孩子,誰不曉得其中凶險,便都傳揚世孫夫人待祖母至孝,為祖母守靈不顧自家身子云雲。

    因而,二太太那邊放出來“惡月生子不吉”的話,根本就沒傳播起來便被世孫夫人至孝的言論壓了下去。倒叫二太太生了許久悶氣,暗暗詛咒該死的不死。

    實際上,游氏實是命大。

    針灸和艾灸也沒能徹底扭轉胎位,兩個請來的穩婆已私底下商量著要去同主家問問保大人保孩子了,生怕一屍兩命,自己兩人也走不出這國公府。

    桂芝媽媽當初拿閣老府作護身符,現在卻也因著這道“符”而壓力倍增。

    那兩個穩婆死也就死自個兒一人罷了,而桂枝媽媽身上可還背著兩個府的名聲、背著自己一家三口的性命。大的小的兩個貴人,她是一個都不敢放棄,只能咬牙用盡所有辦法,把當初那些野路子的招數都使出來,試著用針刺用手推壓,甚至伸手探入產道幫著孩子轉身。

    幸而游氏整個孕期都嘔吐不止,儘管已盡最大努力多吃東西來保證孩子的營養,但一面是胃口不開一面是管家勞心勞力,她的身體狀況到底還是影響了孩子,這個孩子相對瘦小,在生產時,倒是省了些力氣。

    游氏本人心性堅韌,在有了武靖伯太夫人坐鎮、楊閣老府的媽媽來幫忙接生的情況下,精神大振,十分配合桂枝媽媽的動作,全無貴女嬌氣,這才最終爭過閻羅,母子均安。

    不過到底還是折騰太過傷了產道,險險血崩,全賴桂枝媽媽在太醫指點下用銀針救治。之後楊恬也應英國公府之請,將桂枝媽媽留下,幫著世孫夫人調養身體。

    世孫夫人至孝哭靈動了胎氣可以傳揚,其中內幕英國公府卻不想外人知道,太醫及兩個穩婆都是拿了封口銀子的,也不敢得罪英國公府。

    楊恬更不欲張揚桂枝媽媽的手藝,以免日後再有不相干的人來求,拒絕不拒絕都是麻煩,因此也是保持緘默。

    只是英國公府、游駙馬府乃至武靖伯府都私下將厚禮送到楊府和沈府,以謝楊恬善舉。其中,當然也不無向新閣老楊廷和示好之意。

    游家姑奶奶產子時,生母妾室身份沒資格踏足英國公府,駙馬游泰雖是父親到底也是男子,不便踏入別家內宅。

    洗三時,游駙馬則親自登門,相邀武靖伯太夫人一道與英國公張懋談了多時。

    張懋人老成精,家中暗流如何不知,但一則如張侖所料,他可以對孫子無限好,卻不會為了孫子把兒子都掐死;再者,他其實也是希望在家裡造成一種良性競爭。

    家中爵位是祖宗一刀一槍舍了命拼出來的,子孫要只盯住這爵位帶來的榮華富貴,而不思進取,那家族沒落也就在眼前了。

    有野心不怕,想爭這爵位,就拿出本事做出一番事業來,能頂得起“英國公”三字,不辱沒了祖宗的名號!

    他當初之所以在嫡子故去後為長孫請封世孫,放在大環境裡說,是因當時弘治皇帝看重嫡長,他作為近臣自然要迎合皇帝維護這個規矩,放在自家小環境裡,他也是要以此激勵次子和長孫上進。

    次子若真上進,日後有了功勛,就是沒這個爵位,也一樣立穩朝堂。

    而有年富力強的叔父在側,長孫也會力求上進——連自家叔父都壓不住,又如何鬥得過朝中諸多外人,便是有這爵位,也保不住權勢和體面。

    他們,是彼此的磨刀石。

    本是大家長的一片苦心,且在續絃妻子故去之前,張懋還一直覺得這招兒著實不錯——次子是蔭封的錦衣衛百戶,能憑自己本事爬到千戶位置上去;而長房兩個小孫子更是讓他驚喜,長孫穩穩當當入了奮武營,屢被誇讚;次孫大放異彩,自東宮跟隨陛下到如今,已是管了京衛武學,是小皇帝身邊數一數二的得用人。

    他和此時大多數男人一樣,並不理會內宅事,而他的發妻、繼室也都將內宅打理得不錯,沒有什麼事兒鬧到他面前來過。

    當長孫媳產子風波擺在他面前時,張懋還有些不可置信,隨後便是憤怒——他有七子三女,他的家宅從沒有過外面那些烏七八糟謀害子息的惡事。有種都去外面拚殺外面鬥去,倒在家裡禍害自家人,這是他萬不能容的。

    只是,廢個兒媳婦容易,廢個兒子,尤其是前程還不錯的兒子,他卻是捨不得的。他也不確定兒媳婦的行為是不是得了兒子的默許。

    在書房中只有張懋和次子張鋼父子倆時,張鋼表現出一臉震驚的模樣,先是斟酌著表示長房都是孩子,上頭沒有長輩,妻子作為嬸娘,無論是不讓太醫進產房,還是阻止外人插手接生事,應該還都屬於行事謹慎,他不認為妻子會心生歹意害了侄媳婦侄孫。

    但他也非常堅定的表示,如果父親認為妻子居心叵測,那他也會支持父親的決定,進而休妻——敢害家人血脈的女人,他不也不肯留。

    張懋冷笑,休妻,二兒媳娘家也不是死人,鬧上門來,將嬸娘害侄媳婦的事兒宣揚出去,英國公府就算是受害者,也一樣成為京中笑話。他就是把兒媳婦關在府裡關到死,也不會允許鬧出去污了英國公府名聲的。

    張懋終只是冷冷對二兒子道:“但願你不知情。這事,我會細細查個清楚。”

    眼下這個時候,前頭還吹吹打打辦著喪事,長媳早亡長孫媳月子不能出屋,還需作為嫡次媳的二太太撐場面。

    張懋便讓二太太和四太太替了游氏,每日不再負責接待來往賓客,而只在靈柩前跪靈。沒說是罰,可這著實是個苦差,與罰跪祠堂也沒甚區別了,只是說上去好聽一些——盡孝。

    四太太求到四老爺的生母、老公爺側室裡地位最高的楊老姨奶奶處,楊老姨奶奶也尋張懋哭鬧了一場,卻被禁了足。

    張懋也扔出一句“餘下都要等喪事辦完再論”,便是再沒人敢提半句。

    對於這樣的結果,長房只保持沉默。

    駙馬游泰卻是不會沉默,那在產房裡掙扎、幾乎被嬸娘害死的,可是他最疼寵的女兒。

    而同來的武靖伯太夫人更是直截了當表示,雖然張會是嫡次孫,爵位是輪不上他的,按理說不會礙了誰的眼,但有這麼一回在前頭,她不知道她的孫女趙彤生產時會不會也遇險。

    偌大的書房,就站了他們三人,張懋仍是覺得這房間恁是狹窄憋悶,讓人透不過氣來。

    對於兩位親家提出的“不分家也要分府”,張懋是斷不肯同意的,他還沒死呢,分什麼家!分什麼府!而且分府這麼大的動靜,滿京城都要議論,那事兒不也一樣鬧出去了?!

    開玩笑,讓老二分府別居還不如讓老二休妻呢!

    然他說會管好府中,禁足二兒媳四兒媳,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兩位親家卻表示不信。

    雙方談了大半天也沒談攏,最終不歡而散。

    張懋原想著待老妻出殯喪儀徹底過去,再騰出手來好好整頓一下家中,卻不想,沒過多久,他就要發自內心考慮分家分府的事情了。

    六月中旬,司禮監左監丞張淮、戶部左侍郎張縉、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張鸞、錦衣衛都指揮僉事楊玉聯名彈劾張懋及其子張銘、張欽縱奴行兇,強佔順天府豐潤縣地畝,欺隱地稅。

    此案更涉及戶部郎中、刑部員外郎、順天府通判、巡撫御史等十餘官員不作為,偏又滾雪球般牽扯進多家勳貴、宗室,更掛上了正德元年冬那場流民風波……

    *

    沈瑞這個婚假休得委實愜意。

    五月初一幫忙解決了英國公府的事,他和楊恬都鬆了口氣,那場沒完成的西苑約會,就挪到了五月初五。

    徐氏應武靖伯夫人之邀到其府上大船賞龍舟競渡,沈瑞則同徐氏告了罪,帶著楊恬兩人自己玩樂去了。

    兩人換了布衣打扮,如坊間尋常百姓人家小夫妻一般,攜手漫步西苑,擠在人群裡看了百般水戲,又去吃了聞名已久的油烹鮮魚,直到華燈初上才回返家中,一整日遊樂下來,好不快活。

    回家的馬車上,楊恬疲倦已極,靠在沈瑞肩頭閉目養神,臉上的笑容卻依舊沒散,口中也忍不住說著今日趣事。

    沈瑞在她耳邊笑道:“以後咱們一個月最少出來一次,如今天這麼,只咱們兩個人玩去,可好。”

    楊恬立時精神起來,那大眼睛幾乎閃閃發光,璀璨如星,口中卻道:“日後要幫著母親管家,你同年裡還有成親的、喬遷的,不少已送來帖子,少不得要去應酬,只怕沒空閒這般出來玩耍,且這般一味貪玩,母親也要怪我……”

    沈瑞點了點她鼻頭,道:“母親疼你還在我之上,哪會怪你!家裡也沒那許多事,一個月出來一兩次放鬆放鬆有什麼不妥的,官員還有休沐呢……你且不用管那些,只問,你想不想出來罷?”

    楊恬不好意思的一笑,把頭埋在他懷裡,細若蚊吶道:“恆雲,我很歡喜。”

    沈瑞哈哈一笑,摟住小嬌妻,盤點了一下,道:“說起來,最近還真有幾份應酬是不得不去,不過過了這倆月也就好了,這個月初九是賓仲買新宅設宴,他家沒有女眷,你不用去。十五是李旻過繼嗣子的席面,這個咱們倆去,有個把時辰就完事兒了,咱們回程就還來西苑,如何?”

    楊恬含笑仰起頭來,重重點頭。

    卻說這這陣子確實多是暖宅的宴席。

    新科進士中直接入翰林的那十位便不提了,考上庶吉士的、選至六部觀政的也佔了半數,還有不少暫時沒有活動官缺,只等著今年京察之後若有落馬的也好撿漏。

    朝中這兩年風雲變幻,時逢京察,大佬們鬥法,不知多少人要挪動位置呢。尤其京中職位……

    這留京的多要買房,而外地亦有不少等著京察後挪動著進京為官的,也要買房。

    如此一來,今年京中房價平均漲了三成,原本只要幾十兩的小小四合院如今都是百兩起,許多好地段適合低品階官員二進、小三進的宅子,價格幾乎翻了兩倍,直讓許多新進士大呼京城居大不易。

    戴大賓在家中行二,父母與長兄一起生活,便發話讓他明歲成親後將妻子接進京中好綿延子嗣,他又前程正好,正是要在京中置產安家的時候。

    他表兄林福余這科未中,也不想回去福建了,尤其聽聞了沈瑞叔父、前南京國子監祭酒沈洲要設書院講學,登時跑去央了沈瑞,想要入學,沈瑞這邊還缺生源呢,自然應下。

    如此一來,表兄弟倆就商量著將宅子買在一處,林福余也將妻兒接上京來,兩家內眷好有個照應。

    本身宅子就不好尋,兩處相鄰的就更難些,二人跑了幾處牙行尋了許久才在明時坊緊挨著城牆處尋著了,都是小三進的宅子,正適合安家。

    只是價錢要得極高,且又言明已另有幾位相中,只是都銀子不湊手,尚在觀望。大有誰先拿銀子出來誰先得的意思。

    戴林二人本是帶足了銀子上京的,可誰也沒想到房價漲成這樣,算下來尚有二三百兩缺口——也不能將所有銀子都放在買房上,派人回鄉取銀子總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難道這些時日喝西北風去?這幾個月又是剛入官場四處應酬打好關係的時候。

    兩人都是出身富貴人家,從小到大也沒遇到過缺銀子的事兒,此時真是又尷尬又為難。

    一同進京的同鄉情況還不如他倆好呢,兩人不免又去求了世交林富,林富倒是肯仗義疏財的,只他一個小小翰林,一時間家中也拿不出幾百兩現銀來。

    林福余比戴大賓年長,臉皮也就更厚實一些,便道:“左右先前求過恆雲進沈二叔的書院讀書,此時不妨再煩他一次,暫借些銀兩週轉,咱們認識的人中,也只他是個‘財主’,瞧他性子也是豪爽的。”

    戴大賓先是不肯,因著先前他這探花名頭,浣溪沙留他墨寶沒少給潤筆之資,現在怎好去求。

    直到牙人經濟來催問是否還要那倆宅子,兩人無奈之下,也只好登了沈家門。

    艱難張口要借三百兩,沈瑞卻是捧出五百兩來,也不說那朋友通財之義的話,反誠懇向戴大賓道:“我正有事相求賓仲,青篆書坊這陣子應朝廷之命在趕著刊印咱們這科的時文策問,過陣子就想著刊些詩集文集,我已經同我大舅兄約好了的,呂兄和賓仲你這邊,我還沒來得及相約。今日正想求賓仲詩稿,這便先付個定金,不知賓仲意下如何?”

    戴大賓心下感激,銀子他也不看在眼裡,而如此免去了他尷尬,又捧高了他才華,實是沈瑞為人厚道,他當下深揖為謝,道:“恆雲兄若有差遣,弟敢有不從。”

    沈瑞忙避過身,扶住他笑道:“如此這般說,他日是真要找賓仲幫忙了。我二叔那書院尚未建好,教學也暫時沒個頭緒,我是想著,若賓仲休沐時無事,可否去那書院兼職講上幾回學?既是想學生們聽聽賓仲這金榜題名的經驗之談,也是我們書院想借一借賓仲你這探花郎的金字招牌——當然,束修必不會少。”

    書院請些名儒大家來講學也是慣例,沈瑞並不指望能打造出前世那般高等學府來,聘名人為客座教授,只想著新書院要立足總要有些特色,請些“名人”來利用一下名人效應也好。

    戴大賓笑道:“都說了無有不從,有講學這等好事,賓求之不得呢。”

    林福余也笑道:“這下可得了,原本賓仲要叫我表哥,今後我卻要叫他先生,可是亂了輩分了。”

    三人皆是大笑,事情也就這麼敲定下來。

    戴、林兩人雖得了銀子,卻也沒大肆裝潢家宅,不過在原有基礎上稍作修葺,又添置了些新家具,簡簡單單佈置一番。

    五月初九這日,他們也並沒有請太多朋友,畢竟暖宅不同尋常宴請,下帖不免有問人討要禮物的嫌疑,因此關係不甚近的一概不請,不過是同年中幾個處得來的應邀而來,加上留京的同鄉,也不過十來人。

    戴大賓這院子雖是三進,卻並不大,又沒修什麼園子,無甚景色可賞,他就往左近有名的飯館要了招牌酒菜,在院中擺了三桌席,讓大家吃得盡興。

    在座來賓多是二十來歲年紀,都是懷揣夢想踏入仕途,今日又沒外人,彼此都算得熟悉,知道皆品行高潔,初時還能談詩論畫,漸漸不免提到京中時局。

    現下最熱的話題莫過於山陝各處查盤糧草虧折浥爛之事,又有大同報平虜城火災焚燬草束一百四十七萬引得皇上雷霆震怒。

    因主倡盤查九邊糧米草場以及各地常平倉的是劉瑾,又果然查出碩鼠一串,朝中瑾系黨徒皆捧臭腳頌其功。

    而劉瑾又用重刑,讓犯官受重枷而立,不一日便一命嗚呼。百姓不明所以,只聽說是處決貪官污吏,無不拍手稱快,也都稱頌劉公公殺惡人大快人心。

    這一時間,劉瑾在朝堂內外風頭無兩。

    朝臣忌憚劉瑾手段凶殘,又握有錦衣衛和東廠,隨時能抓人把柄治重罪,不敢得罪於他。這些剛登天子堂的年輕進士們卻是滿腔熱血毫無畏懼的。

    便有人藉著酒勁評價道:“這閹宦倒也辦了件人事兒,這番殺戒一開,只盼能殺雞儆猴,讓那些貪官知道畏懼。”

    “你還道那權閹能有好心?我可是聽說了,那邊都是公然索賄呢,買命的銀子買官的銀子,明碼標價,童叟無欺。不知都提拔了些什麼東西上去。”

    “那閹豎恁是跋扈!好些時候不是懲惡,實是立威!聽聞李閣老、楊閣老都上書請皇上持仁德之心,犯官不能一概而論刑,可有此事,楊兄?”這卻是有人問楊慎。

    楊慎淡淡道:“如李閣老奏疏道,‘霜雪之後必有陽春,雷電之餘必有甘雨,此固上天之道,君人所當法者。’皇上已嘉其深為國計,切於輔治。邊關糧草事大,宜從重,其餘可斟酌定刑。”

    眾人皆喟嘆道:“皇上聖明仁德。”又斥:“閹豎小人猖狂亂政。”

    又有人問:“如此說,此番會派欽差往山陝邊關徹查糧米草場事了?”

    楊慎搖頭表示不知,卻有意無意看了身旁沈瑞一眼。

    沈瑞當然知道,小皇帝確實正在挑去山西的欽差。

    端午之後壽哥見了沈瑞一次,果如張會他倆所料,壽哥提到張會守孝,因問沈瑞接替張會往山西去的人選,以及接手京衛武學的人選。

    沈瑞依照前言,說趙家早年在山西或多或少有些人脈,趙弘沛也深知經營事,推薦他同陸二十七郎往山西,為皇上探一探商路。

    至於京衛武學,沈瑞則表示事關重大,他識得的武人不多,還請皇上聖裁。

    不過他推薦了自己連襟李延清往京衛武學兵械局去。

    其實以李延清的學識和他父親李鐩的面子,考個庶吉士是沒問題的,但李延清卻對做翰林沒甚興趣,壓根都沒去考。

    之前他也同沈瑞聊過,對於沈瑞提出刊印一本關於營造工程的集子十分看好,更聽沈瑞提起了京衛武學想印兵械的書,兩人又聊了一些武器的構想,李延清大感興趣,便同父親李鐩深談一番,最終說服父親讓他去了兵部觀政。

    李鐩治水是出了名的,後來修建泰陵、督建西苑,兩處工程都完成得十分漂亮,得了壽哥賞識。

    壽哥聽說李鐩的兒子也喜工程,更是熱衷兵械,不由大樂,直道子承父業甚好,應下調李延清到兵械局。

    至於京衛武學,雖然壽哥嘴上抱怨張會這一守孝,都沒得用的人頂上,沈瑞也不幫他想人選分憂,但心下對於他們二人懂分寸還是頗為滿意的。

    趙弘沛和陸二十七郎往山西去,只能說是為壽哥辦“私活兒”,與糧倉草場無關。壽哥這邊還要選派一個欽差下去好好查查邊關的貓膩,這卻不是沈瑞能置喙的,壽哥也沒有諮詢沈瑞的意思,不過隨口提了一句。

    事後在楊府書房裡,沈瑞說與楊廷和父子聽時,楊廷和道:“內閣議,還是依例讓都察院出一人。只是,想來,皇上還是會派個中官同去的。”

    楊慎奇道:“先前查出這些事兒的就是劉瑾派內官監的中官去查的,這次還要派中官?”

    楊廷和撚鬚道:“皇上聖明,豈會偏聽偏信。這次只怕是要派東廠的人去。”

    劉瑾已儼然諸中官首領,然卻也不是內廷人人都俯首帖耳,單是丘聚就與劉瑾打擂台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有人傳出小道消息來,若被東廠抓了把柄的,只要給丘公公送銀子,保準不會叫你落在劉公公手裡。

    這就等同於撿了條命回來,可卻也是從劉瑾手裡奪人命。

    有兩次劉瑾要整的人叫丘聚放過了,劉瑾也是火冒三丈。

    不過,這兩人不和正是朝中大佬們所樂見的。

    想來,這也當是帝王所樂見的。

    小皇帝一手平衡之術玩得漂亮,不會不對中官也用上的。

    對此,沈瑞,乃至楊慎,都是心知肚明。

    兩人在席上迅速交換了個眼神,都沒作聲,仍舊端著酒盞聽著諸人的欽差人選分析。

    院裡正熱鬧間,外頭忽然傳來叩門聲。

    院子淺,戴家人手不全,門房什麼的都沒配齊,當下戴大賓的一個長隨跑去開了門,然後大聲稟道:“劉仁劉公子,李經李公子來賀公子喬遷之喜。”

    院中諸人都是一愣。

    雖然都算是“衙內”,但楊慎、沈瑞卻與兵部尚書劉宇的公子劉仁實沒甚交情。這位李經更是聽都沒聽說過。

    戴大賓也下意識低聲道:“我並不曾請劉公子。”

    但來者是客,戴大賓當下整了整衣襟,與林福余一同出去相迎。眾人面面相覷之後,也都起身相侯,以盡同年之禮。

    片刻就聽得劉仁笑聲,見他與一年輕公子隨戴、林二人進得院中。

    劉仁是個衙內,今科排名靠前又得了官職,大家都是認得的。而那李經自言也是今科進士,不過是三榜二百一十名,已屬榜尾,確如他所言“僥倖得中”。

    眾人互相見了禮,重新入席。

    來了新客人,面對殘席,總是不恭,戴大賓忙又吩咐僕從再去點菜來,重新開席。

    劉仁卻笑道:“不必不必,是我來得遲了,怎好與你添麻煩。大家都是同年好友,理當共飲一壺酒。”

    他說著接過僕從送來的新杯碟碗筷,從桌上拿起酒壺來,自斟一杯,一飲而盡,亮了亮杯底,笑道,“既來遲了,我自罰一杯,向各位兄台賠罪。”又毫不忌諱的拾起筷子,就著手邊兒一盤菜吃了兩口。

    眾人見他這樣隨和,都鬆了口氣,大家彼此敬酒閒聊,一時席間恢復了些熱鬧。只是到底與他二人不熟,剛才那般高談闊論朝中事的情形是不會再有了。

    事實證明,不要與陌生人說話是完全正確的。

    席間劉仁一直在與戴大賓攀談,問他家中情形,準備何時還家云云,而那李經,喝了兩盞酒,就有了些醉態,便急不可耐問道:“聽聞賓仲買這宅子時銀子有些不湊手?你我同年一場,我痴長幾歲,理應幫襯賢弟。”

    場上登時一靜。

    戴大賓不由皺眉,林福余性子急,已是撂下臉來。

    劉仁有些尷尬,瞪了李經一眼,忙圓場陪笑道:“賓仲莫怪,我們也是聽說了此事,為賢弟著急……”

    沈瑞忽在旁笑了一聲,抬了抬酒盞,故作誇張驚訝道:“賓仲這樣的才子也會缺銀子?浣溪沙茶樓可是還有好幾面牆空著,賓仲若肯賜下墨寶,茶樓是肯千金相求的!”

    旁邊幾人都心領神會,都圓場笑道:“沈老闆好闊氣,不知道可還缺不缺寫流水的文書夥計,我等還勉強可勝任。”

    這番嬉笑下來,氣氛為之一緩,戴大賓調整了情緒,淡淡道:“多謝劉公子李公子關心,不過想來二位是誤會了。”卻是連“兄”字也不稱了,只稱公子,可見疏遠。

    劉仁心下火大,恨李經嘴快壞事,剛想再描補兩句圓回來,卻不想李經又開口笑道:“是極,賓仲這般謫仙人物,自有貴人招為東床快婿,怎會短了銀錢。”

    眾人皆是變了臉色,席間龐天青更是重重一撂酒盞,卻瞪向劉仁,道:“劉公子今日來此是何意?”

    劉仁掐死李經的心都有,忙道:“自然是來為賓仲暖宅。這李賢弟,不勝酒力……”

    還沒描補完,那邊李經似是借酒裝瘋,嘿嘿一笑,道:“我們今日來此,也是好意來為賓仲作冰人的。賓仲啊,你的好運道,錦衣衛千戶談糧願將千金許配與你。”

    保媒也沒有這般直白的!

    通常都是兩家人先彼此探探口風,再遣媒人去問,否則若是一方斷然拒絕,豈不傷了另一家顏面,更傷了兩家和氣。

    誰知道這李經是哪根筋搭錯了,竟大喇喇在這席上說出這樣的話來。

    席間諸人皆面色不善,劉仁恨不得自己從沒出現在這裡過,戴大賓則起身道:“賓已有婚約,李公子好意錯付。既公子醉了,便請回府好好歇息吧,恕不遠送。”

    這下了逐客令已是很不客氣了,劉仁知道事不可為,便也不想再呆在這裡,一手握住李經胳膊,勉強擠出個笑來,“今日叨擾了……”想拽著李經離開。

    李經卻是眯起眼來,語不驚人死不休,“談千戶你們沒聽過?也不怪你不應。談千戶的兄弟你卻不會不知道,正是如今掌司禮監的劉瑾劉大人。”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確實,剛才聽說是個錦衣衛千戶,都沒人注意那人名字,京中蔭封的千戶百戶不要太多。

    更沒人往劉瑾身上想去——宮中八虎的兄弟親人多有蔭封,但是於他們這些小文官來說,八竿子打不著,誰會去記那些人名。

    李經一臉皮笑肉不笑,看著默不作聲的眾人,腆著臉道:“怎樣,那是劉大人嫡親的侄女兒,被劉大人視若親女。難得劉大人也看中你,正是你要飛黃騰達了,今後,可不要忘了兄弟們……”

    劉仁眼睛一闔,心裡已在飛快盤算著怎樣和父親說才好,這事兒辦砸了自然要全推到該死的李經身上,但他們父子也難保不吃掛落,心下不免一萬個後悔。

    確實是那位談家姑娘在新科進士跨馬遊街時一眼相中了探花郎,劉瑾打探了一番戴大賓家世,也認可了。先是尋了王鏊這座師做媒,卻被王鏊婉拒。

    王鏊,其實也算不得徹底站在劉瑾、焦芳一黨。

    當初在吏部時,因與張元禎不和,王鏊自然只能與焦芳站在同一戰線,而後入閣也有焦芳、劉瑾使力,形勢所迫,他只能站在焦芳身側。

    但他的政治主張也有與焦芳相左時,更是並不很聽從劉瑾指派,反在許多事上勸阻劉瑾。

    劉瑾對於王鏊雖有不滿,但到底算內閣中的“自己人”,且他夾袋中其他聽話的人暫時都沒這聲望能入閣,便只好捏著鼻子認了。

    王鏊這座師不肯做媒,焦芳又因兒子沒能入三鼎甲,看此三人都不順眼,也不能指望他和顏悅色去給探花郎做媒。劉瑾翻了翻口袋,就找了兵部尚書劉宇。

    劉宇先要燒高香慶幸他倆兒子都成親了,慶幸談姑娘沒有相中他兒子,然後……給人家訂了親的探花郎做媒麼,不免讓人想起上屆狀元公那檔子親事。

    有張元禎因保媒而倒霉的例子在前,劉宇也不太敢沾手了。

    但劉公公吩咐了,他又沒王鏊那膽量說不,便就想了個迂迴的法子,同劉瑾表示年輕人面嫩,不如讓劉仁以同年身份去探探那戴大賓口風。

    聽聞戴大賓是有婚約的,不過想那鄉下地方,能是什麼樣的女家,退婚也沒什麼。先狀元公不也是見能巴結上李閣老,那和鹽商巨賈家的婚約說退就退了麼。

    劉瑾認為可行,年輕人之間也容易把話說開,剖析利弊什麼的。

    他又劃拉劃拉手裡的年輕人,就把新投過來、口舌伶俐的同進士李經分配給了劉仁,讓倆人一道去。

    劉仁暗地裡認為李經是劉瑾派來監視他的,因此當李經提議他們可以在戴大賓暖宅宴上與其套套近乎時,劉仁也沒到更好的與戴大賓自然接觸的機會,便就應了。

    誰知道,李經根本不是來監視他的,分明就是來坑他的。

    這會兒腸子悔青了又有什麼用。

    那邊戴大賓已經是厲聲打斷了李經的話,“李公子喝醉了!”他轉向劉仁道:“劉公子可否送他歸家?”

    劉仁抽了抽嘴角,卻連笑容也擠不出來,忙應了幾聲告辭,就想拖著李經出去。

    李經卻起身逼近戴大賓道:“怎的,你小子眼界高,還看不上劉大人不成?!”說著竟指向龐天青道:“難不成你也想學龐天青,尋個駙馬府?我與你說,劉大人能與你的,駙馬府可未必,你別不識抬舉。”

    龐天青已拍了桌子,冷冷道:“想必李公子是羨慕得緊,自己沒本事、求而不得,這才跑來尋釁吧?”

    戴大賓則怒道:“我已有婚約在身,休要再說那些!李公子醉得不輕,還請快快離去吧!”

    更有原就在罵劉瑾的人,此時已是破口大罵:“吾等堂堂天子門生,豈能與閹奴為婿!”

    沈瑞一聽,心道不好。

    初時只當李經是劉仁的豬隊友,現在看來,這李經哪裡是豬隊友,分明是一頭噬人的惡狼。

    聽得李經正高聲道:“好啊,你等敢辱罵朝廷重臣……”

    沈瑞忽厲聲喝道:“大膽李經!”

    李經一呆,下意識瞧向沈瑞,這一瞬間哪裡有什麼酒醉狂態,沈瑞心下更是清明,當下繼續喝罵道:“劉瑾劉公公如今查了九邊及天下各地官倉草場,罰盡天下貪官污吏,還我大明一個朗朗乾坤,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稱頌劉公公英明神武,你李經今日卻竟敢在這裡污劉公公清名!我等明日必要聯名上本彈劾與你。”

    李經聽得瞠目結舌,忽然暴怒道:“沈瑞,你休要含血噴人,我幾時敢污劉公公清名!分明是你們這些人不將劉公公放在眼裡,還口出惡言,如今要反咬一口嗎?”

    那先前罵了劉瑾的人正是頭腦發熱,見沈瑞誇劉瑾,恨得牙癢癢,剛要將沈瑞連帶李經一併罵進去,卻是龐天青眼疾手快,一把堵了人的嘴,在人耳邊低聲喝道:“稍安勿躁。莫上了那廝惡當。”

    沈瑞那邊廂已兩手抱懷,擺出傲慢姿態,冷笑道:“賓仲早有婚約在身,且也不是一次兩次在公開場合說過。若是真有意與賓仲,必然要打聽一番,劉公公何等光明磊落之人,聽得賓仲有婚約,又如何會作那強人所難之事?劉公公忠心聖上,最是講究忠義二字,又豈會讓賓仲背信棄義。”

    李經張了張嘴,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怎麼反駁?反駁了就是他罵劉瑾了!

    沈瑞哪裡容他思量,立時連珠炮罵道:“你居心叵測,跑來這裡大放厥詞,想在仕林中抹黑劉公公名聲,用心何等歹毒!諸位仁兄,這樣的人,我們豈能容他!先打一頓,再送到劉公公府上,請劉公公處置他!”

    說著一縱身就躍過去,抬手就是一拳直擊李經面門。

    李經大驚,慌忙閃避,卻哪裡能避得開練過武的沈瑞的快拳,正正一拳印在眼眶上,登時便眼前發黑,身子打晃,站立不穩。

    旁人原就恨李經多時,見沈瑞說著說著就忽然動手,一呆之下,都哄然叫好,立時跟上,衝著李經便是一頓拳打腳踢。

    劉仁心裡暗恨李經害他,又生怕連累了自己也挨打,第一反應不是過去幫忙,而是急急躲出戰圈。

    沈瑞專門給李經臉上留了青紫記號,便退出圈子讓一群書生洩憤,見劉仁緊貼著牆根站著,臉色已是青白,便走過去拍了拍他肩膀。

    劉仁嚇得一哆嗦,見沈瑞沒有打他的意思,方道:“沈……沈二弟,你我也算同門。今日,今日我是真心來賀賓仲喬遷之喜的,都是李經這個混蛋……我,我真沒想到……”

    他也曾就讀春山書院,只不過一直未與沈瑞同班過。還是在一同去拜座師時,在王鏊那邊談起時,才知道曾為同窗。

    沈瑞又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受不得勁兒,身子又縮了一截。

    “我知道,劉大哥也是受了李經這廝連累。”沈瑞慢條斯理道。

    劉仁就差沒哭喊一聲“知我者沈二弟也”了,忙不迭連連點頭。

    沈瑞又慢悠悠道:“但今日李經這番話砸在這裡,劉大哥也是脫不了干係了。”見劉仁臉色又變得灰敗,他方道:“一會兒劉大哥與我一起將這廝捆了,送到劉公公府上。自有劉公公處置這造謠生事、挑撥離間之人。”

    劉仁見鬼似的看著沈瑞,一時臉色變換。

    沈瑞也不多說,乾脆也不瞅他,只盯著那邊人群中早已被人踹到在地、拳腳相加的李經——他得看著點兒,別讓李經被打死了。

    劉仁已是騎虎難下,就算不跟著去,沈瑞鐵了心,便一個人去這結果也沒差,他反而會兩頭不落好。他最終咬了咬牙,道:“都是這小人生事,愚兄與賢弟同去。”

    沈瑞意味深長的瞧了他一眼,這才一個箭步衝到那邊,幾招化解眾人拳腳,口中道:“留他一口氣!”

    眾人打了人出了氣,誰也不想死人了攤上官司,便都撤了手。

    再是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都是二十好幾的大小伙子,這頓拳打腳踢也夠李經受的了。

    他也是個聰明的,後來就乾脆抱著頭蜷成一團,倒是護住了要害。

    沈瑞蹲下身簡單檢查了一下,知他多是皮外傷,沒有骨折,不會造成肋骨穿破內臟之類,便吩咐戴大賓的長隨過來架起他來,道:“今日本是賓仲喬遷的喜日,不想被這麼個東西攪合了。我與劉公子押了他交與劉公公處置。”

    戴大賓忙道:“如何勞煩沈二哥,還是我自己去!”

    沈瑞想了想道:“也好,我們同去。”

    當下還更多人開口表示:“咱們同去。”

    當然,也有人不願與宦官扯上關係,並不作聲。

    那邊龐天青道:“也不用我們興師動眾的全都去,我與用修兄、恆雲隨賓仲去做個見證也就是了。”

    楊慎也點頭稱是。

    戴大賓四向作揖道:“今日是賓的不是,擾了各位兄長興致,還請見諒。他日再設宴相請。”

    眾人見也就他們幾個身世不凡,想來不會吃虧,便也紛紛表示如有需要,只要招呼一聲,他們必來聲援,這才告辭離去。

    戴家馬車也不曾備下,好在現在京中遍地是車馬行,幾人便雇了車,把李經塞了進去,便在劉仁帶領下趕往劉瑾在宮外的私宅。

    白天劉瑾自然是在宮裡,沈瑞也深知這點才過來的,這會兒正面對上劉瑾會是怎樣情形,他也預測不到,但把人交給劉府的管事卻是簡單得多。

    眾人將李經丟過去,又“義憤填膺”陳述了其“罪狀”。那管事聽得嘴角直抽抽,一個勁兒的去瞅劉仁。

    聽得沈瑞似是憤慨道:“此人不過新科進士,還未真正綬官,不知道誰給他的膽子污衊朝廷重臣。”

    那管事眼皮一跳,目光閃爍起來。

    劉仁也適時露出個又憤怒又無奈的眼神,微微沖管事點了點頭,算是把這鍋甩出去了。

    眾人說罷便即告辭,只劉仁留了下來。

    待拐出街口,見戴大賓臉上怒氣未散,沈瑞深吸了口氣,低聲道:“雖我們用什麼忠義鬼話將那人架了起來,但那人卻不是什麼愛惜名聲之輩,明面上或許不會怎樣,暗地裡卻很不好說。而那李經,害你意圖如此明顯,不知道是他自己發瘋,還是作了他人手中刀。咱們這邊也要有個應對。”

    戴大賓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我初來京城,並無根基,京中閩人又無高官,不成鄉黨,他們對付我能有什麼好處?”

    龐天青在一旁涼涼道:“只怕有人也把你當刀了。”

    沈瑞嘆了口氣:“賓仲,你回去盡快整理一下詩稿文章,我這邊催一催青篆書坊那邊,儘早把你的文集刊出來。你若詩才聞名天下,那想動你的也總要思量思量。”

    戴大賓苦笑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這世上哪有好走的路,還不都是披荊斬棘過來的。多想無益,先把自己變強,變得扎手,也就沒人敢握著你這把刀了。”

    送了戴大賓和林福余回家後,龐天青也拱手告辭了,想來,他也是要去岳家商量商量的。

    今日這事兒,李經偏偏要在那席上說出,算計的是戴大賓一人,還是將楊慎、沈瑞、龐天青幾個都算計進去了,尚不好說。

    楊慎看著沈瑞,問他是否跟自己回家等楊閣老下朝。

    沈瑞搖了搖頭,道:“今日的事兒,還請大兄先與岳父說上一聲。我想去張永張公公那邊。”

    楊慎一愣,沈瑞只低聲道:“李旻之事,或可拿來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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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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