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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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4章 田月桑時(二)

    雲鶴樓是登州府最大的酒家,往上數一數,也快能稱為百年老店了,經過韓家三代人的苦心經營,已從當年的小酒館變成了四層樓,放在濟南府可能算不得什麼,但放在登州,實是頭一份。

    尤其是頂樓最大的雅間,推開窗便可遠眺大海,憑海臨風,不免心曠神怡,一直倍受登州官吏豪商青眼。

    這會兒這雲鶴樓頂樓雅間裡就是窗戶大敞,一個年約五旬富態員外耷拉著厚厚的眼皮,眯縫著眼睛似被窗外碧波折射的光線所灼,卻向左右問道:“陸家卸到丙字倉裡的貨,可是糧米?”

    桌上儘是山珍海味,席間人也皆衣著富貴。

    其實論起來,這些人還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名字都出現在府衙新建的“積善堂”中功德碑上,卻都拒絕官府和買糧米。

    這功德碑,號稱所刻是蓬萊縣深明大義、為賑災捐款買糧的富戶名姓。

    當日府衙議事結束後,城北城隍廟旁一宅子立時被騰了出來,掛上知府大人親筆所書“積善堂”的匾額,內裡立起這塊功德碑。

    鞭炮一響,眾知州知縣老爺們連帶著蓬萊縣名望人家都被邀前來參觀,更是大門一敞,滿城百姓隨時可來瞻仰。

    屋舍是現成的這倒好說,這碑現刻哪裡來得及?

    可眾人進去參觀時,那碑上早已經鑿刻好了名姓捐款額,還塗了金漆,煞是美觀,可見早就備下了。

    眾位“善人”在官老爺稱許聲、圍觀百姓讚美聲中笑得臉都僵了,心下什麼感受只有個人知道了。

    而那橫臥作卷雲書簡狀的石碑,另空著一半兒的地方。

    蓬萊知縣鐘大人也是僵著一張笑臉宣佈,這處是給以後捐贈者留著的。

    又表示這一塊碑刻不下,沒關係,碑可再增,房舍不夠可再擴建。日後但凡有為百姓做善事者,積善堂都留其名姓,以供百姓乃至後世子孫瞻仰拜謝,善人功績也將寫入縣誌,流芳千古。

    話畢下面百姓掌聲雷動,眾商賈富戶臉色各異。

    如此一來,名字沒在石碑上的富貴人家,若是要臉的,都要琢磨著或多或少捐些了。不圖什麼虛無縹緲的流芳千古,只別讓左鄰右舍親戚朋友戳著脊樑骨說為富不仁才好。

    還有一些日子寬裕的尋常人家,想博個好名聲的,便也有些意動——就如建廟捐功德一樣,無論銀錢多少都會留有名姓的,他日也好向人誇口,亦是心到佛知,種些善因以求善果。

    當場就有人去諮詢縣衙的師爺、小吏乃至衙役們了。

    眾知州知縣見狀也都服了。

    各地都會有一些大戶人家,或逢年過節,或者喜事辦壽的,施捨點兒喜錢米面給百姓,官府是不會有什麼表示的。

    而那更高一等的人家,修橋鋪路造福鄉梓,官府當然是大大歡迎,但也不過是給個褒獎,立個牌坊。

    這些人家勿論是真心積德行善,又或為誇富或博口碑,都是個人行為,彼此之間較勁攀比的是極少數——就算彼此有仇,可跟錢又沒仇。

    小沈大人,這,這,這是硬把人湊到一起去了,想不比都不行——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眾知州知縣不管心裡是不是真個願意,回去也少不得照貓畫虎建上這一個積善堂,所謂上行下效,知府大人都打出樣兒來了,如何能不照著走,只怕這項也在考察範圍內呢。

    當日宣佈了積善堂第一批善款將用於買穀米平抑糧價,登州城裡各糧鋪立時便沒了前些時日排長隊搶限量糧的火爆景象。

    因又有大批耕牛羔羊自遼東來,雖擺明了說是要下發農家供朱子社倉啟動用,並沒有流向市場,但市面上的肉價仍是應聲落了三成,連帶著菜蔬糧米的價格也有回落。

    而府衙也果然開始了和買米糧,以陸家為首的一批商賈,尤其是功德碑上名列前茅者都有所響應——本來嘛,給知府大人送重禮不就是為了巴結,又哪裡會在和買事情上和大人對著干。

    如此一來,那些家裡開著糧鋪又或者囤積居奇的,不免難受起來。

    又有些人,覺得禮都送了,知府又來要求和買糧食,擺明了要再挖一大塊肉下來,未免得寸進尺貪得無厭,便想及時止損不再填這無底洞了。

    亦有那自恃上頭有關係的,自恃自家有手段的,便想著爭上一爭。

    新官上任三把火,官老爺要先歸置歸置地方,地方上豪強又如何不想給官老爺個下馬威,總要讓彼此知道相處的規矩才是。

    要知道鄉紳耆老掌控地方的能力極強,真轄制起官府來,讓政令下不得鄉,也不是什麼奇事。

    “遼東還指著登州的糧食,陸家小子再大的本事,也從遼東弄不來糧食吧?”聽著那員外問起,一個三角眼忙道。

    陸家老早就打通了登州衛的關係,在遼東餉倉旁邊修了一排倉房,因在登州衛的保護範圍內,守衛森嚴,裝卸貨用的又都是陸家自己人,安全性保密性都不錯。

    雅間中這些人也只從登州衛所小卒那邊得了丁點消息,說陸家除了趕到莊上的牛羊牲畜、送往陸家各鋪子貨倉的皮料山貨,另有些東西由陸家自己人卸到了餉倉旁的丙字號貨倉。

    “是糧又怎樣?”一個滿臉陰鷙的漢子冷冷道,“一共就那麼幾艘船,他能有多少糧?供得了蓬萊一縣,供得了登州一府?只要糧價日高,他敢平價出糧,便是俺不收,百姓也慌不得搶著買,他有多少糧早晚有賣完的一天。再兩個月,青黃不接,他沒糧了——他尚沒站穩,御史又在山東,嘿嘿,保叫他曉得,不是耍小聰明就能成事兒的。”

    那富態員外郎安撫性的壓了壓手,道:“秦三爺莫惱,這事兒還得從長計議,若真是糧米,他衝咱們一沖,咱們怕也要折損些個。還是要將事情做得萬全才好。”

    那三角眼嚷嚷道:“魏爺!甭提那從長計議了,難道等他上門來搜糧不成?!”

    那陰鷙漢子秦三爺鼻翼連帶著上唇抽了抽,猙獰道:“爺爺就是沒糧給他們和買!看他敢來查爺爺家地窖不成?!——御史可還在呢!”

    眾人卻在心裡呸了一聲,這會兒裝起爺爺來了,給知府大人送禮時候不一樣裝孫子裝得慇勤!那禮可是半點兒不輕!

    有人小聲道:“御史不就是來查糧食的?”

    一個長著和氣生財圓團臉的胖子嗤笑一聲,道:“你也忒膽小了些!御史那是來查官倉的,與咱們何干?如秦三爺所說,大老爺總不能來翻咱們家的地窖吧。”

    說罷自顧自的哈哈笑了起來。

    席間也響起了捧場的笑聲,有些人窒了一窒,也趕忙跟著擠出笑來,管他是假笑還是皮笑肉不笑呢。

    那領頭的魏員外起身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便道:“話是這樣說,該查也是要查一查的,齊五爺你還是往登州衛下下功夫,那一位推了個千戶到登州僉事位置上,這衛所裡原本的僉事還沒落著實權呢,他倒來分一杯羹,如何能平?這便是個口子。你去找戚爺、蕭爺那幾位喝喝酒。”

    下頭一人應了。

    那魏員外又吩咐道:“那一位昨兒起出了城,往鄉下去了,到誰的莊上,都警醒著些,來報個信兒大家知道……”

    正說話間,外頭有不知誰家的僕從叩門稟道:“東家,韓東家來了。”

    席上人皆起身相迎,雲鶴樓的東家韓大老爺滿臉堆笑走了進來,伸手從身後夥計端著的托盤上取下酒壺酒盞,向眾人敬酒,連稱“來遲了”。

    眾人飲過一盞,魏員外向韓大老爺道:“宣盛你來的正好,正是商量到要緊處,你這邊……”

    韓大老爺卻是露出一臉苦笑來,道:“魏兄卻是為難兄弟了,這不是要砸了兄弟的招牌麼,便是兄弟應了,我家老爺子也是不肯應的。今兒這頓,算在兄弟身上,給各位陪個不是……”

    莫說魏員外,席上諸人都變了臉色,那三角眼頭一個不滿喝道:“韓大,你這是什麼意思?這種時候你要退出去?”

    那陰鷙漢子秦三爺更是捶著桌子,叫囂道:“韓家這是做的好細作,探了話兒,現下又要不認,這是要賣與那邊知道?想得美!爺爺看你這招牌也別保了!”

    韓大老爺沉下臉來,冷冷道:“秦三,怎麼著,今兒來砸店的?好啊,砸,我就在這兒看看,你怎麼個讓我招牌不保!”

    那秦三抬手就將酒盞摜在地上,一腳踹翻個凳子,一連串土話罵將出來,真有要動手的意思。

    一旁的人慌忙將他拉住,急急勸解。

    魏員外死死盯著韓大老爺,道:“你道他收了糧就完事兒了?韓宣盛,你他娘的別想得太美了,俺告訴你,他在京中也有茶樓酒肆,山東驛路這一道,八仙車馬行旁的客棧都有他的份子。他如今來了登州,你道他那合夥兒的不會來登州開酒家?哼,姓韓的,雲鶴樓靠的是什麼你他娘的心裡沒數?這會兒不立下規矩,將來雲鶴樓就等著關門吧!”

    韓大老爺面無表情的聽著,可聽得八仙車馬行時,腮肉仍是不自覺顫了顫。

    那圓臉的胖子依舊和氣生財笑眯眯的樣子,道:“韓大,你糊塗呀,你說,便是你把田莊都獻出去了,能頂得幾日?你這酒家便不要糧米采菽瓜果鮮肉不開張了嗎?咱們老兄弟,總能保你家一份米糧。”

    韓大老爺卻似勸他一般,道:“我自頂不了幾時,可你們又能頂幾時?我是現下明說了不參與,”他目光繞著室內轉了一圈,道:“只不知,頂不住時,你們裡又有多少暗暗投向那邊的。”

    說著目光就死盯住那圓臉胖子。

    那胖子翻了翻腫眼泡,皮笑肉不笑道:“那就不勞韓兄你費心了。忠告一句,你便是去那邊兒告密也沒用,沒、糧,天皇老子也沒、轍。”他特特咬了重音。

    韓大老爺哼笑了一聲,環視一週,這裡坐著的人都是手裡握著大量肥沃土地,囤有糧米無數的。

    陸家到底只是個外來戶,又多專注商舖,田莊不多,包括現在站到知府那邊的,也大抵是這般的人。

    而眼前的,才是真真正正的糧米大戶,掌控著登州近七成的糧食。

    韓大老爺相信,他們的最終目的不是要把新來的小知府逼走,笑話,這幾個算什麼貨色,哪有那本事逼走一個閣老女婿。

    從前那麼多沒後台的知府,哪一個又是他們能弄走的,不過是對不同的官兒用不同手段擺不同規矩相處罷了。

    現下的小知府上來就動糧米,荒年裡,最為寶貴的米糧,這些人唯一的依仗、命根子一樣,也不怪這些人急了。

    韓大老爺盯著魏員外,魏員外之所以來找他,是因為只他們兩人是有布政司裡關係的。

    姓魏的有個一表三千里的表妹作了右布政使張吉的如夫人,頭年還誕下了麟兒,便自覺能拿些親戚的譜兒了。

    哼,難道不給銀子人家會白白給你辦事兒?

    到底是看在親戚面上,還是看在銀子面上?

    姓魏的不過是扯這旗來嚇唬登州人罷了。

    他韓家可不趟這灘渾水。

    話不投機半句多,韓大老爺也懶得再說,拱拱手告辭。

    望著韓大老爺離開的背影,眾人臉上都難看至極。半晌才有人打破沉默,道:“這蠢貨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比韓老爺子差得遠了。”

    說到當初那個脾氣爆手腕強的韓老爺子,眾人都頻頻點頭,不過卻也都想,虧得韓老爺子傷了腿回家養老了,否則這會兒若是韓老爺子在,他們也只有繞著走的份。

    “不必琢磨他了。”那圓臉的胖子冷冷道,“自商量我們的。有魏爺在這裡呢,布政使司那邊還用韓家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族叔做什麼!”

    “正是,正是,不過是連宗罷了,韓家算得什麼。”眾人忙紛紛舉杯相敬魏員外。

    魏員外客氣回敬一番,只是臉上始終沒有笑模樣。

    那邊韓大老爺從雅間裡出來,雲鶴樓的大掌櫃便跟了過來,覷著東家的臉色,欲言又止。

    韓大老爺沒理會他,只黑著一張臉,兀自下樓,吩咐道:“魚不必給他們上了。一會兒人也就走了。”

    得,大掌櫃知道這是談崩了,那客人自然不會留下,可惜了魚已經上鍋了,他咂了咂嘴,小心問道:“那賬……”

    韓大老爺斜睨著他,哼了一聲,道:“當然是掛在魏大賬上。那魚,做了沒?甭管做沒做都記上,記上,都給姓魏的記上。”

    大掌櫃笑眯了眼,爽快的又應了一聲,一邊兒下樓一邊兒道:“可巧盧三太爺來了,他正好這口兒,這魚剛好給他上去……”

    韓大老爺不耐煩這些瑣事,丟下一句你看著處置,便疾步走下樓。

    登上自家馬車,他才吩咐長隨,道:“往陸家去送個信兒。”

    頓了頓,又道:“我去找秦二。你回去問問太爺,要不要,咱們家也派個人,跟上那一位?沒到打漁的時候,我看老三老四閒著也是閒著……”

    *

    因為連年少雨,黑水河水位已下降了許多。河谷旁的土道上,車輪碾過,帶起一陣陣煙塵。

    “開海便是良方,卻也不是包治百病。”馬車上,沈瑞向陸十六郎道。

    自遼東歸來的陸十六郎膚色又黑了幾分,一笑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就顯得格外耀眼,原就不甚地道的山東話裡又夾雜了些許遼東腔:“這些人恁也心急,大人莫怪。其實,就俺們,也是盼著有個日程,也好心理有數,謀算謀算船吶貨吶人手的。”

    沈瑞嘆了口氣道:“我也一樣心急,便是皇上,也是希望盡快聽到好消息的。但眼下……”他目光轉向車窗外。

    裸露的河灘上,已有農戶在忙碌耕種了。

    陸十六郎常年跑買賣走關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沈瑞視線落處,便道:“這地方是險了些,從前也有漲水的時候……”

    汛期降雨帶來的河水暴漲,莫說河灘,兩岸都盡沒,那必然是顆粒無收,前期耕種投入的種子和時間便白搭了。

    “這不這二年都是旱,一直也未漲水,總有人心存僥倖。”陸十六郎搖了搖頭,道,“都是開荒的地,也沒有稅,村人都想著能收點兒是點兒吧。到底還是離水邊兒近,澆地容易些。”

    沈瑞清楚的知道,何止是怕淹莊稼這點兒小事,在河灘耕種很容易造成水土流失,泥土被河水夾裹而下,下游水流平緩時淤積下來,導致河床抬高,一旦發水,便是沖堤毀壩,滅頂之災!

    “在河灘耕種不是辦法。”沈瑞皺著眉頭,他儘量用白話解釋了水土流失。

    陸十六郎聽是聽明白了,但也只能苦笑。

    災年裡,農戶沒有更多的選擇。

    沈瑞視線不自覺往高低起伏的遠山瞟去,其實,開荒也不是沒有地,但連續的大旱讓人心理繃起一條線,無限渴望靠近水,山上,如何灌溉……

    登州本身地理條件就不好,全境丘陵山地佔了七八成,土地也並不肥沃。

    當然,相對而言,登州府的人口數也沒那麼多,所以,豐年時,自給自足不算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但到了荒年,這種地理上的劣勢就完全凸顯出來了。

    水利是個大問題是,沈瑞努力回想著自己所有的水利知識,水庫,水渠,水車……

    然後,就算不能水力發電,總能用水力做點兒什麼吧?冶鐵,舂稻,碾磨……

    專業問題還是得問專業人士,沈瑞已是打定主意,粗略考察一遍地形以後,就回去寫信給李延清,畢竟李鐩治水營造都是一把好手,若是可能,從工部請兩個行家來實地看看只道一下就更好了。

    這邊他還是得組織人手加緊收集刻錄農書,他隱約記得一些漢唐時期就開始利用水力的機械,只是不記得細節,翻翻前朝農書雜記,總會有些所得。

    沈瑞掏出隨身帶著的本子,一支炭筆麻利記錄。

    這原就是準備隨時看到、想到問題就記錄下來的,晚上統一歸類整理,以免錯過靈光一現的點子。

    陸十六郎早見過他如此,也學來了這招,此時便閉上嘴給他個安靜空間。

    片刻後見他記錄完成,陸十六郎才道:“大人其實不必太過憂心,遼東如今形勢大好,若是如這次這般,大批從遼東買入糧食……”

    沈瑞微微搖頭。

    商人們是真的認為海貿就能解決一切問題——產糧不產糧都沒關係,可以對外購買,在商人眼裡,天下沒有錢買不來的東西。

    曾經的登州因是日、朝入貢的必經之路,在唐宋也是繁華的通商口岸,商品彙集,南北通貨,便是土地貧瘠又如何,登州所需要的一切都會有南來北往的客商帶來。

    如今登州沒了昔日地位,他們也就越發盼著恢復往日繁華。

    “遼東重鎮,便是如今,也不時有虜寇犯境劫掠的消息,不那麼太平,還指著從登州運糧餉過去。即便屯田有糧,又如何會許大批流出?”沈瑞肅然道。

    糧食從來都不是單純的商業問題,無論是不是邊關,其背後都始終牽扯著一系列軍事、政治問題。

    “你這次買耕牛買農具,那都是先打了招呼的,特事特批。且這些耕牛如今在遼東也是消化不掉的,才許你買入。”沈瑞瞥了他一眼,“十六哥,莫要圖一時便宜誤了大事。”

    陸十六郎表示受教,然目光閃爍,便是在馬車上,也將聲音壓得極低,“還有朝鮮呢。地方是窮,但總有些能耕種的肥田吧,若是僱人在那邊開些個莊子,專供咱們……”

    海外種植園。沈瑞啞然失笑,隨即鄭重道:“在別人家地上,你種時候千好萬好,等到快收穫時,焉知他們不會下黑手,奪了你的收成去?朝鮮朝廷雖弱,卻也不是傻的,斷不會由著你從他們地頭弄走恁多糧食的。”

    “且你又能種多少糧?夠一個蓬萊縣?夠一個登州府?山東近些年旱澇災荒頻出,登州府有糧別處便不會來討?一個朝鮮國能供得上我大明多少州府糧食?此事,不是區區一斗谷一石米的小事!”

    見陸十六郎垂下頭,沈瑞嘆道:“十六哥是一片好心,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咱們、對他們,都是如此。一旦起了衝突,便是兩國之事,便是皇上也不好為咱們說話。”

    陸十六郎垂首拜道:“是我想得淺了。”

    沈瑞擺了擺手,緩了一緩,方道:“登州府如今也不止米糧問題。當然,米糧是根基,根基不穩,其他也勿論。此外各種基礎條件也不具備,海港、道路都是要修的,現在的船塢造船修船也達不到全面開海所需要求,此外,人手也是極大問題,為什麼讓你帶耕牛、工具回來,就是想最大程度上把這些壯勞力從繁重的耕種中搶出來。”

    他見陸十六郎似欲言又止,便笑著拍了拍他道:“慢慢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前面的鋪墊都做好了,後面也就快起來了。你若有什麼想法,不妨也簡單寫下來,咱們也同諸州縣一般,隔旬日便碰個頭……”

    兩人這廂商量著,後面忽有馬蹄聲起,跟車的護衛立刻調轉馬頭迎過去問了一番,片刻帶來個陸家長隨。

    那人氣喘吁吁上了車,跪下便道:“大人,大爺,韓家送了信兒過來……”說著將韓家來人所告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陸十六郎面無表情的打發了長隨下去,向沈瑞拱手道:“果然大人神機妙算。我原以為……這群小人不至於這般不識時務。”

    這群人哄抬物價的伎倆早在沈瑞意料之中,也與陸家父子叔侄商量了應對之策。

    只是當時陸十六郎是真不相信的,以沈瑞這樣的背景,小小商賈敢一撫虎鬚?

    沒想到,還真就有膽大不怕死的。

    沈瑞只一笑,攤了攤手,“到底是動了他們的利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原也尋常。”

    陸十六郎道:“那我這便回去。只丙字倉裡……”

    “餉倉裡的糧食還有大用,不是來與他們打擂台的。”沈瑞擺手道:“你也不用忙,等他們動起來的。他們不動,還不好查他們。咱們在府城裡,他們有顧及,放不開手腳,咱們只管把這趟走完了,待回去,該跳出來的都跳出來了,咱們再去抓他個現行。”

    陸十六郎笑道:“正是,一網打盡。”

    馬車繼續吱吱呀呀向前行進,陸十六郎也與沈瑞講了韓家所遞口信中幾家的狀況,尤其是領頭的魏員外。

    “他家原也尋常,只出了這麼位布政使如夫人,立時便是‘氣象’不同,在城郊圈了不少地,府衙縣衙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陸十六郎語帶不屑,“自那如夫人誕下小公子,姓魏的還在家中擺了席,可笑之至!偏登州官場上諸位大人都賞了他這個臉,讓他越發張狂了。若非如此,只怕他也不敢起這個刺頭兒!”

    沈瑞在濟南府只見過右布政使張吉數面,沒怎麼接觸過,只沈理說他是唯焦芳馬首是瞻,所以走了劉瑾門路的巡按御史胡節敢在其面前擺譜。

    至於這個姓魏的,沈理是根本沒提過的,以沈理的性格,是不會關注誰家內院污糟事的,更大的可能是這魏家表妹在布政使後院里根本翻不起浪花來,並不被人注意,魏家不過是在登州扯大旗作虎皮罷了。

    聽了陸十六郎所言,沈瑞搖頭道:“一些小人罷了,攀上些裙帶關係,便當自家是‘外戚’了,止增笑耳。”

    不過既然姓魏的同張吉扯上了關係,張吉又是焦芳的人,沈瑞還是決定要謹慎些,以免張吉借題發揮了去。同時也要寫信回去岳丈楊廷和那邊,簡單告知一下。

    陸十六郎嘆道:“只可惜走正道的少,總有那想些歪門邪道,圖個捷徑的。”他心裡原也不無感慨,其實,他家親戚裡也不是沒有人打過這樣的主意。

    那動心思的不是旁人,卻是他親舅舅,而打的,正是沈瑞的主意。

    他舅舅都沒叫渾家來,自就去與陸七太太說話,看準了知府大人新來上任,夫人尚未跟來,想塞嫡幼女進府衙後院,美其名曰:“府衙僕婦粗笨不堪用,你那侄女心細手巧,照顧大人起居豈不便宜,也可為夫人分憂,更顯得陸沈兩家親近。”

    其實他舅家也是一等富戶,那嫡幼女品貌俱佳,又有豐厚嫁妝,不說嫁個讀書的秀才郎,便找門當戶對的商戶人家做個掌家的奶奶是穩穩的。偏有魏家起了這麼個壞頭兒,讓一眾人總抱著投機取巧的心思。

    陸七太太不是糊塗人,更是聽陸二十七郎講過沈瑞對夫人情深意重,便兜頭將兄弟啐了回去,罵道:“少做那青天白日夢!也不看看自家什麼身份,配不配往那邊站!你自姓李,與陸家什麼相干,休提陸沈兩家的話,羞也羞死俺了!”

    李舅爺雖怕長姐,卻也不服氣,忍不住嘀咕道:“好似你不姓李一樣!陸家怎就比李家高貴了!”

    陸七太太只一句“別過兩天好日子便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便將李舅爺摁得沒脾氣了。

    當初陸七老爺是與李家太爺有些生意往來,一來二去娶了李家長女。陸七老爺再是陸家旁支庶出,那也是望族子弟,李家在登州府根本排不上,實算是李家高攀了的。

    待李家太爺過世,陸七老爺也沒少幫扶李家,李家有今日的地位,也確實全賴陸家提攜。

    見兄弟老實了,陸七太太方好言好語勸道:“你當妾是好當的?你不心疼閨女,俺還心疼侄女呢。況且妾的家人算不得親戚,俺們本是同知府大人平常論交,真夾了個姑娘為妾,見面豈不尷尬?怎麼論呢?倒不好交往了。”

    李舅爺撇撇嘴道:“要得甚與知府大人交往,知府面前伏低做小豈不應當的。怎不看出去外頭,誰不與三分薄面!你瞧魏家那風光……”

    陸七太太自是又揪著李舅爺的耳朵將他罵了一頓,叫他勿學小人行徑。

    然她到底回頭同丈夫兒子嘆息,道是都怪魏家作妖。

    陸十六郎不好同沈瑞提這話,卻仍悄悄的同沈瑞身邊張成林點了點。

    經此一番上任路上種種歷練,張成林不止護衛能耐,跟著幾位師爺日久,這接人待物行事越發周全,已隱隱成了長壽那般大管事了。

    聽了陸十六郎的話張成林便笑稱一切包在他身上,斷不會讓主子爺在知府後宅裡住著不舒心的。

    前面河水穿山而出,兩側河灘狹窄,已行不了車馬,府衙裡一個岳姓的老捕快是此行的嚮導,到此在問過沈瑞意見後,帶著眾人往山上去。

    陸十六郎這些地方也都是走遍的,便向沈瑞解釋道,這山原是被一雷姓富戶開荒包了山頭的,所以才會花大力氣修整了山路,使得車馬同行。

    “這山?”沈瑞東張西望,不免好奇,“他種些什麼?”

    他想過包山開果園,但“拿來主義”照搬前世的經驗卻是不可取的,如今不是那儲藏保鮮發達的時代,運輸速度極慢,水果的保質期都不長,原產地附近賣不上價錢,運到遠處就等著爛光了賠本吧。

    若說深加工,除了做蜜餞、釀酒,現有條件也做不得旁的。

    蜜餞需要大量的糖,這也是這時代的稀缺資源,也只有果酒果醋尚可考慮一二,但發酵本身就有很多不確定性,這需要技術和反覆嘗試。

    別說一時半會兒出不了成品,就是果樹種下去,也少有當年就結果的,這將是個長期的工程,並不符合當下登州的民情。

    “老雷家啊,什麼都種點兒。開出來地力肥點兒的地方,就能種點兒黍米豆子,孬地就種些穇子。趕上適合的地方,也種棉花、種紅花、種藍(染料)。”陸十六一邊兒說一邊兒指著遠近的山地道。

    棉花喜光喜沙土,耐旱程度高,尤其在採摘時期,需要光照充足,降雨量小。

    山東的地質氣候都適宜棉花生長,棉花又對旱澇災害都有一定程度的抵抗能力,加之大明朝廷對於棉花種植也有政策上的扶持,比如允許以花、布代替糧米折徵賦稅,將棉花、布作為邊防軍需及官員的俸祿發放等,因而在明清山東一直是產棉大省。

    雖然山東各府皆有棉花種植,但當然還是西三府平原地帶種植面積大,從繳稅上便可看出,兗州府、東昌府、濟南府所征花絨皆是登州府的二十倍有餘,便是萊州,也是登州的兩倍。

    登州府雖有木棉,只是一直沒形成規模,且多以賦稅及自用為主,沒形成商品化。

    倒是西三府棉花貿易頗為興盛,不過大抵是借助運河便利往南運輸——便是松江棉布,也採用了大量的“北花”織就。

    可以說此時的山東仍僅屬於原料產地,其棉紡織業並未發展起來,市面上的布匹仍是“南布北運”為主。

    出原料的總歸沒有出技術的賺得利潤大,作為繳“貢布”的松江沈家織廠所有者,既來了山東登州府主政,沈瑞自然是早早就將棉紡織業促進登州經濟發展列入了計畫。

    實際上,松江府的一批金牌織娘、造紡車能手匠人已在沈琦組織下在北上的路上了。

    聽得雷家種有棉花和紅藍染料,沈瑞也來了興趣,棉紡自然利潤豐厚,若是染布能發展得好,利潤更是翻著倍來。

    只是聽陸十六郎介紹,紅花、藍在登州的種植依舊很少,倒是萊州府的染料種植在各府中居首,尤其是濰縣的紅藍,已是頗有名氣。當然,染料依舊是賣原料,印染業也同樣不發達。

    這邊陸十六郎講著,那邊沈瑞已掏出小本兒寫寫畫畫記錄下來,想著回去與幾位師爺並陸家人一起商量商量。

    山路雖經過休整,到底不比平地,車行仍是顛簸,忽而平穩下來,陸十六郎就笑稱是只怕快到雷家的莊子了。

    雷家修路到底只是為了自己方便,不是什麼服務大眾,因此在大部分山路上都不太盡心,倒是將自家莊子左近這片兒修得齊整。

    正說笑著,車子忽然停了下來,車外僕從立時來報,稱是前頭有車駕壞在路上,對方家僕過來求助。

    陸十六郎有些詫異,告了聲罪,下了車往前頭去看,這地界離雷家委實不遠,怎的不去莊上求救,倒來攔路?這道尋常時候少有人來……

    他這邊下車來,後面車上小於師爺、沈瑞的長隨劉勝和陸家長隨陸東也都跟著下了車。

    這次其他師爺以及張成林被沈瑞留在府衙接手庶務,整理整頓,小於師爺、齊勝跟著沈瑞出來的,田順作為護衛首領帶人相護。

    幾人匯合一處,同往前頭去了。

    車隊前站著個三十出頭的僕婦,相貌尋常,打扮得卻也乾淨利落,未語先笑,說話條理分明,顯見是個積年的管事媳婦子。

    陸十六郎一行到時,那僕婦正在同田順央磨,求這邊搭把手,又或者借他們一輛車,必有重謝云云。

    田順已頗不耐煩,沈瑞微服出行,說是想看看蓬萊縣鄉間情況,因此田順不好亮出身份來,面對個婦人,也不好動粗。偏這婦人難纏,怎樣都驅不走,只好遣人往後頭去請師爺過來震喝她兩句。

    陸十六郎見著人,臉就沉了下來,重重咳嗽一聲。

    那僕婦原本笑盈盈望過來,見是陸十六郎,笑容便是一僵,但很快恢復了常態,快步過來見禮,口稱不知是陸爺的車隊,說話間目光閃閃,直往周圍人身上瞧。

    陸十六郎一個主子爺,自不會自降身份與個僕婦理論,他身後的長隨陸東立時上前一步,一指著那邊馬上的岳捕快,道:“雷斧家的,你不認得這幾位,還不認得岳老哥?”

    這僕婦便是雷家二管事雷斧的渾家,原是跟著雷太太做事的,因嘴皮子了得,往相熟的商戶家下帖子送禮等事都是遣她去的,自也來給陸七太太陸大奶奶磕過頭,故此陸十六郎及其身邊人都認得她。

    雷家這樣沒什麼後台背景的商賈,通常是要與府衙縣衙裡的底層官吏、捕快都好好結交的,雷斧也是外頭的管事,不可能沒與岳捕快打過交道。

    雷斧家的自不好當面撒謊說不認得,她訕笑道:“認得,認得,如何敢不認得,是老奴心急了,一時不曾留意……”

    陸東便冷冷道:“既認得岳老哥,還敢在這裡糾纏?快快去吧。”

    雷斧家的苦笑一聲,居然也不糾纏了,沖陸十六郎福了福身,解釋了一句道:“不瞞陸爺……老奴是跟著我家姑娘出來的,實在是,車軸突然壞了,險些摔著姑娘,到底崴了腳,恰遇著陸爺您這車隊打那邊兒過來,沒法子了,才過來求救的……”便即告退去了。

    田順自見陸十六郎過來就已跳下馬來,看那僕婦走了,便湊過來豎了豎大拇指,笑道:“還得是陸爺您吶。”

    陸十六郎沒好氣道:“老田,別取笑我了。”

    陸東也上來笑道:“田哥這是不屑理會個婆娘,要不還不是兩句便打發了她。”

    “嘿,你小子這是誇我還是罵我?”田順笑罵一聲,轉過臉,卻斜著眼睛上下瞧著岳捕快,涼涼道:“老岳,怎的是熟人也不招呼一聲,過來幫個忙?”

    那岳捕快面相憨厚,是個老實人模樣,只尷尬笑了笑,訥訥不敢接話。

    陸十六郎拍了拍田順,田順見他那樣,也不挑毛病了,卻到底忍不住,似笑非笑向岳捕快道:“老岳你既與他們相熟,又是咱們的領路,就請你走一趟,同他們說說,那壞車往邊兒上挪挪,把道讓出來罷?”

    岳捕快越發尷尬了,雙手慢慢搓著衣襟擦著手心的汗,站在那兒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陸東是個機靈人,也慣常同捕快小吏相處,便忙上前來解圍,表示他去跑腿兒,又忍不住嘀咕道:“離著雷家莊子也沒多遠嘛,俺打發他們回去搬救兵就得了。”

    他這廂快步去了,那邊田順聽了這句,卻眯起眼睛來,他這樣的老江湖,各種伎倆見的多了。原打眼看著那邊壞車旁邊圍著幾個個僕婦小丫鬟子,只一個趕車的老蒼頭是男丁,又是老弱得不成樣子,便並未對他們的求助起疑。

    這會目光刀子一樣刮在岳捕快身上,陰森森殺氣騰騰,直看得岳捕快額角冒汗,腿肚子轉筋,只覺得手心的汗怎麼也擦不淨了。

    陸十六郎臉鍋底一樣黑,卻不好此時發作。

    小於師爺臉色也凝重起來,他雖沒經過那場刺殺襲擊,卻也聽護衛們說過那日的慘烈,見過那些傷員和那些骨灰罈子。若是有人將知府大人的行蹤洩露出去,便非是要謀那行刺之事,也是極大的安全隱患。

    那邊忽傳來陸東的大嗓門,“哎呀呀,雷大姑娘……”

    眾人齊齊往那邊望去,卻間兩個小姑娘打著傘在前面遮擋,後面兩個僕婦竟是架得個戴帷帽的嬌小姑娘幾乎雙腳離地,快步往這邊走來。

    田順重重冷哼一聲,陸十六郎心裡已經開始罵娘,小於師爺倒是放鬆了些神情,滿眼譏諷的看著那邊人到得近前。

    那姑娘腳剛沾地便口中發出嘶的一聲,好似痛極,隨後口稱“十六哥”向十六郎問好,表示恕自家有傷在身,不便行禮。

    小女兒家的聲音嬌怯柔美,因著帶傷忍痛,更多了幾分楚楚之意。

    可惜了在場沒一個惜花之人,陸十六郎冷冷道:“雷大姑娘不在車上等僕從回莊上去叫幫手,往這邊來作什麼?”

    那雷姑娘卻道:“方才是家中僕婦失禮了,聽聞十六哥在此,又有岳捕快,想是我們衝撞了哪位大人,故此特來賠罪。”

    田順便拿出粗人的架勢,惡聲惡氣道:“兀那小娘子,既知衝撞了大人,還不趕緊把你那礙事的破車挪開去,往這邊來作甚!論起賠罪,叫你家長輩往衙門裡去賠罪,你這算得什麼!”

    那雷姑娘似受了羞辱,身子有些顫抖,越發顯得嬌怯可憐,偏卻十分倔強的表示,既是她的人失禮,她必要見一見大人,當面賠罪。

    她根本不理田順,只向陸十六郎說話。

    陸十六郎已是惱怒非常,雷家這不要做得太明顯!要真往知府身邊送女人,還輪得上個外八路的雷家?就是他舅舅李家也比雷家強上百倍!還在這邊使這樣的下作手段。

    他不好與個小姑娘撂狠話,只道:“你既有傷,便回去吧。回頭我去找雷老爺說話。”

    田順卻不管那個,嘴上越發惡毒,冷冷道:“笑話,你自稱傷了腳,連禮都行不得,怎麼向大人磕頭賠罪?明兒叫你爹來賠罪,你個小娘子,留些面皮吧。”

    那雷姑娘身形晃了晃,像是被難聽的話刺激得要暈厥了一般。

    旁邊那僕婦雷斧家的忍不住回口道:“這位爺怎生說話兒呢?我家姑娘依禮過來賠罪,倒叫你們奚落,沒這個道理!”

    一旁打傘的小丫鬟氣得傘都打歪了,更是瞪起一雙杏眼,伶牙俐齒道:“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大人他日是要成宰相罷,這位大爺倒是現在就擺七品官的官威了?!嘿,嘿,好大的架子,恁的失禮,可是給大人抹黑了!”

    那雷姑娘慌忙喝止小丫鬟,罵道:“不許渾說!”又向陸十六郎歉然道:“是小妹管教無方。”

    這話卻又是刺陸十六郎等人——田順惡言惡語,不也是主人家管教無方。

    陸十六郎臉色鐵青,剛待說話,不想那雷姑娘竟是鐵了心了,前一句還柔柔弱弱的扮知禮的大家閨秀,下一句便是耍起了無賴,抬高了聲音,帶著哭腔,沖後面喊道:“是民女衝撞了大人,理噹噹面向大人賠罪,大人這是怪罪於民女,不肯受民女賠禮嗎?那民女只好在這裡長跪謝罪,懇請大人恕罪了。”

    說得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樣。

    而什麼“長跪不起”,也不過是嘴上說說,人家可半點兒要跪的意思也沒有,兀自嚷嚷的歡。

    前頭這麼熱鬧,沈瑞又不是聾子。

    只這件事,對方雖手段拙劣,卻是委實不好對付,一個商戶女攔在路上哭哭啼啼叫叫喊喊,無論是生硬的趕走對方,還是自家調頭走了,又或者出去相見,傳出去了都不是什麼好名聲。

    堂堂知府大人叫個商戶女逼迫得如何如何——空給坊間添得談資笑柄!

    沈瑞冷冷吩咐跟車的小廝長喜,去問小於師爺在做什麼。

    這已是對小於師爺極為不滿的表現了,作為師爺就當為主家分憂,主家是花錢請你站在那裡看熱鬧的?

    只是長喜還沒走到前頭,那邊小於師爺已是開口發揮作用了。

    小於師爺咳嗽一聲,向那雷姑娘道:“姑娘的意思,咱們都明白。甭管是姑娘自個兒的意思,還是雷家的意思,某勸姑娘一句,休在這裡胡攪蠻纏,別適得其反,反帶累了家裡!”最後一句已是聲音極重。

    那雷姑娘身子一僵,見著小於師爺一身儒士的打扮,就知道這位的身份了,知道這是能代表誰說話的。她抓著雷斧家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雷斧家的會錯了意,下意識便回口道:“瞧這位說的,咱們依禮而行……”

    小於師爺也不理會她,只盯著雷姑娘,近乎一字一頓道:“雷姑娘是聰明人。”

    “王媽媽!”雷姑娘低聲喝住雷斧家的,深吸了幾口氣,依舊是哀婉聲音,卻道:“這位先生也看到了,小女子車損人傷,實是沒了法子,還請先生援手。”

    小於師爺扯出個笑容來,道:“自然不會讓姑娘一眾‘弱女子’做那抬車的粗笨活計。某叫幾個人去幫姑娘把車挪了。”

    雷姑娘被噎的一時說不出話來,那邊小於師爺已吩咐護衛過去幫忙“抬車”了。

    陸十六郎冷冷瞥了雷姑娘一眼,道:“衙門裡的人不認得去雷家莊子的路,大姑娘可用我的人去報個信兒?”

    雷姑娘僵著一張臉,聲音裡終於甜美不再,透出些惱恨來,“不必了,十六哥既不肯幫忙,我這邊僕婦倒還有兩個,大不了倒換著將我背回莊子上去。”

    陸十六郎一本正經點頭道:“如此甚好。那便不遠送了。”

    雷姑娘氣得不輕,終是沒忍住,不甘道:“十六哥恁是心狠!”

    陸十六郎只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那邊護衛已經將車挪走了,回來的人聲音不大不小向陸十六郎稟道:“那車軸斷得有幾分蹊蹺。”

    這邊雷姑娘一行人都聽著了,主子帶著帷帽什麼反應大家看不到,兩個僕婦倒是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只兩個小丫鬟到底年紀小,臉上就掛出些心虛尷尬來。

    陸十六郎向護衛點點頭,朗聲道:“知道了,回頭我找雷老爺說話。”

    小於師爺則招呼眾人啟程,向讓開路站在路邊的雷姑娘意味深長道:“姑娘是聰明人,不要帶累了家裡。”說著做了個封口的動作。

    帷帽下,雷姑娘一張俏臉已是鐵青,櫻唇被咬得沁出血來。

    一行人在陸十六郎、小於師爺帶領下揚長而去。

    遠遠甩掉雷家人後,陸十六郎才回到沈瑞車上,口中不住致歉。

    沈瑞擺擺手,自嘲一笑,道:“倒是成了香餑餑了。”

    陸十六郎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終還是道:“如雷家這樣的,身後沒有大家族,再不巴結巴結父母官,怕就沒有活路了。”

    沈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算巴結?!”好嘛,都是女妖精對唐僧使的手段!到底誰玩誰?

    車窗外皆是雷家地界,放眼望去,果是齊整些的地方便被開墾出來,已經翻過地壟,佃農正在播種。又有樹木成列成行,顯見不是野生,當也是雷家所植。

    沈瑞沒好氣道:“這山不是經營得蠻好,何苦走那些歪門邪道。”

    陸十六郎也嘆道:“大人說的是極。其實雷家都是勤快人,這山上能種的能收的,都讓他琢磨個遍,萬貫家財都是這麼一點點兒攢下來的。他若不來走這歪門邪道,就是揭您那招賢榜,作個耕種專家也是行的。”

    他心裡自然是又將姓魏的祖宗十八代罵了一百八十遍,深恨魏家帶壞了民風。

    馬車搖搖晃晃沿山路而行,陸十六郎雖厭惡雷家今日所為,但對雷家包山開墾還是持肯定態度的,這一路上同沈瑞有一搭沒一搭介紹起所見植被來。

    陸十六郎雖來過此地,卻也不過是到雷家莊子即止,並沒有深入探究過雷家所包這座山,有些東西倒也說不上來。

    便如眼前好一大片林子,沈瑞不知瞧見了什麼,立時喊了停車,特地下車去看。

    陸十六郎不明所以,跟在後頭,也伸長了脖子去瞧,這一片林子樹木品種雜亂,栗樹居多,柞樹、楓樹、柳樹也有,沒什麼稀奇的,若在尋常地方,當是由著野生天長而後砍了賣木頭的。

    見有農戶在林中忙活,陸十六郎便以為沈瑞是要看栗子樹,畢竟若論果子,栗子做成乾果的銷路還是不錯的。

    他雖不甚懂耕種事,但到底交遊廣闊,又收南北貨,酒席宴上聽過幾耳朵,便跟在沈瑞身後隨口道:“算算時日也該是栗子開花的時候了,今年還是旱,想是忙著灌水保墑罷。”

    見有些農人不是在管樹根,卻是在忙樹梢,便又道:“聽人說是要抹去些生得密的芽,掐些花,才長得好。”

    沈瑞卻是搖頭,嘴角含笑,道:“不,他們不是在打理樹木,像是在放蠶。”

    沈瑞前世便知山東原有一項特產,乃是繭綢。柞蠶的養殖便是源自山東,後才向河南、河北、陝西、遼東乃至四川、雲南等地發展的。

    只是這一世他卻沒聽過,倒是看過些記載,明初是將“野蠶成繭”看作是祥瑞的,洪武永樂朝都有記載,什麼“群臣表賀”啊,乃至“命皇太子薦於太廟”,可見甚是看重。

    那便說明,山蠶還純屬野生狀態,並未人工放養。

    沈瑞便猜想大約是明末甚至清朝才形成養殖規模。

    來山東時,他並沒有將發展繭綢列入計畫,因他所能找到的《農桑輯要》等農書裡,都沒有介紹過放養柞蠶。

    結合史料,他認定這項技術還沒有成型,桑蠶為家蠶,柞蠶為野蠶,兩者放養全然不同,故此要是從頭探索起這養柞蠶之道來,還不知道要費多少時日。

    兼之山東有大量棉花種植,沈家有棉紡技術,發展紡織業顯然是棉紡更容易,他自然也就不會將絲織品放在首要重點位置上。

    而今,看著眼前這一大片林子,那些佃戶熟練的放養移蠶,可見是真正有技術的。如何讓沈瑞不歡喜!

    雷家先前帶來的不快消散得無影無蹤,沈瑞凝望林中佃戶勞作許久,才笑眯眯轉過頭來,向陸十六郎道:“此樁養蠶若能推廣,登州富矣。”

    陸十六郎呆了一呆,喃喃道:“蠶?沒聽說雷家賣絲吶……”

    不過隨即也高興起來,他販到海外的棉織品絲織品基本都來自江南,車銷路費,成本著實不低,若是山東本地甚至登州本地就產絲綢,那他賺的豈不要翻倍。

    陸十六郎眼珠子一轉,立時笑道:“大人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小於師爺也跟在後頭聽著,他是濟南府人,又遍走山東各府,野蠶成繭的事兒倒也知道,只是大多數是山民任其自生自滅,遇上了就當做山貨收些罷了,沒聽過有人放養。

    且在他看來,野蠶繭絲青灰,並不如桑蠶繭絲雪白喜人,便是織出來也未必賣得上價,也就未曾料到這東西是可以放養並取得大利潤的。

    不過聽沈瑞陸十六郎這番對話,知他們是想要雷家這門手藝,小於師爺便笑道:“今日之事,也當敲打敲打雷家了。”

    陸十六郎正作此想,便笑道:“先生說的是。且不急,老雷要比咱們急,等他找上來,就由得咱們開價了。”

    *

    果然,這一日轉出這座山,傍晚沈瑞一行剛在山腳下鎮上投宿,雷老爺便帶著大批禮物找來了。

    當然,他也知自己沒資格直接拜見沈瑞,更怕上來就吃了個閉門羹以後不好迴旋,尤其是聽下僕說府衙護衛識破了車軸的局,他便先悄悄來找陸十六郎。

    著人買通了夥計,給陸十六郎遞了話,包下鎮上另一處小酒館,請陸十六郎吃飯。

    陸十六郎赴約,這讓雷老爺大鬆了口氣。

    鄉野小鎮,也沒甚好吃的,尤其在災年背景下,沒斷炊已是不錯,勉強湊出燉山雞炒香芽算是好菜。

    雷老爺提了食盒,點心匣子的模樣,像是要加餐,然打開後,卻是五兩一個的小元寶擺得滿滿一匣子。

    雷老爺論年紀比陸七老爺小不了幾歲,但在陸十六郎這邊仍是平輩論交,一口一個兄弟,全然沒在意白晌他閨女才叫過十六哥。

    陸十六郎看了一眼那些銀錠子,聽著雷老爺口口聲聲說兄弟辛苦,一點心意給兄弟鬆鬆乏,他嗤笑一聲,筷子虛點了點那銀子,道:“老雷,你這一家子吶,都當旁人是傻子。”

    雷老爺忙賠罪,笑道:“你侄女兒頑皮,你多包涵……”

    陸十六郎筷子一揮,道:“甭說那些虛的。你什麼心思,倒往孩子身上推。你閨女是三歲五歲的娃兒?你要是老覺得天底下就你一個聰明人,那這頓飯也不必吃了。”說罷就撂下筷子,起身要走。

    雷老爺忙不迭上前拉住,告饒道:“別,別,好兄弟,好兄弟,是老哥哥糊塗了,你且饒俺一次。”

    陸十六郎涼涼道:“老哥哥可想好怎麼說了?”

    雷老爺苦笑一聲,“兄弟,俺這是……想求兄弟救俺一救。”

    陸十六郎哈了一聲,一臉嘲諷,雷老爺跺跺腳,道:“兄弟,是俺的不是,可俺真是被姓魏的給逼得沒轍了。”

    陸十六郎頓住腳,瞧了雷老爺兩眼,後者則連連拱手作揖,陸十六郎這才回去坐下,將筷子在桌上頓了頓,往粗瓷大海碗裡撈了一筷子肉上來開吃。

    雷老爺這才松了口氣,重重坐下來,端起小酒碗一飲而盡,方嘆氣道:“兄弟,你人面兒廣,俺不說,想你也知道,姓魏的在收攏糧食,想給新知府添點兒膩歪。”

    “俺不是不想聽知府大人的話,當初沒應聲和買,也是……唉,俺是存了點兒私心,就俺這山頭兒,比不得那些好莊子,出息不多,雇的人不少,糧食不備下,心裡也是沒底。

    “俺知道大人是青天,俺也聽城裡傳大人在京中種種義舉。俺就是怕,大人初來蓬萊,不曉得蓬萊縣衙裡那些二老爺們(小吏),他們欺上瞞下是把好手,俺怕俺這沒靠山的,點頭應下和買,說一石被收三石,還得給他們好處……若被他們扒了皮收盡了糧食去,別說俺全家,就是佃農們全家也都是餓死。

    “知府大人仁義,說和買自願,俺就想著,那不賣也就是了。沒想到俺這邊沒應,那邊姓魏的就找上門來,初時說的好好的,卻是設了個局,把俺誑進去,俺一時貪杯,稀里糊塗立了契,俺倉裡的糧食和今年山上的出息都低價賣與了他。

    “俺找他理論,反被他威脅。俺實氣不過,他不就仗著有個做大官小老婆的表妹?俺家大妮正當年歲,也還沒親事,俺,唉,俺這才起了歪心思……”

    雷老爺這邊絮絮叨叨說著,那邊陸十六郎已是大半碗雞肉下了肚,聽得說完,他筷子一敲海碗的邊兒,道:“老雷,這麼說,你家唯一值錢的糧食和山裡的出產都賣了,還剩下啥跟大人投誠?”

    雷老爺老臉微紅,仍硬著頭皮向陸十六郎小聲道:“俺家大妮……”

    他也是知道陸家兩個女兒都早已嫁人生子,是沒可能盯著大人後院位置的,才敢這樣同陸十六郎說,卻不曉得陸家是沒待字閨中的姑娘了,可親戚家還有。

    陸十六郎冷哼一聲,道:“老哥,別嫌我說話難聽,你家閨女,且還輪不上,府城裡打這主意的大戶多去了。不過,大人是什麼出身,夫人有是什麼出身?還用在登州府找伺候人?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他頓了頓,斜了一臉尷尬的雷老爺,又輕飄飄道:“而且,老雷,我都說了,別總把旁人當傻子,你閨女訂親又被退親的事兒,別打量就沒人知道了。”

    雷老爺聞言登時變了臉色,他費力的用雙手撐在桌上,強笑道:“好兄弟,這玩笑開不得……開不得……”

    “雷老哥你這麼急著,不會是姓魏的還打你閨女的主意吧?”陸十六郎這句倒真是玩笑。

    未成想雷老爺笑都擠不出來了,又是抬手盡飲了一碗酒,頹然道:“兄弟,你果然消息靈通。”

    陸十六郎是真愣了,魏家嫡出的兩個年長兒子都已經成親,魏家生意雖比雷家大,但若是以庶子來娶雷家唯一的嫡出姑娘,實是欺負人了。

    兩家若真成了親家,魏家還指不上以雷家姑娘要挾吞掉雷家多少產業呢。

    不過陸十六郎也不是來替雷家打抱不平的,他冷哼一聲,道:“老雷,你也不是沒同姓魏的打過交道,還不知道他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性子?罷了,什麼也不用提了,我只問你,如今你來找我,又是想做什麼?”

    雷老爺放軟了姿態,苦著一張臉,求情的話沒說出口,就被陸十六郎擋了回來。

    “老雷,你說,知府大人需要人響應和買的時候,你不樂意,如今遭了難了,別說糧食沒了,山頭保不住了,連自家閨女也保不住了,又想著來求大人庇佑。”陸十六郎冷笑一聲,“老雷,你還真是將旁人都當了傻子?好事兒找不著,壞事兒得給你兜著,誰欠你的?”

    雷老爺饒是老生意人面皮厚,也不由得被他說得面露赧色,半晌才道:“俺,俺還有一本極好的農書,要獻給大人。”

    陸十六郎只咂咂嘴道:“農書這種東西,沈大人可是印了不少了,京城萬卷閣裡農書都是沈大人尋來刊印的。”

    雷老爺咬牙道:“老弟你莫覺得一本農書份量不夠,俺這一家子都是靠這個發的家。登州多山,同平地耕種又有不同……”

    陸十六郎似笑非笑道:“哦,是有養野蠶的法子?”

    原本滔滔不絕的雷老爺頓時安靜下來,死死盯著陸十六郎,面色陰晴不定。

    陸十六郎把最後一口菜吃盡,撂下筷子,拿帕子擦了嘴,慢條斯理道:“老雷,你既收買了老岳,就不會只給你閨女鋪個路。我看,你是打量著大侄女若是成事兒了,也會領著大人往莊子裡轉轉吧,沒成事兒,還有老岳領著呢,總歸是要去看那片子野蠶林子。沈大人是松江人,自家就有織廠,不會不懂蠶,便是他不識得野蠶吧,也會有人講給他聽……”

    他滔滔不絕說著,雷老爺始終沉默不語。

    “我陸家跑海船,也算把登州這幾州縣能走海上的貨摸遍了,卻不知你雷家還出過綢緞。只怕,你也只是會養蠶,賣些繭子,頂天兒了出些生絲罷了。”

    陸十六郎覷著雷老爺面色,怡然道:“方才大人身邊兒的幕友同我聊了聊,告訴我這野蠶出絲色不好,又粗,成緞也糙,賣不上什麼價錢。故而這東西於你,怕是雞肋,所以你打了這麼個主意,養山蠶不佔耕地,且販絲利大,大人銳意進取,重視農桑,你想引得得大人注意野蠶,你再獻出來賣個人情,好個手段。”

    雷老爺沉默半晌,才沉聲道:“老朽並沒有貪念,這東西是好東西,是老朽沒本事,大人自松江府來,見多識廣,聽聞還辦了織匠學堂,有許多匠人高手在,若是有法子能將這紡野蠶絲難解決了,實是登州大幸。”

    這會兒他也不作那伏低做小的姿態了,老哥變成老朽,立顯疏離。

    陸十六郎毫不在意,擊掌道:“果是登州大幸。其實,沈大人來登州,便是登州大幸。你可知松江布如何成了貢布的?既是松江布好,也是沈大人聖眷隆重!如今,有‘沈家織廠’的招牌,再有沈家的織匠、沈家的手藝,又有陛下看重,你說,登州棉布能不能成貢布?登州棉田少,魯西魯北呢?老雷,你說,有了貢布的金字招牌,還要不要費力氣去琢磨怎麼讓野蠶絲織出來的緞子不發灰、不粗糙?”

    陸十六郎怡然的看著雷老爺灰敗下去的臉色,笑眯眯的不再說話了。

    雷老爺滿臉喪氣,尋思片刻,抬眼望瞭望陸十六郎,大手一攤,再次捨棄了高冷范兒,低聲下氣道:“老弟,老哥哥是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俺就這一堆一塊兒,兄弟你看著割吧。”

    陸十六郎哈哈大笑,拍著道:“老哥哥,兄弟要吃你的肉作甚麼!你不是怕沒糧食吃?買回來就是。”

    “買回來?”雷老爺下意識道:“他能原原本本退回來給我?怕不要翻倍賣呢。”

    “你說他能賣你嗎?”陸十六郎嗤了一聲,道:“他還有糧鋪呢,打糧鋪裡買回來也就是了。”

    雷老爺不由瞪圓了眼睛,“老弟!你這刀割的可夠狠,往脖子上割啊,可是要了哥哥的老命嘍!”

    陸十六郎慢悠悠道:“老哥,你也知道大人仁義的,況且你這又是獻了農書,又是獻了山頭,大人如何會讓你吃虧?”

    他盯住雷老爺的眼睛,道:“讓你買,只管買就是。”

    雷老爺反應過來,忙張口稱是,轉而又哭喪著臉道:“別介,兄弟……不是,俺幾時說要獻山頭了?是山蠶吶啊!誒呦,你是比姓魏的還狠吶……”
Babcorn 發表於 2019-1-21 15:21
第655章 田月桑時(三)

    都說春雨貴如油,如今登州春雨何止貴如油,簡直貴比黃金。

    只可惜老天爺還是太過慳吝,雖下了一場雨,卻是小得可憐,幾乎剛濕了地皮兒,便出了日頭。

    明晃晃曬上半日,地上是半點兒痕跡也沒了,好似這場雨就是一場清夢。

    不過,但凡有點兒雨水,總歸是有希望的。

    因著來了新知府,不知道哪裡吹來的風兒,說什麼是知府帶來的這場好雨,又說不過是靠海的蓬萊福山這帶雨水少了些,棲霞萊陽是雨水充沛的……

    “睜眼睛說瞎話!”一個微微有些佝僂的老漢一邊兒自扁擔上卸著水桶,一邊兒啐了一口在地上。

    “哪年不或多或少總要掉幾個雨點子的,和新官兒有什麼相干!更別說,靠著水邊兒不當雨水更大嗎?倒是山上的雨水更大了?!沒這個道理!這是瞎話都編不齊全!”

    “嘿嘿,這個,這個就這麼一說罷了,老吳叔你就當聽個樂子……”一個健壯的小夥子將捆紮結實的一大摞笸籮、簸箕、小掃帚拆開來,分門別類的往牆邊架子上堆放,一邊兒訕笑著勸道。

    確實,山東雖是報了旱災,但並非整年滴雨未下——若是真個那樣,只怕要赤地千里了,也不會是如今這般尚能掌控的情形。只不過是比起正常年景,雨水要少得多罷了。

    此時還是靠天吃飯的時代,降雨不足直接導致糧食減產,而西三府平原地帶人口眾多,這才形成了百姓食不果腹、災民遍地的情況。

    登州因為良田不多人口少,又有漫長的海岸線,境內也有大小河流,總有些漁獲,情況要相對更樂觀一些。

    當然,那也是相對而言。

    年景不好,糧食減產,就大幅度提價。尋常百姓人家負擔登時加重,形成有糧無錢買、依舊餓肚子的情況。

    “俺哪裡還樂得出來?!”那老吳叔說得生氣,順手將個水瓢丟在桶裡,水瓢去勢過猛,激出來些水。

    吳家位於府城西北水門附近,穿城而過的黑水河由此處入海,故而西北水門也被稱為“下水門”。他家有這便利條件,打水容易,雖在大旱之年,卻也說不上多珍惜水。

    那小夥子家卻是鄉下的,離著河水遠,家裡地都旱著,取水不易,瞅著那灑出來的水,心疼得直抽涼氣,忙衝過去將一蕩一蕩的水瓢按穩當了,口中道:“是是是,老吳叔,您消消氣,別拿水撒氣吶,打水多不容易……”

    老吳叔瞧著小夥子的樣子,嘆了口氣,道:“是。不拿它撒氣。小金哥你們那邊兒起了社倉領著糧了,你是不知道,這城裡不設社倉,官倉裡的糧食又都調鄉下給你們立社倉了,那些豬狗不如的黑心米鋪糧食一日翻三番的漲,逼得俺們都要吃不上飯了!”

    那小金哥忙道:“老吳叔,你且放心,小沈大人是不會讓那些為富不仁的東西亂來的!聽說官府已在向各家大善人、大官人家裡和買糧食了麼?功德碑上都刻了新名姓呢……”

    老吳叔哼了一聲,道:“你入了社倉領了糧食,當然為那新官兒說好話!哪裡知道俺們這些餓肚子人的苦!”

    小金哥既是從社倉領了糧食解了飢,社裡又有牛替各家耕種,省了人力,讓他有工夫多編些笸籮簸箕出來賣錢,他真心覺得新來的小沈知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當然,他更是怕老吳叔這倒完苦水就哭窮,短了他的貨錢。

    所以他幹笑兩聲,急急維護道:“這不是,這不是,小沈大人出城去巡察縣裡,還沒回來麼。等大人回來就好了,就好了……”

    老吳叔哪裡是能被這一兩句說服的,還想再駁兩句,忽然那邊門咣噹一聲響,唬了兩人一跳,就見吳嬸子風風火火跑了出來。

    他家這處後院是自家住,前面臨街則是個小小的鋪面,開著一家雜貨鋪,老吳叔去挑水的時候,吳嬸子在前頭看店。

    吳嬸子手裡抓著個沉甸甸的錢袋子,邊跑還邊嚷嚷,“快,當家的,快拿上糧袋子……”一抬頭正瞧見了小金哥,她不由大喜,兩步過去拉住他,道:“金哥兒來的正好!快,同你叔買糧去,你壯實,擠得進去!”

    小金哥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那邊老吳叔已是急了,一邊兒往那邊架子上翻起空下來的糧袋,一邊兒罵道:“這又怎的了?怎又要搶了?”

    “虧得對街李娘子來告訴俺!”吳嬸子跺著腳罵道:“不知道哪裡冒出來個天殺的雷大戶,為了討好新來的大老爺,要捐米糧往西山那邊兒的村裡建社倉,自家沒糧,便高價往魏家、秦家等幾家買糧去!糧鋪原就卡著數兒賣的,再叫姓雷的忘八買去半倉,可真個沒得賣了。現下,大傢伙兒都趕在雷家來拉糧食前去搶買呢!”

    小金哥還是有些糊塗著,已是被老吳叔拉著往外走了。

    吳嬸子在後頭扯著脖子高聲叮囑著:“金哥兒替俺照看著點兒你叔!別叫他給擠壞了!回來俺就給你結算笸籮錢,一個子兒也不差你的!一會兒俺拔筐頭茬的菜給你媳婦兒嘗嘗鮮。”

    小金哥聞言大喜,他媳婦正大著肚子,前兩日還叨唸著想吃口鮮菜來著。

    因著打水費力,人吃水且愁,院子裡早已是不種什麼耗水大的青菜了,這些時日都是醃菜野菜就飯的。

    小金哥響亮的應了一聲,扶著老吳叔加快了腳步,又慇勤問道:“俺還有兩個同村的哥哥也進城來了,可要去喊他們來同咱們一起去買?”

    老吳叔搖頭道:“不用,來不及了。你是不知道,魏家的糧鋪卡著數兒放,一會兒就被搶沒了。也就頭些日子……”

    他頓了頓,也不得不承認,新知府剛來時,情況是要好些的。有和買米糧、餉倉糧食、遼東糧食等等消息,糧價降了,大傢伙兒也都不急著屯糧了,糧食也就好買了許多。

    “都是他娘的社倉鬧的!狗日的姓雷的摻和什麼社倉!”老吳叔恨恨道。

    小金哥縮了縮脖子,他是得濟於社倉的,也不好接茬,便轉移話題誇讚起吳嬸道:“吳嬸子這種菜的手藝也是一絕,俺瞧著去府衙應卯做個專家也行了!”

    老吳叔嗤笑一聲,道:“不是俺老漢吹牛,你嬸子伺候菜園子是有一手的。只不過,那個什麼專家,是給你們耕種人立的,俺們去了也選不上,不過白搭工夫。”

    小金哥忙道:“不是不是,叔,俺媳婦娘家那邊靠海邊兒,聽說是懂打漁的、懂養魚蝦的都能做專家的,養菜蔬如何就不能了?!且去試試嘛,也不搭什麼!”

    老吳叔聞言倒是有些動心了,這專家可是每月都能在衙門領錢糧的!

    “那俺回頭就去打聽打聽!”他道。

    眼下嘛,還是買糧要緊!

    過一道街再拐個彎便有一家魏記糧鋪,此時已是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

    小金哥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開始往裡擠,他人高馬大,很快擠出一條豁口來,當然,也沒少招人罵。

    老吳叔也不管那個,趁機跟上,兩人很快就到了人群中心地帶。

    只是前頭也都是青壯,大家互不相讓,便實走不動了,就只能等著前頭人買完再說。

    周圍人聲嘈雜,說什麼的都有,就聽一個尖利的聲音嚷嚷道:“姓雷的忒不是東西,拿著知府大老爺壓魏員外!好在魏員外仁義,也沒關了米鋪,只不知道能頂多久,還是趁著有糧食趕緊多買些!”

    又一人道:“恁說得輕巧,如今糧食都是個什麼價兒了,就是他敞開了賣,俺們能買得起幾斗?”

    “那你看的也是今兒的價兒,你怎知道明兒缺糧又是個什麼價兒?還不是早買早落便宜!”那人回道。

    又有人應和,道:“這一冬存糧吃得差不離兒了,眼下苗兒才栽下去,起碼得仨月才能見著新糧。這價兒啊,只會高不會低!”

    “知府大人不是說有遼東糧食麼……”

    “知府大人還說先可著社倉來呢!糧食都去鄉下建社倉了,哪管城裡人死活!”

    “今兒粟米都兩百文一斗了!他娘的還讓不讓人活!不買了,不買了,俺往鄉下買去,他們不是從社倉裡領了糧?俺不信這個價兒沒人賣!當初荒年一兩多銀子一石米就頂了天兒了!”

    “傻子才賣你!社倉的規矩可嚴著,領糧是救急,若是倒買倒賣的,抓住幾倍的賠回來,還攆出社去!”

    老吳叔聽了一耳朵,也忍不住問小金哥:“真有這樣嚴?”

    小金哥苦笑道:“比這還嚴呢,村子就那麼大地方,那麼幾個人,都相熟的。若村裡來了外人,左鄰右舍的如何不知道?從誰家拿了東西沒人瞧見?況且進城的還有城門稅呢,扛一袋子糧進城,誰管你是買來的還是要去賣的……”

    老吳叔嘆了口氣,又罵道:“這狗日的世道……”

    裡頭喊著糧米漲價,外頭又喊著明日雷家就要來把糧米拉走,今日不買明日怕就買不著了,一時間,整條街都混亂起來。

    搶購潮從白晌持續到日暮。

    第二日,秦家、齊家等幾個開著多處米鋪的人家都關了鋪面,表示無糧可售,只魏家糧鋪仍開著門,但價格漲了些,又限了量,沒買到糧食的百姓不免怨聲載道。

    當街就有人喊出了“新知府來時還說的好好的,怎的現在只顧著鄉下,倒要逼得城裡百姓們去死嗎?!”

    這話端是誅心!

    且又喊出了許多城裡人的心聲。

    只是登州地方偏,靠海又有衛所在,多少是個震懾,便少有強梁亂匪,府城裡更多是順民,聽得這樣的話,便是有那鬧事的心,也沒鬧事的膽兒,遂應者寥寥。

    但糧鋪裡不明真相的小夥計們可是嚇得夠嗆,紛紛嘀咕道:“這樣下去,只怕要出亂子了。”

    他們也是尋常百姓人家出身,這樣的糧價都是吃不上糧的,還是店裡給了好處,威逼利誘,叫一個兩個都閉了嘴。

    饒是如此,還是有人憂心忡忡去問掌櫃的,自然只得到一句“做你的事兒吧,少管其他”的訓斥。

    掉過頭來,掌櫃的卻是瞧著門外,暗嘆道,怎的還不亂呢?東家只怕亂不起來呢!

    而這些糧米鋪的東家們,都聚在魏員外宅中密室裡,議著尋釁滋事的大計。

    *

    “鐘知縣來找俺家老爺子了。”秦三進得門來就是一張黑臉,大馬金刀往那邊一坐,拍著桌子嚷道,“老爺子都沒叫俺回去,倒是老二那賊頭鼠腦的東西湊上前去了。”

    圓潤富態的趙員外和和氣氣的笑著,“鐘知縣都去求秦老太爺了,不正是他們頂不住了。”

    鐘知縣乃是蓬萊縣知縣,大約是附郭的緣故,素來是沒什麼主意的軟性子,上司又換得勤了些,他越發是誰說啥都聽的主兒,膽小怕事的厲害。

    魏員外卻是目光閃了閃,只是來了個小小知縣,知府沒在,同知可還沒露面呢,是不想蹚這趟渾水,還是先讓知縣來試試水深淺?

    與雲鶴樓韓家的老太爺退隱養老不同,秦家產業雖是唯一的嫡子秦三爺打理著,但實際上秦老太爺並沒有全然放手,年底總賬還是要老太爺過目的。

    而秦二是秦三的庶兄,商戶人家不似書香門第庶子還能以科舉出頭,商家庶子基本上都是淪為掌櫃、管事角色,替嫡支打理產業。

    若是有些能耐的,許能攢下些家底,分家出來單過後自己闖出一片天來。但更多的是一輩子當個管事依附嫡支過活。

    庶出的秦大屬於第二種,沒什麼本事,只任勞任怨的,為嫡支管事,死的又早了些。

    秦二則是屬於第一種,他有能耐,雖慣會伏低做小、肯巴結人,看上去本分,可實際上一直沒斷出去單過的心。

    秦三卻是不想放秦二出去的,不是秦二起多大作用,而是秦二在鋪子裡呆的年頭長了,進貨賣貨門兒清,又結交了不少人脈,真放他出去他不挖自家牆角才怪。

    秦三甚至想過,等老太爺過世後論及分家時,就直接讓秦二去見秦大得了,一道下去伺候老太爺也方便。

    秦二呢,未嘗不知道兄弟的想法,只不過還在秦家門裡,不得不向這嫡出的當家人低頭罷了。

    鐘知縣跳過秦三去找秦老太爺,又有秦二在場……魏員外心下冷笑,這是想拆他們台呢?只可惜秦家已是在他們船上了,找誰也沒用。

    “若是他們真頂不住了,這亂子大了……”一個劉姓員外擦著額角的虛汗,吶吶道。

    趙員外收了一臉和氣,燭火映襯下,神色間帶出幾分猙獰,道:“大亂子小亂子也不會是衝著咱們來的,咱們仁義也扮完了,店裡也沒糧了,能拿咱們怎樣?你怕個什麼!”

    劉員外張了張嘴,又默默閉上了,只去看魏員外。

    魏員外咳嗽一聲,道:“能有什麼亂子?便是窮鬼餓急眼了,奔著府衙去,也不過求個開倉放糧罷了。放糧有多少糧?登州府如今有多少糧能用咱們不清楚?到頭來沒了米糧安撫百姓,那一位還是得來找咱們。”

    他等的也就是這場鬧,若是被圍了府衙,就算最終解決了,沒形成民亂,那也是官員的大失職,將永遠成為這小知府履歷上的污點。

    想來,他那高官表妹夫是很樂意看到這點的,沒準兒會重賞他。

    他初時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哪知道老天爺都幫他,送了個雷大傻子來。

    聽說雷大傻子去巴結了陸家,那就是要巴結小知府了,妙極,可不正好拿來扎筏子!

    魏員外瞧了眼齊員外,問道:“齊五爺,登州衛戚爺、蕭爺那邊怎麼說?”

    “那位同英國公府有些干系,似是還有旁的將門,戚爺這人你們都知道的,是明著說了不會管。”齊五爺道,“倒是蕭爺這邊,本就和陸家有梁子,一直被馬爺壓著就夠窩火了,這次又來了個德州外八路千戶升的僉事,好大的派頭,隱隱又壓在他頭上,早憋著一肚子氣呢。”

    同德州衛一般,登州衛也是按制應有四個指揮僉事編制,卻實際上掛了七個人的職,再算上新來的潘家玉,正好湊兩桌麻將。

    既是超員,自然就有的有實權,有的沒實權。

    陸家海貿這塊當初走了有實權的指揮僉事馬騁的路子。馬騁能耐不小,卻是個吃獨食的性子,指揮使的賬也不很買。陸家是圓滑又不是冤大頭,孝敬衛所別的大人只是尋常節禮罷了。

    海貿的利潤越來越大,如何不讓人眼紅,這位蕭爺名蕭東同,論資歷其實比馬騁還老的,如何甘心讓馬騁一人獨吞,便想著敲掉陸家,再尋一家來做。

    結果當然是沒能成功奪下海貿這塊蛋糕,反而成功惹惱了陸七老爺,兩處撕破了臉,陸七老爺也不是善茬,生逼得那家商戶閤家搬離了蓬萊,往文登去了,之後陸家連尋常的節禮都不往蕭東同這邊送了。

    蕭東同如何不恨,那是咬著牙想弄垮了陸家的!

    現在又來個陸家一系的潘家玉作僉事,且有來頭,擺明了會分走本就不多的實權,一有收拾人的機會蕭東同自是不會放過。

    眾人臉上都不自覺帶了期冀,等齊五爺下文。

    卻不想齊五爺道:“蕭爺說讓咱們想法子把姓潘的扯進來,他就能一鍋燴了。”

    眾人便又拉下臉來,好嘛,說的好聽,他們一群商人,和潘僉事個武將八竿子打不著,怎麼去扯!

    倒是趙員外摸著肥下巴上沒幾根的鬍鬚,道:“到時候派人送個信兒,就說府衙被圍了,姓潘的就得急嗷嗷的跑來護著。聽說,姓潘的還沒分派好職司呢,手下也沒甚人,蕭爺那邊想是要拿這個把柄的。”

    魏員外搖頭道:“那位沒回來呢,姓潘的如何不知。既那位不在,他怕是不會來的。”

    趙員外臉上肥肉抽了抽,扯出個猙獰的笑來:“姓潘的才受了那位的提拔,只怕正愁沒處報恩呢,越是那人不在,才越顯出他這看門狗的好處來?”

    魏員外也露出個笑容來,“說的也是。那可要好好遣人去說說。”

    兩人相視一眼,隨即朗聲大笑起來,周圍也不乏跟著湊趣陪笑的。

    只先前一直叫囂得最歡實的秦三爺這會兒卻是一張棺材臉,像剛從墳裡刨出來似的死氣沉沉,別說笑了,就是一口活氣兒都沒有。

    那邊兒趙員外剛訂了計策,自覺得意,瞧見秦三爺如此,便皺眉道:“你還怎的?秦太爺說了什麼?”

    秦三爺並沒有答話,而是煩躁的揮了揮手,道:“他娘的誰知道老不死的抽的什麼風!老糊塗了!”

    趙員外下意識去看了一眼魏員外,後者使了個眼色,趙員外便又堆起笑來,道:“氣什麼,想是老太爺沒瞧見這兩日進賬,這事兒成,老太爺也只有誇你的。”

    秦三爺一時發狠,咬牙切齒道:“哼,就讓姓鍾的姓沈的都瞧瞧爺爺們的手段!”

    密室裡的商定妥當,諸人便分頭行動,或往店裡去,或往衛所去。

    魏員外送走眾人,回來書房招來心腹幕僚——自從他那遠房表妹飛上枝頭後,他自覺身份不同,也仿那些讀書人,重金請了一位秀才作幕僚,專門負責給他那尊貴的表妹夫大人寫信的。

    他將“登州民亂”事細細說了,由著幕僚劉秀才潤色一番,再工工整整謄抄了。

    且兩人還研究著寫出幾個不同版本,只看明日民亂情況,能對上哪個版本,就立刻著人快馬加鞭將那版本書信送出去,務必第一時間讓表妹夫大人知道。

    這首功一件,斷不能讓人搶去了!

    萬事俱備,只欠……明日民亂了。

    *

    翌日,搶糧的隊伍也早早排在了各家米鋪門前。

    秦家齊家昨日就停業了,今日一早繼續懸掛無糧可售歇業的木牌,買糧百姓便也不糾纏,而是第一時間往昨日還在賣糧的魏記跑。

    魏記並沒有告罄的木牌掛出來,可是也一直沒開門,導致門前人越聚越多。

    糧價日高,可前來買糧的人並不會減少,相反,歷來都是越漲價越搶購的。

    買不起一石的買一斗,買不起一斗的,買一升也好。

    想著要斷糧,百姓們誰家不著急!許多人是聞訊趕來等候的。

    日頭漸漸升高,四月已是初夏,頗有些熱,百姓又都擁擠在一處,不少人都是額頭見汗,越發煩躁起來。

    緊挨著糧鋪的已忍不住砸起門來,而百姓中“知曉內情”的便議論開來,擔心著是不是雷家已經拉走了糧食。

    一時忽有人喊著:“若真是姓雷的黑了心肝,不讓咱們活了,咱們就去雷家把糧食要回來!”

    “雷家就在城西!”

    “對!去找雷家算賬!”

    “他憑什麼把大夥兒的救命糧食都收走!”很快響起應和聲。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然卻隨即有人高喊道:“別傻了!雷家哪裡會把糧食都放在家裡?!姓雷的是為了討好新知府,新知府新來的,不知道登州情況,不知道咱們大夥兒挨餓受苦,那咱們就去告訴告訴他,讓他知道!”

    “對!咱們找姓雷的沒用!咱們直接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既讓鄉下人有糧吃,怎的就不讓咱們有糧吃?!”

    “知府大人最是仁義,定會憐老惜貧!”

    “對!找知府大人去!”

    “走!去府衙!”

    這次聲音比先前喊得響亮多了,應和的人也更多了。

    本來民畏官近乎天性,府城百姓又是順民當慣了,初時聽說要去府衙,都是畏畏縮縮。

    可架不住周圍人都在憤慨激昂喊著去府衙、找知府、知府是大好人,在這樣氛圍下,小民也不免添了幾分膽氣。

    因又有人不斷在咒罵著這倒霉的年景、買不起糧、買不到糧,憤憤然說著官府偏心鄉下人,對城中百姓不公,便又激起民眾幾分怒氣。

    有領頭的,有起鬨的,就有相隨的。

    有真心憤慨的,有抱著僥倖心理想試試,亦有人純粹是被裹挾而去……

    如此一來,這隊伍便成了規模。

    人群蛹蛹而動,往府衙方向而去。

    臨街的店舖見狀都嚇得不輕,慌忙關門上板,生怕出現民亂,被人趁亂渾水摸魚、闖店搶貨。

    而街巷裡的一些百姓人家原本不準備買糧的,聽得外面嘈雜,出來探看,被連拉帶勸的加入了隊伍。

    半趟街走下來,隊伍已頗具規模。

    柳樹街這邊領頭的是個肌肉虯結、滿臉絡腮鬍子的高壯漢子,他聲若洪鐘,高喊著“找青天大老爺知府沈大人為大家做主”,帶著隊伍,往事先“約定”好的地方走去。

    只要將幾家糧鋪前的百姓都帶到一處,總有千把人,足夠衝擊府衙,造一場不大不小的民亂了。

    他這一夥兒人頗多,足有二三百號,烏央烏央的佔滿了大半條街,大呼小叫,聲勢驚人。

    那絡腮鬍子大漢就是這條街上的潑皮小頭目,尋常至多帶上七八兄弟街上晃蕩,這次身後竟能跟著二三百人之多,橫衝直撞的,他只覺自家威風凜凜,好不得意。

    眼見前面就是街口,他已是聽到了臨街更高亢的一片叫聲,知道馬上就可以匯合另一支隊伍了。

    為了不墮自己這一夥兒的士氣,他深吸一口氣,提氣大喊道:“去府衙!找青天大老爺問問……”

    街口突然出現一隊兵士,皆穿著登州衛士卒制式衣裳。

    那絡腮鬍子大漢半句話噎在嗓子眼裡,禁不住嗆咳了兩聲。

    見了這陣仗,他非但沒害怕,反而微微興奮起來。這次,蕭爺那邊的賞也能一併拿下了!

    他死死盯著對面的兵卒,只等著他們抽出傢伙來,他就高喊一聲“官兵殺人了,大家併肩子上啊”。

    人群裡混著的他的弟兄,也漸漸向他靠攏。

    只見登州衛的兵卒向身後一伸手……

    絡腮鬍子大漢下意識摸上腰間的匕首……

    然後……

    “噹噹噹噹噹噹當……”

    忽然刺耳的鑼聲響起,震得人耳根子發麻,腦仁子嗡嗡直響,立時將吵雜的人聲淹沒了下去。

    哪裡還有人會吵吵,百姓們紛紛摀住耳朵,甚至蹲下身去。

    隊伍前進的腳步登時一滯。

    隨著鑼聲停歇,那隊兵卒中一人踏步而出,敲一下手中銅鑼,便高喊一句:“諸百姓聽了,速回家取上戶帖,往餉倉排隊領口糧。日放有限,先到先得,若今日排不得,明日趕早!”

    他聲音一落,後面那一列兵士齊齊敲一聲銅鑼,再齊聲重複了一遍此言。

    聲音穩穩傳了出去,百姓隊伍中立時炸了鍋。

    大家又驚又喜,忙問真假。便有人回嘴道:“都穿著登州衛所的衣裳呢!敲鑼打鼓的,哪裡會有假!”

    又有人喊道:“甭管真假,去看看就知道了,也耽誤不了多少工夫!”

    說話間已有那腦子活絡的脫離了隊伍,急匆匆往家裡去翻戶籍去了。

    往府衙去不過是喊上幾嗓子,府衙又沒有糧米,也佔不著什麼實打實的好處。而領口糧卻是真真切切放在眼前的,去晚了可就沒了。

    又有誰是傻的,算不開這賬?

    原本氣勢洶洶的人群登時作鳥獸散,大家都急急往家裡趕去。

    登州衛的兵卒就改為敲鑼指路,防止大家方向不同,彼此擁擠碰撞踩踏。

    此番變故就在眨眼之間,那絡腮鬍子大漢全然沒想到還會如此,一時愣在當場。

    他的弟兄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便紛紛聚攏過來,詢問下一步該怎麼辦。

    絡腮鬍子大漢心下十分不甘,眼瞅著到了手的鴨子豈能讓他飛了!他登時振作起來,乍著雙臂,高喊道:“口糧能發幾回?還是得去府衙……”

    話音未落,忽聞風聲,他也是練過功夫的人,登時警覺起來,下意識閃避,可躲過了迎面而來的長拳,未躲過身後的掃堂腿。

    他一個站立不穩,向前摔去,堪堪撞在地上,未等他撐著起身,就有一隻大腳踩上了他的後背。

    周圍他的兄弟們已是摔倒一片,齜牙咧嘴慘叫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他努力側頭過去看,就見一群捕快衣裳的人扭著他弟兄們的胳膊,一個個捆紮結實。

    久在街面上混,縣衙府衙的捕快差役他都是熟的,可瞧著諸人眼生,便顧不上什麼,慌忙喊道:“不知道哪位差爺出來巡街,小的與劉捕頭是拜把子兄弟……”

    那踩著他的人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捕頭竟有個賊兄弟!哈哈,捕頭的位置可要與老子讓出來了。剛剛好,老子也姓劉,嘿嘿嘿,真個便宜!”

    眾捕快都應和的笑了起來,有人湊趣陪笑道:“劉爺作甚捕快,作吏員又輕省又有油水,豈不更妙?”

    那姓劉的漢子笑道:“果然更妙!”

    見街面上沒“回家取戶帖”的,基本上都被拿下了,他大手一揮,道:“走!這就作吏員去,查他們的鋪子去!”

    眾人哄笑起來,連帶著登州衛的兵卒,齊齊往最近的一家魏記糧鋪走去。

    *

    早在外面聚起的民眾砸門時,糧鋪裡的小夥計們就慌神了。掌櫃的倒是沉穩自若,呵斥道:“慌什麼,店裡沒糧沒錢,怕什麼!”

    小夥計們彼此對視,都是一臉愁苦,怕什麼?他們做夥計的才不怕搶糧搶錢呢——搶的都是東家的呀。他們是怕,這群人進來啥也沒搶到,往死裡揍他們啊……

    於是能挪動的桌椅缸壇矮腳櫃都被挪去頂門了。

    待到外頭的百姓被人喊著口號領往府衙去了,鋪子裡的人才松了口氣。

    掌櫃的這才直起腰來呵斥眾夥計:“破東爛西的都堵在門口作甚麼,還不趕緊挪開,今日不開業,難道明日後日也不開業了不成?!”

    堵門時他可是一言不發,顯見也不是不怕的,這會兒倒來逞威風。小夥計們心下腹誹,卻也不得不照辦。

    很快東西就挪走了,沒一刻,掌櫃的就後悔自家多嘴了——後面闖進來的如狼似虎的官差可一點兒不比餓瘋了的百姓好糊弄!

    當外面喊著“官差辦案”砸門時,若是堵門的東西還在,掌櫃的還可拖延一二,這會兒,掌櫃的已沒了不開門的理由。

    “查封?賬目?”掌櫃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勉強笑道:“差爺莫不是在說笑?”

    那劉差官還沒說話,旁邊已有捕快拍桌子喝道:“誰耐煩與你說笑?!你們東家犯事兒了,現在來查封賬房清點賬目,莫非你想抗命不成?”

    掌櫃的面皮抽了抽,道:“差爺恕罪,小的們拿著東家的薪銀替東家看著店舖,總要盡責才是本分,不知是哪位大老爺下的令,小的們也好與東家交代。”

    劉差官從懷裡取出份文書,在掌櫃的面前抖了抖,也不容他細細看清,只指了上頭府衙鮮紅的大印,道:“難道咱們是匪寇來硬闖你們店舖不成?”

    掌櫃的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道:“只是,這到底是東家的私產……依著大明律,若非抄家,這些賬房賬目……”

    那劉差官不耐煩起來,冷哼一聲,道:“你們東家差了稅銀,有匿稅之嫌,自然是要來封賬房查賬目的。休要囉嗦,若敢妨礙差爺們辦事,也丟你下獄去吃牢飯!”

    掌櫃的目瞪口呆,原以為是哄抬物價的罪過,卻沒想到和稅銀扯上什麼關係,連忙張口辯解。

    差役哪裡管他說得什麼,兩個健壯捕快上來一左一右架起了那掌櫃的,一把堵了嘴,半拽半拖著將他弄了出去。

    小夥計們一個個抖得篩糠似的,也無反抗之力,人家要幹什麼就干什麼。

    很快眾衙役就將鋪子裡能找得到的帶字兒的紙統統裝進個藤箱裡,大門一關,貼了封條,揚長而去。

    被攆出來站在街面上的小夥計們彼此對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末了還是年長的大夥計揮揮手叫大家散了,回去等上工的消息。

    至於掌櫃的,他被攆出來後,見無人看管他,便已是一溜煙跑去給東家報信了。

    這柳樹街算是沒甚大衝突便拿下了的,在東城的穀子街上,卻遠沒有這樣簡單。

    *

    登州府城其實是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的,只是往東去,有黑水河兩條支流圈出來的一小片平原,在登州這多山地界算是極好的良田了,許多大戶人家的莊子也多在此。

    到了秋季,大批糧米都從東門運入府城,東門名喚“春生門”,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來的。

    不過東城卻由此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糧谷集市,米面豆粟多在此交易,穀子街的名字卻是實打實因此而起。

    後來便是預備倉也建在了東城。

    穀子街上糧米鋪子著實不少,魏家、秦家、齊家等家自然也都有大的分店開設在此。

    買糧的百姓,有許多捨棄了離家近的糧鋪,特地趕往東城,正是為著這裡店舖大糧米多,許能多賣上些。

    因此這條街聚集的人也格外多。

    在此街“領頭的”討公道的人也格外彪悍,乃是府城裡一霸,因姓胡,人又長得炭也似的黑,便得了諢號“黑虎”,扯起一干地痞潑皮作個幫派,黑虎幫。

    不過四月的天兒,並未多麼炎熱,胡黑虎卻是打起赤膊來,露著兩條花胳膊,黝黑的胸膛上紋著一隻咆哮的虎頭,著實有威勢。

    他手下眾多弟兄都混在人群中,有那不想跟著走鬧事兒的百姓,遇上這等狠厲角色,也只能乖乖跟從。

    這一群人同樣是走到了街口,便遭遇了登州衛所士卒和府衙的捕快。

    胡黑虎霸道慣了,又被人許了銀子囑咐了許多話,有恃無恐,登時便抽了傢伙出來,乃是一把尺長的鋒利砍柴刀。

    這刀尋常百姓家也使得,算不得兵器,不受官府限制,但殺傷力卻委實不小。

    而人群中黑虎幫眾也紛紛操起傢伙,或是菜刀,或是鐵釺,眼見是要一場惡戰。

    被裹挾的百姓們多是被嚇得魂飛魄散,可有哪些人攔著,又不敢跑,不知道多少人悔青了腸子。

    見這邊人亮了傢伙,兵卒捕快那邊登時如臨大敵,水火棍統統操了起來。

    聽得一聲馬嘶,士卒向左右分開,讓出一騎,馬上人一身指揮僉事服色。

    馬旁親衛高聲喊話,道是登州衛指揮僉事潘大人在此,讓百姓們不要衝動,府衙已開始在餉倉發放米糧,並且也會解決大家糧荒問題,讓百姓們先散了各自去領糧。若是鬧事,莫怪國法無情。

    他這邊喊完,那邊兵卒們就敲著鑼傳話下去。

    百姓們自然轟動,有指揮僉事這種高級武官在此,衛所兵卒們說那些領糧之語當不是假話,大家都恨不得立時飛回家去——好吧,就算不領糧也要離了這是非之地呀。

    可惜周圍都是手拿凶器的暴徒,誰也不敢走,生怕挨上一下子受傷乃至送命。

    胡黑虎一聽是潘僉事,心下便是大喜,可不正是要尋這姓潘的晦氣!

    胡黑虎爆喝一聲,道:“休要欺俺們百姓!明明就是你們官兒把糧食都弄走了!今兒不見著白花花的米糧,俺們是斷不會信的!便是今日給了,明日便不餓了?!俺們是必要去府衙討個說法的!”

    他大喇喇抬起砍柴刀一指潘僉事,道:“好個潘大人!欺俺不知嗎?衛所裡只有一個潘大人,不過是剛調來的,還沒個職司,手下也沒卒子,更管不著這管束地方的事兒吧?”

    砍柴刀微微而晃,他歪著腦袋斜著眼睛,挑釁道:“聽說那潘大人功夫了得,可是要來與俺比試比試?!”

    他身後幾個弟兄便跟著起鬨鼓噪起來。

    馬上者正是潘家玉,他沉下臉來,不屑的哼了一聲。

    親兵立時大喝道:“兀那狂徒!好大的膽子,就你也配同我家大人過招?!既知我家大人乃是正四品指揮僉事,還不跪下磕頭,還敢在那邊狂吠!”

    那胡黑虎其實充其量就是個地方大混子,都算不上綠林中人,不過也打聽過潘家玉,知道那鴛鴦刀的厲害。

    他也不是真就想來比量比量,他還怕被揍呢,不過是尋釁罷了,只消潘家玉敢與他動手——哪怕是喊了周圍那起子親兵士卒來動手,許他銀子的那位就有法子治了姓潘的。

    常理來說,潘家玉一個四品武將,管三兩個潑皮根本不是事兒。

    尤其衛所職司除了整軍備倭外,同樣兼理民政、參與吏治,以及維護本地治安、協同周邊地區捕盜等職能。

    只是,這衛所裡也是各管一攤、各有片區的。

    潘家玉初來,雖得了指揮僉事的名頭,目前卻只是個虛銜,指揮使說是要等人齊了讓他整治水師備倭,暫時便閒置下來,並沒有被賦予鎮撫地方、維持治安的權限。

    所以這會兒潘家玉出現在這兒,只消動這潑皮一個指頭,若有人借題發揮,說他越權行事、毆打百姓等等,潘家玉也是難逃罪責的。

    見著潘家玉並不下馬,那胡黑虎便料定其有顧忌,便越發猖狂起來,就差沒直接喊有種你就來打我了。

    那邊兵卒仍只大罵,也不動手。

    胡黑虎身後的幫眾也看出門道了,越發大聲鼓噪起來,說話也越發難聽。

    就在他們得意時,忽然潘家玉身邊人影一閃,一人衝將過來,奔著胡黑虎面門就是一拳。

    胡黑虎早就提防著,見對方動手不由大喜過望。

    不過便是對方上當了,他也不能干等著挨打呀,便忙躲閃開來,手中砍刀揮出,口中卻喊著:“潘大人打百姓了……”

    話音未落,攻來那人已極快變了招式,一晃見已是出了三拳一腿。

    胡黑虎也是練過功夫的,不然怎麼橫行鄉里,只是他連綠林的邊兒都沒摸著,自是因功夫稀鬆平常,他左支右絀,頗為狼狽,手中刀也只剩下亂揮一氣,毫無章法。

    終是下盤不穩,只覺得小腿骨一痛,身子就向一側歪去。

    對手可沒等他倒地,又是一拳已到了跟前,重重擂在他臉上,他當時便鬆了兩顆大牙,眼眶也痛得幾乎盛不住眼珠子了。

    胡黑虎慘叫一聲,高喊道:“殺人了!殺人了!潘家玉,你憑什麼打殺俺!俺要告官!俺要告官!”

    話沒說完,手腕又是一疼,砍柴刀已被卸下,有人提溜著他衣領子將他提起來,力氣之大,十分駭人。

    只聽得悶雷一樣的聲音在他耳邊道:“胡黑虎,瞎了你的狗眼,你看看俺是誰?可管得你不?!”

    胡黑虎眼睛已是有些腫了,努力的睜開眼皮,定定一看,不由得抽了口涼氣,“這……這……戚大郎……”一時驚疑不定,半晌也沒說出下話來。

    此時場上局勢已逆轉過來。

    胡黑虎的幫眾看到他挨打,都依照先前所說,朝這邊圍攏過來,預備鬧事。

    不想那邊衛所隊伍裡迅速跑出一列人來,竟還都是精兵,近身不過三招就卸了兇徒的傢伙,將人一一拿下。

    然後便有拿著銅鑼的衙役出場,敲著鑼,告知百姓可取戶帖領口令,引導著百姓散去。

    這邊那出手的戚大郎將那胡黑虎揪到潘家玉面前,手上一鬆,腳下一踹,將胡黑虎踹跪在地,他雙手抱拳道:“下官僭越了,請大人責罰。”

    潘家玉哈哈一笑,拍了拍戚大郎肩膀,連聲稱讚,道:“哪裡,是我當多謝你!待事請一了,我必去府上謝過戚大人與你!”

    *

    “什麼?!”在砸了一套茶具之後,魏員外的香爐筆洗也遭了殃。

    他雙目赤紅,恨不得將整張桌子都推翻了去,以發洩心中怒火。

    早上時候魏員外還十分得意,下人回報米鋪門口都是百姓時,他已是按捺不住,直想立時打發快馬往濟南府送信了。

    他只道這件事穩了,越早報與表妹夫大人知道才好。至於後續發展,他準備有消息就寫下來,再分批派人送上路,反正只要扣上民亂的帽子,便是大局已定。

    沒想到後續完全不按他思路來。

    當離他宅子最近的店舖來匯報被查封時,他又驚又怒,“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封了老子的鋪子!!!快叫劉先生來寫信給布政使大人!”

    而聽說是查稅,魏員外怒極反笑,“去他娘的稅!莫說這幾年山東夏稅秋稅都是免了的,就是不免,老子才賣了兩天貴價糧,還沒到收夏稅的時候,他個小崽子敢加稅?!”

    大明稅收首重田賦,其次是鹽稅,再次才是商稅。商稅又分為關稅、舶稅、市稅三類。

    其中市稅基本上是按照三十取一收取的,明初還有“凡物不鬻於市者勿稅”的原則,對市稅收取並不嚴格。直到仁廟、宣廟年間,鈔法推行,才開始逐漸增加商稅。

    不過比之其他稅金,商稅仍是少的,且官員也並不以多收市稅為業績,相反,面兒上還要少收些才好。

    當然不是出於什麼寬待百姓、促進經濟繁榮的考量,而是因為,整個官僚階層,真正貧寒出身的還在少數,富貴人家又怎會只靠耕種積攢出豐厚家底,終是要開舖子經商的,可以說是商人階層算得上供養了官僚階層。

    一個地方官變著法子多收了商稅,不說直接觸動了哪些有人脈的家族,就說若是得了皇上好評,旁人有樣學樣,最終損害的是整個官僚階級的既得利益,其他官員也容不下他。

    是以基本上官員便寧可以貪污受賄手段死勁刮商戶的銀子,也斷不會搞到稅上去。

    加商稅,也只有西苑才做到了。

    但那是何等繁華,金山銀海翻滾,一應人都賺得盆滿缽滿,又有朝中大佬欲立威,這才使得加稅順利推行。

    登州如今可還在荒年!這小子莫不是瘋了吧!魏員外咬牙切齒。

    “讓他查!老子倒要看看他還想怎樣!”魏員外砸完了一套茶具聽響兒,才喘著粗氣,狠狠道:“原是想讓他知道知道規矩,現下,是要讓他知道知道厲害!劉先生怎的還不過來?這信,想來布政使大人也是樂見的。”

    幾個版本都用不上了,一臉愁苦的劉秀才被抓來開始寫新版本的書信。

    結果,書信寫到一半兒,最後一處的穀子街也來報信了。

    “戚、大、郎?!”魏員外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來。

    一旁劉秀才也是驚奇,下意識道:“戚家與陸家不是一路的呀……”

    魏員外踹了一腳桌子,奈何木料忒實,沒能踹翻過來助勢,魏員外抖了抖踹疼了的腳,惡狠狠的吩咐心腹管事道:“去,把齊昌這蠢蛋叫來!他怎麼打點的?不是說戚家擺明了兩不相幫嗎?!”

    這位戚大郎名景通,字世顯,登州衛指揮僉事戚宣嗣子。

    戚家始祖戚祥曾跟著太祖起兵,三十餘年南征北戰,後來戰死於雲南。明初大封開國功臣,太祖特封戚祥子戚斌為明威將軍,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職。

    戚宣乃是戚家第五代,因著膝下無子,便過繼了兄弟戚寧之子戚景通。只是不知道他這支是不是妨了什麼,戚景通如今已是三十有六,仍膝下荒涼。

    戚家因在登州多年,地位頗有些超然,戚宣連兒子都是過繼來的,更沒什麼積極進取的心,既不逢迎上司,也不過分結交同僚,多年來無論與指揮使、與其他指揮僉事,還是與地方上這些豪紳望族,都是處於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戚宣練兵倒是有一手的,手下幾個千戶皆是悍勇,戚景通功夫也是了得,因此無論衛所還是地方,自也沒人敢惹到他頭上去。

    在魏員外等人看來,如今新來的潘家玉若想掌兵,尤其是精兵,那是必然要動戚宣人手的。

    戚宣可是頭一等惜兵之人,動了他的銀子他許不理會,動了他的兵,那是萬萬不行的。

    因此魏員外等是寄希望於戚宣能出手對付潘家玉,以削弱知府沈瑞的助力的。

    不過當日齊員外傳話回來說了,因沈瑞那邊有些將門關係,戚宣不愛惹事兒不想理會潘家玉,魏員外雖遺憾卻也不以為奇,戚宣到底不是馬騁那樣的霸王性子。

    可他萬萬沒料到,今日戚宣能站在潘家玉這邊!

    潘家玉沒有鎮撫地方、維持治安的權限,戚宣有啊!

    戚景通帶人去抓鬧事的人,那都是名正言順,挑不出半點兒毛病來的!

    更何況戚大郎在登州府也是有一號的,尋常地痞潑皮如何敢對上他!只要他一露面,這局自然就解了。

    民亂沒有了,暴動沒有了,自己的鋪子還被封了!

    魏員外呼吸漸漸粗重起來,雙手直顫,忽的大吼一聲,撲過去書案前。

    劉秀才唬了一跳,腿一軟,整個人都縮書案底下去了。

    魏員外卻是奔著那書信去的,三兩下就將幾份書信撕個粉碎。

    他娘的還寫什麼書信!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沒了!

    該死的戚大郎!

    若沒有他,至少那邊胡黑虎會成功的!

    潘家玉明明都去了穀子街,潘家玉本應是跑不掉的!

    該死的戚宣!

    魏員外怒不可遏,將筆墨紙硯都掃到地上,拍著桌子吼罵道:“天殺的戚宣老賊蟲!他就不怕姓潘的奪了他的兵?!沈瑞小崽子想樹起姓潘的來,豈會容他!蠢材!蠢材!愚不可及,壞老子大事!!”

    *

    沈瑞如何會容不下戚宣?

    沈瑞就差沒打個板兒把戚宣供起來了!

    戚宣沒什麼名氣,戚景通在他那一世史書上也不過寥寥數筆,但戚家的下一代,戚景通的長子,卻真可說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正是一代名將、民族英雄戚繼光!

    自從同陸家合作海貿事時,沈瑞就聽說了登州衛戚家,便是有些驚喜,只是算來,戚繼光還有二十餘年才會出生,又不免洩氣。

    聽陸十六郎、陸二十七郎介紹過戚宣的性格,陸家當時走門路的指揮僉事馬騁又與戚宣不太對付,且彼時沈瑞還只是個小小秀才,說什麼結交戚宣實在是太不現實了。

    因此沈瑞也只在心裡記下了,吩咐陸家多向戚家釋放善意而已。

    待他外放登州,有了身份地位,有了能力權力,更是有了一個開海的大計畫,他第一時間就讓陸家聯繫了戚宣。

    當時他還沒遇上潘家玉,在沈瑞心目中,是要把戚宣父子打造成海軍統帥的。

    戚繼光能行的,他父祖如何不行?不需要戚繼光那樣的軍事天才,只要是英才、良才就足夠用了!

    戚宣也如沈瑞所料那般,對於陸十六郎告之的開海、船隊、水師、戰艦等諸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只在沈瑞完全掌控登州前,陸十六郎擔心馬騁那邊暴脾氣壞事,便是暗地裡找的戚宣,外人並不知情。

    而後,沈瑞在德州遇到了潘家玉,又機緣巧合收服了潘家玉,如此一來,情況又有不同。

    沈瑞自知是不可能駕馭戚宣的,一個世襲武職、在地方上多年的老將,一個是新科進士剛入官場的毛頭小子,當他們的觀點相衝突時,戚宣如何能服從他的。

    沈瑞並沒有自大到覺得自己全知全能、可以指揮戚家父子,可是他到底有先知優勢,有些計畫,他是沒辦法用大道理解釋通的,所以他需要一個不問因由就能百分百執行命令的人。

    戚宣父子顯然不是,但,潘家玉是。

    潘家玉能指哪打哪!

    所以沈瑞改變了一下計畫,要力捧潘家玉,讓其練兵,成為自己的心腹,為登州的開海計畫打造一支護衛隊。

    而戚家,他希望能成為合作夥伴,得到其配合與幫助。日後若大明有海軍,自然也必有戚家的位置。

    沈瑞到了登州後,就悄然微服去拜訪了戚宣,雙方相談甚歡。

    而擢升潘家玉的聖旨到了登州以後,沈瑞又帶著潘家玉登了戚家門。

    同為練家子,戚宣父子與潘家玉一見如故,雙方切磋功夫、談論兵法,真個是不亦樂乎。

    故此這次戚宣父子欣然前來幫忙。

    戚景通幫著將胡黑虎等一干潑皮押入大牢後,也沒立刻回返衛所水寨,而是實打實的執行起“維持治安”的職責來,帶著人手協助府衙衙役,在各條街道巡邏。

    戚宣則是坐鎮餉倉,指揮手下幾個千戶、百戶領人協助辦理府城百姓憑戶帖領口糧事。

    其實不止戚宣,今日登州府同知丁煥志、通判林慶鴻都到了現場。

    同知分掌地方鹽、糧及撫綏民夷等事務,發糧撫民這樣的大事丁同知理當在此。

    尤其這位丁同知調來時,正是陸家剛從京中找了關係,打通了海路的時候,丁同知可是得了陸家偌大孝敬。

    他自然與陸家格外親近,便也曉得陸家是靠了誰家的關係辦成了這麼大的事兒。

    遂沈瑞來了登州後,丁同知更是麻利的第一時間趕來巴結,沈瑞拋出種種計畫,他也是堅定的貫徹執行。

    這次放糧的事兒沈瑞便是放心的交給了他。

    至於林通判,通判管著糧運、家田、水利、訴訟等事,實際上和這邊關係不大,林通判本不當出現在這裡。

    林通判過來,不是為沈瑞站台的。

    實際上在今早走出府衙時,林通判其實都不知道會有發糧這件事!

    他是先得了某些人通氣,曉得今天會有亂民圍困府衙,若他在府衙裡,豈能不站出來撫民?只好先行躲出來了。

    他本是打著巡視水利的幌子,往東城黑水河分支交匯之處來了,所以很快就得到了穀子街那邊的消息,聽聞戚大郎來了,又有餉倉放糧事。

    他心裡暗自罵娘,惱恨丁同知這邊消息藏的嚴實,卻也不想想他同樣沒露過半點兒鬧事的口風。

    他只得一路快馬加鞭趕到了北城餉倉。

    餉倉前的空地上設了尺高的樁子,扯上長布條,劃分出若干區域、框出迂迴通道,巧妙的將人群分流。

    守衛兵卒眾多,便沒有敢鬧事的,又有府衙縣衙衙役並統一著裝的幫閒引導講解那排隊、領號牌、登記、領糧流程。

    故此雖現場人山人海,卻井然有序,絲毫不見混亂。

    瞧著這情形,聽著不斷有人來報與戚宣和丁同知哪條街又拿下了滋事之人,林通判也不由暗暗心驚,先前真是小覷了這小知府。

    他望瞭望下頭烏壓壓的百姓,又回頭望瞭望餉倉,乾笑著向丁同知道:“今日竟來了這許多百姓,據下官所知,糧米調了不少往各村建朱子社倉,不知餉倉可夠發放……”

    丁同知笑得親切和藹,喚著林通判的表字,道:“鴻飛勿急,今日只發些許口糧,戶籍在冊的一人二升口糧罷了,夠得一家兩三日吃食。”

    林通判一愣,還真沒注意,百姓拿著的糧袋子確實瞧著米糧不多。

    他心下冷哼,那便是小知府耍的花招,不過是把聚攏在糧鋪前頭的百姓吸引過來,以免發生民亂罷了。

    他便皮笑肉不笑道:“只吃得兩三日,吃光了豈不又要鬧將起來……”

    “自古救急不救窮,府衙也不能包全城百姓一輩子的糧米吶。”丁同知看著林通判,笑得意味深長:“過得兩三日,糧價回落,百姓也就買得起了。”

    林通判身子一僵,面上強作驚喜,道:“糧價竟能回落了,真真是去了我等心頭大石。”

    丁同知笑道:“鴻飛,你不必憂心,咱們知府大人神機妙算吶。”

    林通判……嗯,更加憂心了。

    很快,就有林通判的心腹尋來,將他請到一旁,附耳報說,魏家秦家的糧鋪都被查封了,更是將賬房捲個空,一張紙都沒留下,魏員外、秦三爺都在外宅等著他。

    林通判臉上一白,腦裡盤算了幾番,終是下了決心,回轉後低聲向丁同知道:“丁大人,下官聽說……街上封了幾個米鋪,還說什麼查稅?可還沒到收夏稅的時候,怎的就……嗯?下官也是擔心,若是有人一紙訴狀告上來……”

    他到底是掌訴訟事的,過問也不算突兀。

    丁同知卻還是那副笑臉,道:“鴻飛啊,你且安心吧,知府大人這一兩日就回來了。”

    林通判暗暗咬著後槽牙,強擠出個笑來。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人家正五品壓自己兩級。

    他也無心再坐在這邊裝蒜了,拱手請辭。

    丁同知不以為意,揮手讓他去了。

    林通判卻並沒有去外宅見魏員外和秦三,他現在是兩眼一抹黑,什麼內幕情況都不知道,去見他們做什麼,等著被問得啞口無言嗎?他好歹也是正六品,官威何在!

    秦三也就罷了,魏員外到底還有那麼一房高官親戚,林通判想想就頭疼。便索性就以吹了海風頭痛為由,回官宅裝病閉門謝客了。

    魏員外、秦三等見不著林通判,不由火冒三丈,幾人一商議,便來求見丁同知。

    本身商賈見官也不是說見就見的,不過魏員外仗著有好親戚,地方上都賣個臉面罷了。

    這次這面子卻不好使了,丁同知直言本官太忙,沒空接見,連幕僚都沒出去接待一下,直接一個長隨就打發了。

    魏員外簡直要氣炸了肺,卻也無可奈何,他再是能耐也不敢硬闖府衙。

    好在沒熬上一日,就有消息說,小沈知府回來了,魏員外振作精神,帶著同樣被封了店舖的幾位東家,齊齊往府衙去求見。

    這邊沈瑞進城後,並未休息,簡單盥洗一番,便召集了丁同知、林通判及鐘知縣開會。

    丁同知和鐘知縣先將這陣子工作成果匯報了一下,尤其是最近這兩日的糧米風波,下獄了潑皮若干,查封了糧鋪若干等等。

    “……合城貧苦百姓都領過口糧了,平民這邊的戶籍黃冊也清點了一遍,”丁同知道,“下官與鐘知縣依照陳先生的吩咐,按照各街整理了一番。另有客居府城者若干,業已登記在冊。”

    沈瑞笑讚了一聲,道:“丁大人、鐘大人辛苦。”

    林通判眼皮跳了跳,這大人哪裡是放糧撫民,這是要查丁口吶。富貴人家沒人去領糧,光查平民丁口有什麼用?為徭役……?

    他這邊胡思亂想著,忽然沈瑞問道他頭上,他忙欠了欠身,應答了最近府衙接的幾樁雞毛蒜皮的案子,話鋒一轉,問道:“大人,下官有一事憂心,不得不問。到底沒到收夏稅的時候,這邊查封的糧鋪……其東家若是上告……”

    沈瑞漸漸收起笑容,淡淡道:“本官不問他囤積居奇、哄抬物價之過,他倒要上告?林大人掌訴訟,熟知律法,便來說說,他待告什麼?”

    林通判訕笑道:“荒年米價上漲,也是沒奈何的事,他賣得高價,便多收他市稅也就是了。蒙聖上洪恩,去年咱們山東的夏稅秋稅是自留賑災的,這個,這個……”

    沈瑞道:“去年自留賑災的,是田賦,不是商稅。且是自留,是交上來統一賑災用,不是可不交,自家賑濟自家。”

    林通判不由尷尬起來,勉強的笑容幾乎掛不住了。

    丁同知像是打圓場似的,道:“大人勿怪,林大人到底不司糧稅,不知道內情也情有可原。”

    沈瑞卻是半分面子不留,直接冷下臉來,斥道:“林通判既不司糧稅,不知內情,來與本府論什麼收稅短長?!還是,林通判這是替誰來問?”

    末了一句加重了語氣,林通判不由額頭見汗,心知沈瑞怕是曉得了什麼。

    但,知曉了魏員外來找過他又怎樣,他不是什麼都沒做麼!又沒有把柄落下。

    至於拿了魏家好處,咳咳,天下哪裡的地方官不收商家孝敬銀子?!沈知府也不可能拿這事兒去參他!

    相反,沈知府現在才是有麻煩的人。

    稅的事兒沈知府倒是說的頭頭是道,只不知道張布政使那邊參人的時候,他沈瑞寫謝罪摺子會不會也這般條理分明。

    林通判便很快恢復了鎮定,垂了頭道:“大人教訓的是,下官莽撞了。”

    見他揣著明白裝糊塗,沈瑞也不惱,譏諷的一笑,“林大人素來思慮周詳,如何會魯莽。”

    林通判依舊裝糊塗打哈哈,說聲“大人謬讚,下官慚愧”含混過去。

    當外面差役來報,魏員外等一干員外求見知府大人,門房表示大人在議事,不見賓客,魏員外卻抬出右布政使張吉來,言說已經寫信送往濟南府,若是登州府不給他個說法,他便要親往布政使司衙門去告。

    林通判一掃剛才的尷尬,努力端起嚴肅面孔,以免露出笑意來,只看向沈瑞與丁同知。

    丁同知臉黑如鍋底,重重拍了官帽椅扶手,“恁得猖狂!”

    沈瑞則揮揮手,叫差役讓人進來,又偏頭向丁同知淡笑道:“丁大人莫惱,且聽聽,他是想要個什麼說法。”說話間有意無意掃了林通判一眼。“可巧,本府也想問他要個說法。”

    魏員外、秦三等私下裡將詞兒都對好了,但在家中說得恁是硬氣,入得府衙,面對身著官服面沉似水的知府、同知大人,再磕頭下去見禮,秦三等人到底還是心生畏懼,唯唯不敢說話。

    魏員外仗著那布政使“親戚”,被登州官員捧慣了的,先前的幾任知府他也都見過,不說稱兄道弟吧,也是對他客客氣氣的,尤其是他在給“小外甥”擺席之後。

    這次他本是想推著秦三先發難——秦三本也是個莽撞易衝動之人,想著自己最後出面,好彈壓也好周旋。

    怎料秦三在關鍵時刻萎了,也只好他自家擼袖子上了。

    “便是府衙想要提前收夏稅乃至秋稅,也只消同我等說一聲,如何會有不應?登州上下擁護大人的心,大人也是知道的。”魏員外亢聲道,“大人不在,下面人便沒了章法,竟來封我等的鋪子!真是讓人心寒!還請大人為我等做主!”

    沈瑞哦了一聲,淡淡道:“是本府讓他們封的。”

    魏員外雖是前來發難,但還想著給沈瑞個台階,若是對方就坡下驢,他便也“大度”的先不予計較,鋪子重新開起來要緊,日後再算舊賬不遲。

    反正查稅這件事他已是寫信送去濟南了,這算賬的“日後”也用不幾天了。

    沒成想沈瑞竟然說得這麼直白,他的戲也就唱不下去了。

    魏員外登時便作出一副大義凜然狀,疾聲道:“大人,積善堂上有我等名姓!每年的稅也沒少了半分!修橋鋪路施粥舍米,問問鄉里,誰不說我等仁義!緣何要封了我等鋪子?不知我等犯了哪條國法!大人如此做,府城上下人心惶惶……”

    “沒人哄抬糧價,府城上下如何會人心惶惶?”沈瑞打斷他,冷冷道:“魏春來,不必惺惺作態,這幾日的鬧劇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嗎?”

    魏員外被噎的下意識嚥了口口水,他是真沒料到沈瑞能直白到底。

    官場上不都是要說一半兒留一半兒嗎?

    不都是要委婉嗎?

    他怎麼就撞上這麼個愣頭青呢?!

    既是要撕破臉了,他也就沒什麼可顧及的,當下魏員外大聲道:“大人說的好沒道理!大人要執意污衊我等,我等也只有往布政使司衙門分辯分辯了!”

    他將“布政使司”幾個字咬得極重,更是索性丟開含蓄面紗,直言道:“大人也知道,右布政使張吉張大人,素來信重我……”

    沈瑞向旁邊揮揮手,陳師爺遞上來一本冊子,他並不打開,只晃了晃,是魏記糧鋪的一本賬簿。

    沈瑞慢條斯理道:“魏春來,你在登州府城內有糧鋪七間,遠了不說,就今年這幾個月間,共賣得多少糧你可知道?”

    魏員外傲然道:“大人是要查賬嗎?魏某不才,每次繳稅可都是足兩,從沒拖延過半分。大人說收多少市稅儘管提就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沈瑞冷笑一聲,“市稅稍後再算,本府問你,多少畝地能出這許多糧?”

    魏員外呆了一呆,隨即整個人像石化了一樣,腦子裡只想到了最壞的一種可能。

    只見知府大人嘴唇開開合合,一句又一句的質問利刃一般丟過來,刀刀正中靶心。

    “你名下有多少田畝?”

    “嗯,還都寫的中下等田,嗯,畝產也就一石多些吧?”

    “你並無外地買糧的契書,也無驛道往來運糧的記錄,這許多糧食,哪裡來的?”

    魏員外已面色慘白,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秦三等人也都面如土色,有的甚至微微顫抖起來。

    連丁同知、林通判、鐘知縣都齊齊望過來,滿臉震驚。

    沈知府,這是要查隱田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1-26 10:55
第656章 田月桑時(四)

    土地兼併是封建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沈瑞前世讀史再清楚不過,封建社會從沒有哪朝哪代能真正遏制住土地兼併。

    當初壽哥自遼東開始清丈田畝,又清查了宗室、外戚、勳貴侵佔官田民田、欺隱地稅事,進而推行至地方上清查屯田等,沈瑞並沒有持百分百的支持態度。

    只是如今輪到他主政一方,登州這本就多山少田的地方,實是到了不查不行的地步。

    糧食就是生命線,只要田在魏員外這樣的大戶手中,就等於卡住了登州的脖子。便是登州開海了有了錢,也保不齊有如這兩年這般天下都鬧糧荒,無處買糧的情況。

    另有一樁,也是沈瑞沒到山東實地探查便不可能知道的——那就是山東之地畝制極為混亂。

    明代官方規定五尺為一步(弓),二百四十步為一畝,山東各地不僅丈量土地的弓尺千差萬別,就連單位畝步弓數也不相同,別說此縣的一畝與彼縣的一畝面積根本不一樣,就連同一州縣裡的也可能相去甚遠。

    這並不是山東一家兩家望族大戶蓄意為之,而是歷史原因造成。

    早在北魏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中就稱齊地一大畝相當於其他地區的兩畝有餘。

    而北宋末年的方田均稅法進行折畝,以及明初的移民墾荒導致的大小畝並存情況,又加劇了畝制的混亂,使之漸成頑疾。

    沈瑞不是改革的急先鋒,但若他想調動登州百姓種糧的積極性、想讓登州市面上有更多的糧食流動、想進一步推廣良種良方種植,必然是要解決這些土地根本問題的。

    登州,還算是好清革土地問題的,因為這地界並沒有什麼成氣候的大家族。

    只一個叢家算得官宦之家,不說叢蘭與沈瑞的交情,單說叢蘭如今正是被皇上信重,派至延綏清理屯田,他家人便擁護清丈田畝還來不及,又怎敢拖後腿!

    至於魏員外這樣的貨色,實在算不得什麼。

    如今這廝正撞到槍口上來,還妄圖蹦跶蹦跶,沈瑞收拾了他也不過是順順手的事兒。

    沈瑞是不在意了,但旁人卻沒這樣硬的後台背景,卻是怕的。

    那邊會都散了,丁同知仍有些魂不守舍的,顛顛跟在沈瑞身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這個,這個,大人吶……魏春來,到底是攀上一門貴親吶。”進了知府宅邸書房,丁同知仍是一臉忐忑,見左右沒外人,才低聲道:“大人當料到,這魏春來的地,還指不上有多少是張布政使的呢。”

    還不知道多少是打著布政使的幌子買的呢。沈瑞心下腹誹,面上一攤手,道:“他既沒寫在契上,咱們自是不知道的。也斷不會認。”

    丁同知只剩下抽涼氣的份兒,半晌苦勸道:“大人您到底初來山東,還是留一線人情的好。”

    他心道這小知府還是年輕氣盛,你裝不知道就完事兒了?就算張吉捏鼻子認了,將來難道不會給你小鞋穿?

    那是右布政使吶,想給個知府找麻煩不是太容易了麼!

    他之前覺得跟個年輕有為後台硬的上司簡直是三生有幸祖墳冒青煙。

    看著小知府銳意進取,他一顆官場老油條的心也活絡了起來。

    五品是個坎兒啊,多少人到此就封頂再難進一步了,他若是好好跟著這小知府干,沒準兒一步就把這個坎兒跨過去了,從此海闊天空了呢!

    可沒想到,這祖墳冒的是黑煙——要焦糊焦糊了啊。

    這要是布政使司衙門一雙小鞋丟過來,難道就知府一個人穿嗎?他也一樣跑不了啊。知府到底還有個好老丈人,他沒有啊!

    他一時想得太多,想得太長遠,便著急起來,只覺得滿嘴火泡都要拱起來了。

    沈瑞卻老神在在,擺手道:“丁大人放心,本府有分寸的。明日丁大人只管出個手續,著姜師爺、大於師爺帶人去清查魏家等幾家的田產便是。”

    “大人三思啊……便是要查,是不是也緩上一緩?您也聽著了,那魏春來已寫信去了布政使司,且等上十天半個月,也不耽擱什麼,也免得若有動靜,措手不及。”丁同知苦口婆心勸道。

    說的倒也中肯,也確實良言。

    只不過沈瑞像是鐵了心了,笑道:“無礙。丁大人你出了手續後,這城裡的事兒還要你繼續辛苦。”

    丁同知暗嘆了口氣,見沈瑞轉移話題到城市建設,也不好多說了,連忙笑道:“這是下官分內之事。”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頓了頓方問道,“牢裡那些人,即日便要提到水寨修船塢海港嗎?”

    那一日潑皮閒漢抓了不下百號人,論起來俱都是慣犯,平時也是橫行鄉里的,不說無惡不作吧,也是沒少禍害百姓。

    整頓地方治安問題也早早就在沈瑞的日程表上了,只不過現在抓糧食是第一位的。

    不想這幫傢伙竟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拿了錢就敢和官府作對,比造反也就差一口氣兒的事,這已經不是簡單修理修理就可以的了。

    沈瑞才不會把他們丟黑牢裡白養著他們——窩窩頭不是糧食啊?!登州的糧食可不是能這麼浪費的。

    這城裡城外的,到處都需要建設,把這樣的壯勞力丟黑牢裡慢慢餓瘦簡直是資源上的極大浪費啊!

    勞改才是優秀答案!勞改,統統都滾去勞動改造,哪兒累放哪兒去!

    所以當時沈瑞就已經下達指令要這些人去挖沙子修海港修船塢。

    這些人都是地痞流氓潑皮無賴,可不是那些那沒爹沒娘沒家的乞丐。他們基本上都有家人,還絕大部分很有些家底兒,家人也都是靠著他們在外面橫行霸道收保護費吃香的喝辣的。

    他們中很多人也是牢中常客了,許多關係熟稔,只要送錢進來,便是在牢裡也照樣肥雞大鴨子吃著。

    所以這次他們前腳入獄,後腳不少家人已是熟練的打點牢頭獄卒了。

    然後就聽到了這次事兒大了,要派他們幹苦力去。

    家人慌了手腳,開始往上頭送禮,卻多少銀子都沒砸開府衙幾位大人的門,不由越發慌了。

    丁同知原也是名聲在外的,尋常送了重禮給他,他都笑納,打架鬥毆的,只要不犯人命,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絕不得罪人。

    但這次,丁同知的門也關得嚴實。

    他們哪裡知道,丁同知看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能揣兜裡早是心癢難耐了。

    奈何這群人出來就是和知府大人對著干,丁同知先前一門心思跟著新知府,自然不會搭理這些潑皮家人。

    可是現在,現在小知府跑出來清丈……誰知道小知府能頂多久呢,布政使若是怪罪下來,小知府做不下去了還能憑著老丈人拍拍屁股高昇了,他怎麼辦?

    他吶,想挪個地方找門路,都不知道要多少銀子打點,還是趁現在多摟點兒銀子回來吧。

    “下官是想著,陳師爺那邊說要拓路、清河淤,另要多建些街鋪多設車行,這諸般事,雖是大人慈心,要給城裡青壯個做工領糧的機會,但那挖溝打地基都是苦差事,是不是,先讓牢裡那些人做了?輕省些的再留給良善百姓?”丁同知一副全然為府城建設著想的模樣。

    挖沙子修海港修船塢,那可真是一等一的苦差事,不說把人活活累死吧,也夠脫層皮的。但若是換到城內的活計,再怎麼著也累的有限。這樣方好向那些潑皮頭子家裡榨油水出來。

    沈瑞早在回府衙盥洗更衣時,就聽張成林簡單匯報了近來的事情。

    他根本用不著刻意盯著丁同知、林通判,如韓家那樣的耳報神多得是。知府、同知、通判又都在府衙後身的官宅裡住著,便是僕從之間也多有交頭接耳。

    而且丁同知這貪財性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在陸家同其打交道之初便有深刻體會了。

    不過這人雖是貪財卻不糊塗,很有幾分才幹,更是知分寸、懂站隊,不然不會早早投靠了沈瑞。

    最重要的是,他還是有底線的,不會為著銀子就昧著良心做坑害百姓的事。沈瑞便也沒有什麼不能容他的。

    沈瑞笑了笑:“這事兒就全權托給丁大人了,你多受累。”

    丁同知忙連稱不辛苦,又贊沈瑞體恤百姓云云,好一陣子歌功頌德。

    沈瑞掛著和藹的笑容耐心等他誇完,才道:“不過,海邊兒的活計也一樣繁重,總要有人打個底兒下來。”

    丁同知笑眯了眼,正當如此,太容易辦的事兒總是沒人領情的,就該讓他們吃足了苦頭,再來求時,勉為其難答應下來,銀子翻倍不說,這才能讓人感恩戴德。

    小知府深諳此道,也是我輩中人啊。

    丁同知立時頌詞如潮,誇了好一陣子不帶重樣的,心下卻想得多榨些油水出來,知府這邊也得孝敬了。

    少一時,只見姜師爺等沈瑞的幕僚團隊已到了外面,丁同知知情識趣,便忙告辭去了。

    待他人出了院子,陳師爺這才向沈瑞苦笑一聲,低低道:“這丁大人……旁的都還好,只是這喜黃白之物的性子……”

    “哪個是嫌銀子咬手的?”沈瑞說笑著,又親自遞了茶盞與陳師爺,道:“這些日子有勞先生了。”

    陳師爺忙雙手接過,謝了沈瑞。因著登州是陸家大本營,驛路網也是鋪得最密最好的地方,幾乎每日都有消息從府衙悄然送出到沈瑞手上,陳師爺這邊也就沒什麼可匯報的。

    姜師爺、大小於師爺進來互相見禮,坐下飲茶,待張成林、田順及陸十六郎等諸心腹人都齊了,這才一同商議起登州的下一步建設。

    “清丈土地,擬個章程,分成幾批。魏家、趙家、陸家、韓家這四家先來。尤其是韓家,去打個招呼。”沈瑞這邊說完,看向陸十六郎。

    陸十六郎應了一聲,又道:“韓家那邊都是懂的,必會全力配合大人這邊。”

    陸家本錢大多投在海船上,餘下主要還是商舖,登州所謂的良田比起松江來差得遠了,陸家人真有點兒看不上,買的地並不多。

    當然,就算是不多,隱匿、良田記作劣田的事兒也不會沒有。沈瑞之前定下擬清丈田畝時,自然也告之了陸家。

    陸七老爺卻表示不會處理那些田產,只留給沈瑞發落,受罰丟面子陸家都認——連世交、姻親、心腹家的田都不放過,方顯得沈大人公正無私。

    雖說山東陸家是靠著沈瑞才更上一層樓的,但陸七老爺能做到這個份兒上,沈瑞還是領情的。

    至於韓家,他們這支原是太祖時自山西遷來的,幾經災荒戰亂,韓家族人也不多了。

    成化年間韓大老爺的曾祖父發了筆橫財,曾回過山西老家尋根,只是已找不到當初族人,因著手中有錢,略一運作,便與當地最大的一支韓姓家族連了宗。

    這韓姓家族子弟中倒頗有幾個讀書好的,幾代下來,也出了過二三進士,七八舉人。

    如今山東布政使司右參議韓逵就出自這個家族,年紀比韓大老爺大不了幾歲,但論輩分,則是韓大老爺的叔父。

    自韓逵來了山東,韓家便是孝敬不斷,坐實了這親戚。

    只是韓家不如魏家那般招搖,又是做酒樓的,進門都是客,便與各家關係都不錯,沒有什麼仗勢欺人的。

    若說仗勢,也不過是登州府再沒有敢在他們酒樓賒賬不還罷了。

    之所以要同樣先清丈韓家的,也是因著他家有布政使司的關係。

    只要魏家、韓家都被清查了,不說登州府,至少蓬萊縣再無能仗勢梗脖子的家族了,清丈田畝也就能順利推行下去了。

    不過既然韓家早早投誠,又賣力的遞送各家消息,沈瑞便也先與他們招呼一聲。

    實際上韓家也不會損失太大,他家雖是登州的老戶了,但買的地也不多。

    他家除了主要經營酒樓外,也是養船,只不過不是陸家那樣的海貿商船,而是養的二十多條大小漁船,海貨也是極大一筆進項。

    聽陸十六郎如是說,沈瑞點頭道:“他家是好的。你也去告訴他們,各地八仙車行驛站客棧,還得他們多幫襯。”

    這便是同意韓家入股八仙客棧,甚至要與韓家共建客棧了,待登州開埠,必將有大批客商雲集,客棧也必然日進斗金。

    且八仙車行又是什麼背景?這樣的好事兒韓家求都求不來的。

    陸十六郎笑道:“那俺可要緩緩說出來,別叫韓家老太爺歡喜得厥過去。”

    眾人一時都笑了起來。

    沈瑞笑道:“你且緩緩說,別真嚇著老人家,日後,漁獲這塊,怕是還要韓家出力呢。”

    陸十六郎一怔,隨後佯作嘆氣道:“大人如此關照便是我家都嫉妒了。”

    “這可真是得了便宜賣乖。”田順因跟陸十六郎熟了,開起玩笑來是半點兒忌諱也無,什麼都敢說,因拍著他肩膀打趣道:“若這般說,漁船歸你們家,商船歸他們家,你可樂意?”

    陸十六郎便忙作出作揖求饒的樣子,又惹得眾人哄笑不止。

    山東海產頗豐,漁課(漁稅)不少,登州便是需繳納海魚八千斤、蛤粉五十七斤四兩、昆布六斤十四兩四錢、海漂硝二斤、雜翎八萬九千二百九十八根。

    漁課按所征之物可分為本色和折色兩類,客體原是徵收魚油、魚鰾、翎毛,後來便視官府的需要改折其他實物徵收,多為金銀鈔,弘治年間兩稅賦稅中就徵收魚課米,並將其劃歸在秋糧項下。

    這二年山東災荒,漁課是部分減免,如海魚,原是要折成金銀繳稅的,現下全免,算是讓百姓果腹。而昆布、海漂硝這類藥材,還是要如數上繳的。

    沈瑞原就翻看過一些前人的雜記、遊記,來了登州後,又看過從前的府志、縣誌,曉得海產豐富,不乏名貴品種。鮑魚海參不必提了,宋人龐元英《文昌雜錄》還提到了嘉騏魚,便是真鯛了。

    相對於開發登州農業,沈瑞對於開發登州漁業的信心更足。

    科學捕撈之外,他還希望能做到科學養殖。

    海魚不好運輸,總可豐富百姓餐桌,除了高端的海參鮑魚瑤柱可製成乾貨運輸出去的,低端的海帶海藻也同樣可以干制,更有蝦皮、蜆子干……海洋就是登州最大的寶藏啊。

    當然,有好的產品,也要能運得出去才行。

    多山的登州還面臨著一個難題,便是陸路運輸。

    便是開海,有些物資也要東西運得進來、運得出去才行。

    要想富,先修路。實在是至理名言。

    “……春耕時節,不宜抽調太多勞力徭役,但是想要盡快開海,這陸運也一定要跟上,既有災民需要賑濟,還當以工代賑,將驛路和主要干道修上一修。”

    登州受災情況雖沒濟南府嚴重,卻也不是沒有災民了,亦不是沒有流民逃難到此地,加上有魏員外這種人從中攪合謀利,沒有田地可依靠的城中底層百姓也過著苦日子。

    無論是城內建設,還是城外修路,只要官府管飯,無論流民還是百姓定是一百個樂意的。

    沈瑞看著陳師爺在簡單的地圖上比劃著,同大小於師爺商量著規劃路線,心下嘆氣,這地圖,也得再畫詳細些。

    修路總要勘測,到時候讓人順帶繪製地圖、地形圖。登州各州縣村鎮分佈、農業種植分佈、路型路況種種他都想知道。

    *

    購糧風波之後,府城各大戶便都盯著府衙和魏家等幾家,靜待後續。

    知府回衙後,魏員外等人找上門去,又灰頭土臉的出來,各家都是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很快“查隱田”的風聲迅速吹遍全城。

    當天魏家多次快馬送信出城,各家也是一清二楚,因此許多人家還保持著觀望態度——天塌了有大個兒的頂著,魏家田最多,後台最硬,且看他家應對。

    當然也不乏未雨綢繆者,或先一步料理自家產業,或請託關係。

    而其中跪的最快,跪得罪狠,最出人意料的,卻是秦家。

    據說那日秦三爺回家沒多久,便有他受了家法的消息傳出來,聽說還被打得頗重,甚至到下不了床的程度。

    有人聞訊試探性的攜禮上門看望,卻根本沒見著秦三本人。

    秦二出面接待,話說得滴水不漏,只說三弟染了重病,怕過了病氣給人,不便見客。

    稍晚些時候,秦家各鋪子裡的管事被撤換了一大批,從側面上證實了秦三在秦家的失勢。

    入夜之後,秦家又有幾乘小轎悄沒聲的出來,分往不同方向去了。

    翌日一早,已經許久不曾走出家門的秦老太爺,由家丁們抬著,親自到了府衙,求見知府大人。

    知府沈大人不枉他惜老憐貧的名聲,頗給面子,並沒有將其拒之門外。

    府衙後堂,秦老太爺聲淚俱下,痛陳兒子不孝,自己管教不嚴,致使鑄成大錯,將悔過之意表演得淋漓盡致。

    他表示已經請了家法打了兒子三十杖,不會再讓那混蛋出來做事了,只要秦家糧鋪一解封,便會低價供應百姓糧米,以穩定登州米市,讓百姓安心。

    此外秦家願捐出家中半數糧米,支持知府大人建朱子社倉,餘下糧米也願聽憑官府和買。

    沈知府文質彬彬,始終掛著溫和的笑容,是極有親和力的,開口也是和和氣氣的,並不像那些居高位的官老爺們那般開口便是訓斥。

    可這笑眯眯的沈大人說的卻是:“到底是商界老前輩,老人家這筆賬算得精妙已極,想來老人家對大明律也是有所瞭解,故此才這般處置麼?”

    他的話語中多少還帶了幾分調侃意味,那邊陳師爺語氣裡全是冰寒。

    陳師爺早就在肚裡暗罵秦老太爺老狐狸了,見沈瑞一個眼風掃過來,當下便立時接棒,冷冷道:“依大明律,‘凡客商匿稅不納課者,笞五十,物貨一半入官。於官物內以十分為率,三分付告人充賞’。”

    秦老太爺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尷尬的咂咂嘴,話在肚子裡轉了兩圈,才做出虛弱無力的樣子道:“小老兒一直也沒讀過什麼書,就認得賬簿上那幾個字,睜眼瞎一樣,也不懂律法,還請大人看在小老兒上了年紀的份上……”

    說著進一步哭了起來,道:“大人吶,小老兒已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實不知家裡那畜生在外惹得這樣大禍,都是小老兒錯,沒管好家裡……俺秦家素來本分,還請大人手下超生吶……”

    他的聲音漸漸小下去,眼睛又往放在沈瑞手邊兒的禮單子瞟。他可是遞拜帖進來的時候就奉上禮單子的。

    陳師爺無動於衷,繼續背大明律道:“……‘朋謀結黨、倚勢用強、掯勒客商、挾制官吏、攪擾商稅者,杖罪以下,本處枷號二個月,發落徒罪以上,及再犯杖罪者免其枷號,並發附近衛分充軍’……”

    秦老太爺這回是哭都哭不出來了,口中也不說那些虛的客套話了,就只可憐巴巴看著沈瑞。

    沈瑞對秦家也沒趕盡殺絕的意思,還指著立秦家這牌坊來招安其他家族呢。

    秦家手裡的田地也著實不少,韓家那邊的也遞話來求情,表示秦二是一心向著府衙這邊的。

    聽韓家人描述,秦二也是個極有能力的人,對於人才,沈瑞是不會嫌多的。

    不過秦家若是想輕飄飄過去了,那也是做夢。

    沈瑞輕嘆一聲,道了句:“可憐天下父母心。”

    一句話說得秦老太爺再次老淚縱橫。

    “本府十分理解老人家的心情。”沈瑞緩緩道,“本府牧守一方,秦家子孫不犯國法,作為登州子民,府衙必庇佑之。”

    秦老太爺一僵,白哭了,知府這話等於沒說,就看給秦三定個什麼罪了。

    心裡不免又罵了千八百遍魏春來不是東西,拖著秦家下水——在父母眼裡,孩子永遠是好的,錯兒都是別人家孩子犯的,自家都是被別人家的孩子帶累的。

    秦老太爺咬咬牙道:“秦家糧米,只留下家中口糧,餘下全憑大人取用。聽聞府衙有意修繕城中道路,這是大善事,秦家願捐銀兩千……不,三千兩。”

    登州到底不比京裡,更比不得江南富庶之地動輒銀子萬兩十萬兩的,像秦家這樣一個縣城裡的大戶人家,就算有個三五代的積累,攢下十萬家資都算是極會過日子,能拿出三千兩委實不少了。

    更何況,還有家中糧食。

    沈瑞笑道:“老人家造福鄉梓,此大善也。本府必將在積善堂重重記上一筆,以讓後世子孫都不忘老人家此善舉。”

    秦老太爺剛說了句不敢當,還沒鬆口氣。

    就聽得知府大人道:“清丈田畝,乃是皇上親定的國策,現如今邊鎮都在清查屯田,皇親國戚的莊田也被篩過了一遍。咱們登州,還要老人家這樣忠君愛國、慈善仁義者作個表率才好。”

    秦老太爺被噎個窩脖,好險沒背過氣去。

    荒年糧食自然是命根子,更重要的,是種糧食的土地。糧食總有吃完賣完的一天,沒了土地,來年的糧食從哪裡來?

    秦老太爺不是沒聽過清丈田畝的風聲,寧可割一大塊肉下來,卻仍咬死了不提土地,還希望沈瑞只是要收拾魏家,其他人家只要乖乖的,或能躲過此劫。

    可惜了,知府大人豈會放過一個人。

    他滿嘴黃連似的苦,又能說什麼?知府大人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人家皇親國戚的莊田都過篩了,邊鎮軍備屯田都查了,你秦家多啥?!憑啥不查你?

    何況又說皇上親口定的國策,扣下來恁大個忠君愛國的帽子,別說不執行,就是不先沖上去,都可能被說是無視皇命抗旨不遵啥的吧?!

    秦老太爺真想翻個白眼昏死過去,先拖過這一時回去商量商量再說。

    又暗恨昨兒拜訪陸家時,陸家讓他做足姿態來求知府,知府寬仁大度必會饒了秦家,只誅首惡魏家。這他要是今兒不來,不是啥事兒都沒有了嗎?他不依舊能裝傻了嗎?!

    可是世上沒有後悔藥。

    而且,陳師爺那邊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又開始說些大明律,秦老太爺雖然是埋怨陸家,可也心明鏡兒似的,他若是不來,秦三固然沒好下場,秦家也一樣要被扒層皮下去。

    可都說“破家知府,滅門知縣”吶。

    到底是多少年的當家人了,秦老太爺思量一番,咬咬牙,道:“多謝知府大人抬舉秦家,秦家……願效犬馬之勞。”

    沈瑞臉上的笑容越發溫和,“老人家言重了,老人家德高望重,日後登州府還有許多事要請老人家牽頭呢。”

    秦老太爺勉強擠出個笑來,笑得比哭還難看。

    告辭從府衙出來後,秦老太爺便閉門不出,再也不見外客,甚至原本牢牢抓在手裡的秦家總賬也撒了手。

    至此秦家的掌舵人徹底變成了庶子秦二。

    秦二倒是乖覺,秦家的幾個糧鋪一解封,便全部開業,糧價只比尋常年景提高二成——在荒年裡這算是比較低的糧價了。

    只不過,這次的低價糧並沒有引發搶購潮。

    一則百姓的購物心理就是這樣,越漲價越買,降價了反倒要再看看,生怕買得虧了。尤其官府那邊餉倉放糧還在持續,小民們心裡有底,便越發不著急了。

    再者,昨日的事已在街面上傳得沸沸揚揚,官府抓了那許多潑皮走,誰也不是瞎子、傻子,當時想不明白,回去一琢磨,再聽左鄰右舍的聰明人一念叨,便都曉得自家是被人利用了去。

    煽動百姓造反吶?做慣了順民的登州府城人民的態度大都是:“呸!想作死自己去,莫要連累了俺們!”

    街上也都傳官老爺們是要收拾魏家秦家的,沒見昨兒魏員外、秦員外都被從府衙攆出來了麼!

    今兒一早秦老太爺也進了府衙,肯定是伏低做小去了,不然怎麼會解了封?不然怎麼會糧價這麼低,還不限量!

    昨兒可還都掛的沒糧的牌子呢,今兒就有了?!

    就是欠收拾!

    百姓們樸素的情感,他家黑心缺德,那就不買他家糧!

    大傢俱都罵秦家,都說衙門收拾這群黑心的商家收拾的好。現在啊,就盼著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把秦家先前高價賣糧的銀子退給大家。

    這邊百姓心聲不論,秦二接掌了秦家後頭一樁事便將糧冊、田畝魚鱗冊等悉數交到府衙來。

    他有一副好口齒,話說得格外漂亮:“先前家中子弟不肖,只怕還匿下了私產,大人清丈田畝,是為了登州百姓好,同樣也是為俺們家掃出了家鼠,讓俺們家產得以保全,俺們秦家上下永不忘大人大恩。”

    沈瑞摸摸鼻子,他原覺得自己這些年接觸過的人多了,各種人話鬼話聽得多了,早免疫了,如今見了秦二伏低做小到這份兒上,還真是歎為觀止,這“大恩”一詞兒,他還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受啊……

    陸十六郎卻不以為然,待秦二走後,笑向沈瑞道:“您不用跟秦二客氣,您就是他再生父母一樣,他若在那個家裡呆著,跟驢馬一樣被使喚,便是不累死,早晚得被秦三治死。哪裡會有如今的風光?”

    他聲音略低了些,又道:“秦三是廢了,但下頭還有個剛成丁的嫡子秦五呢,秦家嫡支也不止他們這一脈。秦二最是聰明,他知道憑他自己在秦氏族人裡是立不住的,只有緊緊巴結住府衙這邊,有諸位大人給他撐腰,他才能順利接下秦家家主的位置。”

    沈瑞搖了搖頭,道:“他在族中能走到哪一步,是他自己的本事,與咱們無干,咱們也不會插手。他既是人才,於糧米之事上也極熟,我只盼日後咱們推廣新的耕種手段時,盡心竭力做事,便不枉用他一場了。”

    陸十六郎應了一聲,又道:“秦家田多,秦家庶子不比嫡子,是打十五六起就被送到莊上開始管事的,直到弄懂了莊稼,認全了好米孬米,才讓回城裡管鋪子的。秦二又是個伶俐人,大人只管放心。”

    他頓了頓,又笑道:“他也至多是個跑腿兒的,聽說漣四叔要來山東了?那哪裡還用得上秦二了。”

    想起沈漣要北上來幫他,沈瑞不自覺露出笑容來。

    如今松江諸事平順。沈瑛、沈瑾都起復了,沈瑞雖是外放,卻是陞官奇快,莫說松江府各家,就是整個南直隸都高看沈家一眼。

    松江知府董齊河於賑災一事得了沈家大助力,年終考績上上,又得了皇上嘉獎,原是陞遷也能謀一謀的。

    他卻是想得極明白,他機緣巧合才得了這個知府,朝中沒有根基,也謀不到太好地方,便是給個從三品卻丟在西北西南,還不若留在松江這富庶之地的好。

    況且巴結好了沈家,便是搭上了閣老,他日不愁沒有好前程。遂便下足力氣謀了個連任。

    有董齊河這個知府關照沈家,沈家再沒什麼不平順的。

    沈琦為族長秉公處事,族人都心悅誠服,且因有諸多產業,族人日子也越發安定。無論耕種還是織廠,又或者船廠、各類學堂,都是四平八穩發展起來。

    沈漣這才能抽身,北上來幫沈瑞打開局面。

    松江種種產業創立都由沈漣經手,他來幫忙,登州這邊再建廠建學堂必然事半功倍。

    而這次來,沈漣是帶著家小一起上來的,毫無後顧之憂,這是準備就跟著沈瑞幹了,沈瑞若為三年知府他也必然干滿三年。

    沈瑞笑向陸十六郎道:“我只怕累著漣四叔,故此還得十六哥你多留心,如果有秦二這樣的人才,也多引薦幾位。”

    陸十六郎連連應是。

    沈瑞又笑道:“等四叔到了,也可以請雷員外過來一敘。還有,萊州李知府曾與我說過萊州也產紅花和藍,我看雷家種的染料不多,到時候可以商量商量,染料從萊州府買,萊州也可多賣些糧與我們。”

    *

    沈知府回到府衙後的第二天,蓬萊縣就轟轟烈烈開展了清丈田畝行動。

    韓家、陸家也在其列,百姓是紛紛道知府大人大公無私,富戶豪紳之家便不乏有人嘲笑這兩家白當了狗腿子卻也沒落著好。

    不過無論是贊是諷是何種態度,各家也都知道了府衙清丈田畝的決心。

    而有了秦家這一出,當日參與囤積的幾家,原就有搖擺不定的,便隨了秦家倒戈,麻利的送上糧米來,重開糧鋪,也積極配合了清丈田畝工作。

    倒戈這件事嘛,也有從眾心理——見有人投誠了,便生怕自己投晚了,莫說撈不到好處,再被認為不誠心可是糟糕至極。因此一時各家爭先恐後奔向府衙這邊。

    便也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人家越多。

    當然,死扛的,也不是沒有。

    這不,還有高個兒的魏家紋絲不動嗎?

    那和氣生財的趙員外家,也同樣死扛著沒動——反正,目前還沒清丈到他們家就是了。

    趙員外這會兒可沒有一點兒和氣生財的樣子。

    這幾日吃不香睡不甜,從前那胖臉面皮溜光水滑的泛著油光,這會兒再看,肉也耷拉了下來,眼下青痕明顯,整個人憔悴了不少,咬牙切齒間帶出幾分猙獰。

    “都是秦家那老豬狗!”他咒罵著,“要不是他臨陣倒戈,俺們這幾家擰成一股繩,佔了蓬萊縣一半兒,不信那人不掂量掂量?!功虧一簣啊!千刀萬剮的老豬狗!”

    趙家兩個兄弟垂頭聽著,也不敢接茬。

    等趙員外罵夠了,停下來喝了半碗人參燉雞湯潤潤喉,兩個兄弟互相使了半天眼色,終於趙二郎往前湊了湊,訕訕的問了一句:“大哥,家裡,現下……可怎辦?”

    趙員外一瞪眼,“俺們家愁什麼?且看魏家的呢!老三,你多盯著魏家!”

    趙三郎與他大哥正好相反,精瘦精瘦,周身上下除了骨頭就是皮,沒有二兩肉,尖嘴猴腮,倒是一臉精明相。

    他應了一聲,小聲嘀咕道:“魏家……除了天天快馬出城,也沒旁的動靜啊。也不知道濟南府幾時能有個回信。”他頓了頓,往前湊了湊,聲音放大了些,“大哥,量地的人都到他家地頭了。”

    趙員外冷哼了一聲,道:“你只盯著就是。魏家,是怎麼著也要頂上去的。魏家的田可不單單是他自家田。”

    兩個弟弟又相視一眼,不再言語了。

    魏家當然要頂上去,怎樣都不能認慫。

    不是魏員外抹不下臉來認慫,而是他不敢也不能認慫,他那地裡有多少是布政使張吉張大人的啊!

    魏員外是咬碎了牙也得硬挺著。

    趙員外是沒什麼京中親戚,也不懂京中大佬們的那些複雜的關係,不過眼前這件事兒是明擺著的——打狗還要看主人呢,魏家擺明車馬直言是布政使的人,沈瑞還敢這麼拿魏家開刀,那必然是布政使的仇家啊!

    布政使大人會對個磨刀霍霍的仇家不理不睬嗎?!會由著登州這樣肆無忌憚清丈他的田畝,抓他的把柄嗎?

    濟南府,總會有動靜的。

    “等魏家。”趙員外從牙縫裡擠出這仨個字來。

    趙三郎看大哥又像來了火氣的樣子,便不想在這兒擎等著聽他罵人了,等魏家,那就……等吧。他應了一聲,便腳底抹油溜了。

    趙二郎欲言又止,接過長兄遞過來的湯碗,也起身要走。

    趙員外忽然喊住他,又打發了滿屋子的人出去,弄得趙二郎無端緊張起來,忽聽得趙員外道:“老三這小子,心思活了吧。沒秦二那兩下子手段,到有秦二那麼大的心。”

    趙二郎面皮抽了抽,勉強笑道:“大哥,多心了。”

    趙員外瞪了他一眼,“他娘的當誰是傻子?”轉而又罵了秦家八輩祖宗。

    這件事確實是秦家開了個壞頭兒,本身商賈之家庶子出頭不易,秦二這一番作為,讓不少人家的庶子以及嫡出幼子看到了希望。

    比如趙三郎,他就是嫡幼子,比一母同胞的兩個哥哥小了不少,但再小也過了而立之年了,再小,也知道銀子是好的,誰手裡有銀子誰說的算。

    趙家上頭老爺子老太太其實是都不在了,只不過趙員外比兩個弟弟年長了許多,當初答應了爹娘要照顧好兩個弟弟,這才一直不曾分家。

    但在年紀漸長的趙三郎眼裡,大哥分明就是不想分薄家產,才一直不肯讓他們兩兄弟分出去的。

    要是按照當初爹娘臨終所說,他那會兒還沒成親,家產裡是要把給他娶媳婦的錢另算出來的,他應該拿家裡的大頭兒。

    可現在別說小頭兒,就是想花點兒銀子,都要從大哥手裡討,他如何甘心!

    他又不是當初的小孩子了,他現在有老婆有兒女,他也想頂門立戶啊。

    大哥卻讓他幹啥?啥都不教他,只讓他跑腿打雜,還好意思說因著是一家子親骨肉,信不過旁人,只信得過他。分明就是想把他養成廢物,一輩子只能靠著大哥,一輩子也別想把家產拿回來嘛。

    秦二做的多漂亮!看著秦三犯錯,然後他去投奔大人物,怎麼樣,一翻身,整個秦家都落他手裡了!

    現在,他大哥也犯錯了啊……

    他是不是也能……啊?是不是?

    趙三郎如何不心裡癢癢的。

    但趙三郎還是有點兒自知之明的,他自己做生意管事本事平平,又沒有二哥踏實肯幹,所以他是打算拉二哥一塊兒反了大哥的。

    趙二郎是因著做的事兒比趙三郎多,才更瞭解大哥的手段,以及,趙家的情況。這家啊,真不是誰都能當得好的。

    他既不想得罪大哥,也不想告發三弟。

    因此這會兒大哥問起來,他也只能含混糊弄過去。

    趙員外冷冷道:“老三那點心思都寫在臉上了,但他有幾斤幾兩,自己也是清楚的,要不,早在聽說秦二投向那邊兒時候他就跑了,沒準兒現在都殺回來結果了俺呢。他來找了你?”

    趙二郎立時表忠心:“哪能呢。大哥,俺……和老三都聽你的。”

    趙員外看了他一眼,“別跟老三瞎摻和。”

    趙二郎連忙應是,心下鬆了口氣。

    屋裡一時陷入沉默,好半晌,趙員外才開口,“老二,你跑一趟文登縣。”

    趙二郎摸不著頭腦道:“文登?”

    趙員外望著承塵,眼神有些空洞,道:“如今府城上下只怕都盯著魏家和俺們家,俺是動彈不得的,只有你去跑一趟。別怕,俺同你說,你去文登尋……”

    *

    魏家現在確實沒什麼動靜。

    因為魏家凡喘氣兒的馬基本上都被騎出去送信了。

    登州離著濟南府且遠著呢,魯東又多山地,便是日夜疾馳,也要三四日。這一個來回……

    魏員外又不能拉起伙人來硬扛官府——且莫說那就是造反了,便是布政使也保不下他,就是不說造反那茬,滿登州城的潑皮都被拉到海邊兒挖沙子修海港去了,他是人兒都湊不齊的。

    為今之計,能用的,唯有“拖”字訣。

    裝病,一干人等都裝病。從莊頭到莊客,消極抵抗,各種胡說八道,各種不配合清丈。

    當然,這個效果極其有限。來清丈田畝的衙役根本不在乎他們是不是配合的。

    魏員外覺得自己怕是要真病了,鎮日躺在榻上掐著手指頭算日子。

    他那天從府衙出來就立刻寫了信叫人送走了,三天,三天半了,該送到了吧?

    那送信的是魏家家生子,幾代的忠僕,極為靠譜,帶著兩匹馬出來,日夜兼程,一路疾馳到濟南府,大腿根都磨破了皮也強忍著。

    布政使司衙門雖也有官宅,但因地方有限,每家宅子都不大——比起五進的大宅子而言,三進是小了點。因此基本上左右布政使、左右參政、左右參議都在外頭另有私宅。

    這送信人不是頭次來濟南府了,自然知道這點,一路到了張府,從西角門下了馬。因腿上有傷,他幾乎是滾下來的,強忍著劇痛挪到門前。

    塞了不少銀子給來應門的門房,他壓低聲音急聲道:“登州的急信,真個是要命的大事兒,煩勞快快通報張大人。”

    那門房熟練的收了銀子,聽說是登州,不由頓了下。

    這不是登州第一次送信過來了,每次都說十萬火急的,但……府裡始終沒什麼動靜。可見他們的十萬火急,未必是大人的十萬火急。

    布政使大人還未下衙。門房便只報給裡頭管事知道,登州又送信來。果然裡頭根本不重視,也不曾吩咐去請大人。

    拖拖拉拉好半晌才有一位師爺出面接待了這送信人。

    這師爺漫不經心問了兩句,卻沒想到真聽到了天大的事兒,登時一蹦多高,都顧不得與送信人說一聲,便匆忙就跑去尋了張吉身邊的首席幕僚齊師爺。

    登州之前送的信,說的都是民亂未成、鋪子被封的事。

    對此,張吉自然很是不快,在書房裡連罵蠢貨。

    齊師爺深以為然,魏家確實蠢了些,不過鄉野之人嘛,能有多高明呢?事兒已經出了,就看他們怎麼利用這事兒了。

    “東翁還是寫封信給閣老。再,透消息與胡御史?”齊師爺建議道。

    御史胡節還在山東呢,又是劉瑾的人,這事兒於公於私都合該胡節這巡按御史出面彈劾沈瑞。

    而且御史風聞奏事,雖是沒實質性民亂,但是百姓因買糧聚眾滋事,總是地方官安撫不利。

    沈瑞又無端給所有百姓發糧——是百姓,不是災民,這可有浪費國帑之嫌了,此外再參一本邀買民心也是可以的。

    張吉這邊應下,那邊透氣給胡節。胡節辦事利落,很快就有摺子上京了。張吉也就丟開手,後續登州不斷過來求助,他是理也不理的。

    沒想到,沈瑞這小子還能玩出清丈田畝這手來!

    張吉也是氣得跳腳,但,他還真就阻不了。

    到了他這樣封疆大吏的位置,就得不住關注京中動態,揣度皇上心意了。

    皇上之前查了宗室、外戚、勳貴的田畝,又派了人四處清查軍屯,這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沈瑞此舉,那他娘的是迎合上意,他如何阻?!

    “小覷了這小兔崽子。”張吉咬牙切齒道。

    齊師爺也是好生鬱悶,半晌才道:“田畝之事……已不可為。倒是……可在別的上做做文章。胡御史的摺子到了京裡,總能攪上一二。”

    張吉氣惱道:“便是攪起風雨來,這邊沈瑞清丈田畝的事兒傳進京裡,必然討得皇上歡喜,便是諸大人都恨不得生啖了他,皇上肯護著,便也扳不倒他。皇上……唉……”

    這小皇帝,就這麼個不管不顧的脾氣,做臣子的也沒奈何。

    沈瑞這奸佞之輩,只知逢迎皇上!

    如今這事兒,幫魏家是不可能,登州的田畝丟了便丟了吧,左不過魏家不可能蠢到白紙黑字把他張吉的名字寫在契上。

    只有口供,沈瑞便是彈劾他,他也可說魏家冒認官親、招搖撞騙,一推二五六。

    想到那些田畝所代表的銀子,想到魏家三節兩壽的孝敬,張吉也不由一陣肉疼,尤其是胡節這廝以劉瑾的名義剛剛刮了他一筆銀子走。

    “讓魏姨娘的娘家給登州寫信。”張吉黑著臉道。

    魏家既已廢了,那就索性把能榨出來的銀子都榨出來。

    讓魏姨娘的娘家出面去討銀子,魏家這會兒就這一根救命稻草,必然無有不應。

    銀子在魏姨娘的娘家走一圈,便跟他沒半分干係了,皆是“妾室娘家親戚之間的家務事”。治家不嚴、內帷不修這等也彈劾不到他頭上。

    齊師爺點頭應是,事到如今盡快把能拿的銀子拿到手才是正經。

    張吉負手在書房走了兩圈,思量半晌,忽冷笑一聲,道:“小兔崽子不是有個慈航普度的心嗎?好啊,便讓眾生皆去尋他超度。”

    沈知府開倉放糧賑濟災民,那各地災民自然會聞風而動,雲聚登州。

    登州能有多少存糧?還建什麼朱子社倉呢!

    清了田畝又怎樣?這個時節剛播種沒多久,秧苗才寸許高呢,清了田也變不出糧食來!

    當登州滿坑滿谷都是災民,成千上萬等吃飯的嘴大張著,看沈瑞這小兔崽子還有閒功夫清丈田畝沒!

    齊師爺笑讚道:“東翁高明!這一個‘賑災不利’是跑不掉的。且百姓若先前不曾糧領還則罷了,這人心總是不足,先前領了,災民來了,就沒了他們的份兒了,只怕……還是要鬧將起來。”

    他眼神閃動,“這次若生‘民亂’,不知道還能否順利壓下去。”

    張吉嘴角一抹冷笑,道:“那就看他的手段了。他舊日在京中也以善賑災揚名。到了山東越發進益了,剿匪也在行了。那便,拭目以待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2-12 19:23
第657章 田月桑時(五)

    四月間日頭見長,未到卯初,天邊兒已隱隱透出光亮來。

    老年人覺輕,老吳叔已是醒了多時了,眯縫著眼睛盯了半晌窗戶紙,只等著天明再起身。

    忽然一聲高亢的雞鳴穿透晨霧直衝雲霄,而後,雞鳴此起彼伏,又有呱噪的鴨鳴夾雜其中,一時間亂紛紛,雖是吵鬧,卻也顯出勃勃生機。

    老吳叔愣怔半晌,緩緩無聲笑了起來,有多久沒聽到這動靜了?這才有點兒過日子的樣子!

    早先因著住在黑水河邊兒上,他們這片兒養雞養鴨的人家甚多。可這二年鬧饑荒,人尚且吃不飽,哪裡還有餘糧養這些畜生?家禽不是被賣便是被吃,已足有一年時間清晨沒有這般熱鬧了。

    如今,可算是太平了。多虧來了這位新知府!老吳叔心下感慨,如今的他,也開始說起新知府好來了。

    那一日,他在小金哥的幫助下順利買到了糧食,第二天便根本沒往糧鋪前湊合,還是街坊跑來同他說可以憑戶帖去領糧,他才知道街面上險些亂起來的那些事。

    果然走到餉倉這一路,到處都有衙役和衛所兵卒巡邏,他也不由心裡犯嘀咕。

    不過到了餉倉領糧卻是格外順利,大家規規矩矩排著隊,沒人敢爭搶,前前後後四五個作筆錄的書吏,有的查驗戶帖、發竹牌子,有的問了他裡丁口情況、家中營生。

    雖問的細,可記的也快,並沒耽擱多少功夫。

    糧是按照戶帖上有的丁口發的,就連他在外行商的兒子也有一份口糧給了他。

    雖然糧食發的不多,役吏們也都鄭重說了這是“暫時性貼補”,不會一直都有,可依舊讓人心裡踏實起來。

    很快街面上陸續有糧店解封了,糧價也落了回來,便是集市上的菜蔬肉蛋也便宜了許多。大家不再搶糧屯糧,先前一直籠罩府城的缺糧恐慌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前幾日,衙門開始在各街張貼告示,說是鄉下建朱子社倉,城裡也一樣會建。城中百姓也是一般自願捐粟入社,以糴本區分上中下等級。

    鄉下是出借種子、耕牛等,秋收時還糧食,城裡則是出借家禽。

    百姓憑等級租借若干家禽去養,租賃期間無論是家禽產的蛋還是孵出的幼崽養大,都歸百姓自己所有,待到收秋稅時,只需還回所借數目的家禽和少量的租金即可。

    若遇天災或雞瘟等疫病,下中戶免還,上戶低息償還。

    此外社倉還表示會陸續有其他租賃項目,比如,紡車租借、石磨租借、牲口租借等等

    當然,社倉內部的糧食也是同樣可對入社的百姓低息借貸的,同樣的春夏借,秋收還。

    等秋收時糧食價格肯定會走低,這所謂的利息幾乎等同於沒有,對底層百姓是絕對有利的。

    官府依照先前領糧登記的百姓情況,以街巷劃分了若干社,社正社副先由府衙小吏暫代,日後再由百姓推舉人選。

    城中百姓早就聽聞鄉下朱子社倉種種好處,如今城裡也有了社倉,且幾乎是白給家禽一樣,百姓大喜過望,紛紛積極要求登記入社,領養家禽。

    這才有了日日雞鳴,分外熱鬧。

    老吳叔家這片昨天才登記到的。

    他家雖入了社,卻並沒有領養家禽,吳嬸子可把後院的菜地當眼珠子看,生怕雞鴨禍害了菜地,不光自己不養,平時還要緊關著後院門,生怕鄰居家的雞溜躂過來啄壞了她的菜。

    城裡的菜也半點兒不便宜的,送去集上,並不比賣雞子兒差呢。

    他們之所以入社,是因吳嬸子盼著早日能賃來織機。

    她兒子跟著個行商在外頭跑買賣,兒媳帶著孫子在家,又是兩張吃飯的嘴。

    年輕媳婦子不好出來看店,只能在家做點零活兒。若是能織些布,總歸也是貼補。

    只是官府說還沒有那麼多紡車,因此暫時不對外租賃。

    官府又順勢推了個什麼木匠學堂出來,招收會些木工手藝的百姓,目前在趕工做紡車零件,不收束修,還管一頓飯,還給按件給一定工錢,已是有不少人報名了。

    吳嬸子是殷切盼望著這些人抓緊把紡車做出來。

    外面雞鳴犬吠的好不熱鬧,老吳叔是躺不住了,身邊吳嬸子也被吵醒了。

    但老兩口可根本不覺得煩,起身笑罵兩句,都道這番熱鬧才是過日子的味道。

    起了床,吳嬸子往後院澆菜園子去了,吳家媳婦則往廚下去生火燒水熱飯。

    老吳叔則拎著大掃帚往前街來,將雜貨鋪門板一一卸下,準備先掃了鋪子,再將鋪門口的一塊街道掃一掃,迎接新一日的買賣——門前乾淨些,客人也樂意往裡走走。

    這會兒雖天剛亮,但住在城西北的都不是什麼富裕人家,大部分都早早起床忙活起來。

    街對面斜下里香燭鋪子也正在卸門板,瞧見老吳叔拎著掃帚,那店家汪掌櫃便笑著高聲提醒道:“老哥,只掃恁家店裡就罷了,街上有人掃。”

    老吳叔正揮著掃帚,聞言一愣,停下手來,奇道:“誰掃?”

    那汪掌櫃笑道:“老哥恁是沒瞧著昨兒的告示,府衙雇了人掃街呢,管飯,按街算工錢,還是一日一結。”

    老吳叔瞪圓了眼,道:“竟還有這樣的事兒?!”說著忍不住張望起來,卻沒見著掃街的人影。

    汪掌櫃道:“千真萬確,俺們這街還是晚的,聽說府衙旁邊的街昨兒起就有人掃了。”

    他抬頭看了看天,道:“只不知道俺們這街排在哪兒,幾時能來人。不過聽說想賺這個錢的人多去了,一條街一條街的搶,當不會太慢,城門開之前都能輪到。”

    城門一開,買東西的人進了城,他們這邊生意也就上門了,若彼時再有人掃街,塵土飛揚惹得客人嫌棄,他們這些鋪子非要生吃了掃街的人不可。

    老吳叔聞言也看了看天色,雖是不再掃了,卻也不收起掃帚,只將其立在門口,心想著若是那些掃街的人來的晚了,他也好立時把門口掃出來,免得耽誤客人上門。

    少一時,整理著貨架的老吳叔就聽得外頭有銅鈴之聲,他緊走兩步探頭出去一看,只見遠處一行五人走走停停,緩緩而來,後面還跟著個驢車。

    那鈴鐺便就掛在毛驢脖子上,一走一晃,發出清脆響聲,傳出去多遠。

    這五人年紀不等,有四十餘歲的漢子,有十三四歲的毛頭小子,手中各持掃帚木鍬等工具,將路面上的垃圾掃到一處,統統撮進驢車上。

    那驢車後面還帶著個大水桶,每清理過一處,那半大少年就爬上車舀出水來,撣灑在街面上,蓋下揚起的塵土。

    香燭鋪子汪掌櫃也聞聲出來湊熱鬧,瞧見老吳叔,便走過來站在一處一齊看著,因笑道:“這收夜香還能賣鄉下去,這收腌臢塵土作甚麼?衙門還要僱人去做!瞧著也不費什麼氣力嘛,倒是要花不少銀子。到底是京裡來的知府,為乾淨便這樣大手筆,真是氣派!”

    見老吳叔不錯眼的盯著那邊,汪掌櫃大樂,捅了捅老吳叔道:“老哥,怎的,恁還想去做這個營生?雖說是挺輕省,但俺們到底上年紀了,不比那些青壯,一趟街走下來,累個半死,還不如在鋪子裡多賣兩個簸箕賺得多咧。”

    老吳叔擺手道:“不是,不是。”說著不是,眼睛卻始終也沒離了那幫人,眼中精光閃閃,顯見是打著什麼主意。

    汪掌櫃也不多勸,踱著步過街回鋪子,再轉回身看時,就見老吳叔那邊已同那幾個掃街的搭上話了,汪掌櫃搖頭失笑,也不再理會。

    那邊老吳叔何止搭上了話,更是往鋪子裡去取了一壺熱水幾隻粗瓷碗,與幾人喝水解渴。

    這幾人見老吳叔如此和善,都感謝不已,停下來歇腳喝水,老吳叔但有所問,幾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到底是有活計在身,幾人也不敢停留太久,答了幾句便忙還了碗,再次謝過,拿起工具來繼續幹活。

    待人去的遠了,老吳叔方往後院去找吳嬸子商量。

    “方才外頭來了掃街的,俺同他們嘮了幾句,府衙僱人掃街,可家什還沒齊全呢!他們現下不少是先從自家帶的或借的,衙門說慢慢就給配齊了。便是買齊全了,日日裡掃街,那掃帚也費得緊,總得買新的不是……”

    “對!對!”吳嬸子眼前一亮,隨即又苦了臉,道:“當家的,想得倒是美的,可這城裡多少家賣雜貨的吶,俺家又同衙門裡的人沒幹系,沒門路,這等好事兒還能落俺家手裡?”

    老吳叔道:“這掃街才剛兩天,城裡哪家雜貨鋪有這許多掃帚賣?那樣大的掃帚,平素也不備多少貨的,還不是現扎!俺們也不是要兜攬下整個的生意,賣上十幾把,搭上線,細數長流的,總有賺頭。”

    吳嬸子想了又想,道:“你那日不是同俺說,入社的時候,與你寫契的吏員是咱們社的社副,人甚和氣,去尋他問問,便是不歸他管,總能指條明路不是?”

    老吳叔想了想道:“俺原是想找打更的李老哥問問,你這樣說,那俺待會兒先往衙門去尋那小哥兒罷。”

    老兩口商議妥當,吃了早飯就去衙門尋那書吏碰碰運氣,吳嬸子還特地給他揣了一袋子散錢碎銀,留作打點書吏之用。

    府衙在城西,吳記雜貨鋪在城西北角,有半個時辰便也走到了。

    天色還早,老吳叔並沒著急趕路,那日登記入社時,他已是聽人閒話知道了如今府衙的規矩是辰正才開始辦公的。

    剛從橋上過了黑水河,拐進西城門對著的迎恩街,就聽得有人喊著“老吳叔”。

    老吳叔抬眼四望,因著城門已開,街上行人車駕熙熙攘攘,他一時也找不到聲音傳來的方向。

    好半天一輛驢車趕上他,車轅上跳下個小夥子來,拉他道:“老吳叔,是俺,快上車,咱們一路去。”

    老吳叔一見是小金哥,不由笑了,道:“你又進城了?”

    那驢子後面拉著的只是個平板車,車板上坐著一堆年輕夫婦,都是農人打扮,身旁放著兩個蓋著粗布的提籃,並不見貨物。老吳叔便只道他們是進城趕集的。

    小金哥指著人介紹道:“這是俺三舅哥,俺三嫂子。俺剛才先到了鋪子,嬸子說你往府衙來了,俺們也是要去府衙,這才趕上來。老吳叔,快上車,一道去。”

    雙方見了禮,老吳叔客氣一番,便不再推拒,上了車。

    雖然小金哥手巧會扎掃帚,但吳家老兩口也並不怕小金哥知道了掃街的事,越過他們去與府衙交易。

    如他們所說,本身掃街所需要的掃帚就不是個小數目,也不是他一家小雜貨鋪能吃下去的生意。

    他家同樣也不止從小金哥手裡收日雜用品。

    小金哥是個實在人,並沒有那些花花腸子,從吳嬸子口中聽說了掃街的事,見街面又這樣幹淨,便大夸特誇,直說衙門為百姓辦好事。又指著驢道:“俺說怎的進城時,城門口有差役大哥特特叫拉車的牲口後腚都掛個兜,沒這家什還不許進城。原來街上這樣幹淨。”

    他又誇老吳叔聰明想到了掃帚這樁生意,眉飛色舞道:“太好了,雖俺笨嘴拙舌的,一會兒也要幫叔你說一說,這事兒成了,往後俺就可以扎掃帚往你鋪子裡送了。”

    老吳叔也忍不住笑了,又問他往府衙裡去做什麼。

    小金哥道:“俺是去問專家的事兒。俺嫂子也有手藝,他們不常進城,叫俺陪著去府衙問問。”

    這小金哥的丈人一家住在海邊兒,以打漁為生。村裡有人因懂打漁、養魚蝦的,成了專家,領了府衙的“薪俸”,這十里八村的鄉親便都心動,爭著搶著想去做專家。

    可府衙又不是冤大頭,不是隨便來個人說自己懂什麼什麼就能當上專家,還是要層層考核的。基本上後來抱著糊弄的心態去的人都被刷下來了。

    小金哥丈人家沒拔尖兒的人才,本沒做這個打算。

    恰這兩日聽說了城裡建了社倉租賃雞鴨與百姓養,倒讓他們動了心思。

    因為他家這三兒媳婦雖是漁婦,最擅長的手藝卻並不是打漁織網,而是養鴨子。

    她養的鴨子個頂個的壯實,連下的鴨蛋比旁人家的好吃,又會一手醃鹹蛋的手藝。

    府衙既然鼓勵百姓養雞鴨,那肯定也缺養鴨子的專家呀。

    一家人商量一番,就準備進城來試試運氣。

    因怕選不上被村人笑話了去,老三兩口子便也不去找村裡那些“專家”尋門路,而是趕到城西趙家屯找妹夫小金哥——小金哥常往城裡去賣貨,總歸比他們熟悉城裡情況,請他陪同去最好。

    舅哥上門,小金哥還有什麼不應的。

    三人租了輛驢車進了城,小金哥先到了有買賣來往的吳記雜貨鋪,給吳嬸子送了些三嫂子家的鴨蛋,給自家懷孕的媳婦買了一籃子鮮菜,順便打聽打聽城裡社倉借雞鴨去養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嬸子講解完社倉情況,便爽快的表示,因著她有菜園子不便養雞鴨,如果小金哥樂意,可以以吳記的名義去租借雞鴨,他們留下押金、自付租金便可以,吳記不抽成。

    因著吳記有個雜貨鋪,在本社裡算是中戶,能租借一二十隻鴨子呢。

    小金哥與三舅哥夫婦聽了大喜,連連道謝。聽說老吳叔往府衙來,這才趕上來拉他一同去。

    小金哥講完,又謝老吳叔。

    老吳叔連連擺手,笑道:“你這孩子,恁的客氣,謝個什麼,兩廂便宜的事。”

    小金哥又問道:“老吳叔,你不替嬸子問問種菜專家的事兒?嬸子這菜種的可真是好!反正咱們也是去問專家的。”

    老吳叔早已心動,便忙點頭道:“那就全賴你幫忙了,瞧你還謝俺們,可該俺們謝你了!”

    一車人笑作一團。

    眼見著再過一條街就到了府衙,只聽得街口那邊有人吆喝著“一文坐車”,老吳叔等不禁聞聲望去,那邊路邊停著一輛車廂龐大的馬車,大約是天熱,車壁只有半截,頂上支起草蓆為篷,用以遮陽避雨。

    車身上漆著“八仙車行”、“公共驛車”幾個醒目的大字,車上已坐上了四五個人,車前一個藍衣夥計正在大聲攬客收錢。

    小金哥禁不住奇道:“驛車如今這麼便宜了?”

    老吳叔也搖頭表示不知道,他若知道這樣便宜了,出門就直接坐公共驛車過來了,哪裡還會走那麼遠。

    驢車駛過去的時候,老吳叔忍不住問那邊的夥計,何時改了這個車錢。

    那伙計笑道:“昨兒起降價的,沈大人的‘惠民新政’呢!而且還要設更多站點兒了,車也要加,往後城裡來回可方便了。”

    他話音未落車上便已是一片叫好聲。

    老吳叔與小金哥等也連連說沈大人愛民如子云雲。

    這公共驛車其實已經推出好久了,自沈陸兩家合作後,沈瑞便開始了經營山東的通信網絡,登州是陸家的大本營,八仙車馬行也就迅速在登州站穩了腳。

    只不過這一兩年間,車馬行一直在向外埠擴張,沿著驛路打造溝通京城與登州的站點,倒是登州府城內的車馬行並不甚多。

    之所以在本埠沒發展起來,也是因著登州百姓生活頗苦,車馬行根本不可能像京中西苑那樣的盈利。

    車馬行為了不賠本,只能提高坐車錢,百姓見價高越發不肯坐車,越沒人坐車越賠本,車馬行就此陷入惡性循環,越來越維持不下去。

    最終八仙車馬行只保留了往城中兩大寺廟——開元寺、普照寺的熱門線路,供初一十五燒香的略有寬裕的人家乘坐,其他的基本上都用來為陸家傳遞消息運送些物什之用。

    沈瑞要來登州的消息傳來山東後,八仙這邊才開始有大動作,增設站點,增加馬車“車次”。

    登州百姓雖是常在路上見到大號車廂的“公共驛車”,知道方便,可這幾個月米價騰貴,真是糧都吃不起了,更哪裡有錢坐車。

    此番府衙降了車錢是實打實的惠民政策了,一文錢的價格半數以上的百姓都負擔得起,尤其是那些攜帶了重物去趕集的百姓,很樂意花上一文錢省些時間與氣力,大家自然交口稱讚。

    驢車駛過去好一段路了,小金哥仍抻脖子瞅著那邊的公共驛車,老吳叔不由莞爾,道:“怎的,想坐坐試試?一會兒叔帶你坐那車回去。”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摸摸後頸,道:“不是,老吳叔,那個,俺不是想坐車。俺是看車篷那蓆子,那蓆子俺也編得出。”

    若是多設站,多加車,需要造更多車,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車篷蓆子。車廂木匠能打造,蓆子木匠可做不出來,總歸要往別處買的。

    老吳叔樂了,笑道:“好小子,還說俺靈能發現買賣,你小子這眼珠子也夠靈的!”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來。

    老吳叔大手一揮道:“走,咱們先去府衙問了掃帚,回頭再去八仙車馬行問一問,談談這蓆子買賣去。”

    小金哥大力點頭,鬥志滿滿。

    *

    入社倉養雞鴨這件事確實吸引了許多底層百姓入社。

    虧得蓬萊縣附郭府城,一座城內有府衙縣衙兩個衙門口,分別座落在城東城西,才堪堪將百姓分流——西城的往府衙登記,東城的往縣衙登記。

    饒是如此,府衙這邊還是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府衙前堂後宅,又分東西三路,曹吏房位於中路正堂東西兩側,但有了先前險些釀成民亂的買糧事件,府衙已不會讓百姓直接進入儀門。

    此次便開放東路吏舍用來辦理入社相關事宜,並且安排了衙役在東角門外組織百姓排隊進入,因此人雖多,卻並不混亂。

    倒是應聘專家這樁仍在曹吏房中匠作房辦理。

    老吳叔瞧著入社那邊恁長的隊伍,心下慶幸虧得跟著小金哥來了,要不這會兒裡頭社正、社副指不上怎樣忙碌呢,哪裡還有工夫搭理他,指點什麼掃街的掃帚。

    相比之下,匠作房這邊可是清淨許多。

    本身專家就是需要門檻的,前陣子嚴格考核又刷下去一批人,如今已沒那許多人跑來糊弄應聘了。

    因著知府大人重視,每位應榜者在初步登記後都會被請到後面廂房靜室,由專人負責單獨的“面試”。是以匠作房這邊基本沒什麼人。

    小金哥一行說明了來意,聽聞有懂養鴨子的專家,接待的吏員態度更熱情了幾分,請到靜室中還給上了茶水。

    那三嫂子初時還有些發怵,見吏員和顏悅色,慢慢也大起膽子來回話,尤其被問及她所最擅長的養鴨,更是說得頭頭是道,若不是三舅哥及時提醒,險些把喂鴨的“秘方”都給說出去。

    她還隨身帶著一籃子醃好的鴨蛋,這會兒便推過去送與吏員,她也不會說什麼奉承話,便是翻來覆去強調,“俺家鴨子下的蛋特別鮮,俺自己醃的,特別好吃,大人恁嘗嘗就曉得了。”

    還是老吳叔與小金哥替她描補了兩句。

    吏員不以為意,收下鴨蛋,表示她的事已記錄下來了,過兩日會有專門的人上村裡去看她養的鴨子如何,若果然如她所說那般好,便會聘她為“專家”了。

    眾人又是一番千恩萬謝。

    老吳叔這邊是需要請吳嬸子本人親來面試才能應聘專家的,因此也沒有被問話。此時見養鴨事談妥,這邊又沒有外人,吏員收下了鴨蛋當正是好說話的時候,他便悄悄遞上個裝有一串錢的袋子,打聽起掃街掃帚等一應物什歸哪裡管。

    衙門口的吏員都是吃慣了打點的,這吏員不動聲色的將錢袋子袖了,笑眯眯的表示讓老吳叔出來一敘。

    將老吳叔帶到一處避人的夾道里,那吏員又喊了另一個吏員過來,正是雜科管採買的。

    因著掃街的事兒也是知府大人的新政策,下面吏員自不敢怠慢,三人簡單交談,幾樣常用的家什都是給的市價,頗為公道,又答應了老吳叔送一批貨結一筆款子。老吳叔又遞了一次錢袋子,這事兒算是基本敲定下來。

    這邊正聊著,那邊角門一響,走出來兩人,其中一位正是小於師爺。

    兩個吏員躲已是來不及了,只得尷尬上前問好,吱唔解釋一個老鄰居過來問專家之事。

    老吳叔也忙過來見禮,又猶豫著要不要給小於師爺身後那位也見禮了。

    那兩個吏員是沒提,不曉得是不是不認得,老吳叔卻是認得的,這人是趙家的三爺,他去趙記鋪子裡買糧時,曾遇上過掌櫃同這位說話。

    就這麼一猶豫間,小於師爺那邊已淡淡應了一句,帶著人快步走了。

    老吳叔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人背影。

    街面上魏員外家、趙員外家事情傳得沸沸揚揚,都說這兩位是同知府對著干,被收拾了的。那趙三爺這次來府衙,又是個什麼意思?

    忽聽旁邊一聲咳嗽,老吳叔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忙哈著腰訕訕陪笑。

    那吏員目光閃爍,壓低聲音道:“老吳,不該瞧的,便是啥都沒看著。”

    老吳叔也是老買賣人了,立時明白過來,忙連聲應是。他管趙家幹什麼,還是先管管他的掃帚吧!

    事情談妥,老吳叔由吏員領回了匠作房,匯合了小金哥一行出了府衙。

    他們前腳剛走,那吏員後腳就拎著那一籃子鹹鴨蛋,跑去堵了送人回返的小於師爺,過去獻慇勤。

    趙三爺他也是認得的,外頭風聲他更是清楚。

    既然小於師爺帶人走那條僻靜的夾道,便是不想讓人知道的意思。都是他倒霉撞見了!當時能裝瞎裝不認得,過後可不能再裝傻充愣,總要彌補一二。

    他這邊忐忑著,擠出來個討好的笑,努力推銷著這鴨蛋,比方才三嫂子還賣力些:“這是個求做專家的漁婦孝敬上來的,她養鴨子有一手,說是她家鴨子都是吃魚蝦螃蟹大的,鴨蛋醃成鹹蛋極是味美。于先生您嘗嘗,您嘗嘗,權當吃個新鮮。”

    小於師爺瞧了他一眼,接過籃子來,似笑非笑道:“無妨。不必掛心。”

    這便是說趙三的事無妨了,那吏員登時便鬆了口氣,但仍謹慎的低聲道:“小的們會管好嘴的。”

    小於師爺一樂,拍了拍他肩膀,忽道:“你這一番心意,我必會拿去給大人嘗個鮮。若果真好,大人垂詢,你便與大人好生說一說這養鴨的專家,也好為大人分憂。”

    那吏員一愣,隨後不由狂喜,連忙謝過小於師爺提攜。

    小於師爺揮揮手,拎著一籃子鹹鴨蛋逕自走了。

    拐個彎過了穿堂,直往後面知府官宅外書房去,那邊沈瑞和幕僚團隊正等著他的消息。

    *

    “趙三說,魏家已經開始變賣東西了,趙家收了一批。魏春來,莫不是要逃了?”小於師爺匯報了從趙三郎口中得到的消息。

    魏員外自己在家裝病,心腹大管事卻在外奔走,登了兩次趙家的門,與趙員外密談許久,趙三郎還看到了他們偷偷摸摸抬了幾箱子東西來。

    趙三郎早有效仿秦二的心,自然覷個空兒就跑來府衙告密。

    “魏家家大業大的,怎麼可能統統舍下說逃就逃?那許多田畝,他捨得下?便是清了他匿下的田畝,餘下的也足夠養活他一家子老小一輩子了,他逃了能帶幾個銀子走?”姜師爺擺手道。

    他這幾日是參與了清丈魏家田畝的,對魏家田莊產業頗為清楚。

    大於師爺皺眉道:“濟南府只往京裡遞了信,並沒有遣人來登州,魏家如此,莫不是怕張大人不理會他家的事,籌銀子送禮去?”

    八仙驛站在濟南府也有分店,且沈理那邊也幫忙盯著張吉府邸的。反饋回來的信息都是張府只有人快馬往京裡去了,並未有往登州來的。

    “這會兒現送禮,未免晚了些吧?”小於師爺道:“他這麼東拼西湊的,這禮只怕不輕吶,等他湊完了,再尋人護送到濟南府——這邊兒早就查完了。”

    陳師爺手指叩著桌面,道:“魏家能做的也只有緊扒著張大人了。這會兒查地的事兒出來,聰明如張大人,是不會沾手的。魏家如此動作,我倒是擔心京中的反應,要防著……”

    他頓了頓,環視眾人一週,又將目光落在沈瑞身上,“防著內閣裡有人在皇上那邊進讒言。畢竟若以匿稅論罪,最重可有產業半價入官之罰的,若是大人判罰了他家,到頭來籍沒的卻是個空殼子,有人惡意以此搆陷大人……”

    沈瑞一直默不作聲,手裡拿著一枚鴨蛋把玩著,聽著眾幕僚的分析,見陳師爺望過來,他方緩緩的點點頭。

    這邊清丈田畝的密摺以及在登州建設的初步設想札子已經通過八仙驛站的渠道早早遞出去了,以八仙的效率,當會比濟南府那邊摺子更早進京。

    關於清丈田畝,壽哥必然歡喜,至於罰沒奸商家產,也是壽哥樂見的戲碼。

    然,若說好是本地首富,罰沒時卻變成了空殼子窮鬼……以壽哥的脾氣定然不快。

    登州鄉下地方,大戶也沒多少家產,且沈瑞人品家資擺在那裡,硬栽贓沈瑞貪墨,壽哥是不會信的。

    但若是有人不斷灌輸“沈瑞到底年輕,辦事不周全、不利索”等等論調,只怕也給會壽哥留下不堪用的印象。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被皇上信任人品,但不信任能力,對於一個官員來說,同樣是致命打擊。

    沈瑞將鴨蛋放回籃子裡,臉上帶出幾分倦意來,譏諷一笑,道:“那幫政客,不做實事,只會搞這些傾軋伎倆。”

    陳師爺雖瞭然,卻也不得不嘆道:“東家,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沈瑞擺了擺手,收了笑容正色道:“登州百姓窮苦全因這些大戶食髓吸血,本府想為百姓謀福,絕不容他們掣肘。隨魏家蹦跶去吧,他賣得珍玩賣不得田畝,帶得走銀子帶不走地,憑他耍什麼花樣,本府不懼擔個罵名,定要把他名下所有田畝都籍沒入官,分與百姓耕種!”

    幾位幕僚師爺皆是一愣,張了張嘴,終是沒有說話,陳師爺帶頭起身一揖道,“有大人在,實是登州子民之福。”

    沈瑞一步上去扶住他,又止住眾人行禮,道:“都是我份內之事,當不得贊。”

    又道:“你們也莫怨我意氣用事。魏家這樣的,登州定然不是一戶兩戶,要是投鼠忌器,那往後什麼都不必做了。咱們只做咱們當做的,登州富庶了,他們的讒言便統統立不住腳。皇上乃聖明君主,自會裁度。”

    眾人齊聲應是。

    沈瑞這也不全是場面話,他也是真不耐煩了,他太瞭解京中那些政客了,同長舌婦也沒什麼兩樣,天天搬弄是非,任你光明磊落做事,也能被他們雞蛋裡挑出骨頭來。

    防是要防的,但若防到束手束腳的地步,那真就什麼都不用做了。

    他對壽哥還是有信心的,不是因著壽哥對他表現出來的親近,而是壽哥表現出來的聰明。

    而他又不是傻子,“做的好不如說得好”他也一樣會。

    他第一時間將登州各項進展寫下來遞進京,只要登州的發展符合壽哥的期待,壽哥就會一直給予他最大程度的信任和支持。

    沈瑞又撿出一個鴨蛋來,向眾人道:“我瞧著這鴨蛋有些意思,晌午給諸位先生添道小菜,嘗個野趣。”

    高郵的鹹鴨蛋那是自宋代起就有了名氣的,如今雖沒成為貢品,卻也是席間佳餚。

    在沈瑞前世,除卻這高郵鹹鴨蛋名滿天下外,另有一樣鴨蛋也賣得極好,便是海鴨蛋。

    如今,登州的海鴨蛋就這樣出現在他眼前。

    沈瑞原是更多關注棉布、海產這些大宗產業,著意打造像松江棉布那樣的登州品牌。

    而今一枚小小的鴨蛋,讓他看到了另一個方向。

    普通的農副產品做好了,一樣是品牌!而且惠及面也更廣。

    散會之後沈瑞特地叫住小於師爺,請他得空去考察一下那位養鴨專家以及海邊兒養鴨的情況,若是可以,便在那邊建個小型的養鴨場,開個鹹蛋作坊。

    小於師爺應下,又嘆道:“大人竟這樣看好這鹹鴨蛋?可惜遲了些,不然多備出些鹹鴨蛋來,送到京裡,作端午節禮才是一舉兩得。”

    端午節素來有吃鹹蛋的風俗,俗語說“要吃鹹蛋粽,才把寒意送”。

    沈瑞也頗感惋惜,不過轉而又笑道:“無妨,趕不上端午,還有中秋呢。只盼明年端午時,登州鴨蛋已能行銷天下。”

    *

    卻說這邊趙三郎乃是偷偷出來告密,在府衙夾道里撞著了人,不免懊惱,回程越發小心起來,悄悄出了府衙,又在外面兜了幾圈,覺得完美掩藏行蹤了,這才回到家中。

    卻不知道這一番都落在旁人眼中。

    正院內書房裡,趙宅大管家垂手站在趙員外身前,小聲將趙三郎行徑說了,又著意提了在府衙裡呆了小半個時辰,只怕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趙員外面上毫無波瀾,只點頭示意知道了。

    大管家便不再說,退到一邊兒等著新的吩咐。

    老爺特地讓三老爺看到魏家來人抬了東西,三老爺果然耐不住跑出去告密了。不知道老爺這是要試探三老爺,還是要利用三老爺傳消息出去。無論怎樣,親兄弟走到這一步,大管家多少還是有些寒心的。

    “馬騁那邊,聯繫上了嗎?”趙員外問道。

    大管家收回思緒應了聲是,又道:“齊家還是靠不住。還是拿銀子砸開的馬家門。”

    趙員外冷笑一聲,道:“這時節,自然誰都靠不住了。無妨,馬家認銀子就行。他越貪得無厭才越好。”

    大管家低聲道:“戚家出面,馬僉事只怕也坐不住了罷。”

    趙員外往椅背上舒服一靠,胖臉上又浮現出和氣的笑容來,道:“也該是他急一急的時候了。他牙口可好著呢,能撕咬一陣子……”

    書房門叩響幾聲,大管家忙出去問了情況,又黑著臉進來,低聲道:“魏家又來人了。”

    趙員外摸了摸滾圓的下巴,道:“老魏這是要拚死一搏吶?行啊,成全他,咱們就再幫他一把,他這些年沒少劃拉東西,手裡還有好東西沒拿出來呢。你拿外賬房賬本子給來人看,就說咱家也沒銀子了,尋常東西就不收了,等他拿了好東西來,再壓壓價。”

    大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總得把送去馬家的銀子給填補上才是。”

    趙員外擊掌笑道:“正是。”

    趙員外料的沒錯,魏家如今已是沒什麼選擇了。

    布政使府上沒有來人,魏姨娘娘家派來個姓薛的管事,沒有帶來任何有好消息,張口只是要錢。

    魏員外不是傻子,也擔心魏姨娘那邊詐他。

    但他根本沒有所謂退路,他最是清楚登州有多少人恨他,一旦他失了布政使的庇護,俯首認罪,立刻就會有落井下石的人跳出來,網羅更多罪名,把他一家子嚼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就是現在,濟南府還沒表明放棄他、他還沒倒呢,一向甘當他狗腿子的趙員外就露出獠牙來,想從他身上咬一塊肉了。

    魏員外恨得咬牙切齒,卻仍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去,上太太那,讓她把那箱子東西取出來,給趙家送去!”

    心腹管事猶豫著,低聲道:“與其送趙家,不如讓人快馬送去張大人那邊,左不過也是要給太夫人拜壽用的……”

    魏員外闔了闔眼,道:“送去趙家吧。”

    既是魏姨娘娘家那邊派人來了,就表示至少面上,張府是要撇清干係的,他便是送東西去了,張府也未必會收。

    管事退了下去。

    魏員外閉著眼,又尋思了一遍如今攏了多少銀子在手裡。

    他其實,還有一條路的。

    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可以拋下這一切,帶著銀子遠遁,只要有銀子在,他還怕什麼。

    他不信沈瑞扳倒了他魏家、吞下那麼多田,張吉能嚥下這口氣。他走了,魏家倒了,沈瑞沒了威脅張吉的把柄,張吉必然會下狠手對付沈瑞。

    到時候他未嘗不能回來東山再起。

    銀子,銀子,銀子先送一小半兒到薛管事那邊,穩住他們,向張吉表現一下他的效忠與誠意。

    餘下的,他得帶走。

    一家子人走是不可能的。

    原配所出的長子次子都二十好幾了,留下來也能抵上一陣子。

    續絃幼子還小,又是他的心尖子,他得想法子把他們送出去。

    嗯,普照寺離東門近,就去普照寺住上幾天,悄沒聲的從東門走,往寧海州先住著。

    他這邊穩當了再想法子去接她娘倆。

    魏員外盤算妥當,又加快了變賣家產的速度。

    因著他一直對外稱病,就讓續絃以為他祈福的名義,帶著嫡幼子往普照寺住下吃齋唸佛。

    那位薛管家既能被張吉派來,便不是個傻的,魏家種種動作都在他眼中,等魏員外拿出銀子來,他打眼一看數目,便冷笑道:“想來是真不湊手,俺們也不是討飯的,那便罷了,俺明日就回去便是。”

    又陰惻惻道:“不知道府衙來抄時,銀子還湊手不湊手。”說罷拂袖便走。

    魏員外恨得牙根癢癢,卻不能讓他真個走了,一番軟磨硬泡討價還價,最終還是被薛管事踩住死穴,帶走了大半的銀子。

    魏員外心頭滴血,但懊喪也無用,現在脫身要緊,總歸還是剩下了萬餘兩,有這銀子做本錢,支起一攤子生意來也不甚難。

    那薛管事走了兩天後,這邊魏員外也準備停當了。

    他定好了計畫,準備在家裡內賬房點一把火,明晃晃的告訴全登州、告訴濟南府他把證據燒了。他自己也好趁亂脫身。

    萬事俱備只差點火之際,朝廷的一份邸報進了登州城。

    很快,滿大街都瘋傳起來。

    巡按山東御史胡節向濟南府各界索賄,右布政使張吉借修曾子廟宇銀二萬兩貯於德州,分巡東兗道僉事毛廣取泰安州香錢五千兩,濟南道僉事侯直取德平等縣銀三千兩,濟南府知府蕭柯、歷城縣典史李徵等亦各有銀送德州,擬等胡節回京時從德州帶銀走。

    監察御史張禬奉命清查地方屯田,查得此事,遂上本彈劾山東地方諸官。

    皇上震怒,下旨嚴懲。

    吏部覆議,右布政使張吉、分巡東兗道僉事毛廣、濟南府知府蕭柯追贓降二級,冠帶閒住。

    濟南道僉事侯直、歷城縣典史李徵追贓削籍為民。

    左布政使車璽雖未參與,但有失察之過,依違失舉,降一級,調至雲貴。

    德州衛所涉案一應人皆依法入罪。

    而胡節,身為御史,恃勢貪婪,知法犯法,罪加三等,令錦衣衛差官校械系來京,謫戍陝西蕭州。

    一身平民衣衫準備跑路的魏員外捏著心腹管事從外面重金買回來的謄抄邸報,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只覺得雙耳嗡嗡作響,天旋地轉好似要站立不住,胸口悶得像堵了一團棉花,連喘氣都吃力起來。

    他踉蹌一步,心腹管家慌忙扶住了他,他卻一把推開了管家,圓瞪的雙目赤紅,惡狠狠的將這邸報抄本撕個粉碎,厲聲高喝:“假的!假的!沈家小兒做的局!”

    可噴出來的,除了聲音,還有一口血沫子。

    心腹管家都嚇得傻了,連滾帶爬撲過去扶住魏員外,又淒厲高喊來人請大夫。

    血吐了出來,魏員外倒是覺得胸口沒那麼堵了,腦子好像也清明了幾分,他再次推開管家,大罵道:“蠢貨!快叫人去把他娘的那個姓薛的忘八羔子追回來,把銀子奪回來!”

    話音未落,他只覺得腦袋又一迷糊,人已經直挺挺的向後倒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3-18 16:33
第658章 田月桑時(六)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四月的京中還沒大熱,小皇帝卻已高高興興跑來西苑“避暑”了。

    豹房公廨是小皇帝慣常處理朝政奏摺、召見臣工的地方,故而此處日常侍衛內官極多,不說裡三層外三層人疊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還是有的。

    然而今日院裡卻是空蕩蕩的,諸人都被攆到了院外,就是貼身伺候皇上的、頗為得臉的幾位小公公也都遠遠站著,保持著“裡頭一喊能聽見”的距離,絕不靠前一步。

    不是殿內有什麼妖魔鬼怪將他們嚇成這樣,而是如今權勢遮天、皇上身邊頭號大紅人的劉瑾劉公公在裡頭。

    也不是在商討什麼機密大事,旁人不得近前。而是,劉公公這會兒,跪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

    哪個有膽子看劉公公的“笑話”?自然要遠遠避開了,裝聾裝瞎裝不知道的才好。

    這陣子劉瑾本是過得頗為順意的,先前能與他分庭抗禮、還妄圖害他的丘聚徹底被他弄死了。

    先前仗著有西廠還想蹦跶蹦跶的谷大用,在看了丘聚下場後也服帖起來。

    皇上把東廠給了魏彬,魏彬倒是個聰明的,處處為他劉瑾馬首是瞻。

    張永去了山西,寸功未立,如今連個信兒都沒有了,皇上跟前全然沒人提這名字了。

    如今御前只他劉瑾一人獨大,皇上信任有加,說能給皇上當半個家也不為過(他自己這樣認為)。

    內閣裡雖有王華、李東陽,讓他不那麼事事如意,但是他有焦芳掐著吏部,又藉著京察狠收拾了一批人,如今大小官員還都算聽話,要緊的衙門口也都順利換上了他夾袋中人。

    更有那期滿求官的,巴巴來與他送孝敬,金銀玉器滿櫃滿箱,天南海北的山珍土產也享用個遍,甚至有些進上的貢品,頂尖兒的都是要送來他這邊,次一等的才往宮裡送呢。

    對於這樣的孝敬,劉瑾是極為受用的。

    沒想到竟栽也栽到這孝敬上了。

    山東這樁一舉抹掉多位高官的大案裡,罪魁巡按御史胡節聲稱,索賄乃是劉瑾劉公公授意所為。

    胡節不是什麼硬骨頭,更有著脫罪的小算盤,在錦衣衛押解回京途中就大呼小叫招供了。

    錦衣衛自然也不是鐵板一塊。

    尤其劉瑾將精明強幹的牟斌從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上趕走,把心腹楊玉提了起來,想把廠衛統統攥在手掌心裡,奈何楊玉著實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連詔獄都沒管好,別說外面當差的這些錦衣衛了。

    下面不服楊玉這廢物的大有人在,還有些心中唸著牟斌的舊人,以及,暗中投了旁的勢力之人。

    遂,胡節本人還沒入京,這劉公公逼胡節索賄的消息就已在御史們耳邊飛了。

    本身張禬就是劉閣老的人,後處投了李閣老,真個恨劉瑾入骨的,此番又在山東掀翻了劉瑾、焦芳門下恁多高官,解恨又解氣,名噪一時,正是春風得意之際,聽得胡節這番消息,如何會不擴大打擊面,加緊攻擊劉瑾!

    他便聯絡了一干御史,不斷上摺子彈劾劉瑾,更刨出了劉瑾先前許多不法事。

    有丘聚倒台在前,大家也摸著了幾分皇上的脈,便也不提什麼劉瑾帶著陛下玩樂的話,只將劉瑾的罪責往先前讓丘聚下獄的那些罪名上靠,什麼貪瀆、以權謀私、草菅人命等等,真真假假,想辯駁清楚可得費一番功夫了。

    劉瑾真真是氣炸了肺,把焦芳、張彩叫來說是商量事,可張開口就忍不住狠狠罵了起來,嗔著他們無能,壓不下這些彈劾。

    焦芳比劉瑾還鬱悶,張吉是他門下一員大將——這從二品封疆大吏能有幾人!使了多少氣力才走到這步,偏生生被區區幾萬兩銀子就給毀了!

    更麻煩的是,他本是要給他兒子焦黃中謀個陞遷的,如今卻是不得不停下手來。

    當初焦芳費盡心力運作將兒子焦黃中提到了二甲第七,又得授了翰林檢討,偏在修實錄、修萬卷閣藏書兩樁事中都沒得好處,同榜諸人都得了提拔,越發顯得他兒子不如,他便一直謀劃著給兒子升上一升。

    恰近日來了良機,國子監祭酒周玉致仕,翰林學士張芮調了鎮江府同知,翰林院變動頗多,焦黃中藉機升個翰林編修幾乎是板上釘釘,若是操作得當,修撰也不難。

    結果山東這件事出來,焦芳也被御史盯上了,只能先緩上一緩了,免得兒子再被殃及。

    折了手下,礙了兒子前程,銀子一兩沒收著又惹了一身騷,焦芳恨得牙根直癢癢,又不免埋怨劉瑾忒是貪得無厭,往外省伸手倒叫他倒了黴。

    只是口稱人家千歲自詡門下,他面上也不敢說什麼。這會兒被劉瑾喝罵,更是一肚子火氣,便是有主意也不想出了。

    一旁張彩倒是扛罵,依舊面色如常。

    如今,焦芳漸漸老邁,內閣之中幾位又都不好相與,他自家應對尚且不及,已少有心力為劉瑾謀劃。

    張彩便成了劉公公身邊出謀劃策的第一智囊,其地位也是水漲船高,由吏部郎中升至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現已是吏部左侍郎。

    劉瑾罵張彩便是罵他在都察院不曾好好經營,若能攏住一干御史,如今哪會有這許多人找碴。

    張彩實辯駁不得,他在都察院實際上沒仨月就陞官了,難道能說怪大佬給提拔他太快了不成。

    擎著這番罵,思索著對策,直到劉瑾罵累了停下飲茶,張彩方開口道:“此事,多因楊指揮使處置不當。”

    劉瑾火氣又登時就又上來了,狠狠一撂茶盞,便又罵道:“楊玉這蠢材……”

    張彩卻不再等他罵痛快了,徑直便道,“千歲,可還記得南司千戶石文義嗎?”

    劉瑾微微一愣,聽得張彩又道:“下官看此人頗具才幹,辦事果決利落,不若調至北司理刑,也好為楊指揮使搭把手。”

    石文義原是南京守備太監石岩的侄子。石岩早已老病,後小皇帝打破仁廟以來成例,派了四人守備南京,石岩便退了下來。

    石岩人老成精,得知新派來南京的守備太監之一劉雲是劉瑾義子,便著意結交,幫助劉雲迅速在南京站穩腳,並在四位守備太監中佔了上風,劉雲也投桃報李,將石岩的侄子石文義推薦到劉瑾門下。

    石文義早先就因伯父而得蔭封百戶,入京便正式進了錦衣衛。

    在劉瑾收拾了牟斌時,石文義憑著心黑手狠立了些功勞,被提拔成千戶,放在了南鎮撫司。

    在石岩的調教和金銀供給下,石文義沒斷了同劉瑾門下這些說得上話的人聯絡。

    張彩既是得了石文義好處,也是覺得……是個人就比楊玉強些,此番便想提起來石文義看看。

    劉瑾早就厭煩透了楊玉,當初提拔楊玉不止看銀子,還看在楊玉已故的姑母衛聖恭僖夫人份上——這位夫人乃是先帝的保母,先帝那般身世,是十分看重身邊人的,而先帝爺在小皇帝心中最重,連帶著這一應人也都有了造化。

    然皇上銳意革冗官時,一系列中貴戚裡子侄都被降職削俸,便是孝廟的保母、近侍的後人也未能倖免。

    楊玉這姑母顯然就不夠份量了。

    劉瑾遂點頭道:“原是想著還得內行廠操勞操勞,理一理這次的事,你既這般說,便讓石小子理刑吧,看看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給他祖宗找膩歪。石小子若果然是個可用的,便先提個指揮僉事。”

    下一步,便是可以取代楊玉了。

    張彩會意,行禮稱“千歲英明。”

    事情已經出了,光去查哪裡漏出去的消息固然是亡羊補牢,但眼前更重要的是把事情摁下來。

    “於外,還是當尋些別的消息把水攪渾些,”張彩望向焦芳,道,“此次衝著千歲的,想是劉謝仍有餘孽;而衝著閣老的,怕是……那幾位。”

    焦芳強忍著沒冷哼出來,心道廢話,口中卻喚著張彩表字,問道:“尚質高見?”

    張彩道:“閣老可還記得張吉先前送進京來的書信?”

    提起這茬來焦芳便不由惋惜。

    先前張吉快馬送進京來書信,說是那沈瑞小兒到了登州也不管有無災情就開倉放糧,險些引起搶糧民亂,實是浪費國帑,更有邀買民心之嫌。

    張吉書信中表示已同胡節溝通過了,由胡節那邊寫摺子彈劾沈瑞更為妥當,他這邊不過是給閣老遞個消息,請閣老心中有數,以便提早佈局。

    當時焦芳還招了幾個心腹來商量了此事,想著摟草打兔子,這罪責能多捎帶上幾個人才好。

    沒成想胡節彈劾沈瑞的摺子還沒進京,張禬的摺子先到了!

    “胡節那摺子如今還有什麼用!”焦芳冷冷道,“便是撒了消息出去,怕不反讓那起子惡犬叫喚得更凶。”

    張彩道:“雖說胡節有錯,但錯在索賄,他身為巡按御史,查察地方官吏正是本職。山東這趟水,越渾越好,只叫人往那邀買民心上去引,便是王閣老楊閣老哪個敢不自辯?而那張禬,是當去清查屯田的,就空放著這浪費國帑的事兒不去理會,倒往德州去查案了,李閣老又是個什麼意思?”

    焦芳皺了皺眉,並沒回話,他當然希望藉著這由頭一舉收拾了他所有對頭才好。但是這個由頭在當下……

    劉瑾卻已先沒好氣道:“沈瑞才被皇上派出去,皇上且不會現下動他吶。牽扯上他吆喝什麼都是白忙活。”

    與焦芳不同,在劉瑾眼裡,沈瑞什麼閣老女婿、閣老徒孫的身份都要淡,他是當其為“張永門下”來看待的。

    劉瑾和張永並沒構成競爭關係,相反,兩人還有過合作,而且張永如今悄沒聲的,他都懶怠去理會。

    當初同意把沈瑞踢出去,也是本著給錢寧在皇上身邊搶佔個更好位置的目的。

    只是沈瑞外放與戴大賓同行這樁事讓劉瑾頗為不滿的——那陣子正是招贅戴大賓的謠言又起來的時候。

    但沒多久,德州遞來的消息就讓劉瑾一身冷汗,丘聚竟能做這樣一個局,喪心病狂想要在路上結果了沈瑞和戴大賓再嫁禍給他。

    做過滅門這等大事的丘猴子真是長本事了,殺人放火說來就來!

    這要是平常時候劉瑾也不懼這樣的嫁禍,可皇上才剛派了沈瑞出去要大用,人前腳剛走,後腳就“讓他劉瑾因為兒女私怨給殺了”,那劉瑾是絕討不得半分好去的,便是死罪能免也是活罪難逃。

    好在沈小子有兩下子,能破了局,還能送回人證物證到他手上,劉瑾原就沒想著放過丘聚,如此一來更是輕鬆,將沈瑞那邊的事一說,皇上立時火冒三丈,丘猴子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皇上又立刻掉頭賞了沈瑞東西“壓驚”,又升了那救下沈瑞的潘姓千戶官職,還將其派到了登州,擺明是留給沈瑞幫手的。

    由此劉瑾也看出了皇上對沈瑞往山東辦事的重視。

    他既知動不了沈瑞,便不想白費力氣。

    張彩卻道:“千歲勿憂,原也不是為了讓萬歲爺治罪沈家小兒的,不過給那小兒的‘長輩’些敲打罷了。”

    劉瑾哼了一聲,道:“只怕這群老兒不怕這點兒小敲打。”

    張彩忽一笑道:“千歲莫急,大敲打,也有。”

    他斂了笑容,撣撣衣冠,躬身正色道:“我朝以官爵賞待君子,不惟榮其身,又封贈其親。卑劣之徒獲罪,或流放或閒住為民,其名雖除,其妻與父母三代封贈誥敕卻如故。若不追奪,何以戒後?”

    劉瑾並不喜這般文縐縐的詞兒,腦子裡過了一遍,才皺眉道:“要追奪張吉等人妻母誥封?”

    張彩緩緩道:“自此案始,向前追奪。劉健、謝遷、韓文、馬文升、劉大夏、許進等人誥券及原賞玉帶服色。”

    劉瑾呆了一呆,隨即哈哈哈大笑三聲,擊案叫好,立時看向焦芳,示意他安排人去做。

    焦芳忍不住道了聲:“只怕操之過急……”

    隨即便見劉瑾沉了臉,他立時改口應下去做。他倒不是顧惜張吉什麼的,這樁事丟出來,不知道要牽扯多少人,胡節的案子必然立時沒人瞅了,他也立時能從中抽身。

    可也因此事牽扯太大,還是當穩穩的做來才好。

    “閣老,”張彩又在此時開口,凝視焦芳道:“非是下官心急,實是山東如今左右布政使盡去,不知皇上會屬意何人。”

    旁的話便都不用說了,如今謝遷的女婿沈理,正是山東布政使司右參政。

    這沈理還是沈瑞的族兄,當初沈瑞調去山東,皇上都未讓沈理避嫌調職。

    以小皇帝的性子,將沈理提拔起來好讓沈瑞做事更便宜些,這等事是完全做得出的。

    這時候追討謝遷玉帶服色及家眷誥命,既是要攪渾了水,也是要壓一壓沈理。

    焦芳搖頭道:“皇上未必會擢拔沈理。”卻也不提其他。

    張彩則只道:“聖心難測。”

    說罷,他又掉過頭來向劉瑾道:“千歲莫怪下官掃興,外頭這些其實都還好說,重要的是……千歲還是要往宮裡去。”

    劉瑾面上頗有些不悅,這他當然知道,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張彩躬身一禮,顯得越發恭敬,聲音也低了幾分,“千歲總要小心丘聚那廝前車之鑑吶。皇上最為信重千歲,千歲,這銀錢上原是小事,莫要為此生了嫌隙才是。”

    劉瑾瞳孔驟然一縮,想起查抄了丘聚私宅、莊鋪後,總賬呈到御前,小皇帝那陰鷙的眼神,那晦暗的笑容。

    所以,這會兒,劉瑾老老實實跪到了小皇帝面前,借這一哭,博份舊情。

    *

    壽哥斜靠在寬大的龍椅中,目光直透過窗戶望著外面一片新綠,看也不看一眼跪在下面涕淚橫流的劉瑾。

    劉瑾呢,也不敢抬頭去看萬歲爺的表情,就這麼兀自哭著嚎著。

    口中先還說這次案子裡胡節純屬自作主張,見事敗又受人指使方攀扯於他。

    很快話鋒一轉,又提起他掌司禮監期間如何兢兢業業,因著最近罰米輸邊、清丈屯田國策得罪了多少貴戚仕宦,因此才有人抓住機會陷害他、彈劾他云云。

    再往遠處說,開始曆數這幾年來他的種種功勞苦勞,直說到弘治朝去,將昔日東宮諸般舊事翻了出來,喋喋不休,說得自家都感動了,這淚也有幾分真切起來。

    當劉瑾說到清丈屯田時,壽哥才將視線收回來,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沈瑞那邊清丈登州田畝的密摺也上來,而且,這前前後後的事也寫了個清楚明白。

    可笑朝上這會兒還為著說胡節獲罪前遞上來的彈劾摺子吵了起來,說什麼沈瑞空耗國帑邀買民心云云。

    胡節自己貪瀆國帑,倒是賊喊做賊說起沈瑞來。

    壽哥眯起眼睛,掃了掃劉瑾,什麼昔日舊情都是混扯,倒是,罰米輸邊、清丈屯田,劉瑾確實沒少盡心盡力,也,還是要用他的。

    “大伴。”壽哥緩緩張口,打斷了還在憶往昔的劉瑾,聲音微微有些沙啞,好似有些動容。

    劉瑾慌忙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臉,似怕滿臉涕淚讓皇上看著腌臢一般,然後才小心抬起頭來,“萬歲爺,奴婢,奴婢……”

    “大伴陪朕這許多年,大伴是何等人,朕會不知道嗎?”壽哥幽幽道。

    劉瑾忙作感激涕零狀,叩首口稱謝皇上知遇之恩,可心下卻是發沉,這話其實頗為含混,可並沒讚他劉瑾忠良,看來皇上心下還是有氣的。

    “想想當日東宮之中,你,張大伴,高大伴,還有……”壽哥似是一頓,隨後聲音陡然冷上幾分,“丘聚。”

    儘管這個名字很快就滑了過去,壽哥又繼續說起“谷大用、魏彬……”等人。

    但劉瑾還是伏得更低了些,心下不斷咒罵丘猴子咒罵胡節。

    好像數完了人名,回憶也就到了頭,壽哥輕咳一聲,道:“大伴庶務繁忙,操勞辛苦,門下良莠不齊,有所疏失也是難免,朕相信大伴能妥善處置了。”

    劉瑾忙道:“謝萬歲爺體恤!奴婢必當嚴懲這起子不法小人,以儆傚尤。日後再有授外差者,必當嚴查嚴管……”

    他又滔滔不絕好一番應答,把之前張彩與他出的對策大半講了出來。

    也不知道小皇帝聽進去多少,半晌才聽壽哥嗯了一聲,似乎是漫不經心道:“大伴若有忙不過來的,交由旁人幫襯一二便是,大伴騰出手來,也當清一清門下,那些德不配位的東西,留著倒牽累了大伴。”

    劉瑾後背一僵,強擠出笑來,應聲稱是,後半截的對策也不必講了,只吶吶的表起忠心來。

    壽哥隨意點了點頭,轉而滿臉陰沉,道:“張吉這廝,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挪聖人廟宇銀!朕看,張家人以後不必再進學科舉了。”

    曾子被奉為“宗聖”,是配享孔廟的“四配”之一,在儒家也是地位尊崇。

    張吉用自家銀子賄賂上官罪責還輕,若是動庫銀以公謀私,獲罪雖重卻不禍及子孫,可打主意到了儒家聖人廟上,落個不敬聖人的名聲,那便是自絕於仕林了,即使沒有壽哥這句話,張吉的子孫在科舉路上也是難了。

    而有了壽哥這句話,那就是絕了他子孫未來所有的指望了。

    若是焦芳在此,或許能開脫兩句。但劉瑾是根本不會在乎一個張吉死活的,便連連應是,說皇上聖明。

    聽得壽哥又道:“山東這些獲罪官員,挪用官銀、貪瀆、不恤百姓,所罰沒的家產,便由山東自留賑災吧。聽聞今年山東又有旱災的苗頭?”

    “山東地方奏報,今春仍是少雨。”劉瑾又忙伶俐道:“雖然那人攀誣奴婢,但也確是奴婢失察,該當受罰的,奴婢自請罰米兩千石輸山東,既是萬歲爺賞奴婢改過之機,也多少能為山東百姓做些善事,為萬歲爺分憂。”

    壽哥臉上終於露出個笑容來,虛點了點劉瑾,道:“還是大伴知朕。”

    劉瑾覷著小皇帝臉色,見了這笑容方才放下心來,微微鬆了口氣。

    這套罰米輸山東自然也是張彩所教。

    胡節這樁案子,雖牽扯到劉瑾,但沒有實證,劉瑾是不會獲罪的。劉瑾又實打實是沒拿到銀子的,只要他在皇上面前先退一步,又為皇上分憂,皇上就是先前有氣也當消了。

    罰米輸邊是劉瑾的一項重要政策,但一直頗受非議,此次劉瑾自請罰米,也算是以身作則,看日後誰還好意思跳出來說嘴。

    至於這點子糧米,莫說劉千歲豪富不放在眼裡,就說只消傳個話出去,有的是人爭著搶著為劉千歲料理了,又哪裡用動劉千歲的銀子。

    見皇上果然不惱了,劉瑾心下暗道張彩果然有才,盤算著日後還要多多依仗張彩出謀劃策才是。

    *

    這邊該嘮的嘮開了,小皇帝就表示要去校場騎射,劉瑾倒是想伺候一回,小皇帝卻並沒有應下,勉勵了兩句讓他回司禮監好生理事去了。

    劉瑾告退出來,只道小皇帝會叫錢寧伺候弓馬,還特地叫小內侍去找錢寧傳話,讓錢寧在皇上高興時再敲敲邊鼓多誇誇他,他今天這事兒就算圓滿過了。

    只可惜,小皇帝並沒有叫錢寧到御前。

    校場上,恭候聖駕多時的乃是張會。

    英國公夫人是去歲四月底沒的,張會不是承重孫,只一年孝期,如今已是快除服了。

    壽哥瞧見他便是一樂,也不下馬,揚聲免了他的行禮,雙腿一夾呼喝一聲,胯下馬匹已飛馳出去。

    張會跟他久了自知聖意,便立時翻身上馬,緊緊相隨。

    跑出一段路去,壽哥才一勒馬,回首笑向張會道:“怎的,是兵械局有什麼新玩意兒出來,還是,為了沈瑞被彈劾的事兒?”

    張會雖因守孝丁憂交了京衛武學的差事,但因著沈瑞的連襟李延清在兵械局,彼此關係親近,他還是會常看看一些兵械製造進度,參謀些點子。

    壽哥知道後,偶爾也會招張會來問問一些軍械的事,且對一些軍械改良也有自己的想法,常常通過張會的口傳到李延清那邊,讓他們嘗試製作,再由張會反饋效果。

    臘月正月裡,長寧伯周彧、慶雲侯周壽先後離世,他們是周賢母親的親舅舅,周賢便也有三個月的孝,京衛武學的差事自然也交出來了。

    壽哥並沒有尋人頂上,而是讓蔡諒暫領,又讓張會多照應,張會跑京衛武學便跑得更勤了。

    故而壽哥有此一問。

    張會笑道:“萬歲爺料事如神,句句命中,臣都不敢說了。”嘴裡說著不敢,卻仍是道:“臣是為著沈二這莽撞小子來的……”

    壽哥哈哈一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虛擺了擺手道:“沈二沒事兒,這點子事兒朕還信不過他,派他出去幹嘛?”

    張會忙道:“皇上聖明!”面上又露出些不好意思來,訕訕道:“看來莽撞小子得說是臣了。”引得壽哥一陣大笑。

    八仙驛站都在張會手中,沈瑞這邊密摺上京,那邊自然也寫了一份密信給張會。知道了前因後果,便是外頭再怎麼彈劾,張會都曉得皇上不會問責沈瑞。

    只是,他不能讓皇上知道他知道,而且,他也是想確認一下皇上的態度,故此急嗷嗷的請求陛見。

    壽哥大笑一場,笑罷卻又嘆一聲道:“你倒是古道熱腸。”

    轉而移開話題,他道:“月底除了服,你便趕緊給朕滾去京衛武學操練去!周賢就應了這個名了,忒賢了些,操練很不成樣子,這三兩個月又耽擱了。今年五月節的龍舟,朕都沒興致看了。”

    張會原還有些為自己起復之後的差事掛心,雖說看周賢丁憂後皇上的佈置,京衛武學是給他留著的,但其實周賢孝期短,和他是腳前腳後除服,到時候職缺歸誰,還真不好說。

    周賢在京衛武學時日尚短,雖無大功,卻也沒甚過錯,且本身這個職缺也是皇上用來安撫周家的。

    不想今日能得皇上這樣一句,那就是金口玉言京衛武學又交給張會了。他這一顆心總算落到肚子裡,登時精神大振,心下感念小皇帝,立時翻身下馬叩首謝恩。

    壽哥嗤笑一聲,道:“甭來那些虛禮,好生給朕練兵便是報答朕了!”因又問了兵械局那邊。

    張會答了進度,又道:“沈二那邊還來信問了,想在找兩個懂些水利的去山東給看看。他得了部農書,有些架水車的法子,想尋明白人給試試,若是果然好用,也好刊印了送進京中來。”

    壽哥點頭道:“他是個干實事的,朕沒看錯他。這事兒,你去辦吧,朕若下旨,將來指不上多少人開口問朕要這要那呢。”

    張會連忙應下。

    壽哥想了想,忽道:“山東這案子前後你都聽說了吧,朕想,把虎頭調到德州衛去。”

    張會愣了愣,思量片刻,搖頭道:“皇上既問臣,臣就實話實說,虎頭,不適合德州的位置。”

    高文虎被壽哥派到魯南曹州一帶剿匪,這伙兒匪徒本就不太成氣候,叫他過去就是為了給他鍍金的。

    如今有所斬獲,壽哥便急不可待想將他提拔起來。

    胡節案中,德州衛上下為張吉運銀子,自然難逃其罪。

    尤其錦衣衛還偵得,德州左衛一個小小的千戶賊膽包天,還妄圖偷天換日騙走這筆巨款,賴在同僚身上不說,還想讓安德知縣補窟窿。

    小小一個知縣,竟然能有這麼厚的家底來補這麼大的窟窿,實在出乎壽哥意料。

    這千戶最終自然沒落好結果,處以軍法斬立決。知縣也同樣被問罪,雙雙抄沒家產。

    而就這兩家抄出來的銀子,就夠今年往遼東派的軍餉了。

    壽哥既是恨極,卻也不免動了安插自己人在其位的心思。

    德州衛這次大清洗,空出不少位置來。

    “虎頭是個憨實的。”壽哥自己也嘆了口氣,高文虎這個性格,去了德州肯定被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但若是……“若是羅克敵一起派去……”

    羅克敵是高文虎剛入錦衣衛時就認的師父,一直照應高文虎,為人又圓滑,也入了壽哥的眼,進了豹房勇士,這次被派去給高文虎保駕護航。

    張會覺得羅克敵倒是適合德州的位置,只是壽哥對羅克敵的信任那是及不上高文虎萬分之一的。

    但總不能把羅克敵捆在高文虎身上一輩子,羅克敵聰明得緊,不可能甘願一直輔佐高文虎,一旦他反噬,高文虎也一樣渣子都不剩。

    張會想了又想,還是向壽哥道:“皇上恕臣直言,臣只恐,虎頭懵懂,那樣的地方卻又將羅克敵的心養大了。”

    壽哥沉默片刻,長長嘆了口氣,道:“朕再想想……”

    兩人再未談國事,倒是痛快的賽了兩場馬,正待立了活靶比箭時,那邊劉忠來報,張太后遣吳德妃來西苑“送鮮果”了。

    壽哥翻了翻眼睛,掃興的丟下弓箭,嘟囔了一句沒人聽得清的話,方吩咐左右道:“罷了,回去更衣。”又指著張會道:“你且去吧,有什麼事兒再召你。”說罷被一眾內官侍衛簇擁著回太素殿去了。

    張會恭送了皇上,由劉忠親送他出西苑。

    路上張會嘴唇翕動,小聲道:“多謝您從中斡旋,我這就回去給瑛大哥遞個信,讓他安心。”

    劉忠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卻不敢居功,恆雲聖眷正隆,並不用我多嘴。”

    頓了頓,他警惕的看了眼四下,又飛快的低聲道:“既你是要去見沈瑛,便多添一句,壽寧侯在給沈瑾謀起復求到了宮裡。”

    張會立時明白太后巴巴的叫吳德妃過來做什麼。

    沈瑾已經除服了,卻還沒有到京,想是在上京路上。壽寧侯張鶴齡這麼著急謀劃,只怕也是因著國子監、翰林院此番變動吧。

    張會也不去想那許多,再次謝過劉忠,匆匆出宮,往沈瑛那邊遞了信,又去尋李延清讓他給沈瑞找懂水利的工部小吏、匠人。

    直忙了兩天,敲定了去山東的匠人人選,張會要與沈瑞回信時,聽說了宮中下旨,慶雲侯周壽長子周瑛、長寧伯周彧長子周瑭襲爵。

    早在去歲臘月長寧伯周彧過世時,周家就為周瑭請旨襲爵,淳安大長公主因與周家交好,也曾幫忙往宮中說和。只是這旨意一直不曾下來。

    而隔日,宮中再度下旨,升錦衣衛指揮僉事周賢為山東德州左衛指揮使,命其除服後即上任。

    作為重慶大長公主唯一嫡子,周賢身上原就有蔭封的指揮僉事銜,只是一直沒有實缺。

    接掌京衛武學時並未升他官職,如今外放,升上一級原是尋常。

    只不過這個時機,這個位置,這前後兩個旨意,不免耐人尋味。

    京中官場又最不缺迎合上意的聰明人……

    *

    京城西南,阜財坊,沈瑛宅邸,內書房

    這次有人彈劾沈瑞邀買民心等等,沈瑛沈全兄弟雖早知道原委,但他們並不如沈瑞、張會這樣對皇上有信心。

    尤其胡節案皇上震怒,沈瑛兄弟很怕皇上一時遷怒,也發落沈瑞。

    直到張會從西苑回來送信到沈瑛家裡,兩兄弟這才放心,又謀劃著如何幫襯沈瑞。

    沈全在讀書上少了些天分,雖靠著日復一日苦讀終是中了舉,但是想再進一步也是艱難。對此五房母子都心知肚明,沈全自家放棄了,沈瑛便也不逼迫兄弟。

    不科舉又不是不做官了,大明底層官員不少是舉人出身的。

    明初時舉人為高官的也不在少數,只是仁廟之後,進士多了,舉人為官基本上最高止於四五品了。

    但說實話,四五品官已是不小了!

    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成二品三品的,多少狀元榜眼做一輩子官也不過是四品翰林學士罷了。

    出孝後沈瑛一面為自家起復奔走,一面也仔謀劃著為兄弟捐個知縣、縣丞之類。有在京為官的嫡親兄長和與高門聯姻的族弟,沈全在地方上也不會受欺負。

    沈全自己其實對當官興趣不大,倒是因著幫二哥沈琦打理過一陣子族務,而頗愛處理庶務。

    原本這次沈瑞去了山東,沈全就十分想跟著去的。

    只是早在沈瑞外放的旨意下來之前,沈全這邊官缺就已有了些眉目的——年前沈瑛就托好了人情,便是不為官缺為著中人的臉面,沈全也不能斷然撂下京裡跑去山東的。

    且登州那邊有陸家,無論商事還是地方人脈上,沈全都不如陸十六郎熟悉,沈家在京的族人也要跟去山東的,如此更無沈全用武之地,所以沈全才打消了跟去的念頭。

    沈瑛更言道:“你與瑞哥兒從小一處長大,關係親厚,你想幫他之心我如何不知?可若只是為瑞哥兒跑腿,一管事下僕足矣!你既要相幫,就要自家做出一番事業來,到時在地方上互通有無,在朝堂回護聲援,才是你當做的,才不枉你讀這許多年書!”

    沈全也不由慚愧,應下要好好在地方上歷練。

    如今沈瑞在登州大展拳腳,兩兄弟便是商議著,給外放的沈全想選個能幫襯到沈瑞的地方。

    先前是想著就近在順天府或者河間府尋一處,靜海、寧津等縣都有缺出來,離京城近離海不遠,日後登州開海,有什麼消息可以直接自海上送來,周轉入京,要快上許多。

    而今,沈瑛卻是想著往淮安府尋一尋。

    倒也不是現在官缺一抓一把由著他們兄弟挑揀,但確實因著京察,又有大佬們鬥法,中低層官員變動還是頗大的,可選擇的餘地也大。

    “南船北上,總要有一處落腳補給,少不得要停靠在居中的淮安府。我尋淮安籍的同年打聽了,海船多在廟灣出海。然廟灣屬山陽縣,附郭府城,且又有漕運,這樣的位置只怕不好謀求。”

    “相鄰的安東縣多有水患,去了怕也是要日日愁賑災。”沈瑛提筆在紙上簡單勾畫,向沈全道,“還是鹽城,或往北贛榆縣,要好些。”

    沈全道:“哥也多打聽打聽糧米。登州缺糧,瑞哥兒雖有諸多舉措,但是這一兩年山東大旱,登州想自給自足怕也是難。若是海路開了,日後從淮安運糧,比蘇松更便宜些。”

    沈瑛苦笑一聲,道:“這兩年南直隸諸府也一樣有天災,只底子略厚些罷了。未見齊能幫得別的行省。且你當賣糧是小事?少不得要知府點頭,你去了便也是小小知縣,莫要強出頭。”

    因不好打消兄弟積極性,沈瑛便又道:“你這些日子有空便多看看瑞哥兒指的那些農書,瑞哥兒那邊又什麼興農的舉措,你能推廣並有成效,亦是幫他!”

    沈全也曉得自己想得簡單了,便嘿嘿笑著應下,又順口道:“我聽潤三叔說,翰林院那邊還為萬卷閣修撰新農書呢。”

    好似想起什麼來,他又嘆了口氣,道:“我原道是瑾哥兒要去翰林院的。想著哥你在詹事府,他是回不了詹事府了,如今翰林院升升降降的,不少缺出來,他若回翰林院許還能略升上一級呢。”

    沈瑛冷哼了一聲道:“張家如何會看得上翰林院,我聽著風聲,張家屬意通政司的位置。”

    皇上讓周家襲爵的旨意下來,朝中諸公都覺著,皇上這番抬舉周家,便表示著對張家的不滿。

    皇上防著張家的心,只要不瞎的都能出來,張家還一門心思想往通政司這樣要緊衙門鑽營,皇上能如了他們的意才怪!

    沈全便是不在官場也知這些,不由嘆道:“瑾哥兒這起復之路要有坎坷了。”

    沈瑛不欲再提,只道:“瑾哥兒如今還路上,他自己是怎樣想的,你我也不得而知。待他上京再論吧。”

    *

    胡節案在京中便惹得如此大風波,在山東官場更直同地震一般了,濟南府上下好不紛亂。

    站錯隊的,或多或少參與了的,怕被清洗的,無不四處奔走。

    又有傳聞現下的左右參政袁覃、沈理會被提拔為布政使的,因此也不少人來走二人門路。

    不過很快京中傳來消息,劉瑾奏請追奪大學士劉健謝遷誥命並原賞玉帶服色。

    這就表示劉瑾對劉謝的清算還沒有結束。

    眾人看來,作為謝遷的女婿,沈理不被清算降職就不錯了,升職就別想了。

    倒是袁覃,弘治六年的二甲進士,未考庶吉士,一直在外任上,自窮鄉僻壤的小知縣做起,勤政愛民,年年考績上上,全靠實幹一步步升上來。

    最緊要的是,他一直沒拜在任何人門下。

    如今朝中黨派相互傾軋彼此牽制,不肯輕易讓哪家得到一個封疆大吏的位置,反倒是袁覃這樣沒有門派的容易中選。

    於是沈理府門前登時安靜下來,倒是袁家的門檻都要被送禮人踏破了。

    沈理對此毫不在意,他原也不是官迷的性子,經過岳父這翻起落之後,更是看得極開,這會兒就是被貶官他都有心理準備的。

    而他妻子謝氏,到山東後心境雖然有了大改變,但是聽聞劉瑾對謝家趕盡殺絕至此,仍是驚怒悲憤異常,又不免憂慮年邁的父母不知能否擎得住追討誥命之辱,她自己倒是先病了一場。

    還是徐氏一行到了濟南府後,徐氏與謝氏一番長談才開解了她。

    論起來,徐有貞連遭貶徙的經歷可比謝遷慘痛太多了,而沈家太爺也曾為九卿,一遭身故,沈滄徐氏夫婦依舊不得不外放山西以避過朝中傾軋,比之如今沈理在山東更險幾分,條件也更為艱苦。

    看著徐氏淡然講起往昔,謝氏也是感慨萬千。

    再見如今徐氏兒子年紀輕輕就為四品知府,又有個閣老兒媳,沈家發達就在眼前了,謝氏立時打起精神來,想著自家要趕緊康復,督促兒子好生讀書早日為官,更重要的是,得抓緊時間相看個能為兒子助益的好兒媳……

    女兒的親事她就看走眼了,那張鏊如今還在守孝,拖累得女兒至今仍未出閣不說,他自己前程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兒子這邊她可一定得擦亮眼睛仔細挑個好家世的!

    只如今謝家的情形,她京中那些舊友怕都不會幫忙說媒了,還是得指著徐氏在京中的人脈,幫著給兒子牽線,遂謝氏待徐氏以及楊恬倒是越發親近起來。

    *

    相比濟南府的紛紛擾擾,登州府就安靜多了。

    原本,也就魏家一家有些後台能跟沈知府梗脖子罷了。

    現下魏家後台倒了,聽說魏家還花了大筆銀子給那位布政使上供的,都打了水漂不說,會不會受牽連也被治罪還難說。

    聽說魏員外得了張吉丟了布政使這個消息時,活活給氣昏過去了,偏家中還著了火,亂作一團,搶救不及他就這麼去了。

    當初魏家為“小外甥”辦酒,賓客如雲,登州上下大小官員都去捧場,何等風光。

    如今魏家辦喪事時,卻是好生冷清,連素日裡親近的人家都不登門了,更別說當初的狗腿子——他們一早就跑去知府那邊搖尾巴了。

    還有那些先前還在觀望的人家,現下也忙不迭來向沈知府賠禮獻慇勤了,積善堂那邊捐銀的不斷,預備倉也很快堆滿了各家獻出的糧食。

    尤其是趙家,原是魏家頭號追隨者的,大約為了挽回在知府那邊的壞印象,又或是趙員外擔心他三弟“效仿秦二”蓋過他風頭去,可是下大手筆捐銀捐米。

    對此趙三郎是頗為鬱悶的,他原還覺得告密挺成功的,知府大人一定會重用他來著,哪成想大哥能狠心捐出半副身家去,他那點子功績根本顯不出來了。

    他到底也沒有秦二的本事,還是灰溜溜的繼續聽大哥差遣了。

    沈瑞對於這些捐贈照單全收,他這邊要重新打造登州府,需要銀子的地方還多著。

    尤其是,他接到了萊州知府李楘的書信,說魯南大批流民竟然往登萊過來了。

    這二年魯西魯北平原地帶受天災最為嚴重,而魯南,更多的是匪亂造成的——羅克敵高文虎就是被派去魯南剿匪的。

    登萊兩州山地多,行路難,而相比濟南府青州府,登萊也遠稱不上富裕,流民不過求口飯吃,如何還會往苦地方去,因此這兩府大批流民是很少見的。

    當膠州、高密兩縣向府衙報有大批流民時,李楘十分驚訝,但是想到青州府知府榮節是焦芳門下,又探聽說青州各縣禁閉城門,不許流民入城、驅趕流民等等,李楘也無奈了。

    雖是氣惱,卻也本著愛民之心極力安撫流民,籌措賑災物資。

    怎料流民竟不停歇,得了口糧還繼續往登州境內進發。

    還有流民口稱登州知府白花花的米面發給沒受災的百姓,他們這些受災的反倒沒飯吃,沒這個道理,要去登州把他們的糧食要回來。

    李楘不由大驚,連忙修書給沈瑞,讓他多加提防。

    沈瑞早在京裡就經歷過山西災民被鼓動上京的事,心知必定是有人在背後給他添堵,但也並不懼怕。

    登州府的建設剛剛拉開帷幕,正是缺勞力的時候,以工代賑剛剛好。

    當然,前提也是得將那些煽風點火之人揪出來,穩定住大部分流民,免得他們生事。

    沈瑞這邊緊急佈置八仙驛站各處,留意流民動向,又行文給與萊州相鄰的招遠縣、萊陽縣,讓兩地先一步做好接引流民的準備。

    而登州府城裡,雖目前看起來風向徹底倒向沈瑞這邊,諸大族富戶俯首,但也要隨時防著有人居心叵測煽動本地百姓情緒。

    畢竟以工代賑是讓流民做工,雖然那些苦累活計就是給登州百姓了普通百姓也未必肯做,但交給流民,仍是會讓百姓覺得自家“工作被搶”,產生牴觸情緒。

    而且那些米糧,大戶們捐給預備倉、捐給積善堂,都是造福登州百姓的旗號,就連給鄉下建朱子社倉都會讓城內百姓不滿,更別說外來的流民要吃這口飯,更像在從登州百姓口中搶糧一樣。

    沈瑞與幕僚商量之後,便籌措在積善堂內分門別類建功德碑,打出“建設新登州”的口號,單獨設置賬戶,某類捐款專為登州工程花用,尤其是利民、便民工程——比如修橋鋪路、河道清淤,又比如建設水利。

    而某類捐款及米糧捐贈等,立個福利賬戶,專門為登州戶籍的百姓發些生活物資福利之類的,諸如城內的社倉所借養的雞鴨,便從這裡走賬。

    專款專用,且每年都會賬目公開,張榜於各坊各街,接受百姓監督。

    將專款圈出,也好區別於日後賑濟流民的銀兩,免得登州百姓覺得動了自家東西。

    為此府衙還準備專門舉行一個小小立碑儀式,廣而告之登州百姓,加深一下大家印象。

    沒特地尋黃道吉日,不過卻也請了就近兩個縣黃縣、福山縣知縣來觀禮。

    沒成想,就在儀式的前一日,魏員外的遺孀忽然帶著幼子,跑來積善堂大門前懸樑自盡……
Babcorn 發表於 2019-3-18 16:33
第659章 田月桑時(七)

    江河湖海又沒有蓋兒,耗子藥也不限購,一個人若是真心想尋死,悄沒聲赴黃泉的法子多了。

    像魏員外遺孀魏陳氏這樣的,專選大白天街上正熱鬧的時候,一身重孝領著稚兒,往車水馬龍的積善堂門前一站,當著滿街百姓的面兒要懸樑自盡,這樣若能死得成那就怪了。

    百姓總是淳樸善良者居多,不少人都趕過去攔阻相勸,又有人問及緣由。

    那魏陳氏只掩面哭著先夫,口口聲聲先夫名姓就在那功德碑上,然做了好事卻不得福報,自家被冤枉,先夫被逼橫死,自己孤兒寡母被攆出家門云云。

    積善堂在城北,魏家在城南,相距甚遠,這世道富貴人家女眷又不會拋頭露面,因而沒有百姓認出這是哪家的婦人來。

    聽她說得淒涼,孤兒寡母披麻戴孝的也甚可憐,好人沒得好報又是坊間頂愛議論的戲碼,普通百姓不免動了惻隱之心,紛紛說起自己親戚街坊或聽來的旁人家不平事,這圍觀者也就越來越多。

    府城因建社倉而重新劃分了片區,每區都有登州衛戚僉事手下一名百戶負責治安,安排專門的兵卒差役日常輪值巡邏。

    積善堂在城隍廟附近,這邊本就是巡邏重點,人群一聚攏起來,那邊巡卒很快就趕了過來。

    先前有糧鋪鬧事、餉倉領米這兩樁事,這些日子巡邏十分嚴格,街面上那些小偷小摸、借酒鬧事的人被巡卒抓了不少去,都按照犯事嚴重程度分送去海邊兒挖沙或是城外修驛路。

    城內治安情況登時大好,百姓們對巡卒的態度也變得又敬又畏,更是懂得了“不許干擾執法”的規矩。

    因此一見巡卒們過來,圍觀百姓便即麻利的散開了去,只遠遠的站著看熱鬧,也不往前搭話了。

    那魏陳氏原還在那邊聲淚俱下,說些煽動群眾的話,忽見大家散得飛快,不由呆了一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那巡卒領隊的小旗上下打量了魏陳氏一番,冷著臉道:“你是哪家女眷?何故在此喧嘩?”

    魏陳氏立時大放悲聲,淒淒切切的調子轉了三轉,“民婦冤啊……”

    小旗立時打斷她,喝道:“既是有冤情,為何不往縣衙府衙擊鼓伸冤?”

    魏陳氏被他這一喝,哭腔便接不上來了,噎了兩下,柔柔弱弱絞著白綾道:“民婦冤深似海,實沒法活了……”

    小旗沉下臉來,道:“有冤情直去伸冤,抹脖子上吊有什麼用?況且你在這裡上了吊,讓你兒子怎麼辦?可想過會嚇著小兒嗎?”

    魏陳氏又被噎個窩脖,本就是來鬧的,自然要拉孩子出來博取更多同情,沒真個死了如何會想安置孩子、嚇著孩子的問題。

    所以被人問到頭上了,實是無話可答,她只好掩面不語,作那抽抽搭搭哭泣狀。

    那小旗環視一週百姓,才又問她道:“聽聞,你說你丈夫積德行善,在這積善堂裡有名姓。積德行善是修自家功德,又不是生意買賣,做了便要討回利錢來,你既想著積德,卻來這邊混鬧,是何道理?”

    他這般一說,不少百姓們便開始七嘴八舌應和他,“是啊,沒聽說去廟裡燒香求願未成,就要在廟門口吊死的。”

    那婦人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慌忙道:“不是,不是,民婦不是來尋什麼回報。只是……只是感懷身世……”說著又嚎啕起來,“民婦這命怎得這樣苦啊……”

    那小旗又冷然道:“你家如何被冤枉,你丈夫被何人橫逼致死?為何不報官?”

    魏陳氏想假裝痛哭到不能自已,避而不談。

    偏那小旗接著道:“你和兒子被攆出門,又是被何人攆出門?是婆母?是族親?若是被人強佔了產業去,更當去報官求知縣、知府大人做主!你若在真死在了這裡,豈不遂了歹人的心願?”

    又向左右圍觀的百姓道:“各位街坊鄰居,哪個不知知府大人心繫百姓,最是肯為百姓們做主的!”

    此時正值府城氣象一新、知府大人沈瑞人氣高漲之時,百姓立刻七嘴八舌應和起來,沒口子的誇沈大人是天下頂頂好的官兒了。

    魏陳氏心下暗恨,可不就是這“大好官”將她家害了!

    可嘴上是一句也答不出的,也只能繼續哭了。

    周圍百姓這會兒也發現了,方才這婦人一味哭說自家冤枉可憐,卻不曾說出任何半點兒關鍵信息來。

    不免有那看熱鬧的閒漢陰陽怪氣道:“怕就是個來鬧的,恁瞧瞧,想上吊連塊墊腳的石頭都不尋,她夠得著繩圈嗎?”

    周圍百姓看著那婦人嬌小的身量,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先前憐憫她的也多半都醒過味兒來。

    魏陳氏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也再沒臉在這兒呆下去,拿袖子一擋臉,拉了兒子便走。

    巡卒卻哪裡會讓她走了,登時圍攏過來,將她去路堵住。

    魏陳氏心裡著慌,便偷偷狠掐了兒子一把,稚童懵懂,登時便大哭起來。魏陳氏立時跟著哭道:“幾位差爺又是何意?可憐俺孤兒寡母……”

    那小旗已經走了過來,立在她面前,嚴肅道:“既有冤情,又叫俺們遇上,如何會置之不理?若你母子去了,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俺們的罪過。”

    先前糧鋪鬧事時,這小旗也是參與了抓捕潑皮行動的,因此警惕性非常高,生怕放跑了這婦人,她再往別處挑唆百姓鬧事去。因此說什麼也要先將人弄走再說。

    “既有橫死不曾報官,又有強佔家產,這般大事怕是府衙才管得,”那小旗特地這般大聲說,並不打算按照常規將人送去縣衙。

    他揮手吩咐身邊巡卒道:“去就近車馬行借一套車來,咱們分出些人手來,護送這對母子往府衙去。”

    魏陳氏如何肯應,可她一雙小腳又帶著孩子,想跑也是跑不掉的。百般藉口拒絕,周圍百姓便都鼓噪起來,說她騙子,而那小旗也是態度堅決,半分不讓。

    城隍廟、積善堂都是車馬行的重要站點,巡卒很快就借了車馬來,魏陳氏便是想不去都不行了,只得硬著頭皮上了車。

    周圍還有看熱鬧癮大的百姓,聽說是要去府衙,都忍不住想跟過去看看新知府審案。

    那小旗哪裡肯依,冷著臉向眾百姓表示不許圍觀。

    眾人雖唯唯應了,但不少人好奇心重又有倆閒錢,左右公共驛車就在旁邊,車價便宜,等巡卒們走了,便有好事者招呼著湊熱鬧的上了驛車。

    便是那捨不得兩文錢還想看熱鬧的,也遠遠的跟上了——反正巡卒們也是走路護送那婦人的馬車,根本也跑不快。

    巡卒攆了兩回也沒攆走,想著尋常縣衙開堂審案,便是不許入儀門旁聽的,也有不少人在衙門外頭聽音兒等消息,攔也攔不住,便也就放棄了,由著城北百姓跟著去了。

    *

    那邊小旗早就派了人快馬往府衙遞信。

    沈瑞聽了那一句缺了墊腳石,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他早就納悶那些雜書戲文裡動輒就寫在別人家門前上吊云云,這又不能在自家拎個凳子過去墊腳,若是搬石頭墊腳——可踹得翻嗎?如何死得了!

    他這般想著,便忍不住說了兩句。

    身邊小於師爺最喜玩笑,便笑嘻嘻道:“許是人家門樑低矮,又或尋短見者善跳,也未可知。”

    陳師爺板著的臉也繃不住了,不由搖頭失笑,無奈道:“野史雜記不足為信。”忙又正色道:“東家,此事頗有蹊蹺,這小旗還是莽撞了,不若問這婦人要狀紙,查驗證據,先放她歸去……”

    田順卻在一旁急了,道:“大人,這魏家就沒個好東西,魏家兩個小兔崽子還裝死,正巧這婆娘撞上門來,不如就拿了她!”

    魏家一直是重點監視對象,王棍子帶著一干人手去了招遠縣防著流民生變,府城這邊的消息網便是田順打理。

    魏家的田畝查得已經差不多了,原本登州地界就有歷史遺留問題——折畝,三畝折成一大畝就不在少數(按一畝田納稅),魏家更甚,許多良田是五畝甚至七畝折作一大畝的。

    又有許多含混之處,諸如有契的兩塊田不相鄰,夾著中間一塊田算無主之地,卻由魏家一併把控,佃戶向魏家交租,魏家只按有契的那兩塊繳納田賦,無契的那塊便偷稅。

    這一番清丈下來,魏家光隱匿下來的田畝就有百頃之多,更有登記含混,良田作劣田收稅的,這些足佔了魏家田產的六成。

    以匿稅論,這樣的數額,罰沒半數田產是肯定的。若魏員外不死,挨那笞五十,也夠去半條命的。

    不過魏員外死了,杖笞總不能鞭屍去,但罰沒仍是照舊的,可沒有人死罰消的說法。

    若尋常明白事理的人家,在後台垮塌的情況下,都是要積極往衙門奔走,求個寬宥。若積極配合,許還能少罰些,至少也是為將來留條後路。

    偏那魏家長子不省事,都是成家立業的人了,又不是毛頭小子,卻藉著家有喪事裝起縮頭烏龜來。

    田順自然一百個看著不順眼。

    如今這魏陳氏鬧這一出,確實是撞上門來——魏陳氏之所以尋死覓活的,並不是和兩個繼子演雙簧,而是實打實的被繼子攆出門了。

    當日魏員外稱病時,讓繼室魏陳氏以祈福名義帶著幼子往普照寺住下是為著跑路,沒多久,這娘倆就悄沒聲的套車出了城,往福山、寧海州方向去了。

    結果魏員外卻沒等跑掉便驟然亡故。

    魏家大郎並不知道父親計畫,派僕從往寺裡報信接繼母回來時,撲了個空。

    魏家長子、次子都是先頭正室所生,二十好幾人,都已娶親成家,兒媳也一樣能張羅起葬禮送往來,並不用魏陳氏做什麼,況且魏家這邊,實沒什麼人來弔唁了。

    因此魏家大郎二郎便根本沒派人去找魏陳氏,而是逕自搭起靈棚辦起喪事,魏大郎更是在父親靈前,當著族親的面,以族長身份將魏陳氏和幼弟魏五郎除族了,理由是:魏陳氏不守婦道,魏五郎血脈存疑。

    魏陳氏大約是在路上聽到了消息,便風風火火趕了回來,卻根本進不了魏家的門。

    魏家本也不是什麼大族,沒什麼有份量的族中長輩能出來“主持公道”,魏陳氏帶著兒子往幾家親戚朋友家裡去,也多半吃了閉門羹。

    不知道誰人給她出了這麼個主意,她便跑來積善堂鬧這一出。

    田順惡狠狠道:“那婆娘是姓魏的明媒正娶來的,後娘也是娘,這是不是能告魏家倆小兔崽子不孝?”

    大明以孝治天下,在大明律裡,不孝與謀反同被列為十惡之一,被認為罪大惡極,往昔案件裡便不處死,判工役終身的也不在少數。

    陳師爺道:“若那婦人告繼子不孝不悌,確是能將魏大郎治罪的。那婦人焉能不知道這點,卻不曾來告,倒選這麼個時候往積善堂去鬧事,她背後支招之人不知是何居心,還是要查上一查的。”

    田順倒是不好說什麼了,還是忍不住嘀咕道:“她能鬧出個什麼來,就是噁心人罷。魏家在府城裡來也算不得什麼良善人家,這遭賣糧,更是讓百姓恨得牙根癢癢。等大傢伙兒知道這是魏家婆娘,誰還耐煩看她做戲!”

    沈瑞擺擺手道:“不查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左右魏家在蓬萊的田畝業已查清,寧海州等州縣的等著當地查來就是,先了結了罷。”

    又向田順道:“那小旗頗有急智,是個可用之才。咱們正是缺人手的時候,回頭與戚大郎打個招呼,請這人暫往府衙來當差。”

    陳師爺皺眉勸道:“東家,是否再緩緩?不將這婦人身後之人釣出來總歸是不踏實。這次能教唆這婦人,下次還不知能耍什麼花槍。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

    沈瑞搖頭道:“查是要查,但是案子也不等了。眼見流民就要到了,漣四叔也就這一兩日就能到,魏家的事兒早日了結了,餘下的事兒才好推進。”

    陳師爺聞言便也點頭不再勸了,轉而又向姜師爺道:“煩勞燕興將魏家田畝卷宗整理出來。”

    *

    那魏陳氏這一路上翻來覆去的想了好些說辭,聽著外頭巡卒與民眾對話,她曉得有百姓跟著來看熱鬧,又覺心裡有了些依仗,便準備上堂就先哭,再強化一下弱女子的形象,博些同情。

    那親戚可是說了,只要百姓憐她,都幫她張目,便是官老爺也怕犯了眾怒不敢動她的。

    結果到了堂上,兩邊衙役水火棍落地高喊威武,唬得她一個激靈,膽氣去了大半,竟是哭也哭不出來了,伏在地上,微微發起抖來。

    聽得知府老爺問她有何冤情,魏陳氏還哪裡敢講丈夫被逼而死,只顫巍巍說被繼子攆出家門,竟是丈夫靈柩也不讓她看上一眼。

    沈瑞丟下籤子著捕快去請魏家一干被告及魏氏族里長輩等證人到堂。

    魏陳氏自然恨這找碴毀了自家的沈知府(她自然認為自家無錯,都是旁人陷害),但現下是更恨半分家產不與她和兒子還將他們族譜除名的魏大郎。

    這事做得太絕,族譜除名,還是以“不守婦道”、“血脈存疑”的理由除族,她和兒子將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這會兒聽得大人要拘捕魏大郎來,心下快意,只想著定要治死了大郎二郎,把家產抓在自己兒子手裡,至於庶子三郎四郎,隨便給些銀子娶了媳婦就讓他們分出去單過,魏家就是自個兒的。

    冷不防上頭知府大人忽然問:“你先前說丈夫是被冤枉、被逼迫以至於橫死,這不孝的案子是自你丈夫亡故之後而來的,便先審一審你丈夫被逼橫死的案子吧。”

    魏陳氏剛剛拿定主意要整死繼子,忽被問到丈夫,便又懵了,一時應變不及,有些結巴道:“民婦……民婦……因先夫久病,便與先夫商議到普照寺為他祈福,走時候先夫還好端端的,忽然就傳來死訊,大郎二郎還不許民婦母子進靈堂,可見先夫死得蹊蹺……”

    沈瑞挑了挑眉,語帶疑惑道:“你既說丈夫久病,病重到需你去祈福,那這傳來死訊有何出奇?”

    魏陳氏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能說她丈夫是裝病嗎?

    她只得硬著頭皮詭辯道:“若是正常病故,如何大郎二郎不許俺們進門看看?街上人都說……”她咬牙道,“街上人都說先夫是氣昏過去,大郎二郎不給他請大夫,生生害死他的。”

    “街上人說?街上何人說?可有證據?此等言辭做不得證供,你若告兩子謀害父親,須得有實著人證物證才行。”沈瑞沉聲道,“你所謂丈夫蒙冤,又是何冤情?”

    魏陳氏只覺得後背冷汗都下來了,嗓子眼發乾,先前那親戚教她的話在積善堂前連哭帶嚎的喊兩句還罷了,到這公堂上竟是一句都站不住的。

    “沒……沒……沒有什麼……冤情。”她終是低低埋下頭去,如是說。

    沈瑞沉下臉來,一拍驚堂木,喝道:“既無冤情,何故跑去積善堂喊冤,煽動百姓、尋釁滋事,你可知罪?!”

    “民婦……民婦……民婦一時情急胡言亂語……”魏陳氏的眼淚終於下來了,別沒等治了大郎二郎,先把她自己折進去呀。

    “是先前在積善堂前‘喊冤’為胡言亂語,還是你剛剛所說‘沒有冤情’是胡言亂語?”

    “這……這……”魏陳氏還沒權衡好,一時答不上來,只得假裝伏地大哭,拖延時間,腦子飛快轉著,盤算主意。

    想著那張吉已是倒了,不若一股腦將錯處都推到那邊去,反正知府也不能拿了那張吉來對質。

    她下了決心,抹了一把眼淚,仰起頭來,道:“民婦只在內宅,家中大事都是先夫在外奔波,進來先夫被……被先頭的布政使張大人逼迫做下許多事,又不得不變賣家中珍玩折成銀兩送去濟南府……”

    她忽想起最後還捲了一筆銀子走的薛管事,忙道:“就前幾日,還有個姓薛的管事過來俺家,不斷逼迫先夫,生生奪了俺家六千兩銀子走!”

    今日既有許多百姓跟來聽審,沈瑞便沒有阻止,尤其想在此案中將清丈田畝推廣開來,正需要輿論基礎,遂許百姓入儀門聽審,又調了衙役及巡卒來維持秩序。

    這六千兩銀數字一出,百姓登時一片嘩然。

    登州偏遠地方,百姓都不富裕,家有六百兩的已是富貴人家,這六千兩在他們眼中簡直是天文數字。

    如今大家都知道這是魏記糧鋪的東家娘子,便有人憤憤然喊道:“家中有這許多銀子,卻把糧米賣得恁高價!合著這賄賂濟南府大官的銀子都是從俺們苦哈哈身上刮出來的?!”

    周圍百姓聞言也都憤怒起來,紛紛喝喊。

    外面衙役、巡卒皆訓練有素,立時上前喝止,很快控制住場面。

    堂上魏陳氏聽了眾百姓的話,也有些後悔失言,但事已至此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道:“那薛管事害俺家甚苦,求大人發令將他追回,一審他即知。”

    她還想著若能將銀子一併追回是再好不過,百姓罵算得什麼,以後還不是一樣得來買她家的糧米。

    沈瑞點頭道:“若是誆騙財物者,理當問罪。”說著便吩咐一旁文吏稍後向魏家下人問明這薛管事相貌,張發海捕文書。

    實際上這薛管事行蹤都在車馬行監控之下,張吉事發,車馬行的人就立時暗暗扣住了薛管事,只等府城這邊發落了。

    *

    魏家離府衙不很遠,少一時,魏家大郎、二郎、幾個僕從僕婦及兩位魏氏族中長者就被帶到堂上。

    魏大郎聽聞魏陳氏還敢告他不孝,不由火冒三丈,在堂上瞧見魏陳氏恨不得將這賤婦掐死。

    當日魏員外要逃是準備留下兩個年長的兒子頂缸,根本什麼都沒告訴他們。

    魏員外因是猝死,魏大郎趕過去時,就發現父親竟穿著普通平民的衣裳,而那邊賬房火起得蹊蹺,寺裡的繼母更早已人影不見。

    魏大郎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老爺子自己想跑不說,把年輕妻子和幼子安排的好好的,卻半點風聲都沒透給自己兄弟,顯見是將自己二人作了棄子!

    魏大郎自然大恨,和二弟一商量,乾脆就在靈堂上將魏陳氏母子掃地出門。

    這會兒魏大郎一跪下,便先發制人質問魏陳氏道:“父親驟然離世,著人往寺裡去請太太回來主持喪儀,太太可敢在這堂上告訴府尊大人,恁當時在何處?!”

    這是魏陳氏怎樣都繞不開的問題的,她面上抽了抽,只能道:“這都是你父親吩咐俺的。”

    魏大郎語帶譏諷,“吩咐恁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兒子帶著銀兩出城去福山?”說著又指著幾個男女僕從,讓他們稟告府尊大人這婦人素日行徑如何。

    那幾人自然都說魏陳氏素不檢點,趁著老爺病重哄騙老爺自己出門,意在捲了錢財帶著姦夫的血脈私奔云云。

    魏陳氏氣個仰倒,但她所指能為她作證的魏員外幾個心腹管事早早就叫魏大郎收拾了,魏陳氏沒了人證,更談不上物證,無奈拋開對自己不利的話題,轉而指責兩個繼子暗害了魏員外。

    知府大人還沒問話,魏家人自己就在堂上吵個不可開交。

    素日咆哮公堂也是要被罰的,但今日知府大人似乎沒有管的意思,堂下百姓也是看熱鬧看得更是津津有味。

    果然人衝動時就容易上頭,堂上吵著吵著真話便被說出來了。

    魏陳氏的一切說辭,無論是“魏員外吩咐她出城”,還是“魏員外猝死恐為二子所害”,都是建立在魏員外根本沒病這一基礎上的。

    眼見魏陳氏說不過魏大郎,很快就要落成誣告繼子。

    莫說誣告也同樣是要治罪的,這要是被判通姦那她就沒個活路了,何況她先前在積善堂前鬧那一出,還沒在知府大人面前辯白清楚。

    魏陳氏恨得在心裡給那替自己出這餿主意的親戚戳上十七八刀,可這會兒她已是騎虎難下,左右討不得好去,乾脆便橫下一條心,心道魏大郎既想讓她半分家產也拿不到,他也別想坐享萬貫家財!

    她當下便嚷嚷出來魏員外乃是裝病,實是外面清丈田畝逼得太緊,魏員外便稱病不理事,只盼著濟南府來救,不成想張吉那邊卻不肯援手,魏員外這才安排他們母子出城,是怕日後有事牽連到他們。

    魏大郎本不怕她叫破魏員外裝病這個事實,他認定人死罪消,魏員外就是殺人放火,只要不是誅九族的大罪就沒有讓他這兒子替父受罰的道理。

    但萬沒料到魏陳氏又從後往前數,將先頭張吉如何逼迫魏員外,魏員外替張吉買了多少地,如何要把良田記成劣田逃稅,這二年趁著災荒又怎麼漲的米價,種種不法之事都說了出來,大有要將魏家整個兒坑死的意思。

    更有許多事說是魏大郎所為。

    魏大郎後悔不迭,忙著往回找補,卻哪裡解釋得過來。

    沈瑞等的也就是魏陳氏這實話。

    驚堂木一拍,魏陳氏先前大鬧積善堂、所謂魏員外被逼橫死、狀告繼子不孝以及魏家隱田匿稅、哄抬物價數案並作一案,一併審理。

    魏大郎還在掙扎,不認隱匿田畝,叩首道:“啟稟府尊大人,草民父親亡故那日,家中走水,少了書房、賬房,這個這個……有些契書、賬冊也一併……一併毀了去……”

    他想咬著後槽牙槓上一回,反正自家契被燒了,當初簽契按手印的老爹死了,大可以誣府衙文書造假坑害他家。

    沈瑞淡淡道:“無妨,便是你信不過縣衙都登記的地契,當日封存的魏記糧鋪賬冊還好端端都在。可以請中人一道來府衙查驗。”

    有魏記糧鋪的賬冊在,魏家都無法解釋清糧鋪在無外購糧米的情況下,售出的糧食與自家所產糧食差額巨大的問題。

    至於無契田畝,你若執意說那不是你家的,也沒有收糧賬冊證明你家收了租,那就說明那是無主之地,理當收歸府縣;若你說是你家的,沒有契,卻收了租,還沒有繳稅記錄,那就以匿稅論,你家田產半數充公。

    魏大郎額角見汗,他遠不如其父,既沒那般手段,更沒那般底氣,三兩句就沒了還口餘地。

    只得澀道:“家父還在停靈未發喪,懇請大人許草民發送了父親,再詳細找找契書賬冊,再向大人回話。”竟還妄圖用那拖字訣。

    沈瑞氣樂了,毫不客氣道:“你家若還有證據能證明糧米來源,魏春來早就拿出來了。那你來告訴本官,你所謂再找契書賬冊,是什麼樣的契書賬冊?”

    魏大郎張口結舌,再說不出什麼來,只剩下盤算著認哪樁罪能多保存家產了。

    便只好順著魏陳氏的話,將魏家匿田匿稅、哄抬物價的罪過同樣推到張吉身上,口口聲聲被張吉逼迫。

    但就算有人教唆,犯下罪行的到底還是魏家,如何逃得過處罰。

    尤其外頭聽審百姓紛紛喝罵魏家無良,群情洶洶。

    那邊文吏奮筆疾書,除開將魏陳氏所說記錄在案,百姓的反應也都一一寫得明白。

    沈瑞瞥了文吏一眼,心下呼了口氣,遞摺子時可以附一份卷宗了。

    雖然張吉倒了,但他勒索魏家、讓魏家隱田匿稅供他揮霍的事兒送到楊廷和那邊去,楊廷和自能讓一力舉薦張吉的焦芳吃掛落。

    而張吉自己收入囊中的、孝敬焦芳的遠遠多於孝敬劉瑾的,這起子事卻落在“劉瑾索賄”上,壞名聲都叫劉瑾背了,劉瑾會甘心認下這鍋?

    劉瑾想不到,正在力求上位的張彩也能替他想到。

    且看岳父大人怎麼利用這件事了。沈瑞心道。

    堂上過審的人越來越多,案子也越發明晰。

    在常給魏家診治的大夫過堂後,魏員外裝病的事被證實了。

    僕婦下人、普照寺主持等人證明魏陳氏確實是魏員外吩咐出城的,並無不守婦道的行徑。

    如此一來,魏員外準備潛逃的事也被坐實了,更是間接坐實了魏家有罪——沒罪你逃什麼?

    在提審了魏家更多下人之後,魏家強取豪奪強佔良田、又改良為劣進行匿稅種種皆有了人證口供。

    最終案子判定:魏陳氏母子重歸本族。魏大郎雖將繼母兄弟除族,但事出有因,也多有誤會,不予判處不孝重罪,但因有損魏陳氏、魏五郎名譽,仍判他工役一年,不得以銀贖罪。

    魏陳氏大鬧積善堂,其情可憫,但其行仍屬滋事,所幸沒造成特別惡劣影響,故判拘三月,旬日後可以銀贖罪。

    魏家匿田、匿稅、哄抬物價罪證確鑿,魏春來身故,杖笞也就免了,魏大郎、魏二郎或多或少參與其中,分別笞五十、三十。

    此外就是罰銀罰田:

    因匿田匿稅,將魏家所有隱田一律充公,並罰沒魏家三成田產;追繳近五年內所短田賦商稅,並罰銀若干。

    因災年哄抬米價,除罰沒差價外,另罰米糧若干。因無記錄尋不到當初買糧百姓一一退還,便將各糧鋪罰銀罰米分別入其所在坊區社倉,造福該社百姓。

    判決一下,外面聽審的百姓無不叫好。

    當衙役傳出魏家罰沒的田畝也將用於百姓、明日積善堂立碑儀式上將公佈那上百傾田畝的具體分配用途時,百姓登時又是一片歡騰。

    隨著退堂之後人群走上街頭,消息也迅速擴散開來。

    翌日,積善堂裡裡外外人山人海,還有特特從城外左近村鎮趕來的百姓,一時熱鬧非凡。

    立新功德碑儀式順利舉行,當眾宣佈了種種造福地方的工程以及“專款專用”“賬目公開”諸制度後,沈瑞依諾向百姓們公佈了對於所罰沒隱田的處理方法。

    蓬萊縣所查隱田、折畝田共計四百八十九頃,擬撥百頃為府學、縣學等官學的學田,設立各級獎學金制度,鼓勵學子勤勉讀書,尤其是為寒門學子解決生活之憂;

    擬設立魯班學堂,撥百頃為學堂學田,試驗田以及學堂開銷皆自此出。

    雖名為“魯班”,卻並非單純的匠人學堂,而是仿京中青翼學堂,設立耕種、商事、木匠、織工、船工等多個分類學堂,目前不收束修,還管一餐飯,若有做工,還付給一定工錢。

    繼續推進朱子社倉,擬撥百頃田,貼補各地社倉開銷。

    繼續招募各類“專家”和“助教”,擬撥五十頃田,供專家助教一應費用。擬按照貢獻為專家助教劃分等級,依等級發放月俸、津貼。

    對外招募醫藥人才,擬撥三十九頃田,對蓬萊境內各大藥鋪、醫館進行一定貼補,鼓勵醫者精研醫術,設立公益金,定期開設義診,貼補義診診金藥錢。

    另有百頃田暫歸縣裡,備各種應急事用,若有新設項目,再從此項撥付。

    百姓聽聞,山呼青天。

    有鄉紳耆老高呼要與沈青天蓋生祠,沈瑞固辭,表示所有盈餘銀錢不若捐與積善堂,繼續造福百姓。

    百姓更是感動,此後不知多少人家在家為沈瑞供了長生牌位。

    *

    三日後,沈漣一家帶著松江府一干織匠工匠抵達府城。

    魯班學堂正式掛匾成立。

    此時節氣已過了立夏,農人耪地也多結束,一時閒下來的百姓紛紛湧入魯班學堂,有想學份手藝的,有想賺份工錢的,又有乾脆就是家裡想省口嚼用的,無論哪種,魯班學堂來著不拒。

    沈漣暫代了魯班學堂的山長。

    他也不含糊,走馬上任頭一樁,便是去遊說了府城內幾大商舖,簽訂了“委培”合同,代為培訓夥計、賬房、掌櫃等人才。

    隨後又去與造船大塢、陸家等海商簽訂了“用工”合同,定向培養造船、修船工匠,以及水手船工,學成即上崗。

    末了,他與雷家簽訂了共同研發山蠶繭綢織品,成品由陸家代銷遼東與海外,得利三三四分成。

    同時,蓬萊織廠也在搭建之中。

    因府城建了朱子社倉,要向入社的百姓租賃織機,沈漣便準備將織廠化整為零,一方面收散戶布匹,一方面在各坊單獨設立小型織廠,只置幾張、十幾張織機,收坊中女眷來上工。

    其中又有漣四太太支招,讓女工們在家門口上工,開工時間靈活,再雇上幾個灶上人,只照管一頓飯食,其他時間則幫著女工們照看孩子,又或低價收衣物來洗,免去許多女工的後顧之憂,自然有更多手藝好的女眷樂意於出來上工貼補家用。

    這一套下來看得沈瑞也咂舌不已,也是服了沈漣夫婦的經商頭腦。

    有些其實是他前世見過的,隨口同漣四叔提了一句,他也不是事事都懂,許多都只描述了一下現象,提個點子。

    不想漣四叔卻十分上心,研究了一套適合本土的法子來,。

    想到沈漣一家就此常駐登州了,能幫他更長久些,沈瑞便也是干勁十足,加快推進他振興登州的計畫。

    而就在府城熱火朝天推進各個項目時,大批流民抵達了蓬萊。
Babcorn 發表於 2019-3-18 16:33
第660章 向海而生(一)

    論起處事圓滑老辣,王棍子當然比不過蛇信子出身的田順,但他自帶凶煞之氣的面相和簡單粗暴的手段,倒是意外的適合收拾流民中那些教唆領頭的潑皮。

    在靠雙腿走來的流民抵達之前,王棍子已先遣人用馬車運回來十幾個人。

    都是五花大綁堵著嘴,被鬆綁後都是老老實實問什麼答什麼,顯見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大於師爺的前幾任僱主曾在魯南城武縣、東平州任上,他對魯南情形較為瞭解,便由他主持訊問這些人。

    問過一輪之後,大於師爺揣著厚厚一沓口供到了沈瑞面前。

    “起頭是有人許下銀子,引流民往登州來,是何身份這些人並不知道,有兩個機靈的,也只說來了登萊後,覺得當初那人口音不是這邊的。”大於師爺回道。

    這些並沒有出乎沈瑞的預料。

    那些同他結梁子、能鼓動起流民的人,不在德州就在濟南,登州這幾隻小魚小蝦還沒本事夠到魯南那麼遠的地方去。

    大於師爺表情分外嚴肅,道:“初時被如此帶出魯南的只千餘人,並沒有如此多,卻是路上有躲兵禍者,整村整村跟來了……”

    沈瑞點頭道:“曹州悍匪趙忠凶殘。看近幾次傳來的消息,那邊匪寇已是剿滅得差不多了,怕只怕將趙忠一夥打殘,餘者散作小夥流寇繼續作亂,為禍一方。”

    當初壽哥將高文虎放去曹州剿匪,就是擺明了要讓他積攢功勛。

    張會和沈瑞都曉得這點,又都與高文虎交情莫逆,因此山東的車馬行、通訊網是與高文虎共享的。

    從每隔數日傳回來一次的消息來看,羅克敵高文虎這次的剿匪應該是相當順利的。

    高文虎至少一個千戶當是穩穩的到手了,以壽哥的脾氣,破格提拔也是極可能的。

    沈瑞只道是那些潰散的匪寇打家劫舍逼得百姓出逃相避。

    沒想到大於師爺搖了搖頭道:“匪來搶一番也就罷了,他們怕的是朝廷官兵過境,索要一番,又抓丁為役……”

    沈瑞一呆,下意識道:“怎會軍紀敗壞至此?!”

    大於師爺道:“想來東家不知,地方上剿匪,原也都是要勞軍的,招民夫也無可厚非。只是這兩年天災,到處鬧饑荒,軍屯一樣沒甚收成,上頭剋扣糧餉又不管災年豐年。再要剿匪,自然要伸手問地方上要銀米,地方上……自又攤派到各村各戶。”

    沈瑞大感頭疼。

    如此行事,不起民亂才怪!

    想來若非是小皇帝想要自己的軍中勢力派了京營、豹房勇士等人下來剿匪,單憑地方上這些衛所兵卒,還指不上剿成什麼樣、逼反了多少良民!

    而前世史上,那場整整持續了三年、轉戰多省甚至一度直逼京師的劉六劉七起義正是正德五年十月爆發的。

    之後的正德六年更是起義頻發,南北直隸、河南、山東、山西、四川、江西、湖廣,加上從來都不太平的九邊,再加上裹亂的藩王……

    大明將處處戰火!

    想到藩王,沈瑞不自覺算起來正德五年安化王叛亂之事來。

    如今張永去了山陝,史上也是他收拾的亂局。

    且寧藩之事極早就曝露在小皇帝面前,想來無論小皇帝還是內閣,對宗室會加倍小心的。

    沈瑞倒是略略放心了些。

    正想著藩王宗室,只聽得大於師爺道:“東家,還有一撥人,另有隱情,卻是涉及德王府。領頭的幾個學生已單獨安排住處了,東家可隨時招來問話。”

    “德王府?”沈瑞不由皺起眉頭。

    登州並無藩王,唯一和皇家沾邊兒的,是憲廟敬妃王氏的母族在文登。

    這位王敬妃只誕育過一個皇子,還三個月便夭折了,連名字也不曾起,後來便一直無所出。

    但她曾養育過德清長公主一段時間。

    如今王敬妃尚在人世,只是在後宮沒什麼存在感,無論太皇太后還是太后都不太重視她。

    倒是德清長公主唸著當年情分對其十分親近,會不時進宮探視。

    在沈瑞外放登州時,德清長公主府那邊還特地過來打過招呼。

    那王家本就不是什麼大族,且大約因為沒有個皇家血脈的親外孫,並不太囂張。

    沈瑞只等文登清丈田畝時,再細看這家如何。

    至於山東地界的藩王們,最近的也在青州,因與登州沒甚干係,沈瑞並沒有十分認真研究過。

    不過就算沒深挖過,他也知道,德王乃是英廟的第二子,宸妃萬氏所出。

    萬宸妃為英廟誕下四男二女,是英廟后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極得帝寵。

    如今這四子二女中仍在世的,除了德王朱見潾、吉王朱見浚外,便是淳安大長公主。

    是的,德王是淳安大長公主的同母親兄長!

    沈瑞眉頭鎖得更緊,德王此人的貪得無厭是出了名的。

    當初憲廟對這位弟弟是十分好,賜田之多是諸藩王中頭一份,據說待遇僅次於皇帝一等的。

    但便是如此,德王也沒滿足,仍多次上書乞地。

    正德元年七月,德王還上書小皇帝,乞少收稅。

    厚顏無恥的說從前他在兗州的莊田每畝只收子粒二斗,倒是清河的地自成化七年用了大理寺少卿宋旻之議後每畝納五升,最近皇上下詔要每畝征銀三分,那他就窮得過揭不開鍋了,所以請皇上按照以前規矩只收二斗吧。

    莫說當時戶部不允,就是小皇帝也氣樂了,直言:“王何患貧?!不許!”

    以小皇帝的性格,對德王是非常非常不滿的,早該動手收拾了,但是……

    自小皇帝登基起,淳安大長公主就堅定的站在小皇帝這邊,對抗張太后、對抗張家,又幫著小皇帝做了許多事。

    小皇帝已經將淳安大長公主視為自己人,連豹房勇士都交給了淳安大長公主的嫡長孫蔡諒,可見信任程度。

    便是看在淳安大長公主的面上,小皇帝也不會太過為難德王的。

    不知道是不是淳安大長公主得了小皇帝暗示私下提醒了德王,這幾年一直沒聽到過德王的動靜。

    沒想到,這人始終不曾收斂,只是沒鬧大罷了。

    “德王,是強佔了民田吧?”沈瑞雖是問句,語氣卻頗為肯定,又有著深深的無奈。

    淳安大長公主與他沈家、與楊家同樣關係匪淺。

    大於師爺點頭道:“去歲,是德王六十整壽,不少人投獻田地。其中有人說是投獻,卻,投的不是自家田地。而德王府更是根本不管的,直接強佔了去。”

    “許多農人上告無門,大多只能認了,做了王府的佃農。”他覷了覷沈瑞面色,又道,“然去歲兗州既有旱災,又有匪禍,田畝減收,而王府佃租不減,一冬一春,逼債不止,春耕的子粒也不給留下……這才逼得農人逃了……”

    事涉藩王,大於師爺也格外謹慎,人證口供整理得齊全。

    大於師爺頓了頓,嘆氣道:“學生曾在兗州十餘年,德王府著實……不得人心,又有水旱災情頻發,百姓甚苦。若只是流民,還則罷了,學生甚怕有人落草。”

    沈瑞面色陰沉。

    大明藩王裡良善的少,作威作福的多。

    就算藩王們沒有被野心吞噬掉去覬覦皇位自己造反,這份貪婪也會逼得他們藩地的百姓造反的!

    只是這樁到底是兗州事,兗州知府沒動靜,濟南府布政司裡恁多大員沒動靜,他沈瑞一個離著千里的登州知府卻跳出來,委實是越權踩線了。

    更勿論還有淳安大長公主這一層。

    沈瑞揉了揉眉心,道:“先生且先將口供留下罷,此事因涉藩王,須得仔細斟酌斟酌。”又道:“過兩日魯南流民到時,還要辛苦先生操勞。”

    大於師爺應聲,行禮退去。

    獨留沈瑞一人在書房,反覆翻看著那一摞口供,手中墨塊在硯台裡一圈圈轉著,卻遲遲沒有落筆。

    *

    登州歷來少有流民投奔,府衙縣衙大小官員都沒什麼安撫流民的經驗。

    好在,新來的知府沈大人在行。

    沈大人就是因著“擅長賑災”、“屢立奇功”才被推薦外放山東的,這個名聲也給登州府上下以信心。

    安置流民的會議開了幾場,應急方案也謄抄了十數份分發各處。

    登州衛亦借出人手,全力配合。

    府衙貼出告示來,直接捅破流民將至的事兒,從正面引導輿論,減少流言為百姓帶來的恐慌。

    一番動作下來,流民的到來並沒有在登州引起多大的波瀾。

    只是,流民的人數還是出乎了大家預料。

    先頭被送來的那些領頭的只記得自己帶出了多少人來,並不會管這一路過來沿途有多少加入的、多少走散走失、多少傷亡的。

    他們接到的任務只是將流民都攆來登州,沒人會閒得整理流民人數。

    因此在大於師爺問供時,他們也只能說個大概。

    府衙按照這個數目,將城外魏家被罰沒的兩個莊子騰了出來,又加急搭了些棚子,不想竟仍沒能裝下。

    相鄰秦家、韓家、趙家的莊子上緊急騰出地方來。

    且好在天氣已大熱了,簡單搭個棚子總算能先應付下來。

    賑災的糧米當然也有缺口,但春夏之交海裡河裡漁獲豐盛,山上野菜雖過了口感最佳的時間,倒也不是不能食用了。

    唯原預備出來“以工代賑”的活計位置,是不可能按照計畫來了。

    官府招撫流民的通常做法是立官莊,鼓勵流民開荒。

    而登州府這邊荒地也不少,興修水利、拓寬官道、修築港口,乃至船廠,到處都需要人手,需要“壯勞力”。

    因此沈瑞一系原是盼著流民來的。

    結果根據書吏差役們加急統計,這批流民總數竟有近五千人,然其中青壯勞力還不足一千五百,多半都是老幼婦孺!

    體力活是根本指望不上!

    饒是心裡知道仇家不可能給他送壯勞力來,但添了這麼多張嘴來想要吃死他,沈瑞依舊十分惱火。

    登州多山地丘陵,人口並不多,整個登州府也不過十一萬六千多丁口,蓬萊縣因是附郭,人口相對多些,也不足兩萬。

    這許多的老弱婦孺一個蓬萊縣是消化不掉的,還要另尋出路。

    黃縣、福山縣等州縣清丈田畝、朱子社倉等還在推行中,尚未穩定,貿然將流民送過去很容易引起矛盾……

    就在一片忙碌中,徐氏婆媳抵達了府城。

    彼時沈瑞正在莊上視察流民安置情況,得了消息便與丁同知招呼一聲,往官道上去相迎。

    沈家一行十數輛大車浩浩蕩蕩而來。

    長壽帶人在最前頭引路,老遠見著沈瑞,忙驅馬過來,翻身下來行禮。

    沈瑞一把拉了他,笑著道了聲辛苦,便快步趕過去那邊大車前,躬身行禮問母親安好。

    官道上女眷不便下車露面,徐氏只撩了車簾,含笑應了聲,又見沈瑞滿身塵土一腦門子油汗,不由心疼,連聲道:“苦了我兒。”

    沈瑞笑道:“只這兩日忙些,剛好叫母親遇上了。”

    因問母親身體,徐氏答說尚好。

    知子莫若母,徐氏曉得兒子心思,便又笑道:“你媳婦也無事,這邊到底是比京中暖和,她的喘症不怎麼犯了。”

    楊恬就在徐氏車上,聞言不由臉上一紅。

    沈瑞曠得久了,想著媳婦就有些心熱。

    只聽得母親有些戲謔的語氣,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又道:“原是車馬行那邊傳訊來,說還要幾日後才到的,怎的這樣早便到了?天熱,母親何苦急著趕路!”

    徐氏笑道:“你不用擔心,車叫你改過,穩當得緊。也不瞞你,我們是路上聽著有大批流民過來,設粥棚施粥總歸要有人牽頭來做,我們便想著早些到才好。”

    沈瑞無奈道:“哪裡用得母親操勞……”

    徐氏打斷他,道:“你也莫當為娘是紙糊的,當初在山西任上,常有流民,這些我也都做過,只怕比你這擅賑災的還熟些。”

    說話間後面沈家族人裡男丁紛紛過來與沈瑞招呼。

    沈瑞一一見過,卻見中有一個女子,含笑向他萬福,竟是那青樓女子寶珠。

    此女先前自稱願為沈瑞效勞分憂,自告奮勇去顏神鎮尋琉璃作坊找尋沈瑞想要的“大塊琉璃”,之後便再無音信,不想竟出現在沈家車隊裡。

    這會兒的寶珠一身樸素衣衫,臉上妝容也進行了調整,麗色盡掩,看上去就像個普通幹練的大丫鬟。

    見沈瑞皺著眉頭,她便笑道:“民女遵大人吩咐往顏神鎮去了,幸不辱命,歸來時恰遇上了老夫人與夫人,便來請安,得老夫人垂憐,一路赴蓬萊。”

    竟是連聲音、自稱都改了,好一派良家模樣。

    在這官道上,當著眾族人面,沈瑞也不好多說,只點頭道了句“辛苦”,便也不再理她,這邊招呼車隊進城。

    自西門迎恩門入城,不遠便是府衙,只是沈瑞一個人兒住府衙後面的官宅綽綽有餘,若要裝連帶沈氏族人在內的一大家子人卻是住不開的。

    陸家早就幫著在府衙附近置了兩個相鄰的大宅子,打通了修葺一番,又安排了人手日日打掃,此時直接住進去便可。

    沈瑞才奉了母親徐氏入府,前面已有不少拜帖送來,表示希望明日前來拜會太夫人、夫人。

    沈瑞不由皺了眉,正吩咐下人母親要歇幾日再見客,徐氏已拍著他的手阻止道:“此非常時刻,她們來見,正好商議賑災之事。我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你不必擔心。”

    沈瑞還待再勸,徐氏已堅定的擺擺手,又催他與楊恬去更衣歇息,表示晚飯後再來與她說話,有兩樁要事須得一處商量。

    沈瑞也只好應了,又吩咐管事去請大夫來為諸人診平安脈。

    出了正院,沈瑞便將楊恬的小手握住,親自扶著她走。

    楊恬臉上一紅,輕輕掙了兩下,未掙開,便也就由著他了。

    沈瑞只覺得掌間柔荑溫熱,不似早先那邊微涼,再看小嬌妻氣色紅潤,心下大定。

    楊恬聽他問及喘症,抿嘴笑道:“乍暖還寒時還是有些氣悶難受的,入夏就全好了。”

    “登州臨海,氣候宜人,好生養一養,許是病根都去了。”對此沈瑞也是充滿希冀的。

    兩人說笑著相攜回了東院,到臥房更衣。

    打發了滿屋子丫鬟僕婦,才去了滿是塵土的外袍,沈瑞便禁不住將小嬌妻擁了個滿懷,香了又香。

    楊恬半晌才掙開,氣息不穩,一張臉紅透了,又羞又惱,捶他一記,啐道:“還亮著天兒呢!叫人說嘴白日……”

    白日宣淫這後兩個字到底說不出口來。

    沈瑞只不放手,笑在她耳邊道:“娘子放心,為夫有分寸呢,只等天黑宣……”便又挨了一記粉拳。

    直到他道“好恬兒,實是想你想得狠了”,她心下也酥了,一般是想他想得狠了,任由他擁著輕輕親吻,滿心甜蜜歡喜。

    溫存了半晌,外頭已有幾個管事媳婦前來回話,都被半夏麥冬攔下了。

    楊恬已是合格的當家主母了,聽了外面動靜還是忍不住揚聲問何事,又撇頭瞪了一眼手上還在作怪的沈瑞。

    沈瑞輕笑道:“卻是我礙了夫人理事了。”

    楊恬輕啐一口,聽得外頭回說“韓家送了新鮮蝦蟹來,說是才回來的漁船上卸下來的,給太夫人夫人嘗個鮮”,她一雙妙目便望向沈瑞問詢。

    沈瑞一笑,道:“我卻借了你和母親的光了,這會兒蟹子倒是一般,卻正是海蝦肥的時候,什麼都不放,只清水煮來吃都極美。”

    楊恬在路上已盡知登州發生的事,曉得韓家立場,便點頭揚聲吩咐那管事媳婦收下蝦蟹送去廚房,晚上就做出來,又叫拿上等的封兒賞了韓家下人。

    沈瑞想了想,吩咐道是讓韓家下人回去告知一聲,他正有事要尋韓大老爺相商,請盡快往府衙一趟。

    又著人去請秦家、陸家以及戚家父子。

    管事媳婦應聲而去。

    沈瑞輕啄了嬌妻一口,惋惜道:“可惜了還有事要趕緊辦了,也只能天黑再回來服侍夫人。”

    楊恬紅著臉跺腳道:“你還不快去做正事,幾時學得這樣油嘴滑舌!”

    沈瑞哈哈一笑,又抱了抱她,這才換了衣裳,到前頭徐氏處招呼一聲,往府衙去了。

    *

    知府大人相招說有要事相商,一時半刻人便到齊了。

    沈瑞瞧著眾人,緩緩將如今遇到的流民人數超出預想等問題一一說出。

    秦二最是伶俐,只道知府大人還要捐銀捐糧。

    儘管先前秦家已是大出血了,他仍毫不猶豫道:“大人若有差遣,秦家必盡全力,願將倉中子粒盡獻與府衙。”

    沈瑞擺手道:“口糧只是一時的,總不能長久養著這許多人,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總要尋個長久的營生與他們才是。”

    韓大老爺想著自己才送了蝦蟹就被叫來,大人又這般說,不由試探著問道:“大人可是要他們……出海打漁?既是流民中老弱婦孺多些,小的這邊也缺織網的,倒能安置些人。”

    戚大郎也道:“下官這邊也可安排些人來營裡做些燒飯灑掃的簡單活計。”

    沈瑞搖頭道:“不是你們想的這些。本府請諸位過來,是想探討一下,長山島、沙門島、桑島、乃至大小竹島、隍城島這些島嶼,可能安置些人口?”

    眾人皆是愕然。
Babcorn 發表於 2019-3-18 16:34
第661章 向海而生(二)

    史書上一直有登州府周邊一些島嶼的記載,在唐時已有軍事駐防,至宋時又作為流放之地,除了駐軍外,也有了一些百姓居住。

    元時不止在沙門島上置巡檢司,供海船轉帆,更是設置了行政區,劃為兩社——元時五十戶為一社,可見島上百姓已是不少。

    只是到了明初,倭寇頻擾,太祖、成祖移島民入內陸,只有少量海防駐軍。

    再到英廟、憲廟時,駐軍逐漸減少。

    如今,基本上就是一座座空島了。

    聽聞沈瑞要重新移民上島,眾人表情各異。

    軍人的反應永遠是迅速而直接的,戚大郎直言道:“大人,雖近幾年倭人少來禍害山東,但海上仍不太平,將百姓放到島上,不是要給海匪送菜!”

    戚宣覺得兒子這話說得太過生硬,恐削了沈瑞面子,但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他雖圓場卻也語氣肯定的道:“大人勿怪,實是海匪狡詐,不得不防。且朝廷的意思……”

    開海和允許百姓上島居住是完全兩碼事啊。

    成祖時可是有禁令的……雖然後來管得沒那麼嚴,但公然抗令,也夠被參上一本的。

    沈瑞並沒有生氣戚大郎的拆台,若是一個軍人沒有立刻想到保家衛國才是不合格。

    何況他這個移民的想法其實也不是十分成熟,所以才想拿出來與眾人商量的。

    沈瑞清了清嗓子,點頭道:“戚僉事、戚百戶說得極是,這也是本官擔心之事,在此也是作個探討。”

    “本官原看過些前人筆記,記得一本寫過宋時曾置‘刀魚巡檢,水兵三百戍沙門島,備御契丹’。”

    彼時出海乘坐的船如刀魚,故而得名“刀魚巡檢”。

    沈瑞將案几上的茶盞挪了挪,道:“南京水師的人已到了,原有的、新造的大小海船一應具備,聽聞這幾日潘僉事那邊也開始篩選兵勇了。戚僉事最熟海事,依你看,這登州水師操練可否加上一項,輪番往這些島上去?”

    戚宣微一沉吟,嘆道:“大人不知海上情形,左近這些海島,如沙門、長山倒是好說。大小竹島,就有些難了,更勿論隍城島。”

    他頓了頓,語氣更為緩和道:“大人想是沒去過島上,不知地方大小,其實就沙門長山這幾處,養二三千流民不成問題。聽先輩講早年還有軍屯的。”

    又看向韓大老爺,似笑非笑道:“那邊也是漁獲豐盈。”

    韓家雖主營酒樓生意,魚獲也佔家族產業中極大的一塊,養了二十多條大小漁船。

    登州府每年的漁課土貢多賴韓家,故而雖有所謂“海禁”,衙門對韓家漁船往略遠些的海域捕撈也是全然放任的。

    韓家不像陸家這樣的海商,沒有大型海船也不會往太遠地方去,最長光顧的也就是近海這些島嶼了。

    實際上,不少漁戶會偷偷出海往島嶼這邊來的,這邊海魚資源是相當豐富的,每年春夏之交都會形成一個個漁場。

    地方志上也有記載:“每年小滿後魚大至,漁舟聚集,六十日魚去即止,俗名海秋,是年得魚則曰收海。”

    就現下這幾日,韓家的漁船就當是已出海在島嶼附近開始捕撈了。

    韓家是登州本地戶裡最早投靠了沈瑞的家族,通風報信的事兒沒少做,如今又在和八仙車馬行以及順風鏢行合作客棧,是徹底上了沈知府這條船,因此也不怕底細曝光。

    韓大老爺毫不猶豫的承認道:“大人放心,如戚大人所說,那些島上漁獲極多,養活多少人小的不好估算,但小的敢應承,他們若要往外賣魚,小的這邊照市價全收!”

    他這番表態立時贏得了沈瑞與戚宣讚賞的笑容。

    韓大老爺便也笑得歡喜。

    而沈瑞給了他更大的驚喜。

    沈瑞道:“不光要捕,也要養海貨,能更長遠。不止是養魚,本官記得有本農書上曾說,圈海若圈地,上層養藻,中層養貝,底層投石養海參養鰒魚。”

    鰒魚就是鮑魚,早在宋時登萊的鮑魚就名聞天下,楊彥齡筆記中曾說“登州所出(鰒魚),其味珍絕。”

    做過五日登州太守的蘇東坡還曾有一首《鰒魚行》贊蓬萊鮑魚美味。

    鮑魚不止味美,其殼也能入藥,只是十分難捉難捕,它生在海水中亂石上,若要捕捉,須得持鐵鏟泅水,如前人筆記所言“鏟驟觸,鰒不及覺,則可得;一再觸,則粘石上,雖星碎其殼,亦膠結不脫。”

    正因其“難得”,所以價格才會一直居高不下。

    要是能如同養雞養鴨般養它……

    韓大老爺聞言喜上眉梢,讀書人真真不一樣,果然書中自有黃金屋!

    若書中果然有妙法,這養鰒魚不就和養黃金差不多了!

    因而他沒口子的奉承讀書人沈瑞英明,又問那農書細節。

    沈瑞卻是笑著表示日後單獨再談,總要先圈塊海試試,才知書中法子是否奏效。

    素來最會奉承的秦二如何肯落後,忙也慇勤道:“小的沒去過島上,不知道田土地力如何,小的這幾日便請韓兄的船帶著往島上去看看,琢磨琢磨種些什麼才好。

    “島上若有出息,總比府城這邊運糧過去便宜。若是流民上島安置,小的也叫些專家、耕地的好手跟去幫扶一二。”

    沈瑞笑道:“如此甚好,便有勞你多費心。”

    秦二也立時喜氣洋洋起來,連連表示應該為府衙為大人分憂。

    戚家父子對視一眼,放下心來,如果只是近海島嶼,日裡往返,作為水師操練,還是挺不錯的,有屯田有百姓,也有利於軍隊暫歇,就是駐軍也可。

    不想沈瑞卻是不滿足僅是開發近海島嶼。

    “自然先由近海島嶼來,等慢慢的穩固了,再往北推。本官不知兵事,但想來,水師在數島之間巡防,也是一種操練罷,總是要讓兵士更熟悉海上情況的。”

    “再往後,船往遼東去,這些沿途島嶼都停靠補給。”沈瑞說著就去看陸十六郎。

    “那是妙極!”陸十六郎道,“現下的船隊往遼東時,若遇風高浪急,也會往島嶼避險,只是因島上無人又無泉眼,無可補給,僅避避風罷了。”

    沈瑞含笑點頭,道:“本官想著,便是島上地力薄,不宜種穀糧,總可以種些牧草灌木,入秋後往遼東大量收購牛羊,可以分卸各個島上先養起來。

    “遼東冬日海上冰封,船隻難行,總要搶個時間出來,卸了貨船隊返回繼續購入,搶個時間。開春各縣缺牲畜可再從島上運回來。”

    陸十六郎連連點頭,戚大郎卻是憂心忡忡道:“大人,這線未免抻得太長,有了牛羊補給,恐遭海匪覬覦。俺們人船都有限,總有一個照看不到的時候,那損失就大了。那起子亡命海上的最是凶殘,貨搶了,人直接殺了扔海裡……”

    沈瑞正色道:“想開海,就不能只走遼東這條相對安全的航線。遼東能吃下多少貨去?南北通商都走海運,又是多大一個市場,還有朝鮮、倭國,南洋乃至海外諸國。

    “這樣大的海疆,總是要面對這些兇徒的,那就要看,我們的拳頭夠不夠硬了。

    “若有‘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之勢,則群寇安敢張狂?!遙見大明旗幟便要逃竄了去!”

    戚大郎雖豪邁,卻已近不惑之年,早不是會被一兩句豪言壯語蠱惑的熱血少年。

    他愁眉不展,還欲再辯駁,卻被他父親阻止。

    戚宣接過話來,依舊嘆道:“大人所說遠景實是大利登州,乃至惠及整個大明,只是,如今,一年半載的,水師是練不到大人所想的能耐的。”

    沈瑞一笑,道:“戚僉事最知海事,本官就不班門弄斧了。海疆也不是一朝一夕打下來的,先在近海練得好了,再往遠海。

    “只是,這個目標要先立好了,不能因著海匪一時強悍,自家便退縮了去,再不往那邊去了,那豈非將整個海疆拱手讓人了?!

    “海匪可是不光會在海上橫行,也會上岸劫掠的,其行徑一如倭寇凶殘,令人髮指。”

    沈瑞話音一落,他身後田順便忍不住躬身向眾人行禮,憤然道:“不知戚爺是否聽過蘇州府一帶海上‘巨鯊幫’的名號,就是叫王守仁王大人殺破了膽、後來大當家二當家投了朝廷的那個水匪幫派。

    “他們三當家施天泰帶著一夥兒跑出去,依舊打著巨鯊幫的旗號,在蘇州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非但連官兵都敢殺,還敢奪虜軍船!”

    沈瑞也嘆道:“戚僉事、戚百戶想是看過邸報,鎮海衛指揮僉事姜瀚被奪職、松江府造船皆因此事起。”

    便是商戶不知江湖事,也是都看過朝廷邸報的,施家兄弟動靜鬧騰得可不小,韓大秦二的瞳孔都是一縮。

    戚宣在登州衛便是再不管事兒,也是個指揮僉事,多年來又一直練兵備倭,他父子是十分關注海匪動向的,對這多次上了朝廷邸報的“巨鯊幫”是頗為瞭解的。

    戚宣點點頭,沉聲道:“水師是一定要練的。某家擔心的也是這巨鯊幫。

    “如今王大人已將南直隸水師練成強軍,巨鯊幫在蘇州府立不住,聽聞曾在揚州、淮安府露過面,犯了案。

    “而今天暖風順,若是他們起了心思,一路北上來禍害山東…………咱們不得不防啊。”

    田順聞言臉色微變,他從沒斷了與江湖上的聯繫,尤其施天泰滅他們師兄弟的心不死,他斷不敢掉以輕心,是時時盯著水邊兒動靜的。

    他是探聽得施天泰同夥之一鈕東山曾在揚州府上岸。

    只是揚州這二年也是大旱,民間甚苦,鈕東山沒搶到什麼,又被官兵圍剿,倉皇逃下海,再也沒冒過頭。

    巨鯊幫在淮安府露面,甚至往山東來,田順卻是沒聽到半點兒風聲的。

    不過確實,如今正是順風北上的時候,保不齊巨鯊就興許到山東來。

    至於為什麼不南下去更為富饒的閩浙,蓋因那邊幾個名號響噹噹的大海主,巨鯊幫便是全盛時期也不敢招惹,更別提如今經過圍剿、投降,施天泰帶出來的人手船隻只有當初三成實力。

    他們也就只敢對著手無寸鐵的百姓發狠罷。

    沈瑞面色凝重,道:“巨鯊幫素來在近海活動,若要沿著海岸線北上,則要經青州萊州。本官這就修書一封,請青萊兩府警戒。”

    他頓了頓,又道:“我登州府也當戒備,也請戚僉事這邊多費心,與潘僉事一道,同大嵩衛、靖海衛、成山衛配合,若能憑此機會痛揍海匪一場,既得軍功,又將我登州水師的威望立起來了,海匪不敢來犯,北邊海島移民也就更為順利了。”

    戚宣面色凝重,拱手稱是,戚大郎眼中則閃動著興奮的光,一臉的躍躍欲試。

    眾人又商議一番,定下了移民的大體策略,便散了會。

    至於移民的細節操作就要沈瑞與府衙、縣衙諸官明日再行敲定了。

    今日天色已是不早,沈瑞家眷剛到,正是要回去團圓的時候。

    *

    那邊宅子裡也為幾位幕僚專門留了院子,如今沈瑞回去那邊住了,幾位幕僚就商量了一下,謀主陳師爺隨著搬過去,以備東家隨時諮詢,餘下幾位則暫在府衙,幫著接應料理瑣碎公務。

    這邊沈府下人幫著陳師爺搬家,那邊沈瑞則帶著田順一行先行回去了。

    一路上田順都拉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思量什麼。

    直進了沈府大門,兩人一個往內院一個往外院,田順這才向沈瑞請示,想親自去趟文登,看一看文登的消息網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沒有巨鯊幫的動態消息。

    文登在山東半島最東端,三面環海,如陸家這樣的大海商不多,零零碎碎的小海商卻也不少。

    更有許多不顯山不露水的坐地戶,專門收海上來的東西,不管是走私還是搶掠的贓物,都能通過各種渠道洗白出手,他們於海上的消息最是靈通。

    蛇信子們慣常同這些人打交道,是以田順在鋪開山東通訊網時,就已在文登埋了線人下去。

    “小的知道這會兒要移民島上,長壽哥剛回來不熟情況,棍子又不在,大人只怕還有用小的的地方,只是……”

    田順眉頭擰成個疙瘩,“施天泰此人心黑手狠,比他兩個哥哥更惡,若他果然北上,搶一把就走,多處作案,山東衛所這起子兵爺怕是擒他不住。”

    他深吸了口氣,“大人心慈,賞我與師兄師弟一口飯吃,我們不能給大人找麻煩,若是叫他知道了我們托庇於大人,蓄意禍害登州府百姓,拖累了大人,我們就是萬死也難贖罪!”

    沈瑞拍了拍他肩頭,道:“順子,你想多了,我們當初就說好了的,既敢用你們就能護住你們。你們也幫我良多,如今登州靠你的地方也多,你莫再提這樣的話。”

    他目光沉凝,帶著涼意,“施天泰作惡多端,血債纍纍,就算沒有你師門這事,本官也要想法子拿下他!潘家玉的本事你也瞧過了,還有戚家父子,如今南京水師的人也到了,加上你與你道上的朋友,還敵不過一個殘兵敗將的施天泰?”

    說著,又使勁兒拍了田順一記,揚起手掌,示意田順擊掌為盟,朗聲道:“順子,敢不敢說,讓那姓施的有去無回,讓那什麼巨鯊變成死魚?!”

    田順雖心頭仍有陰雲,但想到南京水師,又見沈瑞此言剛硬,也不免振奮起來,點頭道:“他滅我師門,也該是我報仇的時候了!!定讓姓施的這狗賊有去無回!”

    兩人擊掌三記,豪氣頓生,彼此大笑。

    沈瑞略一思量,忽然道:“你可還記得那個寶珠的二姐?”

    當日途中被寶珠纏上,寶珠曾說她們姊妹認得海上走船“英雄”,長姐金大家是為了躲禍才進京,想藏身富貴人家後宅不被發現,直到那位“英雄”死了,她們才敢往山東來。

    當時她說那位英雄是南邊一個極大的幫派九頭蛟的大龍頭孟弘通,所謂的禍事卻是些兒女情長,正室不容外室的狗血事。

    田順是一百二十個不信。

    九頭蛟可是東海上最大的幫派,據點在倭國,據說手下幫眾上萬,東南沿海往倭國貿易的船都要向它交買路錢的。

    九頭蛟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有九位當家。

    而孟弘通的妻子圖大娘也是當家之一。

    那可是個繼承了父親船隊、縱橫海上、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若金大家真是孟弘通的外室,惹了圖大娘不痛快,那這三姐妹早就被剁成餃子餡填了魚腹了,哪裡還能京城濟南的蹦跶。

    不過寶珠的二姐玉珠如今確實在登州府,不在府城,而在文登,也確實是個花樓頭牌。

    至於所謂交了水上的相好,寶珠說得含混,田順也沒能查出是哪個,倒是查出來靖海衛的指揮使馮佑是玉珠的恩客之一。

    田順聽得沈瑞提起寶珠,有些詫異道:“大人,是要用她去文登探聽消息?”

    有個指揮使恩客,那玉珠姑娘只怕少不得會做些銷贓的買賣,便是沒有什麼海上相好,也會有很多消息渠道。

    只是,看寶珠沒有聯絡八仙車馬行,倒是跟著太夫人夫人車駕回來,又那般打扮,田順還道這位要從良入知府大人後宅呢。

    沒想到,知府大人還真是拿她當女管事用。

    沈瑞淡然道:“明日招了她來,問問琉璃作坊、匠人的事,若她是個干實事的,便讓她去文登。當然,你還得尋兩個得用的人跟著。”

    田順笑道:“小的明白,晚些就去找長壽哥商量人選。”

    他倒是個伶俐的,如今長壽來了登州府,他便自覺將自家位置放低一截,諸事以長壽為先。

    言罷見沈瑞頷首,他知自己敬著長壽果然沒錯,便即行禮去了。

    沈瑞這邊則進了二門,先往徐氏那邊去問了安,回房更衣,這才得空與楊恬好生說說話。

    楊恬說起這一路見聞,笑語晏晏,倒是快活得緊。

    沈瑞瞧著她這般,也不自覺微笑起來,又道:“待哪日風平浪靜,我們乘舟往島上去瞧瞧。”

    楊恬還不曾坐過海船,不由一臉嚮往,連聲應好。

    因又笑道:“明日後日,等粥棚起了,陸家嫂子說要帶我去城裡逛逛呢,聽說普照寺極是靈驗的?”

    沈瑞嗤笑道:“信則靈。登州人原還說龍王廟最是靈驗,這二年大旱,大小祭了怕沒上百回,到底也沒龍王顯靈不是。”

    楊恬卻忙捂了他的嘴,皺眉道:“你如今是一地父母,可不能說這樣的話,若真有神靈聽去了,豈不害了一方百姓。”

    沈瑞笑攬了她,賠罪道:“是,是,是我失言,神靈莫怪。那善信楊恬兒,是要求個什麼簽?”

    楊恬板起小臉,一本正經道:“自是求普降甘霖,五穀豐登,國泰民安。”

    沈瑞登時哈哈大笑起來。

    楊恬也撐不住笑了,捶了他兩拳,嗔道:“原是真心誠意,倒叫你笑得假了。”

    沈瑞便在嘴上一抿,做了個封口的姿勢,卻怎樣也封不住眼裡的笑意。

    楊恬瞪了他一眼,又道:“也要求母親與我娘家父母身體康健,哥哥與你仕途順暢。”心下卻是想著求個子嗣昌茂才好,只不好意思說出來。

    沈瑞擊掌笑道:“這才是正理。也當求我妻恬兒日日貌美,日日快活。”

    楊恬佯惱,推他道:“不與你說了,沒個正經。”

    卻被沈瑞攬住,囫圇香著粉頰,掙也掙不開,終是笑倒在他懷裡。

    兩人笑鬧了一番,那邊來報陸家諸人到了,夫妻倆忙整理了衣衫往那邊去了。

    今日雖是家裡團圓宴,但到底與陸家有層姻親關係,且在登州府兩家已是緊緊捆在一處了,所以徐氏便讓請了陸家一家子來,熱熱鬧鬧吃了一場席。

    沈瑞夫婦送客走後,到了徐氏這邊。

    徐氏打發了滿屋子丫鬟僕婦,頭一樁事,先說了沈瑛那邊欲給沈全謀個淮安府外放。

    此事在京中他們也曾商量過,原是想在北直隸選一縣的。

    “我途中收著了瑛哥兒的信箋,說是要往淮安府去,與海運也有益處。”徐氏道,“瑛哥兒說也稟你師公、你岳父,兩位閣老都說可行。”

    “至於北直隸那邊,也是海運要塞,不能空著,調咱們家人去太扎眼,你師公尋了王鏊的一個門生放靜海縣了。”

    她頓了頓,聲音愈低了幾分:“王鏊已上書兩次乞休了,皇上沒準,你師公也勸過兩回。”

    沈瑞會意,這邊是明面上是王鏊的人,實質上已投了王華。

    他笑道:“如此若是海運起來,竟是南北暢通直達京師了。”

    徐氏含笑頷首,聽著兒子展望了一番海運前景。

    轉而她又提起另一樁事。

    聽得是福姐兒的婚事,沈瑞不由吃驚,道:“福姐兒才多大,怎的就要說人家了?”

    徐氏戳他道:“你這是過糊塗了,只知自己長歲數,不知妹子多大了,她今年十三了,可不是該相看人家了。”

    沈瑞咂了咂嘴,搖頭失笑,“總還覺得她沒長大。”

    因又問,“這也不肖急,總要明年秋闈之後再看,便是不等六年的春闈尋個進士,也要秋闈尋個舉人吧。是哪家來提親了?”

    徐氏嘆了口氣,道:“淳安大長公主作媒,說的是游駙馬家公子,與英國公世孫夫人一母同胞的……”

    “游鉉?!”沈瑞更驚訝了,“怎的,怎的會是他家?!”

    弘治、正德兩朝雖說不上文武涇渭分明,但勳貴人家一般都是彼此聯姻的,少有文臣武將作了親家。

    而淳安大長公主做這冰人……

    德王……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7 08:04
第662章 向海而生(三)

    聽了德王侵佔民田的事,徐氏面籠寒霜,恨聲道:“朝廷優容太過,縱得諸藩有恃無恐,肆意欺壓百姓!”

    說著又忍不住嘆氣,“你父在山西時,慶王府亦是這般,朝廷下旨申飭,便略收斂些。還是今上登基後,南海郡主事發,今上狠狠收拾了慶王府一番,這才消停了的。”

    提到南海郡君,母子倆對視一眼,皆想起舊事,當初就是南海郡君儀賓包攬錢糧、強搶田畝,致使山西災民離鄉逃難至京師,還險些沖了微服私訪的小皇帝聖駕。

    那也是沈瑞第一次安撫流民。

    “今上銳意進取,不會容下此等藩王霸著一方土地肆意妄為的。”沈瑞禁不住捏了捏拳頭,沉聲道,“德王此事,不在登州轄區,兒子上書彈劾不妥。兒子準備上密摺與皇上。”

    他頓了頓,有些頭疼這次淳安大長公主的做媒,“再書信一封與蔡諒……”

    “你理當上書。”徐氏道:“事涉藩王,又非你轄區,是要慎重。不過流民如此之多,已不是小事。山東豐腴之地有限,若再縱得他們如此下去,是要出亂子的。”

    看著兒子不住點頭,徐氏又道:“淳安大長公主與咱們家素來交好,確實不好不知會一聲,況且蔡駙馬掌著宗人府,宗室藩王總歸是要他管的。我手書一封與大長公主,講明始末。”

    “不必勞煩母親,兒子……”沈瑞忙道。

    徐氏卻搖了搖頭,慈愛一笑,拍了拍兒子,道:“這番出京,我倒覺得身子輕省不少,你不必憂心我。

    “蔡諒固然得聖寵,已是大長公主兒孫輩第一人了,但到底還是小輩,他也管不得舅公的事。淳安大長公主素來明事理,直與她說,無妨。”

    話題又轉回淳安大長公主保媒的這樁婚事。

    單論這樁婚姻裡的男女雙方,皆同沈瑞極是親近。

    福姐兒原就是孫氏契女,沈瑞又與五房親同一家,那是將福姐兒當親妹妹看待。

    游鉉一直是跟著張會的,沈瑞與張會的合作他也摻了一腳。沈瑞也將他當作高文虎一般的小兄弟。

    福姐兒品貌性格俱佳,游鉉也是忠厚勇武少年,且入了壽哥法眼,必然前途無量。

    單就個人情況而言,他們是相當合適的。

    但婚姻是結兩姓之好,不單單是兩個人的事兒,在這大明,尤其是在游駙馬這個階層,婚姻更多的是政治勢力之間的聯姻。

    雖然隆慶公主早逝,但駙馬游泰卻一直深得兩代帝王信任,管著宮內宿衛,負責內宮安全,是真真正正的位高權重。

    游泰子嗣眾多,也就織就了一張龐大的姻親關係網。

    隆慶公主所出唯一的嫡女游瑩,嫁了安遠侯柳文。

    老安遠侯前年過世,柳文即刻就承了爵,已比絕大多數勛爵人家快上許多,更是被小皇帝奪情,直接接了父親的差事,承襲總兵官鎮守兩廣地方,可見聖眷。

    餘下庶女,也都是加入勳貴之家,豐潤伯世子曹棟、新寧伯世子譚綸、騰驤右衛千戶徐深。

    尤其次女游芝,還被皇家允許記在公主名下,嫁給英國公世孫夫人——那便是未來的英國公夫人。

    游泰兒子雖多,但不少都早早夭折,游鉉行五,在世的哥哥卻只有兩位。

    便是高門嫁女、低門娶婦,這兩位也都娶了世襲武官、錦衣千戶家的女兒。

    由此可見游家,或者說絕大多數勳貴人家的擇偶標準。

    當然也不是沒有與文臣聯姻的。

    比如先成國公朱儀,就娶了禮部尚書忠安公胡濙的長女。

    這兩位所出的嫡幼女則嫁與了李東陽,作填房。

    總歸是“門當戶對”四個字。

    相較而言,沈家五房的門第可就要低上許多了。

    福姐兒幼年喪父,大哥沈瑛區區五品,三哥沈全這七品的官兒都還在謀劃中。

    二哥沈琦倒是沈氏族長,沈氏如今不止在松江府地面上是一流望族,因著沈理沈瑾的狀元、沈瑞的傳臚,以及,他們的岳家,沈氏在整個大明也算是有名望的書香大族了。

    只是,出仕的族人雖多,卻鮮有高官。

    最高階的沈理也不過從三品,且因是謝遷的女婿,瞧著目前劉瑾的清算力度,其官位似乎岌岌可危。

    沈瑞便是自戀也不會厚著臉皮覺得游家是是衝著自己來聯姻的,況且他與游鉉的交情,根本用不著再加上一層親戚關係來保障。

    “京裡發生了什麼事嗎?”沈瑞皺眉道。

    是什麼樣的事能讓游駙馬選擇低就沈家?

    徐氏搖頭道:“沒聽到什麼風聲,且瑛哥兒素來機警,又在詹事府,若有什麼他不會不知道,就是王家、楊家也不會坐視。”

    沈瑞自失一笑,道:“是兒子想得左了……

    聯姻沈家也不是全沒好處。

    沈家自己現下是沒有什麼高官,可姻親都是高官。

    游家在武官這邊的人脈網夠大了,聯姻了沈家,正是拓展了文官這邊的人脈網。

    倒也是好算計。

    他搖頭失笑道:“兒子是想起來,那劉瑾是有兩個侄女兒的。”

    當初劉瑾欲招戴大賓為侄婿的事還歷歷在目,且算著年紀,大的那個去歲成親,小的那個怕也要開始尋摸婚事了吧。

    聽沈瑞提到劉瑾,徐氏有些厭惡的皺了皺眉頭,語氣裡不免帶了不屑,道:“卻是你想得多了,劉瑾現下雖越發跋扈,但,只怕並不敢欺到游駙馬頭上。”

    沈瑞點點頭,小皇帝心中有數著呢,他親近的人都會護著,劉瑾還沒達到世上那個“立皇帝”的權勢,不會輕易招惹皇帝近臣的。

    “瑛大哥那邊是什麼意見?”沈瑞問道。

    因提親只是露了露口風,為雙方的臉面,更為妹子的名節,沈瑛沒有冒失的白紙黑字寫到信上的,而是五房鴻大太太派了心腹陪房快馬趕來傳話的。

    徐氏嘆氣道:“若說這親事,也算得一門好親。游駙馬在朝野名聲甚佳,游鉉那孩子也來過咱們家幾次,我瞧著也是個極好的。

    “瑛哥兒猶豫的也是門第,姑姐、妯娌都是高門,又不知那位宮裡出來的貴妾底細,怕福姐兒過去受委屈。”

    面對這樣一樁家世好、人才好、前程好的大好婚事,五房如何能不動心?

    但五房就這麼一個女孩兒,三個兄弟又年長許多,都是把最小的這個妹子當女兒一般看待的,極是疼愛,也怕怕妹子過得不舒心。

    故而特地來與徐氏、楊恬婆媳打聽些游家宅門內幕。

    楊恬與趙彤極要好,又曾在游芝生產時援手,游芝的生母、那位駙馬府的貴妾還曾親自登門來謝過,她對游家瞭解最多。

    見婆婆目光望過來,楊恬這才開口道:“我同母親與嬸娘遣來的人說了,依我們看來,那位高姨娘不難相處,她言談頗為得體,舉止也無出格之處。

    “她掌駙馬府多年,府外不曾傳過多少閒話,宮中貴人也無微詞,可見是個知禮的。且宮裡能讓游芝姐姐記在公主名下,既是給英國公府體面,也未嘗不是給她體面。

    “其實,就看游芝姐姐柔和良善,游鉉兄弟也是憨厚實誠,能養出這樣的兒女來,便知高姨娘心性了。”

    徐氏笑眯眯聽著,不時點頭,然後方道:“你嬸娘千難萬險得了這個姑娘,自是當眼珠子一樣疼的,她想問問你的意思——聽說游家大郎游銘蔭封了千戶後,得了外放,就在真定府。是不是游鉉也能斟酌著謀個左近的外放?”

    福姐兒年紀還小,先定下親事,等能嫁過去的時候,游鉉也當及冠了,足可謀個外放的缺。

    也不遠走,就在北直隸,最好就是順天府、河間府,既離京中近,又順理成章分出駙馬府去。

    等上幾年,游鉉便不能立功,攢年資許也能再升一升,福姐兒也有了孩子傍身,到時再回去,便是什麼都不怕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沈瑞甚是理解。

    想起游鉉來,他不由笑道:“游鉉早就盼著能外放呢,這次文虎出來山東剿匪,把他眼饞得什麼似的。這事兒準成。”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道:“皇上也是盼著他早日得用。”

    徐氏婆媳皆舒心而笑,於這樁親事算是放下心來。

    沈瑞琢磨一番,向徐氏道:“母親且回覆嬸娘,此事不急著謀劃,也不必咱們家透這個消息過去。且緩上些時日,等海運起來的,我這邊上密摺與皇上,請將游鉉調到天津衛去——如此皇上也更放心。”

    徐氏連連點頭:“如此甚好。”又道:“你也要與你師公寫信說說此事。”

    畢竟王華也放了個人到靜海縣,就是為沈瑞這邊海運謀劃的。

    “母親放心,兒子理會得。”沈瑞笑應道。

    *

    知府大人的母親和夫人到了登州府城!

    一時間府城上下大小官員、鄉紳大族,凡有些體面的人家,紛紛遞了帖子求見。

    令諸人驚訝的是,就連登州衛指揮使趙盛的夫人也登了沈府的門。

    這位趙指揮使在登州素來是油鹽不進、諸事不管的存在。

    由著手下爭權奪利,他根本眼皮都不翻一下,左右什麼好處都少不了他的便是。

    沈瑞初來時,趙盛也是淡淡的,完全沒有想結交的意思。

    至於練兵、造船,他也似乎全然不上心,甭管是戚宣還是潘家玉,誰愛練誰練去。

    反正,登州府已經有幾十年沒來過倭寇了,況且寧海州還有個備倭指揮王璋呢。

    這樣的態度,也與他的家世背景不無關係。

    這趙盛乃是忻城伯嫡系旁支。

    原本算是離嫡長這支遠了的,然第三代忻城伯趙溥無子而亡,趙盛的親叔父趙槿入嗣嫡支承了爵。

    趙盛父親當初在家族繼嗣之爭時就沒少為親兄弟出力,趙槿承爵後自然要投桃報李提攜侄子。

    而那趙槿頗有些能耐,得了帝王信任,坐到五軍營左掖右軍都督府都督僉事的位置上,便為趙盛兄弟三個都謀了放缺兒。

    在京中錦衣衛油水並不豐厚,且勳貴子弟甚多,如趙盛這等旁支子也難以出頭,還是外放多撈些家資實在。

    故此趙盛原就是下來“享清福撈銀子”的,如何會對防務上心。

    且有這樣一個叔父作靠山,又是天高皇帝遠,自然隨便他怎樣,也不會有人敢找他什麼麻煩。

    那指揮使夫人也是個不喜熱鬧的人,凡有筵宴的事,她十之八九不會到場,自家更是懶怠擺宴。

    不少人都背地裡議論她小氣,三節兩壽的銀子照收不誤,卻是壽宴也不擺一場,連些酒水銀子也舍不得。

    今日趙夫人出現在沈府,又是帶了禮單來的,真是讓眾女眷眼珠子跌碎一地。

    眾人不免心裡犯嘀咕,忍不住暗暗酸一句,到底是閣老千金面子大。

    當然,大家的注意力很快還是轉回到兩位沈夫人身上,賣力巴結起來。

    原都以為這對婆媳皆是閣老千金,翰林門第宰相家出來的大小姐,指不上怎樣規矩大不好相處呢。

    不想太夫人和藹慈愛,知府夫人平易近人,言談間讓人如沐春風,眾女眷驚訝之餘,也不自覺就生了幾分親近之意。

    所以當太夫人悲天憫人的講了一番災民的艱難,提出要積功德掏銀子搭粥棚賑濟災民時,真心實意響應的女眷著實不少。

    太夫人也不叫眾人為難,只道:“此番是為百姓謀福,一斗米,一斛豆,勿論毫釐俱是善心,皆功德無量。”

    又不叫當場認捐,而是與眾人商量成立個巾幗慈善堂,與那積善堂相對,邀請本埠德高望重的女眷為理事,出面打理粥棚設置、錢財出入、米糧調度等諸般事,同時也要如積善堂一般賬目公開云云。

    一番熱熱鬧鬧商議下來,眾人都是滿意。

    因是來說拜望,又不是來赴宴,眼見到了飯時,主人家倒是客氣留飯,眾女眷又如何好意思留下來,便紛紛起身告辭。

    太夫人也不多留,知府夫人又表示當前安撫流民要緊,待端午佳節再設宴好生款待大家。

    倒是那在討論中一直沒什麼聲響的趙夫人,在臨告辭前,卻與前來相送的兩位沈夫人表態自家要捐銀一千兩。

    周圍幾個太太聽見,面色都難看起來。

    大家固然是來巴結上官夫人的,樂意不樂意的這樣慈善事也不能不捐銀,趙夫人你夫君位高不來摻和大家也不說什麼,可你伸手就把捐款門檻抬這麼高,讓別人怎麼跟?!

    虧得是這時說出,只寥寥幾人聽見,否則真疑心她到底是來交好的,還是來砸場子的了!

    知府夫人顯見是年輕沒怎麼經過事,臉上不自覺就帶出了驚詫神情。

    還是太夫人見多識廣,不以為意,微微一笑,緩緩道:“趙夫人心繫寒苦百姓,著實令人感動。那咱們就代巾幗慈善堂、代諸流民百姓謝過趙夫人了。”

    趙夫人絲毫沒覺得自己說錯話,還含笑道句“理應盡力”,才告辭而去。

    太夫人還向周圍幾位太太笑道:“趙夫人快人快語,實是一片赤誠。”

    幾位太太還能說什麼,只得訕訕的虛應兩句,也忙告辭去了。

    *

    這一日賓客委實不少,便是再怎麼多傾聽少說話,也免不得客套幾句,何況還有動員賑災事,待送走了所有客人,徐氏深覺疲倦,便讓楊恬他們自回去用飯。

    日暮時分,沈瑞自城外流民莊上回府,往主院去時,徐氏已是歇下了。

    待到自己院中,楊恬早已將飯菜備好,見他回來便一一擺上了桌。

    沈瑞探頭一看,只見簡簡單單清粥小菜,以清拌涼菜為主,一點兒肉星也不見,唯一一道葷菜便是切開的兩隻流油的鹹鴨蛋了。

    沈瑞忍不住調侃道:“夫人這就準備省銀子賑災了?”

    “府尊大人也當於民同甘苦嘛。”楊恬便也笑意盈盈打趣。

    待沈瑞盥洗過後,換了家常衣裳坐到桌前,她才笑道:“晌午母親留了陸家嫂子們吃飯,我嘗著這幾樣極好,想著昨兒宴上多油膩,你今早都沒什麼胃口,便揀了這幾樣與你清清腸胃。”

    因又指著那鹹鴨蛋道:“他們說這是小於師爺拿來的鹹蛋,極鮮的。你快嘗嘗,配粥極好。”

    沈瑞不由想起那登州牌海鴨蛋的計畫來,遂與楊恬講了,又說海島移民後若是適宜,多養些鴨子也好。

    楊恬拍手叫好,道:“原只看書上說過鴨子吃蝗蟲的,是個寶貝,但是沒想到吃魚蝦的鴨子也是寶貝。”

    沈瑞忙道:“我竟忘了鴨子吃蝗蟲的事。如今大旱之後,唯恐有蝗災,看來多養鴨子果然是對的。”

    楊恬笑眯了眼,道:“而且這樣鮮的鴨蛋我在京中可沒吃過!雖五月節是趕不上了,但親近人家送些土產,也不必非要逢年過節才送嘛。

    “我再與你支個招,鴨蛋也是精細物,怕磕怕碰的,總要拿個什麼來盛的,訂那陶罐瓷壇倒是好看了,可比鴨蛋還金貴,不若拿那籐條柳條編個簍來,又輕便又實用,別有一番野趣。”

    沈瑞呆了一呆,隨即失笑道:“還得是你們女人,想這些細緻東西。便全依你。你那畫錦堂也不妨在這邊開個分號,就你這些奇思妙想,我瞧也是要財源廣進的。”

    “這我可不好貪功。實不是憑空想出來的。”楊恬眨眨眼,又笑道:“我是看著了盛這鴨蛋的竹筐編得頗為精巧,遣人問過小於師爺,他應下明兒就去尋那送鴨蛋的人問問是誰編的。

    “畫錦堂自是要開的,漣四嬸子還與我說了要設織廠呢。我倒是想著,不是說流民中老幼婦孺多麼,這織布要手藝好要眼力好才行,但編筐編簍並不用那樣精細!

    “原本府裡的丫鬟就有會拿草梗花枝編小花籠,若尋著了那送鴨蛋的人家有會編筐簍的,請了來,開個作坊,雇那些流民中不會織布的婦孺做工,豈不便宜!

    “既是以工代賑,產出又有用處——日後這邊的土產勿論是鹹鴨蛋,還是鹹魚干、海菜乾,諸般干海貨皆能裝藤筐柳條簍裡賣去,再在筐簍上編些個花樣出來,漸漸不也成了登州特色?

    沈瑞聽得一愣一愣的,見她一雙小臉閃著別樣的光彩,禁不住笑道:“這生意經!我竟娶回個女陶朱公來。”

    楊恬不好意思起來,掩口只道:“也是同漣四嬸子一處呆的,聽她口中總有百般營生是賺錢的,我這生意經是偷來的。”

    說笑幾句,楊恬又講起了今日來訪的女賓,順口也說了趙夫人的事。

    “我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她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楊恬眉頭微顰,不自覺撂下碗筷。

    因道,“母親只說瞧那人不是有城府的,想是性子不同,不必上心。但我想著,到底那是指揮使……無論開海,還是往島上移民,總是要與衛所打交道的。”

    沈瑞虛晃了晃筷子,道:“你且安心,我雖不知道這位趙夫人什麼意思,但趙指揮使那邊已找過我了,倒是聊得頗為投機,海島移民、水師巡防乃至駐紮都談到了,還敲定了近邊的幾個海島上修港的事。”

    他想了想,先將指揮使趙盛的家世講與她聽,又道:“這趙盛,原還在牟斌手下做過事……”

    劉瑾攆了牟斌也清洗了一遍錦衣衛。

    趙盛是離著京裡遠,又不是重要角色,且有忻城伯在,才無事。

    但他不少交情不錯的朋友都被整得極慘,有的直接斷送了性命。

    趙盛自是恨極了劉瑾,但他們的地位天差地別,他也知動不得那閹豎分毫,也只在心裡將其一遍遍千刀萬剮罷了。

    這次張禬的彈劾一舉掀翻了劉瑾、焦芳布在山東的幾位高官,又在朝中引起彈劾劉瑾的風潮,趙盛是頗為解恨的。

    德州衛那邊因攪合進這件事裡而大換血,山東各衛所自也聽到些風聲。

    尤其潘家玉是從德州衛“死裡逃生”到了登州衛,便也有人來向趙盛打聽。

    趙盛聽了一耳朵各方消息,又與潘家玉聊了聊,想是從中猜出了是沈瑞遇襲引發的一系列事讓劉瑾栽了這個跟頭,又聽說了從前御道匿名投書事件中沈瑞所為,本著敵人的敵人是朋友的原則,方與沈瑞親近起來。

    因怕楊恬擔心,沈瑞並沒有將那次遇襲說得十分嚴重,輕描淡寫帶過。

    只讓楊恬瞭解趙盛如今於他只會是助力,不會是阻礙。

    楊恬在路上就知道了他當初遇襲的事,這會兒聽他提及,仍心有餘悸,不住唸佛。

    又聽了趙盛種種,曉得趙家當是沒有惡意,方寬慰了些。

    “勳貴人家女眷裡,這樣性子的委實不多。”楊恬不免開始懷念起熟識的勳貴女眷來。

    也越發想念起趙彤,她戳了戳鹹蛋道,因問:“你何時送信上京?我想捎些個鹹蛋、干海貨與六姐姐。現在她府中還守著孝,吃食多有忌諱……”

    張會趙彤兩口子是除了孝的,但承重孫張侖以及其叔父輩仍都在英國公夫人的孝中。

    德王這件事連著大長公主,沈瑞也是打算寫信知會張會一聲的,因笑道:“你便也問問張二奶奶,這邊有大好的賺錢營生,她可要入上一股?”

    *

    翌日,沈瑞的密摺、信箋與登州的土產一路快馬加鞭送進了京城。

    而此時京中正值風雲變幻。

    一直叨唸著要乞骸骨的王鏊沒有走。

    倒是閣老焦芳,以老病致仕了。

    他的靠山劉瑾非但沒有阻攔,反倒是迅速換上了自己夾帶中的另一人劉宇入內閣補缺。

    而劉瑾的心腹張彩,也再次獲得陞遷,任了吏部尚書。

    一年內三次陞遷,張彩從一個小小郎中直升到了天官位置。

    有這麼一位在前,只怕再沒有人說沈瑞升得快了。

    而坊間都傳,焦閣老之所以黯然致仕、劉太監迫不及待提拔旁人,皆因胡節索賄事起。

    傳說,是張彩向劉瑾進言‘公亦知賄入所自乎?非盜官帑,即剝小民。彼借公名自厚,入公者未十一,而怨悉歸公,何以謝天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4-4 18:16
第663章 向海而生(四)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今年京城熱得出奇,才過了端午幾日啊,就已熱浪滾滾了。這一路從皇城趕來西苑,無論是騎馬的還是坐轎的,都是汗濕重衫。

    便有大好山水也無心賞玩。

    然一踏入太素殿,卻是立時被涼氣包裹,鼻端又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冷香,讓人浮躁的心為之一靜,恍然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般,怎一個舒爽了得。

    不少人面上都露出愜意神情。

    唯獨戶部尚書劉機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些。

    他眼睛不住的掃向大殿角落裡形態各異的瑞獸馱著的冰盆冰山,看著那裊裊縈繞的香霧,忍不住計算著開銷。

    雖然清楚這些都是內庫撥給。

    雖然知道自從收拾了丘聚之後內帑豐盈。

    雖然曉得皇上某種意義上是同先皇一樣的仁君,肯大度的從內庫裡撥銀子出來填補各處。

    雖然他出身詹事府,心裡是無比親近皇上的。

    但是……

    他還是忍不住斤斤計較。

    唉,真是應了那句“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俗語。

    從前也知國庫緊張,然只有真正到了戶部,才知道國庫緊張到什麼程度。

    這二年處處鬧災荒,北邊兒也不太平,這樣的局面不由得他不精打細算,真是看著哪兒都像能省出銀子來的樣子。

    前面響起低低的寒暄聲。

    劉機瞥了一眼,一個是面色沉凝的淳安駙馬蔡震,另一個是趾高氣昂的劉瑾,他心裡就更不爽快了。

    宗室藩王,閹豎權宦,強佔民田的,強索賄賂的,吸盡民脂民膏,就是扒在國庫上食肉飲血!

    劉瑾瞧見了劉機,也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了一聲。

    他瞧著劉機同樣不爽。

    劉機是剛剛從禮部尚書轉的戶部尚書,原本,這個位置應該是另一個“劉機”——戶部侍郎劉璣的。

    劉璣是劉瑾同鄉,頗有才具,被劉瑾一手提拔起來。

    將劉宇塞進內閣,曹元接了兵部尚書,張彩升了吏部尚書,工部尚書李鐩原也是劉瑾的人,再讓劉璣得了戶部尚書,六部也就基本捏在他劉瑾手中了。

    沒想到皇上竟把個劉機調來了戶部,又說什麼尚書、侍郎名字太容易混,生把劉璣給調去刑部。

    今年正月刑部尚書王鑑之剛以七十乞致仕獲准,皇上提拔了洪鐘任刑部尚書,劉璣這一過去,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有升職機會了。

    劉瑾心底大恨,但也不由琢磨起皇上的意思來。

    尤其是聯繫了張彩勸他的那番言辭,再想想皇上與他說的那些“當清理門戶”“別叫些德不配位的東西連累了”的話,他已擔心起皇上真是在疑心他、敲打他。

    都怪丘猴子這狗東西,讓皇上寒了心,開始疑起他們這些東宮老人來。

    劉瑾暗道。

    如今他就好生做些事出來,重罰那些貪得無厭的東西,為皇上多找些銀子出來,方能解了皇上疑心,信重他如故。

    劉瑾心裡盤算著,眼角餘光瞥著蔡駙馬。

    沈瑞上的是密摺,並非公開彈劾德王,旁的朝臣是不知道的。

    皇上只叫人謄抄了部分內容發與內閣及司禮監看。

    今日既內閣、蔡駙馬、戶部都到了,想來便是要處置此樁了。

    劉瑾嘴角一耷拉,心道如此甚好,德王可是正正撞上來,待會兒他就奏請讓御史張禬過去查德王!

    嘿嘿,李東陽不是指使張禬查了焦芳和他劉千歲的人?

    看看查親家李閣老怎麼個查法!

    (淳安大長公主的孫女蔡淼嫁給了成國公二公子,正是李東陽夫人的嫡親侄子)

    劉瑾眯縫起眼睛,看著走在諸人之前背脊挺得筆直的首輔李東陽,心下冷哼,勿論有沒有放水,他都會找人奏上一本,讓這老東西嘗嘗滋味。

    *

    壽哥好似剛從外頭跑馬回來,一身戎裝還沒換去,就徑直接見了諸臣,身後跟著兩個小內侍打扇還嫌不夠,自家抓著把大蒲扇使勁兒搖著。

    這副樣子委實有些滑稽,有損皇上的英武形象。

    旁人早已習慣了小皇帝這般隨性,不以為怪,只頭次來西苑的沈瑾暗暗納罕。

    他原就沒見過小皇帝幾面。

    先前張家為他謀了日講官,論理本當是能常常面君的。

    結果當時小皇帝以天熱為由停了經筵。

    天沒涼下來呢,便是天子大婚。

    等婚儀過了,天又徹底冷了,經筵繼續推遲。

    再往後,西苑起來了,皇上又不時移駕西苑……

    種種“逃課”的藉口都叫小皇帝玩絕了。

    這日講官也就變成了個虛名。

    沈瑾心下苦笑,好像張家替他謀劃的位置,總是會有波折,如這日講官,如先前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

    還有這次。

    這次他出孝回京,張家一心想推他入通政司。

    其實,他更樂意重回翰林院。

    他很想看看書,研究研究學問,有空的時候,還能去青澤書院講講學。

    回鄉守孝這些時日,他已將族學治理得極好,也極喜這樣平靜悠然的教書日子。

    他還聽說李閣老在整頓四夷館,在對外招募教師,提出四夷館教師必番字番語與漢字文義俱通方能稱職,又讓陝西雲南鎮巡等官訪取精曉韃靼、西番、高昌、西天、百夷言語文字兼通漢字文義之人。

    沈瑾對此極感興趣,但因先前有那麼樁慘烈告吹的婚事,他心知肚明李閣老有多不待見他,便也不好往前湊。

    壽寧侯為著女婿起復的事幾次進宮,但皇上始終表示通政司滿了,吏部也不成,禮部祠祭清吏司倒是有缺兒。

    祠祭清吏司掌吉禮、掌祭祀、普後喪葬、大臣贈謚,並管理僧道、巫師及從事陰陽、卜筮、醫藥者,權力不大,責任不小,油水不多,破事兒不少。

    張家連翰林院都不肯,如何肯讓個狀元女婿去這等衙門口!

    恰逢劉瑾再次清洗“劉謝餘黨”,不少位置空了出來,而焦閣老致仕,朝中格局變化亦不小。

    端午節賽龍舟皇上玩得不太盡興,張家就立刻逢迎表示要進上一艘大龍舟,終於引得龍顏大悅。

    節後,沈瑾就進了戶部,成了河南清吏司郎中。

    雖然不是張家所盼的吏部,但郎中到底正五品,算是升了一級——沈瑾丁憂前剛剛升從五品。

    明旨已發,張家也只有認了。好歹是陞官,往後再謀更好的去處也相對容易些。

    沈瑾剛剛起覆沒多久,這次被招來西苑面聖,全然不知道何事,不免忐忑。

    他也不知皇上會問些什麼,會不會問道自己,心裡反覆盤點著河南的那些事,渾渾噩噩跟著眾人行禮。

    只聽得小皇帝聲音歡快的叫免禮,又吩咐內侍給老大人們賜座,且一人上了一份冰碗子,好似心情很好的樣子。

    那邊劉瑾已慇勤上前,輕斥跟著皇上的小內侍沒服侍好萬歲爺,因道:“萬歲爺體恤咱們,不忍咱們久等,可到底龍體要緊,還是讓奴婢先伺候皇上更衣吧?”

    小皇帝笑嘻嘻道:“無妨無妨,他們還在校場上等朕,一會兒這邊說完了朕立時就過去,來回更衣忒耽擱功夫。”

    說著大馬金刀往龍椅上一坐,也端過一碗冰碗子,囫圇就倒下肚,還頗為豪氣的讓諸大臣不要客氣,還有的是。

    老大人們臉上或多或少流露出些無奈來。

    沈瑾則見小皇帝如此率性灑脫,想起瑞弟從前言語中對小皇帝的推崇,心下倒生出好感來。

    他端起冰碗喝了一口,不由微愣,這個味道很是熟悉啊。

    那碗中汁水顏色像是酸梅湯,味道卻不同,比酸梅湯更甜些,就著冰珠子一同飲下,口感極好。

    恰聽小皇帝喊他:“小沈郎中,可曾喝過這個?”

    沈瑾一呆,全然沒想到皇上會頭一個就與他講話,他慌忙撂下碗,恭恭敬敬起身,回道:“……臣弟……臣族弟曾與臣捎來些土產乾果,臣在家中只是泡茶喝了,與這味道相仿,卻遠不及……

    小皇帝聞言大笑起來,拍著椅子扶手道:“就是沈瑞進的土產,那個叫什麼紅丁子的野果。”

    “泡水哪裡好喝!”他又是拍手又是跺腳,得意洋洋道:“這是朕與賢妃琢磨出來的,擱了雪花糖熬煮,比酸梅湯可好太多了,這加冰不加冰味道也差了許多……”

    面對這樣一個活潑的小皇帝,沈瑾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附和表示自己吃法不對是暴殄天物了。

    在座的老臣神色各異,王華和楊廷和對沈瑞孝敬的土特產並不感興趣,但看皇上話語中這份親熱勁兒,知道縱使沈瑞離著遠了依舊簡在帝心,還是頗為寬慰的。

    而李東陽、劉機都是沉了臉,對於小皇帝鎮日窩在西苑除了琢磨玩就是琢磨吃全然不務正業的行為非常不滿。

    然不等老學究們開口規勸,小皇帝已先一步提起正事,因問道:“姑祖父,可是將卷宗帶來了?”

    蔡駙馬連忙應聲。

    眾人聞言都知道這是正式開始問政了,便忙紛紛撂下冰碗,正襟危坐,等待皇帝問話。

    那邊蔡震已經展開札子念道:“成化四年,從德王請欽賜壽張、莘縣田四千一百餘頃,東昌、充州兩府閒田以及直隸清河縣地七百餘頃……”

    “成化十八年,德王又奏討章丘縣白雲湖地五百餘頃。”

    “成化二十三年,憲廟增賜德王新城、博興、高苑三縣空閒地四百三頃三十畝”。

    諸老臣臉色晦暗,劉機更是面黑如鍋底,劉瑾則眼珠子轉得飛快。

    只壽哥,至始至終嘴角一直掛著笑容,手中扇子輕搖,似是滿不在乎。

    不過當蔡駙馬讀罷,將札子呈上去,壽哥抖了抖,閒閒接上一句:“二月裡好似德府還上書說,‘原賜白雲湖及新城等縣蘆蕩田地共一千七百餘頃,為小民佔種,久負子粒魚課,府縣等官不與追徵……’”

    說話間已轉向戶部尚書劉機,有詢問之意。

    彼時有戶部覆議,雖那會兒劉機還禮部,但到了戶部後這些卷宗他也都是讀了的。

    劉機沉聲回稟確實如此,又說當時罰了從布政使、濟南府同知、通判、到新城縣知縣等諸官員一百石到三百石米不等。

    壽哥點點頭,揚眉向蔡駙馬道:“他卻沒提去年他做壽又新收了多少田。”

    他手裡擺弄精緻的冰碗,嘴角依舊掛著笑:“如此下去,朕再想要吃這山東的野果子,怕也要向德府討了。”

    蔡駙馬可笑不出來,頭壓得低低的,只垂頭作惶恐狀。

    山東藩王不少,但旁人不過一千來頃,就屬德王的田地最多!也就屬德王最不消停。

    對於這個大舅哥,蔡駙馬極為厭惡,更不想因著他而影響自家子孫前程。

    淳安大長公主也是拎得清的,接到徐氏的書信便知道事態嚴重,夫婦兩人商議一番,便一同進宮請罪。

    小皇帝並沒有意外淳安大長公主的反應,倒溫言笑勸姑祖母莫要生氣,表示“德王為長,姑祖母哪裡好管兄長的事?”

    又道,“德府是德府、姑祖母是姑祖母,朕分得清,姑祖母不必擔心。”

    皇上這般一說,淳安大長公主便知這事兒必是要嚴懲了,心裡也是將兄長罵了十八番。

    當今可不是先帝,更不是憲廟!

    這個掉進錢眼裡的兄長怕是要吃苦頭了。

    不過也好,這時修理了,也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以後惹下更大禍端。

    徐氏信中隱晦表明要防逼民造反,淳安也深以為然,若真是叫德王府給逼反百姓了,那必定是削藩除國了事。

    淳安大長公主又果斷表示,山東如今受災,她也甚是掛念,願捐出自家名下莊子百傾良田以為救災之用。

    不提替德王彌補一二,只說自家忠君愛國之心。

    小皇帝聞言,笑容就真誠多了,也沒說收還是不收,只叫蔡駙馬回去翻一翻捲宗,將歷年與德王的賜地整理一下。

    遂有今日蔡駙馬懷揣卷宗而來,準備諸事都配合皇上。

    皇上這邊開了金口,蔡駙馬不敢接茬,劉瑾倒是迫不及待跳出來。

    他一張大方臉板得平平,一本正經奏請道:“監察御史張禬正在山東查田畝事,合該去查一查德王府田畝糾紛,此人辦事得力,想來會秉公辦理,既不會苦了百姓,也不會冤枉了德王爺,正可為萬歲爺分憂。”

    李東陽也道:“老臣以為張禬可擔此任。”

    內閣諸人以及劉機都紛紛表示附議。

    劉瑾斜眼去看李東陽,扯出抹冷笑來。

    壽哥將札子一合,丟在一旁案几上,道:“就依諸卿,讓張禬過去查查。”

    眾人忙齊聲道皇上聖明。

    壽哥再次轉向蔡駙馬,道:“最近多有宗室不法事,尤其慶王府,先前已多次下旨申飭,卻屢教不改,仍縱容子弟,這次與慶王說,他若管教不了子弟,便將他們統統貶為庶人,彼此清淨。”

    “還有靖江王府、山陰王府的,那些個犯事的,該絞的絞,該流放的流放,統統重罰,以儆傚尤。還有榮王過境擾民的事……”

    蔡駙馬一一應下,幾位閣老也無異議。

    一則慶王府近些年真是不消停,搞得民怨沸騰,可見是爛到根子裡了;

    再者,處置的也都不過是小魚小蝦罷了。

    三來,也是藉著這些事敲打敲打諸如德王這般的藩王。

    未想壽哥兩句話又轉回到德王這邊,因問:“往日不算不知道,今日一聽,姑祖父,這諸藩中,屬德府賜田最多了吧?”

    蔡駙馬低頭稱是。

    “這許多年,未見德府有功於朝廷,又或是造福於地方。山東原就連年災荒,田畝少有產出,流民成患,便削德府田畝三千頃安撫流民罷。”

    壽哥語氣輕鬆隨意,好像在說冰碗子裡要再加一勺糖一樣。

    這次沒等蔡駙馬說話,幾位閣老先發聲道:“陛下不可!”

    壽哥揚了揚眉,先看李東陽。

    李東陽沉重道:“事涉藩王,請皇上慎重。削減德府之地,又是如此之多,恐將引得諸藩恐慌。”

    削地容易,但若讓諸藩誤以為朝廷是要削藩,可就麻煩大了。

    自從靖難之後,朝廷一直對諸藩十分忌憚,既要防著,敲打著,也要安撫著。

    當今小皇帝看不慣諸藩行事,眾大臣也理解,他們更看不慣,但他們不能由著小皇帝性子把諸藩都逼反了。

    壽哥的臉色難看起來,“那麼,德府佔了良田,百姓流離失所,老先生以為如何處置?”

    李東陽心下暗嘆,口中只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倘諸藩不穩,百姓只會更苦。

    “元年時皇上已發明旨征各王府每畝稅銀三分了,此番便讓御史清查田畝及稅銀,讓德府補來,再下旨申飭便是。

    “令當地州縣好生安撫百姓,或令百姓佃田,或鼓勵墾荒,輔以惠民之政……”

    壽哥沒好氣的哼了一聲,道:“百姓哪裡還敢在兗州墾荒?不怕墾好了又被強佔了去!如今倒是都跑登州討飯去了。”

    李東陽一時語塞。

    “登州倒是有荒地。”壽哥聲音放緩了些,但仍語氣不善,用那市井痞氣口氣道,“可這邊開了荒,那邊再遣回原籍,白出一回力不知道便宜了誰去,誰還肯幹?”

    此言一出,幾位閣老便都明白了小皇帝的意思,不動聲色的覷著王華與楊廷和,心說這是要給沈瑞拉丁口了。

    當然,劉宇是看向劉瑾的。

    劉瑾現下是要挑得德王、淳安大長公主與李東陽的矛盾,德王的地沒人種才好呢!

    遂擺出堅決站在皇上一邊的態度,劉瑾凜然道:“萬歲爺說的是極!誰墾荒墾出來的地就是誰的——百姓都只認這個理兒。若是這都不能保證,不是讓天下小民都惶惶不安了?”

    劉機原也是詹事府少詹事,與楊廷和同事多年,交情莫逆,如今楊廷和又兼掌著戶部,因此他自然要為楊廷和的女婿說話。

    對此他也早有腹案,登時便侃侃而談:“正統四年,英廟就曾下令宥免各處逃戶罪責,准許於所在地附籍。

    “至於有願回原籍復業著,免糧差二年,往年拖欠稅糧全部予以豁免。”

    “成化六年,憲廟也曾准奏,流民有願回原籍者,沿途官府供給口糧,原籍配給草房、子粒乃至耕牛,仍給原田,優免糧差五年。”

    劉機自見了謄抄的沈瑞密摺,回去就將相關的卷宗都翻了個遍,此時說出來的皆有旨意、實錄可查。

    莫說沒人辯駁,便是有人提出異議也是駁不倒的。

    都說故土難離,其實百姓但凡有一條活路,誰也不願意背井離鄉。

    既逃出來了,便是家鄉沒活路了,平白遣回原籍,誰也不樂意,因此先前朝廷為了招回流民,通常是會許下許多好處的。

    如今也是一樣。否則,就是要讓流民留在所在地了。

    壽哥聞言臉色由陰轉晴,道:“如此,便依英廟正統朝先例,免兗州逃戶罪責,准許於登州附籍開荒,新墾荒田免糧稅三年。”

    眾人還能說什麼,只得口稱皇上聖明。

    壽哥又吩咐道:“沈瑾,你為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此事要盡快妥善辦好。登州特殊,要特事特辦。”

    戶部清吏司確實是掌管各分省戶口、錢糧、鹽課、鈔關等事。

    但問題是……沈瑾他是河南清吏司郎中啊!

    沈瑾本還納悶皇上點了自己來是何事呢,聽了老半天都覺得和自己沒關係,又想是不是因著……他與沈瑞的這層兄弟關係……

    這會兒倒有些恍然,皇上剛賞了他的官兒,怕是沒記住他是哪兒的。

    沈瑾正尷尬著,劉機已替他說了話,說明沈瑾是管河南的,自家回去會讓山東清吏司盡快處理妥當。

    壽哥卻大手一揮,道:“沈瑾,調任山東清吏司郎中。讓山東那個管河南去。”

    眾人都是一驚。

    那邊劉宇已發聲道:“陛下,沈瑾與山東沈瑞乃是兄弟,論理當避嫌才是,怎好讓沈瑾管山東清吏司。”

    壽哥嗤笑一聲,指著楊廷和道:“那沈瑞這泰山還管著戶部,是不是也要讓楊閣老避嫌?”

    劉宇被噎個窩脖,訕訕笑道:“自然不必楊閣老避嫌,皇上若如此說,臣也只好讓犬子辭官回鄉了。”

    劉宇的兒子劉仁與沈瑞是同榜進士,被小皇帝點在前十之列,直接授官翰林檢討。

    他這麼一自我調侃,小皇帝便也不氣惱了,哈哈一笑揭了過去。

    沈瑾這差事調換便這樣定下來。

    劉宇垂了頭,畢竟,先前還有個布政使司右參政沈理,更是直管沈瑞的,這都不曾避嫌,區區戶部一個五品郎中,避嫌不避嫌也無所謂了。

    不過想到沈理,劉宇又不自覺看了一眼劉瑾。

    山東左右布政使都被擼下去了,這種時候,絕不能讓沈理這個謝遷的女婿再進一步。

    現在顯然不是提這個的好時候,待回去可要慢慢商量。

    眾人原以為今日的事兒就算商討完了,德王的賜田有人去查,登州的流民可就地附籍,小皇帝顯見也要繼續回校場玩兒去了。

    不想壽哥卻沒有動的意思,反道:“藉著這流民附籍,將另一樁附籍事也一併解決了吧。”

    他揮揮手,讓小內侍遞上幾本札子與眾人,口中叨念道:“為‘招商引資’計,擬許外地商賈子弟附籍本地科舉:

    “僑居本地二十年及以上者;置有田產若干、商舖若干、僱傭本地勞力若干名以上,繳稅滿兩年者;……”

    壽哥這邊才起了個頭兒,那邊老臣們已紛紛道:“陛下,萬萬不可!”

    “這不是縱容商賈冒籍!”

    “其心可誅!皇上當下旨嚴懲獻計之人!”

    所謂冒籍就是假冒籍貫,是科舉考試的舞弊手段之一,雖然朝廷處罰相當嚴厲,但,一直屢禁不止。

    最常見的就是冒京城籍、冒邊遠山區籍的。前者是因京師的解額最多,後者是因邊遠山區的教學水平不行,中式容易。

    士子們避難就易,是人之常情,也是冒籍屢禁不止的直接原因。

    而外地人附籍應試實際上擠佔了本地人的學額和解額,自然也會遭到本地人的阻撓抵制。

    如此在當地引起重大糾紛也是屢見不鮮。

    因而提到冒籍,眾臣皆是厭惡。

    壽哥似早有意料,擺手道:“都說了先看看札子條陳!不是如冒籍那般。”

    “要求附籍者在當地有田有鋪、又要求僱傭若干當地勞力的,與當地有一定貢獻的——如修橋鋪路。如此造福一方百姓,附籍如何不可?”

    “捐監你們不也沒說什麼嗎?那年國庫缺銀子,戶部還上條陳‘生員願入監者,廩膳百五十兩,增廣二百兩,附學二百三十兩’呢。”

    “附籍者不享受廩膳待遇,相反要捐粟捐銀,用以改善州府縣學條件,資助貧寒學子。”

    “中舉可免勞役,但不免稅賦,乃至中貢士、進士、為官,亦是如此。”

    “肯花銀子附籍之家,也不差銀子。所謂招商引資,引得資助來造福地方,有甚不好?”

    “至於強佔地方解額,那就在地方額外加些解額好了。”

    眾臣直聽得目瞪口呆。

    而壽哥撣撣衣襟,正色道:“朕擬暫設‘商籍’,山東商籍學額進十二名,廩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二年一貢,屬濟南府學、登州府學兼管。”

    *

    山東,登州府城,沈府

    “東家此舉,只怕要惹來非議了。”早在沈瑞寫札子時,謀主陳師爺就表示過不贊同。

    “東家固然是為沈氏子弟打算……”在陳師爺看來,沈瑞出的這條附籍之策,就是為了方便沈氏子弟,尤其是沈漣長子沈瑖。

    沈瑖讀書上還是有些天分的,但奈何南直隸是科舉大省,總人口八百萬人,生員有數萬人,每科只有三千人有資格鄉試,這競爭之激烈可見一斑。

    若他在松江應試,真不知道何年才能考中。

    但在山東就大不一樣了。

    也無怪陳師爺會作此想。

    “但從長久上看,只怕未等沈家子們長成臂膀,東家背著這樣名聲,在仕途上已要步履維艱了。若有人一意誣陷……”他憂心忡忡道。

    沈瑞擺手道:“我是從漣四叔家瑖哥兒身上想到的,但還真不是為了官場裡多幾個沈家人。”

    他笑了笑道,“招商引資是一部分。”

    陳師爺則接口道:“只要開海,自有富商巨賈趨利而來,何須……”

    沈瑞垂了眼瞼,笑容漸漸淡去,“光有利也不夠。別處有利他們也會往別處去。要把他們緊緊綁在登州上,才能帶著登州發展起來。”

    還有,他心道,還有,打著附籍特殊的幌子,讓大家習慣了讀書人也可以不免稅賦,為官也可以不免稅賦,就此撕開口子,從釜底抽掉“投獻”這個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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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LV:6 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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