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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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紅袖(下)

    陸遙在新蔡王府中安心等待,姿容嚴謹、腰桿挺直,丁渺的腰桿卻頗有些直不起來了。

    他努力了三回,才勉強從美腿粉臂之中脫身,呲牙裂嘴地翻身下床,給自己倒了碗水喝。房間裏彌漫著男女劇烈交*歡所產生的古怪氣味,縱然在獸爐裏額外加了一把檀香,也還是掩蓋不了。回頭看看,床上因為過於疲累而沈入酣睡的三名美艷女子,縱使在睡夢中依然雙眉微蹙。丁渺不由得搖搖頭:生生將這位紅倌人和兩名貼身美婢都折騰成了這樣,看來確實是憋得太久,難得放縱一次,過度了啊。

    兩口就把案幾上的水壺喝空了,丁渺還是覺得口幹舌燥。他輕聲喚了兩聲擁被而眠的玉人,沒能將她們喚醒。癲狂恣肆的時候過去以後,丁渺還是很憐香惜玉的:罷了,便親自出去尋些酒水來喝。

    丁渺沒有再驚動別人,小心翼翼地披上衣服,走出香閨之外。走了兩步,突然皺起了眉,他感覺鼠蹊附近分明有種滯脹感,連帶著兩條大腿內側的肌肉也有些疼痛,後腰脊的位置更是不得力,上半身幾乎都挺不直了……丁渺趕緊扶著墻,避免自己腿軟倒地。

    這時候的紅袖招依然清凈的很。或許普天下的聲色場所都是這般,狂亂了一晚以後,沒有誰還會有精神。一個時辰前迎接丁渺等人的鶯鶯燕燕們都不知去了哪裏,丁渺站在長廊中央向兩頭張望,半個人影皆無。

    沈勁等人所在的幾處樓閣依舊大門緊閉,使得丁渺不得不狐疑地想,難道這幾個家夥竟如此雄健,耐力遠遠超過自己?這個念頭實在叫人沒法容忍。他猶豫了一下才放棄了聽房的念頭,轉而加快了腳步去取水。一邊走著,他一邊狠狠地盤算:只待稍解幹渴之後就立刻回去繼續努力……無論步戰、馬戰、水戰還是床戰,丁渺丁文浩都務必要壓倒彼等,維護晉陽軍第一驍將的名譽。

    胡思亂想著,突然耳邊傳來何雲格外溫和的話聲:“那我可就來了啊?”

    “嗯,你輕一點,對準一點!”答話的是與何雲攜手進入紅袖招的那個小丫鬟幽若。

    “知道,我會很小心的!你別多嘴,別亂動……”

    “笨蛋!不是這個洞啦!”

    短短幾句對話,聽得丁渺一激靈。他楞了楞,露出滿臉猥瑣的笑容。側耳傾聽了方向,他輕手輕腳地向左側走了幾步,透過帷幕掩映,看見一間小小廳堂。可惜廳堂裏,卻並無丁渺意料之中的旖旎景象。何雲和那個叫做幽若的小姑娘談笑盈盈,正在作投壺之戲。

    所謂投壺,乃是春秋時流傳至今的遊戲,大興於漢代。東漢的大將祭遵尤好此道,每逢對酒娛樂,必雅歌投壺。

    參與者取一雙耳長頸之壺置於身前,用木棍模擬箭矢,用以投擲,根據木棍投中的位置,有“依耳”、“貫耳”、“連中”、“全壺”等花式名目。如果木桿入壺之後反彈而出,重新落入投擲者的手中,則稱為“驍”,是特別高難度的動作。何雲和那幽若小姑娘自然沒有這樣的技巧,兩人的動作都拙劣的很;手持的木棍長有九扶,也不是用於室內的規格,但二人卻玩得興高采烈,中則拍掌嬉笑,狀極歡悅。

    唉!唉!何雲這娃娃,硬是不開竅啊,丁渺連連搖頭。看他們玩鬧得入港,丁渺不願打擾,便扭頭往右側一路走去。

    紅袖招裏的長廊回環曲折,仿佛道道虹橋穿行在雲層之間。丁渺漫無目的地緊走了一陣,卻沒有找到服侍的人,不禁有些焦躁,回頭看看,只見亭台樓閣、千門萬戶,竟然連來路都分辨不清了。正想要大聲叫喚,忽見不遠處一道朱門虛掩,門內傳來淙淙水聲,丁渺更不遲疑,推門入內。

    這道朱門原來是一間大屋的角門,從門裏進去,視野所及唯有層層疊疊的蜀錦工繡屏風和綴玉鑲金的精致陳設。兩枚鴿蛋大小的夜明珠用絲絨懸掛在梁上,散發出乳白色的光芒。而距離丁渺不遠處,擺著一座雕工奇絕的石質案幾。案幾上別無他物,唯置琉璃盞一座、琥珀碗一座。光華流動,色澤瑰麗,華美到令人心悸。

    任何人看到這種奢華之至的景象,都會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吧。可丁渺偏偏不是個拘於外物的人。他滿腦子想的,只是找點酒水潤嗓子而已。於是他大踏步邁到案幾之前,首先看到琥珀碗中色澤清亮的碧水,其次便是琉璃盞中盛放著十余枚豆丸,寶光爍爍、龍眼大小。

    丁渺確實渴得很了,定睛看了看,但覺那水甘冽澄清,於是端起琥珀碗來,仰脖子喝了口。又嗅到那些豆丸馨香撲鼻,不由得好奇心起,取了一顆往嘴裏一扔,嚼了兩口,但覺口感柔韌有彈性,有股豆面的底味,又透出股沁人心脾的奇香。一粒入腹,便激發起他滿肚子饞蟲來。果然是好東西!丁渺也不客氣,就著琥珀碗中水,將豆丸一顆顆吃了。

    正吃吃得快活,忽聽得身邊簾幕輕響,走出個面色青白的華服中年人來。

    那中年人似乎完全沒有料到有人在此,一見丁渺便露出驚呀的神情。待到發現丁渺並不理會他,而是自顧著喝水吃豆時,他才放松下來,端詳了丁渺幾眼。待要說話,臉上的肌肉卻越來越扭曲,越來越古怪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半晌之後,華服中年人突然狂笑起來:“你這廝!你這廝!哈哈哈哈!”

    丁渺不禁眉頭一皺:“你笑什麽?”

    “你這廝是哪裏來的土賊?此處是廁房。你喝的是如廁後凈手之水,吃的乃是洗手用的澡豆!哈哈哈哈!”華服中年人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抱著肚子直打跌,連鼻涕眼淚都笑了出來:“你這夯貨真是愚魯,著實可樂!哈哈哈!世上竟有如此蠢笨無知之徒!”

    這奢華所在竟是廁房?自己喝的是他人如廁後用以凈手之水?吃的是澡豆?這玩笑未免開的大了,丁渺狐疑地看看那琉璃盞和琥珀碗,突然明白那中年人並沒說錯……想到這水被他人拉屎把尿的手攪拌過,卻被自己一股腦地喝了下肚,頓時一股惡心勁兒從臟腑裏直泛上來。

    丁渺是譙國丁氏子弟,平日裏便是越石公也將他當做子侄輩看,受人奉承慣了,自有幾分公子哥兒的習氣,哪裏受得了這般當面羞辱?他一口氣沒能喘上來,把臉憋成了紫色。

    華服中年人還在盡情狂笑,那笑聲灌入耳中,怎麽聽怎麽叫人難受。說時遲那時快,丁渺惡向膽邊生,擡手一拳砸在他臉上:“叫你笑話你家丁渺老爺!叫你看不起人!”

    丁渺身為晉陽軍屈指可數的勇將,拳力何等厲害?這一拳下去,那華服中年人的鼻梁頓時坍塌,臉上如同開了個染坊,獻血不要命地噴灑出來。只聽得他慘嚎一聲,倒在地上亂滾。丁渺還覺得不解氣,追上去揪住他的發髻提起來,又狠狠地踢了幾腳。再一松手,眼看那廝爛泥般跌下,兩只眼珠暴突起來、臉色轉作了青綠,整個人如同蝦米般蜷縮著不動了。丁渺這才覺得稍解胸中惡氣,悻悻地摔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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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刺客

    陸遙渾然不知他部下的這幾個活寶去了紅袖招肆意妄為,只端坐在鳴鶴堂的廂房裏靜靜等候。期間仆役曾送上簡單的午膳,但當陸遙問起新蔡王的行蹤時,他們都諾諾不言。幾個時辰過去了,眼看著日已西斜,鳴鶴堂裏擺放的物件已拖出長長的影子,卻仍然不知何時才能見到新蔡王。

    饒是陸遙淡定,也不由得微微生出些許怨言。自己身為並州刺史劉琨的代表,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遭到這般慢待才是。

    來鄴城以後會出現的狀況,陸遙不是沒有想過。他出身於並州軍、當年曾是東瀛公麾下軍主的身份,顯然會招致如今這位車騎將軍新蔡王的不快,可是那周良連續兩日將陸遙拒之門外的時候,陸遙也很是配合,恭恭敬敬地曬了兩天毒日頭……

    自苦如此,說來已經給足了新蔡王顏面。若新蔡王還要額外加以折辱,那就太不將平北大將軍、並州刺史放在眼裏了。

    左右是閑的無聊,陸遙胡思亂想著打發時間。不知為何,思緒又轉到了離開晉陽後在山間宿營的那晚,薛彤對自己說的話。

    根據薛彤的族兄、典郡書佐柳豐透露的消息:前些日子東海王的使者來訪之後,越石公雖然當面並無異樣,隨後卻暴怒了一番,怒氣勃發的對象中居然連陸遙也包括在內。陸遙自問待人以誠、事上以忠,自從在丹水畔的長平亭投入越石公麾下以後,凡事無不盡心竭力。晉陽大戰中更是承擔方面之任,擊潰數倍於己的大軍,立下赫赫功勞。他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劉琨能有何事不滿。

    或許,問題出在東海王的使者?那東海王乃是當朝執政,官拜太傅錄尚書事,黨羽遍及朝野,權勢滔天。這樣的大人物,又怎麽會和自己這小小的武官有任何關聯。如果非要說有什麽關聯……自己曾經在太行山中與東海王寵愛的嫡女竟陵縣主有所往來,但當時並州大亂,一行人狼狽逃竄,與竟陵縣主也算共過患難,似乎交情不惡啊?

    那究竟問題出在哪裏?

    陸遙並不擔心失去越石公的信賴、或者因此而喪失爵祿。既然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年代,那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陸遙從來就沒把自己的未來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堅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來開辟一條扭轉乾坤的道路。

    使他緊張的是:在他所了解的那段歷史上,晉陽政權由盛轉衰的拐點似乎此刻就已現出了端倪。

    陸遙很清楚,劉琨劉越石固然是西晉末年歷史上有名的英雄人物,但卻也是一個具有鮮明性格缺陷的人。根據史書記載,劉琨“素奢豪,嗜聲色,雖暫自矯勵,而輒覆縱逸”,這一點陸遙已經親眼見到了。雖然並州財賦已經枯竭,他仍然動用數千民夫在晉陽城中重建宏大華美的大將軍府,便是明證。

    而史書上也記載著劉琨“善於懷撫,而短於控禦”,更借他人之口批評劉琨“不能弘經略,駕豪傑,專欲除勝己以自安”。在歷史上,劉琨信用奸佞小人徐潤,甚至聽信讒言殺害了重將令狐盛。令狐盛之子令狐泥憤然投奔匈奴,具告晉陽虛實。直接導致了晉陽政權前所未有的大潰敗,甚至連劉琨的父母都喪生於戰事之中。

    以陸遙的體會,劉琨的性格英勇豪邁,但果然顯得過於自負而剛愎,對徐潤的親近信重,更是非凡。某種角度來看,兼任晉陽令的右長史徐潤,甚至已經超越了上黨太守溫嶠,攀升至並州文官中的首席。

    自龍季猛口中,陸遙得知徐潤以卑劣手段削弱並州軍余部的力量,卻斷送了高翔的性命。從此以後,他和徐潤的關系便已敵對,只不過礙於朝廷體制,未曾擺到明面上來。

    劉琨的性格一如史載、對徐潤這廝的親近也一如史載,再考慮到東海王那頭不知傳來什麽消息引起了劉琨的憤怒……難道自己就要取代令狐盛,成為晉陽政權自壞萬裏長城的開端麽?

    陸遙不禁連連苦笑了。

    過去的數月裏,自己只是掙紮著在亂世中求一活命的機會。但眼下,似乎應當認真考慮更多,或許……

    陸遙正待仔細思忖,忽聽遠處有沈重的腳步聲傳來,其間又伴隨著甲胄碰撞的鏗鏘之響,這毫無疑問是大隊甲士在宮城裏奔走,奔走的方向……正是此間,正是自己所處的鳴鶴堂!陸遙神色一凝,伏案起身。

    轉眼間,腳步聲愈來愈響。更有人大聲叱喝:“快!快!”“緊緊圍攏了,休要走了賊人!”

    下個瞬間,廂房的房門被猛力踹開,轟然巨響聲中,數十名頂盔冠甲的武士一擁而入。掌中刀光如雪,將陸遙逼在中央。

    一名面色冷峻、身材高瘦的軍官邁步入內,皺眉看了看陸遙。將陸遙引入鳴鶴堂的那名美貌孌童站在他身邊,躬身道:“將軍,就是此人!”

    那軍官點了點頭,大喝道:“拿下!”

    甲士們應聲向前迫近。

    “且慢!”陸遙擡腳將身前案幾勾起,呼地甩了一圈,逼開眾人:“我乃並州劉刺史使者、並州平北司馬、牙門將軍陸遙,非是歹人。爾等莫非是搞錯了?快快退下,休得自誤!”

    那軍官連連冷笑:“怎麽會搞錯!抓的就是並州劉琨的使者!左右,與我並力拿下了!膽敢反抗,格殺勿論!”

    甲士們齊聲呼喝答應,挺刀前指。那廂房原本不甚大,縱橫都只有兩丈許,塞進數十名甲士之後更是水泄不通。數十把長刀排成一個大圓向內抵近,陸遙膽敢稍動,立刻便是亂刃分屍的下場。這當口別說是陸遙,就算霸王覆生、神仙降世,都不是對手。

    陸遙長嘆一聲,松手將案幾擲下。只聽“鏘鏘”連響,六七把長刀立刻搭在他脖頸四周,陸遙感覺大動脈附近的油皮已經被割破了,刀刃上沁出的逼人寒氣使得頸部皮膚瞬間起了一圈雞皮疙瘩。

    “慢來慢來,這位將軍……”陸遙勉強笑道:“陸某實在不知自己犯了什麽大罪,竟然勞動諸位如臨大敵?我乃並州屬官,縱然有什麽誤會之處,新蔡王殿下總也得給我個自辯的機會。”

    那武官睨視陸遙:“你可有個部下叫丁渺的?”

    “沒錯。”

    武官從身後一名僚屬手中接過簿冊觀看,繼續問:“還有幾個,分別是沈勁、丁瑜、丁瑾、何雲、楚鯤?”

    “沒錯。可這些都是並州軍官,難道……”

    “便是這幾人犯事了!”武官斷喝一聲:“那丁渺竟敢行刺新蔡王殿下,罪大惡極!沈勁以下諸人,都是同謀!如今那幾個賊徒已被擒拿落網。你身為他們的上司……嘿嘿,少不了連坐!”

    丁渺?行刺新蔡王?

    陸遙仿佛平地被雷打中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而四周的甲士們乘機沖了上來,有的按頭有的勒膀,立刻將陸遙叉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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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驚變(上)

    鄴城的大牢位於城池西北角的銅雀苑一隅,靠近武庫,距離三台不遠。大牢的墻體既高且厚,不下於城墻;而墻垣上女墻、雉堞、角樓一應俱全,說是監牢,其實就是一座難攻不落的堡壘。

    這個建築習慣也被稍後營建的魏都洛陽所模仿,洛陽也在西北角設置堅固牢城,即所謂金墉城是也。

    陸遙在大批精銳甲士的看押之下,被投入到城堡內一所戒備森嚴的監牢裏。這監牢是半地下的設置,由一條狹窄的走廊斜斜通下方,通過一扇包著鐵葉的厚重木門,大約走五十步才到。監牢三面都以巨大條石包裹,靠近走廊的一面是粗若手指的鐵柵。走廊裏點著兩盞昏暗的油燈,此外便無光源。

    或許是由於距離玄武池很近的緣故,監牢內十分潮濕,墻壁上到處都瘋長著厚厚的青苔,大約三成地面泛著腳踝深的積水,墊在其余地面的草席大都已經漚爛了,黑黝黝的還混雜著別的什麽,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難聞氣味。好在牢房裏擱置著幾只粗制的案幾,陸遙便盤膝在案幾上暫且容身。

    那些甲士將陸遙推進牢裏便盡數離去,任憑陸遙怎麽大聲呼喚,也沒人理會。又過了半個時辰,走廊中腳步聲響,薛彤等人被人用刀槍齊指押進來,胡六娘也在其中。她氣哼哼地罵個不停,似乎是在半路上有士卒向她動手動腳、意圖非禮,薛彤等人去阻止,幾乎引發一場惡鬥出來。再過片刻,被毆打到鼻青臉腫的沈勁、何雲、楚鯤、丁瑜丁瑾兩兄弟也被投入牢裏。沈勁最是狼狽,周身上下只著了一件犢鼻短褲,沿途春光大露,受盡了嘲笑。

    最後被扔進牢裏的是五花大綁著的丁渺。看丁渺的樣子,顯然是遭人狠狠拷打了一頓,口鼻俱都溢血,半邊臉腫作豬頭也似,衣衫盡碎,身上布滿了橫七豎八的鞭痕。雖如此,他的精神倒如既往般健旺,一進牢裏就破口大罵,罵了幾句又咳吐一聲,噴出兩顆被打落的牙齒來。

    每個人進來以後,少不得彼此詢問究竟出了什麽事。沈勁等人這時哪還敢欺瞞?只得從自己數人偷偷去嫖*娼說起,說到丁渺這廝潛入新蔡王的廁房偷吃澡豆被發現,故而惱羞成怒,痛打了新蔡王殿下一頓。又說到新蔡王所部隨即大舉出動,捉了沈醉在溫柔鄉中的丁渺、沈勁等人。

    薛彤等人聽到這裏,幾乎肺都被氣炸了。午後新蔡王部下武士遍索全城館舍邸店,將薛彤等人重重包圍。薛彤等不敢造次,只得束手就擒,其間頗吃了不少虧,擔驚受怕的心情更是難以言喻,豈知竟是源於丁渺等人的荒唐舉動?

    薛彤當即重重地給了何雲楚鯤一人一腳,望向丁渺的眼神也頗顯不善。

    陸遙濃密的雙眉緊皺,臉色也十分陰沈。這樣匪夷所思的局面實在讓他怒火中燒,如果闖禍的不是丁渺而是其他部下,陸遙早就重重施以責罰了。

    至於沈勁……耐不得求懇才終於帶他來鄴城,這真是個愚蠢之極的決定!有的人大概天生就會惹是生非。便如沈勁這廝,從箕城整軍投入自己麾下以後,在晉陽城門與劉演沖突、在郭家塢堡試圖進奉美女誘自己下水、在匈奴兵臨晉陽城下時提議棄城而走……樁樁事情都那麽地叫人不快。

    難得來一次鄴城,居然又給他憑空牽扯出潑天也似的禍事來!

    這些年來,大晉中樞戰亂不休,先後有八王起兵爭奪朝廷大權。兵連禍結之下,被殺死的宗王也有好幾位。但那是宗室內訌,歸根結底,是司馬家族的自家親戚互毆啊!何曾見過以重號出鎮地方的親王被區區一個小軍官毆打?

    這事情若是鬧大了,越石公何以自處?以新蔡王睚眥必報的性格,不知道會生出多少變數,不知道還有多少難以想象的麻煩會出現!

    陸遙狠狠地盯著沈勁看看,他下意識地按壓著掌骨,發出劈劈啪啪地聲音,努力對自己說:發泄憤怒於事無補,還是好好商議接下去的應對策略吧。可強烈的情緒一次次地打斷他冷靜思考的企圖,使得他簡直要陷入狂亂。

    陸遙的心情不佳,被丁渺痛毆的新蔡王司馬騰就更不堪了。

    牢城的東面兩裏許,就是陸遙原本等候覲見新蔡王的鳴鶴堂。

    鳴鶴堂裏燈火通明,數十名官吏屏聲靜氣地垂手侍立在堂下,等待著執掌鄴城軍政大權的車騎將軍新蔡王做出決斷。

    司馬騰斜倚在軟榻上,身體很是不得力。雖然丁渺並未全力出手,可那幾下子足以給慣於養尊處優的他帶來巨大痛苦。他覺得自己的每個骨節都在發出難以承受的哀鳴,而鼻梁骨的斷裂更令他無法正常呼吸,整張臉都像是被火焰燒灼那樣的疼痛,眼淚止不住地冒出來。

    “孤要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司馬騰低聲反覆地念叨著。聲音雖輕,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狂躁。

    圍繞在他身邊的,依然是司馬瑜、周良和石鮮這幾個親信手下。他們彼此對視一眼,揮手令醫官先退出去了。

    “殿下,並州使者竟然如此無禮,著實令人憤慨。無須殿下號令,我等數人皆欲食其肉!寢其皮!”周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司馬騰的神色,慢慢道:“只不過,殿下的身體康健最是緊要,您不妨先安心養傷,待痊愈後再慢慢炮制他們……”

    自從到鄴城以來,周良最是得寵,司馬騰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然而這一次,司馬騰卻仿佛完全沒有聽見周良的言語,只是繼續咬牙道:“孤一定要殺了他們!”

    周良苦著臉給司馬瑜和石鮮甩了兩個眼色,那兩人卻紋絲不動。於是他只得又道:“與殿下的萬金之軀相比,這些並州使者仿佛螻蟻,殺之易如反掌。只是……他們畢竟是並州刺史劉琨的使者。”

    “劉琨?”司馬騰突然擡起頭。

    周良應聲道:“是是,他們是劉琨的使者……劉琨雄踞晉陽,麾下精兵數萬、猛將如雲,數月前力挫匈奴十萬之眾,東海王倚之若北疆長城……”眼看司馬騰面色一變,他連忙口風一轉:“晉陽雖強,論實力卻遠不如鄴城,劉琨想必也深知之,否則不會遣使覲見於您。只不過那些使者粗鄙無知才冒犯了殿下,以殿下之神明天縱,若能稍許寬宥那些使者的罪行,想必能使劉琨感恩戴德。”

    “放屁!”司馬騰怒喝一聲,挺身想要躍起,隨即又慘嚎著跌回榻上。

    “醫官!醫官!”周良等人俱都大驚失色,連忙喚了醫官入來重新施藥,又煎了一副安神的湯劑給司馬騰服下,過了許久才將他安置得舒坦了。

    身為並州刺史卻喪師失地,被匈奴人逼得狼狽逃竄鄴城的經歷,顯然是司馬騰的一塊心病。而繼任的並州刺史劉琨力挽狂瀾的表現,無疑更加劇了心病的嚴重程度。司馬騰連連冷笑:“你們這些人,都覺得我不如劉琨,對不對?你們都害怕他,不敢得罪他,對不對?”

    這話說得誅心,周良、司馬瑜、石鮮嚇得一起跪倒,連連用力磕頭,砸得地面咚咚作響。

    “劉琨那廝不過是個浮華巧佞之徒,到並州僅僅數月,僥幸打了一場勝仗而已!孤在並州堅持了七年!這七年裏若沒有孤,匈奴人早就掃平北疆了!”司馬騰揮臂敲打著榻沿,勉力叫喊著,狀似癲狂:“孤是車騎將軍!是新蔡王!孤告訴你們,孤比那劉琨強十倍!百倍!”

    “是是!殿下英明!殿下天縱神武,自然遠邁劉琨那跳梁小醜!”周良奉承道。

    石鮮則道:“那劉琨小勝匈奴,其實全賴拓跋鮮卑之力。昔日與拓跋鮮卑會盟的,還不是新蔡王您麽?劉琨只不過是因人成事罷了!沒有您的深遠綢繆,哪來如今的並州安定局勢!”

    司馬瑜連連點頭:“殿下您是宗室貴胄,軍略足以壓制匈奴,治政又深得無為而無不為的真諦……您是大晉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那劉琨不過一走狗而已,何足道哉!”

    當下三人諛詞潮湧,將司馬騰的雄才偉略誇到天上少有,地下全無。

    司馬騰非是傻子,若在平時,只怕也覺得這般低劣的吹捧惡心的很。但被丁渺痛打之後,著實感覺精力不濟,腦力也顯得有些遲鈍起來。又或許是適才服下的安神藥劑起了作用,他滿意地聽著這些話,頭顱慢慢地低下,居然打起了瞌睡。

    周良等人配合倒也默契,口中吹噓不停,聲音越來越輕。

    “殿下……殿下……”周良輕聲叫喚了幾聲。司馬騰沒有回答,顯然已經睡熟了。三人俱都松了口氣,石鮮揮手令侍女入來,給司馬騰覆上一條輕軟的絲絨蓋被。隨即三人才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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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驚變(下)

    陸遙等人被關押進了牢城,新蔡王悲憤了許久終於睡下。

    就在這個時候,一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地道裏急速前進。

    這些人排成一列縱隊,每隔五人持一松明火把照亮,迅速行進。搖擺的火光下,映照出他們剽悍的面容、矯健的動作,還有偶爾閃耀的甲胄兵器反光。他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伴隨著地道內空氣急劇流動的嘯叫聲響起,偶爾有地道穹頂的土塊被震得落下來,濺起大團的煙塵。但他們的前進速度絲毫不因此而減慢,甚至沒有任何人表示恐懼或驚訝。

    走在全軍最前的,竟是匈奴漢國黃門侍郎陳*元達。他一手持火把、一手挽起寬袍下擺,腳步極其敏捷,完全不像是一個年過五旬的老人。地道很窄,也很長,高低起伏,不是很好走。但陳*元達一路行來熟悉無比,仿佛老馬識途。每當要經過通風井,他都會提前片刻小心地護住火把,除非對這條地道實地踏勘過多次,萬難如此。

    他邊走邊道:“這條地道乃魏武帝開掘,從城西我們來處的講武城軍營廢墟,長有十五裏,一直延伸到城內。工程極其龐大。講武城的父老傳說,昔日魏武帝於三台閱兵時,便用這條地道秘密轉軍,以數萬人營造出百萬雄兵的氣勢來。若有戰事,城中守軍則可以通過密道悄無聲息地轉移出城,奇襲敵軍側後。可惜數十年後,鄴城的城防官員屢經變動,這條地道的秘密就此湮沒無聞。”

    他回身看了看身後二人,言語之中頗有些智珠在握的自傲:“汲大將軍、石君侯,我自隨漢王以來,負責廣布密諜於大河南北,搜羅各地情報機要。三年前,偶然得到了這條密道的消息。這三年以來,我每年都耗費巨資於鄴城,一方面是要派遣幹員維護修繕密道,另一方面逐步收買鄴城的守軍……為的就是今日!”

    緊隨在陳*元達身後的,是身披重甲的汲桑。汲桑身材高大,必須彎腰拱背才能走在這地道裏。他俯視著陳*元達,兩眼之中精光爍爍,仿佛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過了半晌,才重重點頭:“陳侍郎謀劃深遠,汲某十分佩服!”

    他最終還是被陳*元達所說動,離開了蟄伏數月的黃澤。花了幾天時間召集數千兇悍馬賊,準備與大晉決一死戰。將要發動之時,卻聽陳*元達說起竟有如此一條密道可用,真是又驚又喜,此刻已然等不及廝殺了。

    石勒心中卻暗自驚懼,匈奴漢國確實有諸多先天不足,如其胡漢分治、匈奴與雜胡亦分治的政體,便深遭石勒詬病。但這個匈奴人建立的國家畢竟繼承了呼韓邪單於以來對胡人的號召力,又高舉興覆漢室旗幟的政權……雖然僅僅控制並州南部與司州北部的區區數郡,但其勢力所及,卻遠遠超過這個範圍。

    如鄴城這樣的天下要害,他們竟然能在無數晉人的眼皮底下掌握如此關鍵的密道……石勒越想越是心驚:眼前這兩鬢微霜的老者,究竟還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手段?

    陳*元達的眼光從石勒面上掃過,以將他微微抽搐的表情收入眼中:“怎麽,石君侯莫非還有疑慮?”

    石勒勉強笑了笑,謙虛地道:“我不過是馬賊出身,見識有限。想到要與大晉再次開戰,雖無疑慮,畢竟有幾分緊張。”

    陳*元達呵呵一笑,走了幾步,又道:“其實無須疑慮,更無須緊張。大晉必亡,眼下不過是昏君殘朝的垂死掙紮罷了。”

    “哦?陳公,何以見得?”石勒問道。

    陳*元達腳下疾走,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片刻後突然問道:“石君侯可知道孔夫子?”

    石勒雖然出身卑賤、不識之無,卻極其好學,戎馬倥惚的間隙裏,也頗曾招些文人為自己誦讀經典,故而立即點頭道:“那是春秋時的大學者孔丘,儒家學派的創始人。”

    “正是。”陳*元達道:“《論語》中記載: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後世宣講儒家經典,縱使千言萬語,也繞不過一個忠字。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尊的其實也無非一個忠字。君王以仁禮牧養群臣,臣子則對君主誓以忠誠,這就是儒者所向往的君君臣臣之理。正因為服膺儒術、尚忠敬之道,兩漢才得以傳承四百年。直到桓、靈末世,還有黨人舍生取義、匡扶天下。此乃儒者浩然正氣所至也。”

    “大晉則與前代不同,以孝立國,尚玄輕儒,此是為何?只因大晉宣皇帝司馬懿受曹魏文帝、明帝兩代托孤重任,位極人臣,然而自宣帝以下父子三人皆欺辱孤兒寡母、竊奪神器,其奸佞雖操莽不及也。大晉如此立國,安敢宣揚君臣之理?故而只能退求其次,大肆宣揚孝道,又以矜高浮誕的玄道來壓制儒術。”

    “原來如此。”石勒若有所思:“但這和大晉必亡……有何聯系?”

    陳*元達嘆道:“儒學不彰,則世風敗壞、人心淪喪。吾觀大晉,宗室諸王野心勃勃,覬覦大位;朝堂袞袞諸公蠅營茍且,只擅於壓榨百姓;將士唯求茍全性命,全無為國效死之心;門閥世家與時推遷,只謀一家一姓的利益……這樣的王朝亙古以來未有,其國祚若綿延長久,是無天理也。故而,自漢王起兵以來,所到之處如摧枯拉朽!”

    石勒搖頭:“未必盡是如此……如晉陽劉刺史,就不愧是大晉柱石。其部下也多有忠臣良將。”

    晉陽大戰的失敗,對匈奴漢國來說是巨大的恥辱。石勒毫無顧忌地如此一說,陳*元達只覺胸口一陣憋悶,他仔仔細細地看看石勒,才確定他只是信口而言,並非有意譏諷。頓了頓,陳*元達微微頷首道:“石君侯所言不錯,大晉雖得國不正,但畢竟據有天下數十載,士民億兆;其文臣武將之中,終有英傑出。然而如劉琨之輩,究竟能有多少呢?石君侯也曾縱橫大河南北,足跡遍及冀、兗、豫、司等大州,以石君侯所見所聞,可曾見過第二個劉琨?”

    說著,他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一個顢頇的新蔡王所作所為,便是十個劉琨也難以彌補。而大晉君臣中的奸佞小人、無能之輩……豈止以百千萬計?這百千萬人仿佛百千萬只蟲蟻,在他們嚙咬之下,大晉雖然看似龐然大物,其實早就已經腐朽,就如眼前這扇木門……”

    說到這裏,眾人才發現這條地道原來已到了盡頭,一座黑沈沈的木門緊密閉合,將前路截斷。

    汲桑輕喝一聲:“止步!”身後千百名戰士同時停下腳步,腳掌跺地之聲匯成一聲悶響,回蕩在蜿蜒的地道之中。

    石勒從立即沈思中驚醒過來。他與汲桑歷經數年來苦心經營,才從四方糾合的馬賊部眾,如今幾乎盡數站在這地道裏,若有萬一,後果不堪設想。石勒警惕地看了看那木門,又看了看陳*元達,右手已然隱蔽地扶上刀柄。

    陳*元達對此恍若不見,繼續著方才的話題:“……就如眼前這扇木門,看似牢固,其實只需輕輕一踢,便能洞開!”

    他擡足踢在木門上,枯朽的門閂應聲而斷,隨著門軸嘎吱吱作響,木門霍然打開。

    木門之外,是許多用來遮掩的枯草、蘆桿等輕質之物,早有幾名士卒沖上前去將它們撥開,亮光立刻透進了地道之中。

    汲桑一馬當先大步而出,擡眼向四周張望,只見如血殘陽之下,三座巍峨無比的高台近在眼前。中央高台的頂端是一座華美絕倫的銅雀,萬丈霞光披灑其上,映得銅雀舒翼若飛,恍若正翺翔在雲霄之間。

    汲桑瞳孔微微縮小:“這是……”

    “這便是銅雀台!”陳*元達與他並肩站立,為他一一指示:“左邊是金虎台,右邊則是冰井台。”

    “由近處看,果然更顯壯麗!”汲桑讚嘆道。

    “鄴城為天下所重,一地得失,足以撬動天下大勢。而其所以雄踞河北,依托的乃是三台之固。”陳*元達手撫須髯微笑道:“如今,我軍經密道直抵三台之下,晉人近在咫尺,全無防備;除了三台以外,鄴城各處武備松懈,唾手可得。鄴城之內,另有我數年來分批派遣的密諜十五人、招攬的晉軍隊主以上軍官二十一人。這些人都已提前行動,分布在司馬門以內的各處緊要所在,隨時響應。大將軍進兵之時,若遇臂纏白絹者,盡可信之用之。”

    汲桑哈哈大笑,聲如夜梟:“好,多謝陳侍郎謀劃這般周全,接著就看我們的罷!”

    “正當如此!”陳*元達向汲桑拱手為禮:“陳某手無縛雞之力,不敢言戰陣之事。六門以內,便有勞兩位盡展兵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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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牢城(一)

    陸遙等人在監牢之內已經不知待了多久,或許一個時辰?或許兩個時辰?在與外界完全隔離的情況下,時間概念被強行遮蔽了。

    這裏的環境惡劣、空氣汙濁,但眾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好漢,並不覺得特別難耐。關鍵是毫無時間流逝的感覺,格外讓人不適。這樣的情況下,眼看著走廊裏兩盞油燈如豆,仿佛鬼火,起初尚不介意,越到後來,越令人焦躁不安起來。

    “道明,你說這次新蔡王會怎麽懲治我們?”薛彤盡力向走廊盡處張望了一番,伸手攀住柵欄搖了搖,那柵欄紋絲不動。他“嘩嘩”地趟過積水,走到監牢的另一頭較高處坐下,嘆了口氣:“看這架勢,怕是有些麻煩。”

    “豈止有些麻煩,這是要殺頭啊!”不知是誰嘀咕了一聲。隨即被別人啪地一聲打了後腦勺:“真晦氣!休要胡扯!”

    “屁!給司馬騰八個膽子,也不敢動我們!你們慌什麽?”沈勁仰天躺在一堆草垛上,懶洋洋地道:“司馬騰那貨色,我再了解不過。那廝平時慣會胡吹大氣,其實最是膽小怯弱……我老沈料定此番必然有驚無險,你們看著好啦!”

    沈勁雖說憊懶,言語倒也有幾分道理。並州雖然疲敝,但越石公虎師數萬新敗匈奴、雄踞晉陽,哪裏是司馬騰惹得起的?何況司馬騰只消稍許調查一下諸人來歷,就會知道那位施暴者丁渺與冀州刺史丁紹有親。這樣一來,倒輕易處置不得。

    但事情並不像沈勁這個粗放武人所想的那麽簡單。如果新蔡王的幕僚裏有明白人,就必然會發現:新蔡王的皮肉之苦,其實卻是憑空送到手上的大好機會。拿著並州使者一行人在手,若以此事為由發難,足以令冀、並兩個強藩的刺史焦頭爛額。一個是縱容部下行兇,一個是教導子侄輩無方……此事放到洛陽朝堂上去商討,兩人的刺史之位只怕都要晃蕩。

    而眼下,縱然不做任何處置,只消以尺牘一封將情況轉述給劉琨、丁紹。前者要力保麾下重將,後者要照顧嫡親侄兒……還怕他們面對新蔡王的時候不俯首三分麽?如此一來,東海王以宗室強藩坐鎮鄴城、牽制河北各州的布置,便輕易成功了,實在是妙哉。

    陸遙完全可以想象:這種局面對於心高氣傲的越石公而言,會是何等的屈辱?自己身負重任東出太行,尚未取得一丁點的成果,卻惹出了這樣的大麻煩……陸遙都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越石公的雷霆之怒、怎樣去面對晉陽的同僚。

    他待要駁斥沈勁,卻又發現不知如何去說。如今大家都被關押在囚牢之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沈勁所言雖然粗鄙無謀,卻能安定人心。難不成陸遙將沈勁喝罵一番:你們惹了大麻煩,就算不死也要褪層皮;就算新蔡王饒了你們,越石公也饒不了你們?這樣的話道理雖然不錯,可未免不合當下的立場。

    於是陸遙冷著臉,一言不發。

    卻聽得胡六娘笑道:“說起來……真得謝謝丁渺將軍,你可幹了我一直想幹的事。打得真好!真痛快!”她是綠林出身,對朝廷高官大吏全都沒有半點好感。聽說丁渺的行為之後,唯有她毫無壓力。

    楚鯤嘿嘿冷笑道:“大晉立國垂四十載,能夠親手痛揍一頓宗室親王的,丁將軍你可是獨一份兒。可惜當時我不在場,未能親眼看看這廝的醜態、未能給他幾拳、踢他幾腳!”楚鯤也是並州軍的余部,在箕城整軍時投入陸遙麾下的。司馬騰這廝顢頇無能、畏敵如虎,坐視數萬並州軍袍澤血灑疆場,自家卻挾裹人眾逃亡鄴城。但凡是經歷過大陵慘敗的並州軍將士,都對司馬騰絕無半點好感。

    “嗯……沒錯!”即便在昏暗的燈火下,也能看見散坐在監牢各處的並州軍舊部們心有戚戚焉,一齊點頭。左右都已被投入大牢,大家的膽子反倒是放大了許多。

    有人罵罵咧咧的抱怨:“要是我在啊,下手也得再狠幾分,務必要讓司馬騰那廝吃盡苦頭,也好為並州軍的弟兄們出口惡氣……丁將軍,莫非你在女人身上耗盡了力氣?既然司馬騰還有精神召集部下擒拿我們,看來你下手還是軟了點。”

    “我呸!”丁渺悻悻然:“老子當真下手,那司馬騰早就死了。只不過丁某人念著朝廷體統,手下留情饒他小命……誰料這廝居然恩將仇報,實在是過份的很。”

    你丁文浩下手的時候,還根本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簍子吧?那時候你哪可能想過什麽朝廷體統?再者說了,恩將仇報又是怎麽個想法?難道新蔡王挨了你一頓痛毆之後,還得拜謝恩情?眾人不禁大搖其頭,都道丁文浩被新蔡王的護衛修理得太慘,腦子糊了。

    於是頓時有人嘲笑道:“丁將軍,你真是顧念朝廷體統的有德之人。若是閣下能往洛陽去顧念朝廷體統,豈不要將那些皇帝老兒、宗親王爺一路痛打過來?”

    “該打!”丁瑾平時話語不多,卻突然嗡聲嗡氣地道:“那些朝廷宗室只知道爭權奪利,沒一個將民生疾苦放在心上,這些年來他們肆意妄為,將大好江山折騰成了什麽樣子?多少黎民曝屍荒野?多少家庭妻離子散?……那些人個個都是沒良心的國家蠹賊!要是能有機會能將他們一個個痛毆,千萬記得算我一份!”

    丁瑾這番話若是放在公開場合說,妥妥的乃是十惡中的大逆之罪。可眼下裏,一群人只是突然間靜了一靜,隨即都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丁渺對新蔡王的毆打,確實令出身並州軍的將士們大感痛快。又或許是封閉的環境叫人言語少了顧慮,每個人說話都有些過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將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廷宗室盡情羞辱了一番,倒頗有幾分突破禁忌的快感。

    這場哄堂大笑很是縱情恣意,許多人足足過了小半刻才消停下來。畢竟身處囚牢之中、前途更是艱險無比,雖一時放縱,終究心裏難免壓抑。笑過之後,每個人都陷入了沈默,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可是笑聲卻沒有停止。一個粗噶而低沈的聲音,依舊喘息著、咳吐著、笑著,仿佛魂遊鬼泣般地回蕩在囚牢的石壁鐵柵之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這陰森可怖的囚牢之中突然傳出這樣的怪笑,眾人都被嚇了一跳。

    沈勁厲聲斷喝:“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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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牢城(二)

    “什麽人?什麽人?”沈勁的大喝聲激起陣陣回響,像是悶雷從雲間滾過。眾人凝神屏息等待著,那有幾分可怖的笑聲卻消失了,陰森的囚牢裏除了眾人的輕微的呼吸,再沒有其他聲響。

    沈勁看看朱聲。自從晉陽大戰時在祁縣率先聽到喬晞大軍出動的聲響,眾人皆知朱聲天賦特異,耳力極強,聽覺之靈敏少有人及,在這種昏暗的環境下,不會有誰比他更可靠。朱聲指了指鐵柵以外,與他們來處相對的另一方向,通道繼續向幽深處延伸,望去伸手不見五指。

    “那裏居然還有人?”好幾人聚到鐵柵下,往那處努力探看,落眼只有一片漆黑。

    朱聲點頭:“笑聲是從那裏傳來的。”

    沈勁人如其名,一直勁頭很足的樣子。他伸小臂擠出鐵柵以外,發力扔了塊碎石出去。那石塊骨碌碌地滾了數丈,像是撞到了石壁之類,停了下來。似乎那處也並不很深,只是絕無半點光線,所以之前眾人竟然完全沒有註意到。

    “剛才哈哈的那位,別藏頭露尾啊。有什麽高興的事,說出來大家一起樂樂!”丁渺扯了一嗓子。

    “就是,說出來大家一起樂樂!”響應丁渺的居然是小娃娃冉瞻。小娃娃才九歲,嗓音還帶著幾分清脆,這麽一吼,其他倒是真樂了。

    雖說是犯了大事被囚入監牢,但這些人都見多識廣、經歷過太多危難險阻,暫時的壓抑之後,很快就調整了過來。眼下發現這牢裏居然還有獄友,看他們的神色,明顯都有些興奮。須知同病相憐,人之常情如此。

    可任憑冉瞻咋咋呼呼地叫嚷,那片幽暗之中再也沒有發出聲響。

    “不對勁。”沈默不語的陸遙突然道。

    他霍然站起,幾步走到監牢的一角蹲下,細細端詳:“你們來看!”

    薛彤等人一起圍攏過來:“怎麽了?”

    陸遙有些急躁地道:“讓開些,莫擋了光!”

    眾人連忙又分開幾步,讓那油燈微弱的光線灑進來。

    陸遙所註視的,是監牢角落裏的一汪積水。此處是個深入地下的監牢,而鄴城西面水位甚高,因而牢裏積水極多。眾人頗有些莫名其妙,卻見陸遙神色嚴肅,只得跟著去猛看積水。那水甚是汙穢,混著濃稠的可疑液體,大家瞪大了眼睛看了片刻,頗覺有些惡心。

    突然間,水面上泛起一圈漣漪。然後又是一圈,再是一圈。顯然,地面在微不可查地抖動!

    “地震了?”沈勁驚道。這個年代可沒有超限超載的重卡,能夠造成地面震動的,必然是地震這樣的災異!在當時人的心中,地震可不僅僅是一種自然災害,更是一種兇兆。地震後,必然會隨之發生多種惡劣事件,作為上天對凡人的懲戒和警告。京房於《易傳》中雲:陰背陽則地裂,父子分離、夷羌叛去。所述即此也。

    “不像是地震……地面至少已經震動了兩刻,地震哪有這麽久不停歇的?”陸遙緩緩搖頭。

    “我來聽聽!”朱聲越眾而出,他選了一塊稍許平坦的地面趴伏下去,將耳廓覆蓋在地面上。眾人凝神屏氣的等候。

    過了半晌,朱聲起來,撓了撓頭皮:“不是地震吧?我覺得……倒像是有許多人在來回奔跑。”

    “許多人在奔跑?”丁渺看看身邊各人,鄴城重地,處處要隘甲兵守把,入夜則嚴查宵禁,那容得許多人狂奔亂跑?他帶著幾分譏笑問道:“多少人?成千上萬?”

    朱聲嚴肅地點點頭:“成千上萬!”

    在場眾人面面相覷,不知為何,突然覺出空氣中彌漫著危險的氣息。

    大家全都沈默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楚鯤突然跳了起來,沖到柵欄前用力拍打著,大聲道:“來人!來人!我們要見新蔡王殿下!我們是並州劉刺史使者,爾等膽敢監禁我們,劉刺史饒不了你們!”

    他的臂力很是不俗,手指粗細鐵杠子打成的柵欄被拍打得碰碰作響,卻動也不動,畢竟這是關押死囚重犯所用的大牢,那道鐵柵上落著黃銅大鎖,本身純以熟鐵所制,根根粗若常人小指,上下兩端又嵌入石壁,堅固之極;他的嗓門更是出名的響亮,但走廊盡頭的大門嚴絲合縫,沒有任何人呼應他的要求。

    丁渺這廝毆打新蔡王殿下,確實其罪非輕。可他們畢竟不是尋常布衣,而是廣武侯、平北大將軍、並州刺史、護匈奴中郎將劉琨的使者!無論如何,新蔡王安敢如此無禮?此刻將所有人都鎖入大牢,在外又有懷疑是大軍調動的跡象,難道……

    在這種黑暗而與世隔絕的環境裏,人的恐慌最易被放大。一旦對外界的情況起了疑慮,種種負面情緒就會如同驚濤駭浪,再也難以遏制。這樣的情緒又瞬間傳染給了他人,轉眼便又有幾人按捺不住,起身去踢打柵欄,大聲叫喊。

    “住了!”薛彤猛地一聲斷喝,震得失態的諸人耳膜嗡嗡作響。他昂然而起,沈聲道:“我來!”

    薛彤以神力著稱於軍中,只見他沈腰坐馬,緊握柵欄奮力拉扯,渾身筋肉賁起,狀若金剛力士。待發力到極處,悶吼如雷,軀體汗蒸如白霧繚繞,更顯氣勢逼人。然而人力畢竟有時而窮,那黑沈沈的鐵柵絲毫也不動。

    丁渺挺腰起身,連連冷笑:“這座牢城乃前魏時興建,數十年來不知關押了多少罪大惡極的囚犯,從未聽說出過紕漏。老薛,你還是省省吧。”

    丁瑜坐在他身旁,沈聲道:“將軍,我們落到這步田地,都是因為你的緣故,你……唉,你還是少說兩句,省省吧。”丁瑜平時沈默寡言,難得開口一次,竟然如此犀利。丁渺幾乎被頂得背過氣去,狠狠瞪了他一樣,也只得罷了。

    這時冉瞻仗著自己身軀瘦小,試圖從柵欄間的縫隙鉆出去,最終也以失敗告終。眾人齊聲嘆息。

    “還是我來吧。”陸遙突然道。

    一時間眾人俱都狐疑,陸遙並不以神力著稱,連薛彤都奈何不了的鐵柵,他能有什麽辦法?

    卻見陸遙除下外袍,將袍服浸泡入地面上橫流的汙水裏,然後又取出來。他今日本是要覲見新蔡王,故而穿的是全套平北大將軍司馬的大袖寬袍禮服,一旦沾水就變得非常沈重。陸遙將其向著一個方向連連擰動,直到最後把整件袍服勒成一根足有小腿粗細、將近丈許長短的布繩。

    他將布繩穿過鐵柵,繞過兩根柵欄後收回來,隨即將布繩的兩頭系緊。他返身取了適才坐著的木質案幾,揮掌將之劈散,撿其中較為規則的一塊長型木板絞入布繩之中,用力擰動。

    在眾人難以置信的眼神註視之下,布繩不斷收緊,帶動鐵柵發出令人齒癢的撕裂聲,看似堅不可摧的鐵柵居然漸漸彎曲。鐵柵頂端的石壁有一列槽孔,鐵柵探入寸許來固定。此時鐵柵彎曲到一定程度,頂端便從凹槽脫離。薛彤搶上前去,一把握住彎曲的鐵柵,將之抽了出來。

    如何竟有這等奇事?沈勁接過那根鐵柵用力拗動,卻哪裏奈何得了?沈勁看看鐵柵,又看看布繩,再看看陸遙,嘴巴張得幾乎能塞下整只蒸餅。其余等人的神情也大概如此。

    叫人沒料到的,是適才屢求而不獲響應的監牢深處中人突然爆發出強烈地反應。只聽他嘶聲大吼:“竟然如此?竟然如此?哈哈!哈哈!”那聲音如泣如訴、似癲似狂,同時又伴以身軀猛烈撞擊鐵柵的咣咣大響。不知為何,令人覺得格外不適。

    眼下誰顧得上理會那怪人?陸遙側身從柵欄穿過,招呼道:“還等什麽?”

    眾人連忙一個個鉆出去。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24
第二十八章 牢城(三)

    一行人沿著甬道發足急奔。甬道極其狹長,而且彎曲盤繞,此後又有幾道狹窄門扉攔路,但都是虛掩著,並未關閉。眾人一一通過,隨後再繞了兩個彎,便到甬道盡頭,那處是一座斜斜向上的石階,石階頂端有個丈許方圓的小小平台。

    平台上有一燈一幾一案,粗劣什物若幹,似乎是看守歇息之處。與石階相對一側有扇厚達尺許、包裹鐵皮、又嵌打銅釘的大門。眾人記得分明,經過這扇門便能到達外界。

    大門兩側的墻壁上距離地面丈許處,各開著一個尺許見方的氣窗,外界的光線通過氣窗照射進來。或許是因為已近日暮,陽光中躍動著艷紅色,落在眾人眼裏,顯得說不出的溫暖親切,適才的緊張感瞬間就消散了許多。

    那扇大門並未加上門閂,似乎一推便開。沈勁毫不猶豫地要去推門,卻被陸遙攔住了:“不要妄動。設非萬不得已,我可不希望大夥兒被新蔡王當作奪獄的罪犯。”

    他指了指那氣窗,揮揮手道:“上兩個人去,先看一看情況。”

    “好!”

    沈勁身材高大,立刻站到氣窗下方。何雲助跑幾步,縱身躍上沈勁肩頭,雙手攀上氣窗的窗沿,伸頭向外探看。窗外的亮光射在何雲的臉上,將他的表情照得纖毫畢現。每個人都看到,何雲的臉上瞬間失去血色,變作了慘白。

    “怎麽回事?”陸遙問道。

    何雲躍下地來,顫聲道:“死了!都死了……外面的院子裏,那些獄卒、衛兵全都死了,屍體堆了一地!”

    “什麽?”眾人不禁大驚,再有數人攀上氣窗觀看。

    “難道有人劫獄?”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這裏可是鄴城!”

    “那外間的滿地屍身又如何解釋?”

    眾人驚疑地拌了幾句嘴,卻也莫衷一是。

    “還是我來!”朱聲攀上了氣窗。

    那氣窗畢竟太小,地牢的墻壁又厚,朱聲向外看去,其實視野非常狹窄,只能看到院落一角而已。但下個瞬間,他仿佛被什麽東西突然擊中般失去了平衡,仰天栽倒下地。

    這囚牢裏的地面都是一尺多寬的青石條,堅硬無比。若是後腦磕個正著,只怕當場就有性命之憂。好在陸遙一行三十人,擁在平台處擠擠攘攘,朱聲這一跌帶倒了數人,卻沒有傷著。

    “怎麽回事?中邪了?”丁渺拉著朱聲的胳臂將他拽起來。

    “不是中邪……打、打、打起來了!”朱聲猛地搖了搖頭,扯住丁渺的衣襟,大聲叫嚷道:“外面!鄴城!殺聲四起,打仗了!”

    他咕嘟一聲幹咽了一口唾沫:“是大仗!有敵軍大舉攻進鄴城!”

    甬道之中仿佛有陣邪風吹過,那是數十人一齊倒抽冷氣所發出的聲響。丁渺不由自主地一松手,朱聲咚地跌倒在地。

    朱聲的耳力如何,眾人俱都明白,最是可靠不過了。他既說鄴城有敵來犯,絕不會錯。問題是,哪裏來的敵人?難道是匈奴人?不可能啊!如果不是匈奴人,又會是哪裏的敵人?今日午時還全無不妥,此刻尚未入夜,卻被敵人突破墻高池深的鄴城防禦殺入城內……這簡直是大勢已去!就更加當務之急的是:城內有敵軍殺入,我們怎麽辦?是廝殺出城?還是在這裏躲藏著等候局勢安定?

    無數個問題在他們腦海中盤旋,可誰也沒個頭緒。

    陸遙竭力維持沈穩的姿態,雖然神情中卻流露出一絲焦慮,卻並未顯得特別驚惶。他單手按著包鐵大門,偶爾發力推搡,那門扇紋絲不動。

    “此處乃是鄴都牢城的重犯死牢,其設施不僅防備外界襲擾,更要防備內間的囚徒作亂,故而這扇大門兩面都能施以鎖閂。顯然,眼下外面的門閂完好。”陸遙再度發力,依舊無功。他轉向薛彤道:“此門極其牢固,恐怕無法強行開啟。老薛,你來試試……註意,此刻外界的情況不明,切勿發出太大聲響、自置險境。”

    薛彤應聲而上,橫肱抵於門上,連連發力撞擊。他的膂力較之於陸遙強了許多,在晉陽自家軍營中演武時,如此貼身發力,可以輕而易舉地震飛數人。但這扇門,依然絲毫不動。

    “看!”楚琨眼尖,在墻角發現了幾根足有小臂粗細的鐵杠子。這鐵杠子沈重無比,至少要三五條大漢才能勉強搬動。

    “這裏用的竟然是鐵門閂……”所有人的都面如土色。用的是這樣的門閂,那無論如何都不是人力所能強行擊破,除非使用沖車之類的攻城重器才行。

    甬道之內一片死寂。

    外間形勢險惡,可是困在這囚牢裏更加危險。若是始終無人理會,僅僅沒有飲水食物就足以將眾人逼上死路。而若有人理會的話……來者是敵是友,誰敢保證?偏偏這道鐵門難以對付,一行人硬是受阻於此,沒有半點辦法!

    陸遙突然深深吸了口氣,取了油燈在手:“你們就在這裏稍等。我去去就來。”

    “道明!你這是要……”薛彤喊了一嗓子,陸遙沒有理會他,閃身隱沒在陰黯的甬道盡頭。

    通過漫長而曲折的甬道一路往下,沿著原路返回。

    先繞兩個完,再經過幾道狹窄門扉,步步深入地下,便來到原本關押陸遙等人的監舍,陸遙腳步不停,繼續向前。隨著他的前行,手中油燈散發出昏黃的光暈,影影綽綽地照亮了適才有人發出怪笑的監牢最深處。

    那裏同樣是一座監房,面積與陸遙等人所在之處類似,同樣以鐵柵隔開。但此處地勢更低,監房裏積水深達尺許,視線所及,那積水粘膩渾濁、汙穢之極,一股腐爛的惡臭撲面而來。再往深處看,油燈的光亮畢竟有限,不知剛才發出笑聲者隱藏在何處。

    陸遙摸索著墻頭,尋了個妥善的凹槽,將油燈穩穩放置了,隨即轉身離去。再回來時,手中多了適才用以勒彎鐵柵、眾人脫離監牢時棄置於地的布繩。

    陸遙也不說話,只將布繩往覆纏繞在鐵柵之上,又以木棍絞入其中,開始拗動,其行為一如方才。待到鐵柵在令人齒酸的怪聲中逐漸變形,騰出一個足夠人進出的豁口,他才解開布繩,斂身退後半步,向牢中施了一禮。

    監牢中人並無回應。陸遙也不急,只靜靜地等待著。

    似乎過了許久,視野不及的幽暗處才傳來一聲嘆息:“唉……”這嘆息低沈、暗啞,氣息雖促,卻仿佛蘊含了深深的蒼涼哀怨。

    陸遙再次拜倒:“還請指點。”

    “指點?哈哈,指點什麽?”監牢深處有人嘩嘩撥水,顯示出那人仿佛有些激動。

    “鄴都牢城嚴密,我等前行受阻,懇請閣下指點。”陸遙沈聲道。

    “哈哈哈哈哈……胡扯!荒謬!我若能指點你,怎還會被幽閉於此,受這無窮無盡的苦痛折磨?”牢中人的言語和喘息混雜在一起。他的肺部就像一個破裂的古舊風箱,吞吐時發出嘶嘶的漏風聲。

    “適才我以濕衣絞彎鐵柵,閣下的驚駭之情激烈之極……”牢中人突然發出古怪的笑聲,而陸遙神色不變,徐徐說來:“是以我冒昧猜估,閣下曾有脫身之術,卻受制於鐵柵攔阻最終未得實現。如今鐵柵已開,閣下脫身無礙。若有妙法,還請施展。”

    這樣的推理怎麽想都顯得勉強,偏生陸遙就這麽說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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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牢城(四)

    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的推理,那牢中人偏生還能接受。

    聽了陸遙的懇請,牢中人沈默了半晌,慢慢地趟著水,從暗影中走了出來。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都布滿了黑褐的泥垢,卻又透出病態的慘白底色;他的衣衫襤褸,須發蓬亂,身體更瘦弱得像是蘆柴棒一般,幾乎脫了人形;扶在墻壁上的手掌仿佛雞爪般枯瘦,在青苔上留下一道道抓痕。這樣一幅形貌,如果是尋常人見了,只怕要驚問一聲:“你是人是鬼?”

    但陸遙自不會如此。他長久地註視著蹣跚而出的牢中人,苦澀地輕笑了聲:“子道公,久違了!”

    牢中人的身軀一震。從披散的亂發之間,可以見到他的眼光遽爾閃動,露出警惕的表情:“既識得我盧子道,閣下當是故人,不知……”

    “此地非細談之所。”陸遙伸手攙扶著他的臂膀,助他從鐵柵的豁口中出來:“子道公可知,此際外間戰事大起,有敵軍殺入鄴城?”

    牢中人定住腳步,似乎楞了楞神:“如果是在年前,這消息或許會讓老夫欣喜若狂,但如今……”陸遙感覺到他的臂膀在微微顫抖,顯然情緒極其激動,真有幾分擔心此人突然暈厥。

    於是他打岔道:“子道公適才或許也聽到了,我等乃是來鄴城公幹的並州軍將士,無妄而受牢獄之災。如今鄴城大亂,我們委實不願在此地等死。素聞子道公多謀善斷、料事如神,是天下知名的大謀士……縱然陷身囹圄,想必能有妙法教我!”

    陸遙始終很客氣,將牢中人捧得很高。他先行絞開鐵柵,更顯誠意:如果您老確有能耐,這會兒就趕緊施展,救人即是救己,別耽擱了!

    牢中人苦笑了:“如果有機會脫身,誰願意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

    陸遙微微躬身:“此言誠然。所以我這個走投無路之人,只能將一線希望寄托在子道公身上。“

    那牢中人就著昏暗的燈光上下端詳陸遙的面容,嘆了口氣,轉身向甬道更深處走去。他的雙腿長期泡在汙水中,許多地方的皮膚都已經潰爛了,因而走得一瘸一拐,很是緩慢。陸遙也不心急,慢慢地跟在他身後。

    這位牢中人確實是陸遙的老相識,而在來自未來的記憶裏,陸遙對他的了解更加清晰。此人姓盧名志,字子道,原是成都王司馬穎的部下。成都王乃昔日八王之亂中勢力最盛者之一,曾任丞相、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更曾受擁戴為皇太弟,增封地至二十郡。盧志則以中書監之職參署相府事,受封為武強侯,位高權重,是司馬穎寄托腹心的親信謀主。天下反掌而定,廟算運籌無不得手。以地位論,甚至在官拜大都督的士衡公之上。

    當是時也,成都王坐鎮鄴城號令天下,無不從者。可惜時局變化超過所有人的想象,司馬穎自從掌控朝局之後,僭侈日甚,任人唯親,漸漸大失眾望。東海王司馬越、河間王司馬颙等宗王又相繼而起,旬月之間,成都王的基業土崩瓦解。去年九月,成都王與盧志等親信潛逃河北,欲投奔舊將公師籓時,為頓丘太守馮嵩所擒,隨後便被關押在這深入地下的鄴都牢城。

    到了十二月份,由於司馬穎勢力龐大、潛力更加深厚。為了不留後患,時任範陽王司馬虓長史的越石公之兄劉輿,令人假扮台使稱詔,夤夜賜死了這位曾經煊赫一時的成都王,其二子二子廬江王司馬普、中都王司馬廓同時遇害。

    而史書上不曾記載的是,原來以盧志為首的成都王幕僚若幹人也被看押在此。成都王死後,他的親信幕僚們仿佛就此被遺忘在了不見天日的牢城中。數月過去了,這些平日裏養尊處優的高官瘐死了數人,到如今已只剩下了盧志一人。這位昔年的大名士、大謀士,如今落得個牢底遊魂的下場,雖說沒死也丟了半條命去。適才突然發聲,真把陸遙等人嚇得不輕。

    盧志手扶著石墻,慢慢向前挪動腳步:“這位將軍,成都王殿下坐鎮鄴都多年,乃河北民望所歸。雖然為人囚禁,但意圖救援他的部眾在所多有。去年十二月時,此處的獄小吏和獄門亭長被人以重金買通,前者趁人不備設下了一條脫身密道,而後者則手掌開啟鐵柵的鑰匙。可惜,可惜……”

    他仰天嘆息,雙拳握得格格作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分明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沒想到那執掌鑰匙的獄門亭長臨事畏怯,竟然棄職而逃!眼看生路近在咫尺,卻受阻於一座鐵柵……你可知道,當那奸賊劉輿賜死成都王殿下一家時,我……我心如刀絞,恨不能以自身相待!”

    盧志的神情顯得有些癲狂,或許是在不見天日的囚牢中過了太久,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很難稱之為正常。

    陸遙輕輕咳了一聲,加重語氣:“子道公,有話盡可慢慢說來,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裏。”

    他高擎油燈在手,為盧志照亮。約莫走了四五丈,就來到了整個甬道的最底端。

    盧志仔細地沿著水平和垂直的兩個方向細數,最終敲了敲一塊鑲嵌在石壁中段、大約半人高的巖石:“就是這裏了,這塊巖石的背面已被挖松。撬開它!”

    半個時辰之後,天色越發昏暗了。在鄴都牢城兩座死牢之間的夾道上,突然有塊青石板被拱了起來。在青石板下面,是一個黑如炭墨的腦袋,雙眼機警地四處張望。

    待到確定夾道兩面都絕無人跡,那黑臉人小心翼翼地將青石板托起放置在一旁,隨即聳身躍出。隨著他的行動,許多泥土簌簌地掉落下來,才能認出原來這人是朱聲。朱聲之後,陸遙、薛彤等人一一鉆了出來,每人都灰頭土臉,看上去像是一群行蹤詭秘的土拔鼠。

    這夾道兩側的墻體都有數丈高下,一邊凹進,一邊凸起,使夾道呈彎曲的弧線。陸遙連連揮手,帶著眾人急奔前行。三十步外,就繞到了鄴都牢城的側門所在,此地便是地牢鐵門兩側的氣窗所對位置。

    那氣窗畢竟狹小,此刻眾人沖出監牢來看,只見視野所及,橫七豎八地遍布著數十具屍體。有些是獄卒的,有些作晉軍士兵服色,還有幾人並無統一衣著,卻俱都是體型精悍的戰士。地面上的血跡此刻尚未幹透,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

    而更令他們驚駭的,是踏出夾道一步之後,仿佛狂潮般灌入眾人耳中的廝殺吶喊!

    適才關押他們的,乃是鄴都牢城中最是嚴密的一座地牢。獄卒們只道陸遙等人是新蔡王指名擒捉的重犯,才將之押進此處。這地牢與其它幾處監舍隔絕,位置極其偏僻。它又深入地下兩丈許,通氣孔也特意做得極其細小,天然具有極強的隔音效果。是以眾人在監牢中除了發覺到地面震動不休以外,並無什麽特別的感受。

    而從夾道中奔出之時,雖然隱約已有外界聲音傳入,但眾人心情俱都激動,何況聲音混雜在數十人急奔的腳步聲裏,也難以察覺。直到此時,脫離了兩廂高強夾壁之後,這巨大的聲響才轟然爆發般傳來,赫然是他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沙場金戈之聲。

    雖然一行人早有心理準備,依然隱有駭然之感。聽這聲音可知,整座鄴城,已經成為了大規模的狂亂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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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牢城(完)

    盧志的眼神卻突然亮了。

    他在牢裏得太久,身體虛弱,待到脫身出來見了天光,頓時頭暈目眩,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因而陸遙令楚琨背著他,隨在大隊中一起行動。可是此刻盧志卻在楚鯤背上手舞足蹈,仿佛要跳躍起來。楚鯤猝不及防,被他帶得失去了平衡,幾乎趔趄摔倒。

    “你們聽!聽啊!”他一手環抱著楚鯤的脖頸,一手揮舞著大叫:“你們聽!”

    眾人自然也聽見了。混雜在震耳殺聲裏的,還有此起彼伏的陣陣狂吼:“殺死司馬騰,為成都王報仇!”

    “哈哈哈哈,好啊!好啊!殺進鄴城,為成都王報仇!殺個痛快!哈哈哈!”盧志大聲吼著,口沫橫飛,狀似瘋狂地扳著楚鯤的腦袋前後搖晃:“殿下!殿下!有人不忘昔日恩情,為您報仇來啦!”

    “對了,對了!”他突然又朝向陸遙:“那些人都是成都王殿下的舊部!這位將軍,你速速帶我與他們會合!我曾經是鄴縣令,沒有比我更熟悉鄴城的了,讓我去帶領他們!共圖大業,為成都王報仇!”

    或許是因為環境變化引起了他的情緒劇烈波動,盧志現在這樣子真有些可怖。陸遙微微皺眉,閃身貼近,一掌劈在他的頸側,頓時讓他暈了過去。

    陸遙心情覆雜地看看盧志,拍了拍楚鯤的肩膀:“江漢,麻煩你照顧好子道公。”

    “是!”

    他環視身邊諸人,沈聲道:“無論殺進鄴城的敵人、還是新蔡王的部下,對我們來說都太危險了。我們立即走,想辦法出城。鄴城的局勢如何,無須去管!”

    眾人一齊點頭。

    這滿城的烈火和廝殺之響,毫無疑問證明此時有敵人攻入鄴城,而且數量不在少數。在這種兩軍對壘、兵兇戰危的場合,陸遙等區區數十人的小部隊,簡直就像是遊走在巨獸鐵蹄下的蚍蜉,隨時會被踐踏成泥。

    這可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在這樣的環境下,能夠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已經要謝天謝地了。自陸遙以下,絕不會有人樂意參與到什麽為成都王司馬穎覆仇的大業中去。

    這一行人中絕大多數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深知這時候千萬容不得半點猶豫,立刻就從死屍身上剝取可用的甲胄、武器,將自己武裝起來。

    剛下手沒多久,忽聽密集的腳步聲響起,一撥晉軍從敞開的院門直沖進來。這些人幾乎個個帶傷,衣甲皆赤,其中還有數人背負著難以行動重傷者。似乎是急於擺脫身後的追兵,這些人來得頗顯慌亂。待到退入院中之後,有人返身將院門堵死,其余人頓時松了口氣,有幾名將士顯然已經精疲力竭,搖搖晃晃地倒地。

    或許是因為天色昏暗,又因為他們驚慌失措,直到這時,他們才突然發覺在身後戒備的陸遙等人,立時被駭了一跳。須知陸遙等人被擒的時候很吃了點苦頭,此刻個個衣衫七長八短,形象狼狽,又忙著翻檢屍身,著實不堪;那批晉軍中,為首一名頂盔貫甲的軍官眼看如此景象,頓時面色丕變,大吼一聲,領人作沖突之狀。

    陸遙連忙大喊:“我等乃並州劉刺史使者,非是敵人!”

    那軍官稍作猶豫才停手,麾下將士們仍然劍拔弩張,十分警惕。他揮了揮手,分出數名士卒將院門掩上,其余部下刀矛齊舉,迫住陸遙等人。

    陸遙苦笑道:“這位將軍,究竟出了什麽事?為何城中殺聲四起?”

    那軍官並不回答,他橫刀於胸前睨視陸遙,神色頗為不善:“你說是並州使者,有何憑據?印信文牒何在?”

    陸遙一攤手:“實不相瞞,我等之中一人惡了新蔡王,因而被投入大牢,方才趁亂脫身。隨身什物、錢財、兵器、馬匹,早都被沒收一空……將軍問起印信文牒,委實沒有。”

    這番話語大部分屬實,卻隱瞞了丁渺因毆打新蔡王而入獄的背景。陸遙實在是不想在這時候憑空生出其它事端來。

    “既無憑據,我卻信不得你!”那軍官不禁皺眉,他的眉毛極其粗重,皺眉時眉峰糾結,頗是威嚴。

    正待說話,忽聽身後狼嚎也似一陣呼喝,幾名兇悍敵人破開院門,直沖進來。那軍官部下的士卒只顧著與陸遙等人對峙,一時無暇守把院門,結果被流竄的兇徒鉆了空子。這幾名敵人顯然身手不俗,手中持的分明是大斧、狼牙棒之類重兵器,卻揮舞得便如一團旋風也似,守在門口的幾名士卒一來猝不及防,二來被飛濺的碎木遮掩了視線,哪裏反應得過來?頓時被創,慘呼倒地。

    那軍官怒吼一聲,轉身將去援救。卻聽破風之聲急起,空中數道銀線掠過。幾名兇暴敵人瞬間額頭中箭,直貫入腦。他們雙眼爆突起來,手腳抽搐了兩下,便即斃命。

    沈勁放下手中弓矢,冷笑道:“這位將軍,我們若是敵人,你們這些殘兵再多十倍,也已死了。”適才他從死者身上取了一套弓矢,雖不如慣用的強弓趁手,射殺數名賊寇盡夠了。

    他這話說的極其傲氣,卻是事實。陸遙等雖然不過三十余人,但陸遙、丁渺等皆為以一當百的驍將,其余諸人也都是晉陽軍中精選出的悍勇之士,就連胡六娘、冉瞻這樣的婦孺,手上都有若幹人命……當真動起手來,那軍官手下若幹殘兵實不在他們眼裏。

    那軍官神色陰晴不定,半晌之後突然苦笑著拱了拱手:“那位壯士說的有理。吾乃車騎長史羊恒是也。不知諸位如何稱呼?”此人甲胄齊全、手持鋼刀,滿臉殺氣騰騰,沒想到居然是個文官。

    “原來是羊長史……”陸遙肅然拱手:“吾乃並州平北司馬、牙門將軍陸遙,這位是我的同僚武衛將軍丁渺。我曾聽聞揚武將軍說起長史,久仰長史聲名。”

    原來這位羊恒長史出自青州泰山羊氏宗族,字德容,原為南陽王司馬模的部下。司馬模移鎮關中之後,留他襄助新蔡王司馬騰,故而被征為車騎將軍長史。此人於魏郡一地甚有聲名,前番與從事中郎蔡克一同勸諫新蔡王留意武備,頗見其明。

    羊恒今日本在他處巡視,日暮時便打算回府歇息。豈料突然之間全城暴*動,不知多少賊徒四處燒殺,頃刻之間就將整座鄴城攪得天翻地覆。再聽城北新蔡王所居的宮城方向殺聲震天,顯然大事不好。他憂心局勢,便帶了自家護兵若幹人前往城北救援。半路上撞見一股賊人。那些賊人極其兇悍,羊恒的部下抵敵不住,只得領人且戰且退。他身為車騎將軍長史,深悉鄴城地理,知道附近便是牢城所在;於是往牢城而來,打算借堅固堡壘與守把牢城的戎卒之力,重整旗鼓。進入牢城之後才發現原來牢城已被賊人攻破,衛軍大部戰死,只剩下陸遙這幾個越獄的可疑分子,不禁十分沮喪。

    待到陸遙自報姓名,又說與新蔡王麾下的乞活軍大將李惲乃是舊識。羊恒的神色才稍許放松了一些,還了一禮:“原來是並州陸將軍、丁將軍。兩位在晉陽大戰中摧鋒挫敵的事跡,我在河北亦有耳聞。佩服,佩服。”

    他回身指了指手下狼狽不堪的士卒,嘆氣道:“如今局面,恐怕多有仰仗兩位之處。”

    “羊長史,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陸遙問道。

    “汲桑賊寇!”羊恒恨聲道:“汲桑賊寇破了鄴城!”

    “汲桑?”

    “沒錯!今日殺進城來的正是這些年來為禍河北的劇盜汲桑。”羊恒道。

    “這汲桑原是清河貝丘牧奴。因他天生神力、能扛百鈞大鼎,而被眾賊推為首領。據說他生性古怪,慣於盛夏著厚重皮裘,又令十余人為之鼓扇,若覺不夠清涼,則立斬扇者。河北有謠曰;奴為將軍何可羞,六月重茵披豹裘,不識寒暑斷人頭。說的便是這殘忍好殺的大盜。”丁渺插言道:“去年,此人曾與成都王司馬穎的舊將公師籓攜手作亂。屠伯茍晞擊殺公師籓之後,這汲桑也就銷聲匿跡。”

    羊恒連連頓足,震得身上甲葉鏘鏘亂響:“唉,我們全都大意了!大意了!誰曾想這廝心機如此深沈?年余時間裏蟄伏不動,竟然暗自謀劃了如此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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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魔域(一)

    “恐怕不只是汲桑賊寇作亂那麽簡單……”丁渺雙手抱肩,皺眉道:“適才為成都王覆仇雪恨的口號震天價響,羊長史可知道是什麽情況?難道說,那位成都王殿下在鄴城的根基竟然如此深厚,至今還有人願意為他效死?”

    這是許多人都想問的問題。畢竟那位盧志盧子道,昔日的成都王麾下謀主還在楚鯤的身上背著呢。而薛彤更忍不住看了看陸遙。

    在場之人中,薛彤最是了解陸遙的出身。如果成都王司馬穎的舊部當真還有如此巨大的、足以攻入鄴城的力量,那麽,身為江東陸氏嫡脈子弟、長輩曾擔任司馬穎兵馬大都督的陸遙,又該如何是好?不要忘了,雖然士衡公曾在司馬穎的麾下統領數十萬雄兵,但他也正是死於司馬穎之手!

    對於陸遙而言,那些至今汲汲於為舊主覆仇的人,究竟是他的敵人還是朋友呢?

    “為成都王覆仇?”羊恒對此卻連連搖頭,斬釘截鐵地道:“成都王昔年確實權傾朝野,但他已經死了。就像是這些年來輪番登場的那些宗室親王,誰不曾權傾朝野?誰不曾執掌大政、天下雲集景從?但一旦他們身死族滅,再怎麽龐大的勢力隨即煙消雲散。自從公師籓為屠伯茍晞所殺,屬於成都王的最後一支武力也已消亡。如今,那汲桑不過是借助成都王昔年的威勢惑亂人心而已……賊寇就是賊寇!”

    “羊長史、文浩兄,眼下實在不是討論敵人來歷的時機……”陸遙順手撿起一桿被丟棄的鐵槍,試了試輕重,舞了個槍花:“卻不知武庫、軍營、三台、宮城這幾處要地情況,若是這幾處能夠守把得住,局勢倒還不至於敗壞。”

    羊恒長嘆一聲:“賊寇正是經三台突入城內,武庫、軍營等地緊鄰三台,素日裏武備廢弛,絕然保不住!陸將軍,我也無須瞞你,來時已見到有賊寇身穿武庫所藏的精良甲胄……真是可恨!”

    他鎮定了一會兒情緒,繼續道:“既取三台,賊寇必然攻打宮城!我們須得盡快往宮城去,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衛護新蔡王殿下!萬一殿下有所傷損,我……我……”他緊握雙拳,渾身發抖,似乎已經說不下去。

    陸遙和丁渺對視一眼,兩人的眼神頗有些古怪。縱使是在兵兇戰危之所,陸遙也不禁冒出個滑稽的念頭:若這位羊長史知道他所效忠的新蔡王剛剛被丁渺毆得半死,會不會當場暴跳起來?雖作如此想,陸遙可不會傻到說出來。

    若是羊恒所言屬實,軍營、武庫既陷,賊勢必然大熾,下一個目標定是鄴城資財所聚的宮城。而鄴城守軍也必將集中全力固守宮城,雙方將有大戰。羊恒為人下屬,心急助戰在情理之中。然而陸遙等人卻不必如此,倒不如依照適才的想法,先出城去再說打算。

    這般盤算著,陸遙邀請道:“羊長史,如今形勢未定,我們人手又太少。以吾愚見,不如……”

    話音未落,忽聽東邊宮城方向無數人山崩地裂也似地狂吼:“殺死司馬騰了!殺死司馬騰了!”

    羊恒臉色慘變,雙膝一軟便坐倒在地。

    陸遙急步奔上牢城圍墻之頂,向宮城張望。牢城距離宮城並不很遠,天氣晴朗的時候,透過銅爵苑的茂林修竹,將將可以望見宮城的重樓飛檐。

    此刻天色已黯,原應看不出什麽,但卻見宮城之內沖天大火猛地飛騰而起,將整座新蔡王府照得亮如白晝,無數美侖美奐的宮殿陷入火海。狂舞的火光之下,隱約可見無數大小如蟻的人影往來奔走,有人狼奔豕突,見人就殺;有人狂呼亂喊,耀武揚威。陸遙視野所及,司馬門、端門、延秋門、長春門等要隘全都敞開,毫無疑問,宮城已然失陷!

    至於新蔡王司馬騰……看這架勢,恐怕果然是被殺了。

    這時羊恒手腳並用地攀上城墻,口中喃喃說著些什麽,竭力眺望。待到將眼前場景看得分明,他慘呼一聲:“怎麽會?天啊!”

    慘呼聲中,他腳下拌蒜,骨碌碌地沿著登城踏步摔跌了下去。羊恒畢竟是車騎將軍長史,是新蔡王極信重的可靠幕僚。雖然此前因諫言整頓武備之事遭了新蔡王的嚴辭斥責,可是此刻眼看主君性命不保,他的焦慮慌亂之情簡直超過了所能承受的極限。

    眼看著羊恒跌下墻頭,陸遙只來得及擡手虛扶。以他的性子,本不會坐視羊恒如此狼狽;以他的身手,也足以救護羊恒。可是,此刻他實在是又驚又怒,顧不上了。

    司馬騰任並州刺史時,陸遙就深知他的無能。但他無論如何都沒法想象,這位身任方伯的宗室親王,竟然會無能至此!此地可不是與匈奴領地直接接壤的上黨、晉陽,而是天下之重的鄴城!河北半壁財賦所集,無數雄兵猛將駐紮,兩朝帝室經營的鄴城!……據有鄴城在手,居然被一群聚嘯野地的賊寇逼迫到如此地步,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難保,這司馬騰是何等蠢人?辦的何等蠢事?

    他扶著女墻,穩住自己搖晃的身軀,只覺得周身血液一陣冰寒。三台陷落、武庫陷落、宮城陷落、新蔡王十有八九已被賊寇所弒。這時候不要再指望賊寇會掠奪一番以後自行退走,肥肉放在餓狼的嘴邊,哪有不吃的道理!只消他們再拿下外城的幾座城門,整座鄴城便淪入賊手了……

    到那時,鄴城上下軍民人等,包括陸遙眾人在內全是釜中遊魚,無一能夠逃脫!這樣的局面,比適才想象的還要危險百倍!

    陸遙縱身躍下墻頭,厲聲道:“諸位!宮城已陷,鄴城局勢危急,我們須得立即出城!要快!要快!”

    就在陸遙等人談論敵人來路的片刻功夫裏,他的部下將士們已將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搜刮得幹凈。三十名並州勇士個個全副武裝,做好了廝殺的準備。隨著陸遙的號令,他們齊聲應諾。

    這些人是從陸遙、丁渺兩名將軍所部上千將士中挑選出的人才,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戰士,戰鬥經驗豐富無比。無須吩咐,已自然形成適合的隊列。對鄴城比較熟悉的丁渺帶著他的部下在前方。沈勁、何雲等精於箭矢的戰士居中策應。胡六娘的兇悍身手陸遙是見識過的,但她畢竟是個女流之輩,於是便護著冉瞻與背負著盧志的楚琨走在隊列最後;薛彤帶了數人負責保護。整支隊伍就如同蓄勢待發的箭矢,隨時準備飛射而出。

    陸遙的視線從他們面上一一掃過,微微點頭。他轉向羊恒問道:“羊長史以為如何?”

    羊恒所部熟悉本地環境,會是很好的向導。更重要的是,此人雖系文官卻敢於持刃與賊作戰,頗顯幾分剛硬風骨,非是那些只會口中雌黃之輩。陸遙對他很有些敬意,才作此一問。但若羊恒太過迂腐,堅持要往宮城方向去,雙方也只有分道揚鑣。

    這位車騎將軍長史適才從墻上滾落砸傷了鼻梁,額頭上被擦去了整塊皮膚,滿臉是血,看上去極其狼狽。他一把將扶持他的部曲推開,也不去擦抹血跡,咬著牙道:“難道在這裏等死麽?是得出城!既然賊寇從西面來,我們便往東去!東面的建春門外有建安驛可以據守,離乞活軍的駐地也不遠……陸將軍,怎麽樣?我們就去建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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