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51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12
第九十九章 胡笳(三)

    兩個時辰之後,已到了夜間。夜色深沈如墨,晉陽城裏刁鬥森嚴,氣氛十分凝重。

    晉陽城東的連綿宅邸中,一燈如豆,明滅不定。燈光下映出幾張陰沈的面容。

    “兄長究竟待要如何,還請盡快決斷吧!”一名長須大漢焦急地說道。

    另一名黃臉的文士也勸道:“是啊,兄長,你這般猶豫,如何能圖大事?”

    被喚作兄長的,是個方臉的青袍中年人。這青袍人沈吟道:“二位賢弟,非是老夫優柔寡斷,實在是事關重大。太原王氏一族根深葉茂,王賢弟你這支脈與匈奴人往來,不過是狡兔三窟之計,縱有折損也於大局無礙。我中都池氏是小家小戶,事有不諧,可是全族傾覆的下場啊……”

    又有第三人插言道:“池族主,到了這時,難道你還想置身事外不成?”

    青袍人不禁怫然:“田盛,我自與你王世叔、高世叔商議,小兒輩休得胡言。若老夫有意置身事外,今夜就不會來你田府。”

    那叫做田盛的青年人背負雙手從房間的陰影處走出,冷冷地道:“此是非常之時,伯父休怪我無禮。若伯父決心置身事外,嘿嘿,只怕今夜離不得寒舍。”

    “你……”青袍人霍然立起,剛一張口,又頹然坐了下來。他倒並不是懼怕這急躁青年的威脅,池、田兩族數代交好,這份情誼不是毛頭小子呼喝幾聲能撼動的:“唉,我池族雖然宦途不利,卻畢竟是忠孝傳家的華夏大族,而那些匈奴人秉性兇暴,又粗鄙無文、毫無信義可言。迫於時勢與他們往來倒也罷了,若與他們攜手,只怕是與虎謀皮啊。”

    青袍人名喚池早,乃太原國中都人,他的家族雖非知名的高門,卻也是人丁興旺的豪族大姓。越石公出鎮並州以後,遷徙各地大姓至晉陽居住,池氏也舉族來到晉陽。

    但他人不知曉的是,中都池氏與陽曲田氏、晉陽王氏、京陵高氏四家與匈奴素有往來,甚至都接受過匈奴漢國所授予的地方官職。只不過他們行事極其隱秘,將越石公麾下的將佐官僚都瞞過了。此刻,池早與其余三家族長:那青年田盛、長須大漢王旆、黃臉文士高懷夤夜秘會,正在商議匈奴密使入城,令他們裏應外合攻破晉陽之事。只是池早在關鍵時刻動搖,令其他三人十分不耐。

    眼看池早只是猶豫,田盛嗤笑道。“若伯父果真不欲與匈奴攜手,為何先前要受那漢國的官職?此刻再來瞻前顧後,未免遲了!”

    池早言語一滯,正要反駁,王旆沈聲道:“我等何須作口舌爭執,還請兄長先看看此物吧!”說著,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遞了過來。

    這是一副素帛,被工整地反覆折疊為小塊,打開以後約莫尺許見方。池早定神看去,但見帛上翰墨淋漓,寫著不少字。只看書法,便覺氣韻生動流暢,筆畫間鋒芒畢露、意態飛揚,實不下於池早平生所見的任何一位名家之作。

    池早將素帛完全打開,輕聲念道:“奸兇篡逆,古已有之;懸首蒿街,會當有時。今孤王奉疆場之任,舉節鉞之威,引虎騎千群,長驅而取大郡,此烈士立功之刻,良臣報效之秋,可不勖哉!今中都令池、陽曲令田、晉陽令王、京陵長高等,誠心宿著、協同嘉謀,解孤之憂,孤心極慰。必不吝爵賞,兼以牧、守之任相托,以酬殊勳。凡諸畏逼事屈逆命者,一無所問。”

    “這是……”池早眼中貪婪地神色閃動,驚疑地問道。

    王旆道:“此乃匈奴信使攜來的蠟丸書信,乃左賢王劉和殿下親筆所書,足見誠意。”

    眼看池早的面色陰晴不定,高懷又道:“劉和殿下文武雙全,不僅用兵如神,兼且精通經史、雅擅丹青書法,便是在漢人世家之中也屬佼佼者。更何況,劉和殿下氣度恢弘,用人不疑,此信足堪佐證。兄長,這等人物,豈不勝於那昏庸無能的晉室諸王?”

    他手按案幾,身體前趨道:“兄長,大單於劉淵自稱漢王,以紹修漢室為號召,所謀者大,絕非區區並州而已。中都池氏乃黃帝貴裔、殷商後人,家族綿延千載,是高門也。卻因惡了本州大中正,數十年來屈身於村社。難道,兄長就不想抓住這個魚躍龍門的機會麽?”

    “若伯父執意不肯相助……嘿嘿……當前的局勢不須多說,匈奴雄兵數萬就在城外虎視眈眈,明日城池一破,玉石俱焚。只怕今後就沒有中都池氏這一說了……”田盛寒著臉加了一句,又被王旆拉著胳臂退後。

    “也罷!也罷!”池早木然呆坐了半晌,終於長嘆一聲。他挺直了身軀,咬牙道:“你們打算如何行動?”

    王旆與高懷、田盛互相對視一眼,暗自冷笑。

    池早這條老狐貍先前故作忠直之態,騙的了誰?難道他真的願意與城偕亡麽?對於大家族來說,如何確保家族的延續,才是最重要的吧。他說了半天,為的不過是匈奴人對池氏家族前途的承諾罷了。

    須知四姓豪族之中,以池氏最為人多勢眾,故而左賢王劉和的帛書之中將池氏一族放在四姓豪族之首,事成之後論功行賞,少不得方伯之位。既然劉和以左賢王之尊親筆承諾,這老家夥便按捺不住情緒,要親自動手了。

    池家的部曲無論是數量還是精銳都在其余三家之上,池早本人更是深藏不露的人物;要做大事,正須他全力施為!

    王旆取出一幅晉陽的地圖鋪在案幾上,壓低了嗓音:“池族長,你來看,我們四家全力動員精銳敢戰的部曲,合計不會少於四百人。憑這四百人,又是有心算無心,奪取一座城門至少有七成把握。我們只要在明日匈奴大軍攻城之時拿下一座城門,放匈奴大軍入城,就是大功一件……”

    池早睨視了王旆一眼,打斷了他的言語:“賢弟,此刻晉陽的兵力雖然薄弱,但每座城門的五六百名守軍還是有的。你就這麽肯定我們能奪下城門?這硬骨頭可不好啃啊!何況匈奴大軍十倍於晉軍,明日大舉攻城,本就如摧枯拉朽一般……奪門雖是大功,卻不是奇功!”

    其余三人一同驚問道:“何謂奇功?”

    池早眼中精芒一閃,伸手點了點地圖上晉陽城的中心位置:“無須等待匈奴人的動作,我們今夜就起兵,攻下刺史府!”

    “晉陽軍現有能戰之兵,絕大部分都已布置在城墻沿線,而城內幾乎沒有後備兵力,至為空虛。因而,我們四家可以一舉拿下刺史府,擒拿令狐盛等一應官員將佐。沒了中樞的指揮,各座城門的晉軍必然不戰自敗;若是上天眷佑,說不定我們能搶在匈奴人攻城之前就迫降晉陽……這才是足以換取舉族富貴的奇功!”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13
第一百章 胡笳(四)

    次日淩晨。

    天色依舊黑沈沈的,但東方的天空已經稍許顯出一抹魚肚白。

    這是一夜未眠的人最疲勞的時候,無論精神和體力,都陷入了低谷。

    在晉陽城北的一條街道上,往來巡視了整夜的伍長霍軼只覺得疲倦欲死。他一邊拍打著面頰給自己提神,一邊往街角的避風處走去。

    那裏是兩堵高墻夾成的一個凹角,高墻之後原是高官貴人的園林府邸,卻因為戰爭而荒廢了。前些日子,他的部下們從廢園中搬出了幾塊木板,在高墻間搭起一個簡易的屋棚,用於夜晚巡邏時偶爾偷個懶小憩片刻。

    這當然不合規矩,可是對於那些從軍十年以上的老兵油子來說,腦袋都已經拴在褲腰帶上了,這能算得什麽。

    身為伍長的霍軼平日裏對此就很是頭痛。此刻強敵壓境,城裏的軍民無不人心惶惶,那幾個老兵油子反到是格外猖狂起來,整夜都躲在屋棚裏休息。原本半刻之前就該來替換他,卻遲到了。

    霍軼不滿地嘟囔了幾句,邁進屋棚裏。屋棚裏的油燈不知何時已滅了,伸手不見五指。霍軼一腳踩在某種軟軟的東西上,被絆了個趔趄。他正待喝罵,忽覺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霍軼昏昏沈沈的腦袋頓時清醒了三分,轉身就跑。可沒跑幾步,只覺身後疾風大作,一股極大的力量箍住了他的脖頸,隨即頸骨被“喀”地扭斷,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距離街角五六丈遠處的一條小巷口,全身勁裝的田盛正貼著墻根的陰影站著,只露出半張臉窺視長街上的動靜。

    待到屋棚裏傳來一長兩短三聲鳥叫,他揮了揮手,隨即竄出巷外。百余名剽悍的灰衣漢子緊隨在他身後急奔向前。這些人無不身手矯健,動作並不整齊劃一卻有種獨特的韻律,仿佛一條灰龍在夜色中疾飛。

    前方半裏處,就是並州刺史府的後門。

    越石公雖已領兵南下,但署理護匈奴中郎將、並州刺史職務的護軍將軍令狐盛仍在這裏辦公。此時面臨緊急的局勢,別駕、治中、諸曹從事等官員都在府中商議對策,刺史府中通明的燈火一夜未熄。

    相較於偏僻的後門,刺史府的前門正對著晉陽城中的校場,地勢十分開闊。二十余名甲士手持松明火把,在門前徹夜往來巡邏,整夜鐵甲鏗鏘,毫無倦色。

    這些甲士都是追隨越石公多年的舊部,極其精銳。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雄武,乃是越石公親將之一的柳淵。柳淵是越石公的中山魏昌同鄉人,十分忠誠可靠;另外性格也非常謹慎,故而越石公令他留守刺史府。

    柳淵突然停下了腳步,他註意到校場南側的大路上有隱隱綽綽的人影閃動,還有沈悶的腳步聲有節奏地響起。

    他大聲喝問道:“什麽人?”

    “柳隊主,是老夫!是池某啊!”

    一個沙啞的嗓音高聲回答道。一名寬袍博帶的老者拄杖而行,從校場的另一頭緩緩走來。

    柳淵認得這人乃中都大姓池氏之族長池早。池姓原本在中都縣經營了兩座塢堡,頗有幾分地方勢力。越石公出鎮並州之後,將池氏遷移至晉陽居住,又征辟池早為並州刺史府的從事,以示懷柔。

    像這樣的從事職位一共授予二十余人,通常都由各家大族族長擔任。這些人並無實權,說是備員以供咨議之用,其實只用來表示各家大族與朝廷同心同德。因此都無須點卯辦公,各家大族族長自恃身份,一般也不會到刺史府來。

    池早卻是個異類,平時有事沒事經常往刺史府跑跑,一來二去,與諸多將佐都混了個臉熟。刺史府的幕僚們猜測,池姓雖然人丁興旺,近代以來卻未曾出過官宦人物,這位池族主顯然是想自越石公的手底下謀個一官半職,也好光耀門楣。

    雖然是熟人,但柳淵並不放松警惕。他作了個手勢,數十名部下立刻在他身後列成一排,橫持長戟,形成防禦的姿態:“池族主,你深夜帶人來此,所為何事?”

    池早的身後有大約百余名壯丁,他們距離柳淵很遠就停止了腳步,聚集在校場的一角。池早單獨前行,邊走邊解釋道:“柳隊主,昨日令狐將軍不是令城中各家大族點選壯丁,配合守城之用麽?老夫連夜招集部曲,共得了百余人。想到軍情緊急,不敢耽擱,於是早早便帶他們來校場等候。”

    池早頓了頓,又道:“這些人若是不夠,便是老夫本人和族中老弱,也都願意上陣作戰。明日與匈奴廝殺,定不能少了我們池家的漢子!”他說話時的神情激動,五綹長髯飄拂,顯得十分慷慨。

    柳淵知道昨日令狐盛確實向城中大族布達了搜檢壯丁的軍令。當次人心惶惶之際,這池早竟這般深明大義、傾家為國,使得他頗有幾分感動。於是他向池早施禮道:“我曾聽說:疾風知勁草,歲寒見後雕。池族主今日的高義,我想令狐將軍定然會轉稟主公。”

    他令身後的甲士們散去,自己陪著池早攀談了幾句,眼見晨風寒冷,便提議讓池族的部曲壯丁到刺史府正門右側的墻邊避風。

    池早連聲道謝,十分客氣,倒令柳淵有些不好意思。

    正在這時,忽聽刺史府的後門方向百數十人齊聲暴喊。柳淵吃了一驚,返身要去後門處查看。沒走幾步,忽覺腰背間難以言喻的劇痛,隨即一截雪亮的刀尖直透前胸!

    那刀尖一閃即沒,鮮血立刻從前後兩道巨大的傷口中噴濺出來。柳淵想要大聲嘶吼,卻已完全透不過氣,只能在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隨即充斥著血漿的氣泡就充滿了他的口腔。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勉強轉身,最後的一眼,便看到池早原本清矍的面容變得十分扭曲兇殘。

    池早更不遲疑,一腳踢在柳淵的胸前。他素日裏都是以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形象示人,誰知此刻突然展現的身手,竟是高絕。這一腳力有千鈞,柳淵的身軀被如同被發式機投出的石彈一般直飛起來,撞上了並州刺史府的大門,發出轟然大響。

    池早已然拋開了拐杖,左右雙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兩把寒光四射的長刀。他將兩把長刀鏘鏘互擊,爆出耀眼的火花。變生肘腋之下,柳淵屬下的甲士們一時都楞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池早揮刀前指,縱聲大吼道:“給我上!”

    隨著他的號令,身後的百余名壯丁紛紛拔刀,往那群甲士殺了過去。而校場遠端的陰影裏,有更多的人突然現身,向著刺史府沖殺而來。

    晉陽城中的兵力原本有三千人,昨日又臨時征發了民壯兩千余。但這些兵力大部分都已派駐到城頭守禦,其余的也都部屬在靠近城墻的幾處交通要道,以便隨時增援第一線。而專門鎮守刺史府的近衛絕大部分都已隨越石公南下,此刻留守府中的約莫百人,分作兩班輪流值哨,立刻能投入戰鬥的不過五十余人罷了。

    而池、田、王、高四家豪族都是人丁興旺的大姓,在本鄉本土數百年以來建立起盤根錯節的勢力,實在不可小覷。他們連夜動員的族中精銳部曲,合計足有將近四百人。此刻,這四百人兵分兩路,猝然發難,直殺進刺史府!

    在後方,有田盛帶領的一百余人破門而入。他們排列成松散的隊列,逐房逐屋地推進,四處放火,見人就殺,哪怕是手無寸鐵的婢女、仆役也不放過。

    而在刺史府的前門,則有池早一馬當先。他狂舞的雙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艷紅的血線,當者無不披靡。池早熟悉府裏的道路,沿途絕不作無意義的逗留,帶著如狼似虎的部下們直撲向刺史府第三進的廳堂。那裏是官署集中的所在,自護軍將軍令狐盛以下,幾乎所有留守官員盡數在此。

    前後兩路人馬仿佛巨大的刀刃和砧板,而以晉陽的留守官員正是砧板上垂死掙命的活物。這是淩厲之極的斬首行動!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09
第一零一章 胡笳(五)

    與四姓豪族部曲兇猛的突進相比,刺史府中的防禦力量太過薄弱了。幾十名衛士轉眼就戰死了一半,剩余的人且戰且走。雖然在撤退的過程中,幾次獲得了十人左右小部隊的增援,但他們依舊不敵豪族部曲的攻勢,形勢岌岌可危。

    池早始終沖殺在最前。他身形靈動如鬼魅,刀法更是淩厲異常,完全不像是一名五十余歲的老者。那幾撥增援來的晉軍士卒根本遏制不了他的攻勢,反而讓他心中大喜:

    那些增援的士卒分明是晉軍高級將領的親兵。親兵的數量越多,證明此刻在刺史府中的晉軍官員越多。若能將他們一網打盡的話,晉軍就像是被斬斷七寸的蛇,再沒有翻盤的機會。只怕無須匈奴人出兵,晉陽雄城就能易手……這絕對是奇功一件啊。

    不提池早大呼酣戰,其余王旆、高懷等人,也帶了善戰的部曲僮仆奮力廝殺。原本阻擋他們的晉軍士兵此刻已不超過二十人,他們遭到五倍以上的豪族部曲圍攻,被分割成了散亂的幾塊,依托府邸中的各種建築負隅頑抗。

    四姓豪族部曲一鼓作氣,竟然接連突破了兩道門戶,逼近了並州刺史官署所在的東廂。

    並州刺史官署位於刺史府第三進的東側,說是東廂,其實是個獨立的院落。越石公兼任並州刺史、護匈奴中郎將和振武將軍三職,因而將這三個職位的下屬幕僚都合並在一起辦公,占據了一個頗為寬廣的地域。

    由於涉及軍機事務的僚屬全數在此,另外還存放著大量重要卷宗,考慮到安全因素,這幾個月來,劉琨特地命人對院落進行了加固和修繕。整座院落被厚而高聳的院墻包圍著,除了正門以外,別無通道可以進出。而這時正門已經被死死地關上了。厚重木門上甚至還包裹著鐵皮,哪怕揮沈重的刀斧去砍,一時也難以破壞。

    東廂的院墻上設了垛口和用於了望的高台。這時有十余名晉軍士兵居高臨下地射擊,頓時將豪族部曲殺傷了不少。王旆立即組織人手還射,但是豪族部曲之中只有極少數人帶著弓箭,而且射術也有所不如,因此一時占不了什麽便宜。

    雙方僵持了片刻,田盛的人馬也從後院兜了過來。田盛沿途放火放得痛快,見晉軍龜縮在這院落裏死守,便提議投擲火把入內,把院裏的人都逼出來,若是不肯出來的,索性就燒死算了。

    池早畢竟要老到許多,他清楚這院落不僅是將佐僚屬辦公所在,更是整個太原國戶籍、田籍的存放之處,若是一把火燒了,未免可惜。自然這也是由於匈奴人許他以牧守之任,此時眼看勝券在握,他已經做起了地方官的打算。

    正在思量的時候,身後一名部下急奔來稟道:“族主,城外的匈奴人大營燈火漸明,他們開始行動了!”

    此刻大約在寅時和卯時之間,按照通常的習慣,再過整整一個時辰才是朝食也就是用早飯的時候。

    池早沒有想到匈奴人竟然如此急不可耐,不禁微微一驚。他相信,數萬虎賁之師一旦攻城,絕不會比砸碎一個雞蛋殼更困難。四姓豪族想要搶在匈奴破城之前控制晉陽,時間很緊了。

    他立刻向田盛道:“賢侄,這刺史府緩急難以攻下,頓兵於此非是上策。你立刻帶領部下,往晉陽城中四處放火燒殺。若城兵來援,則無需抵敵,只管退避……務必要將形勢攪亂,越亂越好!”

    田盛獰聲道:“正合我意!”他殺氣騰騰地一拱手,帶領眾部下去了。

    過不多時,刺史府外便殺聲大作,若幹火頭升騰。火光掩映之下,田盛的部下們口稱胡人入城,瘋虎般見人就殺。

    須知數萬胡人大軍虎視之下,整個晉陽本就人心浮動,人們的情緒驚恐壓抑到了極處。如今刺史府夤夜遇襲,再有兇徒四處燒殺,晉陽城裏頓時鼎沸,數以千百計的居民如無頭蒼蠅般狂奔亂走,彼此廝打、毆鬥,種種瘋狂之狀難以言表。呼嘯聲、哭喊聲、廝殺聲沖天而起。為數不多的城防兵力死命彈壓不住,就連據守在城墻上的守軍主力也騷亂起來。

    池早一拍雙手:“好!正要如此!”

    他連聲冷笑,向王旆、高懷道:“我與那護軍將軍令狐盛有一面之緣,且去勸說兩句。二位族長速速準備引火之物。若他們不願降服,立刻放火!”

    說完,池早大踏步地走向那院落,用他所能體現出最威嚴的聲音高聲喝道:“令狐老將軍安好否!在下乃是並州從事池早,有幾句肺腑之言,要奉勸令狐老將軍……”

    剛喊了半句,院落的緊閉的大門轟然碎裂成千百片,用十倍的音量打斷了池早的喊話。碎裂的木屑、木塊如同暴雨般四處濺射,打得肌膚生痛。

    破碎的大門後,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池早目楞口呆地望著那身影,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是一名身軀壯碩之極、分明只有傳說中才會出現的巨人。他沒有披鎧,赤裸著上身,筋肉虬結的胳臂上隨便哪塊躍動的肌肉,都比普通人的腦袋還要大三分。他的須發呈現出棕褐色,因為太久沒有梳理,胡亂絞結成了無數小團,幾乎把面容遮住了大半。

    東廂的院門寬達丈許,足夠四五人並行。可是這巨人往院門處隨意一站,肥碩的腰圍竟然幾乎把整座門都堵住了。或者用肉山這兩個字,更能形容他的體態吧。巨人弓下腰,小心地從院門裏鉆出來,以免額頭撞到了門楣。以他的體型來看,將門楣撞塌顯然毫不費力。

    當他整個人都邁出院門以後,眾人才註意到他右手倒提著一把碩大無朋的狼牙棒。狼牙棒不知是什麽材料所制,通體閃著金屬光澤。棒身布滿橫七豎八的尖釘,而尖釘上處處暗紅色的汙跡,證明了這無疑是一件殺人如芟草的兇器。

    巨人發現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手中的狼牙棒上。於是他憨厚地笑了笑,把狼牙棒提起來,伸了個懶腰。整座並州刺史府殺聲震天,你死我活的戰鬥隨處可見,這巨人卻好像剛剛才睡醒。

    池早的一名得力部下仗著自己身手矯健,小心翼翼地逼近過去。大約站到那巨人兩丈開外,他挺槍一指,大喝道:“大個子,你們已經被包圍啦!快快丟下兵器,跪地投降吧!”

    那巨人斜眼看了看他,隨即揮起狼牙棒便打。

    這大棒子怕不有百十來斤重,誰敢硬接?使長槍的漢子立刻縱身後躍,可是沒想到那巨人的動作迅疾如閃電,使槍漢子的雙腳尚未離地,黑沈沈的狼牙棒就泰山壓頂般正中頭顱。只聽噗嗤一聲悶響,豈止頭殼粉碎?連大半個身軀都被拍作了稀爛。

    對那巨人形成扇形包圍的數十人整齊劃一地倒退半步,腳步踏地發出“咚”的一聲。這些人都是四姓豪族多年來糾合的精銳部曲,有許多還是綠林亡命徒出身,素來悍不畏死的。可是那巨人兇惡如鬼神般,擺明了誰先上誰死,一時間眾人心神撼動,竟沒有任何人再敢向前。

    池早不禁大怒,他親自逼近幾步,揮刀吼道:“怕什麽?我們人多!一起上,殺了他!”

    仿佛是對他的回應,院門內一聲吶喊,數十條剽悍大漢一齊沖出。

    這群人個個上身赤裸,不著甲胄,手中持著各色武器。定神看去,他們都是辮發索頭,神情猙獰如鬼怪一般。

    池早足底一軟,不由自主地驚呼道:“鮮卑人?”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09
第一零二章 胡笳(六)

    天剛破曉,部隊調動時的人喊馬嘶便將劉和驚醒。

    他迷迷糊糊地揮手,試圖趕走擾人清夢的喧鬧,過了半晌才漸漸清醒過來。

    身下的被褥不那麽平整松軟,一夜下來,硌得劉和的腰背隱隱生痛。眼前用牛羊皮縫制的帳篷形制粗劣,與他在平陽的奢華府邸更有天壤之別。

    他大聲道:“來人!來人!”

    應聲而入的不是他心愛的美貌姬妾,而是幾名膀闊腰圓的護衛。護衛們呈上飲食,那些食物無非是煮得半熟的大塊牛羊肉,沾了點鹽巴作為調味。劉和勉強吃了些許,便讓人撤下去了。接著護衛們又七手八腳地為劉和著盔貫甲。粗夯漢子手重,將束甲絲絩勒得太緊,幾乎讓劉和透不過氣來。費了不少工夫,才總算調整適當。

    軍營裏的艱苦生活自然無法與劉和素日的享受相比,但眼看晉陽就在掌中,總算也不枉他這些日子的屈尊降貴。

    這時帳幕被人掀起,左骨都侯須卜跋為首的諸將邁步而入。須卜跋出身於匈奴貴種,自幼與劉和親善,又是驍勇善戰的大將,故而劉和托之以兵事。他手撫前胸向劉和施禮問候,隨即道:“晉陽城裏的內應動手了,城中火光熊熊,有廝殺之聲傳來。左賢王,請您移步陣前,將士們已經準備就緒,只待您的號令。”

    劉和精神一振,與須卜跋帶了數十名精銳騎兵旋風般直驅陣前。

    晉陽是歷朝歷代經營的重鎮,城墻周回十余裏,城外又有河流環繞。匈奴人的兵力縱然雄厚,也不可能將晉陽團團包圍著四面攻打。因而他們先分出幾支精幹兵力占據城池四周的若幹要地;接著再勘測地形,選擇適合登城作戰的戰場。最終他們將主戰場選在地形平坦的城北,將大約一萬五千余人的主攻部隊安排在這個方向。其余三面只布置輕騎若幹,並無嚴密封鎖,而作襲擾之用。

    此刻一隊又一隊的匈奴戰士已經啟程,靠近晉陽去列陣。這些強悍的將士絕大部分都是匈奴本族精銳,絕非其它附從雜胡可比。他們每個人的眼神中都閃爍著貪婪的兇光,似乎正幻想著在攻破城池之後放手屠殺搶掠。

    相比於入塞以後窮困潦倒了數百年的匈奴部眾,漢人實在是太富庶了。豈止金銀財物,甚至連普通的生活用品、鐵器、農具,甚至是女人,都是匈奴人搶掠的對象。這樣的搶掠是維持匈奴人高漲鬥志的最大動力,使他們在戰場上像是兇惡的狼群。

    除了士兵以外,大量緊急制作成的雲梯、沖車、土袋等攻城器械,也從後方源源不斷地向前運輸。這些是須卜跋帶領上千名將士連夜趕工的成果。左骨都侯須卜跋與匈奴漢國大司馬呼延翼兩人,是軍中支持劉和的兩大支柱。此番呼延翼隨同大單於劉淵作戰,而須卜跋跟隨劉和,在各項軍中事務方面的確是盡心竭力。

    劉和的大營設在城北的高地,距離晉陽大約十裏左右。劉和縱馬而行,片刻後就到了陣中。他快速檢視了若幹部隊的準備情況,但並不在陣中駐足,而是策馬繼續向前,直逼到晉陽城外三百步遠近。這個距離已在強弓硬弩的射程之內;但劉和仗著身披精良的重鎧,又有武藝高強的護衛隨從,絲毫不將這點危險放在眼裏。

    此時左漸尚王賀賴古提、左大當戶綦母達、建威將軍劉胄、晉軍叛將龍季猛等人也趕到劉和身後。

    劉和在寥廓平原之上舉目四顧,身後是一員員名震天下的匈奴大將分頭統領著雄兵上萬,旌旗招展恍如潮水。不禁令人油然而嘆大丈夫當如是也。往前看則是唾手可得的晉陽重鎮,此刻,只見青灰色的城墻上空熊熊火光閃動,還有廝殺聲隱約隨風入耳;毫無疑問,那是晉陽城中內哄四起,許多豪族已經呼應匈奴大軍起兵作亂。

    劉和意氣風發,這個場景已在他心中醞釀了很久。他撥馬來回盤旋數次,勒韁立馬,揮鞭向晉陽一指:“各位!晉軍已到窮途末路了!此乃諸位將軍建功立業的良機……”

    就在此時,遠處的城頭上傳來了胡笳吹奏之聲。

    微涼的晨風吹過,這一縷曲聲在千軍萬馬的噪雜之中若有若無,卻格外顯得曲調沈厚拙樸,與空曠蒼涼的山河渾然一體,帶著攝人心魄的魅力。

    劉和絕非不知輕重的人。可是此刻這曲聲入耳,竟然讓他突然間忘記了向將軍們訓話。他微微側耳,出神地捕捉著隨風而來的吹奏之聲。

    簇擁著劉和的匈奴將領們也按捺不住內心澎湃的情緒,他們微微瞇起了眼,如癡如醉地沈浸在了美妙的樂曲中。

    胡笳最早只是胡人用蘆葦葉卷起用以發聲的玩具,後來才有了木制三孔、管簧分離的形式。它的制作通常都很粗劣,音質不佳,音域跨度也頗顯狹窄。可它與音聲圓潤的絲竹不同,胡笳更加慷慨和質樸。那暗啞的曲調裏仿佛孕育著噴薄欲出的強大力量,每次在草原上奏響時,最能引起馬背上雄健男兒的共鳴。

    耳畔的樂聲忽而粗獷剛健,忽而千回百折,令他恍然置身於天穹籠蓋的遼闊草原,迎接北風狂野的呼嘯,伸手便可觸及陰山腳下那如雲霞湧動的羊群。是的,只有在廣袤無垠的萬裏北疆才能孕育出這樣的樂曲。那片無邊無際的草原曾經是屬於我們匈奴人的,可我們卻已離開草原太久了……

    不知過了多久,吹奏之聲漸息,劉和猛地打了個激靈,從恍惚中掙脫了出來。他定了定神,輕咳一聲,想要繼續之前的號令,卻赫然看到身邊眾多的大將和精銳護衛個個都露出心馳神往的神色,竟然還沈浸在樂聲之中欲罷不能。更遠處,甚至連先前正在列陣的將士們也都停下了腳步,傾聽那愈來愈輕的渺渺余韻。

    劉和怒喝一聲,將眾將驚起。各人面面相覷,都覺得匪夷所思。

    正在狐疑的當口,更有人驚駭地發現,天色居然已經大亮了。這回腸蕩氣的一曲,只怕足足演奏了半個時辰還多。而城下蓄勢待發的上萬大軍,竟然都盡數為這段悠揚的曲子所惑,一個個沈浸其中,絲毫不覺時光流逝……

    能以一曲胡笳懾服萬軍,這是何等神而明之的技藝!更何況,這兩萬雄兵可不是什麽意志薄弱的雜兵,而是經歷無數次出生入死的血戰,心志堅毅到了極處的強兵驍將!

    當此兵臨城下之際,卻被區區一曲胡笳所擾,這使劉和簡直羞惱到了極點。可是他轉念一想:戰場上的事,終究要靠浴血搏殺來定奪。莫說是一曲胡笳,便是有妙音天女奏起天花亂墜之樂,也阻不住他麾下兩萬雄兵踏平晉陽。倒是那吹奏胡笳之人的才能當世無匹,或者說亙古以來罕見也不為過。

    “想不到晉陽城中竟還有這般風雅人物。破城之後,須得約束諸軍留他性命才是……”劉和這麽想著,轉頭往晉陽城看去。

    吹奏胡笳之人正高踞在大夏門城頭之上。

    那人一襲白衣,身材高挺。因為距離稍遠,劉和看不真切他的面容,但隱約覺得是個眉目疏朗,風姿秀異出眾之人。他意態自若地倚著墻頭,右手持一管胡笳,往左手的掌心處輕輕敲擊節拍,仿佛自己也對適才的演奏十分滿意,此刻仍在回味。

    劉和正待凝神看清這人相貌,耳邊忽然傳來格格地牙齒顫抖之聲,令人頗感煩躁。他含忿轉頭,便看見龍季猛目不轉睛地瞪著城上那人,臉龐毫無血色,像死人一般慘白。

    “龍將軍,何至於如此?”劉和皺眉道。

    龍季猛臉肌抽搐了幾下,澀聲道:“殿下,這人……這人就是並州刺史,劉琨劉越石!”

    劉和楞了楞神:“此人是劉琨?你沒有看錯?”

    “怎麽會錯?他就是劉琨!”龍季猛有些歇斯底裏地叫嚷。

    “可劉琨怎麽會在晉陽?他不是正率軍在隰城一帶與大單於交戰麽?”賀賴古提插言問道。

    龍季猛無意識地猛地扯緊韁繩,以至於胯下戰馬突然焦躁地打起了轉:“此人確實是劉琨,絕不會錯。這人竟然出現在晉陽,定有什麽陰謀詭計……殿下,只怕形勢有變!形勢有變啊!”

    “呸!”賀賴古提咳吐一聲,不屑地搖了搖頭。他隨大單於東征西討,殺死的晉人高官不知道有多少,因而並未將區區一個並州刺史放在眼裏。

    他輕蔑地望著龍季猛,冷笑道:“大單於親自在南線牽制晉軍主力,就算劉琨趕回晉陽,也帶不回多少人馬。我們率領兩萬匈奴勇士在此,怕什麽陰謀詭計?

    龍季猛瞪了賀賴古提片刻,轉向劉和道:“殿下!”

    劉和並不像賀賴古提那般盲目自信,但他皺著眉頭想了想,也自覺諸般布置絕無疏漏,必不至給晉人可趁之機。於是他揚鞭向遠方虛指:“龍將軍深悉晉人內情,自然要對我們多加提醒。只不過此番恐怕是多慮了。”

    “你看,我在晉陽以南的龍山、蒙山駐了精銳三千。這三千人足以封鎖晉陽南去的藍谷要隘。有這三千人在,哪怕晉陽軍全師北返,也足可憑險阻擊。隨後只消大單於追擊,正好聚殲敵人。”

    龍季猛懾於劉琨既往戰無不勝的威名,劉和卻絲毫不怕他。通往君王寶座的路上,正好用這個聲名顯赫的晉人高官來做墊腳石!

    劉和帶過馬,大聲笑道:“那劉琨劉越石,堂堂炎漢世胄、大晉高官,居然效仿伶人奏曲。欲以施緩兵之計乎?抑或欲以乞命乎?待攻下晉陽,諸位可要替我好好問問!”

    身邊諸將湊趣,一齊大笑起來。

    待到笑聲漸止,劉和揮起一個極響亮的鞭花,揚聲道:“諸將……”

    話音未落,驚天動地的吼聲突然從遠方響起,仿佛裂岸的怒濤,轟然橫掃而過!

    劉和的戰馬被巨響所驚嚇,人立而起,發出驚惶的嘶鳴。

    他的騎術本來欠佳,再加上身披重鎧動作不便,頓時失去重心,仰天往後就倒。數名親隨急忙上前,費了好些功夫才手忙腳亂地穩住戰馬。

    他顧不上叱喝親隨們,急急向北方張望。

    只見正北方雁門群山的余脈之間,一支大軍鋪天蓋地般席卷而至。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盡都是辮發索頭的鮮卑戰士,兵強馬壯,殺聲如狂,氣吞萬裏!

    劉和如墮冰窟,只覺得自己手腳冰涼,幾乎拉不住韁繩。他厲聲喝問:“這是怎麽回事?哪來這許多鮮卑人?”

    身邊眾將一個個都驚疑不定,誰能回答他?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09
第一零三章 胡笳(七)

    就在這片刻工夫,鮮卑人摧枯拉朽地沖過了留守兵力薄弱的匈奴人營寨,向著攻城部隊的背後馳突而來。

    晉陽城下的匈奴人雖然都是百戰精兵,可是他們做的也是攻城的準備,騎兵未曾上馬,步兵大都換了短兵,護持著雲梯飛樓之類分作無數小隊沖著晉陽列陣。這哪裏能抵擋得住如狼似虎的鮮卑人從正後方的奇襲,頓時混亂。

    更麻煩的是,由於統兵的大將幾乎都簇擁在劉和身後,此刻軍陣之中竟無人能指揮反擊。綿延數裏的陣列間,淒惶的骨笛聲亂響,數十名傳令騎兵奔來奔去,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過片刻的功夫,駐紮在最後方的預備隊就完全垮了。那些鮮卑騎兵往來沖殺,像砍瓜切菜一樣把匈奴人的首級一個個剁下來。

    劉和一把抓住須卜跋身披的甲胄。他是如此的用力,以至於指尖發白,指甲在鐵鎧的葉片上滑動時,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他搖晃著須卜跋道:“這是怎麽回事?不是說晉陽空虛無備麽?那些鮮卑人是怎麽回事?”

    晃了幾次,他又甩開了須卜跋,喃喃道:“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身為匈奴漢國儲君,劉和對於北疆的形勢不說了然於胸,至少也不在他人之下。他很清楚的了解,拓跋鮮卑統有大漠南北的匈奴故地,兵強馬壯、實力雄厚,素來是匈奴深為忌憚的對手。更不要提中部大人拓跋猗迤與前任並州刺史司馬騰友善,幾次出兵襄助晉軍。雙方早就結下深仇。

    然而這幾年來,由於猗迤身體欠佳,族中實權分別落入東部大人祿官與西部大人猗盧之手,這兩家爭權奪利,互爭雄長,再也無暇援助朝廷。故而數年間司馬騰一敗再敗,最終狼狽地逃亡鄴城。

    劉琨入主晉陽之後,曾與鮮卑貴酋往來。匈奴漢國密諜廣布並州,對此自然也有所聞。或許大單於也認為不能給劉越石施展合縱連橫之術的時間,所以才決心在春季起兵北上。

    可是最終誰也不曾想到,陷於內亂中的鮮卑人突然揮師南下,事先竟絕無半點征兆!

    劉和還想到了更多。這一戰若是出了差池,將會是匈奴漢國立國以來少有的重大挫折。那麽,大單於會如何看待自己?群臣的支持、良好聲望,多年來低調隱忍之下一點點培植起的勢力,難道就此毀於一旦?

    他緊咬牙關,混不覺得牙齦都滲出血來:“此刻的形勢非我指揮不利,實在是由於有司未能掌握敵情之故!黃門侍郎陳*元達掌管機要、密諜,每日裏流水般的資財花出去,卻探查不到鮮卑人的動向……此輩無能,竟然陷撐犁孤塗單於的尊貴後裔於險境!”

    “你們說!是不是這樣!”劉和向身邊每一個人投以惡狠狠的眼光。

    須卜跋的面色鐵青,重重地嘆氣。左賢王劉和素來以文武雙全的姿態出現在眾人眼前,頗得了不少重臣傾心結納。誰知一旦形勢不利,竟然慌張到這種地步。眼下討論這些有什麽意義?及時整頓兵力,殺退鮮卑才是正經!

    劉和兀自咬牙切齒喃喃罵個不休:“真是可恨!我若是能回到左國城,定然要狠狠彈劾陳*元達這廝!”

    須卜跋沒有精力多說什麽,他揮了揮手,幾名側近將劉和簇擁住了。隨即他挺身向四面大吼:“休要慌亂!休要慌亂!你們幾個護住左賢王;賀賴古提大王,拜托你整頓軍馬,其余的人都隨我來!”吼聲中,他鏘然拔刀出鞘,直線向鮮卑人殺來的方向沖去。

    此刻匈奴的軍隊已經陷入動搖,稍一遲疑就是全軍大潰的下場。須卜跋唯有親自帶隊突陣,以求稍挫敵鋒,為大軍爭取片刻重整陣線的時間。

    包括左大當戶綦母達、建威將軍劉胄等大將無不心頭雪亮,這是生死存亡的關頭,容不得絲毫怠慢。幾員大將聚集起了大約百人的隊伍,緊隨須卜跋的身後形成沖鋒隊形,瞬間就越過了匈奴人的大隊人馬,與鮮卑騎兵碰撞在了一起。

    騎兵對騎兵的戰鬥,勝負往往只在照面的一個瞬間。所有的招數、機謀在這時候全都沒有用,只看你的出手夠不夠穩、準、狠。須卜跋是匈奴漢國屈指可數的刀術高手,此刻他長刀盤旋飛舞,仿佛手中多了個閃亮的光圈一般。兩軍對撞的轟然大響聲中,兩名鮮卑騎兵濺血落馬,以須卜跋為鋒刃的匈奴騎兵,就像一柄銳利的楔子,深深地楔入了鮮卑人的隊伍之中。

    兩軍搏殺的時候,大將的個人武勇表現素來最能鼓舞士氣。須卜跋官拜左骨都侯,按照匈奴舊制,乃是輔佐單於執政的異姓大臣之首,地位尊貴無比。眼看這等大將親自在陣前摧鋒殺敵,匈奴人無不狂呼亂喊為他助威,士氣由此覆振。

    只要拖住鮮卑人一會兒,只需要一會兒就夠了!須卜跋咬牙切齒地想著,掌中彎刀使得更加狠辣,接連又斬殺兩名鮮卑勇士。畢竟此刻在晉陽城下的將近兩萬人都是匈奴本族精銳人馬,雖然被鮮卑人打了個措手不及,但骨子裏的血勇猶在。只需要一點點喘息的機會,就能穩住陣腳,發起反擊!

    然而匈奴人稱霸草原的年代畢竟已經過去很久了,如今鮮卑人才是草原上的霸主。鮮卑人的騎兵戰術迅猛而靈活多變,超過了須卜跋的預想。鮮卑騎兵主力絲毫不因須卜跋的截擊而停步,他們左右一分,仿佛河水流淌過礁石般越過了須卜跋所部,繼續向匈奴人的大軍沖殺過去。而與此同時,又有小股騎兵斜刺裏殺到,一個短距沖鋒,立時將須卜跋和他的部下們割裂開來。數十人各持大刀闊斧,將須卜跋團團圍定。

    雖然身陷重圍,須卜跋絲毫不懼,他左沖右突,交馬時竟無一合之將,口中奮然咆哮:“須卜當的子嗣,左骨都侯須卜跋在此!鮮卑人的狗種們盡管前來送死!”他自報己名,大呼酣戰,無疑會使鮮卑人的註意力都集中過來,相對減輕大軍正面所承擔的壓力。

    誰知他吼聲未落,身後又傳來陣陣殺聲。須卜跋轉頭一看,頓時目眥盡裂:只見晉陽城門大開,一彪甲胄鮮明的晉軍騎兵從城中奮勇殺出。在他們身後,滾滾煙塵遮天蔽日,不知有多少兵馬跟隨其後!

    左漸尚王賀賴古提正在東奔西跑地組織反擊。他借著北方的鮮卑人與匈奴主力纏鬥的機會,在軍陣的南側重新集結起大約千余人的步兵。可是晉軍突然發動大規模的攻勢,賀賴古提的部下們氣為之沮,他勉強組織起的部隊立刻就被沖散了。

    “賀賴大王,頂住啊!千萬要頂住啊!”須卜跋明知賀賴古提根本聽不見,仍然面目猙獰地喊道。但是那彪晉軍騎兵橫沖直撞,仿佛切入豆腐的利刃一般,所向無前。眨眼的功夫,賀賴古提的本陣就被突破!

    再轉回頭看另一面,鮮卑騎兵兇猛異常,宛如猛獸惡鬼般地往來沖殺。在他們的攻勢之下,匈奴大軍已經毫無陣列可言。

    到這時候,任何人都看得明白。兩路大軍前後挾擊,匈奴大勢已去!須卜跋狼嚎也似狂叫一聲,搖搖晃晃地幾乎跌下馬來。

    戰場之上刀來槍往如雨點一般密集,哪容須卜跋分神。他稍一失措,便覺背後劇痛,原來是一名鮮卑騎兵趁其不備,挺槍搠入他的後肋。這一槍又急又猛,幾乎穿透了他的身軀。槍尖絞入內臟時那種燒灼般的痛感,使得須卜跋猛然清醒過來。他猛力轉身,竟然將刺入體內的長槍啪地一聲崩斷,隨即揮刀斜劈,將那名偷襲的鮮卑人自頸至腰砍做了兩段。

    血光沖天而起,卻阻不住更多的鮮卑騎兵冒著血雨沖殺前來。須卜跋叱喝連連,動作依舊迅猛,仿佛根本不曾受了重傷。可是鮮卑人殺得興起,不顧生死地圍攻。片刻之後,他就像是大海中起伏的扁舟,被洶湧的海浪吞沒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10
第一零四章 胡笳(八)

    事實上,由於城內四姓豪族尚在負隅頑抗,相當數量的人馬仍被牽制著。再考慮到各處城門基本守禦需要,這支出城作戰的晉軍並不似看起來那麽多。其中,還有一半人打著旗幟虛張聲勢,真正沖殺在前的是目前城中各部軍隊裏臨時拼湊起來的、所有能夠上馬沖鋒的戰士,總數不過四百余騎而已。

    用這點兵力與總數高達兩萬的匈奴精銳對抗,正常情況下完全是以卵擊石。可是此刻匈奴已經在鮮卑騎兵的奇襲之下陷入了混亂,因而這支小小的晉軍騎兵恰恰成為了擊倒龐然大物的最後一擊。

    當他們連續第三次沖透敵人勉強維持的陣線之後,胡人徹底崩潰了。也不知是誰最先丟下兵器逃跑,轉眼之間,上萬名匈奴精銳突然間失去了鬥志。他們毫無方向地狂奔亂走,就像是一只只被狼群追逐的綿羊。

    薛彤正是晉軍騎兵中的一員。他的全身都已灑滿鮮血,也不知有多少是自己的、有多少是敵人的。

    他瞄準了一個拼命奔跑的胡人,縱馬從側面超越過去。與此同時,掌中橫持的大刀從那胡人的頸間滑過,一刀斷頭。另一名胡人跑了幾步,眼看無法從薛彤的追擊下脫身,居然翻身跪倒,連連磕頭求饒,居然還說著口音奇怪的漢話。可薛彤絲毫不為所動,輕舒猿臂,長刀如電直落,將他的頭顱劈成左右兩半。

    刀刃深深地潛入顱骨,薛彤連連用力,卻一時拔不出。隨著他的動作,灰白的腦漿和血液從刃鋒的邊緣噴濺出來,有些灑到了薛彤胯下戰馬的眼眶裏。戰馬突然受驚,打了個響鼻,四蹄亂踏。薛彤輕撫馬鬃,慢慢使馬兒安定下來,隨即四處張望,尋找下一個目標。

    薛彤放眼望去,只見匈奴人已經完全失去了建制,四散奔逃。偶爾有勇士舉起旗幟號召將士們聚攏,隨即就會被鮮卑人或者晉軍集中兵力屠戮一空。隨著戰事的深入,晉軍、鮮卑和匈奴三股人馬漸漸交織在一起。晉人和鮮卑人都分散成了小隊各自為戰,或者稱之為各自放手屠殺更加妥當。

    刀鋒入肉的鈍聲不斷響起,臨死前的慘嚎也從沒停歇。一個又一個匈奴戰士被晉人或鮮卑人從身後砍倒,而其余的人並不停步,也絲毫生不起抵抗的意願。他們只是繼續奔命,任憑在後面追逐的騎兵好整以暇地將他們殺死。

    還有許多匈奴人為了逃避追殺,竟然向河流奔去。他們在滔滔的汾水和晉水中瘋狂攪動著手腳,使得河水仿佛沸騰般翻起了浪花。

    其實此刻初春剛至,水量並不很大,兩條河最深處不過剛剛沒頂。可是那些胡人絕大多數都不通水性,因而許多人鬼哭狼嚎地哀號,隨即就在湍急的河水中溺斃,屍體浮浮沈沈地往下遊飄去。

    剩下一些人站在齊腰的河水中不知所措,於是河岸上的晉人或鮮卑人便取出弓箭,將他們一一射死。

    薛彤觀望了片刻,沮喪地發現,已經找不到什麽匈奴大將來廝殺。他自有將門子弟的矜持在,對接下去單純的屠殺並沒有什麽興趣,於是意興闌珊地撥馬回頭。

    眼角的余光所及,便看見陸遙仍在策馬奔馳。

    戰事初起時,龍季猛飛也似地趕回了本部,竭力組織兵力作戰。無論怎麽說,他畢竟是談論兵法能讓劉琨都為之讚嘆的宿將,確有幾分本領。怎奈匈奴人垮得太猛,眨眼時間,潰兵就將他的兵將沖得潰不成軍。

    匈奴人素來驕橫無禮,換做前幾日,龍季猛連一個匈奴小卒都不敢輕易得罪。可身處危急時刻,他再管不了那許多了,他高聲喝罵,挺刀立馬於陣前,接連殺死了幾個沖亂陣腳的胡人。可是兵敗如山倒,數萬人橫沖直撞地敗退,憑他這數百人哪裏支持得住。

    不過片刻時分,就連龍季猛的本隊也亂了。他反應倒是極快,既知事不可為,立刻就與眾親兵丟棄了旗號、甲胄等物,只穿了尋常服色,混在士卒之中奔逃。

    須知此刻晉軍和鮮卑人呼嘯往來於潰兵之中,專揀甲胄鮮明的胡酋來殺,龍季猛這一選擇堪稱英明。怎奈他體型肥碩,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往日裏騎馬往來,都是戰馬受累,此刻勞動本人大駕,可就有了大麻煩。跑不了幾步,他的就膝腿酸痛難當,呼吸困難,心臟更是跳得幾欲從口中躍出一般。

    幾名親兵七手八腳地拖拽著龍季猛逃竄,可帶著這數百斤的累贅奔了裏許之後,個個都累得半死。眼看身邊成百上千人超越過去,漸漸將他們落到後面,反倒是鐵蹄動地而來,追兵距離得越來越近了。

    那幾名親兵往日都是龍季猛的親信,金帛好處從不曾少拿半點。可到了這等要命的時候,他們卻如何肯與龍季猛陪葬?眼看形勢不對,幾人互相打了幾個顏色,突然間發一聲喊,撒開腳丫各自跑了。

    龍季猛料不到這幫鼠輩如此無良,頓時雙腳發軟,骨碌碌地跌翻在地。

    他此刻身處晉水邊的一片泥灘地。這裏被敗兵們無數只腳踐踏過之後,就成了無數個深深淺淺的泥坑。龍季猛一頭栽進其中一個大坑裏,手腳所觸都是滑溜無比的泥漿,半晌爭持不起,不由得心中一涼,暗忖,難道我龍某人就要葬身在此?

    旁邊忽有人遞了根長槍過來。龍季猛大喜,連聲道謝:“多謝!多謝!”連忙拉住槍桿。

    身旁那人道:“無須客氣。”一發力,就把龍季猛提了出來。

    龍季猛爬出泥坑,揮手抹去滿臉的泥漿,立刻就往四周張望。卻見匈奴的潰兵們早已跑遠了,晉軍騎兵緊追不放,也已越過他所處的位置。除了那個遞了槍桿給他的騎士以外,他身邊竟然空蕩蕩的。想不到因禍得福啊。龍季猛呵呵笑了起來。

    他在並州多年,對晉陽附近的地形自然熟悉無比,眨眼就選定了新的逃亡方向。待動身時,突然想到自己體態狼伉,需得有個從人扶持,於是便隨口向身邊那人道:“你還騎什麽馬?快下來,跟著我走罷。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卻聽那人淡然道:“龍將軍,我倒不奢想什麽好處,有你的首級便可。”

    龍季猛突然聽出了這聲音是誰,不由得魂飛魄散。扭頭看去,那人乃是並州軍的老相識、越石公帳下裨將軍陸遙!

    龍季猛驚呼一聲,擰腰翻身躍起。

    然而陸遙蓄勢已久,哪裏容他妄動?頓時斷喝一聲,挺槍便刺。

    龍季猛能在並州軍中做到一方大將,絕非無能之輩。雖然這些年來養尊處優,可是武功底子仍在,動作迅捷無比。若他決心誓死一搏,陸遙此刻乃是帶著重傷勉強出戰,真不一定是他對手。可惜他畢竟怯了,全力以赴只為了逃命而已。這就註定了他決然失敗。

    陸遙這一槍破風而至,龍季猛剛剛躍起,肩窩就被槍尖刺得透穿。他整具身體被長槍的沖力帶倒,死死地釘在了地上。劇烈的疼痛使得龍季猛大聲咆哮,不由自主地用力掙紮。可長槍牢牢地搠入地面,每次扭動都會撕裂骨肉,給他帶來更大的痛苦。

    陸遙冷冷地看著他的慘狀,單手微微用力,將長槍在軟爛的泥濘中杵得更深一些。

    大量鮮血隨即咕嘟嘟地湧出來,和泥漿混作一團,又在他瘋狂地扭動中糊得到處都是。這名前任朝廷高官、曾被越石公寄予厚望的方面大將、幾乎以一人之力將數萬並州軍民逼進絕路的大叛徒,此刻就像是一條抽搐著的蛆蟲。

    過了半晌,龍季猛終於耗盡了力氣,躺倒在地面上不動了。或許是大量失血導致神志漸漸模糊,他突然哀嚎起來:“道明賢弟,饒命!饒命啊!”

    這倒令陸遙有些錯愕。他想了想,蹲下來劈劈啪啪地在龍季猛的臉頰上扇了七八個巴掌,讓龍季猛清醒了一點:“你還想活命麽?”

    “想,想,當然想!道明兄……陸將軍,你我份屬舊日同僚……”

    陸遙啪一個巴掌又扇下去:“莫要廢話,我只問一個問題,你為何要陷害高翔?”

    “高翔?”龍季猛疑惑地問了句。陸遙啪地再一掌扇下去,這一掌好重,手落處鮮血飛濺,半邊臉都不像樣子了。

    “不是我要害他!是徐潤!徐芝泉!”龍季猛一疊連聲地回答。隨著他大聲叫嚷,幾顆被打落的牙齒噗噗地飛出來,

    “徐潤?”

    “沒錯,是他!我曾重金賄賂徐潤,請他在越石公面前為我謀取鎮守上黨之權。我籌備人馬出兵之時,他特意提出,可以說服劉琨調動各軍所屬的精銳部下予我。”龍季猛呲牙裂嘴:“其實我沒這想法,卻不過徐潤盛意,才答應。結果徐潤就調了那高翔來。”

    他偷覷一眼陸遙的神色,繼續道:“其實我甚愛高翔的武勇,本不想傷他性命。怎奈他性子倔強,傷了我多名部下……”

    龍季猛好似突然來了精神,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陸遙哪裏還理會他?

    原來是徐潤!怪不得!陸遙恍然。徐潤身為振威將軍從事中郎,乃是劉琨極重要的僚屬,故而能在軍政上頭打主意;也只有徐潤這樣的親密部下,才能說動越石公。

    記得自己初入並州幕府時,徐潤對自己頗為熱絡。但由於對徐潤過份的熱情懷有疑慮,自己不曾回應,甚至可以說刻意地疏遠此人。本以為敬而遠之也就罷了,想不到他氣量如此狹小,示好不成便懷恨在心,用卑劣手段來報覆麽?

    “河南徐潤者,以音律自通,遊於貴勢,琨甚愛之,署為晉陽令。潤恃寵驕恣,幹預琨政。”晉書中關於徐潤的記載,突然浮現於陸遙的腦海。在陸遙所熟悉的歷史上,劉琨的並州政權最終失敗,固然首先是由於敵我懸殊、大勢所趨,其次出於劉琨本人的諸多問題,但徐潤這佞人確實也起了極負面的作用。

    永嘉六年,他譖言勸誘劉琨殺死了得力的老將令狐盛。令狐盛之子令狐泥叛逃至匈奴漢國,具言晉陽虛實,由此直接導致了晉陽失陷。劉琨的並州政權從此一蹶不振。

    陸遙連連冷笑。徐潤這廝玩弄心機、想要給自己添堵,卻平白害了高翔的性命。可憐高翔這條好漢子,本該轟轟烈烈地鏖戰沙場,縱然是死,也得用百倍的敵人來陪葬;誰知卻受了奸人所惑,最後死於同僚的叛賣!

    龍季猛肩窩的傷處仍在流血,他眼前陣陣發黑,知道自己快支持不住了,於是愈發慌亂起來:“道明兄!饒我一命!吾兄今日高擡貴手,我一定重重報答……”

    陸遙根本沒有興趣和他多說,一腳踏住龍季猛的胸口,拔出腰刀往龍季猛的脖子上比了一比,然後用力切了下去。黏糊糊的血肉立刻沿著刀鋒碎裂開來。龍季猛哀號了兩聲,用力蹬著腿,後來就不動了,也發不出聲音。他的血液從裂開的喉管位置呼嚕嚕地冒出來,帶出很多泡沫,把陸遙的雙手都染成了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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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 胡笳(完)

    晉陽城頭,留守的晉軍將士們高呼喝彩助威,氣氛熱烈之極。從自忖必死的絕境突然間換成了前所未有的輝煌勝利,這樣劇烈的變化使得不少將士又哭又笑。

    大夏門的城樓上,劉琨細細觀察著戰局的變化。

    從近處看,由於這些日子的殫精竭慮,劉琨的面容似乎比原來憔悴了一些,但因此反倒突出了他的劍眉星目和漆黑的須髯,更顯意態睥睨。

    劉琨原本在隰城前線領軍與匈奴討逆大將軍呼延顥所部大戰,已經占據了相當的優勢。但晉陽有變的消息傳來之後,諸將為之震動,一時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面。

    就在這時,旬月前秘密出使定襄盛樂的長史溫嶠終於和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猗盧正式確定盟約,猗盧隨即盡起拓跋西部騎兵,大舉南下。這個消息幾乎同一時間到達劉琨在隰城前線的本營。

    劉琨敏銳地意識到,在最危險的時刻,前所未有的勝利機會也已把握在自己手中。他留下得力將領掌握部隊,本人帶領親衛數十人一夜強行一百八十裏,冒著生命危險潛越匈奴人在晉陽四周布置的遊騎哨探,終於在今天淩晨回到城裏,布下了羅網以待劉和的大軍。

    結果鮮卑人的動作比預期稍晚,以至於他不得不登城吹響胡笳,靠著神乎其技的音聲魅力,拖住了匈奴人攻城的腳步。

    “登隴、望秦、竹吟風、哀松露、悲漢月……這是吾昔年所做舊曲,名為胡笳五弄,取胡笳愁遠綿長之意,引思舊懷鄉之情。”劉琨長嘆一聲:“想不到時隔數年後吹奏此曲,竟是用在這場合。”

    “一曲胡笳震懾萬軍,此誠千古未有之壯舉,必能流書青史。”溫嶠在一旁拜伏:“恭喜主公。此戰之後,並州局勢從此底定了。”

    這場大勝酣暢淋漓,而意義更是極其重要。從這一刻起,劉淵圖謀晉陽的計劃已被徹底粉碎了。晉軍與鮮卑騎兵合兵一處,軍威大振,哪怕面對劉淵所率領的匈奴主力也絲毫不落下風。劉淵如果不想將數十年積攢的家底盡數賠在太原國,就只有退兵這一條路好走。

    事實上,左賢王劉和所部的慘敗,已經將南匈奴數十年積攢的家底賠出去小半了。

    由於對楊橋的軟弱不滿,劉琨月前令溫嶠負責與鮮卑拓跋猗盧的交涉。溫嶠遠出塞外交涉,終於引鮮卑鐵騎南返,擊潰劉和部下的兩萬匈奴人馬,這個功勞之大,實在是無法用言語表述,某種角度來說,稱他挽救了並州政權也不為過。但溫嶠謙退的很,自與劉琨會合以來,從未有只言片語提及自己折沖樽俎的操勞。

    劉琨微笑著點頭,並沒有答話。

    他眺望著遠處縱橫來去的鮮卑騎兵,突然道:“太真,你看鮮卑人軍勢如何?”

    溫嶠應聲答道:“人如虎,馬如龍。驍勇敢鬥,悍不畏死……真乃強兵也。”

    這是大實話。晉陽城外的匈奴大軍,陣型嚴整、殺氣騰騰,城樓上的眾人看得清清楚楚:這些無疑都是精銳。但這樣一支匈奴精銳,竟然被鮮卑騎兵一沖即潰,這不是簡簡單單用一句腹背受敵能解釋的。鮮卑騎兵的戰鬥力,果然驚人。

    劉琨的嘴角微微一撇:“拓跋鮮卑的內亂已然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中部大人祿官、西部大人猗盧彼此各擁部眾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這樣的情況下,拓跋猗盧竟然不顧一切地大舉動員本部人馬南下助戰,動作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快……嘿嘿,這可是好大的一個人情啊。”

    他喃喃地道:“想不到這一場大戰,最終決定勝負的竟然是鮮卑人。”

    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城頭條石,劉琨默然片刻,忽又問道:“太真此去北地辛苦,卻不知在你眼中,那拓跋猗盧是何等樣人?”

    “嶠以為,猗盧胸懷大略,雖系邊鄙胡酋,卻絕非等閑可比。”

    “哦?”劉琨饒有興趣地轉過身來:“聽聞猗盧在族中行嚴刑峻法,素有苛暴之稱。部下的酋長難以忍受,多有投向祿官的,是以他在與祿官的爭奪中頗處下風。太真為何如此重視他?”

    “鮮卑族興起於匈奴故地,至今已有數百年。他們不服王化,無有禮儀文字,雖控弦數十萬騎,也不過是烏合之眾。自漢、魏以來,邊疆大吏驅使彼等征討四方,如臂使指。縱使節事有不協,彼等充其量也只能做些搶掠邊塞的賊寇勾當罷了。然而,若有一英主出,施以制度、典章、職官、教化,則鮮卑人必將成為皇晉未來的大患。”

    溫嶠的臉色漸漸沈重起來:“猗盧苛暴之名,泰半來自大姓渠長們的蔑稱。這些渠長原本各自獨立於拓跋本部,只歲時朝貢而已,但拓跋猗盧制定法度統禦部屬,將附從部落降為編戶齊民,在這個過程中,各部渠長的利益受損,怨聲載道乃是自然。但若拓跋猗盧能壓服部落酋長,將此大政堅持下去;最終,他能夠用強有力的直接統治取代部落聯盟、把勇於內鬥的部落勇士組織成一致對外的龐大軍隊……”

    劉琨眉頭一皺,打斷了溫嶠的話:“既然鮮卑如此危險,吾與猗盧結盟之時,太真卻為何不曾勸諫?”

    溫嶠苦笑道:“主公,匈奴猖獗,並州旦夕有危亡之虞,而朝廷在晉陽的經營卻非一日之功。這樣的情況下,除了驅虎吞狼之外,我們還有其它辦法可想麽?”

    劉琨楞了楞,手扶雉堞,慨然長嘆。

    他身為並州刺史,荷一方之任,做出的每個決定,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溫嶠所言的道理,他心中哪能不明白。縱然此前他確未把那些辮發索頭的野蠻人放在眼裏,但此時此刻,眼看著耀武揚威的匈奴人被鮮卑一擊潰敗,也不容他不重視鮮卑人的力量。

    匈奴人這次敗局已定。但他們依仗著數百年來積累的威望,已經建國定基,窺覷神器,何時能夠將其剿滅實屬未知。而勢力比匈奴更加強盛的鮮卑又羽翼日漸豐滿。自極東之地向西的萬裏邊疆上,宇文部、慕容部、段部、拓跋部……還有氐人、羌人……無數異族虎視眈眈,中樞卻遲遲不見振作。大晉的江山究竟該怎樣維系下去,如他這般的朝廷重臣不免深感艱難。

    好在他天生堅毅自信,剛強過於常人,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情緒。他寬慰地想到,自己一手組建的晉陽軍在一次次戰鬥中展現了絲毫不遜色於匈奴人的強韌戰力。這支在廢墟上重建起來的軍隊,僅僅成軍不到三個月,就面臨著最嚴峻的局勢。可將士們在介休、在祁縣、在隰城,無不給予敵人重挫。

    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經營,終究是值得的。劉琨對自己說。

    “主公,你看!”這時聽溫嶠喚道。

    劉琨擡眼望去,城外的戰事漸漸到了尾聲,在各處戰場上,匈奴人的反抗幾乎被完全肅清。第一批殺出城外的將士這時已經分散出去割取首級。有不少人看到了傲立在城樓之上的劉琨等人,便歡呼著向他們致意。

    劉琨微笑著向將士們揮手,於是歡呼聲更加澎湃了。

    此刻天色已然完全放亮。冉冉升起的旭日散發著光輝,照耀著令人奮發的戰場,照耀著晉陽城,也照耀著歡慶勝利的將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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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尾聲(上)

    洛陽城。

    太傅、錄尚書事、當朝輔政的東海王司馬越在庭院中漫步,無意間登臨高台。輕風吹拂著他的寬袍大袖,瀟灑若飛,恍然有出塵之念。可是待他極目四望,不禁長嘆一聲。輕風依舊,洛陽城卻已不是當年的洛陽城了。

    洛陽乃是後漢舊都,漢魏禪代之後,又經過幾番營建。先是魏文帝建淩雲台、嘉福殿、崇華殿等。其後魏明帝性好奢靡,以數十萬工役擴建洛陽城,起太極殿、式乾殿、昭陽殿、總章觀、閶闔門等,極其恢弘壯觀;又建無數高台樓宇,都以閣道相連,望之連綿起伏,金玉妝飾,雕梁畫棟,碧瓦金磚,光輝耀日。其後更集天下之銅,鑄造重達萬斤的翁仲和黃龍、鳳凰等,再從長安搬運漢武帝所制萬斤銅駝於閶闔門之南,眾人以為神異。

    至本朝太康年間,洛陽已擴建為東西十裏,南北十三裏的巨型城市,周開城門十二座,引洛水註入陽渠繞城而過;城西、南、東面分別設有金市、南市、馬市三個大市場,天下財帛鹹集於此;而金馬門外的銅駝街,更是人物繁盛之地,有俗語讚曰:“金馬門外聚群賢,銅駝街上集少年。”

    這樣的盛況如今已不覆見。自元康元年起,先是賈後亂政,接著宗室諸王互相攻伐,洛陽幾次成為戰場,宮室、皇城都遭到嚴重破壞,士民離散,人口甚至不及當初的三成。更不要提那逆賊張方縱兵大掠,兩朝積蓄的庫府寶藏,皆被暴掠無遺。司馬越放眼望去,只見到洛陽瘡痍滿目、雕敝不堪。若非新君即位尚有余波未了,他一天也不想在洛陽多待。

    想到新君,司馬越的心情越發差了。

    當今陛下諱熾,字豐度,是武皇帝第二十五子,封豫章王,於永興元年被立為儲君,去年底即位稱帝。其人素來行事謙恭自守,平日裏只以專研史籍為樂,極少與朝臣往來,由於毫無野心而被時人所稱讚。也正是因為他有這樣的性格,當時執政的成都王與河間王才一致認可他為皇太弟。

    可是自從孝惠皇帝駕崩,司馬熾繼承大寶之後,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他曾根據武皇帝的慣例在太極殿召見尚書郎,讓他們為自己解釋朝廷的各項政令;又常在東堂聽取匯報政治得失;甚至在宴會上,也與官員討論各類朝中事務,考察相關典籍。同時,他又大力簡拔得力的官員,比如原先的中庶子、蘭陵人繆播被提拔為了中書監,繆播的堂弟、右衛率繆胤升太仆卿,成為皇帝的心腹;另外,國舅散騎常侍王延、尚書何綏、太史令高堂沖也都得到重用,同時參與機密。黃門侍郎傅宣對此非常感慨,驚嘆說仿佛又見到了武皇帝在世時的景象。

    問題在於,若皇帝如此勤政,卻讓有心獨攬大權的東海王司馬越何以自處?這些日子以來,司馬越有心整理朝政、重建威權,但各種舉措卻屢遭皇帝掣肘。這令司馬越非常不滿。

    東海王與皇帝的沖突,先後導致多名官員牽扯進內。鬥爭再兩個月前達到高峰,吏部郎周穆、驃騎從事中郎諸葛玫遊說司馬越廢司馬熾而清河王司馬覃,豈料事機不密,竟然被人偵知,朝內傳得沸沸揚揚。為了避嫌,司馬越只有揮淚斬殺二人以自證清白。這樣的事件,更令東海王殿下感到十分屈辱。

    難道孤經歷無數次生死廝殺才奪來的大政權柄,竟然是為了豐度這小子鋪路?只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想到這裏,司馬越不禁又長嘆一聲:“半載之前,孤坐鎮徐州會盟諸侯,討逆賊於陽武,擁帝室還舊都,何等的威風?竟陵,孤悔不曾聽從你的言語!悔不曾趁此時機,一舉底定神器!””

    在高台一角端坐的,赫然正是竟陵縣主。她身著一件精致的丹碧紗紋雙裙,層層疊疊的飾帶拖曳在地面,顯得十分優雅飄逸。面龐上點點鵝黃淡灑,在繁縟華麗的頭飾映襯下,極現嬌美的容色,與昔日太行山中的狼狽,真是天壤之別。

    聞聽東海王抱怨,竟陵縣主微微笑道:“陛下縱有心思,終究並無實力。只消洛陽三十六軍盡在掌握,父王何須憂慮?那些宗室、朝臣若是實在固執的,便讓他們往金鏞城走上一遭。”

    金鏞城乃是洛陽西北的軍事堡壘,原本用作關押重犯的監牢。近代以來,宗室貴胄如皇太後楊芷、湣懷太子司馬遹、皇後賈南風、淮陵王司馬超、樂安王司馬冰、濟陽王司馬英等等,多有死於此處者。竟陵縣主這般說法,便是在勸說司馬越施加辣手了。

    司馬越沈思著慢慢踱步,一時並沒有回答。

    “大王,劉長史來了。”侍從一聲輕喚驚動了司馬越。

    司馬越精神一振道:“請!”

    侍從們便從扶疏林木之後引進一人。這人年約四十許,相貌俊朗,身軀挺拔,雖然兩鬢微霜,卻顯示出沈穩儒雅的獨特魅力,正是東海王左長史劉輿劉慶孫。

    劉輿乃劉琨長兄,年青時與舅父郭弈及劉琨三人並以才具稱著當時,所謂“洛中弈弈,慶孫、越石”是也。歷任中書侍郎、潁川太守、魏郡太守等職,原是範陽王司馬虓的謀主。

    司馬虓死後,司馬越征召劉輿為幕府從事。由於劉輿曾幾番易主而事,因此有人向司馬越進讒說:“劉輿的為人有似汙垢,接近的人都會被汙染。”是以司馬越對劉輿相當疏遠。

    誰知劉輿果然是有大才的人物,經手的資料如軍籍簿冊、倉儲積蓄、牛馬牲畜、水陸地理等等,過目不忘。當時司馬越初掌朝政,而天下擾亂,事務極其繁雜。每次商議的時候,自長史潘滔以下都不知怎麽辦才好,而劉輿卻熟練運用各種信息為司馬越出謀劃策,言必有中。司馬越從此以後對劉輿倚重有加,提拔劉輿為左長史。官位雖不高,但是軍國大事盡皆交劉輿先行處斷,著實手握大權。

    劉輿登上高台,小步趨至司馬越身前,行大禮拜倒。司馬越含笑去扶,他卻依然一絲不茍的行禮完畢,又向竟陵縣主施禮。

    司馬越搖頭道:“慶孫總是這般多禮。”心中卻很是滿意劉輿知進退尊卑的舉動。

    他上下打量了劉輿一番,又道:“觀卿容光煥然,想必有喜訊傳到。”

    “誠如大王所料。”劉輿面帶喜色,自衣袖中取出一封信劄奉上:“劉越石已擊敗進犯晉陽的匈奴大軍,殲敵數萬,陣斬匈奴名王十余人,匈奴屍如山積,俘虜、繳獲不計其數。這是適才收到的告捷表文。”

    “快快取來觀看!”司馬越喜動顏色。

    待到打開奏章時,他的手都有些略微顫抖了。

    自從擊敗敵對諸王,成為當今天字第一號的權臣之後,司馬越一方面專註掌握朝廷中樞,同時也逐步鞏固新增的勢力範圍,部屬諸弟分別占據重鎮以為形援。這數月以來,他將原本鎮守青州的高密王司馬略,調任征南大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移鎮襄陽;而原本鎮守許昌的南陽王司馬模,新任征西大將軍、都督秦雍梁益諸軍事,移鎮關中。

    隨後,司馬越緊鑼密鼓地安排自己以輔政的身份親自出鎮許昌,不僅牢牢掌握強大兵力,也可避免在洛陽與皇帝越來越多的摩擦;又調原駐並州的東燕王司馬騰至鄴城,擔任車騎將軍、都督鄴城諸軍事,填補司馬模西入關中後的空缺。

    經這一番調動之後,以洛陽為中心的長安、鄴城、許昌、襄陽四個軍事重鎮都牢牢掌握在司馬越的手中。若司馬越在朝中地位穩固,則地方重鎮正可拱衛京師;而萬一事有不諧,依靠這四個重鎮的軍事力量也足以效仿伊尹、霍光,行廢立之事。

    這是司馬越與王衍等重要的部屬、幕僚經過反覆推敲制定的布置,幾乎稱得上萬無一失,大晉朝中絕沒有其他力量能動搖這一布局,任何不利的形勢都足以應付裕如。

    唯一的漏洞只在朝堂之外,那個雄踞於洛陽正北方的匈奴漢國。

    劉淵的漢國政權地跨司、並二州、打著為成都王司馬穎覆仇的旗號四處攻略。他們的大軍甚至奪取了河內郡,距離國都洛陽,僅僅隔著一條黃河罷了。

    為此,司馬越特意委派了得力部下劉琨前往並州,承擔鎮壓匈奴叛亂的任務。劉琨雖有雄武才器,可是並州的局勢實在太過糜爛,司馬越只求劉琨能稍許牽制匈奴的兵力,並沒有更多的期望。上個月傳來消息,漢王劉淵盡起匈奴五部之眾北上攻打晉陽。這使得朝中不少人都對局勢十分憂慮。想不到,劉越石居然擊退了匈奴,還取得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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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七章 尾聲(下)

    司馬越不禁驚喜之極,急急展開手中帛書,大聲念道:

    “臣以頑蔽,志望有限,因緣際會,遂忝過任……道險山峻,胡寇塞路,輒以少擊眾,冒險而進,頓伏艱危,辛苦備嘗……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攜老扶弱,不絕於路。及其在者,鬻賣妻子,生相捐棄,死亡委危,白骨橫野,哀呼之聲,感傷和氣……”

    這帛書乃是劉越石親筆書寫的軍報,不經官署直遞東海王府,內容遠比報知皇帝的獻捷露布詳盡。司馬越有些不耐煩地跳過了前面描述並州慘狀的文字,直接去看大戰的經過。

    原來,得知劉淵領大軍攻打軍事重鎮介休以後,劉琨傾師南下會戰。雙方主力在大陵至隰城一帶鏖戰十余日,劉琨所部逐漸占據了上風。

    期間,劉琨部將陸遙於祁縣擊殺了匈奴勇將、冠軍大將軍喬晞,並一舉殲滅匈奴五千余眾,居功至偉。

    其後左賢王劉和率領駐守孟津的匈奴本部精銳,奇襲上黨。由於前任並州刺史司馬騰的舊將龍季猛叛變,與敵人裏應外合,晉軍喪師失地,損失慘重。胡人直逼晉陽城下。

    豈料劉琨已有對策,他秘密潛回晉陽,組織迎敵。就在胡人企圖攻城之時,拓跋鮮卑的騎兵突然殺到,與晉陽守軍兩面夾擊,胡人大潰。這一戰晉軍與鮮卑軍斬首共計四千余,其余降者無數;陣斬左漸尚王賀賴古提、左骨都侯須卜跋等豪酋十數人;梟叛將龍季猛之首以示眾。匈奴左賢王劉和沿汾水竄入昭餘祁的湖沼地帶,僅以身免。晉陽守軍借大勝之威,隨即東進收覆襄垣、上黨等地。而鮮卑騎兵則南下與晉軍主力匯合。

    得知左賢王所部失敗之後,圍攻介休的匈奴大軍士氣大沮。軍中甚至有傳聞說大單於劉淵焦慮吐血。同時戰爭長期化的壓力,也是以區區西河一郡供養數萬大軍的匈奴所無法承受的。數日後,他們放棄了對介休的圍困,收縮部隊,做出即將撤退的姿態。

    晉軍乘勝追擊,以相當的兵力接應介休守軍,又派遣人馬收覆京陵、中都、鄔縣等城池。劉琨本人率精銳人馬從中陽以西繞行,意圖沿統軍川山道奪取雀鼠谷,包抄匈奴大軍後路。

    但劉琨低估了劉淵的堅韌毅力和高超的用兵之術。劉淵借著晉軍兵分幾路的時機,突然揮軍折返,向大陵的晉軍本營發動猛烈攻勢。這破釜沈舟的一擊完全出乎晉軍的預料,晉軍本隊苦戰兩個時辰,終於不支而潰。折沖將軍盧伯生、牙門將軍邢延等大將幾乎沒於軍中。全靠著從介休返回的驍將丁渺率鐵騎連番突陣,才逐漸穩住陣腳。

    匈奴人一擊即走,大軍緩緩南下,劉淵則毫不耽擱,領輕騎數千日夜兼程趕回雀鼠谷,而此時劉琨率領的精兵尚未越過統軍川,在西河郡東北的連綿山地間遭到劉淵的攔截。兩軍展開連場苦戰,雙方都損失慘重。數日之後,劉琨被迫退走。

    至四月下旬,匈奴大軍完全撤回雀鼠谷南口的汾水關。隨後春夏之交的漲水期到來,雀鼠谷百裏間道再難隨意通行。這一場歷經兩個月、雙方先後動用了將近十萬雄兵的大戰,至此告一段落。據守太原國的晉軍固然損失慘重,但匈奴的損失更多。他們全據並州的圖謀遭到迎頭痛擊,前後折損兵力數萬,尤其是稱為五部匈奴的本族精兵元氣大傷,至少年內絕無可能再行出兵攻伐。

    “好啊!好啊!這是大捷啊!”司馬越雙手一拍,將帛書緊緊捏在手裏,在高台之上往覆走動,十分興奮。

    “大王……”劉輿前趨幾步道:“此戰匈奴遭受前所未有的慘敗,不僅兵力損失極其嚴重,而且在諸部胡人中的威望也受到大挫。接下去的相當時間裏,附從的雜胡部族心思浮動,匈奴內部也必然不穩。若能趁此時機,命一上將領兵濟河,至少也能奪取黃河孟津渡和河北的河陽、溫縣兩城,一舉消除洛陽所受到的威脅。”

    司馬越楞了一楞,才微笑道:“慶孫的主意極佳。只不過出動大軍非同小可,不妨待召集諸位同僚細細商議之後再作定奪,如何?”

    這番話自是托辭無疑,劉輿豈會聽不懂。他吐出一口濁氣,暗自嘆息。心知東海王並無主動與匈奴交戰的意願。無論是東海王本人,還是其政治盟友王衍、裴盾等輩,近期都在緊鑼密鼓地操辦東海王出鎮許昌之事。這些人只將註意力集中在朝廷內部的權利爭奪上,並不把剿除匈奴叛亂視為當務之急,眼看大好時機就這麽錯過了。

    他心思細密,轉眼又想到他與劉琨兄弟二人,一掌機密,一鎮方面,雖不屬於出身東海的嫡系班底,卻有實權在握。東海王婉言拒絕出兵攻打匈奴,焉知沒有不願見劉氏兄弟實力過於膨脹的因素呢?

    司馬越立刻便註意到了劉輿的心理變化。劉輿人稱“越府三才”之一,乃是他近年來不可或缺的得力幕僚,司馬越對這位精明能幹的部下還是十分客氣的。他將帛書重新打開細細看了看,向劉輿笑道:“慶孫啊,劉越石立了這般大功,朝廷自不能吝於封賞。相關事宜勞你來辦,務必要辦得妥當,孤自會行文往相關的官署通報。”

    劉輿怔了怔,深深拜伏道:“多謝大王。”

    兩人又談了幾句日常瑣事,劉輿便告辭了。

    司馬越看了看陪坐在一旁的竟陵縣主,問道:“竟陵,你似乎有些心事?”

    竟陵縣主微笑道:“竟陵並無心事,只是聽父王與慶孫先生的對答,想到了本朝兩位名臣。”

    “哦?竟陵想到了誰?”司馬越饒有興趣地問道。

    竟陵縣主斂裾施禮,輕聲道:“女兒想到的,乃是幽州王彭祖、兗州茍道將。”

    司馬越的面色微微一變。幽州的寧北將軍王浚、兗州刺史茍晞,這兩人都是獨立於東海王嫡系班底以外的、擁有強大實力的方伯。雖然司馬越能夠執掌朝政,頗曾依賴二人推戴之力,但隨著時間推移,他便漸漸感覺出尾大不掉來。有這兩個惡例在前,對出鎮並州的劉琨,也不容司馬越不稍作留心。

    畢竟劉氏兄弟在前些年的朝政亂局中先後依附多名宗王,時人往往以之為佻巧之徒,聲名並不太好。而劉琨能夠擊敗匈奴十萬之眾的實力,已經超過了司馬越的想象。

    豈料他心中偶一閃念,卻被竟陵縣主一眼看穿了。

    司馬越勉強笑道:“劉越石豪邁慷慨,不似王、茍二人這般。”

    竟陵縣主眼波流轉,忽然換了個換題道:“劉刺史的文書中,提到他的部將陸遙居功甚偉。這人,女兒曾經見過的。”

    “哦?卻不知此人如何?”

    “這陸遙乃新蔡王舊部,於大陵軍潰時流落黎亭、長平一帶,不知如何投入劉越石的麾下。此人稍有胸懷城府、文武之才。然其外似溫和、內蘊剛傲,難以駕馭。非久居人下之輩也。”

    司馬越沈吟著,手指輕輕扣響案幾,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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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泠泠澗水流 第一章 戰後(上)

    轟轟烈烈的晉陽大戰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無論是匈奴,還是晉陽軍,都像是受了重傷的猛獸一樣,縮回了巢穴之中舔舐傷口。

    整個晉陽城裏始終彌漫著覆雜的氣氛,將士們一方面為了擊退強敵而歡欣,而另一面,這場大戰所帶來的巨大損失,也令得知情人都心情沈重。

    這一場戰役中,晉陽軍戰死的將士超過四千五百。如果計算傷者在內,減員率竟然將近五成。每一個什、每一個伍,都有戰士犧牲,絕無例外。

    陸遙所部的慘狀不用說了,只看其它各部。

    上黨守軍原有三千人,其中大約五百人隨龍季猛投敵,被殲滅於晉陽城下;其余部隊遭到左賢王劉和率軍奇襲,近乎全滅。

    堅守在介休的盧昶所部千人承擔了劉淵主力大軍的攻擊,堅守城池半月之久,將士死傷慘重。待到援軍最終趕到之時,城中還能夠站立的僅剩九十七人。盧昶本人重傷垂死,至今仍然纏綿病榻,據醫官說,這位神射無雙的驍將今後怕是再也開不得弓、上不得陣了。

    丁渺先是偷入介休助守,此後帶領本部騎兵為全軍先鋒,在雀鼠谷、統軍川一帶與匈奴先後血戰數十場,折損極大。數年來轉戰大河南北的骨幹部下幾乎都已戰死。

    除此之外,越石公本部與匈奴主力連番苦戰,各部的減員都很嚴重。其中,大陵遭到劉淵大軍強攻的盧伯生、邢延二將所部,已經無法維持基本的建制,算是被殲滅了。

    士卒死傷累累,連高階的將校也不例外。偏將軍潘述、裨將軍郝延、高扈等都戰死沙場,各級軍主、隊主,死傷不計其數。甚至連越石公親兵統領、曾與陸遙交手的林簡也戰死了。

    然而,相比起民政來,軍伍雖然元氣大傷,畢竟還勉強維持著局面。過去數月來篳路藍縷建設起的晉陽民政,如今已經徹底亂了套。

    胡人此番攻打,沿途燒殺擄掠格外兇殘。所到之處,無論是城池塢堡、還是零星村落,物資和人丁全都被一掃而空。根據有司統計結果,死於戰事的丁口數字超過太原國現有丁口的兩成,將近並州刺史府直接掌握丁口數量的五成!在戰亂年代,戶口是糧秣所出、是兵力的來源、是維持統治的基礎。這樣慘重的損失,是晉陽政權難以承受的。

    之所以最終逼退匈奴,最關鍵的因素其實是胡人率先用盡了糧秣儲備。胡人是抱著速戰速決的想法來的,然而在幾處戰場受挫以後,他們已沒有信心在糧秣耗盡前獲得勝利。殊不知晉陽軍也已經耗盡了所能聚攏的所有物資,只要匈奴人多堅持三五日,再多發動一次攻勢,晉陽軍必然化作齏粉。勝負之間,其實只相差一線而已。

    表面上看,晉陽軍給了匈奴一記迎頭痛擊,狠狠地打擊了胡人的氣焰。然而實際上,至少越石公的幕僚們和中級軍官們都很清楚,朝廷在並州的勢力遠遠比不上劉漢政權。晉陽的局勢依舊處於風雨飄搖之中。

    但是,不管代價多麽慘烈,匈奴人動用數萬大軍發動的攻勢最終被完全挫敗,是無可爭議的現實。這是近年來朝廷與異族作戰少有的勝利!

    不久前,朝廷特使繞行冀州來到晉陽,頒布了對此戰的獎賞。劉琨以大功進位平北大將軍,賜絹五百匹、綿五百斤,給虎賁班劍二十人,朝車、安車等如律。其余立功諸將也各有擢升,普遍都提升了一級官階。一夜之間,越石公幕府中擁有正式將軍號的軍人,較之先前多出了五倍不止。至於溫嶠之類的文官,也俱有封賞,溫嶠、徐潤、王據分別被任命為上黨、晉陽、新興郡太守,成為了秩二千石的高官。

    陸遙更是不得了。他憑借斬殺敵將喬晞、叛將龍季猛,並擊潰石勒大軍的戰功,在朝廷旨意中被特別嘉勉,連升兩級出任牙門將軍之職,並賜爵關內侯。

    牙門將軍可不同於通常統領牙門精銳的所謂“牙門將”。這是曹魏時設置的正式官階,為第五品將軍,秩二千石,銀印青綬,地位遠在偏、裨將軍和一般的校尉之上。在並州的武人之中,此位階只在令狐盛之下,與丁渺等寥寥二三人平齊。

    數月前的區區敗軍之將,如今一躍而為朝廷高級武官更得賜爵位,陸遙不知道引起了多少羨慕。

    五月的一個上午,陸遙去了刺史府參加軍議,直到申時才出。薛彤、鄧剛在府外早就等得不耐,腹中也饑餓難忍,三人便相約往城中一間酒肆小坐。

    說是酒肆,其實哪得酒來售賣?無非提供一些粗糙的食物罷了。蒸幾張餅吃著,提一壺茶喝著,春天裏暖暖的日頭曬著,這就算是亂世中難得的享受。

    三人來到酒肆時,居然客滿無座。原來胡人此番肆虐並州,固然摧殘戶口,卻也迫得太原國南部的居民紛紛逃亡晉陽,這些流民充塞在晉陽的各處街坊,使晉陽城的戶口顯得畸形膨脹起來。此刻酒肆之中,便有不少流民暫時存身。陸遙等三人只得借了胡床、案幾,在街邊坐下。

    陸遙似乎是餓了,他狼吞虎咽一般吃餅,大口大口地喝水。而鄧剛則一邊吃著,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今天在晉陽城裏的見聞。

    “張家這次損失慘重。留在祁縣的族人以為這次匈奴人還會象原來那樣,勒索幾十石糧秣了事,所以按照老法子,糾集族中青壯守寨。結果匈奴動用數千人攻打,眨眼就破了寨子,盡掠資財而去,寨中男女老幼雞犬不留。張肇半月前奔喪,聽說到現在還脫不開身……”

    鄧剛所說的,乃是陸遙太原郡南部各家豪族的際遇。此番匈奴進犯,兵鋒最北直達晉陽城下,所到之處燒殺擄掠,雞犬不留。昔日與陸遙在汾陽中都亭聚會的十二姓豪族、三十四塢堡,足足有四成人丁夷滅於匈奴之手,其中三家大姓甚至被滅了族。

    雖說這些豪族大姓都是些臨難茍免之輩,與陸遙等人並沒交情可言;可畢竟曾在一處會盟,不少人都混了臉熟。何況,全軍上下都曾生受他們許多豬羊牛酒。聽說他們的遭遇,三人俱都有些戚戚之感。

    張氏族長張肇是當時率先向陸遙輸誠的,事後被越石公授予了並州從事的職務。故而帶領若幹親族居住在晉陽。也正因為如此,才免於全族夷滅的命運,算得上是不幸中的大幸。

    “還有,郭家最是倒黴。先前因為聚眾抵抗官軍,族長以下被咱們殺了不少。剩余的族人被盡數遷到晉陽城裏安置。豈料胡人兵臨城下之夜,逆賊池早騷亂,郭氏暫居的宅子首當其沖,被悍匪肆意砍殺,闔族丁口又去了七成。我適才經過他們的宅院門口,裏頭忙著辦喪事呢……”

    鄧剛頓了頓,突然拍了拍案幾:“對了,突然想到,據說如今郭氏族長是原族長之女郭雍容,據說性子堅毅不下須眉。雖是弱質女流,親手操辦的喪葬禮儀一絲不茍,沐浴停屍、小斂大斂之類都不曾疏忽。”

    陸遙咳嗽起來,似乎是被蒸餅裏混入的雜質嗆住了。他好不容易才將嗓子眼的碎渣子吐出來,大口喝著水,含混地問道:“郭雍容?”

    據說,只要心情不是太壞,幾個大男人湊在一起,總免不了談到女人。陸遙等人也未能免俗。薛彤立刻就接上了話茬。

    “嗯,我咱們在拓木崗那次見過的……”薛彤想了想,有些向往地道:“姿容甚美!”

    陸遙點點頭,知道薛彤說的是攻占郭氏塢堡次日,在拓木崗上將郭氏宗人明正典刑的時候。當時自己怕郭氏的女眷們驚駭,特意令薛彤出面,將她們遠遠帶離現場。想來薛彤是那時候見著郭家女郎的。

    他悻悻地哼了一聲,心中暗自不屑:“要說姿容,我見識得比你這廝清楚多……”這想法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郭雍容可不是品鑒相貌的合適對象……郭氏親屬有不少死於自己手中,再去覬覦郭氏女郎的美貌,甚是無聊、也甚是輕佻。陸遙揮了揮手,把這念頭從腦海裏趕出去。

    所幸沈勁那個老兵油子不在,鄧剛、薛彤兩個都是難得的正派人,很快話題又轉到了別的方面。

    陸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漸漸有些犯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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