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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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晉陽大戰(十五)

    如果從高空俯視,整片戰場就像是以介休城為中心的一個巨大漩渦。一批又一批的精兵悍將從四方的軍營中列隊而出,殺向介休,然後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後撤。無數喊殺之聲、兵器碰撞之聲、無數喝罵、哀鳴、喘息,匯聚成遄急的湧流,從四周投向那深不可測的漩渦中心,隨即被吞噬,就此湮沒無蹤。

    而與這片廝殺搏鬥的戰場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距離介休城以西三十裏之處。

    那裏有一座刁鬥森嚴的軍營。整整兩萬大軍,靜靜地駐紮在其中。無論介休的攻守戰況多麽激烈,他們都絲毫不為所動,就仿佛一只蓄勢待發的猙獰巨獸。

    戰場之中不時派出飛騎,將戰況如流水般急報入西面的這座軍營:

    “報,我軍本日第四度發動進攻,動用人馬三千七百,強攻介休東西南三面!”

    “報,我軍以雲梯飛樓直抵城墻,武牙大將軍劉欽引死士三百人,披重鎧、持利刃,突入城頭,殺散敵兵!”

    “報,晉人有一將,持雙鐵戟,與劉欽大將軍交手。此人極其驍勇,劉大將軍攻勢稍挫,受創不退,意氣彌厲!”

    “報,晉將盧昶以猛火油潑灑飛樓,覆以火箭引燃。劉大將軍不得已退兵,三百死士,戰死八成以上!”

    “報,晉人在城墻掘有暗門,那持戟將軍率壯士一百自暗門突出,十蕩十決,焚燒雲梯三十余座,我軍猝不及防,死傷慘重!”

    “報,持戟將軍繞城廝殺,我軍拼死阻攔,仍被馬踏連營而過,沿途百人將以上戰死者已達九人!左部驍將句犁湖率親衛攔阻,只一合便被刺死,余眾潰散!”

    “報,武牙大將軍劉欽調集長矛手千余,層層包圍持戟敵將。敵將大呼酣鬥,橫戟下馬而戰,頃刻間斬斷長矛百余,砍殺將佐軍卒不計其數!劉大將軍幾被其飛戟所傷,無力再戰,只得縱他殺回城中!”

    軍報一條條報來,每報一條,營中皆有倒抽冷氣的聲息。到得此刻,整座大帳之中,已然鴉雀無聲,氣氛沈重到了極點。

    “哈哈哈!哈哈哈!我匈奴雄師,數年來轉戰南北、無不摧破,如今竟然奈何不了介休這彈丸之地麽?難道大漠上的狼群只敢抓捕綿羊,卻不敢與猛獸對抗麽?”聽報之人怒極反笑,憤然揮臂拍擊案幾,發出轟然大響。

    帳中數十人一齊拜伏在地道:“大單於息怒,大單於恕罪!”

    發怒拍案之人,身高八尺四寸,姿儀魁偉過人,相貌端嚴而美須髯,不怒自威。正是匈奴大單於、漢王劉淵劉元海。

    劉淵乃後漢時匈奴單於於扶羅之孫,左賢王劉豹之子。傳說劉豹之妻呼延氏,在曹魏嘉平年間至黃河龍門祈子,忽然見一大魚,頂有二角,在祭祀之處的河水中舞動良久方去。當夜,呼延氏夢見白日所見的大魚化身為人,持一物交予呼延氏說:此乃日精,服之生貴子。此後十三月,呼延氏果然育一子,出生時更有神異:左掌天然文有一“淵”字,故而命名為劉淵。

    劉淵於永興元年自稱漢王,起兵反晉,自起事以來,麾軍南征北討,戰無不勝,前後擊潰晉軍數十萬眾,威名震動大河以北。

    此刻劉淵怒火正熾,在穹廬之中往覆走動。穹廬兩邊數十名將官隨侍在側,泰半兩股戰栗,汗出如漿。

    劉淵推開氈帳的大門向遠處眺望一眼,陽光照進帳裏,使他鬢角的幾縷白發顯得非常醒目。或許是陽光太過耀眼,劉淵皺起眉,返身往帳內走去。雖然依舊精力旺盛,但他畢竟已是六十二歲的老人了。匈奴舉族的命運系於他一身,偶爾也使他有力不從心之感。

    眾人皆以為匈奴漢國雄踞並州南北,戰無不勝,威逼洛陽,仿佛勢吞山河。然而劉淵自己卻清楚的很:匈奴極盛之時占據了大漠南北萬裏的廣袤土地,控弦百萬。而如今的匈奴勢力局促於區區並州,戶口不及當年的十分之一。若不是靠著數百年來的余威和劉淵本人的百般努力,幾乎連周邊的雜胡部落都號令不動。

    大晉雖然國勢江河日下,可畢竟是正統;縱然屢遭挫折,相比於匈奴仍舊是個龐然大物般的對手。三年以來,匈奴四面出擊,可兵馬一退,晉軍就卷土重來,總也拿不下一塊疆土。去年深秋總算擊敗司馬騰全取並州,然而剛拿到手裏還沒捂熱,就被那劉琨率奇兵從上黨偷越,一戰奪回了並州北部,真是叫人惱恨之極。

    此番匈奴盡起大軍趁著春季來取太原,其實是無奈之舉。那東海王司馬越如今權勢滔天,朝廷軍政皆在其手。他在許昌、鄴城、洛陽等地各自屯駐重兵,日日整軍經武,儼然有安定天下之志。為了能在在與朝廷大軍血戰前獲取穩定的後方,劉淵想盡辦法搜集糧秣,趕在春季揮軍北上,以圖扭轉並州北部的局勢。

    按照最好的打算,匈奴大軍應當憑借兵力上的優勢速戰速決,以呼延晏一路攻取戰略要地介休,以喬晞、呼延顥二將各另一軍北上,而劉淵自領主力大軍策應,根據局勢發展投入作戰,一舉擊破劉琨政權。可誰知劉越石麾下的晉陽軍人數雖少,竟然勇敢善戰到這種地步,以至於數萬大軍受阻於區區一個介休!

    “前日淩晨接報,冠軍大將軍喬晞遭到晉軍輕騎夜襲,被敵將陸遙所殺。今日,先有晉人視我大軍如無物,越連營而入圍城;後有武牙大將軍劉欽受阻於無名下將,使我大軍功敗垂成!”

    劉淵走動幾個來回,怒火漸息,忽地停步嘆道:“晉人之中,豪傑何其多也!”

    氈帳中一片寂靜,並無人敢於答話。匈奴自起兵以來戰無不勝,諸將都養成了眼高於頂的習慣。這話對於驕橫異常的他們來說,簡直就像是個侮辱。偏偏事實如此,又無可辯駁。眾將彼此對視,紛紛露出悻悻的神色。

    劉淵又沈吟道:“這持戟的晉軍勇士,前幾日未曾聽說過。莫非就是適才偽裝成我匈奴貴種,混入介休城中的?嘿嘿,右於鹿王,你的金冠、飾帶,可給我軍添了不少麻煩。”

    所謂右於鹿王,正是劉景的匈奴王號。數月前他被劉琨打得丟盔卸甲,狼狽逃出晉陽之時,連心愛的金冠、飾帶等物都沒來得及帶走。誰知今日卻被晉人用來喬裝改扮,騙過了重重營壘。

    劉景慌忙出列拜倒,也不說話,只是連連叩首。額頭碰在地面,發出咚咚的聲音。他是匈奴族中十六位具有王號的大酋之一,更有馳騁疆場、所向披靡的豪勇,故此在漢國建立時,受封為滅晉大將軍的高位;雖曾在晉陽受挫於劉琨,於其威名並無大損。可這般人物,在劉淵面前卻仿佛走狗一般。

    劉淵低下頭看了看跪伏在他腳邊的劉景,怫然道:“別趴著了,你帶三千人馬去支援呼延晏,給我認真地打!”

    “尊命!”劉景大聲應答。他彎腰躬身,不敢擡頭;倒退著出了大帳,才調集人馬呼嘯而去。

    “賀圖延!”

    “末將在!”輔漢將軍賀圖延出列。賀圖延年約三十許,劍眉虎目,猿臂蜂腰,望之英氣勃勃。他是專事負責哨探偵察之將,麾下的精銳輕騎早已分遣出發,晝夜不息地回報各處軍情。

    “晉軍動向如何?”

    賀圖延應聲答道:“並州刺史劉琨已然出兵。他親率晉軍主力萬余,沿昭餘祁西側急速南下;此刻應當已過平陶,將渡汾水,呼延顥將軍所部即將與其接觸。晉軍先鋒遊騎越過我軍前部,在茲氏至中陽一帶頻繁活動。末將所部偵騎與其多次交手,損失大略相當。另外,在中都、京陵一線,有晉軍偏師千余人與羯人石勒率領的兵力對峙。”

    “動作好快!”有人驚訝地道。

    晉軍南下的速度果然非常之快,不過三天的功夫,已經直逼隰城。而隰城距離介休不過百裏,騎兵奔馳半天就可以到達。這樣的情況,已經迫使劉淵不得不做出反應。

    劉淵返身入座,揚聲喚道:“陳侍郎,煩請取地域圖來。”

    一名相貌清矍的中年文官快步趨前,將案幾上的卷牘撤下,轉而鋪上一幅極大的地圖。眼看帳中稍顯昏暗,他又點起兩座燭台,輕輕放置在案幾的左右。

    這文官乃是匈奴漢國黃門侍郎陳*元達,其人深受漢王信賴,官位雖不極高,卻主掌著龐大的密諜網絡、參與重重機密要務,絕非尋常朝臣可比也。而他身為堂堂黃門侍郎,居然親自做這些份屬仆役所為之事,眾將心裏都清楚,大單於接著要說的事情必然非同小可。

    待劉淵擡手做了個請看的姿勢,眾將便紛紛上前,圍攏到案幾前方。

    這是一幅頗為精細的並州地圖。從地圖上可以看出,整個並州大致呈現為略微傾斜的四邊形。諸多山脈交錯其間,而汾水、漳水等河川在山脈間奔流,串聯起多個盆地。

    其中,匈奴漢國控制區域地跨西河、平陽、河東三郡,與太原國之間唯有汾水流經的百裏雀鼠谷可以通行。而在雀鼠谷之北,又有昭餘祁廣闊的水面橫貫。這樣的地形,導致匈奴大軍的行動幾乎沒有回旋余地,唯有沿途強攻猛打。故而才有數萬大軍受阻於介休小城,進退兩難的局面。

    劉淵凝視著圖上地形,淡然道:“諸位,劉琨所部確實善戰,與那司馬騰大是不同。但戰局的變化依然在我的預料之中。兵法曰: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劉越石以重兵阻我於介休一線,以為得計,殊不知這恰是自取敗亡!”

    劉淵向陳*元達微微頷首,隨即將手中的朱砂筆往圖上一處輕輕一頓,大滴顏色頓時在地圖上化開。只見赤紅的色彩濃烈欲滴,仿如血痕。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2
第八十章 晉陽大戰(十六)

    三月十七日晨。

    永嘉元年春。匈奴漢王、大單於劉淵引兵北犯太原國。數日之間,連下中陽、隰城、鄔縣、京陵、中都諸城,橫掃太原國南部,圍攻重鎮介休。大晉並州刺史、振威將軍、護匈奴中郎將、廣武侯劉琨,率領晉陽軍主力南下救援,與匈奴大軍對峙於汾水之南。雙方兵馬合計將近四萬之眾,血戰連場,殺氣沖宵而起。

    一時間,太原國南部的狹小區域之內,成了大晉朝廷與匈奴叛軍角力的焦點所在。在這片崇山峻嶺中,兩支強悍的軍隊就如同兩只閃亮獠牙的龐然巨獸,撕咬、搏擊,用最原始的方式決定勝負。

    而在兩軍主力部隊戰場以外,介休城的攻防戰依舊慘烈無比的進行中。在昭餘祁的東側,則有晉軍和匈奴的偏師數千人對峙著。

    清晨時分,陸遙幾步躍上山巔陡峭的巨巖。只見濃重的晨霧依舊蔓延在起伏的丘陵之間。在山坡下的谷地,霧氣甚至如流水般湧入,又翻卷起來。他放眼望去,只能隱約看到一座座丘陵的頂端,仿佛許多小島飄浮在乳白色的水面。如此美輪美奐的景色,幾乎不是凡間所能有。

    這幾天裏,陸遙帶領部下駐守於祁縣境內的磧山與匈奴對峙。此刻他帶領若幹部下前插至磧山以南二十余裏處,距離胡人的麓台山大營只有十裏。這場突發的大霧掩護了他們的行蹤,使得他們接近到了這樣的距離仍未被胡人巡哨兵力發現;可同時,太過濃密的霧氣也阻斷了陸遙的視線,讓他完全看不清胡人的動向。

    數日前晉軍奇襲匈奴大營,雖然殺死了不少胡人,但是胡人比預料中更快地組織起了有力反擊。若不是陸遙見機不對及時收兵,幾乎要把全軍都陷在那裏了。由於兵力實在單薄,陸遙不敢與胡人糾纏,他率軍向北撤退,一直到磧山才紮下營寨。

    而在胡人那一方面,由於石勒忙於重整兵馬,樹立威嚴,因此一時也不忙著發動進攻。他們只是追著陸遙北撤的腳步,推進到了位於磧山南方的麓台山。

    令人高興的是,就在此時晉陽方面派出的援軍也到達了祁縣。這支援軍是近幾個月來組織起的新軍,一共八百人,由裨將軍黃肅率領。這支部隊雖然以越石公的老部下為骨幹,但底層的將士們都還沒有完成基礎訓練,戰鬥力相當有限。在與陸遙溝通以後,黃肅率軍進占磧山東面的竭方山,與陸遙所部成犄角之勢,威懾匈奴軍馬。

    整整三天的時間裏,兩軍形成了對峙的局面,沒有發生戰鬥。當太原國南部諸縣血戰連場的時候,祁縣境內反而呈現出詭異的寧靜氣氛。這使得陸遙總有幾分疑慮的感覺。

    沈勁也攀上了巨巖。他眺望了一番,皺眉道:“貌似沒什麽動靜啊。胡人是怎麽想的?難道他們就打算這麽耗著,耗到糧草不濟退軍?”

    “介休孤城被圍,眾寡不敵,支撐不了多久的。若是介休失守,胡人的勢力範圍可以直抵晉陽城下,這一戰我們就算敗了!”薛彤提醒沈勁:“他們可以耗,我們卻不可以耗。”

    “胡人耗不起……”陸遙搖頭道:“介休雖小,卻城高池深,只須守將得力,絕不是容易攻下的。倒是那些胡人,他們不事生產、不重稼穡,雖聚十余萬眾於河東,卻徒以搶掠為業,他們能有多少積儲可供數萬大軍長期作戰?何況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一定耗不起!”

    “不僅僅是耗不起的問題。此刻率領這支軍隊的乃是羯人石勒。他是馬賊出身,出名的驍勇狡詐,原是與叛將公師藩接連的冀州大盜之一,賊勢最盛之時,幾乎攻下鄴城。此人善於用兵,絕不是甘心糧盡退兵,無功而返的人。”郭歡補充道。他是冀州廣宗人,素來關心家鄉的情況,因而對石勒在河北的赫赫兇名頗有所知。

    陸遙點了點頭,愈發肯定了自己對胡人的判斷。他沈聲道:“我相信胡人這兩天必定會有所動作。老薛,回去以後你一定要安排好營寨的守衛,務必深溝高壘、小心防禦。兵法雲,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

    薛彤肅然應道:“遵命!”

    陸遙又喚道:“何雲!”

    “在!”何雲大步出列施禮。

    自從前次郭家塢堡之事以後,陸遙便解除了何雲親兵統領之職,降為尋常的什長使用以示懲罰。何雲本人自知其罪當懲,心態倒是擺的很正,行事愈加一絲不茍。這幾日他帶領斥候們日夜監視敵軍,仗著他本人獵戶出身,十分熟悉山地潛行諸般技能,因而表現甚為得力。此刻陸遙重又喚他,何雲雖然盡力作沈穩之態,卻遮掩不住幾分喜色。

    “你帶十名斥候,盡一切可能迫近麓台山,仔細查探。務必要搞清楚胡人的動向!”

    “是!”何雲大聲領命,帶人沒入濃霧中。

    陸遙繼續眺望這麓台山的方向,沈吟不語。

    他在軍中數月以來頗建威嚴,此刻他不作言語,諸將也不敢多話。一行人便靜靜地等候著。

    小半個時辰之後,濃霧之中蹄聲急響。

    何雲帶著幾名斥候騎兵匆匆趕來,隔著老遠就叫喚著:“將軍!將軍!”因為過於激動,他的聲音都有些跑調:“啟稟將軍,胡人……胡人異動!”

    “怎麽回事?”陸遙驚訝地問道。

    何雲翻身下馬,連滾帶爬地奔到陸遙面前,氣喘籲籲地說:“我們往麓台山的方向偵察,沿途避過多股胡人的哨探,一路潛行到麓台山的山腳。乘著大霧掩護,大家幹脆抵近去,發現胡人在麓台山的營地已經空了大半!整座營地裏,至多只有一千人!”

    一時間,幾名將領都沒有說話,只聽得見他們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麓台山的營地裏只有一千人?那匈奴大部去了哪裏?

    眾將士的心頭無不冰涼。這就譬如兩人持刃而鬥,若是劃定區域、當面公平決戰,勝敗猶未可知;可是若其中一人身處眾目睽睽,而敵手卻藏身暗處,這局面可就大不妙之至也。

    沈勁急道:“須得快快回營!萬一胡人來攻,可就大事不妙!”

    薛彤示意沈勁稍安勿躁,隨後沈聲問道:“何雲,你確定敵營中只有千人留守?”

    何雲滿頭大汗道:“千真萬確!我帶了兩名弟兄抵近胡人營寨,最近時距離只有五十步,看得真切。那營寨中一應營建俱在,樹立旗幟極多,可是至多只有一千人在內!”

    薛彤點點頭,又問道:“那你等昨日偵察敵營的時候,可曾發現什麽異樣?”

    何雲大聲道:“薛將軍,我們這些斥候輪番監視敵營,並不敢懈怠。昨日敵營毫無異樣。”

    沈勁氣急而罵:“毫無異樣?幾千兵馬一夜之間消失,你們都不知道……你們幹什麽吃的?”

    “這並非斥候的過錯。”陸遙打斷了沈勁的喝罵:“敵軍既然借著大霧轉移,絕不是臨時起意,顯然是綢繆多日的結果,必有重大圖謀。何雲,你幹的很好,要不是你,我們還不知要被蒙騙多久!”

    他拍拍何雲的肩膀道:“且記下了,戰後一並敘功!”

    雖然軍情突變,陸遙卻面不改色,他心思甚快,絮叨兩句的時間裏便已有了幾分計較,於是縱身上馬,用嚴厲的語氣說道:“沈勁,你帶本部騎兵會同何雲等斥候,嚴密巡查麓台山周圍五十裏,盡一切可能找出胡人主力的動向!”

    “許牧,你帶十名騎兵,將敵情通報竭方山的黃肅將軍,請他加強警戒,嚴防匈奴偷襲!要快!”

    “郭歡,你帶本部前去大小道路沿線哨卡,將所有哨卡守把人員增加一倍,所有人都要睜大眼睛盯緊。誰敢疏忽大意,立斬!”

    陸遙流水價發令,眾軍官凜然接令,隨即各自奔走而去。

    陸遙急馳回軍營裏,又令薛彤、費岑等人整頓軍馬器械,防備匈奴來攻。

    他本人在大帳中急取了祁縣及周邊地區的地理圖來看,看了片刻,只覺絲毫沒有收獲。他有幾分煩躁地將地圖一推,起身在營帳中來回踱步。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3
第八十一章 晉陽大戰(十七)

    陸遙所承擔的壓力,遠比他部下諸將所了解的更加沈重。

    此次來犯匈奴大軍總數約莫四萬余。扣除分布在介休、祁縣等地的幾路人馬以外,陸遙估計他們實際能用於主戰場的兵力約莫兩萬八千。這個數量接近劉琨所率領的晉陽軍主力三倍。越石公率部與其正面對抗,承擔著巨大的壓力。

    昨日清晨,信使報來劉琨軍令:晉陽軍主力與漢王劉淵大軍激戰連場,雙方死傷都極其慘重;因此,後方陸續集結起的兵力都會向隰城調動,不會再有援軍派往祁縣方面。祁縣的戰事,全由陸遙負責。

    越石公竟然放心讓陸遙這樣的新晉將領承擔一個戰略方向的攻防,固然體現了他用人不疑的非凡氣度;可對於陸遙而言,壓力實在是很大——他必須依靠現有一千五百人不到的力量,抵擋匈奴五千余眾。

    匈奴大軍強在兵力占優、普遍精銳程度也在晉軍戰士之上;弱點是他們越過晉軍據守的介休北上,糧食補給很成問題,因而不利於久戰。

    與匈奴恰恰相反,晉軍的弱點正是他們的兵力和戰鬥力。哪怕陸遙信心再足,也不會認為他部下的晉軍擁有與胡人正面對撼的能力;但是晉軍占據地利,他們依托昭餘祁東側諸多高山密林、湖沼河流,坐擁磧山和竭方山兩處要地,又扼守團柏谷隘口,形成了堅強的防線。

    可是,匈奴人主力的轉移,打破了過去幾天裏兩軍之間的微妙均勢。不知道敵軍的目標,就不可能針對性地組織防禦。晉軍原本所依靠的地利優勢就此搖搖欲墜,使得戰局陷入了極端險惡的局面。

    匈奴人的目標是什麽?晉軍的兩支部隊在磧山、竭方山的防禦都十分穩固,足可以抵擋五倍以上兵力的圍攻,這一點不因濃霧而有所改變。因此,匈奴人趁著大霧轉移,其目的不應該是磧山與竭方山的晉軍。

    那麽,難道他們的目標是團柏谷?那更不現實。通往團柏谷的道路一共只有四條,除了山腳下經過的大路以外,三條小路崎嶇難行,根本無法容納大軍穿越。更重要的是,四條道路全都在晉軍的嚴密監視之下,匈奴人根本無法偷越。

    既非磧山和竭方山,也不是團柏谷,那匈奴人的目標是什麽?

    匈奴人究竟意欲何為?他們現在會在哪裏?他們下一步會做些什麽?我軍又應當如何應對?陸遙反覆地推敲思考著,只覺得頭痛欲裂,索性重又取了地圖細看。

    這份地圖是軍中常所用之物,但在陸遙看來,實在過於簡略。諸多山川河流都只是寥寥幾筆塗抹而過,其間的路途遠近標註也多有謬誤。陸遙索性喚來軍中向導詢問,自取了筆,先將有關地貌一一補齊在地圖上。

    祁縣的地形東南高而西北低,山地、丘陵、平原、湖沼、河流皆有,地形覆雜多變。此刻他所處的磧山就是祁縣南部的諸多山峰之一。晉軍的兩支兵馬分別駐紮在磧山和相對而立的竭方山,不止通往北方向的官道,另外三條可通行人的南北向小路也都在晉軍俯瞰之下,堪稱飛鳥難渡。

    橫貫祁縣南北的官道從兩山夾峙之間而過,通往祁縣縣城。縣城裏的居民早就盡數遷往晉陽,此刻只留下一座空城罷了。官道再往西北,則是重要隘口團柏谷。團柏谷以北是一馬平川的原野,直達晉陽再無阻礙。

    磧山下不遠處是龍舟水,又名侯甲水。原本東西向的河道被磧山所阻,打了個彎往北流去,最終從群山之中奔湧而出,在磧山以北二十余裏處的沼澤地帶匯入汾水。

    陸遙眉頭緊皺。祁縣乃是匈奴右部所在,因此他們對這裏的地理是極清楚的。可陸遙在並州從軍多年,軍中又有本地人作為鄉導,對祁縣地形的了解也並不遜色於胡人。問題是,晉軍據守的磧山和竭方山的確是要地,他實在想象不出胡人的主力轉移到了何處。

    他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繼續一筆筆地往地圖上添寫。

    麓台山在磧山的南面,南距京陵十五裏;北距磧山大約四十余裏路程,若是走小路,還會更遠一些。此山山形險峻,是祁縣與武鄉的分水嶺。山中有一胡城谷,谷中匯集眾多溪流成一河川,名喚胡谷水。胡谷水東流數十裏,在祁縣最東端的一個無名湖澤與洞渦水匯合,再轉向西北,沿途鬥折蛇行,最終在團柏谷以南匯入汾水。

    畫到這裏,陸遙悚然一驚。

    胡谷水!

    胡谷水水量甚小,而且河道蜿蜒曲折,落差甚大,根本無法行舟,因此陸遙起初並未註意。但是……若胡人的將士們夠狠夠勇,他們便可以編木為筏,順水漂流而下!這條河流雖然往東繞了極大的一圈,但一來在與洞渦水匯合處有個湖泊可供休整;二來下遊的水量漸漸增加,足可承載大舟;三來,沿途更恰恰可以借覆雜的地貌避過麓台山與磧山晉軍的監視,直抵晉陽東南最後的要隘團柏谷!

    沒錯,定是如此!胡人的主將石勒是河北馬賊出身。這種險中求勝的用兵,不正符合馬賊那種膽大妄為、火中取栗的路數麽?果然是個狠角色!果然是個亡命之徒!

    陸遙擲筆而起,大步邁出營帳,高聲喝道:“傳令下去,諸軍整頓裝備,半個時辰之內拔營!”

    傳令兵剛要退下,陸遙忽又喝道:“且慢!”

    若石勒並未走胡谷水的水道呢?若是敵人只是借濃霧下山,尋一隱蔽的所在潛伏;我軍自亂陣腳,豈不是反給了胡人可趁之機?陸遙完全可以想象,晉軍離開磧山營地以後,如果遭到胡人的突擊,那必然是慘敗的局面!胡人將領石勒很有可能這麽做,因為隱匿行藏、伺機斃敵的手段,不也是馬賊最擅長的套路麽?

    又或者胡人最終並無行動呢?自己等於僅僅因一個猜測,就主動放棄了重要的戰略據點磧山,導致胡人直接威逼團柏谷。這樣重大的指揮疏漏,該承擔怎樣的責任?

    陸遙皺緊了雙眉,不由自主地在營帳前來回踱步。他反覆地思量著敵人可能的動向,渾然不覺周身冒出了大汗,將幾重衣物都濕透了。

    “將軍!將軍!”

    陸遙擡眼去看,只見沈勁、何雲二人縱身下馬,飛快地奔來。

    “啟稟將軍,我等無能,未能發現胡人主力所在。”沈勁羞慚道。

    陸遙打斷沈勁的話語,急切地問道:“你們搜索麓台山附近地形,可曾註意到胡谷水左近有何異樣?”

    “呃……”沈勁一時語塞。他與何雲對視一眼,猶疑地道:“倒並無什麽特殊的地方。胡谷水南岸就是麓台山,胡人將水邊整片的林地都砍倒了,因此視野甚是開闊,我等不敢過於迫近。”

    “整片林地?”陸遙突然大聲喝問,將沈勁嚇了一跳。陸遙又凝重地問道:“你們仔細想想,他們砍伐林木,會不會是要編造木筏?”

    沈勁眼前一亮,驚道:“很有可能!”

    何雲補充道:“我們在胡谷水的下遊曾見到不少擱淺在岸邊的零散木料……很有可能是他們編造木筏的余料!”

    陸遙擊掌喝道:“就是如此了!”

    他心情振奮之極,大聲道:“傳我將令,立即整頓兵器、甲胄,其他輜重全部拋棄。全軍自後山撤往龍舟水,然後登船去團柏谷!”

    “登船?”匆匆趕來的薛彤驚訝道:“道明,你莫非是弄錯了?往團柏谷去得走陸路!龍舟水不通往團柏谷啊?”

    陸遙一把抓住薛彤,將他拉到大帳中的桌案前:“老薛,你來看!”

    既然確定了胡人的動向,陸遙轉瞬間就已想好了應對之策。敵人走胡谷水的水路奇襲團柏谷,固然隱蔽,速度卻快不起來。胡谷水河道蜿蜒,先往東繞個大彎,再一路折向正北,路程不下百余裏。縱使胡人天剛放明就出發,此刻也不過剛到半途。

    晉軍此刻出發,若是走陸路官道的話,經六十余裏路程到團柏谷,山路起伏難行,哪怕強行軍也需三個時辰。時間上勉強來得及,但是這樣的話,很有可能在團柏谷以南的野外與胡人撞個正著。胡人兵多且悍,野戰為陸遙所不取也。

    “故而,我們要走這條路!”陸遙在地圖上重重一指。他方才已向鄉導打探得清楚,龍舟水在磧山折彎以後,幾乎筆直往北,直到約莫二十裏外匯入昭餘祁。

    昭餘祁乃是上古以來天下知名的大澤,近鄔縣者稱為鄔澤,祁縣境內的稱為祁藪,其周邊又有無數連綿的湖沼,地形覆雜之極。龍舟水河口的東側是大片淤積的淺灘,而淺灘的另一邊,就是源出象谷的象谷水。

    象谷水在這一段與昭餘祁的連綿沼澤濕地幾乎匯攏,隨後卻又一路往北,途經團柏谷的北口,最終在陽邑縣匯入汾水。

    這條路線,到團柏谷的路程至多五十裏;更不要提龍舟水和象谷水都是河道開闊的大河,利於行船。而且之前為了防止胡人偷越龍舟水,晉軍早就將上下遊的渡船全都集中起來看管。計算船只數量,足夠載下陸遙所部。其中雖然需要以人力拖曳,將船只從龍舟水移到象谷水中,可是有數百名將士齊上,並非什麽難事。粗略估計行程,只需兩個時辰便能繞到團柏谷以北,將將比胡人超前一步。

    兵法如弈棋;紋屏上所爭者無非先機,兵法亦如是。陸遙信心十足道:“胡人走水路,我們也走水路!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3
第八十二章 晉陽大戰(十八)

    未時。

    籠罩大地的濃霧早已散去,強烈的陽光灑落下來,真有幾分春暖的感受。

    一隊隊士卒們從隘口內急匆匆地向外跑去,鬧哄哄地嚷著,雜亂地經過陸遙的身邊。而陸遙向後張望著,臉色鐵青。

    兩個時辰前他們順著龍舟水趕往團柏谷,可這段路途實在稱不上順利。晉軍征調的渡船都是些不中用的老舊貨色,半路上居然有兩條船散架,還有三條船漏水。這不僅導致趕到團柏谷的時間比想象中晚了半個時辰還多,人數也暫時只有四百余人。其中許多人與破損的船只鬥了一路,累得精疲力竭,上岸就癱倒在地。

    陸遙原本打算借助團柏谷的險要地形伏擊匈奴,這想法確實甚好,可是將士們的狀態如此低靡,哪裏還能打仗。眼看胡人大軍將至,軍情緊急如火。他不得不帶領親兵先行趕到團柏谷隘口,將其他人留在後方稍作休整。

    團柏谷的守將名喚王彥。此人原是祁縣王氏部曲首領,帶領王氏私兵投軍後被任命為本縣的兵曹史,率兵卒若幹維持祁縣治安。匈奴此番入寇,他領了鄉兵兩百余人把守團柏谷要隘。那些鄉兵缺乏訓練,戰鬥力殊為可疑,因此幾天前陸遙又撥了隊主費岑領五十兵輔助。

    團柏谷原本有座夯土的關隘,可是幾年來兵火所及,早已荒廢,在原地只留下一尺多高的台基。陸遙前幾日領軍南下時,原已令王彥督促鄉兵們盡快重建關隘。可是因為時間太緊張,到此刻為止,只來得及在隘口前的坡地立起三道木柵,木柵前該挖的壕溝還沒有動工。關隘主體的修覆工作剛過一小半,大批的木料橫七豎八地堆積在谷口處。

    “為什麽動作這麽慢?”陸遙壓抑著怒氣問道。

    “陸將軍,弟兄們已經日夜趕工了,可一共就這麽些人手,隘口的工程量又大。再者說,敵人來得太快。”王彥滿臉無奈的神色答道。

    陸遙瞪了他一眼,轉而去問薛彤:“後隊的弟兄們什麽時候能到?你派人去催一催沈勁,若是誤了事,我先砍他的頭!”這種時候,大抵總是統兵大將的心情最是焦慮,陸遙雖然竭力做沈穩之態,但畢竟有時候按捺不住。

    “半個時辰。道明,最多半個時辰,弟兄們就能全軍抵達,立即可以投入作戰。”薛彤信心滿滿地打保票。

    而陸遙只能低頭嘆氣,胡人會給我們半個時辰麽?

    他重重地跺腳:“若實在趕不及……唉,只能勉力先頂一陣了。”

    既然形勢如此,也無須多做抱怨,左右不過是拼了性命廝殺而已。陸遙立時召集在場的什長以上的軍官和骨幹士卒,準備分派任務。

    他隨手折下一根幹燥的樹枝,在地上畫出團柏谷的地形。待要開口,忽見王彥帶了若幹人從身邊倉皇奔過,兩人一組,俱都擡著黑漆漆的大缸。

    此人手下有兵二百,雖都是些缺乏戰鬥力的雜兵,可眼下的形勢還少他不得。陸遙正要用他,故而也喚了他部下什長以上前來一同商議。豈料此人全無軍紀,竟然不理會將令,反倒忙著搬那些無用的什物!

    “王兵曹!”陸遙大是恚怒,皺眉喝問道:“這是何物?”

    王彥打了個哆嗦,連忙陪笑道:“陸將軍,這是本家族主喜好食用的胡麻油,傳聞用來煎物,香氣撲鼻。此物乃是白胡麻壓榨而出,三十傾胡麻僅得一缸而已,甚是珍貴。這幾缸都是今年新產的,因道路不靖,故暫時存放在此。陸將軍休怪,既然團柏谷將有戰事,我且引人將這幾缸胡麻油運到他處安置……”

    大敵當前,你這廝怎還想著什麽胡麻油!陸遙不禁絕倒。

    未時三刻。

    薛彤帶著數十名部下仍在隘口前後忙碌,而王彥所部的將士們與陸遙所部先期到達團柏谷的數百人混編在一處,已經列陣完畢。依托著兩邊高崖夾峙的地形和木柵,合計五百人的步卒分成三隊。前二後一,成品字形排列。每隊都組成一個擁有弓弩、槍矛和短兵器的密集方陣,由陸遙派出許牧、楊若、費岑三名隊主進行指揮。陸遙本人帶領他的本部騎兵居間策應。

    列陣方定,遠處便有馬蹄聲起,幾名烏桓斥候騎兵突然從道路的盡頭出現。發現晉軍陣列之後,他們放緩了速度,在距離軍陣一百五十步左右的地方橫向行動以觀看晉軍的虛實。與此同時,他們又發出嗷嗷的怪聲,在馬背上做出種種揮刀砍劈的動作來彰顯武勇。

    這使得面對烏桓人的步卒陣中一陣騷動,被負責的什長厲聲呵斥之後,才又沈靜下來。這些騷動的士兵都是祁縣世家的私兵,從個體而言,其中數人頗具武勇。但在陸遙眼中,他們缺乏必要的紀律約束和戰鬥配合,只能用烏合之眾來形容。

    小半個時辰之後,遠處響起沈重的腳步聲,那是胡人的主力到達。

    通常來說,與講究陣而後戰的晉軍不同,胡人的步兵通常總是七長八短地擁擠著,無論攻防都顯得雜亂無章。但此刻出現在陸遙眼前的胡人卻顯然排出了清楚的隊列。他們以三百至四百人為一隊,不疾不徐地行軍。除了在官道左右兩翼的高草地裏各安排了一隊騎兵散開行進,其余各隊都保持良好的間隔,沿著官道順序向前。行進之中部伍絲毫不亂,遠遠看去仿佛一條貼著起伏山地蜿蜒前進的巨蟒,騰騰的殺氣撲面而來。

    胡人的兵馬在距離晉軍三百步左右時停止前進。隨即向兩翼延伸開去,一直到與高地相連。數千人的軍陣橫列,槍戟如林,人如虎,馬如龍,令晉軍稀少的兵馬相形失色。

    而在中軍處,取代原冠軍大將軍喬晞軍旗的,是一面簡簡單單的旗幟,其上並無官職,只有一個筆墨淋漓的“石”字。

    繼喬晞之後迅速掌握指揮權的,乃是一個名叫石勒的羯人。僅僅三五日的時間,他就已經整合了由於喬晞戰死而四分五裂的匈奴大軍。而其行動之間有條不紊,較之於初時那些亂哄哄的雜胡更有天壤之別!

    “石勒這廝如此善於治軍,今後一定會成為我們的大敵!”陸遙嘆息道。

    胡漢兩族數百年來的征戰之中,漢人從來不是屈居下風的一方。哪怕是漢末喪亂時,魏武帝仍能長驅遼東,於白狼山一戰底定烏桓。可是自本朝混一天下之後,懈於武事、軍備廢弛,凡有邊境沖突,幾番被外族所欺。僅余的一點精銳武力,也泰半損失在宗室諸王的內亂之中。以陸遙這些年來的見聞,朝廷軍中真正多謀擅斷、有將帥之才的高階軍官,實在是寥若晨星。

    而胡人則不然,他們性格輕生好死,天生就是驍勇的戰士,又用遊牧、狩獵的習俗來砥礪軍事技能。雖然胡人的數量比漢人少得多,可他們擁有遠多於漢人的能征慣戰之人!以這羯人石勒為例,據說此人起初不過是地位卑微的牧奴罷了,可竟然能應勢而起,率領群盜縱橫大河南北。而他這幾日裏既狡且悍的戰術水平展示,也令晉軍諸將無不深為戒懼。

    他轉念想想,不禁又嘆了口氣。

    石勒!這個名字給陸遙所帶來的戒懼其實遠遠超過他人的想象。在陸遙的前世裏,不需要多麽有歷史知識,只消是讀過科普讀物《上下五千年》的人,就多半曾記得這個名字:五胡十六國中後趙的建立者;轉戰南北二十年,最終跨躡燕趙,並吞韓魏的一代雄傑;從奴隸開始,最終成為幾乎統一整個中國北方的後趙皇帝——石勒。

    這樣的人物,難道不應該是最後出場的大波士麽?出場順序怕是亂了吧?

    陸遙搖了搖頭,將腦海裏突然迸發出的奇怪想法趕走。他向身邊一名親兵道:“你去催催薛將軍,叫他盡快做好準備!”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4
第八十三章 晉陽大戰(十九)

    不得不承認,雙方的實力對比真是懸殊之至,這使得晉軍將士們的戰鬥意願相當低落。不少鄉兵士卒們心裏都在打鼓,因此明眼人一望便看出陣腳顯得有些松動。若不是因為陸遙臨時派遣了若幹將士混編入鄉兵隊伍擔任骨幹,只怕不少人當場就要轉身逃跑了。

    可是眼看著十倍之敵在前方耀武揚威,哪怕陸遙部下的那些老行伍也不禁發怵。原本隸屬於高翔麾下,最近轉納入陸遙直屬的老卒趙鹿即是如此。他感覺自己嗓子幹澀,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猛咳了幾聲才恢覆過來。眼看胡人的隊伍漸顯密集,他雙手緊緊握住長槍,右腳踩在地面的凹陷處試了試發力;隨即又弓下腰,確保自己的身軀完全被軍陣第一排的木柵所掩護。

    作為歷經數十場戰鬥之後幸存的將士,至不濟也會有他獨特的保命本領。趙鹿一面緊張地做著最後的戰鬥準備,眼神卻忍不住向軍陣的右側掠過。他已經在那片高地中選定了一條穿行於亂石之間的逃跑路線。萬一戰事不利,只要沿著這條路線狂奔,無論是胡人的騎兵、還是弓弩手,都很難威脅到他。

    趙鹿從遠處收回的視線落在身側的一名年輕士卒身上。這年輕人身材瘦削,或許是懾於敵軍的聲勢,面色顯得有些蒼白,正是趙鹿所在什隊的什長穆嵐。

    數月前並州軍潰敗之後,趙鹿和穆嵐都是沒頭蒼蠅也似的敗兵之一。兩人一起逃離的戰場,直到越石公進軍晉陽,才又返回軍中。說來也奇怪,趙鹿和穆嵐兩人既非同鄉,年紀也差了許多,偏偏特別投緣。雖然穆嵐已憑借軍事訓練中的良好表現升為什長,可趙鹿仍然時常把這個性格耿直的小夥子當做自家晚輩看。

    趙鹿猶豫了一瞬,隨後壓低了聲音說:“小子,一會兒要是有啥……千萬要緊跟著我!跟緊了才有活路,懂麽?別傻乎乎的可著勁兒往前沖!”

    沒想到穆嵐瞪了他一眼,怒沖沖地回答道:“凡兵戰之場,立屍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

    趙鹿茫然地看著穆嵐:“你說的是啥子嘛?這玩意兒是漢話麽?我怎麽聽不懂?”

    穆嵐曾隨鄉中長者受庠序之教,是陸遙軍中僅有的幾位識文斷字的軍人,在之前的軍事訓練中,與朱聲等人一同被陸遙所發現。陸遙對這幾人非常重視,經常在訓練之余加以格外的溝通交流,頗有些將之視為將軍門生的意思。故而穆嵐脫口而出陸遙所述的兵法,乃是尋常。問題是,這些言語在大字不識一個的老兵聽來,未免太過深奧了。

    穆嵐咬牙道:“這是陸將軍教的,意思是在戰場上唯有舍死忘生才有活路;像老伯你這樣貪生怕死的,一定會死啊!”

    趙鹿不禁驚怒:“你這鳥廝,晦氣!枉我素日裏那麽關照你,你咋就那麽沒心沒肺呢……”

    趙鹿當真發起怒來,可以罵上三天三夜都不停。可這回,他才說了兩句,前方殺聲大振,胡人發起了攻勢。

    雖說行軍時的陣列頗有幾分強兵氣象,可是胡人沖殺起來依舊是亂糟糟的。隨著中軍鳴鏑為號,一支大約三五百人的隊伍大吼高呼著,也不分長兵短兵的差異,向著晉軍的陣列蜂擁狂奔而來。

    隊中更有人張弓搭箭亂射,箭簇打在豎起的木柵上,噗噗連響。有一些箭透過木柵的縫隙貫入,命中了幾名晉軍士卒。好在胡人用的弓是用於騎射的長梢角弓,射程和威力都屬平平,即使射中,只要不是直接命中要害,都沒有大礙。晉軍的弓箭手立刻回射,雙方你來我往幾個回合,各自若幹人中箭。

    晉軍士卒借著木柵的掩護,中箭的士卒遠較胡人為少。而胡人生性勇悍,除非是正中要害,否則根本不停止沖鋒的腳步。

    轉眼時間,胡人已逼近了。他們像是沖撞上堤壩的激流,發出轟然的叫喊。位列最先的一批力士手持大刀闊斧,在盾牌的掩護下開始砍劈木柵。

    團柏谷前的木柵一共設了三道,順著道路的方向逐次後退。此刻胡人迫近的乃是第一道。這木柵是用附近山林裏砍伐的原木搭建而成,結構雖然粗劣,但卻結實的很。胡人一斧又一斧地砍了小半晌,只見樹皮、木屑之類橫飛,短時間內卻沒什麽成果。反而是晉軍用長槍隔著木柵往外攢刺,接連刺死了好幾名刀斧手。

    胡人生性輕生好死,但凡被有誰搠死搠傷了,其他人絲毫不顧。有時候幹脆踩著死傷者的身軀向前,拾起落地的利刃大斧繼續攻打木柵。更有些身手矯健的,便來揮刀劈砍晉軍長槍的槍身。

    穆嵐貓著腰從木柵的縫隙中瞄準,瞅冷子將長槍捅出去,接連傷了數人以後,忽然槍柄被人拽著猛力往外拉扯。他猝不及防,整個人都被拖拽過去,額角咚地撞在木料上,被頭破血流地反彈回去。他正廝殺的亢奮,哪裏會覺得痛?呼喝著又要往前沖,可揮動長槍的動作卻不得力。定神去看,那長槍已被砍斷,斷口距離手掌不過寸許。轉念一想,才發覺若非那木柵將自己阻了一阻,只怕胳臂已經被卸了。

    正在僥幸的當口,忽聽身後有人大叫:“小心!”話音未落,穆嵐只覺眼前一黑,隨即被一名從天而降的高壯胡人大漢撲倒。

    原來胡人這時已學了乖,先以幾名刀盾手為前導,接連砍斷了幾桿長槍,晉軍在這個小區域內的反擊力度頓時受挫。趁此時機,他們將大盾靠在木柵上,十余名身手矯健的勇士借力翻過木柵,直躍進了晉軍陣中。不巧穆嵐正彎腰捂頭,一名肥壯胡人便跳到了他背上,兩人全都站立不穩,頓時滾做一團。

    兩人相隔太近,那胡人桀桀獰笑,滿嘴的腥臭撲面而來,中人欲嘔。穆嵐只顧著雙手一抱,將胡人持刀的手臂挽住了,卻防不得另一手得空,揮拳在他的胸脅亂毆。那拳重似千鈞,直打得穆嵐口鼻濺血,眼看要被當場打死。好在趙鹿反應甚快,斜刺裏奔過來,往後心一刀取了那胡人的性命。穆嵐死裏逃生,只覺得手腳都軟了。

    與此同時,那些躍入木柵後的胡人狂呼亂喊,手持短兵放手大殺。四周的晉軍相距既近,用的又是回轉不靈的長兵器,如何抵擋的了?頓時被殺傷了十幾個弟兄,陣列大亂。好在指揮的軍官楊若是久經沙場的老行伍了,經驗非常豐富,毫不猶豫地號令後排的長槍手遞補上前。這些長槍手都是經過了幾個月艱苦訓練的士兵,十余桿長槍齊刺之下,任憑你身手通天都沒有活路,很快就把他們都刺死了。

    這些悍勇死士雖然盡數陣亡,可是被他們一陣胡攪,晉軍在木柵沿線的防禦陣型出現了極大的疏漏。趁著長槍手忙於消滅這些死士的時候,更多的胡人抵近了木柵。有的人繼續以刀斧砍伐;有的人攀爬在木柵上,揮動手中兵器亂殺;還有人仗著力大,幹脆喊著號子沖撞,想把木柵撞翻。而晉軍立刻組織反擊。

    穆嵐趴在地上稍許喘息幾聲,擡手抹去嘴角淌血。眼見敵軍迫近,他在地上撿了一根長槍,重又沖去木柵邊抵敵。若以個人的驍勇和戰鬥意志而論,匈奴戰士確實遠在晉軍之上。然而兩軍結陣而戰,個人的武勇往往無所施展。此時,晉軍這邊數十名長槍手在過去一個月訓練中培養而出的戰鬥方法,卻展現出了成果。

    以穆嵐這一什為例,扣除連日來戰死和受傷的,還余六名士卒。他們以三人為一個堅固的戰鬥小組;緊密配合,分進合擊。每次出擊只以斃傷一人為目標,絕不戀戰,也絕不各自為戰。匈奴人與他們只一照面,三柄長槍就同時搠到。而在防禦的時候,晉軍一方面依托木柵的掩護,另一方面彼此支援,一次次逼退胡人迅猛的沖擊。

    憑借數十名長矛手們展現出的良好戰術紀律,晉軍死死抵住了胡人。雙方誰也不願後退,彼此慘烈地廝殺著,在短短的時間裏,都出現了極其巨大的死傷。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4
第八十四章 晉陽大戰(二十)

    轉眼半個時辰過去了。

    在這半個時辰裏,匈奴人連續組織了五次沖擊,接連突破了兩道木柵,雖然尚未取得完勝,卻使得晉軍的傷亡極其慘重,至少有一百具屍體被丟棄在前兩道木柵之間。

    這時石勒讓將士們稍許歇息,積蓄些精力再戰。

    任誰都知道,只需突破眼前這道關口,祁縣往北一馬平川,再沒有任何能用以阻攔匈奴大軍的地形。憑著他們這五千人馬,簡直如入無人之境,直逼晉陽城下亦非難事。

    這支軍馬,原本只是漢王劉淵抽調各路附從部落組成的一支偏師,不過用以吸引晉軍註意力罷了。領兵的酋長們自己都不曾想過能有什麽戰果。何況他們出師不利,統兵的冠軍大將軍喬晞居然被晉人乘著夜色突襲斬殺,次日晉軍大舉進攻,更殺得全軍上下潰不成軍,士氣低迷之極。

    好在天神佑護,繼任為全軍統帥的羯人石勒力挽頹勢,不僅將戰線一舉推進至祁縣,此刻竟然有機會撲向晉陽!這樣的局面,真讓匈奴諸將的心情愉快的很,距離戰線數百步開外的中軍所在,十余名酋長、將校個個滿面春風。

    匈奴萬騎長劉苞乃是受大單於劉淵委派的全軍副帥,帶領本部落數百人隨軍,其職權類似於監軍。前幾日戰況不利時,劉苞並無匡濟之能,部下反倒被晉軍殺死了許多;石勒統合諸軍時,此輩又自高身份,很不合作。軍中諸部雜胡頭目,都對此人深感厭惡。

    這時劉苞仰天大笑,十分得意:“此刻晉軍布置在磧山和竭方山的兵馬,一定焦頭爛額了吧?咱們先攻破團柏谷,然後吃下磧山和竭方山的晉軍,最後拿下晉陽!哈哈,石勒,你看如何啊?”

    劉苞這番話出口,分明有搶功的意思。幾天來,石勒費盡心機與晉人鏖戰,直到此刻才看到取勝之機。劉苞先前毫無表現,卻赫然已將之後的戰果納入到自己囊中。石勒不禁心中大是恚怒。但他深知劉苞素來以匈奴貴種自矜,說話毫無禁忌。何況他既然投效於漢王劉淵麾下,對這些匈奴豪酋便不得不稍加忍讓,於是強自將怒氣壓抑下來。

    卻聽得劉苞繼續道:“喬晞這廝有勇無謀,行軍布陣多有乖謬,差點將大家都害了。多虧石勒你整頓敗軍。這份功績,我定然會向大單於稟報,請他重重賞你!哈哈!哈哈!想不到羯奴當中還有你這樣的人物,哈哈……”

    此話一出,隨侍在石勒身旁的王陽、燮安、支雄、冀保等“十八騎”中人頓時變色。石勒乃是羯人出身。羯人的種類與匈奴不同,他們不事遊牧,絕大多數都很窮困,許多人不得不替人幫傭渡日,還有被賣給山東漢人為奴的。因此許多匈奴人都看不起羯人,蔑稱他們為“羯奴”。

    石勒依附在烏桓大酋伏利度旗下時,曾因此與人幾番發生沖突。可那時候石勒乃是窮途來投,寄人籬下;此刻他親自執掌上千人馬,身為一軍總帥,地位與之前相比已有天淵之別。這匈奴人竟然還敢如此無禮!

    石勒再難掩飾心中不悅,他一引韁繩,自行向前去眺望晉軍的陣地。

    此刻據守在路口的晉軍只剩下了不到二百人,看他們的樣子,已經十分疲憊。而在他們身後,有一名騎著高頭駿馬的將官仍在呼喝著鼓舞士氣。

    遠遠看去,這人約莫七尺高的個頭,雙肩寬闊,身材十分英偉。在兜鍪之下,可見他的天庭飽滿,鼻梁豐隆高挺,雙眼神采奕奕。單以相貌而論,不像個將軍,倒有幾分偏偏濁世佳公子的風韻。

    石勒在這裏打量著,那將官似乎有所察覺,忽然轉過頭向這邊看來。兩人眼神交匯,石勒只覺得雙眼發痛,竟仿佛憑空被刀劍所傷。石勒悶哼一聲,控馬退後幾步。那將官也不理會他,自顧看向別處。石勒這才發現,在他左側的臉頰上,一道灰白的傷疤從眼角直拖到嘴角,英俊的面容也由此顯出兇橫強悍的意味來。

    “大哥,何事?”身後蹄聲得得,王陽見石勒忽然退後,於是前來詢問。

    不知為何,石勒突然有種危險的預感。他想了想,卻並不覺得有什麽疏漏,於是微微搖頭,對王陽道:“我沒有事。這團柏谷守將似乎有幾分眼熟……”

    王陽笑了:“怎麽會,咱們原在冀州往來廝殺,這個月才投入大單於的麾下,何時見過並州的兵將?大哥是太過勞累,眼花了吧。”

    石勒只是順口一說而已,既然王陽這般解釋,他也就不再多想。

    此時冀保從後面上前幾步捧來一份食物:“大哥,我們湊了些吃食給將士們加餐。大家不妨吃飽喝足,再去廝殺。”

    石勒等眾今早出兵時用了些許飲食,此刻早就饑餓難耐。他放眼向己方陣中觀看,只見諸多將士都在大嚼,便不客氣,自來用飯。他拿到的是個粗陶大碗,碗裏裝著許多烏黑的塊狀物。石勒只當是秫稭或桑葚之類,一口咽下,只覺口感不對,細想了想,幾乎把大碗拋卻地面:“這……這是什麽肉?”

    此物絕非獸肉,很有可能便是所謂“人脯”!

    石勒驚疑不定地望了望冀保,卻見冀保面不改色,頓覺氣餒。

    這兩年來河北災荒不斷,匈奴單於庭所在的離石也未能幸免,居民易子而食,就連放牧的牛羊也餓到互相啃吃毛發的地步。軍糧供應更是極其窘迫。此番數萬大軍出擊,固然出於晉軍意料之外,但為了供給龐大的戰爭耗費,已經榨幹了匈奴漢國的每一點每一滴潛力。擔任後勤任務的冀保實在不易,石勒也知道沒法要求更多。

    他長嘆一聲,將陶碗放下。漢王劉淵擁大軍北進,看似氣勢煊赫,其實早就把最後的老底子都傾將出來,無論人力、物力、財力都已到了極限。因此劉淵更加急於攻陷晉陽,希望奪取並州北部的資財以供軍需。而據守晉陽的劉琨其實又能好到哪裏。整個並州幾經戰亂,所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除了哀鴻遍野,還能留下什麽?

    石勒緊皺雙眉,怔怔地想著心事,部下們誰也不敢打擾他,都靜靜在一旁等待。

    過了許久,石勒一躍而起,恢覆了信心十足的姿態。他大聲催促王陽道:“率軍駐守磧山的陸遙頗善用兵,我估計至多明天就有援軍趕到。王陽,你帶上呼延莫、郭黑略、張越、孔豚他們幾個親自攻上去,務必在入夜前拿下隘口!我們要打個漂亮仗,在那些匈奴人面前顯示一番手段!”

    王陽乃是石勒麾下“十八騎”之首,追隨石勒最久,也最得信賴。他原本是冀州赤龍馬場的牧奴,少年時得異人傳授了超絕武藝,雙手長矛的獨門絕藝更是威震河北。每有大戰,他總是當先沖陣、斬將奪旗,是石勒麾下數一數二的勇武之士。

    昔日石勒追隨公師藩、汲桑等巨寇與朝廷大將、有“屠伯”之稱的茍晞與交戰。茍晞引雄兵五萬,軍容嚴整。群寇望之生畏,無不兩股戰栗。當是時也,唯有王陽單騎突出,於萬軍陣前躍馬挑戰,連斬茍晞麾下勇將數員,全軍士氣由此覆振。

    呼延莫、郭黑略、張越、孔豚等人,也都是名震冀州的驍勇戰士。石勒下定決心速戰速決,這才令他們一同參與進攻。

    王陽正待出發,石勒忽然又道:“我看這將形貌非常,不是尋常庸人。此戰最好能擒拿此人,若能降服他,日後定然是個臂助。”

    王陽作難道:“大哥既有此意,只憑小弟這兩柄矛,定當擒他。只是這等人身為朝廷將官,自視甚高。大哥想讓他傾心歸附,只怕不那麽容易。”

    石勒微笑道:“試一試何妨。如今朝廷昏庸無道,天下豪傑四起。當此亂世,焉知今日的流賊不是明日的君臣將相?又焉知今日的高官顯貴不是明日的喪家之犬?若能降服此人,真是如虎添翼,正好圖謀大事。”

    王陽點了點頭,伸手拍拍掛在馬鞍旁的兩支精鐵長矛,帶著數十騎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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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晉陽大戰(二十一)

    石勒觀察了一陣戰局的動向,忽然再度生出那種危險的感覺來。當他在冀州與官軍作戰時,這樣的直覺幾次救了他的性命,因而石勒非常信賴自己的直覺。可是,哪怕他焦躁地拍了拍自己的面頰,也想不出這危險之感究竟來自於何方。

    他仔細想了想,駐紮在磧山和竭方山的晉軍此刻應當已經看到了團柏谷燃起的狼煙。推算他們行軍的速度,約莫三個半時辰以後,大約入夜時分才可能趕到戰場。可是有這三個半時辰,足夠他攻下團柏谷了。隨後依托團柏谷的地形,可以先行殲滅南來之援軍,隨後揮師北向以迫晉陽。無論攻守進退,都在石勒掌中。

    當然,按照劉苞那廝的看法,乃是在他的掌中。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樣的戰局都很順利。但石勒決定保持足夠的警惕,萬萬不能給敵人留下可趁之機。於是他又將得力部下、“十八騎”之中的夔安喚來,命他率領精兵五百,往大軍以南的官道上列陣防禦,以防有變。

    做完了這番布置之後,石勒重又打量戰場:在戰場的正面,匈奴人的兵力優勢幾乎達到十倍以上,隨時可以突入兩山夾峙的關口;而在兩翼的山巒上,也早早地派遣了斥候攀爬上去監視敵情,清晨的霧氣早已散去,此刻天氣極好,視野廣闊,絕不會有任何疏漏。毫無疑問,這是己方必勝的局面。

    阻攔在五千胡族勇士和晉陽城之間的,只剩下這個小小的團柏谷,還有那幾百名雖然頑強奮戰、卻必定失敗的晉軍戰士。

    石勒凝了凝神,又看了看谷口的地勢。他眼力極佳,雖然相距甚遠,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那關口外圍,晉軍的木柵已經顯得破爛。看士卒的姿態,其中不少人顯然已畏縮怯戰。唯有那員晉軍將領依舊立馬於隘口,神色安若磐石。他身後的隘口處,橫七豎八地淩亂堆著大量木料,看來晉軍原本是想建立一座堡壘,卻未能及時完工。

    危險的感覺或許來自於這座堡壘吧……如果這座堡壘完成,今日的形勢可就很是不妙了!石勒這樣總結道,他暗自慶幸。

    就在石勒四處觀看的這點功夫,距離隘口一箭之地的匈奴人馬整備完畢,他們發一聲喊,密密麻麻地向木柵沖去。這次參加進攻的,僅僅第一波就足有八百人以上的兵力,領頭的都是精選出的勇士。晉軍一來兵力捉襟見肘,二來借以防禦的木柵在前幾次攻打之後多處受損,因此立刻陷入了被動局面。

    先是密集的箭雨落下,劈劈啪啪地打在木柵上、甲胄上、頭盔上、人身上。這些箭矢似乎也是特意調集的,很多都是重頭的破甲箭,一旦著身,輕易就撕裂甲胄和筋肉,截斷骨骼,甚至能將軀幹射個透穿。

    隨後是大批步卒蜂擁而上。晉軍的長矛手在幾次纏鬥之後,損失非常大,此刻已經很難在木柵後布置起密集的陣線。許多胡人步卒將散亂刺出的長矛砍斷,然後沖近了木柵。

    木柵原本已搖搖欲墜,堅持了沒多久,就被砸出了好幾個缺口。匈奴人如同潮水般直撲進來。

    守在木柵沿線的晉軍士卒們甚至來不及退到關口,就陷入到與胡人的糾纏戰鬥中。他們每個人都在奮力廝殺著,可是身邊倒下的士卒越來越多,剩余的將士們漸漸感到絕望。

    隊主許牧身披兩重鐵鎧,雙手各持大刀,高呼酣戰。他接連砍倒數名沖到面前的胡人戰士,鎧甲上沾滿了敵人的鮮血,令人望而生畏。隨即更多的胡人蜂擁而上,將他團團包圍起來。許牧機敏地轉身出刀,將一名撲來的敵兵攔腰斬斷,卻不防另一名敵人從斜刺裏沖來,用沈重的狼牙棒砸中他的胸口。

    狼牙棒揮擊的力量太過強大,頓時將整塊鎧甲都砸得凹陷了下去。許牧覺得胸口仿佛被萬斤巨石所壓,無法呼吸。他丟下一柄刀,荷荷地叫嚷了兩聲,想要伸手解開鎧甲,口鼻之中卻噴出大股鮮血,身軀搖晃起來。

    一名敵人飛身上前把許牧撲倒,隨後踏住他的身軀,用鋒利的短刀刺入他的脖頸。短刀從頸部粗大的血管處紮入,鮮血猛地飛濺出來,許牧猛地掙紮了幾下,就不再動彈了。那敵人先將他的頭盔解下來戴在自己頭上,隨即將他的頭顱切了下來,高興地向四周展示。

    將為兵之膽。許牧的陣亡,對他所在的百人隊是個巨大的打擊,除了少量將士還在堅持奮戰,其他的人立刻就潰散了。胡人從這個方向突入,漸漸將晉軍分割包圍成了好幾塊。

    費岑竭力收攏著部下,依托側面的山壁且戰且退。和他在一起作戰的大約還有三十多人,大部分都用短兵和盾牌。他們四面遮擋著,竭力承受著怒濤般的沖擊。這些幾乎都是他本部的戰士,來自於王彥部下的鄉兵們幾乎全都戰死了。

    確實正如穆嵐適才背誦的兵法所說,在這樣殘酷的戰鬥中,越是貪生怕死的人,越是難以活命。而費岑的老部下們,無論作戰意志還是戰鬥技能,都遠遠超過那些鄉兵。所以當鄉兵們死傷枕藉的時候,費岑和他部下老卒仍舊維持著作戰的陣列。

    但這局面根本維持不了多久。數倍的敵人包圍著他們,狂呼亂喊著狠殺。刀斧劈在盾牌上的聲音密如雨點,不時還有長槊之類從盾牌的間隙戳刺進來,將晉軍士卒一一刺死。

    費岑呼喝指揮著,當哪裏出現危險,他就沖上去抵擋一陣,再退回來。這種作戰方式其實最是危險,皆因他每次都會面臨最猛烈的攻擊。不過片刻功夫,他的身上就增添了好幾處傷口,甚至半邊面頰被敵人的長槊槊頭擊打,皮肉幾乎都被撕裂了,可以直接看到頜骨和牙齒。鮮血湧出來染紅了半邊身體,看起來非常恐怖。

    趙鹿所在的十人隊只剩下了他和穆嵐兩人。其余人都已經戰死了。他倆人的長矛都在劇烈戰鬥中折斷了,於是各自撿了一把寰首刀,背靠背站在一起,和四五個包圍著他們的胡人拼殺著。

    這幾個胡人都是使用狼牙棒、大斧等重兵器的壯漢,十分厲害。穆嵐的右腿和右臂都受了重傷,因此成了胡人猛烈進攻的一面。不過幾個回合,他的左肩膀上就被一把狼牙棒砸中,伴隨著肩胛骨碎裂的聲音,寰首刀當啷落地。

    趙鹿更加狂亂地揮舞著手中的兵器,與此同時他居然還能分心去痛罵穆嵐:“你個傻娃娃,叫你跑你不跑,現在把老子也給坑害了!”

    只憑他一人,再怎麽也遮擋不住四面八方的胡人了。

    圍在他們身周的胡人一齊獰笑起來,露出了野獸噬食獵物時那種表情。趙鹿也笑了笑,知道自己的性命就要了結在此。好在已經活了四十多歲,不虧了。想到這裏,他又忍不住看了看軍陣右側那條的逃跑路線。

    枉費了自己這麽多心思選定,最終卻沒能用上,這是命裏註定啊!趙鹿嘟囔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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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晉陽大戰(二十二)

    趙鹿瞑目待死。可正在胡人手中刀斧將要落下的時候,忽然勁風大作。

    一柄長槍勢若千鈞地橫掃過來,一槍便將兩名胡人戰士砸得吐血而飛!

    趙鹿難以置信地擡頭看去,只見那長槍通由精鐵所制,寒光閃爍。持槍之人身姿雄壯若神,高踞青驄戰馬之上,不是陸遙是誰?

    此刻晉軍的防禦陣線已經徹底崩潰,胡人的大隊人馬勢若怒濤,從幾個方向同時突入晉軍的陣營。他們將一部分兵力用以集中圍殲晉軍余部,兩翼的兵力則迅速向山口突進。而陸遙偏偏就在這時候帶著他的親衛騎兵,反向沖擊過來!

    另兩名胡人戰士這時反應了過來。他們狂吼一聲,向陸遙撲去。

    陸遙雙腿猛夾馬腹,戰馬吃痛,嘶鳴一聲向前沖刺;他右手長槍乘勢探前,正中一人前胸。隨著怪異的噗哧聲響,尖銳的槍尖從那胡人後背刺出。陸遙手腕輕抖,長槍如靈蛇般縮回,那胡人碩壯的身軀就如一個迸碎的血袋般頹然倒地。

    這時剩余的那個胡人戰士從左側撲到了陸遙身邊,舞動掌中巨斧砍下。

    陸遙稍一側身讓過巨斧,隨即左手拔刀反撩。刀光似雪,頓時將那胡人生生斬為兩截,滾燙的鮮血如匹練般飛濺,灑落在陸遙的身上。

    陸遙往山口的方向一指,向趙鹿和穆嵐厲聲道:“還能動的,就快走!”

    說完,他便縱馬向另一處被包圍的晉軍奔去。親衛騎兵十余人緊隨在他的身後咆哮著沖鋒。

    當匈奴人攻破防線的時候,陸遙不禁驚怒交集。他委實沒有預料到匈奴人這一撥攻勢的猛烈程度。他原本的打算是依托地形且戰且退,,可這次胡人他們在五六個方向同時發起強攻,沖在最前的都是挑選出的胡人勇士,兵鋒銳不可當。晉軍勉強維持的戰線頓時大潰。

    放眼望去,木柵沿線橫七豎八地都是晉軍的屍體,殘余的將士被分割成了許多小塊,還在拼死抵抗。這些將士都是並州軍的余部,他們投奔到陸遙的麾下,有的是因為從軍才能混上一頓飽飯,有的是因為陸遙從不苛待士卒,有的是期待在陸遙的帶領下能多一分生存的機會,也有的是希望能剿滅胡虜,以報血海深仇……可是現在,他們中的半數已經戰死了,還有半數身陷絕境之中!

    陸遙再沒法想下去了,他大喝一聲,立即提兵去救。

    當他斬殺了幾名胡人戰士,救下趙鹿和穆嵐兩人之後,附近的數十名敵軍就已經註意到了他。只聽一聲唿哨,除了留下少許人手繼續圍攻幾名落單的晉軍以外,其余眾人向陸遙包抄過來。

    陸遙哪裏會懼怕這等雜兵?他閃電般沖上前去,手中長槍舞了個旋,隨即向著敵人瘋狂戳刺。沖在最前的十余名胡人慘呼連連,轉眼間橫七豎八的屍體就繞著他圍了個半圓。

    陸遙催動戰馬向前沖擊。兩名胡人勇悍之極,從斜刺裏奔過來阻擋,陸遙一牽韁繩,胯下戰馬海碗大的馬蹄連連蹬踏,將他們踩得筋斷骨折。

    圍攻那撥晉軍的的胡人見陸遙如此神勇,頓時沒了鬥志,被他一沖即垮。陸遙又救下幾名晉軍將士。

    陸遙更不遲疑,繼續向另一處被包圍的晉軍士卒沖去。他以雙足控馬,雙手分持槍、刀,左沖右突,戰馬之前絕無一合之將,強行在胡人松散的隊形中趟出了一條血路。

    當陸遙鑿穿整條陣列之後,向後稍一張望,被他救出的晉軍戰士都緊隨在陸遙的身後浴血沖殺,從一開始的一人、二人,到隨後的十余人,眨眼的功夫,已形成了五十余人的小小隊伍。這些士卒之中,有在箕城率先投奔的少年軍士楚鯤、有陸遙的老部下費岑和他的副手陶磊……陸遙竟然憑借一人之力,將那些陷入胡人包圍的戰士全都搭救出來了!

    可是,他個人固然勇猛善戰,畢竟沒法挽回整個戰局。這時晉軍設立的木柵已經被完全推倒,胡人蜂擁殺來,數量越來越多,要是被大股敵人圍住,就算他有三頭六臂也是死路一條。

    因此這時陸遙不再戀戰。待到將士們大致取齊,他帶領眾人且戰且走,向坡地盡頭的隘口處退去。隘口處原本有數十名晉軍士卒在把守,但此刻已經全都跑了。在這種兵敗如山倒的形勢下,沒有人會堅守在這裏。

    而大隊匈奴戰士也緊追著陸遙等人向著隘口沖去。陸遙墮在隊伍最後,舞動長槍連殺了幾個銜尾追擊的胡人戰士,將敵人追趕的速度稍稍壓制些許。

    忽聽得鐵蹄踏地之聲如雷聲轟鳴,陸遙不禁面色微變:是烏桓騎兵!這些精銳騎兵沒有投入剛才的戰鬥。他們一直在陣後養精蓄銳,直到三道木柵皆被突破才呼嘯而來,追殺晉軍敗兵。

    陸遙急忙催馬狂奔,幾個箭步就追上了往隘口疾奔的眾士卒。

    “快!快!快!”他連聲呼喝,但是士卒們雙足奔走的速度怎麽能比的上奔馬?他喊了沒幾句,烏桓騎兵已然逼近了。幾柄長槊探出,只在陸遙的背心處弄影。

    陸遙馬快,若是放開了奔走,未必不能甩開胡人的追兵。可這樣一來,那數十名撤退中的晉軍士卒絕對是死路一條。想到這裏,陸遙大吼道:“爾等速退!我來斷後!”吼聲未落,他猛力勒馬!

    隨著陸遙的吼聲,胯下青驄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緊追在他身後的烏桓騎兵猝不及防。有三名騎兵止不住馬,直接從他身側沖了過去。另有七八名騎兵挨挨擦擦地撞在一起,甚至還有兩匹戰馬因沖撞而滾倒在地,反倒把跟隨在更後方的大隊騎兵阻了一阻。

    這些人馬擁擠作一團,同樣也將陸遙緊緊地封鎖起來了。好幾名烏桓戰士同時發現這情況,他們高聲怒吼,高舉各種各樣的兵器向陸遙砍來。

    陸遙挺槍橫掃,立刻就將那些兵器格開。他隨即發動全力反擊,由於長槍揮動的速度太快,精鋼打造的槍桿竟然產生了極劇烈的振動,發出“嗡嗡”的聲響。在幾天前的夜襲中陸遙受傷不輕,此刻並未痊愈。可他的勇武絲毫不因此而稍見減退。匈奴戰士雖眾,陸遙卻如同被群狼包圍著的一頭獅子般左沖右突,連連撼動他們的陣腳。

    陸遙的槍法與當時任何槍法名家不同,特別註重以小臂和手腕發力,刺擊的距離較近而發招速度極快,手臂稍動,便是一片銀光灑落。在那些烏桓戰士的眼裏,只見陸遙掌中的長槍盤旋揮舞,仿佛一個銀光燿燿的光球突然間自重重包圍之中炸開。銀光所到之處,敵人無不慘嚎倒地。

    趁著這點時間,那數十名晉軍士卒撒開腳丫狂奔,撤退到隘口之後去了。

    而陸遙卻緩急脫身不得。

    他雖然勇武過人,敵人之中又怎會沒有熊羆之將?轉眼間便有一將躍馬而出,當道橫截陸遙。此人面如重棗,相貌十分雄壯威武;雖然是漢人,卻頭戴一頂渾脫帽,做胡人打扮。再看他雙肩極其寬闊,手臂頎長如巨猿,雙手各執一柄奇形鐵矛,招法詭奇無比。

    這人正是石勒麾下的勇士王陽。王陽雖在並州聲名不顯,卻是聞名冀州的巨寇之一,身手之強悍絕不在喬晞之下。陸遙急於脫身,口中叱喝連連,舞動長槍暴風驟雨般殺將過去。王陽盤馬而戰,絲毫不落下風,看他的神態,分明還有余力。

    當此眾寡懸殊之際,陸遙全靠著個人的武勇連連沖陣才勉強占據主動權。此刻一旦勢頭受阻,烏桓騎兵隨即刀槍劍戟並舉,從兩翼包抄而來。為首數人乃是桃豹、冀保等石勒部下力敵百人的勇士,十分難纏。

    這幾人加入戰團之後,陸遙立刻就左支右絀,連連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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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晉陽大戰(二十三)

    騎士對戰的形式,通常是雙方跑馬對沖。雙方各持槍、矛、槊等長兵器,策馬迎面沖刺。待到進入武器的攻擊範圍,就借著戰馬的沖力,猛刺對方。如果被刺中了,自然是肚腹洞穿,死得不能再死。如果沒被刺中,則繼續向前,待戰馬停步之後,再回頭進行第二次沖刺。每一次對沖,就稱為一個“回合”。在這個過程中,除了雙馬交會的瞬間以外,其它時候都可以用來稍作喘息,恢覆體力。

    而陸遙此刻卻毫無喘息之機。他被胡人騎士包圍在垓心,每時每刻都有幾根長槊刺擊過來。他左遮右擋,叱喝著努力催馬沖刺,卻一時沖不出重圍。胡人見他武藝精熟,抵擋得甚是嚴密,於是有人探出長槍大戟去戳刺陸遙胯下的戰馬。

    陸遙手忙腳亂,十分狼狽。

    前幾天因為承擔著斥候任務,他著的是一幅皮制輕甲,經夜襲喬晞大營時的惡戰之後,已經損毀不堪用了。此刻身上穿著的是臨時取用的一具筩袖鎧。敵人的槊尖、刀刃好幾次敲打在魚鱗紋的甲片或者兩肩的筩袖上,發出“鐺鐺”的聲響。

    轉眼之後,這幅精制的甲胄就以多處被劃開,陸遙的後背上、大腿上又多了兩道血淋淋的傷口。雖說在刀鋒劃過時,陸遙本能地收緊肌肉,使得傷勢並不如表現出來那麽嚴重,但控馬和揮舞長槍的動作都受到了影響,一時間更是險象環生。

    這時他的身上、衣甲上都已經沾滿了鮮血,既有敵人的,也有自己的;就連長槍的搶柄都被鮮血浸潤,握在手中的感覺有些打滑。他心知已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再不脫身就大事不妙,牙關一咬,連連使出與敵偕亡的狠招。

    王陽固然勇悍,卻不是傻子,哪裏肯與這種窮途末路的敗將拼命?遮攔了幾下便閃開道路。陸遙更不遲疑,打馬往隘口急退。幾名胡人張弓搭箭就射,被他舞槍一一拍飛。雖說遮護不住戰馬,可那青驄馬的後臀中了兩箭,跑得卻越發快了。

    到了這時候,任誰都看出這股晉軍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覆滅只在反掌之間。他們原本就兵力不足,今日一戰,死傷更是慘重;再失去了太原國中部丘陵地帶的最後一道要隘,再也無法抵擋匈奴大軍的攻勢。

    見了血的狼群怎麽能讓獵物逃走?眼看陸遙逃走,不待石勒發令,數百名烏桓騎兵拍馬就追,而步卒們也嗷嗷叫著跟了過去。

    大批戰士們很快就經過了隘口,仿佛肆虐的洪水從堤壩上崩裂的缺口噴湧而下,其勢不可阻擋。奔馳的隊伍踐踏著地面,激起漫天塵土。數十面軍旗在塵土之中若隱若現,絡繹穿過了團柏谷。

    一旦越過隘口,地勢就逐漸降低,平坦的官道呈一道弧線從林地間穿過。陸遙伏低身軀,沿著官道盡力縱馬狂奔。適才他以一人之力縱橫千軍,看似豪猛無敵,其實體力、精力全都嚴重透支。此刻他的視線已然有些模糊,手腳也漸漸無力,這是失血過多的結果。身後傳來嗖嗖的尖嘯聲,是有些烏桓騎兵取了弓箭來射。好在準頭不怎麽樣,大部分都從陸遙身邊掠過了。還有幾支紮在他的盔甲上或者射中了戰馬的臀部。

    靠先前陸遙拖住敵人的片刻工夫,從隘口敗退的晉軍都已經跑遠。陸遙縱馬狂奔,盡力大喝道:“放箭!放箭!”

    官道上空無一人,等待他號令的,唯有一名張弓搭箭的戰士。

    弓是好弓。弓身乃上好柘木所制,強固無比,扣之有金銅之聲。弓梢是精選出的牛角,觸手潤滑,細密如玉。弓弦是用柔韌的鹿筋絞制而成。其余膠、絲、漆等,無不是選用極上等的材料。整把弓歷時數年而成。這樣的三石強弓絕非尋常工匠所能制作,自從元康年間洛陽武庫大火之後,軍中已絕少能見到這樣的好弓了。

    箭也是好箭。箭長二尺二寸,箭簇、箭身、尾羽皆精工制作,各方面都無懈可擊。一共十二支,橫列在沈勁身前。與通常不同的是,箭身上紮著浸潤了火油的麻布。

    手持弓箭的沈勁,更是罕有的一流弓箭手。沈勁原是並州軍重將、越騎校尉陳永的得力臂膀,統領精銳的輕騎兵。他有雙帶兩鍵、左右馳射之術;又能開三石強弓百步穿楊。其人善射之名,並州軍的將士無人不曉。

    沈勁在團柏谷隘口北麓不遠處的林地潛伏已久。適才關隘前兩軍殺得你死我活,他卻並不曾參與,而是候在此處養精蓄銳。此刻隨著陸遙的號令,沈勁縱聲大吼,奮力開弓,一道道箭矢帶著劇烈的尖嘯聲飛出。

    三石強弓發箭,如果不考慮殺傷力的話,射程最遠幾可達五百步之遙。這十二支箭就像十二只輕盈的火鳥,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向著隘口飛掠。是的,像是火鳥。因為每一支箭射出之前,都在火盆上引燃!

    火鳥落地的那一剎那,巨大的火焰沖宵而起。

    隘口內外看似橫七豎八隨意堆積的那些木料之下,竟然隱藏著許多硫磺、火油等引火之物,甚至還有大量的枯枝柴禾。每一支火箭射落之處,立時便是一團烈焰騰起。十二支火箭,便是十二處火源,眨眼之間,便使整座隘口陷入火海。遠遠看去,仿佛一頭吞吐烈焰的龐然巨獸,正盤踞在隘口處搖頭擺尾!

    就在火箭命中目標的時候,隘口北側的林地間數十處火頭同時燃起。這時雖已是暮春,氣候卻還不算濕潤。而最近連續的大晴天,將林木曬得甚是幹燥。在獵獵北風的吹拂下,風助火勢,火助風威,一眨眼的工夫,火勢便擴散開去,熊熊的紅光染紅了半片天空。

    匈奴大軍絕大多數已經通過了隘口。這一把火起,頓時便將他們的後路截斷。瞬間人馬大亂,驚呼者有之,奔逃者有之,手足無措者有之。縱使帶隊的軍官連連喝斥,也不能阻止原本整齊的軍容化作了一盤散沙。

    其實通過了隘口之後,地形陡然開闊,林地間有大片的空地,還有幾條小小溪流潺潺淌過。縱然林地過了火,可匈奴人只需及時將隊伍分散到幾處空地或有水源的地方,許多人都能逃生。問題是在這樣的災害面前,絕大多數將士都慌了神。

    那些面對強敵從不畏懼的勇猛將士們四散奔走著,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想要找到一條生路。可越是慌張,越容易讓自己身陷險境。有些已經被火焰燒著的人很快就化作了一團團火球,哀鳴著滾來滾去,最終被火神所吞噬。人的嘶吼聲、馬的哀鳴聲、火焰熊熊燃燒時那特有的風聲交織在一起,共同演奏出哀亡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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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晉陽大戰(二十四)

    先時晉軍的防禦被摧毀以後,石勒並不急於追擊逃竄的晉軍。他更希望盡快地將團柏谷牢牢掌握住。因此他按轡緩緩而行,口中不停地吩咐諸將各種事宜,諸如遣人占據隘口左近的要地之類。

    火焰騰起的剎那,他剛剛過了隘口,戰馬被巨大的熱浪所驚,幾乎將他摔下馬來。好不容易制服了狂亂的馬兒,石勒擡頭一看,只見身周都是熊熊烈火,頓時目楞口呆。

    幾名親信部下冒著烈焰沖過來,將他扶了馬來,簇擁著他隘口外沖去。他大聲喊道:“怎麽回事?怎麽會起了火?”可是火焰灼燒空氣所產生的的熱風猛烈呼嘯著,他的叫喊聲別人完全聽不見。

    在火舌的追逐之下,這幾人連滾帶爬地猛沖出小半裏地。沿途的驚險自不必多說,只那些煙熏火燎,就把發辮、胡須還有衣物之類燒了大半,人都熏黑了。走運的是,居然撞見一條從林間空地流過的溪流。水量雖然甚小,此時卻真有救命的大用。他們喜出望外地噗通跳進去,通身上下都浸了水,才驚魂稍定。

    石勒向後看,只見團柏谷的關隘上火光沖天,一團團巨大的火焰伴隨著木料劈啪爆裂的聲音騰起;向前看,極目所至的林地濃煙滾滾,影影綽綽地不知燃起了多少處火頭。

    這般情形之下,石勒如何還不知道中了晉軍之計?片刻之前還志得意滿,料定戰局盡在掌握,轉眼就遭此重創,他頓時心中邪火上湧,喉頭一鹹,幾乎吐血。好在他意志確實堅定過人,這才沒有暈厥過去。

    坐在溪中喘了幾口氣,被冷水一激,石勒感覺自己清醒了許多。他隨即站起身來揮舞雙手,高喊道:“到水裏來!到水裏來!都不要亂跑!”

    正在叫嚷著,就看到前方一名半身著火的士卒慘叫著從火圈裏突出來,沒跑幾步,突然踉蹌跌倒地。石勒一個箭步便沖上岸去拖那士卒,火苗燒灼著他的手掌,發出滋滋的聲響,他卻完全不為所動,咬著牙將那士卒拉扯到溪水裏。

    眼見溪水周邊的林地裏,熊熊火焰愈發熾烈,石勒咆哮一聲,返身又往岸上沖去。

    親將劉征撲過來將石勒抱住,在他耳邊吼道:“大哥,大哥,太危險了!你莫要再去!”

    石勒一把將他推開,大罵道:“放屁!我石勒豈是丟下弟兄們不管的人?”劉征一個沒拉緊,他又沖上了岸去。如此這般,連續救了幾人回來。

    匯聚的人數既多,又有石勒這個主將在內,眾人的情緒稍許穩定了一點。這時火勢愈發猛烈,甚至連溪水都明顯地升溫了。每個人都大口大口地吸氣,卻仍然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石勒自然不敢在火場久留,於是帶著部下往溪流的下遊急走。

    這片著火的林地並不十分茂密,各處林間空地都有避火的將士們聚集著。石勒沿途呼喝不停地前後巡視,收攏人馬。有時燒塌的樹木攔路,他便與眾人協力搬開;甚至幾次帶人突入火場,搶出若幹將士。在他的帶領下,這支隊伍沿著溪畔狂奔,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到後來居然有七八百人。

    他們順著溪流一路向西,大約奔走了十裏,只覺地勢越來越低,土壤漸顯潮濕,林木漸漸稀疏。這裏已經到了林地的邊緣,向外張望,可以看到起伏的緩坡。

    遠處的火勢雖大,卻終究被拋在了身後。眼看性命無憂,眾人這才松了口氣。此刻這撥人的模樣實在狼狽至極,兵器甲胄之類丟了十之六七,戰馬早就跑光了,半數以上的人都帶著或輕或重的燒傷。精神上更是疲累到極限,稍一放松,便有人癱倒在地。

    石勒能以區區逃奴起事,一舉成為縱橫河北的群盜魁首,自有他非凡之處。雖然身處逆境,可他很快調整了情緒,不僅絲毫不見頹喪之態,反而更顯得精神抖擻。他一一慰問跟隨著他的士卒們,用滿不在乎的語氣描述當前的局勢,仿佛一切變數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一切困難都將迎刃而解。

    這數百名將士中有匈奴、有烏桓、有羯人、甚至還有些鮮卑人,他們語言不同、習俗不同,此刻又是驚惶大亂的時候,本應當分崩離析才是正常。可是石勒竟然憑著超乎常人的親和力和行動力,硬生生地把隊伍重又捏合起來了!

    尤其令他高興的是,在隊列最後,竟然正撞見被燒的滿臉燎泡的王陽和呼延莫、郭黑略、張越、孔豚等人。原來他們帶領烏桓騎兵在前追殺陸遙,卻見後方火起。大部分的烏桓騎兵一哄而散,這幾人擔心石勒和一眾結義兄弟的安危,竟然返身沖入大火熊熊的林地尋人。方才那段時間裏的驚魂動魄也不必多說了,這時僥幸能重逢到一起,各人都覺大悲大喜,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此時可不是聯絡感情的好時候,王陽心急,立刻就問道:“大哥,晉人奸詐,竟然設下這等毒計。我們該如何應對才好?”

    石勒哈哈大笑,故意大聲回答道:“你擔心什麽,這一仗,我們已經贏了啊!晉軍不過是狗急跳墻罷了!”

    待到周邊將士們的註意力集中過來,他繼續說道:“大家方才都見到了,晉軍在團柏谷的兵力才三四百人。被我們的胡族勇士們一沖即垮,殺死了大半。有些逃跑的晉人害怕受到追擊,才放火燒林,帶來了一點麻煩。”

    “不是我石勒笑話大夥兒,你們都是被嚇慌了。其實這裏的林木稀疏,山火根本就燒不大。老子敢和你們打賭,這把火,至多造成三五百人的損失……”石勒環視將士們,故作不屑地嘲笑著,隨即將嗓音再度提高了三分:“諸位弟兄!此刻朝廷的並州刺史劉琨正帶著軍隊在西邊和大單於惡戰,晉陽城空虛無備!現在弟兄們先歇息一陣,然後就打起精神來。咱們不用在荒郊野地打轉了,咱們去晉陽城,搶錢!搶糧!搶女人!”

    石勒自己心裏明白,這番話絕大部分都是鬼扯。一來這場大火分明乃晉軍蓄謀;二來己方的損失絕不可能只有三五百人;三來,哪怕晉陽城再空虛,也不是現在的他們能攻下的。可眼前這局面,不如此不足以鼓舞將士的士氣。好在胡人戰士們粗鄙無識,腦子普遍簡單,還真吃這一套,聽了石勒的呼喊,頓時振作了幾分。

    石勒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拉著王陽走到人少的地方:“王陽吾弟,這把火委實把我們坑慘了。看諸軍的狀態,重整旗鼓不是一兩天的事,但是磧山、竭方山的晉軍又必然十萬火急來救。我們狀態如此,哪裏經得起戰鬥?此刻隘口的方向火勢漸熄,你去挑選一些能戰的將士,想辦法穿過隘口去與燮安會合。燮安手裏還有完好無損的五百精兵,你們二人協作,定要截住晉軍,不能讓他們趁火打劫……”

    他正在絮絮叨叨地吩咐,忽聽遠處鼓聲雷動。

    石勒和王陽一起回頭。

    疏林以外,一彪軍隊隨著鼓點大步逼來。這支部隊顯然一直隱藏在緩坡的另一側,直到此時才突然現身。他們約莫五六百人,排列著密集的軍陣。軍中以長槍手為主,輔以刀盾手為掩護。又有弓箭手橫列陣前,若幹遊騎散步左右。

    這樣訓練有素的軍隊,石勒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數天前,正是這支軍隊夜襲大營,陣斬了威名遠揚的冠軍大將軍喬晞;也正是這支軍隊次日淩晨再度發動猛烈進攻,令得匈奴軍隊遭受慘重的損失。

    更令石勒驚訝的是,適才那名令他生出招攬之念的晉軍將領、那名在團柏谷隘口孤身殺入匈奴大軍的勇將此刻正立馬橫槍於軍陣之中。只見他揮了揮手,一名身高體壯的士卒先將扛著的軍旗高高舉起,然後用力把尾端戳進地面。純白的旗面被風呼地吹開,顯出了一個大大的陸字。

    石勒突然有眩暈之感,退了半步,扶住親衛的肩膀才站定。他目眥盡裂,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此人……原來此人就是吳郡陸遙!”

    身邊傳來紛亂的聲音,有人驚呼:“陸遙不是駐軍在磧山麽?”有人不解:“怎麽這裏又會有一支晉軍?”石勒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臉色陰晴不定,忽而猙獰,忽而沮喪。精明強斷如他,當然清楚自己所施展的計謀已被陸遙看破。原以為兵力虛弱的團柏谷,成了晉人盛兵以待的陷阱。

    到此時,再多想什麽也沒有益處了。石勒拔刀在手,正要向前死戰,卻被王陽抱住。

    只聽王陽大聲道:“此刻是白刃決死的關頭了,大哥是命世之雄,豈能與小卒較量匹夫之勇?你們幾個帶著大哥,沿著溪流往上遊的火場裏去,倘若天神果然庇佑,說不定能闖出一條活路來!我去抵擋晉軍一陣,拖住他們!”

    說著,他提起長矛,大步邁向前方。石勒淚如泉湧,探手去抓他的衣角卻沒能抓住。劉征等親將不敢耽擱,簇擁著石勒,返身向林間狂奔。

    王陽將兩柄長矛揮舞得如同風車也似,當先向著晉軍整肅如山的軍陣沖去。許多胡人士卒受到他的激勵,隨之發動了猛烈的突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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