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80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30 10:36
第三十九章 賭鬥(三)
   

    距離陸遙和劉演二人交涉之地大約半里許的距離,有座正對街心的府邸,正是并州刺史府。這府邸規模極其宏大,佔據了整個里坊。府邸的外牆頗顯破敗,那是在匈奴人佔據期間被破壞的結果,就連大門都坍塌了,只得開側門使用。

    進得門去,便可見到數十名工匠正在清理府邸內外,將那些斷壁殘垣一一拆除,又同時起了裡外數進大屋。雖然工程還遠沒有結束,已經初現飛簷斗拱、亭台樓閣,真是氣派非凡。

    越過連綿幾進屋宇,再穿過一道花廳,才能進到後園。這後花園是以各種風格的樓宇、迴廊、林木和人造水景組成的,若時光往前推移一年半載,堪稱是北方少見的精緻園林。此刻大部分建築都遭到焚毀,湖泊自然也乾涸了。一些匠人正在挖開淤泥,想把一眼泉水重新匯入蜿蜒的溪流裡。

    那泉水發源於後花園西南角的疏林,林間矗立著一棟兩層的小樓。小樓雕樑畫棟,華麗無比。看簇新的外觀,顯然是最近幾天緊急趕工而成的。也不知有何等的人力物力,才能在短短幾天之內建起這樣的屋宇。在大半城池都已廢棄的晉陽,這棟小樓簡直就如同神仙居處一般。

    小樓的二層距離院牆不遠,若是在陽台上憑欄而望,剛好可以越過扶疏的林木,見到對峙的陸遙和劉演等人。

    陽台上,身著一襲青衫的從事中郎徐潤轉身邁入樓中,口中喚道:“主公,這陸道明看似性格謙退,沒想到是個極其護短的人,眼看始仁侄兒要吃虧了也!”

    與陽台相連的是間裝飾奢華的廳堂。廳內瀰漫著龍腦香的甜香,又有絲竹之聲縈繞耳際,讓人油然而生熏熏然之感。主座上一名手持灑金玉如意,跟著樂曲敲打節拍的錦袍男子,正是并州刺史劉琨。聽得徐潤之言,劉琨只是搖頭:“好好一場風雅之會,芝泉你偏說那些煞風景的言語,掃興,掃興!”

    徐潤急道:“始仁這樣的名門貴冑,何必與尋常小卒爭一時高下。主公,不如我遣人過去令他們罷手,莫要傷了同袍之誼。”

    劉琨皺眉道:“不必了。就讓始仁碰個釘子也好。這孩兒自幼鐘鳴鼎食,年方弱冠就以父蔭得官,是以性格未免驕縱。兄長讓他隨我來并州,未必不是存有磨練他一番的意思。偏偏你們卻前後逢迎,更讓他……”

    說到這裡,劉琨抬眼一瞥,只見徐潤溫文爾雅的笑容隱隱有些僵硬;不禁嘆了口氣,心知這是人之常情,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他繞過這個話題,繼續道:“這次我調任并州事出突然,兼且誰也沒料到并州局勢如此糜爛;因此下屬官員、將士難免有些怨言。但像始仁這般遷怒於并州的將士,實屬不該!并州本是雄藩大鎮,并州軍驍勇善戰,非中原內地的郡國兵可比。可恨司馬騰那小兒棄并州軍民而逃,以至於與匈奴鏖戰多年的將士們流落四野。這些勇士投奔我劉越石麾下,是吾之幸也,正當解衣推食,以恩義相結。始仁將他們視為尋常敗兵,用權勢欺凌,唉,不妥!”

    劉琨將玉如意往案几上一頓,搖頭道:“這些并州軍的餘部都是屍山血海裡掙扎出來的。死都不怕,難道會向始仁的官威屈服麼?此事芝泉你莫要插手了,今日剛好讓始仁吃些苦頭,免得他小覷了北地的英雄豪傑……他是日後要擔任我中山劉氏族長的人,怎能氣量如此狹小?”

    “主公對族中晚輩的關愛,實在是叫人感慨。始仁侄兒天資過人,有幸得到主公的耳提面命,日後必定可以承擔大任。”徐潤輕笑了一聲,藉以排解尷尬的場面:“倒是這陸道明,哈哈,未曾想并州軍中籍籍無名之輩競有如此武勇。恭喜主公慧眼識才,麾下又得一驍將啊。”

    劉琨神色有些古怪。他沉吟了半晌才慢慢道:“至於這陸遙麼……”

    剛說到這裡,忽聽街上傳來暴雷也似的吼聲。

    “難道鬧出什麼事來?”徐潤急道。

    陸遙、劉演等人所在的地方這時熱鬧非凡,四周被數百名觀眾圍的水洩不通,還有不少人從遠處急急忙忙地趕來。呼喝叫好的聲音此起彼伏,聲若雷霆。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蕩然無存,反倒像極了是個廟會。

    在人群的中央,沈勁高舉雙臂,得意洋洋地走動著,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方才被劉演逼迫時的狼狽。四周傳來的每一聲喝彩,似乎都讓他臉色更亮了一分。他原本就肩寬腰細,周身肌肉隆起,十分壯碩;此刻赤裸的上身在寒風凜冽中蒸騰著熱氣,愈加顯得雄壯威武。而真正使沈勁受到眾人矚目的,是身軀上密布的傷疤。那些斑駁的傷疤虯結著,粗略數一數,就不下三十餘處。這些疤痕盤踞在他上半身的許多部位,彼此縱橫交錯,將皮膚割裂開來。有的傷疤極深,在薄薄的皮膚之下幾乎可以看見骨骼的形狀,顯然是足以致人死命的重傷所留下的,極其駭人。

    但是在馳騁疆場的漢子們看來,這就是勇士的標誌。每個人都在心中暗自驚嘆,要多少次出生入死的拼殺,才能換來這滿身的疤痕?又要何等的勇敢彪悍,才能在那無數次慘烈的戰鬥中生還?

    就連林簡的眼底也不禁透出幾分佩服:論單打獨鬥的武藝,便是三五個沈勁齊上也非他之敵;可是這種比試與官職高低無關、與武功高低也無關,誰才是久經沙場的好漢子,一看便知,絕沒有任何取巧的餘地。論起誰身上的傷疤更多,林簡只能自愧不如。這沈勁雖然口出狂言,卻未必沒有憑據,他果然是屍山血海裡闖蕩出的好漢!

    隨劉演而來的數十名甲士更是面面相覷,他們雖然都歷經無數次戰陣廝殺,卻自知身上絕沒有沈勁這般多的創痕。一時間,任憑四周圍觀人等高呼喧鬧,林簡和他帶領的數十名甲士卻陷入了沉默。

    劉演看著部下們一時無語,不由得氣苦。正在搜索枯腸,想要說幾句話來挽回局面的時候,只聽人群外有人大吼:“姓沈的休要囂張,我來與你比試!”

    話音未落,幾條軍漢越眾而出,二話不說,便自行解了上身衣衫,果然筋骨如鐵,傷痕累累。幾人身邊還跟了大嗓門的同伴指著身上的疤痕細細解說由來。一時間聲勢浩大,完全把沈勁給壓倒了。

    沈勁定神一看,這幾條軍漢生得臉熟,都是陸陸續續投奔晉陽來的并州軍老相識,但歸屬於其他將軍麾下的。

    “幾個狗東西,也敢和沈老爺唱對台戲麼?老爺我的手下人,都比你們有種!”沈勁跳腳笑罵道,隨即一疊連聲地換了自己部下士卒脫衣服下場。那幾名士卒都是與他一同出生入死多次的老卒,要論傷疤多少,正是個對手。

    再過得片刻,眾人賽得性起,氣氛愈加熱烈。一條條漢子越眾而出解衣下場,各自誇耀武勇。街心處站的都是赤膊的漢子,明明是寒冬臘月,卻搞得熱氣蒸騰如澡堂子也似。

    實在太不像話了,劉演是負責晉陽治安的官員,如何能放任這種局面?他連連搖頭,向林簡使了個眼色,令他帶領眾甲士彈壓場面。誰知林簡回他一個苦笑,腳下紋絲不動,抬手向右側某處人叢一指。

    “都閃開都閃開!看你家丁渺老爺的!”那裡傳來一個興高采烈的喊聲。

    一聽這個聲音,劉演抬手撫額,只覺頭暈目眩。

    丁渺怎麼也來了?這位爺素來膽大妄為、唯恐天下不亂,眼前這場景正合他的興趣,那還不翻了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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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30 10:38
第四十章 賭鬥(完)
  

    劉演連忙要往丁渺方向擠過去,可街上人頭攢動,真是不易走動。他才邁了幾步,就看見丁渺三下五除二脫了外袍、中衣,裸著上身加入到傷疤比拼大賽中去。

    他是越石公麾下數一數二的衝鋒陷陣之將,早就把受傷當做吃飯喝水一般的等閒事,按說周身上下的疤痕不在少數。豈料或許他恢復能力太強,痊癒得太好,此刻比拼傷疤,居然不是沈勁等數人的對手,頓時落了幾頓奚落,眼看將要被哄出來。

    丁渺是凡事都要爭個高下的性子,哪裡吃的住這個?他大吼一聲,高叫道:“慢來慢來!本將軍還有絕的!”

    吼聲中,他居然把自己下裳也除了,通身上下精赤條條,把下腹向前一挺:“爾等且看!這是本將軍昔日在版橋大戰時受的刀傷!”

    “哦——”圍觀數百人,一齊發出拉長的驚嘆之聲。這傷果然好厲害。原來是被人一刀從臍下三寸橫過,刀疤長有半尺,兩側筋肉外翻,果然駭人。更重要的是,只差毫釐,只這一刀便要將丁渺的男兒要害連根切除了也!

    佩服啊,不得不佩服,將士們哄堂大笑,這道傷疤,真正是絕倫之險,非等閒之輩能有。不愧是咱們英勇無雙的丁將軍,就連傷疤都是那麼的矯矯不群!

    丁渺肆無忌憚慣了,劉演也拿他沒法,只能坐看他得意洋洋地誇耀,也不知是否打算藉機賣弄自家器具,實在是有辱斯文。偏偏四周圍觀軍民狀若癲狂,喝彩叫好的聲音震天價響,一浪高過一浪。遠處還有更多人聞聲而來,從晉陽城各處往這裡聚集。

    此刻沒有人在意沈勁和巡城士卒的衝突,也沒有人往他們多看一眼。劉演和他帶領的親兵甲士,都被興高采烈的圍觀軍民擠到了街角。劉演看著這場面,滿懷無奈之感。今天的衝突本是他懾服并州軍餘部、樹立威嚴的機會,如今卻成了這種叫人哭笑不得的場景。

    “這些人,都瘋了吧……”他喃喃地說道。他看看左右,想從隨從甲士們那裡得到一些贊同。卻發現並沒有人應和他,絕大多數甲士都注視著那些赤裸著上身的士卒們,露出驚佩的神色。

    “這不是瘋,是宣洩。”陸遙也被簇擁的人群推擠出來,貼著牆根兒站著,就在劉演身邊不遠的地方。

    “自從永興元年逆賊劉淵起兵作亂,整整三年的時間過去了。這三年裡,并州軍的袍澤兄弟們以一州之力拖住了曾與大漢分庭抗禮的匈奴。將士們前仆後繼地與匈奴鏖戰,不知道多少人戰死沙場,而活下來的將士……就如劉將軍您此刻所見,都是百戰餘生的好漢!”雖然身在喧鬧的街角,陸遙的話音依然清晰地傳到劉演耳邊。

    “沒錯,這些將士確然都是勇敢善戰的好漢……”劉演道:“可如今的局面怎樣?你們并州軍最終被匈奴打敗了,數萬大軍都已灰飛煙滅,不是麼?”

    “并州軍為什麼會失敗,以劉將軍的眼光怎會看不明白。”陸遙嗤笑道:“前任并州刺史、東瀛公司馬騰是什麼貨色,而如今當權的司馬氏王公貴族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劉將軍自朝廷中樞而來,想必能有親身體會、洞若觀火……”

    劉演霍然轉身,低聲喝道:“陸遙,你竟敢非議朝廷宗親,好大的膽子!”

    陸遙微微躬身示意,面色絲毫不變:“不敢。”

    他踏前一步,繼續道:“沙場上奮戰的將士再勇敢,也抵不過統帥無能。我并州軍的敗因也不在將士,而在於統帥的昏昧。并州軍的敗局,只會讓將士們覺得雖敗猶榮,切齒痛恨權奸誤國之餘,膽氣猶在。聽說越石公主政并州以後,并州軍散落各地的部眾如我等,無不感懷發奮,雲集景從。但求掃平匈奴,洗雪前恥,我輩為虎豹亦可、為鷹犬亦可,只須明主揮鞭所指,皆願誓死效命。劉將軍,將士們的赤心皎皎,還望諸君明察!”

    這番話說的慷慨激烈,劉演為之動容。定神一想,又覺得其中大有含意。他雖然性格驕狂,卻畢竟是名門嫡脈,最能聞弦歌而知雅意。陸遙這番話,明著是自誇并州軍餘部的忠勇,實則反覆向他強調:并州軍與前任并州刺史司馬騰絕非一路,願意向越石公誓以忠誠。既然如此,自己又何須老想著樹立威嚴,壓服并州軍的部眾?

    這般想著,劉演深深地看了陸遙一眼道:“陸將軍……道明兄,有心了。”

    這“道明兄”三字入耳,陸遙頓時覺得輕鬆下來。以劉演的性格能這麼稱呼陸遙,顯然對他、對并州軍的餘部都不再懷著猜忌。既然如此,沈勁和巡城衛軍的衝突,也就不算什麼事兒了。

    并州刺史府後院的小樓上,徐潤仍在憑欄眺望。

    眼瞅著里許開外的十字街口上,許多圍觀軍民像一鍋沸水般鬧騰著,而那些赤身裸體的漢子就如同鍋裡起伏的湯餅。徐潤不禁大搖其頭:“胡鬧!那陸遙實在荒唐!丁文浩這廝實在無聊!”

    本朝文人尚曠達通脫之風,比如大名士劉伶,就時常在屋中脫衣裸形。他人有譏諷他的,劉伶就反駁說:“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這屋子就是我的褲衩,你們這些人,沒事到我褲衩裡來作甚?莫非是要做蝨子麼?

    劉伶的行為,一時傳為士林佳話,效仿者不在少數,然而那畢竟是在屋子裡!如眼前眾將士這般,當眾脫衣展示,實在是超越了徐潤能容忍的底線。

    “哈哈哈哈……芝泉你不曉得,此乃江東孫郎誇耀周泰之故技也。難為他想得出來!這廝……哈哈哈哈……”劉琨卻沒有這般古板,他已經樂了好一陣子,還沒能停下來。

    劉琨昔日也曾是張揚恣肆的青春少年,棄筆從戎以後才漸漸磨練出了堅忍深沉的性子。身為執掌一州軍政的朝廷大員,以疲弱之師獨撐危局,他所承受壓力之大自不待言,只是無人訴說罷了。恰在此時,陸遙整出了一場好戲上演。那數十條漢子在街心赤身裸體的場景,確實是有趣的緊。這些天來壓抑著的憂慮情緒頓時為之一掃而空,使他開懷大樂起來。

    “文浩將軍生性詼諧,自在慣了。若非那陸道明刻意設計,也不會鬧出這樣的笑話。”徐潤搖頭嘆氣:“本以為這陸道明稍知經傳,不比那些粗鄙無文的軍漢,可以大用。可是主公,你看看今日這局面。此人外似謙虛恭慎,內裡卻桀驁不馴,絕不願輕易屈服與人……恐怕不是易於駕馭之輩啊。”

    劉琨繼續大笑著,隨意擺了擺手:“哈哈,哈哈,芝泉多慮了。豈不聞:有行之士未必進取;進取之士,未必有行?如今時局艱危,我要的是能征慣戰的驍勇將士,其它的莫要計較太多。”

    徐潤深深一揖:“主公之言極是。”

    過了好半晌,劉琨才完全止住了笑聲:“芝泉,你傳令出去。諸位將士都是身當鋒鏑的勇士,我劉越石十分讚賞,今日賞賜三軍酒食為敬。”

    “主公,自從我軍進入晉陽以來,補給日趨窘迫,現存的糧秣只夠全軍十日支用了。若再發放賞賜,只怕……”

    “無妨礙。你安排便是。”劉琨揮揮手:“另外,今晚我要設宴為太真接風……”

    他輕撫鬚髯,想了一想才道:“你且擬一份賓客的名單來,記得叫上這陸遙。”

    徐潤愣了愣,隨即躬身應諾,眼中卻有微不可查的嫉妒神色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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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23 15:37
第四十一章 蓴羹(上)


    陸遙等人終於脫身回到軍營,已經天色將晚。

    沈勁自覺得今日在大眾面前為并州軍掙了臉面,十分光榮。陸遙卻不這麼想,一路都不曾給他好臉色。總算回了營地,又令人急招薛彤、高翔、鄧剛等人來申肅軍紀。

    正說著話,營門外有人大呼:“道明!道明!”陸遙急忙起身迎出門去。原來是王修帶著若干民夫前來,分發越石公賞賜給全軍將士的酒食。

    眾將士無不大喜過望,頓時又鬧騰起來。待得諸事安​​頓完畢,陸遙本打算請王修留下喝幾杯。王修卻一把將陸遙直拉出門外,大聲笑道:“主公找你!一會兒有你享用的!還吃這等腌臢東西幹什麼。”

    陸遙聽得云裡霧裡,沒奈何,只得牽馬隨著王修急急去了。半路上方問:“子豪兄,不知主公相召有何要事?”

    “溫長史受命出巡太原國屬地,昨日深夜才回到晉陽,主公遍邀軍中諸將為他接風。凡督將以上,皆得與會。”王修答道。

    陸遙微微點頭。王修所說的溫長史,乃是溫嶠溫太真。此君乃是太原祁縣溫氏嫡脈子弟,其祖溫恢、其父溫羨,都曾擔任地方牧守之職,兩朝冠冕不絕,堪稱是并州一等一的豪門大姓。溫嶠本人十七歲起家為司隸都官從事,任內勇於擔當,舉奏不法不避高官顯貴,京都為之振肅。後為東閣祭酒,補上黨潞令。朝中稱讚他“森森如千丈松,施之大廈,有棟樑之用”。

    祁縣溫氏與中山魏昌劉氏兩家有通家之好,溫嶠從母即劉琨的正妻。劉琨此番出任并州刺史,特意以溫嶠為幕僚之首,既是倚重其才能,也是藉溫嶠作為與并州豪族大姓聯繫的橋樑。劉琨率軍入并時,溫嶠並未隨行,而是輕騎簡從潛入太原國,為大軍到來鋪路。版橋之戰後匈奴守軍潰如雪崩,多賴溫嶠遊說鼓動之力。

    此番溫嶠巡行各地之後回轉,劉琨特意大會諸將以迎。這份禮遇,也真算得上空前絕後了。

    劉琨設宴之處便在晉陽城北的刺史府中。陸遙和王修縱馬片刻即到。晉陽本是并州州治,縱使飽經戰火摧殘,畢竟有基礎在。那并州刺史府邸的規模宏大的很,不少地方整修一番後仍可使用。

    二人穿大堂二堂而過,又越過一道花廳進入後園。其中一座風格宏偉厚重的水榭中已有三四十人正在談笑,各路文臣武將齊集。其中一名青年將軍正是劉演。劉演見陸遙來到,遠遠地就抬手示意,顯然已不再有什麼情緒。

    在眾人中央如眾星拱月般的自然是并州刺史劉琨劉越石。陸遙慌忙搶上幾步拜見。王修身份不到,自行侍立於劉琨身後。

    “道明不用多禮,來來。”看來今日劉琨心情甚佳,他指著陸遙向身邊一人笑道:“太真,今日給你介紹下我軍的後起之秀。這位便是新任命的裨將軍陸遙、陸道明,他可是你們并州的老行伍了!”

    陸遙心知與劉琨身邊之人便是文官中的首席、振武將軍長史溫嶠。只見那溫嶠年方弱冠,生的面如美玉、目若朗星,更兼身材英挺,立如蒼松翠柏,舉動間說不盡的俊逸儒雅。陸遙本身原也算英武男子,但與此人一比,立時便有自慚形穢之感。

    在陸遙熟悉的歷史上,這位溫長史不僅是劉越石北方扛胡的謀主,他在十餘年後渡海至建業,成為東晉元帝的肱股之臣,有扶危定傾的功業;同時其人生又頗涉傳奇,《世說新語》中留下他許多精彩事蹟。

    陸遙可不敢怠慢這般人物,急忙搶先施禮:“久仰久仰,見過溫長史……”話音未落,雙臂便被溫嶠扶住了,耳邊傳來溫嶠清朗溫和的聲音: “嶠昨日剛到晉陽,卻已經聽說陸將軍孤軍轉戰、勇挫敵鋒的事蹟;有陸將軍這樣的同僚,實在是溫嶠之福。”兩人酬答幾句,各自落座。

    片刻之後陸陸續續又來了二十餘人,護軍將軍令狐盛也到場了。眼見眾下屬俱齊,劉琨興致勃勃地一揮手:“開宴!擺酒!”

    水榭甚大,足以容納眾人。地面上早就鋪起喧軟的毛皮褥子、佈設好了華貴的案幾。越石公本人與令狐盛、溫嶠、徐潤等五品以上高官坐在正對著門的上首。

    其餘諸將按照官位魚貫入席。

    陸遙落座之後,忍不住摸了摸榻下的毛氈。這毛氈色澤鮮亮,絨毛厚重,手感喧軟,雖不知是用何種毛皮製作,想必極其名貴。再看毛氈四角上的石鎮,通常的材料不過是青石之類,而這四個石鎮分明是上好玉石磋磨而成,打造手藝精緻,也不知這些是晉陽城裡搜羅出的遺物,還是越石公自家攜入并州的。

    待眾人登榻落座,數十名僕傭穿花繞樹般往來,奉上種種佳餚。陸遙看了看面前的豐盛食物,這才知道方才王修所說“享用”是什麼意思。片刻功夫裡,端上來的山珍海味已經遠遠超越了陸遙的期待。

    先奉上的是蒸豚,這是取上等乳豬在豆豉汁中浸漬後,再配以生薑、橘皮等蒸熟,最後以熟油澆淋成。接著是一道鱧魚脯,這是將烏魚用花椒和酸醋等調料烹製成的,魚肉潔白如雪,鮮味無與倫比。其後又有駝蹄羹、五味脯等等名菜一一呈上。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席間所用乃是并州本地著名的汾酒。這酒入口綿、落口甜、飲後餘香、回味悠長,眾人讚不絕口。

    陸遙當年也曾隨陸機、陸雲二公周旋於洛陽金谷園,那金谷園乃是昔年天下第一富豪石崇的別院,院內的驕奢享受超乎常人想像。可哪怕在金谷園中的高​​官們都不是經常能食用這般美食!在這一片荒殘的晉陽城裡,竟有此等享受,傳聞劉琨生性豪邁,生活奢華,往往一餐所費不下千金,陸遙今日方知傳言果然不虛。

    這時僕從又奉上一道胡炮肉。這是取一歲的肥羊肉切絲,再用蔥、姜、花椒、胡椒調味後燒烤而成,乃是宮廷中十分流行的美味。眾人無不大快朵頤,陸遙卻吃的有幾分艱難,只見他面色如土,臉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原因很簡單:他不吃羊肉。

    自古以來,漢人皆以魚羊為鮮,不吃羊肉的人著實少見,可江東陸氏子弟世代居於江南,習慣了南方清淡的口味,偏偏就受不了羊肉的腥羶之氣。因為這個習慣,當年陸機、陸雲二公在洛陽不知惹出多少是非來。而陸遙也是如此,休說吃下肚裡,哪怕順風數十步聞到羊肉的氣味,他也要掩鼻而走的。

    只是身處這種高規格的宴席上,又是主公設宴以佳餚勸客,如果不吃,就未免太過失禮了。陸遙只得強忍著不適,奮力撕咬不止。才咽了數口,便覺得噁心難忍,腹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幾乎下個瞬間就要嘔吐出來。好不容易才硬生生將不適感壓了下去,不曾口吐污穢擾亂酒宴。

    正在擦著汗慶幸的當口,只聽劉琨頗有興味地問道:“道明何以止箸不食?莫非酒食不合口味?”

    陸遙慌忙欠身道:“今日的飲食真是美味無比、平生僅見。可惜末將食量有限,此刻感覺腹中飽脹,有些吃不下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23 15:40
第四十二章 蓴羹(下)


    兩人對答幾句的時分,僕傭們又魚貫而入奉上菜來。這道菜乃是羹湯類,色做碧綠,以淨白瓷碗盛之,顯得極其清爽。細細看去,那湯羹內青碧色的菜蔬葉片或舒或卷,煞是好看;嗅之更覺一股奇異的清香撲鼻而來。在座溫嶠、徐潤等人都是飽學之士,卻一時認不出這道菜的來歷。

    眾人紛紛猜測,陸遙卻徑直捧起面前的湯羹,雙手都有些發抖。

    一股股驚濤駭浪般的情緒猛然興起,在胸中劇烈湧動著。這種感覺讓陸遙頭暈目眩,他瘋狂地翻檢著自己在這個年代的所有記憶,追溯并州軍軍主陸遙那二十多年顛沛的過往,想要找到這激烈感情的來源。

    找到了……找到了……原來是這樣……眼前此物,分明是江東特有的蓴羹。如此清淡中正的香氣顯然是來自揚州特產的雉尾蓴,天下間獨此一家,再無分號。雖然離鄉二十載了,可這家鄉的氣息如何會忘記?哪怕陸遙素來淡定,這時候也不禁面帶了幾分激動的神色。

    “昔年陸士衡見王武子,王武子以羊酪示陸士衡曰:卿東吳何以敵此?陸士衡對曰:'千里蓴羹,未下鹽豉。'在陸士衡看來,蓴羹之美味,無須鹽豉便足以匹敵羊酪了。”劉琨悠然的嗓音響起,他指著湯羹向陸遙眨眨眼,又對眾人道:“道明必定知道這個典故吧?這蓴菜羹乃是江東特產,可以消食解膩;你若是腹中飽脹,此羹最是合用。諸公不要客氣,也請品嚐。”

    此言可把陸遙嚇了一跳,而劉琨微笑著看著陸遙,神色全無異常。他舉起手中酒杯示意,陸遙有些機械地舉杯回敬,剎那間,塵封已久的褪色回憶一起湧上心頭。

    那都是十餘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士衡公和士龍公在洛陽周旋遊走於權門,仕途卻不得意。這一天,二公託了石崇的關係前往拜見當朝大員王濟王武子。

    王武子的別墅位於洛陽城的西南郊外,瀕臨洛水之畔,園林周回十餘里,山林碧水交相掩映,亭台樓榭因循地勢高下錯落,屋宇內裝飾著琥珀犀角之屬,十分華麗。當日別墅中高朋滿座:為首的是朝中元老張華,其後是官居秘書監的賈謐、還有以文才和英俊並稱的潘岳潘安仁、出身范陽高門的盧志等等;時任中書侍郎的劉輿攜其弟劉琨劉越石在座。

    聽得江東二陸來訪,王武子便命請進。其時陸遙尚未元服,與陸士衡公二子陸蔚陸夏一同隨侍在長者身後,亦步亦趨而入。

    高踞在主位的王武子顯然已經喝過量了,他醉醺醺地指著面前的羊酪問士衡公:“你們東吳那荒蠻之地,有什麼能和這好東西相比的?”

    這話著實有些無禮,可是士衡公微笑答道:“只取千里湖裡生產的蓴菜做羹,哪怕不加鹽豉,就足以相比。”

    王武子尚未答話,他身邊的盧志打了個酒嗝,斜眼看著士衡公:“聽說東吳有叫陸遜和陸抗的,和你們兄弟倆什麼關係?”當面直呼他人長輩姓名,真是大不敬的舉動,頓時整座廳堂都安靜了下來。

    士衡公面色一沉:“關係正如閣下之於盧毓、盧珽!”此言一出,盧志掩面羞慚而退。

    盧志方退,又一人起身。此人寬袍博帶、面若傅粉,望之飄飄欲仙,正是散騎侍郎潘岳:“漢末喪亂時,孫策下江南,大肆屠戮當地強宗,陸氏宗族自族長陸康以下,數百人被殺。而陸遜、陸抗等人,不思報仇雪恨,反而一心為孫吳效命。令兄陸冕、陸景,頑抗朝廷天兵至於殞命。江東陸氏多有認賊作父之輩、負隅頑抗之人,有何面目來洛陽求官?”

    士衡公昂然邁步向前,侃侃而談:“江東百姓有諺曰:陸忠顧厚張文朱武。我陸氏數代以來忠義傳家,既效忠一姓,就必定鞠躬盡瘁、致死不貳,是以能扶持孫氏拓土南夏、與天下爭衡。倒是閣下潘某,令祖父為安平太守,不知是哪朝哪姓所賜之官?令尊為瑯琊內史,又不知是哪朝哪姓所賜之官?漢、魏二朝之亡,雖係天意、亦有人謀。而滎陽潘氏坐享高官厚祿,當改朝換代之際,可有盡忠者乎?可有死節者乎?滿門盡是隨時推遷、自保家世之輩,閣下又有何面目逡巡於洛陽?”

    這番話出口,不只潘岳窘困無地,在座諸人個個面無人色。漢魏兩朝相繼而亡,這偌大洛陽城裡的袞袞諸公,誰不是亡國之民?誰不曾獻媚於新主?一時間廳堂中鴉雀無聲,竟無人敢出頭作答。

    是日也,洛陽名士先後辯難,士衡公一一作答,引經據典、辯才無礙,一舉懾服眾人。從此江東二陸聲名鵲起,震動朝野,二人與潘岳、盧志、劉輿、劉琨等人並以文名著稱,彼此往來酬唱,遂有“二十四友”之稱。

    那一天裡,士衡公的縱橫才氣無人可比,是光芒四射的主角。後來威震河北的劉琨劉越石在酒宴中低調的聹聽,自始至終一言未發;而身為晚輩子弟的陸遙只是默立於士衡公身後,為他捧著珍愛的玉如意而已。

    洛陽城的文采風流就如同大晉王朝的繁榮盛世一般,眨眼間就消失無踪。短短的幾年裡,局勢天翻地覆。曾經的風雲人物煙消雲散,二陸、張華、賈謐、潘安、石崇等等無不死於非命。更多後起之秀澎湃而起,隨即如浪花碎裂在沙灘上那樣消失無踪。到如今,在這一片荒殘的晉陽城中,當年躬逢其盛的觀者劉琨和陸遙相對而坐。一人趁時勢而起,已是封疆大吏,朝廷柱石;另一人滿門親族四十六口盡皆死於屠刀之下,本人顛沛流離至今,再不願以真實身份示人。

    過去的一幕幕場景似乎突然間在眼前重演,一時間陸遙竟似是呆怔了,許久都不曾說出話來。

    很顯然,劉琨已經認出了自己的來歷。

    士衡公在辭世前,本是皇太弟、成都王司馬穎麾下統帥數十萬大軍的都督。因為戰事不利遭到奸宦進讒,而為司馬穎所殺,親族、子嗣同時遇害。而東海王司馬越是成都王的主要政敵,司馬穎事敗後被幽禁在鄴城,矯詔賜死他的正是東海王麾下重臣、劉琨之兄劉輿。

    這樣說來,陸遙簡直應該請劉琨向其兄轉達謝意才對。但由於士衡公、士龍公的冤死,北來亡國遺民對洛陽權貴的忌憚,可說已然無以復加。陸遙完全沒有故人重逢的喜悅,反而使他微微戒懼。

    許久之後,陸遙深深吸氣,按壓著自己的掌骨,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我為什麼要為這些事情煩惱?這種感覺難以用言語表達。

    他突然明白了這區區一幕回憶何以會產生如此感慨。

    這個年代,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年代,是道德淪喪、人心惟危的年代。在這個年代中,道德大家可以毫無顧忌地炫耀驕奢、朝廷命官可以公然劫掠治下百姓,而居於最上位的皇權,本身就是依靠欺凌孤兒寡母奪取的權位,是卑劣者中的最卑劣者。

    這樣的時代中,道德和法律根本就毫無意義,能夠維繫社會秩序的只有血緣。對於現代人記憶甦醒前的并州軍軍主陸遙而言,這麼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始終只有遠在吳郡的陸氏宗族。

    來到這個年代以後,陸遙僅僅以繼承者的姿態接過了“陸遙”這名古人的前二十餘載人生。他一度認為,自己絕不會被古人的種種情懷所打動。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承認,陸遙這個人,既屬於來自未來的城市打工族,也屬於那位國破家亡、在亂世中掙扎求存的戰士。 “陸遙”所承載和背負的,就是他所承載和背負的。

    陸遙絕非這個世界的過客,而是完完全全地屬於這個世界,屬於西晉末年的驚濤駭浪中。

    ******

    謝謝各位讀者朋友觀看,你們的點擊、收藏和紅票,給了我巨大的信心。我熱切的希望,大家能夠和我一起深入到那個波瀾壯闊的年代,讓我們一起體會我們的民族、我們的文明在黑暗年代中更顯閃亮的光輝。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23 15:43
第四十三章 塢堡(一)


    對陸遙而言彷彿只是瞬間的恍惚,可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宴會真正的主題已經開始。在水榭中享用美食的各人談笑之聲稍低,在席間奔忙逢迎的僕傭們都退出了水榭之外。

    劉琨似乎喜歡在奢華的宴會中商討公務,他把玩著手中華貴的酒盞,長笑道:“各位,我素來性好豪奢,喜好華服美食、酒色財氣之屬。可是自入并州以來,軍需供給頗顯窘迫,今日這些酒菜,已然讓我傾囊而出啦!若是這樣再過得三五日,我劉越石只好請各位一同吃糠咽菜。到時候諸君還望見諒,千萬不要怪罪……”

    眾將無不苦笑道:“主公萬勿如此,此言真是讓我等羞煞。”

    劉琨跟著笑了幾聲,隨後正色道:“進軍晉陽以威脅匈奴人的後方,這是早已確定的方略,也唯有如此,才能有效地遏制胡人的猖獗氣焰。當然,晉陽之殘破的確超乎想像,八千軍馬的軍資糧秣無著,軍中士氣頗有動搖,各位都為此而焦慮,我非常了解。”

    他目光炯炯地掃視眾人,繼續道:“對此局面,太真巡行太原各地,已有成竹在胸,便請太真為各位解說。”

    溫嶠應了一聲,緩步邁入堂中,先從袖中取出一幅極大的絹布鋪展於地。絹布上有諸種顏色的繪圖,陸遙眼利,頓時認出這是一幅涵蓋整個并州北部、極詳盡的地圖。

    “各位,元康年間裴秀裴季彥公曾繪《禹貢地域圖》十八篇,舉凡天下地域遠近、山川險易、征路迂直,無不齊備。此圖乃依據季彥公原圖複製而成。今日便據此為諸君講解局勢,另有些粗淺的主意且做芹獻。”

    溫嶠指點著地圖娓娓道來:“并州下屬十郡,其中以太原國為重。太原國以晉陽為治所,另轄中都、陽曲、祁、孟、京陵等十二縣。太康時,國有一萬三千六百四十戶、六萬八千二百九十三口,戶、口皆為并州之冠。太原土地肥沃、農牧皆宜,而國中自前漢即設鹽官、鐵官,物產豐饒。本朝又建有常平倉四處,儲備糧草金帛無算,不愧為天下知名的名城大郡。”

    “而當前我們手裡的太原國,是什麼樣子?晉陽城的城池大部被毀,城內府庫全空,居民僅存一千一百餘戶三千餘口……其慘狀各位都親眼見到了。而其它各縣的情況同樣慘烈:陽曲縣,闔縣百姓全數逃散,縣城內只餘戶二十二,口七十;中都縣城周圍五十里內,百姓十去其七,現有戶數不滿五百;祁縣,嘿嘿,祁縣的縣城已然不存……”

    隨著溫嶠的話語,太原國滿目瘡痍的現狀一一呈現:“吾巡行太原十三縣,共計收攬民戶兩千五百六十、丁口六千八百五十餘、騾馬三十七匹;另外,我帶人發掘了幾處無主的毀棄倉庫,得到穀物三百餘斛、絹布二十匹、散碎鐵器二百件。這就是偌大的太原國裡,當前我們能掌握的全部戶口和物資。”

    溫嶠伸手在地圖上劃了個圈:“諸位,較之於糧草缺乏,這才是我們面臨的真正大患。僅靠這兩千五百六十戶民眾,我們豈止徵收不到糧草補給?同時也補充不了兵員損耗、生產不了支持作戰的軍械、建立不了自給自足的政權、紮不下與胡人對抗的根基!”

    徐潤面色有些發白,下意識地揪著頜旁的鬚髯道:“太真,這可如何是好?”

    溫嶠微笑道:“徐中郎勿憂。誠如主公所言,當前的局面似危實安。我們的確面臨著極嚴峻的形勢,卻並非無計可施。太原國原有戶數一萬三千六百四十,而如今核實戶數不過兩千二百六十,其差額高達一萬一千戶。扣除沒於戰亂、逃亡異鄉和被胡人擄掠的,剩餘部分盡數在此!”他伸手叩了叩地圖上星星點點的諸多褚色標記:“如果舉措得宜,我們甚至能夠獲得更多……”

    徐潤定神看了看,狐疑地道:“這些是什麼?塢堡?”

    “正是。這些標記代表了太原國中十五家大姓豪族所屬的四十三座塢堡。它們便是我軍日後的軍資所出。”

    “要各地塢堡出力捐輸,這想來不是難事,只需刺史府頒行文書一封即可。只是……”徐潤猶豫道:“連城池都被胡人擄掠一空了,這些塢堡裡能留下些什麼?何況這些塢堡之類不過是大一點的村落,全部的糧食也不夠供養一支大軍吧?若指望這些塢堡成為我軍立足的基礎,未免……咳咳……未免… …”

    溫嶠搖了搖頭,正待說話。

    劉琨忽然插言道:“陸遙,你以為呢?”

    陸遙一來被那蓴羹勾起了諸多回憶,二來又想到被劉琨識破身份之後,自己何以自處。心中正有些恍惚的時候,劉琨突然發問,倒讓陸遙怔了一怔。

    所幸他畢竟熟悉并州的情況,當即起身回禀:“主公,并州千百年來都是與胡族對抗的前線,百姓慣於聚族而居以保家業。太康以後,并州豪族更是大舉蔭庇奴僮佃客、容留部曲門吏。因而,不入朝廷戶籍的丁口數量相當龐大。匈奴入侵時,由於兵力有限僅能攻占城池,對於星羅棋布的塢堡卻鞭長莫及,因此又有大批百姓遂投獻塢堡以避兵火。這些塢堡外有深溝高壘、內有種種產業,每一個塢堡都可以看作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城。”

    陸遙微微欠身向溫嶠示意,又轉向劉琨禀道:“主公,末將冒昧附議溫長史所言,我軍所需錢糧戶口,正可從塢堡中獲取。”

    “你認為如何獲取錢糧戶口?獲取了錢糧戶口之後,又如何有效的管理豪強塢堡?”劉琨淡淡道:“偌大的太原國,匈奴人一兩次入侵是搬不空的。眼下這些錢糧戶口不屬郡縣,自然就在豪強手中。這道理極明白淺顯,無須多議。我要的是行之有效的方案,而非泛泛之談。”

    此言直指問題的核心。顯然劉琨的思維方式直截了當而追求實際,不同於朝中那批只會口中雌黃的所謂名士。

    但這個問題對陸遙而言並不艱難,他稍許組織語言便開口答道:“以末將愚見,近年來朝廷施政未盡完善,故而士民離心。匈奴起兵之後,豪族大姓多有主動結交匈奴者。主公揮軍入並至今,少見地方豪族主動投效,足見彼等首鼠兩端的心態。眼下太原國的官吏體系早已灰飛煙滅,刺史府威權未立,​​對於這些據塢堡以自守、企圖坐觀成敗的地方大族,企圖依靠一封文書便索取糧秣物資,徒然自取其辱而已。”

    他這是在逐條反駁徐潤的意見,徐潤臉色微微一變,正想籌措言辭反駁,卻看劉琨正聚精會神地聽著陸遙言談,便忍了下來。

    而溫嶠則忍不住嘆了口氣。陸遙所說的,也是他這些天來深深感觸到的,連邊鄙州郡的地方豪族都不將堂堂皇朝正統放在眼裡,這世道,真是要大亂了。

    卻聽陸遙繼續道:“韓非子有言: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對待這些豪強,可用之策也不外乎此二者。一曰羈之以恩德:對於心向朝廷的豪強,應鼓勵他們向我軍獻納糧草物資,並要求人質作為保障;依據豪族實力強弱、忠誠與否,可許以宗主督護之權,令其代我軍徵發兵役、徭役;此外,還可封以適當官號,將其納入朝廷在并州的統治體系。一曰儆之以威刑:對於首鼠兩端、甚至投靠胡人的豪強,必須以迅猛的手段消滅之;擒拿其首領,根據朝廷法度明正典刑,可以收殺雞儆猴之效;另外,將其資財和蔭庇的人口收歸官有,又可以解除我軍物資匱乏的燃眉之急。 ”

    陸遙虛做抓握的手勢道:“上述刑德兩途就如同雙手,吾曾聞故鄉族老有言曰:堅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有效的貫徹之,便足以控制溫長史所標識出的四十三座塢堡。軍資所出,可供我軍立足。”

    “道明的確深悉并州局勢,這番話甚合吾意。”劉琨微微點頭:“且退下,宴後我們再細細商議。”

    “是!”在不少人羨慕的眼光注視之下,陸遙退回原處。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27 16:08
第四十四章 塢堡(二)


    光熙元年。十二月十四日。清晨。

    天空陰沉沉的,既看不到太陽,也分辨不出雲彩,只是像一口鐵灰色的大鍋倒扣在地面上,令人油然而生沮喪的情緒。細密的雪片在大風吹拂下零零散散地飄灑著。這場雪已經有兩三天之久,還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而地面上的雪已經沒過了腳面,踩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這裡是中都北部的汾陽亭舊址,雖然遭過兵災,但亭舍的主要建築大致完好。此番又經士卒們特意修繕過,用來招待從各地前來的豪族代表。相比於不遠處的軍營,亭舍的環境算得相當不錯,卻仍然有人抱怨不滿。

    張肇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雪前行。他注意到,有人用蔑視的眼神注視著他,也有人竊竊私語,嘲諷的話語隨著寒風飄到他的耳中。

    “張族長,你又要去見那姓陸的小子麼?”有個稍顯蒼老的聲音響起。

    張肇止步,回身:“是。”

    “唉……”那人緩步走來,攬住張肇的肩膀:“張族長,這是何必呢?溫氏投靠那劉琨,得了一個長史,那我們這些豪族大姓,少說也得拿個縣令、參軍吧?他們給你什麼了?以至於你如此熱衷?”

    張肇微微感覺有些不快。任何時候,這些人​​都不忘記挑撥麼?更何況,吾乃中都張氏族主,雖然規模在各族之中最數微小,卻也不是你區區一個家奴能勾肩搭背的!

    張肇搖搖頭,沉肩擺脫了那人的手臂,加快了腳步。

    “哼……”身後傳來一聲冷哼:“不識抬舉!”

    步行大約半刻,繞過片小樹林就到軍營。軍營的規模不大,卻建設得一絲不苟。張肇一路走來,軍營裡寂靜無聲,將士們都在休息,一座座營帳裡偶爾傳來談笑聲。轅門後百步便是中軍帳。兩名士卒正在拍打著帳幕的積雪,以免它被壓塌了。張肇向兩人頷首示意,隨即貓腰進帳。

    進得營帳裡,他返身將帳幕掩上,又把門縫細細掖緊,以免寒風吹進來。其實這麼做並沒有多大作用,相較於急劇下降的氣溫,這座軍帳太過單薄了。再說地面又不曾平整處理,就只墊著些荒草,鋪了一圈氈毯,在中央粗粗挖了個火塘。連火塘裡的火焰,也躍動得有氣無力。

    雖說是中軍帳,較之於普通士卒的帳幕幾乎沒有差異;帳裡的幾名軍官衣著也很普通。張肇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軍隊。

    一名約莫四十來歲的老軍從懸在火堆上的鍋裡舀出碗熱湯來,殷勤地遞給張肇:“張族主,請用些湯水驅驅寒氣。軍中條件簡陋,實在是委屈閣下了。”

    張肇顧不得脫下斗篷,趕緊雙手接過湯碗:“鄧隊主,無須客氣。”

    三天前,裨將軍陸遙受并州刺史越石公將令,安撫太原國南部各縣豪族,同時調集糧秣、物資和壯丁。他立即率數百軍出晉陽城南下,來到中都北部的汾陽亭紮下營寨,同時派遣信使向祁縣、大陵、京陵、中都等縣的十二家大姓、三十五座豪族塢堡遍傳號令,以三日為限,召集各家族主、塢堡長等人。

    但是豪族大姓的態度很不配合。在他們眼裡,新任并州刺史劉琨較之於前任的東瀛公司馬騰來說,無論是聲望還是地位似乎都欠缺了一些。即便是在版橋之戰中大破劉景,仍不足以讓并州大姓們付以足夠的重視。而劉琨麾下的裨將軍陸遙,就更加不堪。

    裨將軍是什麼職位?嗯?這陸遙是什麼人,可有人知道?聽說這陸某原本是東瀛公部下的軍主……敗軍之將既然僥倖免於斧鉞,就該從此謹慎度日。此輩就算上門求見,見或不見猶在兩可。竟然敢限定時日召集我等?莫非是吃錯了藥,失心瘋了麼?

    轉眼過了三天,響應陸遙號召前來的豪族首領寥寥無幾。以王、郭兩家為代表的太原一流高門,竟然無一名塢堡主人與會。即便來到軍營中的,絕大多數也並非是豪族族長本人。只是他們的親族子弟,用作打探風色的使者罷了。

    身為中都張氏塢堡首領的張肇,居然是其中唯一一名夠分量的人物。

    張肇將熱湯幾口喝完,抹了抹嘴,向帳內另外一人深深施禮:“中都張氏勢力有限,加之我年少德薄,無以說服其它各族,真是愧對陸將軍。”

    坐在張肇對面的正是陸遙。

    眼看張肇這般謙恭,他立即還禮道:“太真兄曾對我說,太原南部各家豪族首領,唯有張族主心懷忠義,能與朝廷共榮辱。張族主已然盡力,陸某十分感激。”

    陸遙此番出兵之前,長史溫嶠特意向他舉薦了眼前這位中都張氏族主張肇。按照溫嶠的說法,張氏一族非并州本地土著,而是漢末時從范陽遷居至此。這些年來張氏人丁不旺,頗受其他各家的傾軋,唯獨與祁縣溫氏交好。故而,張肇早就願意響應越石公的號令。這樣的世家首領,只需才能在中人以上,日後必然獲得大用。

    因為有這層關係,陸遙對張肇頗為謙恭。

    “這十二家大姓之中,有四家曾與我張氏結親,畢竟有些情分在。我當繼續盡力溝通,力爭不負劉越石公和陸將軍的期望。”張肇嘆了口氣,繼續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些年來朝廷對匈奴人的作戰屢次失敗,政令所及局限於幾個大城,對遍布各處村社的豪族只能施以羈縻。久而久之便養成了此輩自高自大的習慣,如今朝廷勢力愈加衰微,想要彼等誠心擁戴,委實不易。”

    坐在陸遙身邊的沈勁惡​​狠狠地道:“那幫人是自矜門第,看不起咱們呢!”

    適才給張肇端來湯水的那個衣著樸素的老軍乃是鄧剛。聽到沈勁這般說,他忍不住抱怨道:“是啊。看那些豪族使者的樣子,簡直把自己當作了土皇帝……唉……”

    陸遙的部下大都是些廝殺漢子,哪懂得迎來送往這一套。故而這幾天鄧剛作為陸遙的代表招待豪族使者。他本以為只是尋常差事,誰知卻受盡了氣。除了厚道的張肇以外,其餘的豪族子弟個個眼高於頂,將他這個軍官視若低賤的僕役,肆意呼喝。幾天折騰下來,饒是鄧剛這樣的老好人,也快要按捺不住火性了。

    沈勁連連點頭道:“那些大姓豪族全是欠收拾!須得用繯首刀排頭砍去,才曉得究竟是誰家天下。”

    陸遙沒有理會他們,自顧向張肇說:“既然各家族主不克前來,想必是因為天寒落雪,難以行路的緣故。這樣吧,還請張族主轉告各家使者,我願再等候三天。三後的午時,我再正式設宴招待諸位族主,還請大家務必與會。”

    “陸將軍,莫說是兩天,便是再等兩個月,恐怕也不會再有人來。畢竟……”張肇用手指輕輕敲打著案几,猶豫了許久才道:“畢竟眾豪族都是實力強橫的世家,族中甚至多有冠冕人物,非等閒村夫可比。對這樣的豪族,歷任并州刺史都是以配下高官出面延請。陸將軍雖然年少有為,但在名位之上,咳,未免稍許輕了些!”

    張肇很是謹慎,一邊說,一邊拿眼去覷陸遙的神色。見陸遙面色絲毫不變,才繼續道:“我適才與幾家使者談論,聽他們說起:昨日拓木崗郭家堡的堡主郭榮傳話給各支大​​姓,邀請各家族主齊聚郭家堡商議今後去就……到時候恐怕各位族主都會趕赴那裡。”

    “郭家塢堡……”陸遙沉吟著:“此事可確實麼?”

    張肇解釋道:“確鑿無疑。祁縣拓木崗的郭氏乃是前朝大將軍、陽曲侯郭淮之族裔,陽曲郭氏分家。這一支近代以來雖無顯宦,但是人丁興旺,掌握龐大的部曲力量,又與其它數家塢堡建立姻親關係,是太原南部的有力大族。郭榮其人……咳咳……素來與胡族有些往來。”

    陸遙神色微動,細細地盤問關於郭家堡邀聚各家族主的相關事宜,有些問題甚至反反复复地問了好幾次。

    張肇倒是好脾氣,絲毫不見煩躁情緒,有問必答。說到詳細處,還取了紙筆,為陸遙一一寫明。這份養氣功夫著實不賴。

    直過了小半個時辰,陸遙起身道:“我完全明白了……張族主,既然各家族長皆有要事,我也實在難以強求。好在各家皆有使者在此,想必能將朝廷的意思傳達到族長耳中。陸某計議已定,無論諸位家主是否能及時趕到,我在三天後的午時正式設宴招待來賓。有勞族主傳話出去。其它事宜,閣下無須多慮。”

    張肇愣了愣,他本想提醒陸遙,此番聚會各家豪族之事,十成之中已然失敗了九成九,作為越石公的代表是否需要另做打算。更重要的是,他還想問問:中都張氏這幾日的表現頗觸怒了一些地方上的實力豪族,陸遙是否能想點辦法加以庇護?否則,中都張氏的前途大是黯淡。

    猶豫了片刻,他決定還是不要多說了。這位陸將軍為人和善,但手段、性格都未​​免弱了一點。張氏一族的前途,還是得著落在太原溫氏的姻親關係上。

    這麼想著,他客客氣氣地道:“是,是。”

    張肇禮數周全地告辭離去。陸遙將他送到轅門以外,又返回中軍帳、他在地理圖上找到拓木崗的地名,皺眉看了半晌,忽然道:“薛彤、高翔現在何處?請他們立即過來。”

    薛彤、高翔二人加上沈勁、鄧剛,便是陸遙目前下屬的四名帶兵軍官。陸遙叫他們四人聚起,自然是有大事吩咐。

    鄧剛應聲去了。沈勁躍躍欲試地道:“道明,你有什麼打算?”

    陸遙瞥了他一眼:“我身為越石公麾下小將,想要號召諸家豪族,確實顯得分量不夠。但越石公原本就沒有指望那些高門大姓望風景從,正要找個機會殺雞儆猴。你看,心懷叵測之輩自己跳出來了……”說話間,薛彤等人趕到。

    陸遙更不遲疑,一迭連串的軍令流水般發出,頃刻間,整座軍營便轟然而動。

    在亭舍中住著的一眾豪族使者們待要打探,卻被鄧剛帶著數十人死死管束住了,只能徒呼奈何。眼見得大隊人馬魚貫出發,只留下一座空空如也的軍營。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27 16:11
第四十五章 塢堡(三)


    次日午時許。

    陸遙牽著戰馬在山路上緩緩前行。他一手用力拉扯著韁繩,另一隻手持著長槊在前方探查路面,額角不禁沁出微汗來,汗水沾上鐵盔,立刻凍成了白霜。

    他胯下的青驄馬是版橋戰後從匈奴人手中俘獲的良駒,雖然神駿非凡,但未免少了訓練,脾氣暴烈的很。山道崎嶇而陡峭,再加積雪遮掩了路面,使得他必須極小心謹慎地控制戰馬的落腳點,否則墜下山谷可不是說笑的。

    緊走了幾步,陸遙勒馬登上一個高坡向後方眺望,極目所至,除了在空中漫捲的雪花以外,就只有這支小小的隊伍在艱難的前進。

    他們的隊列在山間拉的很長,人影在兩道山樑之間忽隱忽現。哪怕對於這五百名久經沙場的強悍士卒來說,在這寒冷的冬季野外行軍,仍然是難以想像的任務。所以將士們一個個都不那麼精神的樣子,想必每個人都在心裡大肆抱怨吧。

    這個臘月的前半截是不停的行軍和作戰,將士們本以為到了晉陽以後能消停些許日子,至少安安穩穩地把除夕和元日給過掉,誰知道又攤上了這麼個苦差事,不得不離開晉陽城,到中都縣的荒郊野地安營扎寨。

    前日裡,當陸遙宣布因為下雪而免除了當天訓練的時候,許多士卒們還樂不可支。他們其實早有些抱怨,這位陸將軍什麼都好,就是忒能折騰人,變著法兒的操練,天天都把弟兄們累得半死。這場雪來的正是時候,總算能歇息了!

    這種幸福感在午時達到了頂峰,午餐的時候,每位將士都得到了極瓷實的四個烤餅,每伍還共享一鍋極香濃的羊肉湯。金黃的烤餅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大份的棒骨和肉塊在湯裡浮沉,引得將士們的口水幾乎要淌成河了。這般豐盛的飯菜哪怕是大戶人家也未必天天享用吧,士卒們無不心滿意足。可惜的是,幸福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午飯還沒消化完畢,陸遙便傳令全軍整隊出營。

    這雖然有些出乎意料,看在豐盛午餐的份兒上卻也不算什麼。於是如同每一次的長跑操練一樣,每位士卒都背負全套的兵器、甲胄、被褥、補給,披上厚實的冬衣列隊出發。

    可誰也沒想到這次並非通常操練。士卒們跟隨著隊伍前列飄舞的軍旗一路向南,這一走,就走到了深夜!

    陸遙沒有選擇大張旗鼓地沿著大路前進,而是在出發後不久就進入了一條蜿蜒的小路。在大雪的掩護下,他們悄無聲息地繞過沿途的城池、塢堡和村落,直往中都南部而去。這條小路穿行於窮山惡水之間,素來少有人知,因而荒廢了許久。隊伍的前鋒經常要使用大刀利斧砍斷攔路的荊棘枝條,硬生生開出一條路來,因此體力消耗非常大。出發後不久,就不得不挑選士卒輪換擔任前鋒。

    隨著大雪的飄飛,天氣越來越冷。這樣嚴酷的天氣,整個并州境內除了陸遙和他的部隊以外,絕沒有任何人還會在野外行動。甚至就連時常轉悠在原野上的狼群也都不知躲在了哪裡。倒有幾名機靈的士卒在行軍過程中順便掏了幾個土洞,挖出冬眠的刺猬、松鼠之類,打算晚上加餐。

    這一天,隊伍的行程達到了整整五十里。五百名士卒沒有一人掉隊,這首先得益於軍官們前後扶持,其次也由於這些日子的嚴格訓練極大提升了士卒們的毅力。事實上,在如此苛烈的環境中,掉隊幾乎就意味著死亡。

    在山間避風處休息了一夜之後,次日他們依舊沿著小路往南。中都縣的地形從北往南漸漸高峻,路途漸顯崎嶇,沿途溝壑交錯,叢林密布,相當難走。有時候明明彷彿伸手可及的距離,卻偏要先攀下到山溝深處,再走很遠的路繞回來。將士們從早晨至下午,已經越過了十餘道山崗,路途不下三十里。由於背負著沉重的武器和甲胄,士卒們體力消耗非常大,要不是出發前鄧剛給每人都發放了厚重的餅子和大塊乾肉作為給養,恐怕才到午時就有人堅持不下去了。但是士卒們也不好抱怨什麼,因為陸遙本人也和士卒們一樣步行,而他背負的東西遠比士卒們更多。

    士卒們成為陸遙的部下前後不過二十來天,可他們都已經深深感受到了陸遙和其他軍官的不同之處。他勇武過人,戰則身先士卒;他待將士們親切厚道,從不虐待士卒,凡死者、傷者,皆有撫卹;他與將士們同食同寢,鮮有特殊的享受;他對訓練要求極嚴,可那句“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的口號,還確有幾分道理。這樣一位將軍,倒也值得大家跟隨……許多士兵這麼想著,繼續機械地邁動雙腿,奮力在山間跋涉。

    朱聲是在版橋之戰後向越石公投降的俘虜之一,那些俘虜大多數都是河西的盧水胡和奚人、羯人之類,朱聲卻是其中唯一的漢人。雖說亂世多艱,常有事出無奈的時候,可士卒們仍然不怎麼待見他。朱聲在軍中的日子實在是苦不堪言。比如此次奔襲祁縣的行動中,許多同伴就把吃重的行李塞進了他的包裹,導致他的負重幾乎是別人的三倍。這樣的負重在數十里的路途中幾乎榨乾了他每一絲精力,以至於他的腳步都虛浮了。

    “呼呼……呼呼……”朱聲像風箱般喘著氣,努力跟上隊伍。誰知腳下一滑,踉踉蹌蹌地滾倒了。朱聲雙手奮力抓摳地面,卻止不住身軀沿著路邊陡峭的斜坡向著深澗滑動。眼看就要摔成肉泥,忽覺手腕一緊,一股大力登時便把他拉回了路中。原來是陸遙正在附近,見勢不妙,箭步趕到救了他。

    朱聲連連拜謝,陸遙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簡單說了句:“小心趕路,莫要再跌跤了!”便徑往隊伍的後方而去。

    朱聲把行囊重新打緊了,跳了跳感受下負重,正打算繼續前進的時候,忽然覺得膝蓋處傳來針扎也似的劇疼。他爆出一句粗口,身不由己地坐倒在地。

    山道本就狹窄,他這麼坐著,便將道路封住了多一半。其他士卒們一個個側身從他身邊經過,並沒有要扶他的。不遠處的隊列裡有隱約的罵聲傳來,更有的士卒乾脆從他頭頂上跨了過去。對於這種極羞辱的舉動,朱聲竟然毫無反應。他有些畏縮地屈伸著左腿,費了好半天工夫才又站起,剛邁出一步,臉上又露出痛楚的表情。

    “扭傷了吧?上馬來,我帶你一程!”不知何時,陸遙已從後隊折返回來。他牽過自己的馬,拍著馬鞍對朱聲說道。

    朱聲雙手亂擺,大驚道:“這可使不得!小人如何敢乘將軍的馬?”

    “大夥兒在同一個灶上吃飯、在同一個陣營裡作戰,彼此都是袍澤兄弟。行軍途中,我們互相攜手,彼此攙扶。到了戰場上,我們必定生死相託、不離不棄。若兄弟們有難,哪怕有刀山火海攔路,我必前來救援;我若是有難,想來弟兄們也會救我。”陸遙正色道:“既然如此,騎我的馬又算得什麼!”

    這番話四周士卒都聽得清楚,許多人都露出深受感動的神情。

    朱聲還想要拒絕,陸遙不容置疑地道:“休得囉嗦,上馬!”說著,他伸臂托住朱聲的手肘,半強迫地讓他坐到自己的馬上。

    就在這時,酷烈的風中傳來前方嚮導的招呼聲:“將軍!將軍!”陸遙順手把韁繩扔給一名親兵,轉身向那嚮導迎去。

    嚮導大約四十多歲年紀,面貌滄桑,手腳卻還靈便。他是祁縣溫氏族人,據說與溫嶠也沾親帶故。太原祁縣溫氏自漢以降,世代冠冕不絕,出過三公之類的高官。溫嶠這一支雖然遷居洛陽多年,但依舊與太原故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不僅門生故吏無數,留在太原當地的溫氏族​​人更是太原有力的豪族,據有塢堡兩座,戶口近千。在溫嶠的策動下,祁縣溫氏族長溫煦已於幾日前拜見越石公並獻糧三千石,大大緩解了軍隊缺糧的窘境。陸遙此次出兵,便特地通過溫嶠的關係從溫氏族中補充了充足的糧秣,又請來幾位嚮導引路。若非如此,萬難於大雪中行軍。

    “將軍,翻過這個山頭有個背風的山坳,剛好可供弟兄們休息。出了山口,離拓木崗只有五里,沿著大路走半個時辰就到。”那嚮導恭敬禀道,花白的鬍子在寒風中打著顫。

    陸遙微微頷首,從馬背上取了個半滿的酒葫蘆遞過去:“辛苦老叔了,請喝口酒,暖暖身子。”

    待那嚮導自去了,陸遙急忙催動人馬趕往山坳。這般嚴寒的天氣下趕了一天的路,若不及時補充熱食和休息,部隊幾乎是毫無戰鬥力可言的;更何況還有戰前必不可少的動員和許諾,也需要一個適當的環境來進行。

    待到將士們都安頓下來,陸遙召集了甚長以上的軍官。

    “這就是我們的目標。”他伸出食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

    “郭氏塢堡!”楚鯤應聲叫道。

    “正是!“陸遙微微頷首:“晉陽南部各縣豪族既然以郭氏為盟主敷衍朝廷。我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取郭氏一門的首級來震懾其餘!彼輩豪族不過是些欺軟怕硬的貨色,首惡既然受誅,其餘諸家自然偃伏。”

    沈勁啪地一擊掌:“好啊!我的大刀早就飢渴難耐了!”

    高翔更是連聲獰笑:“道明早就不該理會這幫豬狗東西,正當用繯首刀說話才是。”

    這兩人本就是​​好勇鬥狠,唯恐天下不亂的角色。前幾日陸遙屢招豪族不至的憋屈場景,可把二人給氣壞了,此番一聽有仗可打,登時跳了出來。

    薛彤也是勇猛的驍將,可比起這兩人,明顯便多了一份沉穩。他沉吟著看了看地圖:“郭氏乃并州名門,這一支雖非嫡脈,但人丁興旺,勢力在當地頗為雄強。進取雖是癡心妄想,自保卻綽綽有餘。以我軍的兵力,恐怕強攻塢堡非是上策……想必道明另有妙計?”

    陸遙胸有成竹:“諸君,只需如此如此。今日之內,便要拿下郭氏塢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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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塢堡(四)


    大約到了申時,這支部隊終於休整完畢,士卒們雄赳赳氣昂昂地直逼郭氏塢堡。

    冬日裡本就天黑的早,再加上惡劣的天氣影響,從塢堡裡向外看去,已經影影綽綽地看不太清楚了。塢堡裡的人完全沒有料到會有一支軍隊無聲無息地逼到了近處。他們似乎頗為慌亂。驚呼聲、叫喊聲、奔跑的腳步聲等等在塢堡外面都能夠清楚的聽到。

    《說文解字》中云:塢,小障也,一曰庳城也。意即塢堡是一種防禦用的小型城池。前漢權臣董卓在關中建郿塢,高厚七丈,號曰萬歲塢。所謂塢堡,大概如是。郭家塢堡在晉陽南部算得不小。外呈四方形,通以夯土版築而成,部分要害包裹以條石,塢壁四角設有高大的望樓,塢堡內房屋鱗次櫛比,層層進深。按照規模推算,容納一千餘人毫無問題。

    這些塢堡主依靠所屬的人力,每年三月農閒時繕修門戶,警設守備,以禦春飢草竊之寇;九月繕五兵,習戰射,以備寒冰窮厄之寇。在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都擁有相當的實力。眼前這座塢堡由於選址偏僻的緣故,避過了幾次兵災,因而,如今京陵縣將近四成的民戶都託庇其下,塢堡的實力愈發膨脹。只看此刻緊急徵調上圍牆作防禦姿態的,就不下三百人。

    這還是因為陸遙麾軍冒雪急行,完全出乎塢堡主的預料。否則若是待他們盡數徵發部曲、再向附近的豪族求援,只怕能聚集起千人以上的隊伍來。

    陸遙讓部下們在塢堡的正門前百步左右的空曠處列陣,又命令楚鯤前去交涉。楚鯤年少氣盛,嗓門極大,正適合此行。他舉著面極大的“陸”字軍旗大踏步到了正門外,大聲吼道:“塢堡中主事的是誰人?出來答話!”

    門後一陣騷動,過了半晌,女牆後站出個老者。這老者面容倒還清矍,可惜一對吊梢眉破壞了形象。老者提著嗓子回答道:“小民郭榮,乃本地鄉老、郭氏族長。門外是那路兵馬來此?”

    “廣武侯、護匈奴中郎將、并州刺史劉公麾下裨將軍陸,率軍征討匈奴到此!爾等還不開門迎接!”楚鯤應聲道。

    郭榮雖然已對眼前這路兵馬的猜測做了幾種猜想,聽到楚鯤報出的名號,仍然吃了一驚。

    這姓陸的裨將軍,難道是駐軍於汾陽亭,屢次召集眾豪族不至的那個?這廝數日前率數百軍來到汾陽,分遣使者召集各家豪族。可眾豪族誰也沒把他放在眼裡,故而存心不去理會,意欲逼迫他受不了難堪自行離去。待到晉陽方面另行派出官高位尊的人物,那時才可以坐地起價。

    郭榮怎也想不到,這陸遙如此無禮,竟然就帶著兵馬上門來了。可恨自己派往汾陽亭打探消息的兩個家奴,顯然沒有用心辦事,竟一點跡像都沒有發覺……事後定要每人抽上三五十鞭,叫他們長長記性!

    至於眼前這局面……也罷,也罷!這等軍漢素來粗鄙,哪裡懂得規矩?若始終不理會,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子。今日且應付了場面,先將他們堵在塢堡以外,慢慢再想辦法收拾。

    思忖已定,郭榮大聲道:“原來是陸將軍!小民仰慕陸將軍的威名已久,本地黔首苦於匈奴,全賴將軍神威庇佑。今日王師既至,小民等無不雀躍歡喜!還請將軍捎待,小民等願獻糧一百斛、羊十口、牛兩頭,以充軍資、稍慰王師行軍作戰之辛勞!不知貴軍駐紮何處?獻納之物即時便送上,另有財帛若干,隨後就到!”

    郭榮這番答話倒也妥當。他絕口不提此前拒絕陸遙召請之事,言語中極其謙卑客氣,並不以身為本地豪族而輕慢官軍,更主動提出以牛酒慰勞,姿態放得甚低。千言萬語,只求官軍莫要進入塢堡。

    通常來說,近年來官軍軍紀廢弛,所到之處對百姓頗有滋擾,鄉鄰往往以物資奉迎,換取官軍在外紮營,這也是常事。只可惜,陸遙這次出兵,絕不是為了那些牛酒財物。郭榮與楚鯤正在對答的當口,陸遙揮手招來沈勁低聲吩咐了幾句,沈勁連連點頭去了。

    前方楚鯤與郭榮對答幾個來回,只聽得郭榮連番推諉,當下怒道:“郭榮老兒,我家將軍在汾陽亭請你,你心懷狐疑,逡巡不至。如今我家將軍親自上門拜望,難道還能宿在野地裡嗎?快快開門,讓我們進塢堡駐紮休息!”

    郭榮面露驚惶之色,連聲道:“使者莫急!”隨即退下牆後,似乎是和什麼人在商量。過了片刻,他又冒出頭來道:“茲事體大,輕忽不得!請使者回禀貴軍主將,容我闔族長老商議!”

    那士卒早得了吩咐,那肯和他囉唣,口中喝道:“老兒竟敢抗拒朝廷兵馬!你且等著,待攻破了這塢堡,便拿你頭顱示眾!”罵聲中轉身便走。

    郭榮大驚失色,連連喚道:“使者!使者稍候啊!”話音未落,只聽勁風大作,一支手指般粗的精鐵箭矢自塢堡外的暮色中當胸飛射而來!

    郭榮哪裡來得及反應,驚呼尚未出口,只聽“鐺”地一聲響火星四濺。原來是護衛在他身側的一條彪形大漢及時拔刀格擋。那箭來勢極猛,被刀一磕後速度並不減緩,只是稍變了方向,擦著郭榮肩膀而過。那大漢橫刀而立,怒罵道:“無恥小人!”

    此刻哪還有人回應他,只有箭矢破風而來。

    塢堡正門外,沈勁啐了口唾沫,彷彿對自己的箭術不太滿意,隨即獰笑著往鐵胎弓上又搭上一支雕翎箭。他的身側另有數十名弓弩手,手端強弓硬弩紛紛發射,將寨牆上的壯丁們一一射翻。

    位於陣前的陸遙面無表情地舉刀前指:“將士們,上!”許多將士們早就持刀在手中躍躍欲試,聽得陸遙一聲令下,眾人立時吼聲如雷,衝殺了過去。

    上牆防守的塢堡部曲們早有準備,雖然一開始猝不及防被射翻不少人,但其餘人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他們躲在女牆後,用手頭的弓箭向殺來的官兵們猛烈射擊,幾名衝在最前方的勇敢士兵被射作了刺猬也似。

    若是尋常的部隊,這樣的慘狀就會使很多人心生恐懼而放緩腳步。但陸遙的部下主要由身經百戰的并州軍餘部構成,他們絲毫不受影響,繼續猛衝。哪怕是中了箭的,只要不在要害,都毫不猶豫地堅持前進。

    當官兵們衝到塢堡正門前的時候,從牆上又砸下來密如暴雨的磚石和原木,打得將士們幾乎都抬不起頭來。他們冒著頭頂上的巨大威脅連連去撞擊正門,那正門是以厚達半尺的松木板材製成,牢固無比,後面又牢牢地上了三重門閂,哪裡推得動?

    正作沒奈何時,只聽得薛彤大吼道:“撤!撤!”士卒們頓時呼啦啦地撤了下來。

    晉軍本隊也漸漸向後移動,慢慢退到距離塢堡較遠的一片林地後面。

    過了半晌,又聽到楚鯤在破口大罵:“好你個郭氏塢堡!好你個郭榮老兒!竟敢傷了我們的人!你等著,待我們殺進堡去,要你好看!”

    這聲音吼得雖響,配以晉軍敗退的景象,卻未免有幾分色厲內荏的意思。塢堡部曲們頓時發出一陣哄笑來。

    郭榮不敢大意,向身邊持刀大漢詢道:“馮壯士,不知閣下以為形勢如何?”

    這位馮姓大漢原本也是朝廷軍中勇士,兵敗後被郭榮重金禮聘為教頭,平日裡極盡尊重,從不以部曲視之。眼前這局面,郭榮正要倚重他對朝廷兵馬的了解。

    馮姓大漢凝視著漸漸退去的晉軍,有些感慨地道:“這些年來,朝廷軍隊的戰鬥力愈來愈弱,這支兵適才衝上來的時候,頗有幾分強兵樣子,結果遇挫即退,也不過爾爾。”

    郭榮面露喜色:“馮壯士是說,他們會就此退去麼?”

    馮姓大漢搖了搖頭:“郭族主,他們在如此惡劣的氣候下長驅直抵我拓木崗,必然有重大的圖謀,絕不會這麼容易的就撤走,很快就會重整旗鼓,再來攻打……”

    郭榮神色稍動,馮姓大漢又道:“族主勿憂,汾陽亭距離拓木崗幾近百里,雪天道路難行,他們跋涉來此,必然疲敝不堪。何況此時天色已晚,我估計他們至多再攻打一兩回,就必然退去。只消到得明日,郭氏宗族壯勇齊集,再加上左近豪族都會遣人來援,優勢便完全在我們手裡了。”

    “好!”郭榮大喜,他振臂大呼道:“兒郎們!官兵都不頂用,不是我們郭氏好男兒的​​對手!大家再加把勁,打退了他們,人人有賞!”

    在牆頭守禦的部曲子弟們齊聲應和,士氣高昂無比。

    過了片刻,晉軍果然又殺了過來,這次他們隊中簇擁著數家長梯,顯然是臨時砍伐林木製造成的。郭氏部曲照例以弓箭、滾木、礌石伺候,打翻了不少人。

    更多官兵衝到近處,隨即用長梯搭上牆頭,幾名披掛著雙重鎧甲的勇猛之士舞動刀槍當先登上長梯,企圖躍上牆去。官兵中一人名喚張煥的,乃是薛彤部下著名的好手,他站在長梯頂端,雙手各執三十斤重的大刀左右劈殺,塢堡部曲們一時遮攔不住,紛紛後退。後繼的將士正待跟上,忽聽一聲大喝,方才那揮刀擋了沈勁一箭的馮姓大漢虎撲而到。兩人交手數招之後,那大漢覷個空擋,抬腳將張煥踢落牆頭,跌了個半死。其餘幾座長梯也各自被推倒下來,幾名當先衝上牆去的勇士被人多勢眾的塢堡部曲一一殺死。

    這種塢堡都是一家一姓經營數代才有,滾木礌石之類儲備得非常充分,縱然事發突然,但依然保有強大的防禦能力。

    眼看官兵們的衝擊遭到二度挫敗,塢堡牆頭上傳來陣陣嘲笑聲。

    正在這時,站陸遙身邊的何云抽出一支裹著油布的箭來,在火把上點燃後,嗖地一聲射上天空去。

    這枚火箭升空後,塢堡的後方突然傳來了震天的殺聲。

    原來,沈勁等人在正門偽作強攻,只是為了吸引郭氏族人的注意力。早在本隊到達郭氏塢堡正門之前,高翔就帶著百餘名士卒,攜帶雲梯等物,悄悄掩到了塢堡後牆之下,只待火箭為號,突然殺入塢堡。

    而官軍本隊集兵於塢堡前方,戰鬥爆發以後,也始終猛攻塢堡的正門,將堡中壯丁們漸漸都吸引到了這個方向。

    此刻,後牆等地防禦力量十分薄弱,充其量只有三五十人。高翔身披重鎧,口銜長刀,當先登上牆頭,立刻就殺散了他們。隨即催動兵士殺入塢堡內部,沿途放火。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28 11:13
第四十七章 塢堡(五)


    天寒物燥,引火最易,眨眼的功夫,火頭就竄得前門都看見了。郭家部曲們頓時一片大亂,甚至有許多人放下本待投擲下去的石塊原木,茫然地向後張望。趁這個機會,數十名身披鐵甲的大力士齊聲吶喊著,抬著一顆剝去多餘枝椏的粗大樹幹猛衝向大門,用樹幹撞擊了三五下,便將正門撞得垮塌下來。

    沈勁帶領部下的騎兵一直在後方觀望,一見大門坍塌,他大吼一聲策馬直衝,塢堡門洞下的幾名敵人都被他奔馬撞飛,如何阻攔得住。沈勁當先突入塢堡裡,遠用長槊刺擊,近用繯首刀劈砍,立殺十數人。他的驍勇善戰當年在并州軍五萬之眾中都頗有名氣,此刻當先突擊,真是如虎入羊群一般。

    那郭榮原來站在門上指揮防守,眼看官兵自後突入塢堡,先已怯了幾份;又看眼前沈勁來得兇猛,不禁心膽俱裂,發一聲喊轉身先逃了。首領既然逃走,那些壯丁們頓時失了主心骨,他們絕大多數都是些農夫罷了,如何能抵擋得住百戰劫餘的凶悍士卒?又如何敢當真與朝廷的兵馬對抗?眨眼工夫就潰不成軍。

    官軍的步卒們緊跟著沈勁潮水般擁進來,大喊著“只誅首惡,脅從不問!”或者“投降不殺!”之類的口號,向塢堡的縱深處衝殺過去。郭榮的部下們眼看官軍如狼似虎而來,許多人頓時便雙腿發軟跪倒,甚至還有不停磕頭求饒的,只有極少部分掩護著郭榮且戰且退,退守到塢堡裡最高大雄偉的住宅去了。片刻間,局面已經兵敗如山倒,任誰都知道大局已定。

    官軍很快就佔據了塢堡的外圍,沈勁、高翔二人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手,二人會師之後並不遲延,又各帶了五十名勇士趁勝追擊,直取位於塢堡中心的主宅。而其餘士卒既然沒有任務,便四散開來擄掠財物。

    陸遙始終站在塢堡門前的空地,直到小半個時辰後才舉步入內,反倒成了最晚進入塢堡的人之一。當他邁步踏入塢堡時,整個塢堡已然煙塵四起、一片大亂。不少士兵們闖進了民宅裡翻箱倒櫃。有個士卒滿臉喜色地拎著個包裹從陸遙的身邊匆匆跑過;一名老婦哭喊著追趕那士卒,被那士卒劈面打了兩個耳光,又抬腳踢翻在地。薛彤正隨在陸遙身側,見此景象銅鈴般的大眼一瞪就要發怒,卻被陸遙止住了。

    這些年來官軍的軍紀是一天不如一天,要這些刀頭舔血、過著朝不保夕日子的軍漢們循規蹈矩,恐怕比登天還難,故此官兵所到之處​​竟然和​​土匪沒什麼不同。陸遙早先也曾想過要制止,後來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

    這一次的搶掠,甚至是他本人在戰前就向士兵們許諾的。若沒有這些好處,誰願意冒著刺骨的寒風艱苦行軍?誰願意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拼死作戰,為將軍們搏取軍功?秋毫無犯的軍隊或許在書中有,但在這個混亂的年代,絕對不可能存在。眼看士卒們四處搶掠,他只是嫌惡地冷哼了一聲,揮手對一名親兵道:“去重申軍令,搶掠雖可,枉殺百姓者死!姦淫婦女者死!”

    那親兵匆忙跑去傳令,陸遙繼續沿著塢堡裡的大路前行。

    在最初從軍的那段日子,陸遙也曾經改變一些什麼、扭轉一些什麼。可是很快他就體會了個人在時代洪流中的無奈,放棄了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在這個世道,誰也不要談什麼遠大的理想和目標,只要能活著,就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海裡生成:或許自己真的不應該在并州耽擱,找機會回江東去才是上策?至少那裡是自己的故鄉。更何況,相對兵荒馬亂的北方,東南半壁要安全許多。西晉滅亡之後,瑯琊王司馬睿所建立的東晉還維繫了很久。

    轉眼的工夫,陸遙又搖了搖頭,把這個主意甩出去。天下早就亂了,從并州到江東千里之遙,沿途流賊、暴徒、胡虜不計其數;想要安然經過這樣的路途到達​​江東,得有怎樣的運氣啊。還不如且跟隨著劉越石公在并州暫時棲身,且看時局如何變化。

    陸遙邁步而行,周身披掛的鐵甲鏗鏘作響,左右又有親兵翼護。塢堡裡的居民們撞見了他無不趕緊讓路,甚至有嚇得直接跪在路邊的,是以他走得極快。塢堡裡的道路曲曲折折,轉過幾個彎才能到達堡主的大宅所在。那裡的喊殺聲初時還很劇烈,現在已經漸漸平息,想必戰事進展順利。

    他低頭想著些不知所謂的心事,直往前走。忽聽耳邊霹靂也似一聲暴喝:“奸賊!拿命來!”喝聲之中,一條大漢合身撲來,飛起一道刀光斬向陸遙首級!

    陸遙閃身急退。

    那大漢一招落空,並不遲延,隨即踏步直進,刀光如練逕取陸遙胸膛。陸遙微微冷笑,也不去格擋,閃身再退。

    兩招接連無功,那大漢彷彿後力不繼,踉蹌了兩步,頓現頹勢。可他縱聲狂吼,雙手握刀置於身後,繼續向陸遙猛衝!

    陸遙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再退一步。

    陸遙這三步退後,就連薛彤都忍不住驚訝地“咦”了一聲。他深知陸遙的武功自有深厚傳承,非尋常可比;故而敵人突襲陸遙,他卻袖手觀看,並不插手。誰知,陸遙連連退步,竟似無還手之力?

    正在薛彤驚疑時分,大漢已逼近陸遙身前丈許。眼看獵獵勁風激起,吹得陸遙的鬢髮都飄拂了起來,然而就在這一剎那,他碩壯的身軀如拆線的木偶般驟然脫力,轟然倒地。

    這時眾人才看清這大漢的相貌,原來就是方才攔下沈勁之箭、又在牆頭鏖戰的那名郭家塢堡的護院勇士。此人遍體凌傷,後背、左肋各有道深達半尺的巨大傷口,連臟器都依稀可見。隨著他的呼吸,更有血液從口鼻間噴濺出來,如同血霧一般。

    這大漢此時已然動彈不得,但他目眥欲裂地怒視著陸遙,口中喃喃罵道:“奸賊!奸賊!向女人和孩子下手,算什麼好漢!”

    陸遙低頭靜靜地看著這大漢,並不答話,眉頭卻漸漸皺了起來。一時間在場眾人都靜默下來。片刻後高翔極其惶恐地趕到,拜倒在地道:“將軍恕罪!這廝乃是堡主重金請來的武士,身手不俗。我等一時疏忽,竟然讓他奪路而逃,衝撞了將軍!”

    陸遙並不抬眼去看高翔,只是低沉地“唔”了一聲。

    薛彤越眾而出道:“道明,我看此人也算一條漢子,不妨……”他素來喜愛雄武之士,見這大漢悍勇便動了愛才之心。雖然他傷勢極重,但習武之人生命力旺盛,若及時救治回來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未必不能招攬為軍中一名豪傑。

    陸遙卻不似薛彤這般心軟。薛彤話音未落,他斷然做了個引刀一割的手勢:“殺了!”

    說罷,他大踏步繼續向位於塢堡正中的主宅走去,走的比方才越發快了。

    陸遙進入堡主的大宅時,各處都還見得到斷折的刀劍和噴灑的血跡,顯然堡主和他的家人、部曲在這裡進行過殊死抵抗,激烈的戰鬥在每一處門戶和走廊上進行。但是官軍無論是兵力還是個人的武勇都遠遠超過了他們,因此有組織的抵抗最終崩潰,堡主帶著為數不多的親信退守到位於宅院最後的糧倉裡。

    陸遙站在宅院裡眺望,隔著兩重院落就能見到那座糧倉。糧倉建造得頗具規模,足足有兩丈多高,用黃土配合碎石一起夯製,極其堅固,恐怕建造的時候就兼顧了儲糧和防禦的雙重作用。

    當他繼續向宅院裡進走去時,迎面遇見了匆忙趕出的沈勁。

    “戰果如何?”陸遙腳步不停,邊走邊問。

    沈勁跟在他的身側答道:“郭榮和他的親信手下二十一人,已經盡數格殺。弟兄們死了十二個,重傷的有十個。糧倉完好無損,我已派人進去清點了。”

    己方死傷如此之多,真有些出乎陸遙的預料,看來郭氏一族最後的抵抗非常猛烈。

    正待嘉勉沈勁幾句,一群士卒們抬著幾具用粗布裹著的屍體從他身邊經過。陸遙忽道:“等等!”

    他幾步走去一把拉開粗布,只見粗布下的死者身量極小,竟然是個六七歲的孩子。陸遙面沉似水,又拉開另一幅裹屍的粗布,這名死者卻是個衣著華貴的婦人,看她面容扭曲,顯然是在極度驚駭中被殺死。

    陸遙霍然回頭望向沈勁:“怎麼回事?”他一字一頓地道。

    沈勁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吭哧吭哧地回答:“郭榮那老傢伙帶著十幾個心腹手下據守在糧倉裡,為了攻下糧倉死了好些弟兄。大夥兒都怒了……後來剛巧抓到了他們的家眷,弟兄們一時性起,就殺了幾個……”

    “殺了幾個……”陸遙又拉開一幅裹屍布,這名掩蓋在布匹下的死者是衣衫不整的的荳蔻少女,裸露在外的肢體上遍布著淤青和血痕。只要不是瞎子,任誰都能判斷,她死前必然遭到了兇暴的凌辱。

    “你們以為我不長眼麼?”陸遙冷笑著問道。

    沈勁低聲道:“弟兄們都是廝殺漢子,偶爾發洩一下也是有的……”

    陸遙皺眉道:“爾等以我的軍令為何物?枉殺百姓者死!聽得懂嗎?姦淫婦女者死!聽得懂嗎?”

    這時高翔想必已經處置了那襲擊陸遙的大漢,從外面急急忙忙地進來。眼見陸遙發怒,他慌忙搶上幾步解釋道:“將軍,那糧倉易守難攻,而且郭榮手下頗有幾個好手,士卒死傷很慘重……您知道的,弟兄們都是并州軍的老底子,沒死在胡人刀下,反被這土豪害了……弟兄們實在是氣不過……”

    陸遙拂袖便走,並不聽他絮絮叨叨的解釋;又穿過一進廳堂,就來到糧倉所處的後院裡。這裡還有好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沒有搬走,流淌的血液把地面都湮成了褚紅。十幾名老弱婦孺蜷縮在角落裡,其中一些年輕女性明顯得衣冠不整;她們有的還在號哭,有的已經完全被嚇傻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28 11:17
第四十八章 塢堡(六)


    方才出頭答話的堡主郭榮也被五花大綁著扔在那裡,眼光散亂,失血過多的面龐顯得慘白。他的嘴裡似乎被塞了什麼東西,眼見得陸遙來此,只是發出“唔唔”的聲音,拼命扭動著身軀,卻說不出話來。

    陸遙哪裡有興趣理會他,徑自往糧倉而去。那糧倉位於後院的中央,門戶極其窄小,只有三尺寬、五尺高,僅容一人貓腰進出,而氣窗位置極高,果然是易守難攻。

    高翔和沈勁二人緊緊跟著陸遙,兩人都苦著臉,互相使了幾個眼色。高翔期期艾艾地道:“將軍,您也看見了,這糧倉實在很難攻打,咱們的弟兄一多半的死傷是在那裡發生的…………所以兄弟們都有點熱血上頭,這時候我們也不好阻攔… …局面未免亂了點……”

    陸遙睨視這兩人:“什麼熱血上頭?我看是精蟲上腦吧?你們知不知道自己是朝廷的兵馬?做出的事連賊寇都不如!”

    高翔划拉著滿頭亂髮,苦笑道:“將軍,不瞞你說,好男兒血氣方剛,精蟲上腦的事情經常有的。”

    “是啊是啊……”沈勁在一旁也擠出個笑臉來,正待幫腔,卻看見陸遙的眼神寒得幾乎要結冰也似,頓時說不下去了。

    陸遙雙手抱肩注視這兩人,半晌後才冷笑道:“好的很!好得很!​​”

    他憤怒地在原地反复踱步,忽地戟指二人罵道:“你們須不是土匪,你們是官兵!他們也不是胡人,他們是朝廷治下的百姓!”沈勁和高翔原本帶著苦笑的臉漸漸僵住,腰卻越彎越低了。

    “二位,請聽好了!”陸遙慢慢地說道,話中的森然之意彷彿要化成實質一般:“枉殺百姓者死!姦淫婦女者死!這兩條乃是軍令,我的軍令既出,絕不會更改。虐殺郭榮家人親屬的都有誰?姦淫郭家女眷的都有誰?今晚給我查清楚,明早把他們交出來!”

    “……是!”沈、高二人不禁面如土色。

    陸遙睨視沈、高二人一眼,徑自往那糧倉去了。

    這糧倉真正是這次戰鬥極重要的目標,陸​​遙不敢怠慢,自然要親自進去查看。

    進了門又是一條的甬道,甬道兩側佈滿了刀斧砍斬的痕跡,聞得到濃烈的血腥氣。可見為了攻進這糧倉,沈勁和高翔確曾下過工夫。那甬道貼著外牆延伸,長約四五丈,出了甬道才是倉庫的儲物空間。

    倉裡的景象,把素來淡定的陸遙驚得幾乎要跳起來。這座糧倉裡的糧食用巨大的草屯裝著,一個一個累積著,堆積得彷彿一座小山包!此外,更有層層疊疊擺放著的絹帛布匹、堆作兩三人那麼高的五銖錢、寶光閃耀的種種金銀器物,其它種種,更是無法一一細數。這些物資甚至超過了朝廷在并州所設常平倉的通常儲量,僅僅這一座糧倉,恐怕就足以供給越石公麾下軍馬兩個月的消耗!

    陸遙仰起頭看著幾乎要碰到房樑的糧秣,不禁暗罵了一聲:“這得擄掠多少民脂民膏!”這個郭家堡所控制的民眾不過五百餘戶罷了,充其量自給自足。為了聚斂這些財富,這郭氏一門不知道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

    這樣的收穫真是出乎意料之外。誰能想到,這座塢堡主人聚斂財富的能力竟然一至於此?這郭家堡的物資,遠遠超過了事先估計的三五倍都不止,陸遙的軍事行動倒像是存心來劫富濟貧了。

    先前已有幾名機靈的士卒在清點物資,這時又有人驚呼一聲,赫然在某個隱秘的小間裡發現了一方銅質官印,印文為“漢中都長”四字。這自然不是漢高祖劉邦所建大漢王朝的官印,而是劉淵在左國城的“漢國”官印!郭榮私下接受胡人任命的官職,這下可徹底坐實了他的罪名。

    陸遙轉身喚來薛彤,令他親自帶人守著這裡,未得命令,任何人都不許拿取一絲一毫,違令者格殺勿論。薛彤大聲應了,立刻安排守衛。薛彤是世代出身將門的傳統軍人,最是忠誠可靠不過。這個重責大任,陸遙也只有交給他才放心。

    轉回外間,又不免是陣陣忙亂。攻占一座塢堡之後的諸多事宜千頭萬緒,可不是眾將士各自洗洗睡了那麼簡單。首先要派人接管各處要害所在,比如各道門戶、馬厩、倉庫、水井等等;其後要安排好巡邏崗哨、口令、職權等等;接著要清點戶籍黃冊,防止有人渾水摸魚;再之後又得篩選技能百工、整編壯丁等等;還要派遣得力人員將戰果急報晉陽。種種事務不一而足,總之是千頭萬緒。

    塢堡被攻破的時候本是掌燈時分,諸多事務都要一一辦理,部下個個如陀螺般團團亂轉,陸遙就連晚飯都是取了兩張烙餅隨便對付過去。待到萬事底定,足足過了兩個時辰,陸遙疲倦地用手搓揉著面頰,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頓覺睡意襲來。

    他此刻處在郭府東側的一個跨院,這裡原本是郭榮的書房,分作裡外兩進。外堂是正經的書房,被陸遙用作處理事務所用,出後門越過一座精巧園林,才是主人在閒暇時休息所用的臥房。此地的原主人郭榮已然被五花大綁關在某處,而他親信的大管家二管家等等,也幾乎都死於方才的戰鬥裡。但是地位較低的家丁奴僕之類大半仍在。何云這個親兵隊長甚是稱職,已把他們拿捏得老老實實。

    將軍大人入住,自然事事安排妥帖,唯恐有什麼照顧不周的地方。陸遙一起身,便有使女殷勤引往臥房去。

    何云在這兩個時辰裡也忙活得夠嗆,片刻前才得了消停。他緊隨在陸遙身後,但是到了裡屋門口便不再進去,只守候在外。

    陸遙入得臥房,忽覺眼前一亮。屋中陳設甚是奢華自不必多說,此刻室內紅燭高照、帷幕低垂,幾處暖爐裡都撒了上等的香料,空氣中有陣陣如蘭似麝的暗香湧動。那張重重帷幕之後暄軟的大床上,竟然跪坐著一名女子。這自然令陸遙吃了一驚,他急回身去,使女們卻已將屋門掩上了。

    隱約覺得就此退出屋去未免有些尷尬,陸遙猶豫了半晌,又轉過身來,瞇眼往帷幕中細看。那女子的相貌在數重輕綃遮擋之下看不太清,只見得身材嬌小玲瓏,曲線卻凹凸有致、極其妖嬈。

    他邁進了幾步,掀起一重帷幕,眼前便清楚了幾分。那女子的衣著頗有些單薄,露出大片肌膚,白皙的膚色竟然讓陸遙覺得有些耀眼,甚至體內生出幾分燥熱來。他身邊恰有一張案幾,几上放置著茶具。陸遙便給自己倒了杯水,仰頭一飲而盡。這茶水溫度適中,正宜飲用,可體內的燥熱非但沒有因此而消褪,反而格外得升騰起來。

    陸遙重重放下茶杯,大踏步直走到床邊。那女子正往陸遙這裡觀看,兩人對視在一起。她大約二八年紀,明明是個青澀少女,卻兼得幾分成熟的風韻,雙瞳極黑極亮,又彷佛蕩漾的湖水般,令人油然而生出眷戀其中之感。從圓潤的額頭、秀氣的鼻樑再到小巧的下頜,形成一道優美的弧線。弧線延伸而下,則是極精緻的頸和肩,而胸前的豐隆則在紗衣下若隱若現。

    陸遙自然不是歡場上的初哥,只不過自從來到并州之後,他時時刻刻鏖戰沙場、掙命於刀光劍影中,實在顧不上這檔子事情罷了。這時美色當前,壓抑了許久的慾念頓時噴薄欲出。

    他再沒法多想,有些粗魯地伸臂將少女攬到身前。少女嚶嚀一聲,羞怯得連胸口的肌膚都映出緋紅色,卻順從地貼合著他的身軀。陸遙咕咚咽了口口水,低頭狠狠地吻了下去。少女婉轉相就,初時還迎合得頗顯生澀,片刻後便丁香暗吐,竟然生出幾分銷魂蝕骨的感覺來。少女的輕柔如水,更催發得陸遙剛強如鐵一般,而先前勉力控制著的燥熱,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般再也控制不住了。

    陸遙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嘟噥,緊抱著少女滾倒在床,少女單薄的衣裙被他稍一發力,便撕了下來。正待他打算劍及屨及、大幹快上的時候,那少女的眼角忽然沁出滴淚來,只聽她低聲求懇道:“還望將軍饒恕家父。”

    “什麼?”陸遙一時有些愕然。

    少女又重複了一遍:“還望將軍饒恕家父。”

    這時陸遙粗糙的手掌已經大力揉捏在少女滑若凝脂的肌膚上,他掙扎著最後一絲理智問道:“這位小娘子,令尊何人?”

    “家父乃是罪民郭榮。”少女道出的這句話,彷彿一桶冰水澆在陸遙身上,幾乎使得他小腹上的肌肉都為之痙攣。

    幾乎要失去的理智瞬間回到身上,陸遙翻身下床,頗有風度地取了條錦被替少女蓋好。他深深吸氣,然後又深深吐氣,向那少女微微頷首道:“小娘子,適才多有冒犯。”

    形勢的突然變化讓那少女有些茫然無措,她嚶嚀一聲,下意識地緊緊擁著錦被,把整個人都藏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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