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44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1:57
第六十九章 晉陽大戰(五)

    夜半時分。

    只有屈指可數的胡人士兵還在懨懨欲睡地來回巡哨,營地裏零零散散的火炬在夜風中明滅不定。除了偶爾有幾聲馬嘶以外,匈奴軍營一片寂靜。

    陸遙揮了揮手,數十條黑影魚貫沒入黑暗之中。那是沈勁和朱聲二人各自帶領的隊伍,必須提前埋伏到敵軍的南北兩座大營。

    匈奴人並非不設崗哨,他們每次宿營,必定派出遊騎四面偵察,遠達數十裏外。但在距離營地如此接近的地方,卻沒有任何人註意。沈勁等人弓著腰,借著溝壑、長草的掩護向敵營潛去,沿途沒有被任何人發覺。

    估摸著兩隊人已經各自就位,陸遙俯身拍了拍戰馬的脖頸,而這匹雄駿的高頭大馬打了個響鼻作為回應。回頭又看了看緊隨在他身後的戰士們,陸遙斜舉起手中的長槍,縱聲吼道:“殺!”

    將士們隨之狂吼:“殺——!”

    呼聲震天,鐵蹄動地。百名騎兵直撲匈奴中軍大營。

    一裏不到的距離,戰馬全力沖刺之下,轉瞬即至。

    陸遙馬快,沖在最前,借戰馬的沖力連續挑開兩重拒馬,毫不停頓地向營門沖去。

    在營門前大約有十來個敵人的崗哨,大多數人都合衣假寐,還有幾個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晉軍騎兵旋風般狂沖而來,刀槍並舉,立刻將他們砍做了幾截。

    轟然大響聲中,兩扇營門被撞得向內飛出,將士們如狼似虎地一擁而入。

    一些睡迷糊的胡人精赤條條地跑出帳篷喝罵。騎兵們哪裏會理睬他們,手中平端戰刀疾馳而過,馬到處人頭落地,血濺五步。另有幾名騎兵將靠近營門的帳篷拉倒,又順手拔起火炬往傾倒的帳篷上一扔,立刻燃起熊熊火焰,卷在帳幕中的胡人們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這時南北兩座大營也都一片紛亂,數十處火頭同時燃起,許多地方響起了喊殺聲。在不明情況的胡人看來,這聲勢像足了是大規模的夜襲。這使得本來要來救援的敵兵想法混亂了,有些軍官居然帶著士兵向軍營外奔去,大概是要準備抵禦根本不存在的晉軍大部隊;又有些士兵們返身跑開,也不知要救火還是做甚。

    趁此良機,陸遙喝道:“隨我來!”他舞動長槍,連續搠翻了幾個擋路的胡人,隨即策馬向著大旗招展之處的中軍帳猛沖去。這時除了少數騎兵被敵人糾纏住以外,跟隨在他身後的大約還有七八十騎,他們完全不理會周邊的情況,不管不顧地向敵營中心挺進。

    沖了數十丈,前來圍堵的敵人漸漸增多。他們結陣阻擊,立刻使晉軍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而左右兩側又有弓箭不斷射出,幾名晉軍騎兵猝不及防,頓時中箭落馬。

    按照事先的安排,楚鯤、楊若二人立即帶領部下殺向左右兩邊的營帳,打亂敵軍合圍的步驟。

    這時距離陸遙殺入敵營其實不過半刻,但在南北兩側的胡人營地,擔負擾敵職責的別動隊已經陷入了苦戰。為了在最短時間內造成最大的混亂,他們以兩三人一組,在北側營地裏到處縱火喊殺。但是這樣一來,就很容易陷入匈奴人的包圍。

    司州陽平人路賢是沈勁得力的副手。他雙手各持一把大刀如潑風也似揮舞,將猝不及防的胡人割草般砍倒在地。正沖殺得興起,有胡人將一座氈帳推倒,把他壓在底下。他掙紮著要脫身,卻被幾個胡人按住,亂刀刺死了。

    沈勁正奪了匹馬在不遠處往來廝殺。眼看路賢遇難,他怒吼著策馬狂奔過來,砍倒一名正在割取路賢首級的胡人。其余胡人眼見此人兇猛如狂,料定不敵,於是四散而逃。沈勁張弓搭箭,把他們一個一個都射死。這樣一來,他本人又成了顯著的目標,更多的胡人從坍塌的帳篷裏爬出,向他包圍過來。沈勁連忙勒馬,返身就逃。

    他的騎術著實精良,縱馬在雜亂的營地中穿行,混若閑庭信步一般。有時候敵人追得近了,他甚至輕提韁繩,從帳篷頂上一躍而過。敵人大叫大嚷地追逐,反而接連推倒幾座營帳,說不定還將來不及出帳的胡人生生踩死了幾個。營地被他們沖得更加混亂了。

    然而與此同時,沈勁派遣出去騷擾的士兵漸漸被發現。這些士兵一旦被發現,立刻就會遭遇群湧而來的敵人,死傷十分慘重。沈勁只得左沖右突,呼喝著將散開的部下們漸漸聚攏,而更多的敵人將註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沈勁清晰地感覺到敵人正在逐步恢覆秩序,越來越多的敵人向他所在的位置聚集過來。眨眼的工夫,他的身上便多了幾道傷口,又有四五名部下戰死。

    他繼續砍殺著敵人,忍不住擡眼向敵人的中軍方向眺望,也不知陸遙的進展究竟如何。

    相比於沈勁,朱聲那撥人的形勢起初還稍許好點。胡人的南大營養了很多牛羊之類的牲畜,朱聲等人便在畜欄大肆縱火。牲畜被火焰嚇得發狂。它們四散狂奔,把帳幕一一帶倒,再從上面踐踏而過,也不知踩死了多少匈奴戰士。聲勢非常驚人。

    朱聲是馬賊出生,頗善於應付牛馬。他藏身在狂奔的牲畜群中,時不時地閃身出去放火。忽然有三個胡人從斜刺裏沖過來,大概是看見朱聲身材幹瘦,似乎是個軟柿子,於是揮刀向他逼近。朱聲驚呼一聲,轉身就逃。胡人吼叫著緊緊追逐。

    朱聲一邊逃,一邊豎起耳朵竭力分辨身後的腳步聲。他忽然身形一晃,翻身一刀斜斬,把沖在最前的胡人整條胳臂卸了下來。在胡人慘嚎聲中,朱聲踏前一步,將長達二尺余的繯首刀紮進了第二個胡人的小腹。第三個胡人頓時連滾帶爬地逃跑,朱聲想要追趕,卻身不由己地倒了下來。原來他的右腿被第二個胡人砍中;雖然有甲胄掩護,也破了極長的傷口,一時脫力了。

    朱聲雖然下手狠辣,可是畢竟眾寡懸殊,他的部下們死傷很多。眾人且戰且走,眼看被上百名胡人逼到一處溝塹的邊上,後退無路。正作沒奈何處,耳聽得轟然大響,原來是不遠處的一座寨門先遭大火焚燒,隨後被人猛力推倒。那處寨子是用來囚禁這幾日裏擄掠的漢人俘虜的,其中關押的數百名男女眼看胡人營寨大亂,便借機逃了出來。

    這些男女俘虜在胡人眼中便與財產無異,登時便有超過半數的胡人扭頭去抓捕。朱聲大喜過望,他發一聲喊,領著部下們從敵人包圍圈的疏漏處沖了出去,繼續作亂。

    陸遙雖然並不知道南北兩處營地的戰況,卻很清楚戰場形勢變化不過瞬息間事。此刻必須抓住敵軍陷入混亂的機會而急速突破,盡快擊殺敵將。否則,如果容敵人從容布置防務,那今日就是必死無生的局面。想到這裏,陸遙深深吸了口氣,又一次大吼道:“隨我來!”

    吼聲中,陸遙催馬沖向敵軍。數十把彎刀、長槍、大槊立刻如雨點般向陸遙攻來。陸遙絲毫不懼,掌中丈六鐵槍旋舞,仿佛化作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光圈。光圈所到之處,刀槍紛紛斷折,胡人有敢當者無不立斃,竟然無人是他一合之敵。轉眼工夫,陸遙連殺數十人,孤身突入敵陣之中!

    眼見陸遙如此勇猛,跟隨在他身後的將士無不振奮。眾人狂呼亂喊,一齊沖殺向前。由於夜半遇襲,敵軍原本就驚魂未定,又被陸遙在陣中橫沖直撞,難以組織起堅實的防線,竟然一時間陣腳松動,被逼得連連退後。

    陸遙舞動長槍左沖右突,勢不可擋。吳郡陸氏雖不以雄武著稱,但陸遙與平輩弟兄多有不同,自幼好武;自從隨士衡公北上洛陽之後,他深感寄人籬下,非習武無以自保。於是更加勤練不輟,二十年來從不曾懈怠。這些年來,他轉戰於並州各地,每一次沙場搏擊都是對意志、體質和格鬥技巧的磨礪,千錘百煉之下,才有如今從心所欲的好身手!

    縱然四面皆敵,陸遙卻能從容應對,揮灑自如。他的內心猶如寒潭碧水,既深不可測又空靈剔透,將周邊敵人再細微的變化都容納其中,那些如潮的攻勢,此刻在陸遙看來漏洞百出,一觸即潰。陸遙搶勢盡展,槍尖的一點銀芒翕忽來去,如同群鶯亂飛;敢於攔截他的敵人一個個慘呼倒地。

    轉眼殺散了這批敵軍,卻見數十步開外,一隊一隊敵兵鏗鏘而來,仿佛一群炸窩的馬蜂撲到,數量簡直數不盡。陸遙心知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數以千計的敵軍只要有兩三成反應過來,便是用腳踩,都足夠把小小的晉軍斥候部隊踩成肉泥。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1:57
第七十章 晉陽大戰(六)

    陸遙心中焦急,下手卻絲毫不見慌亂。他持槍反手橫掃,將一名企圖從馬後悄悄掩近的匈奴人打得往空中轉圈飛起,隨即提丹田之氣大吼道:“吳郡陸道明在此,敵將可敢來戰!”

    陸遙事先早有盤算,若是尋常將領面對敵軍夜襲,十有八九會先穩住局面,待確認敵軍數量和意圖之後,再行組織反擊。但喬晞卻不然。其人出身低賤而驟得高位,於匈奴漢國的朝堂之中毫無根基可言,所依仗的不過是作戰勇敢罷了。回顧喬晞在歷次戰役中的表現,無不是身先士卒,以個人的武力來打擊晉軍的士氣。

    陸遙以百騎殺入敵營,賭的就是喬晞必定會身先士卒來戰;賭的就是只要敵將出戰,自己定能將其格殺!故而陸遙大呼邀戰!

    他這一聲大呼,無疑也等同於告訴別人他就是來襲晉軍的首領。兩名頂盔冠甲的雄壯戰士頓時拍馬殺到。陸遙看得明白,這兩人甲胄鮮明,武器精良,氣焰非同尋常,顯然是敵將身邊的精銳扈從騎士,哪怕是在夜間也不卸甲的。

    陸遙不驚反喜,再次大喝道:“敵將莫非怯戰,欲令小卒送死乎?”

    那兩名戰士可不是尋常小卒,他們原都是漠南草原上兇悍之極的馬賊首領,均有力敵百人之勇,投效於喬晞之後,被任命為本部精兵的統領。其中一人名叫呼延真,年約三十出頭,虎背熊腰,膂力過人,擅使長柄狼牙棒;另一人叫支渠羅,大約四十余歲,眼若銅鈴,須發戟張,手中揮舞丈六長槊。

    聽得陸遙稱他二人為小卒,兩人不禁大怒,口中叠聲喝罵,催馬迫近陸遙。

    陸遙撥馬盤旋,揮動鐵槍仿佛要刺向呼延真,槍身在砸來的狼牙棒上一磕,忽然彈起,借著沖力陡然加速向左側飛去,直取支渠羅。這一槍疾如星火,支渠羅如何抵擋得了。頓時從他張開的大嘴中刺入,又從腦後撲哧透出一截銀亮的槍尖來。可憐他倉促上陣,長槊還沒在手中捂熱便丟了性命。

    呼延真怒吼連連,從陸遙的右側揮動狼牙棒來打。陸遙看都不看他,閃身便讓過一棒。呼延真的狼牙棒揮到了外圍,身前空門大露。陸遙雙手交錯,恰好以腰腹發力將鐵槍旋擺。鐵槍的搶柄正砸在他的前額。只聽一聲悶響,呼延真整個額頭塌陷,兩只眼珠倒暴突出來,七竅鮮血狂湧。

    陸遙瞬息間連殺兩員匈奴勇將,動作行雲流水,若合符節,仿佛舞蹈一般。眼前敵人不禁為之驚懼,連連退避。

    忽聽一聲冷喝:“哼!”

    這哼聲並不高亢,卻如同在陸遙耳邊爆開一團氣浪,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響。

    嗡嗡聲未退,緊接著風聲大起,一桿碗口粗細的巨矛如同毒龍般搠來。

    陸遙瞬間就明白,這一擊極其霸道,難以力敵!好在他反應極快,身形急讓,同時轉過鐵槍當胸一卸。

    陸遙的應對連消帶打,不僅使得敵人力無所施,同時又有若幹厲害的後招,堪稱佳妙。然而,這敵手的武功之高,當真可畏可怖。雙方的兵刃僅僅是側面擦過,一股山崩般的沖擊力依舊沿著陸遙掌中鐵槍洶湧而上。那種感覺,仿佛是有人持著數百斤重的大鐵錘,猛地敲擊在陸遙的掌心一般!

    陸遙大叫一聲,連人帶馬斜退數步。猛擡頭看去,就見一條相貌猙獰的巨漢正咆哮著向自己沖來!這巨漢站著就幾乎和騎馬的陸遙同高,頜下虬髯赤紅如血,批發跌足,周身赤裸只著了條褶褲,顯出渾身塊塊糾結隆起的筋肉,真是雄壯之至。

    陸遙不驚反喜,喝問道:“喬晞?”

    “正是你家爺爺!”那巨漢吼道,仿佛平地起了個炸雷。此人正是敵軍主將喬晞,這員匈奴軍中屈指可數的猛將,終於親自上陣!

    喬晞手中揮舞著一柄巨大奇型長矛,發出猛烈的破風之聲,不待陸遙稍作喘息,便持矛當胸直搠。陸遙擰腰發力,翻手還了一槍。巨矛鐵槍激鬥數合,鐺鐺連響,火光四濺。鐵槍固然是招數精奇、變幻無方,可是那巨矛每一擊都力貫千鈞,來勢猛惡之極!眨眼間攻守數招,彼此都覺得遇見了勁敵。

    喬晞縱聲大笑,攻勢如浪潮般一波接著一波,越鬥越是兇猛。這幾年來,唯有在你死我活的搏殺之中,他才能真正感受到痛快淋漓的喜悅。

    喬晞的母親是河西雜胡部落中的女奴,很早就死了。而父親據說是個往來胡漢地界的漢人行商,喬晞甚至從未見過他。十七歲時,喬晞便成為河西著名的馬賊首領,此後縱橫草原南北十余年,直到被劉淵招募,成為匈奴漢國之將。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除了劉淵本人以外,絕大多數匈奴貴族都始終將他視為異類。哪怕他立下再多功勞,那些部落酋依舊自擁實力,冷眼旁觀。甚至在名義上隸屬他的軍馬之中,真正能如意指揮的,也唯有數百名同是馬賊出身的本部親兵而已。

    這樣的情況使得喬晞格外的憤怒,而每次作戰之時,也特別兇殘暴虐起來,似乎唯有如此,才可發泄壓抑的情緒。

    此際雖然南北中三處營地貌似同時遇襲,但憑借著無數次出生入死所培養出的嗅覺,喬晞卻立刻斷定,關鍵只在於直沖自己本營的這支彪悍馬隊。因此他顧不上整頓全軍,立刻便帶領親衛對這支騎兵展開了兇猛的反擊。他本人甚至連甲胄都沒穿,隨手抄起日夜不離身側的巨矛便殺進戰場,恰與陸遙撞個正著!

    二人殺在一起,鐵槍與巨矛並舉,勁力四溢,周圍數丈方圓都沒有人能立足,紛紛作滾地葫蘆狀向外飛跌出去。

    喬晞不愧為匈奴漢國的冠軍大將軍,體力之強勁、招法之兇猛都為陸遙平生僅見。他的巨矛狂揮亂舞,所帶起的疾風幾乎要將陸遙臉部肌肉都吹得變形,眨眼之間已向陸遙發動了十余次突刺。

    陸遙仗著槍術神妙,又借戰馬沖撞之力與喬晞連連對撼,可是十余次兵刃交擊之後,竟然覺得雙臂發麻,虎口微微生痛。他原本策馬急沖向喬晞,十數招一過,已被帶偏了方向,不得不從喬晞身側掠過。

    兩人交錯的瞬間,陸遙扭腰反身,一槍刺出。此時喬晞也隨著陸遙跨步轉身,正待揮矛格擋,卻發覺陸遙這一刺不但綿軟無力,方向也偏得離譜。喬晞不禁一楞。

    恰在此時,一團明亮的火團突然從地下彈起,直取喬晞的面門。原來陸遙這一槍並非是刺向喬晞,而是刺向地面,將一柄墜地的松明火把挑起!喬晞猝不及防,揮手將火把擋開,那過於耀眼的火光和飛濺的火星卻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雙眼一閉……

    這就是機會!陸遙縱聲狂吼,全身的勁力瞬間爆發到極限,從馬背上一躍而起,撲向喬晞。在這一刻,陸遙官知止而神欲行,掌中鐵槍仿佛成為雙手的延伸,有了生命!

    長槍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弧線的盡頭,血光迸射。

    陸遙在空中一個翻身,坐回馬背。他的鐵槍如靈蛇吐信般一發即收,喬晞胸前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創口,鮮血從創口中狂湧而出。喬晞咬著牙還想堅持,忽地舉起巨矛向陸遙橫掃而去,但到了半途就已經軟弱無力,被陸遙輕輕格開。巨矛咣當一聲脫手,喬晞的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晃了晃,坐倒在地。

    沙場上的決戰,死生只在一線之間。若以身手而論,喬晞絕不下於陸遙,其天賦異稟的怪力甚至遠在陸遙之上。怎奈陸遙充分利用了戰場的每一個細節,故而把握了稍縱即逝的機會,一擊致命。

    陸遙催馬緩緩迫前幾步,用力揮槍。銳利的槍刃沿著喬晞的脖頸側下方猛地切過,喬晞的腦袋頓時飛起,滾燙的鮮血噴得老高。

    陸遙舉槍一刺,便將首級掛在槍尖上。他猛扯韁繩,使戰馬人立而起,右手高高擎起鐵槍,讓每一個人都能見到那面目猙獰的人頭。任憑血液順著槍桿淌下,沾濕了他小半邊的衣甲。

    “斬殺賊將喬晞者,吳郡陸遙是也!”陸遙大聲呼喊,高舉著長槍疾馳。所到之處,敵軍如波分浪裂。

    原本還在舍死忘生廝殺著的胡人戰士們,許多都不由自主地停了手。被漢王劉淵親口讚許為“勇冠三軍”、馳騁沙場所向披靡的的冠軍大將軍喬晞,居然被殺了?自起兵以來始終沈浸在勝利喜悅中的胡人士兵們,第一次感到了些許畏懼和慌亂。

    負責擾亂南北兩大營的晉軍將士們趁這個機會及時擺脫了敵人的糾纏,向陸遙靠攏。他們齊聲吶喊著,縱馬貫穿匈奴人的營地,向北狂奔。

    此時,距離陸遙從林中殺出剛過了一刻而已。

    許久之後,敵營中才終於響起陣陣急促的鑼聲,許多戰士抄起弓箭,怒吼著打馬出營追趕,但是陸遙等人早已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匈奴戰士們沮喪地回頭,卻見到軍營中大火熊熊,燃燒的越發猛烈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1:58
第七十一章 晉陽大戰(七)

    沖出敵營之後,陸遙等人打馬急奔,借著覆雜的地形擺脫追兵。

    這支匈奴部隊由不同部族拼湊而成的弱點,在此時顯露無遺。除了喬晞的親信部下以外,絕大多數羯胡和烏桓人似乎並沒有為主將覆仇的強烈意願。他們咆哮著沖出軍營,卻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茫然策馬,不到半個時辰就各自收兵了。堅持追逐陸遙等人的居然不過三五十人。

    這些人固然都是矢志覆仇的兇悍馬賊,但在身經百戰的並州騎兵們眼中,並不難應付。陸遙等人且戰且走,在途中接連殺了幾個回馬槍,成功地殲滅了其中半數以上,剩余的人不得不退去了。

    陸遙等人這時終於可以稍許放心些。他們沿著一道狹谷行進,月光沒能照進狹谷的深處,因此沿途顯得非常幽暗,距離高舉的火把數丈開外,就已經伸手不見五指。將士們靈巧地駕馭著戰馬,穿行於谷底的碎石灘,一路向北。

    大約走了小半個時辰,河床漸漸升高,他們撥馬向東,又拐進了一個山坳。

    到了這個山坳,所有的將士們都松了一口氣。這裏便是事先與薛彤所在後隊約定的匯合地點,此地與胡人的營地直線距離大約四十裏,由於道路順著起伏的地形伸展,因此實際走過的路程幾乎要多出一倍。除非有精通地形的向導帶路,否則今夜胡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追趕到這裏。更不要提他們正陷入群龍無首的窘境,根本沒有辦法做出適當的對策了。

    陸遙派遣了幾名精幹的士卒登上山頂放哨,讓其余的將士們稍事休息。接著,他立刻清點人數。在突襲中,將士們當場戰死了四十二人,撤退的路上又有六人戰死,六人重傷。此刻在山坳裏連陸遙在內尚有九十三人,其中還能作戰的共八十騎。

    雖然傷亡慘重,可是將士們的士氣卻空前高漲。

    近兩年以來,官軍面對匈奴人的作戰連遭敗績。曾經擁眾五萬、以兵強將勇自矜的並州軍,如今只剩下編入劉琨晉陽軍的殘兵敗將若幹。雖然越石公從不偏袒,但是將士們著實遭了些白眼,面對越石公的嫡系將士們總覺得擡不起頭來。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們不過是一支前敵探查的小部隊而已,卻能以一百五十騎的單薄力量夜襲四十倍之敵,取得了敵軍大將首級,這是何等輝煌的大功,這是何等揚眉吐氣的戰績!哪怕是重傷到不能動彈的幾名士兵,臉上都泛著驕傲的光彩。

    經歷鏖戰的沈勁鎧甲盡裂,渾身血汙,用粗布胡亂裹著的傷口看起來頗有幾分可怖,他自己倒似乎渾然不覺,仍舊是一副龍精虎猛的樣子。此刻他鼻孔朝天,打著哈哈道:“我說嘛,這幫胡人是烏合之眾……要不是道明你已經得手,老子準能把他們的屎都幹出來!”

    不遠處有士兵應聲道:“沈軍主,弟兄們只要胡人的腦袋就夠了。‘幹’出屎來這種事情,您自己多受累吧!”將士們一陣大笑。

    沈勁瞪眼道:“哪個兔崽子,敢開爺爺的玩笑!”他隨手將頭盔砸過去,只聽哎呦一聲慘叫,也不知砸到了誰。士兵們笑得愈發快活了。

    陸遙正坐在沈勁身邊。他的左肋在激戰中被利刃劃出深長的傷口,當時渾若無事,可這會兒講話稍許大聲都感覺筋膜抽搐著疼。他強忍著大笑的沖動,輕輕踢了沈勁一腳,罵道:“話是你自己說的,還敢不認賬麽?我也奇怪了,老沈,你到底在想些啥汙七八糟的?”將士們聽了陸遙的話,更是笑鬧歡騰著,就像開鍋的水。

    並州軍的將士們,許久不曾這樣歡暢的笑過了。

    纏繞著並州軍數年之久的晦氣仿佛在這時終於遠離。歡笑聲中,坡頂傳來哨兵們驚喜的叫聲:“看!看!是咱們的弟兄!他們跟上來了!”

    哨兵話音未落,陸遙便三步並作兩步,竄上了坡頂。放眼望去,只見正北方一支兵馬打著松明火把大步前進,隊列順著蜿蜒的山路一直延伸,仿佛是一條屈曲盤旋的火龍。陸遙眼利,頓時看得清楚:這支隊伍當先是一條威武大漢,此人身披重鎧,背著四五人份量的碩大行囊,上面又橫架著刀劍、槍矛等物,仿佛一個活動的兵器庫——行軍過程中還能替其他士卒負重的,不是薛彤又是誰?

    由薛彤率領,郭歡為副的精銳步兵六百人,於兩天前的夜間從晉陽出發。他們一路銜枚疾走,緊隨著騎兵們的路途強行軍,此刻終於與先頭部隊匯合!

    陸遙按著肋部的傷口,大聲笑了。有了這支援軍,就能做更多的事!

    兩個時辰以後。

    漫漫長夜即將過去。但在黎明將近的時候,夜色愈發漆黑如墨。

    晉軍夜襲時到處放火,幾乎把大半個營地都燒毀了。晉軍撤退以後,戰士們又忙活了好長時間來滅火。到這時候,各處火頭基本上被撲滅,一些燒焦的帳幕殘骸被歸攏在一起,裊裊地冒著輕煙。許多士兵把兵器橫七豎八地擱著,灰頭土臉地坐在地上。坐了一會兒,腦袋就漸漸地歪倒,緊接著驚醒,擡頭看看;過了一會兒,腦袋又漸漸地歪倒下去。

    營地裏的旌旗大部分都倒了,奇怪的是惟獨中軍帳前那面“冠軍大將軍喬”的旗幟還在獵獵飄揚,也沒人去管它。

    十幾名中層軍官在帳前或坐或站地等候著。而他們的上司,一位匈奴大酋、一位烏桓大酋,還有三名雜胡渠帥,正在帳中商議。

    一名軍官嘎吱嘎吱地嚼著一根草莖,在中軍帳前的空地踱步。這軍官大約三十來歲,鼻梁高挺、眼窩深陷,五官的輪廓非常鮮明,頜下胡子拉碴,似乎很久沒有好好打理了,顯得稍有幾分頹廢。

    如果仔細去看,會發現他來回踱步的步數從來不變,腳步的距離也像是用尺量過一樣精確。往東十七步,轉過頭來往西,又是十七步。他已經反覆走了數百遍,中軍帳裏的會議似乎還沒有談論出個結果,倒是彼此威脅喝罵的聲音,十幾丈以外都能聽得清楚。

    這支部隊本身就是臨時拼湊起來的,既有匈奴人、也有烏桓人、羯人、河西雜胡,由各族酋長分別帶領。就連主將喬晞本人,也不能越過各族酋長直接向士兵們發號施令。酋長們彼此又沒有嚴格的地位和職權高下,喬晞一旦身亡,幾名各擁實力的酋長們立刻鬧翻。部隊接下去如何行動?又該聽誰的指揮?他們商討了幾個時辰都沒有結果,眼看著各人的火氣倒愈發大了。

    軍官不安地搖了搖頭。

    這軍官名叫石勒,字世龍,是上黨武鄉的羯族人。他原名匐勒,其祖、父都是羯人部落小帥,但到他這一代家境十分窮困,以替人做佃農為生。太安年間並州饑荒,匐勒打算借此求財,便與友人謀劃往山東販賣諸部胡人牟利。豈料人算不如天算,時任並州刺史的東瀛公司馬騰調遣軍馬大肆掠賣胡人,反將匐勒抓作了奴隸,販到茌平作牧奴。

    匐勒自不甘心為人奴隸。他召引勢力落草為寇,四出劫掠為生。其後又與冀州巨寇汲桑深相接納,“石”這個姓便是汲桑給起的。

    兩年前,追隨成都王司馬穎的部將公師藩在山東起兵,汲桑、石勒引數百騎前往投奔。然而不久之後,公師藩試圖率軍經濮陽白馬渡河,被有“屠伯”之稱的濮陽太守茍晞擊敗。公師藩余眾大部被汲桑接收,轉而收縮兵力到了魏郡內黃縣的大陸澤一帶,那裏本是朝廷馬苑所在,沼澤密布、地形覆雜,官軍奈何不得。而石勒本人則將麾下的兵馬托付給汲桑,自己帶領若幹親信輾轉回到故鄉並州,投靠了匈奴漢國。

    按石勒的心意,是希望借著匈奴漢國的赫赫威名,盡快重整旗鼓,誰知情況的發展往往不如預期。匈奴人名義上稱朝建制,但實質依然是部落聯盟那一套。朝廷中的人物絕大多數粗鄙無文,缺乏遠見;而國家制度也完全是一紙空文。

    在匈奴人的軍隊裏,除了大單於劉淵的威望過人以外,底下的族長酋長們誰都不服誰。這樣的粗陋體系在順利時倒也罷了,可稍許受點挫折,立刻就會陷入混亂狀況——事實也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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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晉陽大戰(八)

    昨夜敵將劫營的時候,絕大多數將士的註意力都被陸遙派出的兩支別動隊所吸引,以至於遲遲未能增援中軍本營。石勒所部則是最早反應過來的,仿佛憑著本能,他立刻就識破了那些虛張聲勢的小把戲,判斷出敵軍的真正目標。因此,他帶領部下趕往中軍,打算在冠軍大將軍的眼皮底下將敵軍攔截下來,立一個大功。

    但是還沒等他來得及投入戰鬥,勇猛無敵的冠軍大將軍喬晞,竟然就被殺死了。失去了指揮中樞的匈奴大軍,就像一個無頭的巨人,再也沒法動用他強健的肢體,竟然讓這支至多百余人的晉軍從容突圍而出。

    相較於匈奴漢國軍隊的拙劣表現,劫營的晉軍人數雖少,卻如同一把致命的利刃,用無比迅猛的速度,刺進了匈奴漢國大軍的要害;而那名敵將,就是利刃最銳不可擋的尖端!

    陸遙!石勒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名字。無論是他的膽色、還是其高明的戰術指揮能力,都給石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晉陽軍中竟有如此人物,真是不可小覷。

    石勒可以斷言:晉陽軍絕不會僅僅一次夜襲就了事,極可能還有後繼的動作。若是由石勒來指揮晉陽軍,則在輕騎夜襲敵營之後,次日必定臨之以重兵,一舉破敵。晉陽軍有什麽理由不這樣做呢?他幾乎已經嗅到了空氣中危險的氣息!

    眼前的當務之急不是確定指揮權,而是立刻收拾殘局、嚴陣以待,準備對晉軍的來犯迎頭痛擊。可是,這些酋長們只顧著爭吵,整整六千人馬散亂著,竟然沒有人安排基本的防禦,甚至連斥候都沒有派出!

    難道是因為與朝廷作戰太多次的勝利,使得他們失去了最基本的謹慎?又或是昨夜的失敗讓他們都亂了方寸?石勒重重地嘆氣。

    在隨同烏桓大酋伏利度前來軍議的時候,他就提醒伏利度,千萬小心晉軍的後手。可是伏利度卻渾沒把他的建議放在心上,此刻帳中商議的高官顯貴們,更沒有一人想到此事。眼下這局面,一旦晉軍大舉來襲……不,不是一旦,晉軍必定來襲……到那時,既莫非便要落個或降或死的下場麽?

    盤算了片刻,石勒忽然重重地跺腳,終於下了決心。他一躍上馬,徑往自家營地去。

    大酋們還在商議,部下卻先走了,此舉實在不合規矩,若按照軍法,至少也得吃一頓打。可是在場的將士們辛苦了一夜,哪有精神計較這些小事,故此誰也沒攔他。

    石勒這半年來一直歸屬在伏利度的部下,紮營也在一處。由於他性格寬宏、處事公正,同時又精通兵法,因此將士們都對他十分信賴。見他過來,隔著很遠就有士兵深深施禮,恭敬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對待伏利度本人。

    進了營門左轉,就是他本部百余將士的營地。剛進營地,幾條漢子便迎上來。

    “大哥,大酋們商議的怎麽樣了?”一名雄壯大漢問道。此人乃是石勒的得力手下王陽。

    石勒雖是羯族人,部下卻胡漢皆有。其中尤以王陽、夔安、支雄、冀保、吳豫、劉膺、桃豹、逯明等十八人最為驍勇,曾轉戰青徐冀並四州,頗有威名,有“十八騎”之稱。此刻十八人盡數在此,想必都等的不耐煩了。

    “哼哼,商議了半夜都沒有決斷……個個都爭蠅頭小利而不顧交睫之憂,皆庸碌之輩也!”石勒冷笑一聲,匆匆回答了一句。他沒有進帳篷,直接高聲吩咐道:“王陽、夔安,你們倆帶領弟兄們整備馬匹軍械,隨時準備作戰!要快!”

    王陽、夔安二人領命而去,營地裏登時一片喧鬧。許多不屬於石勒的烏桓將士看到石勒的部下紛紛著甲結隊,雖然不明所以,卻也跟著收拾。而石勒在營地裏走來走去,焦躁地催促著將士們加快動作。他已經感覺到一種令人不安的奇特氣氛在空氣中浮動。這種感覺,遠比剛才更加強烈!

    “石勒!你要做什麽?”一條粗壯大漢手中提了一條血汙的馬鞭,大步沖過來。“十八騎”之一的桃豹搶前去攔,卻被那大漢隨手推得趔趄了幾步。這大漢名喚馮莫突,是大酋伏利度的親信,也是這個烏桓部落中有名的勇士。

    此人性格兇暴殘忍,經常虐殺戰俘,毆打士卒更是常態。在兩個時辰前晉軍的夜襲之中,他的部族兵醜態百出,竟然因為慌亂而自相攻擊;隨軍的牲畜馬匹也受到很大的損失。這使他怒火中燒,接連鞭打了十七八個士卒。皮鞭都抽斷了兩根,但怒氣卻絲毫不減。

    眼看石勒擅自集結將士,馮莫突急忙趕了過來。他素來嫉恨石勒在軍中的威望,彼此關系惡劣。不待石勒回答,他已直逼到石勒的身前,高聲怒罵道:“羯奴!大酋還沒有號令,你竟敢擅動兵馬?”

    羯奴二字一出,石勒的部下勃然變色,幾個性情暴躁的當即手扶刀柄。馮莫突自然也有跟隨來的手下,頓時搶上前把馮莫突護住。雙方劍拔弩張,仿佛隨時會發生火並。

    石勒擡手示意,部下們立刻齊刷刷地後退一步。他並不理會馮莫突侮辱性的言辭,而是正色道:“我擔心晉軍進攻,故而令本部早做準備罷了。將軍何必多疑?”

    馮莫突嘿嘿冷笑:“天還沒大亮呢,急個甚麽?弟兄們好不容易把夜襲的晉軍打退,都想好好休息了。偏你又要生事!”

    石勒倒是好涵養,微笑道:“馮將軍說的是,我的本意也是如此。還請各位弟兄們只管放心高臥,我自督率本部以備萬一。”

    馮莫突只覺得抓住條滑不留手的鯰魚,渾沒發力的地方,反被他一句話憋住了,只得恨恨地轉身就走。

    就在兩人對答幾句的時分,夜晚已經過去了。最初的幾縷陽光透過濃重的霧靄,灑在喧擾了一夜的軍營裏。

    霧靄似乎轉眼間就被驅散,仿佛舞台上的大幕向兩側拉開——而舞台上是他們最不願看到的演員。

    馮莫突跨到一半的腳步僵住了。

    石勒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王陽、夔安等人目楞口呆。

    “嘶……”許多人倒抽冷氣的聲音匯在一起,仿佛像陣怪風從營地中掠過。

    密集排列的晉人軍陣,毫無征兆地突然出現在將士們眼前。

    晉軍距離烏桓人軍營不過一箭之地。軍陣的主體是長槍兵,一丈二尺的長槍高舉如林,任何敵人敢於正面對抗的,無疑都會被戳成刺猬。長槍兵的隊列中間雜以刀盾手,他們是長槍兵的護衛,也負責近距離的格鬥。數十名弓箭手手持長弓,在軍陣前松散地排了一列,他們的腰間都挎著刀,似乎在幾輪射擊之後,就會加入刀盾手的隊列。

    這支隊伍,在夜色和濃霧之中悄無聲息地潛伏到了如此之近的距離,同時還準確地完成了隊形排列和結陣。即使到現在,他們依舊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保持絕對的靜默。

    軍陣後方不遠處的灌木林裏,隱隱綽綽地有還不知有多少戰士的身影。毫無疑問,他們是第二撥、第三撥打擊的力量,定會在適當的時機投入戰鬥。

    這給匈奴漢國的將士們帶來了巨大的壓迫感。這樣訓練有素的部隊,擁有鋼鐵一般的戰場紀律,是真正的精兵!

    此時,一桿旗幟在軍陣的中央斜斜挑起,白色的旗面迎風飄舞,其上只有一個大字:“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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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晉陽大戰(九)

    “吳郡陸遙!又是此人!”石勒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聲音。不用多想了,昨日晚間此人僅以百余人的兵力劫營,就能斬殺大將喬晞,耀武揚威而去。今日又來,必定是準備充分、大軍齊集,自家如何抵擋得住?

    石勒翻身上馬,大聲喝道:“弟兄們,跟我來!”他下屬百余名戰士毫不猶豫,立刻向他靠攏,往南邊急退。許多捆紮到一半的輜重直接就被放棄,在這時候,每個人都清楚,動作快一分,生機就多一分。

    晉軍開始往這邊放箭,長槍兵們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暴喊,排著整齊的隊形加速前沖。事實上,石勒覺得他們無須那麽謹慎。大營裏的所有士兵們,昨夜都通宵未眠,先是作戰,然後又忙著到處滅火。經歷了一夜忙亂之後,許多士兵們甚至都找不到自己的武器和鎧甲在哪裏。

    伴隨著大營的東西兩側同時響起的喊殺聲,那支列成整齊軍陣的晉軍當先殺入烏桓人的營地。晉軍前進的速度並不快,而且維持著良好的隊列。無論敵人怎樣猛烈的進攻,他們都保持三四把長槍同時正對當面之敵的態勢;無論敵人如何奔逃,他們也絕不松散陣型,只是追擊的腳步更顯輕快罷了。

    石勒在河北剽掠數載,算的上身經百戰,可是他經歷的戰鬥中,所見到的泰半都是毫無章法的猛沖猛打,卻從未見識過這般始終成列而戰的精兵。這樣的精兵,絕非等閑可敵!石勒忍不住這樣盤算著。

    果然正如他所料,晉軍摧枯拉朽地沖殺。毫無準備的胡族戰士們一觸即潰,仿佛秋天的麥子一樣被成排地刺倒在地。

    馮莫突雖然粗野,倒的確有幾分剛勇,他大聲叱喝著試圖組織反擊。烏桓畢竟是弓馬嫻熟的強悍民族,不乏血勇之人;很快就被他聚起百十名騎兵。他怒吼著連連策馬,向左側繞過去,打算從側後方襲擊,打晉軍一個措手不及。戰馬的速度剛剛提起來,另一撥騎兵從晉軍的陣後猛然沖出,攔腰撞進烏桓人的騎兵隊裏,顯然是早有準備。

    這就是昨晚劫營的敵人……馮莫突來不及細想,兩隊人馬就廝殺在一起。馮莫突把一支長槊舞得如風車一般,瞬間便格開五六條刺來的長矛。正待稍作喘息,耳畔勁風忽起,馮莫突只覺眼前突然變得一片血紅,隨即就失去了知覺。

    石勒在不遠處看得清楚,這隊騎兵的首領並非昨夜沖陣的陸遙,而是個身形魁偉的巨漢。這巨漢雙手握持著一把沈重的大刀狂呼酣戰,瞬息間連殺十余人。馮莫突這樣的勇士也不是對手,只一刀,就被那大漢連人帶馬砍翻在地!

    其余的晉軍騎兵們也在奮勇沖殺,所到之處,戰士嘶吼之聲、戰馬倒地的哀鳴之聲、兵器碰撞的鏗鏘之聲密集響起,烏桓騎兵人仰馬翻。其實烏桓人的騎術、身手絕不在晉軍騎兵之下;可是他們的士氣實在低靡,馮莫突一死,更無人進行戰場指揮。轉眼工夫,這批烏桓人就已潰不成軍。

    石勒完全沒有打算力挽狂瀾頂住這股晉軍。他自認胸懷大志,不應親臨險地,而他的部下們都是追隨他多年的好漢子,也不應該在這裏替匈奴人無謂流血。他帶著人狂奔進匈奴人駐紮的本營,一路大吼大叫:“敵襲!敵襲!”

    可是匈奴人的反應真是讓石勒沮喪,他們做出的抵抗微弱得近似於無,甚至都沒有對晉軍前進的腳步形成遲滯。越來越多的亂兵跟在他的身後逃竄,而晉軍驚天動地的喊殺聲,似乎越來越像歡呼聲了!

    這樣不行,匈奴人靠不住!再這麽哄逃下去,一群潰兵裹成一團,就不是打仗了,簡直就是打獵……得想個辦法脫身才行!石勒這麽想著,奮力拉動韁繩。戰馬長嘶一聲,後蹄踏地人立而起,他借著這點時間,便掃視了整個戰場。

    視野所及,狼奔豕突的胡人戰士密密麻麻地遍布在整片平野。原來的中軍本營所在,代表幾位大酋的若幹旌麾搖搖欲墜,瞬間便倒了下來。

    晉軍的軍陣這時終於分散,但並沒有顯得紛亂,而是轉而形成了五六個百人規模的小隊。每個小隊依舊是長矛、刀盾、弓弩齊備,仿佛一個個周身是刺的狂怒刺猬,越過軍營的深處追亡逐北。

    而數十名騎兵們則簇擁著那面“陸”字軍旗往覆沖殺,或許是因為昨夜冠軍大將軍喬晞的戰死給將士們帶來太大的震撼,這面旗幟所到處,如風行草偃,數倍乃至數十倍的胡族戰士紛紛奔逃,竟然沒有任何一人敢於停留下來與之作戰的。

    好在晉軍人數並不多,而且以步兵為主,雖然聲勢駭人,其實造成的殺傷不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巨大。似乎晉軍也滿足於擊潰的戰果,並不作殲滅的嘗試。駐紮在遠處山林間的其他晉軍部隊自始至終都沒有出動的跡象。這也許稱得上不幸中的大幸吧……

    不對!不對!這樣的局面下,只需再投入三五千人馬……不,哪怕只用兩千人馬左右包抄夾擊,就能全殲整支匈奴漢國的軍隊!決定性的勝利就在眼前,為什麽那些晉軍部隊始終隱匿在山林之間,就是不出動?為什麽?石勒心念電轉,忽然出了一身大汗。

    “王陽!夔安!支雄!冀保!……”石勒猛然撥馬,大聲喊著,被他喊到名字的部下立即出聲應和。僥幸的很,十八騎居然一騎不少。還有不少跟隨著他一路奔逃的戰士也停下了腳步,圍攏在他身邊。石勒怒罵道:“弟兄們,都別跑了!上了陸遙那廝的惡當!晉軍壓根就沒多少人,全是虛張聲勢!是好漢子的,跟我殺回去!”

    話音未落,有人反對說:“石勒你說什麽昏話,這如何使得!局勢已經不可挽回啦,還是快快撤退吧!”說話的赫然是烏桓大酋伏利度。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從中軍逃出,回到本部族的將士中間的。

    伏利度畢竟是這個烏桓部落的酋長,素有積威。他既然發話,許多將士們便繼續發足狂奔。眨眼工夫,石勒身邊的戰士便少了三成。

    石勒十分氣苦,正要開口,伏利度拉住他的馬韁,又道:“石勒,石勒!晉人如此兇惡,連匈奴人都敗了。難道你看不明白?想要帶著我的子弟們送死,先得問過我這大酋!”隨著他焦躁的話語,伏利度下巴上的油脂晃動著,軟垂到馬背上的碩大肚子也劇烈起伏。

    石勒看著伏利度,一時不知說些什麽好。這幾個月以來,伏利度待他著實不薄,不止言聽計從,說是視如兄弟也不為過。可是亂世中需要像狼一樣的狠角色,伏利度卻偏偏不是。

    “大酋,現在是決斷的時候,多說也是無用。”石勒緩緩把韁繩從伏利度的手中抽回。他環視四周的羯人和烏桓人,大聲問道:“或者卑怯逃命,被晉人像殺死豬狗一樣的屠殺;或者決一死戰,用晉人的首級做成唾壺……伏利度和我,你們願意聽誰的?願意聽從我的,就跟我來,我們一齊殺個痛快!”戰場上殺聲震耳欲聾,他的話聲卻清晰地傳到周邊的每一個將士的耳中。

    不待將士們回答,石勒便鏘然拔出腰刀,直指向北,指向那面獵獵飄舞的“陸”字軍旗。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1:59
第七十四章 晉陽大戰(十)

    雖然陸字軍旗馳騁往來,但其實陸遙並沒有參加這場戰鬥。戰場指揮官乃是薛彤,只不過依舊打著“陸”字旗號罷了。

    由於左肋的傷口在夜裏往返縱馬奔馳中幾次崩裂,大量失血使陸遙的臉色變得嚇人的慘白。為此,下屬們用了許多布料包紮傷口,那些布料往覆纏繞,包裹得如此的嚴實,以至於他連彎腰都做不到,感覺像是變成了埃及金字塔裏出逃的木乃伊。

    陸遙對此一再反對,可是將士們卻無視他的意見,最終將他拱若珍寶般地包紮了起來,並迫使他打消了再度出戰的願望。

    很明顯,像陸遙這樣能夠帶來勝利的將領,已經得到了將士們越來越多的擁戴。但是陸遙本人其實卻只有日夕惕惕之感。

    且不提被困在喬晞大營中時的抉擇,只說與薛彤等人會合以後。當時算上薛彤帶領的援軍,晉軍的數量也不過是匈奴人的十分之一罷了。而且長途奔襲而來,個個都疲勞之極。可是陸遙認為:所謂見機之道,莫先於不意;致勝的關鍵不在眾寡,而在以有備擊無備。敵軍萬料不到我軍這麽快就再度攻擊,正是機不可失。何況我軍雖然疲勞、敵軍豈不同樣疲勞?故此他力排眾議,率隊連夜行軍,在淩晨時分再度迫進敵營。在發動進攻之前,他又派遣了士兵臨時紮制了草人、草馬等物,廣布在山林間以為疑兵。

    情況果然一如陸遙的謀劃。晉軍的回馬槍顯然出乎敵人所料,而在山林間虛張聲勢的疑兵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慌亂的胡人完全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被晉軍殺得丟盔卸甲。接戰至今連半個時辰都不到,但是胡人的死傷恐怕已經超過了千人。

    在將士們的心中,這顯然為陸遙又增加了算無遺策的光環。然而陸遙自己卻知道,幾個時辰以來的算計運籌、殫思極慮,如此沈重的壓力幾乎令自己不堪重負。

    陸遙深深吸氣,又深深地吐氣。他按壓著自己的掌骨發出格格聲響,仿佛沈重的壓力會隨著下意識地動作漸漸減退。

    此刻,他正在十數名親兵的圍繞下,立馬於東北面一處地勢較高的丘陵上凝視著戰場,默默地看著密密麻麻的人影往覆沖殺。從這個角度看去,每一什、每一伍的機動,每一名戰士的廝殺都清晰可見。而胡人奔逃的路線和聚散的軌跡也歷歷在目。

    自從在上黨群山之中蘇醒記憶之後,這是陸遙第一次獨立指揮真正意義上的戰鬥。這不同於伏牛寨下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的惡鬥,不同於攻打郭氏塢堡那種必勝之戰,而是無數將士死生存亡系於一念之間的大戰。

    那些東瀛公主政時就歸屬於自己的老部下、那些箕城整軍時對自己獻出忠忱的並州軍余部、甚至那些在版橋被編入晉陽軍的雜胡戰士們,陸遙幾乎認識每個人、了解每個人的想法。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被這世道逼到了走投無路才成為軍人。他們所求的不過是一頓飽飯,所付出的,卻是隨時隨地會來臨的戰爭和死亡。而這麽多條鮮活的生命,完全掌握在陸遙的手中。

    當參與戰鬥者僅僅是陸遙本人的時候,陸遙認為自己完全能夠成為兇殘而無情的殺人機器。殺死敵人,或者與敵攜亡,這是多麽簡單的選擇,根本不會帶來動搖和猶豫。但是,當自己的判斷,能夠決定數百上千名戰士的生死之時……陸遙日夕惕惕,深深地感受到自己肩負的責任。

    可人心就是如此的莫測,俯瞰著廝殺戰場,陸遙同時又生出一種強烈的感覺,他仿佛成了一名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棋手,以千軍萬馬為棋子,以天下大勢為賭註。往日裏眼見將士們死傷所產生的憂慮和自責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掌握無數人生死的志得意滿。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奇特感覺,那麽令人心往神馳。

    肩負責任,也就必然擁有權力。沒錯,這就是權力所帶來的迷醉之感。

    陸遙突然醒覺自己走神了。他收拾情緒苦笑起來,在這種兵兇戰危的場合,每一刻每一秒都有人死去,而自己居然還能想到責任、權力之類毫無實際意義的方向,果然窮酸文人的習性改不了麽?

    此時,在戰場的南端傳來如雷的歡呼聲。

    那是薛彤率軍追上了一撥且戰且走的胡人。他縱馬舞刀,仿佛閃電般沖進敵人的垓心,一刀便將重重護衛著的大旗砍倒,隨即殺散四周多人,撥馬而出。他的甲胄和戰馬幾乎全都被敵人的鮮血染紅了。遠遠望去,仿佛一頭浴血的怒獅,在敵陣之中盡情撕咬、踐踏。

    在薛彤反覆的沖擊下,胡人甚至無法組織起有秩序的退卻。他們只能反覆著聚眾而逃再被殺散的過程,甚至出現有人為了奪路逃命而互相踐踏的狀況。素以勇武自誇的北疆胡族戰士竟然會狼狽至此,實在是叫人難以想象。

    眼看著這樣的局面,就連跟隨在陸遙身邊的親兵也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恨不得沖下丘去,廝殺一場。尤其是楚鯤、楊若這樣的少年人,他們正是氣血旺盛的時候,雖經昨夜血戰,膽勇絲毫不減。幾人在陸遙身後彼此作著眼色,只想推舉一人出面求戰。

    而陸遙忽然驚訝地低呼了一聲:“嗯?”

    在他的視線中,赫然出現了一支毫不散亂的胡人小部隊。這支部隊最初只有二三十人,他們以極其出色的戰場轉移,接連避過幾支晉軍的攻打,漸漸人數增長到百人以上。這時他們不在後退,反而開始緩慢而堅定地逆向挺進,沿途接納整合潰兵,最後占據了一座匈奴人丟棄的營盤。

    薛彤很快註意到了這支胡人軍隊,他調動兵力,先後以步兵、騎兵作攻擊試探,卻都被胡人堅決地擊退了。薛彤不禁暴怒,他吼聲如雷,迅速集結了之前分散在幾處的晉軍,形成更大的作戰單位向敵人迫去。但這樣一來,更多原本遭到銜尾追擊而潰散的胡人,便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陸遙突然對這支胡人部隊的首領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感。數月前大陵之戰後,自己豈不也是這般,在全軍潰敗的危局之下一點點地收攏兵力、一步步地轉移陣地,又擊退了一支又一支的追兵?

    雖然從整個戰場形勢來說,晉軍依舊把持著絕對的主動權;但是陸遙很清楚,在這支胡人小部隊的努力下,戰局變化的關鍵點已經出現了。

    畢竟,匈奴人已然保持著數倍以上的巨大兵力優勢,晉軍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將之殲滅。而只要胡人從一時的混亂中恢覆過來,很容易就能看穿自己布置在山林間的小小障眼法。他們會發現,己方其實並未遭到晉軍主力的攻打,只消他們拿出反擊的勇氣,反擊就必然獲得勝利。

    對於晉軍而言,優勢局面和失敗的結局,相差只有一線。而胡人似乎將要找到這條細線了。

    “匈奴軍中有聰明人啊……我們該撤了。須知,過猶不及。”陸遙揮手道:“傳令,鳴金收兵!”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0
第七十五章 晉陽大戰(十一)

    當陸遙以少量兵力兩次奇襲敵軍的時候,介休城迎來了重圍之中的第四天。

    負責圍攻介休城的,是征虜大將軍呼延晏。這個征虜大將軍的將軍號著實有些奇怪,因為匈奴人就是通常所說的“胡虜”,所謂的征虜大將軍,倒像是自己征討自己一般。

    呼延晏是漢王劉淵妻子的幼弟,今年三十四歲,在漢國朝廷之中地位極高。劉淵凡有征戰,經常以他為全軍副帥。其人雖不是身當白刃的悍將,勝在性格沈穩、用兵老練。匈奴大軍越過雀鼠谷的當天,他便率領大約兩萬人的部隊將介休四面圍定。

    第一日,匈奴以無數推車負土,欲填平護城河。雖然介休守軍居高臨下,箭如飛蝗,但是匈奴軍隊的士卒悍不畏死,前仆後繼地把土石傾倒進護城河裏。有時前排的推車士卒被箭矢射傷,動作遲緩。後排的士卒便不管不顧,將前排連人帶車推進河中。

    饒是盧昶身經百戰,這般舍死忘生的軍隊,還是頭一次遇到。他眼看形勢不妙,連連派遣精幹部隊從隱蔽處搥下城去騷擾匈奴的填河進度。但是呼延晏早有準備,令驍將劉通領三千精銳騎兵繞城巡遊,一旦遇到晉軍,立刻捕殺。盧昶接連損失幾股兵力,便只能眼看匈奴大舉填河。到日落時分,介休的護城河已被完全填平。

    次日起,匈奴大舉攻城。介休城外地形覆雜,西南面扼守雀鼠谷的隘口,東南面是綿山,城北是連綿的沼澤,唯有城西地勢開闊,適合用兵。匈奴人攻城的主力便集中在西面城墻,而以東面為策應。

    負責攻打城西的是武牙大將軍劉欽所部。劉欽身披重甲,親臨前線,眾將士無不奮勇效死,一時間,雲梯如林而立,胡族勇士數千人在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紛紛攀附城墻。另外有數百人推著簡陋的沖車猛烈撞擊城門,其後又有數千人馬躍躍欲試,只待城門一破,便殺進城內。

    怎奈介休雖小,卻極其堅固。盧昶擔任城守之後,又在城防建設上狠狠地下了工夫,各種守城器械準備非常充分。守軍用數丈長的拒桿將雲梯一一推倒。當匈奴人試圖重新立起雲梯時,守軍用大量的滾木落石痛打他們。駐守城門的守軍則推下滾油和大量的柴禾幹草,然後再扔下熊熊火炬。全部沖車都被先後燒毀,就連推車的士卒也燒死了許多。

    鏖戰了半天,雙方你來我往,戰場主動權幾度易手。畢竟匈奴大軍數量太多,終於逼得晉軍一處城墻守衛不牢,數十名將士成功登城。這些刃都是匈奴兩萬之眾中精選出的先登之士,不僅武藝精熟,而且最是兇悍勇猛。他們一旦翻過城頭,立即大砍大殺,掩護後繼隊伍跟上。

    垛口附近的晉軍傷亡慘重,這時只剩下一名什長和幾名士卒,反而陷入十余名胡人的包圍之中。轉眼的工夫,幾名士卒就被亂刀砍死。那什長雖然身手矯健,也不過多撐了片刻;架不住胡人刀劍並舉,肚腹被砍了一刀,腸子都流出來了。什長慘笑一聲,忽然騰身躍上,抱著一個胡人士卒往城墻下翻去。只聽得那胡人士卒大聲嘶吼,接著便是一聲撲哧悶響。

    負責守衛這整段城頭的,是個叫禁寵的軍官。禁這個姓氏很罕見,據禁寵自己的說法,源於姬姓,出自西周時期大夫禁暴氏,數十代傳承至今,門第之高貴當今天下少有。此言確有人信,只因禁寵天生一副好相貌,皮膚白皙,相貌妍麗,觀之儼然世族貴胄。

    其實不然,雖然禁氏確系古姓,但禁寵這一脈沒出什麽人物,上推幾代人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守著數十畝薄田過日子。數年前他的家鄉為亂兵所掠,化成了一片廢墟,他自己被強征入伍,其後輾轉各地作戰,也不知打了多少仗,靠無數次舍命廝殺來的軍功才成了軍官。

    此刻眼看城防被突破,禁寵急忙提兵去救。將將趕到垛口附近,那群胡人勇士如狼似虎而來,為首一人揮舞著約莫數十斤重的狼牙棒,將晉軍士兵砸的筋斷骨折,當者辟易。

    禁寵趁手的兵器早就壞了,此時手中是方才撿的一對刀盾。他見敵人來勢猛惡,舉起左手的鐵盾斜擋。隨著鐺地一聲大響,狼牙棒巨大的力量被卸去大半,斜斜地飛出去。那胡人勇士胸前空門頓時大開。禁寵冷笑一聲,右手短刀疾刺,便要將那胡人了賬。電光石火之間,那胡人只來得及伸手攔在胸前,手掌登時被短刀刺個透穿。

    誰知這反而激發出胡人的野蠻勁來,淒厲如狼嚎的狂吼聲中,那胡人戰士將禁寵的手掌連刀一起抓住,猛然向回拉扯。禁寵站立不住,被拉得失去平衡。被胡人飛起一腳,正中他的小腹。禁寵慘哼一聲,頓時眼珠暴突,彎腰倒地。胡人接著又是一腳,將禁寵踢得飛出數丈開外,口中鮮血狂噴。

    帶隊的軍官一個照面就遭了毒手,晉軍士卒們不禁陣腳松動。胡人勇士奮勇突進,與晉軍糾纏在一起,上百人擁擠在狹小的城頭白刃相交,鮮血飛濺四射,慘呼聲此起彼伏。而城下的胡族戰士們無不高聲喝彩,眾將士更加發狠地猛攻。

    虎牙大將軍劉欽也親臨城下擂鼓助戰,更將親衛武士全數派上前線。轉眼間,催戰的鼓聲整天價響,數十架雲梯在這一段城墻密集搭起,無數戰士舍死忘生地攀爬上來。介休城,岌岌可危!

    正在危急時刻,又一隊晉軍奔來救援。為首一人,正是介休守將盧昶。大將親自上陣,果然與他人不同。他左右簇擁著十數名士卒,並不用武器,而是雙手持握大盾,將盧昶護在核心。盧昶大步前行,左右腰間各懸兩個箭袋,手中是把將近一人高的大弓。眼看距離敵軍不遠,盧昶大聲喝道:“看箭!”

    開弓如滿月,箭去似流星!

    只見一道道箭芒前後相繼射出,仿佛連成了銀線。那為首的匈奴勇士此刻正退在後方,呲牙咧嘴滴包紮手掌上的傷口,沒來得及反應,一支箭矢就從人叢中穿過,自他大張的口中貫入,直透後頸。那匈奴勇士手腳掙動了幾下,仰天倒地。

    在戰線前方的匈奴人更不必說,盧昶的第一箭射翻了那為首的勇士之後,第二箭直入一名持斧士兵的眉心;第三箭,將一名舞刀的士兵狠狠地釘死在垛口上;第四箭,從另一個士兵的左眼射入,後腦穿出。連環四箭,射倒四名匈奴勇士,這時其他的匈奴人剛剛反應過來,齊聲大喊,往盧昶殺去。

    盧昶站定腳跟,寸步不退。凡是靠近他的匈奴人,無不要害中箭,慘呼倒地。不過轉眼時間,先登之士盡數陣亡,匈奴大軍的士氣為之沮喪。

    迫在眉睫的危險已然緩解,盧昶卻不稍歇。他昂然立於城頭,在盾牌手的掩護下對城下的匈奴軍官逐一點射。每發一箭,必有一名匈奴軍官慘呼而亡。

    匈奴軍中也不是沒有精通箭術的好手,若幹弓箭手立即還射。但是一來自下而上,射程不如盧昶手中的強弓;二來確實及不上盧昶射術精準;三來奈何不得親兵們團團簇擁防護。因此近千人的攻城隊伍,居然硬生生被盧昶一人所壓制。匈奴人什長以上的軍官死傷慘重,整支部隊的建制大亂。無所適從的士兵們先是遲疑,然後便潮水般潰退下來。

    晉軍士兵們對城頭的死傷匈奴戰士一一補刀,再把他們扔下城去。每扔下一具屍體,城裏邊就爆出一陣歡呼。

    歡呼之聲未落,號角大起,又一波匈奴攻城部隊蜂擁而上。呼延晏無疑打算以持續不斷的攻勢拖垮守軍,因此毫不考慮損失,只是督促著將士們反覆的沖擊城頭。

    慘烈之極的攻防戰鬥延續了整整兩天,就連深夜都不間斷。連續二十多個波次的攻城部隊在介休城下鎩羽而歸。城上城下無不死傷狼藉,屍積如山。

    匈奴使用蟻附登城之法,雖然簡陋,卻聲勢浩大,對守城將士的心理壓力非常沈重。往日攻打晉人的城池時,常常能一鼓而下。可是此番,兇猛的攻打卻未能拿下介休,這使得匈奴人頗有些喪氣。到了第四天,他們除了繼續強攻城池以外,又調動人馬圍著城池挖溝築壘,仿佛是打算長期圍困。

    匈奴人很少采取這樣的作戰方式,他們更喜歡一鼓作氣的猛烈攻擊,或者長途奔襲、批亢搗虛的戰法。但或許是由於介休太過重要,這一次,呼延晏決心采取這種最費力也是最有效的攻城之法。

    胡人大興土木的場景,被遠眺的盧昶一一看在眼裏。此刻他已然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眼窩深陷,精神卻依然亢奮,大踏步地在城頭巡視。

    幾名親兵緊緊跟著他身後,時不時交換一個憂慮的眼神:這幾日苦戰中,盧昶既要指揮全城的防禦,又要親自上陣救急,因此體力消耗非常驚人。原本就身體欠佳的他在四周少人之處,常常會捶胸咳嗽得撕心裂肺一般;說話時的氣息也越來越急促了。

    另一方面,為了擊退敵軍,盧昶這兩天裏四處奔走,也不知射出多少箭,三石以上的強弓足足拽壞了四把。他的雙手虎口都已震裂,撥弦的手指也幾乎扭曲變形。如果敵軍繼續組織強攻,誰也不知這位箭術高手還能堅持多久。

    盧昶很註意地將雙手藏在袍袖之下,以免被別人知曉。他在人前始終龍精虎猛的樣子,順著城墻漫步,沿途慰問士卒,為他們打氣鼓勁。戰況雖然激烈,但將士們的鬥志依然高漲,這使得盧昶很是欣慰。有什麽樣的將軍,就有什麽樣的部下。這些士卒中的骨幹都是跟隨盧昶多年的舊部,非常頑強堅韌,正是適合守城的強兵。

    介休令郎碩也沒有閑著,他在不遠處組織城內居民,拆毀了城裏很多處房屋,將木頭、石塊等等搬運上城墻。在房屋拆除後的空地上,幾百名從居民中篩選出的壯丁正在列隊操練,幾名軍官焦頭爛額地指點著他們作戰的技能。這些百姓缺乏基本的戰鬥技巧,勇氣和戰鬥意志更是完全不能比,盧昶原本打算備而不用的,但是現在看來,情況難說的很。

    晉軍雖然殺傷了無數敵人,自身的損傷也不輕。百人將以上者戰死數人,導致城上許多區段的負責軍官缺員,需要重新調整防禦布置。盧昶繞城走了一圈,便找了個地方坐下,召集部下們來分配任務。

    城頭上傳來喧嘩聲,原來眼看胡人在遠處營建,不少將士們大聲嘲笑,盡情辱罵不止。

    喧鬧聲中,一名部下頗有幾分憂慮地道:“將軍,胡虜興建長墻、壁壘,這是決心要長久圍城了!卻不知主公可曾派遣援軍?援軍又何時能到達?”

    盧昶眺望遠處的山地道:“胡人擅長野戰,至於困城之法、營建之術,是他們的短處。以短擊長,縱然聯營十裏、長圍百重,我們又何須畏懼?況且,擁強兵而據雄城,挫敵銳氣,令胡兒不敢正視,正是我等好男兒建功立業之時也。至於援軍……”

    盧昶手扶垛口,信心十足:“各位無須擔憂,主公定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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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晉陽大戰(十二)

    陰雲密布的天空不知何時亮堂了起來,幾縷陽光灑落下來,給鐵灰色的城樓和城外起伏的丘陵描上閃亮的金邊。

    此刻,最激烈的攻守對抗已經告一段落,胡人留下大約三千名騎兵散步在介休城的四周監視守軍的動靜以後,大部隊退後數百步,開始挖掘塹壕、堆積土山。

    這些人馬用於攻城顯得非常之多,但如果用於土建作業,又未免顯得少了點。偏偏太原國經上次匈奴大軍橫掃之後,百姓丁口離散,數十裏之內都荒無人煙,也沒處征集民夫。如此一來,除了輪番參與攻城戰鬥的部隊可以適當修整以外,很多士兵們不得不放下刀槍去挖土了。

    李景之便是挖土大軍其中一員。

    李景之大約三十余歲,是個劍眉星目、儀表堂堂的偉男子。他隸屬於匈奴漢國大軍編制中為數不多的漢人軍隊。這支部隊主要成分是幾家漢人豪族的私兵部曲,另外也有一些戰敗投降的晉軍士兵和招募來的雜胡。

    這支部隊地位相當低下,匈奴通常用他們來負責後方治安,極少以之作戰。因此他們毫無懸念地被呼延晏安排了大量的營建工作,手中的武器也換成了粗劣的木鏟、荊條框之類。

    這對於生性好鬥的胡人,幾乎算得上是一種侮辱;但對於士氣低靡的漢人軍隊而言,似乎並非難以接受。李景之看了看四周的將士。他們個個衣衫襤褸、眼神呆滯、滿臉灰土;動作遲緩地負土而行的時候,不像是一支軍隊,倒更像是一群卑賤的奴隸。

    李景之垂下頭,深深嘆了口氣。

    李家原是隴西人士,李景之的先祖在並州為官,故而舉家簽至新興郡。新興郡是匈奴北部所在,因此當地大族素與胡人往來頻繁。匈奴漢國建立時,當地名士陳*元達舉家族勢力投靠匈奴,就任漢國黃門侍郎。陳氏在當地勢力龐大,李家只是托庇其下的附庸,故此李景之沒奈何,也投了匈奴為官。

    因為有這層關系在,劉淵大封群臣之時,李景之得了一個“勇武將軍”的職位,負責帶領一千多人的漢人軍隊。可是這對李景之毫無意義。與熱衷登龍術的陳*元達不同,李景之原本只是想帶領家兵保護父老桑梓而已,誰知道卻莫名其妙地成了所謂匈奴漢國的臣下,替胡人做牛做馬?想到這裏,李景之不禁對那位黃門侍郎頗生出幾分怨意。

    他的思緒並未能繼續下去,因為不遠處突然爆發出劇烈的喝罵,吸引了他的註意力。

    李景之催馬小跑趕往發出罵聲的地方,轉眼便到了。此地距離介休大約五裏,是一座天然突出的小土丘,高約二十余丈。土丘位於介休至中陽、平陶等地的大道之側,視野非常開闊。根據呼延晏的指示,李景之所部應盡快在土丘頂上樹起一座高台,以便監視周邊動向。

    可是這工程著實不小,且不說建築的覆雜程度,單是木料的砍伐、運輸,就令缺乏工具的將士們吃盡了苦頭。因此折騰了整整一天,那高台只勉強摞了個地基,其它連影子也無。

    李景之匆匆趕來,沿途口中喃喃求告,千萬不要是呼延晏派人來催問工期。那些匈奴人十分兇暴,視漢人如草芥一般,動輒拳打腳踢,實在是難以伺候。誰料天不遂人所願,他到了土丘旁定睛一看,不由得暗叫一聲苦也。

    正在跳著腳喝罵不止的,正是一個高大匈奴人。此人相貌醜怪,臉上布滿了橫七豎八的疤痕,應當是鼻子的地方只剩下兩個翕張的小孔,從左臉到脖頸的肌膚仿佛融化的蠟燭。而他黃褐色的眼珠兇光四射,叫人不敢與他對視。

    李景之認得此人乃是征虜大將軍直屬五校尉之一的雕渠難。據說他臉上的這些恐怖傷疤,是在一次險惡戰鬥中為了救援呼延晏而造成的,因此極受呼延晏的信賴。僅僅是如此倒也罷了,可這雕渠難是個徹頭徹尾的虐待狂,以殘害士卒為樂事。此番他來此催促工期,也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倒黴,眼看他身邊滾倒好幾名士卒,顯然是已經下過毒手。

    李景之心中嘀咕,動作可不慢。他遠遠就下馬,俯首深深施禮道:“見過校尉大人!”雖說他的官位其實高於雕渠難,此刻卻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沈重的腳步響起,正是雕渠難直逼到李景之身前。隨著他嘶啞的話音,一股口中的惡臭撲鼻而來:“你小子少來這套,大將軍叫我問你,這望台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完工?”

    “校尉大人明鑒……”李景之躑躅了半晌,低聲道:“弟兄們都全力以赴在幹著。雖說咱們缺少熟練的工匠、工具也不足,不過大夥兒會連夜趕工,三天之內準能……”

    話未講完,只聽得耳邊一聲脆響,撕裂般的劇痛隨即從臉頰傳來。李景之只覺得腦殼裏嗡嗡作響,仿佛有幾十頭野牛橫沖直撞。他趔趄幾步,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三天?三天你娘啊!三天?”雕渠難大聲吼叫道:“大將軍說了,明天中午必須要完成。否則,先砍掉你李景之的狗頭!”

    李景之晃了晃腦袋,打算答話,卻被雕渠難擡腳踢翻。一張粗糙的靴底將他的臉牢牢踏在地面,耳邊傳來雕渠難暴躁的聲音:“明天中午!明天中午!知道麽?說!”

    李景之感覺整個下頜都被踩得要脫臼,哪裏還說得出話?他發出嗚嗚的聲音,手腳瘋狂劃拉著地面,卻抵不過雕渠難的怪力,怎麽也掙紮不起來。

    雕渠難睨視眾人,視線所到之處的數十名漢人將士,無不面色灰敗。哪怕是統領千人之眾,受到漢王劉淵正式任命的將軍,在匈奴人面前依舊是豬狗不如的東西。他們這些小卒還能做些什麽?

    “住手!”忽然有人喝道:“有這精神,便上戰場殺個痛快。何必在小卒身上撒氣?”

    “奶奶的,誰這麽大膽,竟敢攔著你家老爺?”雕渠難罵罵咧咧地扭頭去看,聲音卻突然降低。他搶上幾步,單膝跪倒在地,瞬間完成了從猙獰惡犬到溫順家貓的變化。

    李景之忍著面頰如火燒一般地疼痛,勉強擡眼去看。只見大路上十余名甲胄鮮明的騎士一字排開,虎視眈眈地望著這邊。為首的一名匈奴貴族打扮之人跳下馬,闊步走來。此人年約二十余,中等個頭,雙眼精光四射,英氣逼人。他頭戴著一頂赤金冠;身披華美異常的純白狐裘大氅,用五指寬的腰帶系緊;而腰帶上鑲金砌玉、寶光閃爍,顯然是價值連城的珍寶。這等氣派和服飾,絕對是軍中高官顯貴,非尋常人物可及。

    雕渠難身為匈奴人,比漢人李景之更清楚這身打扮代表著什麽。只看那頂金冠,冠頂作飛鷹展翅之形,冠帶上浮雕精美動物紋飾——這是匈奴部族世襲的名王豪酋、至少也是二十四長以上的大貴族才能使用之物!如今的南匈奴五部之眾裏,夠資格代上這種金冠的,不會超過二十個人。

    須知匈奴乃是軍國一體,除了大單於和宗室諸王以外,各部落王侯分別掌握實力,地位尊崇無比,對普通匈奴部民有生殺予奪之權。雕渠難十分清楚,自己縱然是呼延晏的親信,可畢竟官品低下;在李景之這等漢人軍官面前或可作威作福,但在匈奴諸部名王眼中,著實連螞蟻都不如。他心念急轉,一時雖想不起這位貴人的來路,可是聽他的言語之中對自己頗為不滿,若再稍有悖逆,只怕下場大大不妙。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1
第七十七章 晉陽大戰(十三)

    自古以來,欺下者必定媚上,雕渠難也不例外。雕渠難滿面猙獰頓時化作諂媚的笑意,竭力調整自己醜陋不堪的面容,擺出尊重恭謹的樣子來。

    “將軍……哦不,大王說的是!小人有罪!小人錯了!”他深深俯首,連聲道。同時心念急轉,考慮是否要去親吻這青年的靴子以示恭順。

    這年輕人連正眼都不看雕渠難,只是註視著遠處血戰中的介休戰場,從這裏看去,無數戰士如同螞蟻一般絞殺成團,旌旗舞動,殺聲震天。看了半晌,他隨意揮了揮手道:“知錯就好。這裏沒你啥事兒了,滾吧。”

    “是是,小人告退……”雕渠難彎著腰後退,直到十數丈以外,才轉身上馬,一溜煙地走了。

    “你們這撥人裏,有領頭的麽?”年輕人完全沒把雕渠難當回事,轉而向四周的士卒們問道。

    灰頭土臉的李景之已經被幾名士卒扶起來,七手八腳地替他拍去了衣甲上的浮土。他搶上幾步,恭敬施禮道:“勇武將軍李景之,拜見大王。多謝大王救助之恩。”

    李景之自然也不認識這位貴人。不過他在匈奴軍中數載,見識是有一點的。看這年輕人衣著華貴不提,身後的從騎也都滿面剽悍神色。其中有四名高大雄壯的巨漢,面目猙獰,眼神如電,顯然都是足以力敵百人的勇士……能得這等人隨從的,必然是匈奴名王!

    再者,那雕渠難是多麽兇悍粗暴的性子?但見了這貴人,卻卑躬屈膝至此,此人身份何止尊貴,簡直要用貴不可言來形容了。這等匈奴大貴族在前,自己只是個漢人軍官,須得小心謹慎地奉承。所幸他方才制止雕渠難的暴*行,看來是個通情達理之人。

    李景之搜索枯腸,在他所記憶的匈奴大貴族中,並沒有形貌與這青年相似的。但他聽說,大單於劉淵除了左賢王劉和、左谷蠡王劉聰這兩位倚若臂膀的兒子以外,還有三子劉裕、劉隆、劉乂。其中又以劉乂最受寵愛,計算年齒,也與這青年相當……

    匈奴青年卻不曾想到李景之有那麽多的盤算,眼看這鼻青臉腫的家夥自稱勇武將軍,他的臉部肌肉明顯地抽搐了一下,上上下下地看著李景之,“你居然是個將軍?還是什麽勇武將軍?你確定是勇武將軍?”

    那藐視的眼神幾乎直接在說:你這種軟弱之輩也配領兵。

    李景之唯有沈默以對。他自幼修習兵書、磨練武藝,自認為才具足堪建功立業,哪裏是甘心受辱的人?怎奈造化播弄,竟然成了匈奴漢國的軍人。須知在匈奴漢國之中,幾乎沒有誰將投靠的漢人真正當回事。匈奴人真正信賴的,唯有匈奴人自己,漢人不過是被牧養的待宰牲畜而已。哪怕是做到了將軍這樣的高級武官,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除了忍耐,別無它途可走。

    否則又能如何?李陵降服匈奴同樣是出於無奈,誰又曾給過他回頭的機會?

    匈奴青年見李景之不語,似乎有幾分無趣。他提起馬鞭,指了指介休城的方向道:“我要去那邊看看,你來帶路!”

    李景之俯首道:“是!大王請隨我來。”他揮手讓部下的士兵們繼續掘土,自己引著那匈奴青年和他的扈從騎兵們往介休城的方向走去。

    根據匈奴人的打算,圍繞著介休要建設一道長圍、兩道塹壕,還有好幾處相當規模的營壘。此刻各處都有相當數量的士兵在奔走忙碌著,只是看起來效率並不甚高。

    那匈奴青年忽地催馬與李景之並行,皺眉道:“爾等為何這些無用的東西?”

    李景之苦笑道:“大王有所不知,幾天以來連番攻打,因那敵將盧昶守禦得法,我軍損失不小。因此呼延大將軍傳令下來,修築營壘以為長久之計。”

    匈奴青年按轡徐行,若有所思地頷首,又轉而談起前幾日的戰況,就各種相關的情況細細察問。李景之所接觸的匈奴貴人泰半都粗鄙無文、性格粗疏,如這青年一般心思細密、漢話又十分流利的,倒真是不多見。他不敢懈怠,打起精神一一作答。

    李景之畢竟是實職的將軍,沿途認識他的人著實不少。除了雕渠難這種兇暴之輩外,軍中一般將士對他還算尊重。眼見他與那匈奴貴酋小心翼翼地對話,身後又跟著十數名衣甲鮮明的騎兵衛護,故此誰都不敢打擾,一路放行無阻。

    片刻之後,他們已然站在最內圈的塹壕之側,距離城池漸近。此時又一波攻勢受挫,大約數百將士如同退潮一般撤回來。似乎連續幾次的失敗對攻城部隊的士氣影響很大,這一次進攻動用的兵力並不多,而且主要以各路雜胡拼湊而成。

    這些雜胡戰士作戰雖然勇敢,但缺乏軍事紀律、也幾乎沒有作戰的韌性,匈奴人以他們為攻城主力,騷擾的性質非常明顯。他們在城下集結時就遭到介休守軍猛烈的箭雨,待到逼近城頭時,滾木礌石之屬一頓雨點般落下,又造成了不小的傷亡。

    等到幾個特別勇猛、沖在最前的胡族戰士被城中不時冒出來的強弓硬弩狙殺,其余人等甚至沒能登上城頭,在城下就一哄而退了。

    匈奴青年和李景之看得分明,這些部隊中其實盡有輕生好死、幾番殺得晉軍聞風喪膽的兇悍戰士,但面對著介休城巋然不動的防禦,竟然有許多戰士失去了鬥志。匈奴人的督戰隊迅速出動,沖到敗兵的行列裏,拖出幾個倒黴鬼來亂刀砍死,然後驅趕著他們重新整隊。

    “盧昶這廝,確有幾分守城的本事。”匈奴青年笑罵道。

    李景之不禁嘆了一聲道:“晉人的新任並州刺史劉琨與司馬騰不同,部下頗有人物。眼前這守介休的盧昶,不過是尋常小將而已。若是與晉陽軍本隊作戰,想必更是艱難……”

    那匈奴青年詫異地看了看李景之。

    李景之頓時醒覺自己犯了大錯,如何竟在匈奴人面前誇讚晉人驍勇善戰?這豈不是做死麽?他疾忙下馬跪伏,連連拜道:“末將失言!失言!”

    匈奴青年倒不為己甚,用鞭梢輕點李景之的肩膀:“你說的乃是正理,並無不妥。起來吧!”

    “是!是!晉軍雖稍有人物,但我漢國天威所至,必成齏粉!”李景之感覺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連忙又吹捧匈奴幾句,以做平衡。

    那匈奴青年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自顧眺望戰場。

    由於攻城軍隊先後退卻,戰場當中現出了短暫的平靜。介休城周邊五裏方圓,除了枯葉般堆疊的屍體和橫七豎八的攻城器械殘骸以外,空無一人。那匈奴青年渾不以為意,突然輕搖絲韁,撥馬向前去,他的部屬們彼此對視一眼,也紛紛跟上。

    李景之慌忙阻攔道:“大王,晉人有弓弩之利,再往前去,恐有不妥。”

    那青年勒馬打了半個圈,轉頭深深地看了李景之一眼,忽然眨了眨眼,得意洋洋地笑了。而一直肅然緊隨在他身後的扈從騎兵們也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得非常愉快,可李景之卻生出一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哈哈,哈哈,多謝提醒!”笑聲中,那青年解下華貴的皮裘,再把鏤金砌玉的腰帶扔在地上。最後,他把頭戴的飛鷹金冠取下,套在食指上忽忽悠悠地轉了兩圈,突然拋到了李景之的懷裏。

    這金冠是純金打造,上嵌珠玉珍寶,頗有幾分重量。李景之此刻只覺得手腳冰涼,幾乎沒能接住。

    “衣服和腰帶都不算什麽。這頂金冠可是右於鹿王劉景的寶貝,你小心拿穩了!那敗軍之將去年從晉陽狼狽逃走,連王冠都顧不上拿,老子這趟發善心,給他送來啦!哈哈!哈哈哈!”那青年仰天大笑,神采飛揚。他不再理會李景之,雙腿一夾馬腹,往介休城奔去。

    跟隨他的十余名騎兵一起縱馬狂奔,鐵蹄激起煙塵,仿佛貼地騰起一道灰龍。

    介休城頭之上,盧昶正對眾部下說道:“至於援軍……主公定有安排。”話音未落,便聽得遠處匈奴人連營之中一片驚怒交加的吼聲。

    眾人連忙往城外去看,只見一隊騎兵越過塹壕,飛馳而來。為首一名青年,興高采烈地沖著城頭嚷道:“老盧!老盧!我丁文浩助戰來啦!”

    盧昶腳下發軟,幾乎當場坐倒在地。而他的身後,好些將士已經歡呼起來:“是丁渺!丁渺將軍!丁渺將軍來了!”

    介休城內歡聲雷動,丁渺志得意滿地向城上歡呼地士兵們舉手示意,仿佛得到了巨大的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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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晉陽大戰(十四)

    介休四門都用土石封死,一時難以開啟。因此盧昶急令以長索垂下城墻,讓丁渺等人攀附上城。

    敵軍以數萬之眾圍城,自以為織就天羅地網,飛鳥難渡,誰料到丁渺膽大包天,竟然裝作匈奴高官,大搖大擺地瞞過重重哨卡,直抵介休城下。這一來,軍民為之無不振奮。待到丁渺大聲宣布援軍不日即至的時候,歡呼之聲城外數裏可聞。

    守軍歡聲未止,只聽城外戰鼓雷動,又一波攻城大軍四面壓來。此番動用的軍隊遠多於此前次,更有數支一直養精蓄銳的生力軍,簇擁著高大如山的雲梯飛樓進逼而來。

    那飛樓高達數丈,頂端與介休的城墻齊平,其上用兩丈多寬的木板鋪成飛橋。一旦靠近城墻,大軍即可沿著飛橋直接攻向城頭。飛樓四周覆蓋牛皮,等閑箭石奈何不得。飛樓之下有十座木輪,百余條大漢藏身樓內推動,勢如巨獸奔行,見者無不驚駭。

    制造飛樓極其費時,匈奴人動用了全部隨軍工匠沒日沒夜趕工,此時也僅僅造了一架,另外還有兩架在建。原準備完工之後盡數用將出來,一舉破城。但此刻或許是被丁渺的舉動激怒,匈奴人直接將已完成的一座雲梯飛樓投入了戰場。

    對於這等巨大的攻城器械,無論是弓弩還是滾木礌石都沒法造成實質性的損傷。守軍緊急調集數十名弓弩手以火箭射之,胡人則以砂土覆蓋火苗。雖有幾處火頭燃起,無奈這飛樓太過龐大,想要將其燒毀,不知是多久之後的事情。

    轉眼工夫,飛樓靠上城池。轟然大響聲中,城墻為之震動。城外的胡人縱聲狂吼助威,狀若癲狂,上百名特別剽悍的胡人將士順著飛橋殺向城頭。

    飛橋雖然已經盡量造的寬闊,但畢竟規格有限,士卒們不得不密集排列,就連左右揮舞兵器都受到限制。沖在最前的一批立即遭到晉軍弓箭的集中射擊。

    雖然這些胡人都身披重鎧,但再怎麽樣精良的鎧甲畢竟也無法做到全身防護,暴露在鎧甲以外的面部、手足等處免不了中箭。箭矢入肉的噗噗聲,仿佛連成急響,瞬間就有十余名胡人重傷倒地。有幾名胡人搖晃著從飛橋上跌了下去,立刻就在城下摔成爛泥。

    但後面的胡人將士絲毫沒有因此遲疑,他們摩肩接踵而前,踏著前排倒下的身體繼續沖殺,甚至舉著死者的屍體作為盾牌,往城墻上沖擊。

    而晉軍立刻讓弓箭手退後,代之以壓倒第一線的是手持長槍的步兵。他們依托城垣,以特別加長到三丈許的長槍攢刺。數十柄長槍往覆戳擊,就仿佛一只滾動的刺猬攔在飛橋之前。胡人士卒固然舍生忘死,一時卻沒有辦法可想。

    便在此刻,只聽得飛橋上霹靂也似一聲狂吼,一員將自人叢中跳起,飛越城垣,直落入晉軍陣中。

    此人豹頭環眼,身軀雄健,身披雙層重鎧,手持一柄奇形大砍刀。這大砍刀厚背窄刃,至少重二三十斤,柄上帶有丈許長的粗大鐵鏈,不僅可以近戰,也能及遠;施展開的時候,數丈方圓內狂風大作。他揮舞大刀酣戰,每發一刀,必同時叱咤大呼。所到之處,晉軍身首分離,血肉橫飛,競無人是他一合之敵。

    晉軍料不到敵將如此兇悍,一時陣腳大亂。再加上垛口附近的士卒背對敵將,偏偏又手持長槍轉動不便,頓時被殺得潰不成軍。那敵將往來沖殺得性起,忽地仰天長嚎。飛樓上的胡人戰士們隨之應和,個個如癲似狂地猛沖猛打。城下的的匈奴大軍更是狂呼亂喊,一時間,耳邊只有海嘯般的呼聲,就連身邊人說話的聲音都被淹沒了!

    極短的時間裏,在這片狹窄的城頭就倒下三十余名晉軍士卒。其余的袍澤弟兄們紅了眼,不要命地和胡人糾纏在一起,可是胡人此番集中的都是上萬人中調集的精銳,個個都是力敵百人的猛士,在那兇悍敵將的帶領下步步迫近,晉軍死傷人數急劇攀升,防線搖搖欲墜。

    然而對於守城的將軍盧昶而言,早已經麻木了,這樣的局面根本不足以動搖他的冷靜態度。

    盧昶帶著百余名精銳部下就在不遠處,卻始終沒有發出增援的號令。

    他神色淡然地觀察著戰局的變化,不斷評估著對壘雙方的極限所在。相比與城下匈奴人幾乎無窮無盡的大軍,介休守軍的力量太單薄了。他必須確保每次動用兵員都阻斷敵人的攻勢、確保每一名戰死的晉軍將士都犧牲得有價值。

    他的守城之法並非簡單地向敵人進攻之處堆積兵力,而是掌握強有力的預備隊,選擇適當時機發動強硬的反突擊。

    雖然前敵各處的損失情況如雪片搬報來,他的臉色絲毫不變,只是撥弄著散放在身前的一些小木片,偶爾取下一枚……這代表又一個完整的五十人隊失去了戰鬥力。這樣的小木片在四天之前共有二十八枚,但現在已經只剩下十來枚了。

    丁渺站在盧昶身邊,絲毫沒註意盧昶的動作。他雙手各執一柄銀光閃爍的奇形短戟,時不時地舞動一下,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

    “匈奴武牙大將軍劉欽親自上陣!弟兄們頂不住了,換我上!”震耳欲聾的殺聲之中,丁渺沖著盧昶大喊。

    那悍猛無比的匈奴勇士,赫然便是匈奴武牙大將軍劉欽。此君是匈奴名將,非尋常將領可比,他乃是匈奴屠各部貴種,漢王劉淵同族。其人勇猛絕倫,常為全軍鋒銳。去歲與東瀛公司馬騰的並州軍決戰時,他獨領一部兵馬邀擊晉軍,十日之內,連破四重營壘,十戰十捷,斬首萬余,直殺得晉人雙股戰栗。以此赫赫武功,才受封“武牙大將軍”之名號。可以說,他的威名完全是建立在晉軍將士的屍山血海之上。

    “這般人物,正堪做我丁文浩的敵手啊!”丁渺大聲嚷道:“士則老兄,你的兵上去也是送死了;且讓他們退開罷,休要搶我的功勞!”

    這話本是善意無疑,可是經丁渺之口說出,卻怎都不是那個滋味。身為越石公麾下數一數二的驍將,丁渺自恃勇武,說話沖得很,往往讓同僚下不了台;偏偏這種性格卻很受士卒們的歡迎,實在是奇哉怪也。

    好在盧昶早就知道丁渺的癖性,倒也不以為意。他年紀遠較丁渺為長,兩人私交又好,於是開口罵道:“小兒輩少廢話!再等半刻!”

    丁渺狠狠地瞪了盧昶一眼,勉強按捺住幾乎要沖破天靈的鬥志,咬牙道:“好!好!再等半刻!”

    在這廝殺場上,半刻時間簡直轉瞬即過。劉欽依舊虎吼如雷地往覆沖殺,隨著他和他部下勇士們的死鬥,他們在城頭上占據的空間緩慢卻又難以阻擋地慢慢擴大了。而與此同時,他們所承受的壓力也愈來愈大。

    晉軍舍死忘生地三面夾擊他們,而城墻兩側的弓箭手們近乎瘋狂地向飛樓傾灑箭雨,甚至有人將身體伸出垛口以外連連施射,全力阻止匈奴援軍登城。

    胡人畢竟只有這一座飛樓,在密集攢射之下,飛樓頂端已經鋪了一層胡族戰士的屍體。在某一個時間點上,能夠上城支援的戰士數量突然急劇減少。

    盧昶大喝道:“丁文浩,看你的了!”

    話音未落,丁渺已經撲了出去。雙戟割裂空氣,發出尖銳的嘯聲;去勢之猛烈,如同被發石機投出的石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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