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53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12
第二章 戰後(下)

    這些日子以來,陸遙實在忙碌的很,感覺自己像個團團亂轉的陀螺,完全都不得空閑,幾乎每天都只能睡上一兩個時辰。一個多月下來,饒是陸遙自詡精力旺盛,也要支撐不住了。

    他首先用心在辦的,主要是對部下將士們的計功獎賞。

    對於一支軍隊而言,在經歷了艱苦卓絕的戰鬥之後,再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了。《軍讖》上說:“軍無財,士不來;軍無賞,士不往。”這其中所謂的“財”和“賞”,不僅包括金帛之類,也包括地位的提升和各種精神激勵。

    匈奴大軍北上以後,大舉擄掠豪族塢堡,所獲得的糧秣直接消耗了一部分,而大部分金銀財物則被各部酋長、大人搜刮。由於戰事不利,許多匈奴貴胄被殺死或俘虜,這些資財最後又歸攏到了越石公手裏。憑著這些繳獲物資,越石公在賞賜將士的時候很是慷慨大方。比如陸遙就獲得了金餅十二塊、錢若幹、絹五百匹、雜帛五百匹。這是對整支部隊的獎勵,完全由陸遙來主導發放。

    陸遙毫不猶豫地將之盡數分給了部下們,引發了一片歡騰。倒不是他想刻意收攏人心,實在是因為根據他對這段歷史的了解,眼下囤積錢財大概是最可笑的事情了。何況眼下整個晉陽一片狼藉,拿著再多錢財也無處花用。

    除了錢財的獎賞,還有對各級軍官的提拔。薛彤、沈勁因功升為裨將軍,從此進入高級軍官的序列,可以使用標有自己姓氏的將旗了。性格沈穩的薛彤倒還罷了,沈勁對此簡直是欣喜若狂。他每日進出營門百數十次,每次必定長久地擡頭看著營門的“沈”字軍旗,躊躇滿志。直到某一天發覺自己頭頸肌肉抽搐,再也擡不起來了為止。

    提升為軍主的有鄧剛、郭歡、費岑、楊若、謝源等人。其它中低級軍官職務更是任命了無數。比如朱聲、何雲、楚琨、穆嵐等人,全都成了隊主。軍官增加了許多,一時當然沒有那麽多兵源補充。但是此番大勝之後,幾處戰場上抓的俘虜不下萬人,其中有匈奴人、也有羯人、羌人、烏桓等各種雜胡。這些俘虜暫時被充做苦役,負責各處戰損的修理。作為苦役,自然會受到極度嚴酷的對待,經過一段時間以後,特別桀驁不馴的人會被處死,而剩余的自然會補充進各支軍旅之中。

    當前,這些新任的隊主、什長之類基層軍官並無部下。既然如此,陸遙就決心將他們聚集在一起,每日抽出兩個時辰或更多的時間為他們講授基本的軍事知識。他甚至非常認真地考慮過,“黃埔軍校”的名稱尤其響亮,而“陸軍指揮學院晉陽分院”的名字,似乎也很顯專業。

    這絕對是個良好的設想。可惜,一旦付諸實施以後陸遙便郁悶地發現,自己絕大多數的時間居然都花在了教授認字上。在這個年代,基層將士目不識丁是常態,想要對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講述兵法,簡直是做夢。最終陸遙不得不尋了兩個老儒,每日裏給軍官們講述《急就篇》、《倉頡篇》之類,迫得他們叫苦連天。凡事均須得循序漸進,不能指望一蹴而就,陸遙這麽安慰自己。

    給予將士們的獎賞不止上述這些。除了錢財賞賜和地位提拔以外,陸遙同樣註重與將士們的感情交流和精神激勵。

    兵法有雲:“視卒如嬰兒,故可以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以與之俱死。”作為一名穿越者,相對於古人最大的特點或許就是尊卑概念極度薄弱。陸遙將每一名士卒都當作與自己平等的兄弟,在日常的訓練之余,他會和將士們聊聊身邊的細小瑣事、談談對家鄉的懷念、一同握槊為戲。這種發自於內心的、真誠的感情,絕不是刻意偽裝的吮疽之舉所能比擬的。

    而在此番戰爭勝利之後,陸遙為戰死的將士們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隨後,陸遙令燈管在軍營裏專門興修了大屋,用以供奉每一名犧牲戰友的靈位,甚至還安排了每一位軍主以上軍官輪值祭掃的任務。上巳這一天,全軍上下都參與了肅穆莊嚴的祭祀儀式。

    在回想起那些死去的袍澤兄弟時,許多將士都情不自禁地哭泣起來,這種彼此感染的哀傷情緒在任何一支軍隊中都是被嚴格禁止的,因為它很有可能導致士氣低落,甚至引發營嘯之類的慘劇。但在這一天,對亡者的悼念幾乎立刻就轉化為同仇敵愾的決心,因為在追憶死者的同時,活著的將士們感受到他們在這裏擁有尊嚴,擁有生命的價值。他們會逐漸認識到:在陸遙的部下,沒有被當作牛馬驅使的低賤軍戶,只有保家衛國、受到尊重的英勇戰士。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始料未及的工作牽扯了陸遙大量精力。

    晉陽大戰中,陸遙作為昭餘祁以東的方面之將,率領所部先後進行了多次慘烈戰鬥。待到晉陽城下殺死叛將龍季猛之後,他本人和他所帶領的部隊,都已經再也無法承擔作戰任務了,因而越石公和鮮卑大軍南下的時候,陸遙便留在了晉陽城裏。他部下的傷員非常多,因而陸遙騰出了大片軍營,作為傷員們的治療場所。

    對於傷員的診治和護理,使得陸遙焦頭爛額。

    應該說,在西晉時期,中醫學已經發展到了相當成熟的地步。漢末時的名醫張仲景撰寫了《傷寒雜病論》,書中提出的六經分類的施治原則,在此後將近兩千年裏,始終是中醫的基本原則之一。與此同時,另一位名醫華佗則達到了中醫外科治療的巔峰,他通過麻沸散對病人施行全身麻醉手術,是世界醫學史上空前的奇跡。而到了晉代,太醫令王叔和在張仲景的研究基礎上,進一步總結提升了醫學理論。將《傷寒雜病論》增補、編析為《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兩書,而他本人提出的“獨取寸口”的三部九候切脈法,沿用至二十一世紀。

    但這些畢竟是最高端的醫學水準,除此之外的普通醫者,大部分都還停留在巫醫不分的層次。就陸遙親眼所見,他所請來的好幾位醫者其實都是神棍一類人物,使用符水的次數遠多於草藥,對病人的心理安慰遠大於實際治療效果。

    由於醫療水平低下,傷員的致死、致殘率相當之高。陸遙不是醫生,對此幾乎束手無策。他只能盡己所能,給傷者提供通風、清潔的環境、營養豐富的飲食如肉類;並嚴令加強消毒隔離措施。這些措施在不少醫者看來,毫無疑問是外行指導內行,甚至引起了幾位大醫的不滿。而陸遙則排除了諸多反對意見,堅決地以軍令形式將之貫徹到底。

    結果這些舉措竟取得了相當的效果,陸遙所部的傷員痊愈的比例似乎比其他各部都要高不少。在外人看來,陸遙的所作所為,簡直如有神助,很有幾分神秘色彩了。

    這情況很快也讓不少同僚將領知道了。比如丁渺這樣的,便老實不客氣地將本部所有傷員全都送到了陸遙這裏,接著又有幾名將領跟風,弄得陸遙的軍營幾乎成了野戰醫院,正經將士不到五百,傷員足足有一千多人。

    陸遙為了照顧好他們煞費苦心,這些傷員們都一一看在眼裏。他們在陸遙的軍營裏休養治療了短短幾天功夫,竟然有將近百人提出願意留在陸遙的麾下。傷員們絕大多數都是有經驗的老兵,只要能夠恢覆健康,就是軍隊中的骨幹力量。陸遙自然不會拒絕,但如何向他們原來的上司提出,又成了很頭痛的問題。

    諸如此類林林總總的瑣碎事務,都要在短短旬月之間完成。陸遙自己的傷勢痊愈不久,就已經忙的腳不點地。他抓緊每一分每一秒來改造他力所能及的地方,改造著這支屬於他的軍隊。

    雖然晉陽大戰最終以越石公的勝利告終,但陸遙清楚地知道,這勝利是來得多麽僥幸。而四處斷壁殘垣的晉陽,幾乎已經無法再承受再一次的勝利。穿越者的記憶清晰地在腦海中浮動,那些可怕的未來每時每刻都在提醒陸遙:時間緊迫!

    陸遙無數次地盤算下一步究竟該如何去做。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他自信已經初步擁有了立足的資本。但要在即將到來的大亂世生存下去、乃至實現自己的志願,還需要更強大的力量,需要根據地,需要槍桿子!但這些從哪裏來?在荒殘的並州,自己還能得到什麽?又或者,說句悲觀的話,有徐潤這樣千載留名的佞人在越石公的幕府之中作怪,晉陽政權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陸遙再一次陷入了深思。

    這個問題,以及隱藏在其背後的更多問題,並不那麽容易想明白。

    薛彤和鄧剛當然不會像陸遙那樣焦慮,他倆一邊大口喝著淡酒,一邊聊天,沒等說上幾句,忽聽長街遠處蹄聲動地。數十騎鮮衣怒馬,風馳電掣而來。所到之處,一片雞飛狗跳,行人紛紛退避。

    薛彤、鄧剛手忙腳亂地將自己面前的鍋碗瓢盆遮掩起來,免得被揚塵汙了。

    卻見得有人稍一勒馬:“陸遙?”說話之人寬衣錦袍,可不正是平北大將軍、並州刺史劉琨。

    陸遙大聲應道:“末將在!”

    劉琨雙足一夾馬腹,繼續疾馳。只拋下一聲:“隨我來!”

    陸遙慌忙牽了戰馬出來,來回功夫,劉琨的騎隊早就奔出老遠去。滾滾煙塵之中,只有一騎滯留在後。馬上騎士連連揮手,原來是擔任越石公近衛的王修。

    陸遙高聲答應了,揚鞭急追。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13
第三章 懸甕(上)

    這一行人策馬奔走如飛,眨眼的功夫就出了晉陽西門,沿著晉水岸邊一路往西。

    晉水乃是並州知名的河流。春秋時智伯引韓、魏兩家攻趙,曾遏晉水以灌晉陽,因而將晉水分為南北兩路。北路即智氏所挖掘的人工渠道,沿途灌溉田畝,由晉陽北面流入後穿城而過,自西南角出城註入汾水。南路則沿著晉陽城南流過,最終也註入汾水。這條河流可算是晉陽的要害,無論在軍事上還是經濟上都有極其重要的作用。

    劉琨一行人沿河上溯,地勢漸行漸高,往晉水源頭的懸甕山方向去。《山海經》中有雲:“懸甕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其獸多閭麋,晉水出焉。”說的就是這座大山。

    懸甕山上多嶙峋怪石,山路崎嶇。劉琨一馬當先疾行至此,不得不按轡緩緩前進,速度慢了下來。從騎們這才稍稍趕近。

    陸遙靠近王修,向前方使了個眼色問道:“子豪兄,主公這是……”

    王修露出一臉苦笑:“吾亦不知。原本他好好地在府中批閱公文,突然起身作嘯,然後就縱馬直奔這裏來了。”

    陸遙又看看其余幾名從騎。

    越石公著名的隨從親衛以林簡為首,號稱“中山十六騎”。經歷前次血戰之後,戰死七人之多。剩余九人盡數在此,陸遙都認得。面對陸遙的詢問眼神他們也都搖頭,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懸甕山的山巔有一塊極其巨大的巖石,高有十余丈,周圍幾達四十丈,遠遠望去,形如水甕顛覆而置。懸甕山以此得名。劉琨奔行至此,前方再無路可通。眾人皆以為他要撥馬回頭,於是紛紛勒韁帶馬,將胯下戰馬帶到山路兩旁,為他騰出路來。誰知劉琨猶豫了片刻,突然甩蹬下馬,邁步往山巔巨巖登攀而上。

    從騎一片紛亂,眾人也慌忙下馬。

    劉琨三兩個箭步就躍過小半路途,回頭看到眾人忙亂,徐徐道:“爾等且在此歇息。陸遙,你隨我來。”

    陸遙只得在眾人矚目之下,緊隨劉琨而去。

    這形若懸甕的巨巖整塊成型,極其陡峭。劉琨健步如飛,恍如閑庭信步,毫不費力。陸遙卻攀爬的頗有些狼狽。

    待到好不容易登頂,只見四面空廓,一覽無余。晉陽城仿佛棋坪,城中往來人丁如蟻,盡收眼底。劉琨傲然立於山巔最高處,雙手負肩,向東眺望。他的身形本就挺拔如蒼松翠柏,山風吹拂之下,衣袍飄飛若舞,更顯得望之仿佛神仙中人。

    陸遙心中微有些惴惴,實不知劉琨喚自己何事,於是不敢多言,只在身後侍立。

    轉眼間,夕陽漸漸西沈,天色漸漸昏暗。

    陸遙眼角裏閃過王修在巨巖下揮手,不斷給自己打手勢,意思是趕緊勸主公下來吧,該回城了。

    陸遙露出一臉苦色,搖了搖頭:我不方便說話。

    接著中山十六騎的熟人們便一起揮手頓足,連連求懇。

    陸遙無奈,只得輕輕咳了一聲。

    劉琨忽然問道:“陸遙,你覺得晉陽這地方怎麽樣?”

    晉陽自然是千古雄城。春秋時趙簡子令家臣董安築城於懸甕之東、晉水以北,即晉陽城也。此後先為趙國都城,拒塞秦人,奠定七國雄長的基業;又為先秦太原郡治、漢初代國都城所在,素為重鎮。

    而陸遙更知道,晉陽的輝煌尚未到來:在此後的千載時光裏,晉陽為前秦國都、東魏下都、北齊別都、唐北京、武周北都、前晉國都、後唐西京、後晉北京、後漢北京、北漢國都,直到二十世紀中葉,當時的軍閥閻某據守於此,還使得開國元帥一度束手無策……這晉陽,真不愧是北國龍氣所在,不知多少英雄豪傑在此演出了一場場壯烈詩篇!

    於是陸遙稍作斟酌,回答道:“晉陽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為河東根本。此乃形勝之所,兵家用武之地。”

    這個回答顯然令劉琨非常滿意。他點了點頭:“道明,年前我初到並州,駐軍壺關,聞得胡人攻陷河東、河內,幕府眾臣僚皆震駭不已,提議撤往冀州者有之,駐守上黨者有之。唯有陸道明你力排眾議,倡言北上晉陽,與吾相合。”

    陸遙躬身道:“末將久在邊陲,遂有一得之愚。”

    這句話源自於韓信向李左車求教攻略燕、齊之策時,李左車的回答:“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陸遙將自己比作了李左車,而將劉琨比作漢初三傑中的韓信,算是小小的阿諛。巧的是李左車封號“廣武君”,與劉琨的廣武侯只差一字爾。

    劉琨哈哈大笑,指著前方的晉陽道:“自趙簡子築晉陽至今,雖經歷代修繕,仍顯狹促不堪用兵。近來胡人肆虐,各郡縣多有流民逃亡至此,據有司統計,揀選可得青壯萬人。我意欲順水推舟,集中並州丁口於此,然後征發民夫興修晉陽大城!”

    他招手令陸遙近前,又比劃著遠處晉陽的地勢:“你看,吾意欲由彼處至此處,版築城池……這一段可以依托地勢,到那裏,折而向東,沿著汾水修建,全部城墻都高四丈、總計周回二十七裏!若是施工順利,到了夏秋之交便可初見規模,至多到明年,定能完工!”

    劉琨神采飛揚地述說著自己的規劃,英武的臉龐因為激動而有些泛紅。

    “此城完工之後,晉陽外有四塞之固、內有城池之險,從此就再不懼匈奴來襲,堪稱金城湯池了!以此為基業,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匈奴其為沼乎!哈哈,道明以為如何?”他大力拍著陸遙的肩膀,幾乎讓陸遙為之趔趄。

    陸遙仔細揣摩著劉琨規劃中的晉陽大城,又想了片刻:“晉陽系我軍根本所在,修築大城勢在必行。只是……”

    他躬身道:“還望主公恕我直言。”

    劉琨揮手道:“只管講來。”

    陸遙道:“晉陽大城的營建乃是大事,即使動用目前所有民夫,依然稍顯不足,再加上介休、中都、隰城、祁縣等地需要另外修繕,似乎已將所能調動的人力物力盡數集中在太原一郡……萬一戰端再起,會不會因而少了些周旋進退的余地?

    介休、中都、隰城、祁縣,這四座城池是晉軍在太原國南部重要的支撐點。四城彼此呼應,一方面制壓雀鼠谷、統軍川對面的匈奴河東軍力,另一方面又足以控制離石的匈奴單於庭經豐水谷地進入太原盆地的道路。這幾處,都是必須大加修繕、並且派遣相當兵力駐守的要地。

    陸遙自升任牙門將軍之後,得以更多地參預機密,因而知道僅僅這四座城池的建設,就已占用了大量資源。而現在,劉琨又打算再次征發民力,陸遙對此實在無意讚成。

    陸遙並非不知道晉陽的戰略意義,然而,過分地執著於區區太原國,是否也是史籍記載中劉琨最終失敗的原因之一呢?在陸遙所熟悉的那個歷史上,劉琨正是汲汲於一城一地的得失,反倒屢次將戰場的主動權讓給了匈奴,在戰爭之中,往往陷入“寇盜互來掩襲,恒以城門為戰場”的境地。而最終,晉陽一旦失守,整個並州的防禦體系也就此崩潰。

    他深深施禮道:“主公,晉陽的意義非僅一座難攻不落的堅城。更重要的是,我們以晉陽為屏障,就可以放手經營並州北部的雁門新興諸郡,甚至代郡五原等地。以末將愚見,晉陽城池眼前只需稍稍整治即可,盡快撫定北部各郡,統合實力才是當務之急。”

    這番話一出,陸遙心中就暗自後悔。史書上的劉琨據守晉陽孤城十載,卻戰事不利,最終淪亡於小人之手,故而自己忍不住提醒一句。但劉琨極有主見,是那種一旦計議已決便不容他人置喙的人,說他略有些剛愎自矜也不為過;自己偏偏對他的得意設想大加議論,等於是在直斥其非,自認為比他更加高明了。

    果然,聽得陸遙這般說,劉琨的臉色便有幾分不喜。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13
第四章 懸甕(中)

    劉琨冷哼了一聲道:“道明,你所說的未必沒有道理,然吾不取之。你可知為何?”

    “末將愚昧,委實不知。”

    劉琨沈吟著道:“泰始六年,河西鮮卑禿發樹機能反,圍秦州刺史胡烈於萬斛堆,扶風王司馬亮遣將軍劉旗率軍救援。劉旗逡巡數十日不進,胡烈沒於軍中。元康七年,氐人齊萬年反,建威將軍周處領軍攻之。而友軍振威將軍盧播、雍州刺史解系畏敵不前,空言與敵周旋,其實唯以自保為能。周處遂力戰而沒。”

    “國朝隴右敗壞,多因朝臣無有決死之心。荊揚、巴蜀等地賊勢蜂起,也未嘗沒有牧守膽怯畏敵的緣故。而並州呢?若司馬騰能夠身臨敵陣,示全軍以死戰之心,局面難道還會糜爛至此?”劉琨在巨巖之頂來回走動幾步,深深呼吸。

    “雖然我們小勝匈奴一場,然而敵眾我寡之勢並未改變。朝廷威望遠沒有恢覆,各地多有猶疑者。此時,我若是經營北方各郡以為退路,軍民百姓會如何去想?”他高聲放言,神色慨然:“方伯為州郡軍民人望所系,既擔一方之任,便須有死戰的覺悟,軍民才能同仇敵愾。晉陽乃並州治所,吾受命為並州刺史駐節於此。敵來,吾當親身拔劍而戰。吾不退避,則全軍皆不敢退避;吾無周旋進退之意,則全軍有死戰到底的決心。如此,方為守土之道也。”

    就如晉陽大戰時一般,越石公總是選擇與敵人正面交鋒,絕不退縮。這樣強悍如虎、剛硬如鐵的性格,在如今大晉的州郡方伯之中,真是獨一無二。陸遙心底裏微微有些憂慮。老聃有言曰:兵強則滅,木強則折。身為並州軍民人望所系,太過剛強自矜,其實未必是好事。

    但他仍然不由自主地為劉琨的豪邁氣概所懾,情不自禁地深深施禮:“是!”在這個人心惟危的黑暗年代,不計私利、勇於任事,敢於挽狂瀾於既倒的,能有幾人?只憑這幾句話,劉琨便不愧是後世傳誦的英雄人物。

    劉琨看了看躬身施禮的陸遙,似乎有些猶豫。過了半晌,又徐徐道:“……當然,集中全力於太原一國,也並非完全是出於這個原因。”

    “敢請主公指教。”

    “此番晉陽大戰我軍得勝,雖賴將士舍死忘生,也多以借助拓跋鮮卑之力。月前,拓跋猗盧遣使來告,意欲獲得朝廷王侯之封,並求以馬邑、陰館、樓煩、繁畤、崞五縣數百裏之地為封地。”

    “什麽?”陸遙不禁吃了一驚。馬邑等五縣包括了大半個雁門郡,這一片地域東連上谷,南達並恒,西界黃河,北控沙漠,乃是大晉邊隅的要害之地、形勝之地。既然拓跋猗盧覬覦此處,則經營新興、雁門委實難以實現。

    但拓跋猗盧求取雁門五縣,恰恰是陸遙記憶清楚的一段史實。令他驚愕的是:根據史書記載,拓跋猗盧是在永嘉四年自劉琨手中取得五縣之地,後又得朝廷冊封為代公,組建起拓跋鮮卑的第一個封建政權。但應當是永嘉四年才發生的事件,為什麽此刻就已經出現?難道……難道蝴蝶效應已然產生?

    陸遙是一個穿越者。雖然數月來白刃相殺的局勢下,來自後世的知識並未給他帶來什麽裨益,但既然身為穿越者,骨子裏總會以諳熟歷史進程為最大的依仗。可如今……他突然產生了仿佛溺水者的慌亂,似乎這滔滔亂世之中,自己所乘坐的小船再也看不到方向。

    他竭力收拾思緒,回溯著自己對這個時代所有的了解。畢竟前世的陸遙只不過勉強算個歷史愛好者而已,那些紛亂蕪雜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起伏翻滾,似乎很有用,似乎又一無用處。

    過了半晌,陸遙猛地搖搖頭,將這些胡思亂想拋出腦海。在這個死生一線的世道,何必去想那些取巧手段?只要能夠看清天下大勢,就已經比他人多了百倍的幸運;至於細碎之處……任憑前途萬般艱險,我只取繯首刀劈面砍去便是。

    卻聽得劉琨道:“沒錯,吾亦以為不可!然則……”

    陸遙頓時出了一身汗,適才出神,竟然完全沒有註意越石公的談話。他趕緊收束精神,仔細聽劉琨繼續道:“前次晉陽大戰時,猗盧將他所能調動的兵力盡數征發而來,這樣的的舉動遭至東部大人拓跋祿官不滿,故而在拓跋鮮卑族中的地位愈加岌岌可危。所以他才欲求五縣之地牧馬,皆因非如此便無以體現他出兵的戰果……嘿嘿……”劉琨冷笑道:“既如此,我也不便經營雁門新興等地了,暫且虛與委蛇些許時日,日後自有區處。”

    這幾句話的時分,天色愈發昏暗,眼看山間道路已然模糊不清。可是劉琨似乎仍然毫無下山的意思。

    陸遙在劉琨的身後沈默著等待。可眼看山下的王修等人連連示意,陸遙只得開口勸道:“主公,晉陽城門將閉,何不盡早回轉?”

    “道明稍待。”劉琨眺望遠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忽然說道:“此番擊退劉淵之後,吾曾上表朝廷,不僅為了報捷,也是為了通報並州的窘迫局勢,請求朝廷給予支援和賑濟。當時我提出,需要朝廷支持的物資數目是谷五百萬斛、絹五百萬匹、綿五百萬斤。”

    劉琨的語言總是給人以跳躍之感,東拉西扯地又說到了向朝廷請求賑濟的事情。陸遙聽得此語,忽然精神一振,似乎感覺到他招自己來此的真實目的即將揭曉。

    西晉末年的商品流通並不發達,史書中甚至沒有鑄錢的記載。大宗流通的物資不外乎谷物、絹帛、綿、鹽鐵這幾類。晉陽附近稍有鹽鐵產出,暫時不虞耗竭;越石公向朝廷求取的是另外三項。谷物,是軍民所需的重要食糧;絹,是當時用於流通的一般等價物;而綿,則是制作衣物、甲胄、旗幟等物的材料。

    “這幾年來,並州天災人禍不斷,士民困乏離散、十不存一。主公駐節晉陽數月辛苦經營才稍微恢覆的元氣,又因匈奴入侵而空虛。如此想來,向朝廷提出這樣的請求也著實出於無奈。”陸遙應道。

    “今日東海王有書信至。信中言道,朝廷用度匱乏,實在無以供給並州所需。”劉琨充滿譏誚之意地道。

    陸遙吃驚大跳起來:“東海王怎麽這般荒唐?”

    晉陽的戰略地位何等重要?晉陽軍能否壓制胡人,對於此刻屢遭匈奴威脅的洛陽朝廷來說簡直就是性命交關。東海王身為芟夷群雄而取得中樞政權的當代雄傑,絕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可眼下真是晉陽軍急需朝廷支援的時候,朝廷何以慳吝至此?

    “雖然吾自信無須朝廷賑濟亦能平定匈奴。只是彼等用這等言辭來糊弄我劉越石,卻未免將我看的太傻。”劉琨連連冷笑。劉琨本人是東海王麾下重臣,其兄劉輿更是執掌機密的“越府三才”之一,自有他獨特的消息渠道。陸遙不敢插言,凝神靜聽。

    原來數月前,前任並州刺史司馬騰於逃亡鄴城途中上表朝廷說,路上正值隆冬,平地積雪數尺,唯有營門前丈許方圓雪融不積。於是遣人挖地數尺,得一高約尺許的玉馬。識者皆以為祥瑞,遂獻於朝廷。東海王深嘉之,因而進司馬騰為新蔡王、車騎將軍、都督鄴城諸軍事。

    司馬騰既鎮鄴城,東海王即以之為洛陽屏障,精兵強將、糧秣物資無不從優給送。船隊、車馬、民夫隊伍,綿延數十裏不絕,粗略估計,其數量幾倍於劉琨所要求。

    劉琨在並州殊死鏖戰,甚至親身於城頭胡笳退敵兵,無數將士血灑疆場才換來了艱難的勝利。戰後卻只得了幾個空頭的官銜獎賞,而東海王那無能之極的親兄弟司馬騰卻高官厚賞,又坐收朝廷資財襄助。

    朝廷與東海王竟然如此,難怪劉琨得到消息後縱馬狂奔。非這般發泄,簡直無以排遣心中郁悶。這樣的消息甚至不能隨便向將士們透露,否則幾乎有激起兵變之虞。

    劉琨嘆氣道:“道明,適才你說須得經營雁門、新興諸郡。吾所以不取,也有這個原因。此事若是軍資充裕,未嘗不可;但如今吾手中只有流民數萬嗷嗷待哺,而糧秣物資都僅可供最低限度的維持。這般情形,我是出兵前去二郡呢?還是驅趕饑民前往?除了以工代賑,且修建晉陽大城,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吧?”

    陸遙自然知道越石公所言是正理,唯有默然。

    “東海王在信中又說到,晉陽、鄴城,仿佛唇齒,守望相助,理所宜然。若吾晉陽果有難處,可以遣人向新蔡王求援。嘿嘿,吾與司馬騰也曾往來,深知以此君的癖性,想要從他口中奪食,實是萬難。但是既然東海王有此一說,我若是不遣人去趟鄴城,反倒顯得氣量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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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懸甕(下)

    聽得越石公有這樣的念頭,陸遙不禁對將要擔任使者前往鄴城的同僚大是同情。他在並州多年,昔日擔任軍主之時,與那位東瀛公打過不少交道。要說對其為人的了解,著實不下於劉琨。以司馬騰的苛刻性格,哪裏是好說話的?更何況劉琨分明是遣人去乞討。承擔這個任務者,不僅需要人望、辨舌,臉皮也須得極厚,非如此難以開口也。

    正想著,便聽劉琨繼續道:“此任非腐儒可當,嗯,吾意欲令你負責,另以丁渺為副。”

    “什……什麽?”陸遙一時間瞠目結舌,被震得說不出話來。套用句現代人常說的話,腦海中簡直有如一萬頭草泥馬踐踏而過。

    半晌之後,他才抹了一把額頭的涔涔冷汗,奮然爭辯道:“主公,此折沖樽俎之事,非吾等武人可任。何況屬下行伍出身,言行粗鄙無文,恐為新蔡王所笑。主公幕府中並州英華群集、名士薈萃,何不遣一人為使。遙不才,願勉力以擔護衛之任……”

    “無妨。”劉琨斬釘截鐵地做了個揮掌下劈的動作,顯然決心已定:“並州烽煙四起,原該武人用事,何況你此去,只消言語清楚明白就足夠了,又無須參與清談玄理。你既為並州軍出身,在鄴城也想必有些故舊,正好行事。至於文武殊途,更加好辦。明日便令有司行文,就說你是去年並州歲科舉薦的秀才,然後補個平北司馬職務便是。”

    這番話出來,陸遙幾乎嚇了一跳。越石公分明是先打一棍,接著給了蜜棗。如果陸遙不是一名穿越者,一定會覺得這蜜棗實在香甜可人,具有令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要知道,自前魏施行九品官人法以來,門閥世族長期把持官吏選拔之權,逐漸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局面。高門士族子弟往往弱冠便由吏部直接從銓選入仕,無須經過察舉。而地方鄉豪、名族與吳蜀舊族子弟入仕的主要途徑則集中於沿襲兩漢的州郡征辟與察舉。

    以陸遙出身的江東陸氏為例,士衡公起家為太傅楊駿祭酒,士龍公起家則為刺史周浚從事。二陸者,號稱“太康之英”,名滿天下,踏入仕途的第一步不過如此。而“秀才”之舉,那就更不得了。按本朝制度,刺史舉秀才、太守察孝廉,一歲一舉,數百萬人的大州每年得舉者不過一二人。在陸遙此世的記憶中,南方士人得舉秀才的,唯紀瞻、甘卓等寥寥數人而已。

    並州數年來兵荒馬亂,擔任並州刺史的司馬騰無心於此,因而去歲並未向朝廷舉薦人物。劉琨起意以陸遙補為去年的秀才,便是令他以士人身份掌軍,與原來的行伍出身天壤之別了。

    另外,越石公為平北大將軍,有自行辟除佐吏之權。平北司馬乃平北大將軍府司馬的簡稱,乃幕府中執掌軍政的重要屬官,與將軍府長史、從事中郎同為秩二千石的核心僚屬,其地位重要之至。

    若陸遙得舉秀才,又除平北大將軍司馬……那分明是為日後數十年仕途鋪就的金光大道。從此以後哪怕再無功勳,但隨秩遷轉,也有機會以公卿致仕。這較之於區區牙門將軍的軍職,強了何止十倍?

    陸遙總算還沒有被這從天而降的大禮包砸昏頭。穿越者的記憶清晰地告訴他,在即將到來的大亂世之中,手中有兵才是最重要的。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願意放松對軍隊的掌握。若是因此而導致自己從此轉為文職,那可真有大麻煩了。於是他稍作猶豫,隨即施禮道:“主公必欲如此,末將唯有從命。只是,吾從軍多年,已經習慣了戎馬生涯……”

    劉琨楞了楞,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先把這事辦好吧,回來繼續領你的兵。”

    陸遙暗自放松地嘆了口氣,轉念又想到一事:“另外……副使的人選是否能再議?末將疏於文辭,副使或以飽學之士為佳。丁文浩慷慨剛烈,驍勇為晉陽之冠,但擔任使節恐非其所長。何況,文浩兄官品不在吾下,遙實不敢視文浩兄為副貳啊。”

    劉琨捋了捋胡須,冷哼一聲道:“丁渺這廝自恃勇武,用兵輕佻急躁,三五仗下來就把部下葬送了大半,此非大將所為。這次令他擔任你的副手,正是對他的警告。沿途你且好好敲打他,磨磨他的性子,無須有什麽顧忌。”

    他踱了幾步,又道:“丁渺從父丁紹系吾故交。此公乃譙國名士,為南陽王司馬模所推,新任冀州刺史。故而吾遣丁渺為副使,緩急時可有大用。”

    原來如此,陸遙微微頷首。適才太過緊張,現在想來,自己和丁渺二人,如今便是越石公麾下第一流的驍將,論驍勇善戰,幾乎沒有第三人可以相提並論。越石公除非是失心瘋了,否則才不會把這二人都調去當文官。

    但是……陸遙突然臉色微變,沈聲道:“主公如此厚愛,遙萬分感激。只是……陸遙敢問,我與丁渺二人一齊出動,難道主公所求的,僅僅是向新蔡王討要些殘羹冷炙?”

    劉琨露出讚許的神色:“此番令你二人前往鄴城,除了與新蔡王往來之外,另有一樁要事,非智勇兼備者不可當……”

    他沈吟片刻後道:“道明最初投入我軍時,曾力排眾議,主張立足晉陽,撫定三面之胡以抗擊匈奴。那番言語,你可還記得?”

    陸遙自然記得。當時他投入劉琨麾下不過數日,卻得主公青眼相加,得以在大將雲集的軍議上發言。他稍作回憶便道:“晉陽四面皆胡……然而三面之胡,皆可撫而定之,養而用之。若主公立足晉陽,徐徐建設恢覆,同時援引三面之胡,抗擊南面之匈奴,竊以為並州可定。”

    “不錯!”劉琨啪地一擊掌,炯炯註視著陸遙:“此番,便請道明為我行此撫定之事!”

    陸遙神色一振,趨近施禮道:“何謂撫定之事,請主公示下。”

    “道明,你可知拓跋鮮卑的祭天風俗?”

    陸遙在並州多年,雖然主要面對的是匈奴,但對拓跋鮮卑的重要習俗,卻也知曉一二。他應聲答道:“拓跋鮮卑源出於東胡,秦漢前居於幽都之北。其族素有祭天的習俗,據說曾在大鮮卑山之巔開鑿規模宏大的石室,用以溝通上界神祗。此後,拓跋鮮卑逐漸南遷至草原,祭天的習俗依舊保留,且逐漸轉化為其部族內部統合的有力手段。曹魏甘露四年,大酋拓跋力微於定襄盛樂祭天,諸部君長皆來助祭。唯有白部大人不至,於是力微征討白部,盡戮其眾。遠近各部莫不為之震懾。”

    這祭天習俗的演化,其實便是拓跋鮮卑由原始形態的部落聯盟逐步走向世俗化、封建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祭天大典的表現形式猶在,但其實質,已經漸漸轉變為統合各族的政治工具。拓跋力微便是以祭祀權為手段,將松散的各部落初步統合為一政權,並確立了酋長世襲的制度。

    “說的不錯!”劉琨滿意地輕撫胡髭:“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通常都安排在夏日,或三年一祭、或五年一祭。去歲大單於猗迤病亡之後,拓跋祿官與拓跋猗盧兩家的矛盾日趨激化,下屬部落已然多次爆發沖突。為此,拓跋祿官致書猗盧,擬定於今年的七月,在代郡以北的彈汗山舉行拓跋鮮卑族祭天大會。”

    劉琨繼續道:“祿官實力雄厚、野心勃勃,數十年來籌劃一統拓跋各部。但猗盧也非平庸之輩,自有其底蘊所在。何況猗盧領兵南下助我對抗匈奴,無形中與朝廷站在了一起,這就迫使祿官不敢輕易選擇戰爭。既如此,祭天大典就成了最好的機會。只有在祭天大典之上壓制猗盧,祿官才能兵不血刃地統合整個拓拔鮮卑。”

    陸遙思忖片刻道:“對我晉陽來說,需要友善的拓拔鮮卑作為盟友。祿官對朝廷的態度尚不明確,而猗盧卻曾親自領軍與匈奴作戰,故而這一點上,猗盧勝於祿官。同時,朝廷又不希望太過強大的鮮卑部族崛起在草原之上……若是讓祿官得償所願,拓跋鮮卑四十萬眾盡在其手,他會不會成為另一個劉淵呢?”

    劉琨讚許地看了看陸遙:“祿官對鮮卑大單於之位勢在必得,在祭天大典中定有諸多安排。猗盧的勢力不如,想來應付艱難。為此,吾一方面將遣使至彈汗山觀禮,必要時,以朝廷之威嚴掌控局面。而另一方面……陸遙你則先往鄴城應付一番;隨後轉往信都面見冀州刺史丁紹,借冀州之兵力壓制代郡……具體事宜你只管放手去做,無論如何,也不容祿官得償所願!”

    “也不容猗盧得去便宜!”陸遙心領神會地接了一句。

    兩人對視一眼,均有了然之感。晉陽政權所需的,是一個分裂的拓跋鮮卑;是一個各部酋長競相求助於朝廷的拓跋鮮卑;是一個可以撫而定之、養而用之的拓跋鮮卑。

    劉琨哈哈大笑:“不錯!不錯!道明的心意處處與我相合!”

    陸遙鄭重施禮:“唯主公馬首是瞻。”

    當下兩人又細細商議,劉琨的語聲越來越低。陸遙不時頷首,神色愈來愈顯得嚴肅。

    眼看夕陽漸漸西下,最終隱沒在龍山、蒙山壁立如嶂的群峰之後,劉琨與陸遙仍在計議不休。微涼的夜風順著山間澗壑呼呼地吹卷而過,山下的中山十六騎中人面面相覷,各自將披風拉緊,而王修仍不住猛地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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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使節(上)

    劉琨行事雷厲風行,既然計議已定,便不耽擱。次日陸遙便前往平北大將軍府去辦理相關的手續。

    平北大將軍府便是原先的並州刺史府了。越石公此番高升平北大將軍,乃是品秩第二的高官,地位僅次於諸公,在開府驃騎之上。官位高升之後,原有的並州刺史府便不足以彰顯威儀,另外由於僚屬也隨之增多,確實也不敷應用。更不要提劉和兵臨城下的時候,城中四姓豪族做反。那批人一度攻入刺史府,還放火焚燒,將庭院樓宇都破壞了許多。

    陸遙此番前去,遠遠地就看到許多民夫在府邸周邊忙碌,四處堆放著許多原木、巨石等建築材料。民夫的人數較之前幾天又增加了許多,建築材料也源源不斷地從四門匯聚至此。看樣子,越石公是決心要大事擴建一番,至少會把刺史府左右兩邊的宅第都圈入在內,最終使得平北大將軍府占據整條街的北面一側,大約涵蓋了整座晉陽城八分之一的面積。

    另外,在西側角門的方向,原來的墻壁被完全推倒了,留出一個大口。有些用於裝飾庭院的奇花異石之屬,便直接從這裏運入。比如眼下,陸遙便看見一顆高達數丈的遒勁蒼松被連根拔起,橫放在三列並排的大車上,用了六頭壯牛來拉著,慢慢地進入大將軍府裏去了。

    越石公昔在洛陽時,乃赫赫有名的金谷園二十四友之一,生活縱情放逸,極盡聲色之美。這時候他又大興土木,莫非是要在晉陽再造一個金谷園麽?

    陸遙不禁搖了搖頭,這等奢華享受實在非他所喜。但他也不便多言,徑自先往東曹辦理相關事宜。

    東曹乃是並州刺史府下屬的機構,又稱選曹,執掌官吏遷除,是刺史府中的人事部門,權利甚大。劉琨以上黨人續鹹為東曹從事。續鹹為杜預弟子,博覽群言,高才善文論,曾歷任州郡二千石以上的官職,後因老病還家,平時教授弟子常有數十人,在並州享有大名。時人都以“孝謹、敦重、履道、貞素”八字稱讚之,乃是並州第一等的名士。

    聞聽陸遙前來,續鹹出門來迎。面對此老,陸遙可不敢怠慢,距離丈許開外就深深作揖。續鹹呵呵大笑,牽著陸遙的手入內,又為他引見東曹佐任尤和恰巧在此的並州別駕王據。這二人也都是聲名遠播的北地名士。其中,王據乃是太原王氏嫡脈子弟,與幽州的寧北將軍王浚乃是叔侄關系。他在晉陽大戰前為越石公剖析利弊,格外受到重用。而任尤則是被越石公親口稱讚為“識量簡大,執心貞固”的得力僚屬。陸遙於是客氣見過了。

    陸遙平時裏只在軍中廝混,與這些文官甚少往來,但畢竟家學淵源尚在,談吐不至粗鄙。三人攀談幾句,倒也愉快。

    續鹹等人事前得了越石公的吩咐,隨即便喚小吏過來辦理。

    因為征辟的步驟必然要詳查家族門第,陸遙原本有些擔心。陸遙之父陸景官拜駙馬都尉,於東吳滅亡時兵敗戰死;從父陸機、陸雲周旋於洛陽高門之間,最後也因小人陷害而獲罪被誅。這樣的家世在普通平民眼中似乎甚高,但在中原兗宦眼中,不過是罪臣之後,殊為鄙陋。更重要的是,他的籍貫不屬並州,有權舉薦他的當屬揚州大中正才是,越石公這般舉措,落在他人眼中未免大大的不妥。

    好在或許相關的官員頗顯默契,沒有多問什麽。簡簡單單地辦理了文書,甚至連基本的對策都省去了。

    按照晉律,秀才科須進行對策,五策皆通方能拜為郎中一級的職務。本朝開國武皇帝曾經親自為應試的秀才制定策題;南方士人紀瞻被舉為秀才時,朝廷還特意令同為南人的大名士陸機負責策問,重視程度可見一斑。陸遙這般粗魯軍漢,也不知走了誰人的門路,竟然袖手而得秀才,實在是斯文掃地!荒唐!經辦的若幹佐吏不禁大恨,看著陸遙的眼光格外不善。

    也不知是誰高聲吟道:“揚之水,不流束薪;揚之水,不流束楚。”

    便有一批佐吏哄笑起來。

    陸遙聽得明白,此語取自於詩經《王風》的《揚之水》篇,原文意為:悠揚的流水啊沖不走我的柴薪,悠揚的流水啊帶不走我的荊條。全詩乃夫妻、家人友愛親情之辭。《毛序》則將之解釋為:譏諷平王不撫其民而遠屯戍於他方,導致周人怨思。

    可是那幫人將之拆解開來用在此處,便分明是在譏諷自己了:那揚州淌來的水是怎麽回事?那水裏的爛柴禾沖不走又是怎麽回事?用這樣的話來當面嘲諷,可算得惡毒了。

    陸遙看了看那幾個帶著惡意笑容的書生,不禁嘆氣,這群尋章摘句之輩,當此國難,並無持幹戈以濟世之能,唯逞口舌之利而已。果然是酸腐文人,臭不可聞。嘿嘿,我江東陸氏有號稱“太康之英”的二陸在前,難不成爾等以我為無學之輩,可以任憑侮蔑麽?

    他搖了搖頭,應聲接道:“揚之水,白石粼粼。既見君子,雲何其憂?”

    這一段亦為詩經中語,取自於《唐風》中的《揚之水》一篇。本意是闡發見到賢者桓叔的愉悅心情,用在此處,便是反擊那幫無聊文人了:揚州的流水清澈見底,水面下的石頭潔白粼粼。我是得到主公認可的讀書人,你們見到我縱然心裏不平,又能有什麽意義?

    陸遙先以清澈的流水自比,又擺明了自己乃君子一流人物,反諷彼等無識人之明、容人之量,更嘲笑這些人地位卑下,縱然心懷不滿也無能為。巧的是同為揚之水三字開篇,緊扣著陸遙的南方士人背景。這番話一出,適才譏諷陸遙的幾名書佐眼睛瞪得老大,頓時無言以對。

    王據這時取了平北司馬官服出來,正撞上這批人尷尬。立時斥退彼等,引陸遙至偏廳更衣。小吏捧出服飾來,陸遙卻大覺不妥。眼看這褒衣博帶、小冠高履,想到自己化身疤面文士,搖搖擺擺地走步,不由得眼角抽搐。

    “罷了罷了。如今方當用武之時,吾雖得了文職,平時裏還是戎服為佳。”陸遙正色推辭。

    王據不禁大笑。續鹹倒是好涵養,撫掌讚道:“國難之際,投筆從戎亦美事也!道明此舉,正好彰顯男兒雄健之風。”

    陸遙連連搖頭,旋即告辭。出了東曹,往正廳去拜見越石公。

    作為新任並州刺史的代表去謁見前任並州刺史,關系到晉陽、鄴城二藩的往來,意義重大,萬萬不可輕忽。說是繁文縟節也好,說是禮儀典章也好,自然有零零碎碎地諸多事宜,而陸遙畢竟非是正經文人,在這方面得急就章地學習不少東西。整一日便忙忙碌碌地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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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使節(中)

    陸遙在平北大將軍府中奔波,軍營裏卻也不消停。

    陸遙所部的駐地在太原城北側、汾水東岸的紫團鄉。這裏也是鄧剛的家鄉故地,可惜舊時父老鄉親早就蕩然無存。這幾個月裏,鄧剛已經帶人把整個村子完全整修了一遍。原先那些斷壁殘垣幾乎都被拆除,比較完好的建築被改建成了庫房和畜欄之類,幾溜新建的大屋用於住人,圍著中間夯土的校場,顯得非常整齊。

    此刻時近傍晚,自薛彤以下的軍官們,聚集在隔著校場正對營門的一棟大屋裏激烈爭辯著什麽。

    原來陸遙既然擔任使者,大將軍府本應配給護衛、隨從等,以便公務所需。但陸遙是行伍出身、管著數百彪悍士卒的牙門將軍,故而只消從本部兵馬中選拔若幹人即可。

    陸遙今早前往將軍府時,將選拔護衛之事委托給了副手薛彤。薛彤就在今日操練結束後,召集沈勁、鄧剛、郭歡、謝源等數人商議此事。誰知這一商議,卻商議出事情來。

    按薛彤的設想,除他本人隨行以外,何雲、楚鯤二人為陸遙親兵統領,自然也須隨行。再去親兵中選若幹人、陸遙的本部與薛彤所部中再挑幾個精幹的士卒,如此就罷了。可沈勁十二萬分的不滿意,打一開始就在與薛彤唱反調。

    “這不公平,我老沈不服!”沈勁岔開兩條腿,大咧咧地踞坐在胡床上說個不停:“鄴城可是好地方,聽說繁華熱鬧勝過晉陽十倍。我老沈早就想去開開眼了。可是老薛,你說你安排的算個啥?”

    薛彤面沈如水:“有話直說吧,難道我的安排有何不妥?”

    薛彤身為陸遙的副手,又執掌軍法,素日裏自有威嚴。沈勁卻完全不怕他,怪眼一翻道:“何雲、楚鯤這倆小崽子倒也罷了,他們倆是道明的親衛統領,帶的那幾個也都是親兵,我沒話說。朱聲那廝擅於胡語,本身也是北疆馬賊出身……也必得跟著。可是你老薛湊什麽熱鬧?難不成,你貪慕鄴城的繁華,想要去開開眼?”

    “放屁!”薛彤猛地一拍案幾:“你這廝胡扯什麽?”

    “我胡扯什麽?老薛,你怕是被我說中了心事,惱羞成怒了吧?”沈勁冷笑連連,幹脆站了起來:“道明得了秀才出身,又被越石公點為前往鄴城的使者,這是大好事。大夥兒都替道明高興!老子也高興!所以……老子也要去鄴城!老子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了幾年的仗啦,現在要去花花世界吃他娘的!喝他娘的!嫖他娘的!”

    鄧剛似乎對於鄴城的榮華景象也向往的很,情不自禁地表示讚同:“嗯,老沈之言甚是,甚是。”薛彤猛地瞪他一眼,鄧剛立刻縮了回去。

    沈勁覬視了鄧剛一眼,冷笑道:“鄧老兒你上了年紀,還是別想那些了,頤養天年為好!”

    他幾步逼到薛彤面前,說話時吐出的氣流幾乎都碰到了薛彤臉上:“老薛,咱們都是廝殺漢子,莫說廢話。我沈勁就一個意思,你既然去得鄴城,我也去得!”

    薛彤的臉色極其難看。沈勁這廝素來桀驁,與性格剛直到幾乎有些古板的薛彤原本有些不睦。偏偏他又是陸遙擔任軍主時的舊識,與他人不同。薛彤雖然地位較高,一般也不願與他沖突。沈勁此刻猛地發難,薛彤頓感棘手。

    正在沒奈何的時候,只聽門外甲胄聲響,士卒們一一行禮:“將軍。”

    原來是陸遙回營。眾將紛紛起立迎候。

    陸遙並不急於進門,他站在中軍門以外伸手虛引:“正想去拜訪文浩兄,想不到吾兄竟然先來了,實在叫我惶恐。文浩兄,請。”

    “哈哈,哈哈,道明客氣了。”話聲中,一名寬肩乍背的英武男子大步邁入。

    與陸遙同來的,赫然是丁渺。

    兩人入得廳堂,分賓主各自落坐。

    沈勁轉身去找他的胡床,早被何雲提溜到後堂去了,只得別別扭扭地跪坐下來。

    幾名老卒奉上茶湯。各人啜飲幾口,陸遙先開言道:“主公令吾為使前往鄴城拜見新蔡王,另遣丁渺將軍同行……”他轉向丁渺稍一躬身:“文浩兄,吾才力淺薄,其實不敢當此重任。無奈主公有令,只得委屈文浩兄稍稍相助。”

    丁渺哈哈一笑:“道明舉了秀才,說話文縐縐起來,倒像個文官樣子。”

    陸遙連連揮手:“文浩莫要笑我。”

    丁渺道:“主公已然叮囑我了,此番出行,你是主官我為副手,我定然尊奉號令。唉,這數月晉陽無事,簡直將我閑出青苔來。有句話叫什麽什麽,髀肉覆生……能有機會隨你去松松筋骨,我樂得快瘋了啊。”

    他伸手向階下一指:“你看,我連隨行人選都挑好了,就在那邊候著。十條漢子,個個都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皺眉頭的好男兒。”

    眾人隨著他的指示去看,果然階下排開十名雄健武士。在場各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廝殺漢子,自然能感覺得到這批武士眼神銳利,氣魄逼人,兼且身帶濃重殺氣,的確都是身經百戰的豪傑。

    陸遙點頭道:“文浩兄為主公麾下第一驍將,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

    他仔細看了看,急忙站起身來:“前兩位,莫非是丁瑜、丁瑾兄弟?”

    丁瑜、丁瑾二人系譙國丁氏宗族子弟,也是丁渺部下有名的勇士。數月前,陸遙與丁渺同為全軍先鋒救援介休,夜宿昭餘祁畔時陸遙曾經與這兩位交談過。此二人皆因晉陽大戰中的功績得了升賞,如今也都是軍主了。這個級別的軍官已經足以統領千人,只因為丁渺所部折損太多,才落得個光桿軍主的局面。

    陸遙不敢怠慢,連忙請二將入座。隨即扭頭望向薛彤:“老薛,我們這邊隨行的人選,可曾定下?”

    薛彤起身施禮道:“大體已安排妥了,尚有些許礙難。”

    “哦?”陸遙揚眉問道:“這點小事有什麽難辦的?”

    “這……”薛彤一時語塞。

    陸遙自己完全沒有發現,自從那天他在大夏門壓服眾將以後,大家對他的態度便與舊日不同。

    在敵軍兵臨城下,將士無不人心惶惶的時候,惟獨陸遙堅持認為晉陽軍必勝。將士們當時只是迫於陸遙的威嚴,勉強依從他的指揮。但是事後想來,陸遙何以知此?在猜測中,或許是因為陸遙深通兵法,故而能推算戰局如掌上觀文?或許是因為陸遙掌握了一些他人無法了解的信息渠道?又或是這位年輕的將軍確實有些神而明之的異常本領呢?種種揣測在將士們中間流傳著。這樣一位將軍,愛護士卒、英武善戰、兼且有幾分神秘色彩,這竟然極大地助長了將士們的忠誠心。

    當他此番得舉為秀才,就連薛彤這樣的高級軍官,都對陸遙多了些特別的敬畏。畢竟文武殊途,陸遙既受到並州刺史的薦舉,今後的仕途便不再局限於行伍。所謂出將入相,也就成為可能。是以眾將今日格外地畢恭畢敬。

    陸遙此時責問,薛彤也不說話,只拿眼去看沈勁。

    當著陸遙的面,沈勁如何敢放肆。他呲牙咧嘴了半晌才扭捏道:“將軍,我也想去鄴城耍耍。你便帶上老沈,如何?”

    “你這廝……”陸遙不由得皺眉。此番前往鄴城不比尋常,他本授意薛彤特別揀選精明強幹的士卒隨行。沈勁性格稍顯急躁了些,故而陸遙有心不讓他去。可他這般直率開口求懇,若是不允,只怕這廝心中郁悶,留在晉陽反生事端。

    “罷了罷了,你也來吧……”他擺了擺手,轉而向郭歡道:“既如此,軍中諸事便仰仗你了。”

    沈勁既隨陸遙出行,軍中便要另行選定主官。如按照職務高低來排列,沈勁之後乃是鄧剛。但鄧剛是個憨厚老兵,用來管家尚可,用來管軍可差了不少。位列鄧剛之後的是郭歡。郭歡隨陸遙轉戰多年,雖言語不多,但忠誠可靠。無論作戰還是平時,凡是陸遙交辦的任務,他都能穩妥完成,故而陸遙選擇將軍中事務交他負責。

    郭歡面色沈靜,絲毫不因驟但重任而有什麽變化。聞聽陸遙吩咐,他避席出列,躬身道:“是。”

    陸遙沈吟著道:“大戰之後,匈奴人也需要時間來恢覆元氣。近期應該不會再有戰事了。你只需日日操練絕不可懈怠。另外,嚴格軍紀軍規,莫要生事。若有疑難,鄧剛、謝源、費岑、楊若,你們幾人會同郭歡商議著辦。”

    被他提到姓名的數人一齊出列,鄧剛習慣性地嘟噥了幾句:“將軍所言甚是!甚是!”

    其余眾人看了看鄧剛,轉向陸遙躬身行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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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使節(下)

    就算此番東行順利,至少也要到七八月的時候才能回返晉陽,陸遙實在有些不放心。他想了想,正待再向郭歡等人交待些什麽,何雲來報:“將軍,長史來訪。”

    何雲所說的長史,乃是新任平北大將軍左長史的溫嶠。

    自從此番大敗匈奴後,劉琨在太原漢族高門中的威望大增,越來越多的世家認識到劉越石絕不同於先前主政並州的那個顢頇鼠輩,他切切實實地有能力、也有決心結束並州的亂象,恢覆安定和秩序。因此,投入平北大將軍幕府中的士族子弟日漸增多,如太原王氏、祁縣張氏等大族都有多人出仕,甚至就連祁縣分支遭到越石公嚴厲處置的陽曲郭氏,也派遣了以族長嫡子為首的若幹人前來投效。

    這些人以並州名士如綏、李弘,清河崔氏族人、劉琨內侄崔悅等為首,幾乎都是當時有名望的文人。這就使得劉琨幕府的人手大顯充裕。溫嶠、徐潤這批隨劉琨入並的老班底,原本身兼數職忙得團團亂轉,現在便能騰出手來處置實務。

    比如徐潤得以兼任晉陽令,負責處置晉陽日常行政,但是看他日常所為,似乎更著力於為越石公營建林園、收羅享樂器用。在這方面,他實在是非常善於投合喜好豪奢聲色的越石公,故而隱隱然竟有了文官之首的地位。自從得知高翔為徐潤所害之後,陸遙對此人深感忌憚,但一時間又拿他沒奈何。就連引進龍季猛這個叛賊的罪過都被越石公輕輕放過,陸遙再去彈劾他陷害同僚,乃是自找沒趣,非所宜與。

    徐潤這等幸進之流得以高升,溫嶠身為並州高門子弟;又是真正得力的僚屬、前後立下赫赫功勞,自然也不會被薄待了。他先是升任平北大將軍長史,隨後又兼領了上黨太守的職務,直接負責晉陽東面大郡的安危,其職能與先前叛變的龍季猛類似。劉琨以自家姨侄溫嶠來坐鎮上黨,看來對晉陽大戰時敵人兵臨城下的危險實在是心有余悸。

    然而上黨經匈奴幾番攻掠之後,已經雕敝得不像樣子。如屯留、長子、壺關、潞縣等地,幾乎已經十室九空。溫嶠不得已,只能駐節於上黨以北的襄垣縣,與屯兵牧馬坪的偏將張猗合作,著手恢覆對上黨北部各縣的控制。

    從晉陽往鄴城去,上黨乃是必經之路。陸遙原本盤算,途中要去拜訪這位越石公的左膀右臂,豈料他卻先來了。

    “溫太真來此作甚?”丁渺奇道。

    陸遙搖了搖頭:“吾亦不知。”

    兩人一同出營去迎溫嶠。

    溫嶠的臉色頗有些疲憊。隨從寥寥數人,也都像是趕了長路,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他還未入得營中去,便在門外向陸遙施禮:“道明,恭喜了。”

    陸遙知道他說的乃是自己被舉秀才一事,想必是來此之前已去拜見過越石公,於是連連擺手道:“承蒙主公厚愛,居然得以攀附驥尾,實在汗顏。”

    說來也巧,並州這幾年陷入戰亂,並州刺史司馬騰被匈奴人攪得焦頭爛額,無心於察舉人才等事;若再往前推溯數載,前一位得舉秀才的並州人士居然正是溫嶠。故而陸遙以攀附於千裏馬馬尾上的蚊蠅自比,是謙遜的意思。

    溫嶠微笑道:“道明自是美玉,縱使暫時蒙塵,終有爍爍生華之日,非區區秀才、司馬所限也。”

    三人對答幾句,便往堂中落座。

    溫嶠也不多做客套,開門見山道:“道明,我從主公處來。今年春夏之交,拓跋鮮卑將會群聚彈汗山,舉行五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主公將任命我為使節,往彈汗山一行。”

    陸遙與丁渺對視了一眼:“然則……”

    溫嶠沈聲道:“我為使者,道明兄亦為使者。定有許多互助的機會了。”

    陸遙與丁渺一同大喜:“妙極!”

    溫嶠頷首道:“道明、文浩,此番彈汗山之行,文事吾自當之;萬一若有武事,全賴兩位為幹戚之舞。”根據《淮南子》中記載,“當舜之時,有苗不服,於是舜修政偃斤,執幹戚而舞之。”幹戚舞乃是上古流傳的軍舞,溫嶠此處引用,乃是整軍經武以震懾胡人之意。

    陸遙頷首道:“太真兄放心,我與文浩自當盡心竭力。”

    溫嶠雙手支著案幾,向陸遙、丁渺二人躬身示意,繼續道:“根據主公的意圖。我會在六月中旬經雁門、飛狐到達代郡。隨後從代郡出發往彈汗山去。若是順利,我們便在代郡會合。”

    朝廷行事自有體例,尤其是彈汗山祭天大典在即,很有可能將會決定拓跋鮮卑共主的時候,溫嶠作為朝廷使者,絕不會在局勢未明時公然支持任何一方。哪怕越石公與拓跋猗盧已經結成事實上的同盟,但在表面上,朝廷必定不偏不倚。這樣的話,縱使越石公的謀劃失敗,祿官成功奪取拓跋鮮卑大權,大晉朝廷也能保持幾分體面。

    所以,溫嶠不會選擇經拓跋猗盧所控制的地域,而是經雁門、代郡一線前往彈汗山。而如果陸遙、丁渺二人與冀州刺史部的協調順利,正可以用冀州之兵威懾代郡胡人,給予溫嶠有力的支援。

    卻聽溫嶠繼續道:“道明,這些日子我事務繁忙,便不在上黨送你了。今日來,是特意向你舉薦一位奇人異士。此君於冀並幽三州之地廣有勢力,對各路黑道綠林、胡人部族都了如指掌。得彼人相助,二位鄴城之行必可多增幾分成算。”

    陸遙喜道:“太真推薦的定是大才無疑,快快請來。”

    溫嶠微微一笑,伸手向身後虛引。

    溫嶠身後立著一人,以頭巾遮面,身披大氅。這是長途跋涉時的標準裝扮,陸遙等人先前也並不介意。

    此刻卻聽得此人嬌聲笑道:“陸將軍如此誇讚,妾身真是深感榮寵。”

    這聲音恍若黃鶯出谷,帶著一股蝕骨銷魂的奇異魅力。陸遙頓時想起一人來,他手扶案幾,身軀前傾,難以置信地問道:“胡大寨主?”

    那人伸手取下頭巾,便露出一張神態撩人的花容月貌來。

    可不就是伏牛寨的大寨主胡六娘麽?

    胡六娘可是陸遙的老相識了。去年冬日裏,陸遙僥幸逃脫左谷蠡王劉聰的大軍追殺,為竟陵縣主與其部屬所救。而後,一行人登上伏牛寨覓路逃亡。竟陵縣主的護衛首領衛選被劉漢黃門侍郎陳*元達收買,企圖劫持縣主。事先陸遙發現其形跡可疑,於是與縣主、伏牛寨的大寨主胡六娘一同演了場好戲,迫使這逆賊暴露出來。

    此後匈奴追兵大至,胡六娘將縣主等人送上後山逃生的小路。下山後不久,伏牛寨上便起了大火,據說寨中山賊和並州校尉李惲所帶領的援兵聯手,與匈奴人廝殺了一場。其後,陸遙便再不曾見到這位如花似玉的綠林豪傑。

    胡六娘眼波流轉,自然便有亦嗔亦喜的風情。她瞪了陸遙一眼:“陸將軍還記得妾身麽?”

    陸遙咳了一聲,正色道:“自然記得。數月不見,胡大寨主風采更勝往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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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東行(上)

    兩天後的清晨,陸遙和丁渺為首的使者隊伍出發了。作為一支肩負著敦睦任務的團隊,隊伍裏卻沒有任何一個正正經經的文人,而是由兩位殺人不眨眼的驍勇武將領銜,若幹精悍士卒和太行山山賊首領隨行。這使得整支隊伍的風格頗顯詭異。

    在大夏門外的十裏亭,幕府右長史王據和若幹文職官員為陸遙等人餞行。而越石公並沒有出現,據說是他因為不得不向新蔡王低頭而十分惱怒。

    按照流行的風俗,眾人舉辦了祭祀路神儀式,稱為“祖道”。王據又即席賦送別詩一首以贈,以常理論,陸遙應該答詩一首才對,然而陸遙畢竟不深通文學,吟詩作賦實非所長。更何況漢魏嬗代以來,各朝均文風鼎盛,陳思王、孫楚、潘岳等俱有送別名篇行之於世,陸遙自忖若勉強為之,反遭人笑。

    他猶豫了半晌,又眼看一眾文官們勉強保持著儀態,各懷鬼胎的樣子。想必是前日裏以詩經中的篇章駁斥了無禮小吏,令得這些文人對自己的文才產生了興趣。看他們的神態,好奇者有之,善意者有之,意圖看自己出醜的也非止一人。想到自己是越石公親自擇定的出使人選,總不能方出晉陽東門就將越石公的臉面丟盡。當下陸遙只得長嘆一聲:說不得只好作一回文抄公了。

    於是他向王據施禮道:“多謝右長史贈詩……遙不才,素來疏於文事。適才擬得塞下曲一首,還請各位斧正。”

    說罷,陸遙曼聲歌詠道:“五月太行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賦詩既畢,陸遙向送行諸人一拱手,揚鞭起行。

    他所詠唱的詩歌乃記憶中諸多邊塞詩裏,最適合於當前場合的。一來如今正是五月,得眾人折柳送別;二來自己又系武人出身,經歷了幾番鏖戰不久;至於持劍平虜,更是平生所願也。謫仙人的千載妙手,料足以狠狠震懾那幫文人。

    陸遙倒無心去看他們驚訝的神情,若自己多做停留,萬一被要求再作幾首,那才麻煩。

    一行人馬快,小半個時辰之後,晉陽城鐵灰色的輪廓就已漸漸在視野中消失。

    胡六娘一路上都低聲吟詠,眼神中異彩連連。

    何雲對胡六娘的美貌畢竟印象深刻,這時便壯著膽子去搭訕道:“胡大寨主,不知你念叨些什麽?能否說與我知?”

    胡六娘瞥了何雲一眼,抿嘴笑道:“本以為你家陸將軍只是個驍勇軍漢,原來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才子呢……這首塞下曲氣魄淩雲、意境渾然,真是我此生從未聽過的佳作呢!”

    薛彤重重點頭,大聲道:“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這兩句最是慷慨,最合我心意!”

    丁渺也撥馬兜轉過來,挺起大拇指道:“道明有你的!這首塞下曲,聽來叫人說不出的暢快,你可給我們這些武人掙臉啦!”

    當代的風氣,重文輕武已經深入骨髓,哪怕是丁渺薛彤這樣的高階武官,內心深處對文人的酬唱之舉也頗多艷羨。故而陸遙口占一詩,人人俱感振奮。

    “不是我作的。”陸遙卻淡然搖頭道。

    “哦?”

    “此詩乃吾昔年遊寓洛陽時識得一位李姓劍客所作。原詩第一句是:五月天山雪,被我改了二字,臨時拿來救急而已。”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胡六娘低聲吟了一遍,頷首道:“果然如此,開篇以天山二字,更顯情意相合,也與格律相符……”

    丁渺問道:“這人能為此詩篇,絕非尋常劍客一流人物。莫非是趙郡李氏宗族?”

    陸遙搖頭道:“其人底細吾亦不深知,隱約記得他家族出自蜀地、本人出生於西域……此君神龍見首不見尾,我也只是偶爾聽他賦詩一首而已。”

    “這位李先生想必是遊戲風塵的奇人,而陸將軍不屑於盜用他人詩篇,也自高潔。“胡六娘笑道:”來時聽說陸將軍被舉為秀才,還以為當日六娘有眼無珠,竟然當面不識風流才子,心中頗有揣揣。現在可算明白,陸將軍還是妾身認得的那位雄武軍漢呢。”

    這是變著法子嘲笑我才學低劣麽?陸遙不禁格外悻悻然。不管是在什麽年代,被如花似玉的大美女鄙視,總會讓人心情郁悶的。

    “胡大寨主……”許是年齡漸長,腦瓜活絡起來,何雲這陣子長進不小,居然懂得適時湊上來為上司帶開話題:“當日我們從伏牛寨後山小路離開的時候,看見寨上火起。寨子現在怎麽樣了?大家都安好吧?”

    胡六娘頓時顯得有些沮喪,她揮了揮手:“伏牛寨……算是沒了。”

    “沒了?”

    “那天你們離開不久,胡人就來攻打,狗日的居然備有大量火箭,一股腦射上來。寨裏居然還有一批慫貨理應外合,我又不是三頭六臂,哪裏頂的住。眼看大家就要死絕在山上,好在有個司馬騰的部下校尉叫李惲的,帶了幾百人的援兵過來,逼退了匈奴人……可寨子被燒成了白地,全毀了!”

    胡六娘懊喪地道:“洛陽城裏的貴人果真都是災星,難得拉他們一把,惹出這麽大麻煩來!寨子沒了,我們只能靠其它幾家山寨接濟著越冬,可大家終不能一直寄人籬下。我和張叔他們幾個老兄弟商量著,只好下山找個去處……後來便遇見了襄垣的溫太守。”

    “對了!”胡六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那李惲校尉說要尋縣主,於是我給指了條路……他找見你們了吧?”

    “找見了,找見了。”何雲連連點頭,心有余悸地道:“得虧找見了我們,否則我們都要死在您的部下項飛手裏了……”

    項飛當時差點就把何雲殺死了,這實在令何雲印象深刻。他撮著牙花子搖搖頭,忍不住補充了一句:“現在想想,竟陵縣主的部下出了個衛選,您的部下出了項飛和更多的叛徒。您兩位的用人之道,還真是在伯仲之間的樣子。”

    數月前胡六娘設局為竟陵縣主迫出了衛選這個叛逆,事後胡六娘志得意滿,對竟陵縣主的用人之道頗是譏諷了幾句。沒想到伏牛寨中的盜匪為匈奴人收買的更多,群起發難之下,居然連兩代傳承的伏牛寨都沒能保住。實在是眼前報,來得快。

    故而何雲如此一說。胡六娘不禁勃然而怒,面頰頓時通紅,幾乎要暴跳起來。

    陸遙在邊上按轡徐行,聽著這兩人談話,這時慌忙打斷他們。

    何雲這廝終究是半大孩子心性,因上回見胡六娘時被她容光所懾丟了面子,這次便忍不住要找回口頭便宜來。可畢竟伏牛寨是為了掩護己方等人才遭匈奴毒手;伏牛寨的基業、寨裏無數兄弟姐妹的性命盡數折在這上頭,若還加以嘲弄,未免太不厚道。

    萬一胡六娘暴起發難,陸遙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輕輕咳了一聲:“何雲,你怎敢如此放肆?快往前方探路去,休要在這裏啰嗦!”

    何雲撇了撇嘴,雙腿一夾馬腹,往前去尋朱聲攀談。

    陸遙又向胡六娘誠心誠意地施禮:“大寨主莫與無知小兒一般見識。若非大寨主仗義,恐怕我與老薛、何雲數月前就死於匈奴追兵之手。再造之恩,遙絕不敢忘。”

    他看了看胡六娘的神色,加重語氣道:“伏牛寨雖被焚毀,但胡大寨主和寨裏的兄弟們就此重歸朝廷治下,未嘗不是美事。這數月以來,陸某在越石公帳下薄有功勞,勉強能說得上話……諸位若有什麽心願、有什麽需要,請務必告訴我。我一定盡心竭力辦好。”

    或許是陸遙最近仕途一帆風順,故而言辭中若有若無地帶著些高官對百姓的憐憫;又或許胡六娘盜匪出身,特別敏感。這番話語反而使得胡六娘愈發不快。

    她忽然笑了起來:“陸將軍何必說這些客套話。”

    “伏牛寨已經沒了,寨裏的老弟兄們死的死,散的散。境遇如此,我們這些人還能有什麽心願?”她擡手掠開一縷被山風吹貼在面上的發絲,笑聲中漸漸帶上了一絲苦澀:“我們只求有口安穩飯吃,只求達官貴人們給條活路,只願少些貪官橫征暴斂、少些胡人肆意妄為……偏是這些,朝廷上下誰能辦得到?”

    她揚起馬鞭向東:“鄴城的那個司馬騰,能辦到?”

    接著向西:“還是晉陽的劉刺史能辦到?”

    “無論是誰,都辦不到的。因為這個朝廷早就爛到了底!爛到了根!”胡六娘大聲說話,她望著陸遙,眼神中似乎有些挑釁:“陸將軍,這樣的朝廷不值得我胡六娘為之效力,所以什麽重歸朝廷治下的言語,煩請你再也休提。襄垣的溫太守答應我,只消助你們一程,他便提供足夠的糧食……僅此而已!”

    或許是因為伏牛寨被焚毀之事致使胡六娘的心情持續低落,她罕見地控制不住情緒。此刻的她完全沒有往日未語笑先聞的風韻,反倒顯得有幾分兇狠、還有幾分罕見的剛硬氣概。這使得陸遙猛然醒起,這位胡大寨主其實和原本的自己一樣,也是一個在亂世中掙紮求存的可憐人而已。

    胡六娘顯然余怒未消,拍馬自行去了。

    陸遙看著胡六娘的背影,不知說什麽來回應。

    在絕大部分晉陽政權治下的軍民看來,並州的局勢已然日漸好轉。大晉朝,這個坐擁天下十九州的龐然大物在被匈奴打了一個趔趄以後,終於漸漸站穩了腳跟,繼之而來的必將是暴風驟雨般的反擊。然而陸遙心知,歷史的發展並不如時人所料。

    因為這個朝廷早就爛到了底、爛到了根。胡六娘和她部下那些太行山中的朝廷棄民,比任何人都更早看清了這一點。

    大晉是一個以篡逆、詭謀和叛賣起家的王朝。從它開國第一天起,就在不斷地自行削弱著自己的筋骨血脈,連帶著漢民族的元氣也為之銷損。而萬裏邊疆上,正有數以百萬計的兇暴胡族,如嗜血猛獸般端詳著中原大地這塊肥肉,隨時會撲上來盡情撕咬。華夏的數千年文明史,一度因此而進入最危險的時期。秦關血沒腕,荊揚骨如山;南夷與北狄交,中華不絕如縷。

    想要扭轉乾坤,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盡量強大的力量。

    時間緊迫啊,陸遙握緊雙拳對自己說:要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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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東行(下)

    這一日,他們沿著官道急行了六十余裏,離開平原地帶,進入到太行西麓的山地。

    曹魏時,名臣陳群主持制定《郵驛令》,規定了天下郵驛制度和傳舍規定。根據這一法令,天下各處通衢大路,十裏一亭,三十裏一置,若有緊急軍情則插羽而遞,一日夜可經六百裏。及至本朝,時人有募千裏牛以做急遞者,自兗州至洛陽,書疏發遣,旦發而暮還。由此可見郵驛之發達。太康時,僅在晉陽與壺關之間,就設有驛站十五所,交通往來極其便利。

    然而隨著戰亂綿延,這些驛舍亭置在短短數年間已被廢棄一空,只留下官道旁的若幹斷壁殘垣而已。因而到了夜間,陸遙等人便只能尋了廢棄的屋舍權且安身。這些屋舍四面透風、屋頂的茅草都掉落到不知哪裏去了,丁渺進門時扶了把門框,便沾了一手的炭灰。

    出行在外沒法計較太多,眾人四處搜索了些土磚疊在墻縫裏阻擋山風,勉強休息了。

    夜深人靜時分,眾人大多已熟睡。陸遙卻怎麽也無法合眼,他輾轉半晌,終於披衣而起,往外走去。

    月光灑落下來,使腳下的道路、山石都暈著銀白色的清輝。陸遙借著月光掩映,徐徐漫步了一陣,最後在道旁的一片坡地坐下。此處正可以凝聽山風從深丘大壑中湧來,吹動無邊林海,發出嗚嗚的響聲,仿佛海潮那樣此起彼伏。放眼望去,東方的群山黑沈沈的,如巨大的獠牙直插天際,令人油然而生恐懼之感。

    遠處又有腳步聲響,有人走過來。

    陸遙輕聲喝問:“何人?”

    “是我。”答話的是薛彤。他從樹影後走出來:“這麽晚了,道明還不歇息?”

    “前些日子事忙,每夜都要到子時才能睡下。不知怎地成了習慣,現在每到夜晚反而睡不著了。”陸遙揪了揪頜下的短須,無奈地說道。

    雖說當代士族對男性的審美觀念已與漢時不同,逐漸崇尚衛玠、潘安之類的病態柔美;然而在軍中,終究還是比較欣賞身材壯碩、須髯豐美者。於是陸遙自從升任牙門將軍之後,頜下便蓄了寸許短須;一來顯得英武,二來也比較有成熟風範。

    薛彤坐到陸遙的身邊,撓了撓頭:“道明,你有心事。”

    “你這廝也有心事,當我看不出麽。”陸遙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與薛彤是死人堆裏一起拼殺出的默契,畢竟與他人不同。想到那時三萬大軍潰敗,最終只剩下三條孤魂野鬼……還有什麽能比那時候更加艱難?還有什麽比那樣的逆境下培養出的交情更牢固?

    薛彤重重地坐在陸遙身邊:“說說吧。”

    陸遙微微點頭,慢慢地道:“我有強烈的預感,鄴城之行,不會那麽簡單。”

    “哦?”

    陸遙想了想,想要繼續說下去,一時卻不知如何說起。

    對於越石公委派自己前往鄴城的這個任命,陸遙初時還沒有深入地思考,但這兩天以來仔細分析,愈來愈覺得艱難。

    鄴城乃魏郡郡治所在,上古之時,魏郡境內的安陽曾是殷商都城,素稱要地。春秋時,齊桓公置鄴城。管子曰:築五鹿、中牟、鄴以衛諸侯,即此地也。其地形被山帶河,同時是黃河水運重要樞紐、鏈接晉冀的陸路咽喉。

    曹魏時以鄴城作為“五都”之一,為天下有數的雄城。本朝則將之劃入司州,必以宗室壯王出鎮。如果從地圖上看,可以發覺以魏郡為中心的三魏之地,便如同一支從司州伸出的強壯臂膀,攬河北腹心之地,其勢足以壓制冀、並、兗三個大州。太安二年,成都王自鄴舉兵逼洛陽,幾乎一舉底定天下大勢,可見鄴城的重要。

    近年以來,朝廷宗室相爭,先前出鎮地方分掌權柄的宗室諸王日漸雕零。原本由宗室擔任的諸多大州方伯,先後轉由異姓官員擔任。在這樣的情況下,東海王以其親弟、新蔡王司馬騰擔任車騎將軍、都督鄴城諸軍事的要職,其意義非同小可,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任命正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發揮鄴城對冀、並、兗三州的牽制作用。而東海王建議越石公轉向鄴城新蔡王處索取並州急需的資財糧秣,便是毫無遮掩地表達了朝廷中樞的意圖。

    但是,以越石公剛矜自傲的性格,怎麽會向司馬騰之流俯首?他特意委派身為司馬騰舊將的自己為使者前往鄴城,分明是要狠狠地揭開司馬騰於並州屈辱失敗的傷疤,分明是以此對司馬騰施以羞辱,從而表達對東海王政治布置的不滿。

    如此一來,鄴城之行可實在麻煩的很了。

    陸遙嘆了口氣,問道:“老薛,你覺得,越石公較之於新蔡王如何?”

    “這還用問麽。越石公是當朝名將,戰功赫赫,威震大河南北,不愧為國之柱石也。那新蔡王……怎麽能拿他和越石公比?那廝……我呸……那廝連狗屎都算不上啊!”薛彤難得爆了句粗口。像他這樣戰敗離散的並州軍余部,絕不會對司馬騰有任何好感。

    “唉……”陸遙又嘆了口氣,將適才自己所想一一道來,最後問道:“你也知道新蔡王是什麽貨色,偏偏朝廷要逼迫越石公向新蔡王低頭。你若是越石公,能不能接受?”

    薛彤沈默了許久,才慢慢地道:“司馬騰那廝,踏著我並州軍袍澤如山屍骨逃離北疆,結果升官拜爵,權勢更勝往日。越石公固然雄武,卻遭朝廷掣肘,不得伸展……嘿嘿,白天的時候,胡大寨主抱怨這朝廷已經爛到了底、爛到了根。我身為朝廷官軍,自不能附和這種言語。可我心底裏覺得,她說的未必全錯!”

    陸遙驚異地看了薛彤一眼:“老薛,你怎會有這樣的想法?我記得,原本你對朝廷一直是很有期待的。”

    也難怪陸遙詫異。數月前陸遙等僥幸從古寨逃生,在太行山中遇見竟陵縣主那晚,局勢叫人絕望到那個程度,薛彤還滿心盼著朝廷重新振作,對東海王招攬的那批天下名士充滿了信心。哪怕被陸遙冷嘲熱諷了一番,也未必就放棄這個念頭。而如今,有越石公這樣的當世名將主政並州,力圖振作,剛剛擊敗了匈奴五萬大軍,許多人都以為是扭轉乾坤的壯舉……為何薛彤反而如此?

    薛彤下意識地捶打著地面,苦笑起來。

    陸遙知道他必是有話要說,於是耐心地等待。

    “道明,我河東薛氏雖不如吳郡陸氏那般名滿天下,但也是綿延百年不絕的大族。薛氏始祖諱衍,乃前漢東海相。其子薛蘭字茂長,為溫侯呂布部將,曾任兗州別駕,為曹魏武皇帝所殺。茂長公之子薛永,率宗族追隨蜀漢先主,歷任蜀郡、巴郡太守。蜀漢亡時,族長薛齊率宗族五千家降魏,得拜光祿大夫,徙於河東汾陰,故而世稱蜀薛。”

    “薛氏宗族繁茂,在河東一地,勉強有些聲望。近代以來,與同在河東的柳氏、衛氏都有聯姻。”薛彤拍拍自己的腰刀:“吾家之祖,乃茂長公次子薛續,也曾隨先主征戰,多立功勞,以此得賜名匠蒲元所制軍刀。”

    當日陸遙憑著薛彤腰間這把七十二煉寶刀認出他的來歷,自然記得。

    “我這一支雖系疏宗,但仍是鄉裏強族,故而也與豪族為婚。家母乃河東解縣柳氏,柳氏族人中,多有我家的親戚。”薛彤壓低了嗓音道:“道明可知道,越石公幕府之中有一位柳姓的佐吏?”

    陸遙對並州文官幕僚並不熟悉。但近日因為出使魏郡之故,與彼等往來極多,所以總算認得幾張面孔。他仔細想了想,猶豫地道:“典郡書佐柳豐柳宜中,他是負責書信往來的吏員,雖然地位不高,但似乎頗受越石公信任,是個精幹得力的人物,日後的前途大是看好……此君竟和你有親麽?”

    薛彤重重地點頭:“數日前和鄧剛同去大將軍府核定駐營的位置,無意間才得知,那柳宜中乃是我不出五服的族兄。因為才曉得不久,還未來得及告知諸位。”

    “能在他鄉遇到親人,乃是天大的幸事。老薛,恭喜啊。”陸遙拍拍薛彤,誠摯地祝賀道。

    薛彤苦笑一聲:“昨夜柳宜中來尋我,說了一個消息……”

    陸遙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願聞其詳。”

    “三天之前,你、我、鄧剛在街邊飲酒敘話,正逢越石公縱馬急出,邀你到懸甕山相談。隨即就令你擔任使者,前往魏郡。是不是如此?”

    “是。”

    薛彤躑躅片刻,素來剛毅的臉上少有地流露出困擾的神色:“據柳宜中說,越石公在此日出行之前,接待了東海王自洛陽遣來的密使。不知越石公可曾向你提起?”

    “不錯,確有此事。據說,東海王密使呈交信函,信中提到,並州如有資材糧秣方面的難處,可向鄴城的新蔡王求援,所以才有我們此番行程。”陸遙應聲答了幾句,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揪了起來:“老薛,難道這洛陽來客有什麽問題?”

    薛彤搖頭:“那一日越石公與洛陽密使會見,正該柳宜中交付本郡文牘卷宗,故而恰巧等候在附近。隱約聽得會面結束、密使離去之後,越石公暴怒不已,砸碎了書房中兩具極珍貴的玉器,還連聲喝罵。宜中兄身處偏廳,未能盡數聽得明白。但他確實聽清了……”

    薛彤註視著陸遙:“道明,遭越石公斥罵的人裏,有你在內。”

    “這不可能。”陸遙深深吸了口氣:“越石公對我如此信重……”

    “是,我也覺得不可能。但是柳宜中言之鑿鑿,不由得我不信。何況,他有什麽必要來欺騙於我?”薛彤向前探身,話語中漸漸帶上了幾分憤懣:“朝廷行事昏悖倒也算了,如今就連越石公都……”

    陸遙揮手止住了薛彤繼續說話。他起身慢慢走了幾個來回,又坐下來,思索著道:“但這沒有道理,老薛。我自問對主公盡心竭力,從無半點保留。晉陽大戰之時更幾番鏖戰,前後立下許多汗馬功勞。主公何以會對我不滿?既對我不滿,又何以不明言相告,反而升我官職?”

    薛彤也不知該怎麽回答。

    兩人沈默地坐著,只聽見山風嗚嗚地從林間刮過,發出哽咽般的聲音。

    過了許久,陸遙苦笑了幾聲:“老薛,我絕沒有懷疑令族兄的意思。轉念想來,為人下屬,未必每件事情都能做得妥當。有時候上司不滿的時候,自己還懵懂不知。唉,待到魏郡和北疆兩件大事一一處置了以後,回到晉陽再操心這些吧。本朝名士樂廣曾有杯弓蛇影之說,我們今日或許也是如此。”

    他伸了個懶腰:“老薛,早些回去休息吧。適才那些言語,莫要到人前去說。”

    薛彤點頭:“我自曉得輕重。”

    他站起身來,往來時的道路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說:“道明,你會有辦法的,對麽?”

    陸遙怔了怔:“什麽?”

    “你和我們不一樣,道明!”薛彤目光炯炯地看著陸遙:“薛某人雖然無學,但自問眼光不差。嗯,我的意思是,你做的決定從來都沒有錯……道明,你和我們不一樣!無論是魏郡的事,還是越石公那邊……你總會有辦法的吧?”

    “你這廝太晚不睡,糊塗了吧!什麽一樣、不一樣……這話說得叫人聽不懂啊!”陸遙哈哈大笑起來,揮揮手:“老薛,休要這般瞻前顧後的樣子。去吧去吧,明天還要趕路!”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16
第十一章 安陽(上)

    次日陸遙就將薛彤的言語拋在腦後。多少正事要做,哪來得工夫成天去揣測上司的心意?一行人快馬加鞭前行,兼程趕往魏郡。

    他們選擇的路線是從晉陽,經陽邑、武鄉、襄垣一路南下,至壺關入太行山區,折而向東,經石鼓山滏口陘進入河北平原。時值春夏之交,正是太行山中風景最美的時候。沿途千峰競秀,萬壑稱奇,林海、怪石、清泉、瀑布隨處可見,遠處山峰之上更有殘雪未盡,銀光閃爍,仿佛天上宮闕。雖然眾人各有心思,也不禁嘖嘖讚嘆。

    這一帶千山萬壑,地形覆雜多變;更兼位於並、司、冀三州的交接之處,上黨、汲郡、魏郡、廣平四郡的邊界犬牙交錯,難以治理,故而歷來出刁民惡盜。數百年來,逃亡山中的貧民在這片地域建立起不少山寨、塢堡。他們數十家乃至上百家群聚自保,不服朝廷王化。若首領與人為善的,僅躬耕以養父母妻兒,制定法條約束部眾。三國時田疇隱居徐無山,大概如是。若首領兇悍的,便縱橫群山之間,四處劫掠殺傷。像胡六娘的伏牛寨這般,便成為綠林魁首、冀晉之間的惡徒淵藪。

    多年以來,行經此地的往來商旅都苦於匪患。他們不得不成群結夥,組成大股團隊方敢穿行於此。溫嶠將胡六娘引介給陸遙,也存了借胡六娘之力安全通過此地的意思。

    然而陸遙等人一路行來,竟是安穩無比,全無半點騷擾。這讓暗自戒備的眾人未免有些奇怪。詢問胡六娘,胡六娘的回答倒也簡單:平原上的百姓都死絕了,山民們靠什麽活著?他們也要吃飯不是?

    細想果然如是。限於山區的地理環境,沒有任何一個山寨能夠真正做到自給自足,他們必須與山外的村鎮進行商業交換,用各種山貨特產、或者搶掠所得來換取必須的糧食、工具和食鹽等各種物資。

    然而,由於這些年的戰亂,太行山下的平原早就毫無人煙。哪有能力來提供物資交換,哪有能力來維持商路?事實上,早在數月前陸遙與竟陵縣主等人在太行山時,除了伏牛寨這種扼守交通要道的大山寨還能勉強支撐,其余各家山民早就一哄而散了。為禍數十年的山匪之患居然就此一掃而空,實在有些荒謬。

    雖然一行人輕裝快馬,怎奈道路失修難行。很多地段,原本寬闊平坦的官道上已經長滿荊棘。還有許多盤山路完全坍塌了,想要經過,就必須走危險的山間小路,行程也增加數倍之多。饒是胡六娘對各處了如指掌,這段路程前後也花了陸遙等人整整半個月。待到終於出滏口陘,已經是五月下旬了。

    此地已入司州魏郡地界,距離安陽不遠。再往東去只需輕騎一日奔走,即可抵達魏郡郡治所在的鄴城。到了這裏,大家都心情放松下來,丁渺率先提議找個地方休整兩天,紓解一點翻山越嶺的疲憊。

    滏口陘南部的峭巖絕壁下有個名為黑龍洞的天然石洞。洞內曲折幽暗,有名為黑龍泉的地下水從巖縫、石洞噴射而出,泉源沸騰、滾滾如湯,其水冬暖夏涼。這裏是魏郡知名的勝景,距此不遠,有座屬於魏郡地方豪族冉氏的莊園。去年年末,並州流民隨司馬騰東下鄴城,途中對地方頗有滋擾,當地的冉氏宗族大部被挾裹入流民隊伍中,這個莊園就隨之廢棄。

    陸遙等人大概在黃昏時抵達這莊園,便決定在這裏宿營。

    莊園正中有座大宅院,依稀可見當年精工制作的鬥拱飛檐,氣派的很,甚至還有人工水道將黑龍泉水源引入院中,委實罕見。但是陸遙和丁渺遠遠看了一眼,都覺得萬一遇敵,這種大屋很難防禦。於是一行人繞到莊園的西側角落,那邊有處丘陵,丘陵後的樹林裏是一座裏外兩進的院落。

    這院落的大小正合適。陸遙、丁渺各自占據兩間屋子,胡六娘去了東廂的一個小院,其余人按照什伍的編制分配房間。雖已經脫離了最稱危險的山區,但習慣使然,陸遙還是要求將士們衣不解帶,武器也必須放在手邊。另外在院落的門口和屋頂最高處都設置了崗哨,安排人輪班守夜。

    眼看天色將晚,眾人草草地吃了些幹糧,簡單閑聊了幾句,便各自回屋去睡了。

    到半夜時分,突然有陣陣喧嘩的聲響從大宅的方向傳來。

    陸遙才起身,擔任崗哨的士卒已來稟報。

    “將軍,半刻之前,有一夥人馬打松明火把過來,徑直往那大宅去了。估算騎士大概五六十人,另外還用繩子捆縛了婦女孩童數十人。看樣子是寇盜無疑。”

    “寇盜?距離鄴城這麽近的地方,居然也會有大股的寇盜?”丁渺從隔壁推門過來,狐疑地問道。

    鄴城乃曹魏五都之一,乃河北雄鎮。多年以來,朝廷素有“都督鄴城諸軍事”的重要職務,並配以雄兵駐紮。以鄴城為中心、北起襄國、南至朝歌的數百裏方圓內遍布軍寨,別說是數十人規模的盜匪,就連雞鳴狗盜之徒都得掂量掂量再下手。永興年間,司馬穎故將公師籓聯合清河馬賊汲桑舉兵河北,朝廷以鄴城之兵臨之,又有濮陽太守茍晞、廣平太守丁紹相助,旬日即破賊軍,斬藩之首傳於諸郡以為震懾。

    按那軍士所說,竟然有數十人規模的賊寇橫行魏郡,還公然擄掠婦女人口……這幫賊豈不是失心瘋了麽?

    “告訴弟兄們小心謹慎,準備槍刀弓箭。另外,切記不要露出形跡。”陸遙吩咐下去,又對丁渺說:“文浩兄,我們去看看?”

    “好。”

    兩人結束停當,便向那大宅掩去。

    他二人均是藝高人膽大,借著夜色的掩映迅速前進,並不虞被人發現。途中稍作商議,便分取前後兩路。丁渺取後、陸遙取前,各自潛入。陸遙伏身疾走,轉瞬就繞行至府邸前方,單手一托墻根發力,揉身而上,悄無聲息地翻身躍入院中。

    行不多遠,耳中灌入的喧嘩之聲越來越響,便到了正廳。

    陸遙閃身往壁後一靠,偷眼去看,只見正廳上面點著許多松明火把,陣陣呼喝聲從屋裏傳出來。值夜的士卒說的沒錯,果是有大隊寇盜。

    這幫賊寇的衣衫各形各色,胡漢皆有,有一些粗糙的武器被隨手扔在身邊。看言談舉止都很粗鄙,似乎也沒有什麽首領可言。或許是剛從某地擄掠有得,他們一個個精神亢奮,肆意飲酒狂歡。被他們擄掠來的婦女,有不少人的衣衫被撕爛,裸露出肌膚,哭哭啼啼地伺候著。在堂下,有一名孩童撲倒在地,後腦被狼牙棒一類兵器砸出了極可怖的傷口,血液和腦漿汩汩地流淌出來,顯然是不活了。一名稍小些的孩子正撲在前者的身上,張開嘴卻哭不出聲,唯有眼淚涔涔而下。另幾名孩童畏畏縮縮地蜷著,似乎已經被嚇得暈厥。

    而仔細去聽,後堂又傳來隱隱約約的笑聲和哭喊聲,發生了什麽事,委實不言而喻。

    陸遙不禁微微皺眉。朝廷無道,良民被逼落草為寇者在所多有,如胡六娘等便是,說是賊寇,其實未必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不過是聚眾自保而已。而眼前這些渣滓竟然施加暴力於手無寸鐵的孩童、又肆意淫辱婦女,委實超過了陸遙所能容忍的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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