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戰後(下)
這些日子以來,陸遙實在忙碌的很,感覺自己像個團團亂轉的陀螺,完全都不得空閑,幾乎每天都只能睡上一兩個時辰。一個多月下來,饒是陸遙自詡精力旺盛,也要支撐不住了。
他首先用心在辦的,主要是對部下將士們的計功獎賞。
對於一支軍隊而言,在經歷了艱苦卓絕的戰鬥之後,再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了。《軍讖》上說:“軍無財,士不來;軍無賞,士不往。”這其中所謂的“財”和“賞”,不僅包括金帛之類,也包括地位的提升和各種精神激勵。
匈奴大軍北上以後,大舉擄掠豪族塢堡,所獲得的糧秣直接消耗了一部分,而大部分金銀財物則被各部酋長、大人搜刮。由於戰事不利,許多匈奴貴胄被殺死或俘虜,這些資財最後又歸攏到了越石公手裏。憑著這些繳獲物資,越石公在賞賜將士的時候很是慷慨大方。比如陸遙就獲得了金餅十二塊、錢若幹、絹五百匹、雜帛五百匹。這是對整支部隊的獎勵,完全由陸遙來主導發放。
陸遙毫不猶豫地將之盡數分給了部下們,引發了一片歡騰。倒不是他想刻意收攏人心,實在是因為根據他對這段歷史的了解,眼下囤積錢財大概是最可笑的事情了。何況眼下整個晉陽一片狼藉,拿著再多錢財也無處花用。
除了錢財的獎賞,還有對各級軍官的提拔。薛彤、沈勁因功升為裨將軍,從此進入高級軍官的序列,可以使用標有自己姓氏的將旗了。性格沈穩的薛彤倒還罷了,沈勁對此簡直是欣喜若狂。他每日進出營門百數十次,每次必定長久地擡頭看著營門的“沈”字軍旗,躊躇滿志。直到某一天發覺自己頭頸肌肉抽搐,再也擡不起來了為止。
提升為軍主的有鄧剛、郭歡、費岑、楊若、謝源等人。其它中低級軍官職務更是任命了無數。比如朱聲、何雲、楚琨、穆嵐等人,全都成了隊主。軍官增加了許多,一時當然沒有那麽多兵源補充。但是此番大勝之後,幾處戰場上抓的俘虜不下萬人,其中有匈奴人、也有羯人、羌人、烏桓等各種雜胡。這些俘虜暫時被充做苦役,負責各處戰損的修理。作為苦役,自然會受到極度嚴酷的對待,經過一段時間以後,特別桀驁不馴的人會被處死,而剩余的自然會補充進各支軍旅之中。
當前,這些新任的隊主、什長之類基層軍官並無部下。既然如此,陸遙就決心將他們聚集在一起,每日抽出兩個時辰或更多的時間為他們講授基本的軍事知識。他甚至非常認真地考慮過,“黃埔軍校”的名稱尤其響亮,而“陸軍指揮學院晉陽分院”的名字,似乎也很顯專業。
這絕對是個良好的設想。可惜,一旦付諸實施以後陸遙便郁悶地發現,自己絕大多數的時間居然都花在了教授認字上。在這個年代,基層將士目不識丁是常態,想要對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講述兵法,簡直是做夢。最終陸遙不得不尋了兩個老儒,每日裏給軍官們講述《急就篇》、《倉頡篇》之類,迫得他們叫苦連天。凡事均須得循序漸進,不能指望一蹴而就,陸遙這麽安慰自己。
給予將士們的獎賞不止上述這些。除了錢財賞賜和地位提拔以外,陸遙同樣註重與將士們的感情交流和精神激勵。
兵法有雲:“視卒如嬰兒,故可以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以與之俱死。”作為一名穿越者,相對於古人最大的特點或許就是尊卑概念極度薄弱。陸遙將每一名士卒都當作與自己平等的兄弟,在日常的訓練之余,他會和將士們聊聊身邊的細小瑣事、談談對家鄉的懷念、一同握槊為戲。這種發自於內心的、真誠的感情,絕不是刻意偽裝的吮疽之舉所能比擬的。
而在此番戰爭勝利之後,陸遙為戰死的將士們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隨後,陸遙令燈管在軍營裏專門興修了大屋,用以供奉每一名犧牲戰友的靈位,甚至還安排了每一位軍主以上軍官輪值祭掃的任務。上巳這一天,全軍上下都參與了肅穆莊嚴的祭祀儀式。
在回想起那些死去的袍澤兄弟時,許多將士都情不自禁地哭泣起來,這種彼此感染的哀傷情緒在任何一支軍隊中都是被嚴格禁止的,因為它很有可能導致士氣低落,甚至引發營嘯之類的慘劇。但在這一天,對亡者的悼念幾乎立刻就轉化為同仇敵愾的決心,因為在追憶死者的同時,活著的將士們感受到他們在這裏擁有尊嚴,擁有生命的價值。他們會逐漸認識到:在陸遙的部下,沒有被當作牛馬驅使的低賤軍戶,只有保家衛國、受到尊重的英勇戰士。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始料未及的工作牽扯了陸遙大量精力。
晉陽大戰中,陸遙作為昭餘祁以東的方面之將,率領所部先後進行了多次慘烈戰鬥。待到晉陽城下殺死叛將龍季猛之後,他本人和他所帶領的部隊,都已經再也無法承擔作戰任務了,因而越石公和鮮卑大軍南下的時候,陸遙便留在了晉陽城裏。他部下的傷員非常多,因而陸遙騰出了大片軍營,作為傷員們的治療場所。
對於傷員的診治和護理,使得陸遙焦頭爛額。
應該說,在西晉時期,中醫學已經發展到了相當成熟的地步。漢末時的名醫張仲景撰寫了《傷寒雜病論》,書中提出的六經分類的施治原則,在此後將近兩千年裏,始終是中醫的基本原則之一。與此同時,另一位名醫華佗則達到了中醫外科治療的巔峰,他通過麻沸散對病人施行全身麻醉手術,是世界醫學史上空前的奇跡。而到了晉代,太醫令王叔和在張仲景的研究基礎上,進一步總結提升了醫學理論。將《傷寒雜病論》增補、編析為《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兩書,而他本人提出的“獨取寸口”的三部九候切脈法,沿用至二十一世紀。
但這些畢竟是最高端的醫學水準,除此之外的普通醫者,大部分都還停留在巫醫不分的層次。就陸遙親眼所見,他所請來的好幾位醫者其實都是神棍一類人物,使用符水的次數遠多於草藥,對病人的心理安慰遠大於實際治療效果。
由於醫療水平低下,傷員的致死、致殘率相當之高。陸遙不是醫生,對此幾乎束手無策。他只能盡己所能,給傷者提供通風、清潔的環境、營養豐富的飲食如肉類;並嚴令加強消毒隔離措施。這些措施在不少醫者看來,毫無疑問是外行指導內行,甚至引起了幾位大醫的不滿。而陸遙則排除了諸多反對意見,堅決地以軍令形式將之貫徹到底。
結果這些舉措竟取得了相當的效果,陸遙所部的傷員痊愈的比例似乎比其他各部都要高不少。在外人看來,陸遙的所作所為,簡直如有神助,很有幾分神秘色彩了。
這情況很快也讓不少同僚將領知道了。比如丁渺這樣的,便老實不客氣地將本部所有傷員全都送到了陸遙這裏,接著又有幾名將領跟風,弄得陸遙的軍營幾乎成了野戰醫院,正經將士不到五百,傷員足足有一千多人。
陸遙為了照顧好他們煞費苦心,這些傷員們都一一看在眼裏。他們在陸遙的軍營裏休養治療了短短幾天功夫,竟然有將近百人提出願意留在陸遙的麾下。傷員們絕大多數都是有經驗的老兵,只要能夠恢覆健康,就是軍隊中的骨幹力量。陸遙自然不會拒絕,但如何向他們原來的上司提出,又成了很頭痛的問題。
諸如此類林林總總的瑣碎事務,都要在短短旬月之間完成。陸遙自己的傷勢痊愈不久,就已經忙的腳不點地。他抓緊每一分每一秒來改造他力所能及的地方,改造著這支屬於他的軍隊。
雖然晉陽大戰最終以越石公的勝利告終,但陸遙清楚地知道,這勝利是來得多麽僥幸。而四處斷壁殘垣的晉陽,幾乎已經無法再承受再一次的勝利。穿越者的記憶清晰地在腦海中浮動,那些可怕的未來每時每刻都在提醒陸遙:時間緊迫!
陸遙無數次地盤算下一步究竟該如何去做。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他自信已經初步擁有了立足的資本。但要在即將到來的大亂世生存下去、乃至實現自己的志願,還需要更強大的力量,需要根據地,需要槍桿子!但這些從哪裏來?在荒殘的並州,自己還能得到什麽?又或者,說句悲觀的話,有徐潤這樣千載留名的佞人在越石公的幕府之中作怪,晉陽政權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陸遙再一次陷入了深思。
這個問題,以及隱藏在其背後的更多問題,並不那麽容易想明白。
薛彤和鄧剛當然不會像陸遙那樣焦慮,他倆一邊大口喝著淡酒,一邊聊天,沒等說上幾句,忽聽長街遠處蹄聲動地。數十騎鮮衣怒馬,風馳電掣而來。所到之處,一片雞飛狗跳,行人紛紛退避。
薛彤、鄧剛手忙腳亂地將自己面前的鍋碗瓢盆遮掩起來,免得被揚塵汙了。
卻見得有人稍一勒馬:“陸遙?”說話之人寬衣錦袍,可不正是平北大將軍、並州刺史劉琨。
陸遙大聲應道:“末將在!”
劉琨雙足一夾馬腹,繼續疾馳。只拋下一聲:“隨我來!”
陸遙慌忙牽了戰馬出來,來回功夫,劉琨的騎隊早就奔出老遠去。滾滾煙塵之中,只有一騎滯留在後。馬上騎士連連揮手,原來是擔任越石公近衛的王修。
陸遙高聲答應了,揚鞭急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