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42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7
第八十九章 晉陽大戰(二十五)

    這時候還能鼓起勇氣與王陽一起沖鋒的,都是最為兇悍的戰士。他們跟從在王陽身後向晉軍所在進發,起初是小步的慢跑,後來速度漸漸加快。在跑動中,他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以王陽為尖端的錐形,最終,隨著王陽的縱聲狂吼,整隊人仿佛一柄巨大無比的鐵椎,向著晉人的軍陣轟然撞去。

    首先迎接他們的是晉軍的箭矢。晉人的弓箭手並不很多,只來得及零零散散射出幾十支箭,但王陽等人幾乎都沒有披掛甲胄,對箭矢的防禦能力接近於零。故而箭矢落下,頓時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傷亡。

    其次依然是密集的長槍。對於晉人的這種戰法,王陽真是厭惡至極。他狂吼著揮動鐵矛橫掃,打斷了身前的幾根長槍,隨即飛身撲前,一矛將一名晉軍士卒搠了個透穿。然而他用力過猛,長矛卡在屍身裏,拔不出來了。這時候第二排、甚至第三排的晉軍士卒立刻用更多的長槍向他刺來。王陽奮力揮動長矛,將那名晉軍士卒的屍體甩飛出去,同時連連躲閃,狼狽地退後。有一根長槍從他的額角掠過,將兜鍪整個掀了下來,槍尖劃破了額畔皮膚。大量鮮血將他的視野染成了赤紅色。

    王陽大叫一聲,向後跳躍,他的動作太過突然,以至於將身後的己方戰士撞倒了好幾個。位於王陽身側的一名胡族勇士立刻填補了這個空缺,繼續向前廝殺。但他手裏沒有長兵器,只有一把短斧,揮舞格擋尚可,完全威脅不到丈許以外的晉軍。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被三四桿長槍同時刺中,掙紮了幾下就死了。

    更多的胡人戰士湧上前去,而他們戰死的速度也一如前者。

    司馬穰苴兵法上說:凡戰,以力久,以氣勝。意思是,一般作戰的道理,凡是兵力充實則能持久,士氣旺盛則能取勝。而此刻的匈奴人,兵力上既無優勢,士氣也已沮喪。就在半個時辰之前,匈奴人也是這樣猛烈地攻打著晉人的陣列。但當時的意氣風發,這時已換做了絕望。他們的隊伍仿佛被烈日曝曬的積雪,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融化。

    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戰事大局已定。縱使胡人性格勇悍,又在王陽的鼓舞下個個抱著死戰的念頭,這場戰鬥也並未能持續多久。從火海中逃生已使他們精疲力竭,而且很多人把武器都丟了,在這種情況下面對著以逸待勞、而且武裝到牙齒的晉軍,只會出現一邊倒的局面。僅僅半個時辰,胡人的軍隊就被徹底擊潰。

    晉軍隨即兵分幾路,剿滅各處零散的頑抗胡人。

    陸遙在戰場上巡視,只聽得不遠處仍有廝殺之聲。他撥馬去看,竟然是那王陽仍在晉軍重圍之中左沖右突,大呼酣戰。

    王陽已不知受了多少處傷,看起來從頭到腳都成了血人,甚是可怖。他的雙手長矛也不知丟到何處去了,現在手裏只有一把尋常的繯首刀。薛彤帶著二十余名士卒用長槍大槊將他逼住了,但一時間似乎取之不下。

    只見他目如電閃,吼聲如雷,周身騰騰殺氣仿佛實質。幾次將刺來的長槍砍斷,借機突到近處搏殺。薛彤連聲叱喝,親身突在最前揮刀與之對決,兩人頻頻對捍,不分勝負。

    適才的戰鬥中,王陽兇悍無比,給晉軍造成了不小的殺傷,故而陸遙令武勇過人的薛彤前去抵敵。卻不曾想戰到這時還沒個結果,想必是薛彤又動了惺惺相惜的念頭,故而沒有令眾將士全力搏殺,打的是將他拖垮、累倒的主意。

    陸遙輕輕嘆了口氣。團柏谷前他曾與王陽交手,深知此人勇力絕倫,幾乎能與那冠軍大將軍喬晞相比,自己這邊薛彤、沈勁等人,都不是對手。可他身手再強,畢竟是投靠胡人、殺官造反的賊寇,與朝廷官軍不是一路,不可能招攬到麾下。薛彤刻意留手的舉動,未免有些婦人之仁。

    他皺了皺眉,習慣性地伸手去取橫置在鞍前的長槍,可是忽覺右膀抽搐般地疼痛,手臂根本擡不起來。那裏並非被敵人的刀槍所傷,而是自己在團柏谷前廝殺時用力過度,造成了極其嚴重的肌肉挫傷。適才他完全沒有感覺到,可現在卻劇痛難忍。

    陸遙再次嘗試了一次,仍然沒法舉槍。於是他令一從騎去喚來沈勁,道:“你助一助老薛,莫要耽擱了。”

    “是!”沈勁更不遲疑,催馬前去。

    沈勁從戰團側面繞行。他的戰馬保持著勻速,以劃了一個王陽為圓心的弧線漸漸逼近。大約距離一百步時,他從箭壺中取出一支箭簇加重的破甲箭,盡力將三石硬弓開到全滿。

    他保持著張弓搭箭的姿勢,繼續逼近。大約距離七八十步時,他終於覷了個真切,一箭射出,仿佛一道流光正中王陽的前胸。這箭力量極強,瞬間破開王陽胸前皮甲,直貫臟腑,又截斷了脊椎,從後背透出箭頭來。

    王陽猛地向後一仰,踉蹌著倒退了兩步,用刀尖支撐住地面。他竭力想擡頭回望,卻不成功,於是只能荷荷地叫嚷了幾聲。隨後便慢慢坐倒,不再動彈了。

    陸遙便不去理會這一處,轉而撥馬往密林的方向行去。

    他已經遣人仔細搜查戰場的每一個角落、辨認每一名匈奴死者的面貌,甚至還要盤問每一個俘虜。但到目前為止,仍未發現石勒的蹤跡。或許這個機警的羯人並不在向自己沖殺來的隊伍裏,而是潛藏在著火的密林中。

    山林中的大火仍未熄滅,由於天光漸暗,不斷躍動的熊熊烈焰愈發顯得聲勢煊赫。稍許接近,便感覺熱浪滾滾而來。陸遙俯身用手去觸碰溪水,感覺溪水都帶著幾分溫熱。

    這樣的火勢,哪怕沿著溪水前行,也是非常非常危險的。火焰、濃煙、大火所產生的缺氧,都是致命的。

    陸遙期待地想著,或許石勒已經葬身火海?若能殺死石勒這樣的人物,遠比殺死數百名雜兵更重要太多了,說不定能夠扭轉乾坤、改變歷史呢。

    在陸遙的印象裏,五胡十六國數之不盡的君主之中,屠夫暴君多矣,梟雄也有若幹,但堪稱英雄的,或許唯有石勒一人。

    這名出身低賤的羯人白手起家,憑借著超凡出眾的勇氣和智慧,僅僅用了十二年就摧毀了黃河以北的所有漢人政權,此後又擊敗與他抗衡的匈奴前趙、驅逐鮮卑代國勢力,最終成為統治著河北、中原和關中的後趙皇帝。

    羯胡這個作為匈奴附庸入塞的弱小民族,在石勒之前默默無聞,而在石勒死後不久,就湮滅於各族征戰的大潮中。

    一人起而一族興,一人亡而一族滅,如此真可謂是英雄豪傑了。但陸遙真心實意地希望這位英雄豪傑死在森林大火之中。如果沒有石勒,五胡之中的羯胡就無力興風作浪。還有什麽能比這更令人快樂、更令人心情激動?

    陸遙感覺自己緊握韁繩的手心裏,已經滲出汗來。

    “將軍!將軍!”楚琨從遠處跑來。

    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各處都在打掃戰場,統計戰果。這是敘功的時候,陸遙身為主將必須要在場。可惜沒法確定石勒究竟死了沒有,陸遙有些遺憾地想著,撥馬回頭。

    粗略地估計方才的戰果,約莫斬殺胡族戰士四百余人,殺傷與己方全軍人數幾乎相等,俘虜將近兩千。這還只是戰場上取得的數字,在熊熊大火中被燒死的敵人更是不計其數。這絕對是少有的大捷,即便越石公親自指揮的版橋之戰,戰果也不過如此了。

    而團柏谷隘口已經重新被晉軍占據。困頓在團柏谷以南的少量匈奴軍隊在陸遙和黃肅兩路人馬的圍堵之下進退兩難,敗亡是轉眼間事。

    可以說,此戰以後,匈奴人在昭餘祁以東所投入的力量被一掃而空了,短期內,匈奴在這裏不再有發動進攻的能力。整個太原國的形勢都會因而發生有利於晉陽軍的改變。

    陸遙幾天來始終處於高度緊張之中,直到現在才漸漸放松下來。

    幾次激戰導致他的肋部、背部、手臂和腿部多處受傷,失血也很嚴重,精神亢奮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稍一松懈,立刻就覺得周身不適。他勉強打起精神巡視戰場,看著幸存的將士興高采烈地收拾著戰場上遺留的物資,不免有些感慨。

    這一場戰鬥是晉陽軍勝利了,這一點毫無疑問。但連番苦戰給己方造成的損失同樣慘重。自從箕城整軍建制以來,歷經數月辛苦、加以嚴格訓練而成的軍隊,在短短幾天內就死傷過半,這簡直讓陸遙心頭滴血。

    僅僅是帶領幾千名雜牌軍的石勒就如此難以對付,正面抵敵那位以用兵如神著稱的匈奴大單於劉淵,又該如何艱難?

    帶領著大家篳路藍縷,草創晉陽基業的越石公,究竟要怎樣做才能熬過這一關?

    縱使打贏了這一場,區區一個晉陽,又能經受得起幾次這樣的大戰損耗呢?

    陸遙隨意地想著,許多問題在腦海中浮現,一時間卻又並無答案可言。他在戰場上信步而行,忽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8
第九十章 晉陽大戰(二十六)

    當太原國的戰鬥慘烈展開時,上黨卻始終一片安寧。

    自從劉景被新任並州刺史的劉琨擊敗逃走之後,整個上黨郡一時間成了勢力真空。然而,上黨的地理位置介於太原、河東和魏郡之間,山谷高深、道路狹窄,戰略地位極其重要,故而為了遮蔽晉陽的側翼,越石公於一個月前派遣了橫野將軍龍季猛率三千人馬重新占據上黨。過程中除了誅殺了幾名盜賊以外,幾乎兵不血刃。

    壺關縣是上黨郡治所在,昔日東瀛公司馬騰大軍據守於此。故而,只在去年被匈奴左谷蠡王劉聰的大軍攻占過一次,相對而言所受兵災較少。雖然許多民戶都隨著東瀛公逃亡鄴城去了,但是也有不少流竄山中的居民陸續返回。因此整座城池已然元氣稍覆,倒似比晉陽更繁榮些。

    橫野將軍龍季猛用於守衛上黨的兵力約莫有四千余人。其中千余人,是隨他從雁門郡而來的舊部;另有千余人是越石公從晉陽諸軍中抽調出的人馬;這兩路人馬是龍季猛的主力,駐守壺關。

    其余的兩千人左右,是龍季猛收覆上黨之後招募的壯丁以及陸續收編的豪族部曲,被分別派駐在上黨郡的各處城寨要隘。

    高翔離開陸遙投奔到龍季猛麾下之後,過得甚是舒心。龍季猛帶兵的風格與陸遙大為不同,從不苛求軍紀,更不來計較將士們的行為失檢,因而像高翔這樣不愛受拘束的漢子正是得其所哉。

    他本是司馬騰麾下並州軍的有名勇將,因此受龍季猛的重用,被任命為軍主之職,負責統領晉陽抽調出的一千兵力。高翔確實有能力,他不僅勇武過人,粗獷豪邁的為人也很得人心,只用了月余工夫,就把將士們帶得服帖。

    這支部隊的軍營設在城南,因此同時也負責壺關縣城南門的守衛。此刻太原國戰火連綿,上黨各地的駐軍也枕戈待旦,絲毫不敢輕忽。城門的守把人員比平時多了一倍,每處城門都安排了一名幢主值守,另外還有四名隊主輪班值夜。

    南門守衛的幢主五日一換班,這幾天裏輪到朱允之負責。

    朱允之是在高翔脫離陸遙所部時堅持跟隨他的幾名忠誠部下之一。雖然並無特別的勇力,但性格算得細密。隨著高翔官升一級,他也成了掌握數百人的幢主。

    此刻朱允之正在城頭來回踱步。偶爾向關城外張望,只能見到夜色如墨,遠處嵯峨的山巒在黯淡的星光下若隱若現。雖已開春,晚上仍有些冷。他攏了攏身披的鬥篷,喃喃罵了幾句,也不知在抱怨誰。

    城下腳步聲響起,士卒們警惕地問道:“什麽人?”

    有人笑道:“城上哪位當值?我是右司馬余奚,奉橫野將軍之命,攜酒食來犒勞將士。”

    余奚是龍季猛的得力助手,地位尚在高翔之上。朱允之曾隨高翔出入橫野將軍府,拜見過余奚數次,自然聽得出他的聲音。朱允之不敢怠慢,幾步一階地從墻台上下來,連聲道:“竟然勞動余司馬的大駕,真是多謝!真是不敢當啊!”

    余奚帶著十幾個人正等在墻根,身邊放著幾個大筐。他哈哈笑道:“朱幢主莫要謝我。士卒們守城勞累,龍將軍特意安排了酒肉,讓大家吃一頓熱的。來,哪兩位弟兄幫忙,把這些搬上城去。”

    朱允之看了看那幾個筐,裏面擺的都是滾燙的烤餅和肉食。牛油和面在胡餅爐裏反覆烘烤過,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極肥碩的大塊酥爛羊腿更是令他饞蜒欲滴。朱允之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這樣的美食真叫人大喜過望,連忙喚了幾名士卒來扛。

    城樓上的士卒們正是又累又餓的時候,見到這些,不禁歡呼,隨即聚在一起大吃起來。

    余奚來到朱允之身邊,又取出一個酒壺輕輕搖了了搖,親熱地低聲道:“這是龍將軍特意叫我帶來的上等好酒!老朱你找個地方,我們小酌幾杯可好?”

    漢魏嬗替之後,時人多有好酒者。如魏武帝曹操就曾賦詩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到了當代,好飲貪杯者更眾。比如大名士劉伶,“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又或者如阮嗣宗一醉六十余日。

    朱允之也是個酷好杯中之物的,只可惜一來軍中自有規矩,不得縱情暢飲,二來並州比年大饑,哪得糧食釀酒?故而他平時能喝些寡淡的醪糟聊以解饞,嘴裏早就淡出了鳥來。此刻見到了好酒,頓時眼中放光,連聲道:“好好!好好!”

    他顧盼左右,找了個避風的城台:“余司馬,那處如何?”

    余奚微微頷首。

    朱允之殷勤地道:“好好!您隨我來!”

    他當先引路,走了幾步,忽然看到十余名跟著余奚來此的漢子依舊等在原地,這些人身披大氅,看不清頭臉,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怎麽看都有些古怪。他猶豫地指了指他們,問余奚:“余司馬,這幾位兄弟……”

    余奚不在意地道:“無妨,這些都是我家中部曲,讓他們在這裏等著就行。”

    “呵呵,那就委屈了幾位兄弟了……”朱允之客氣了一句,急吼吼地往城台的方向走去。想到那美酒的香氣,幾乎現在就有飄飄欲仙之感。

    而余奚緊緊地跟在朱允之身後,眼神極迅速地掃視了壺關城內外。在城內,漆黑的夜色沒有什麽特殊的。然而余奚知道,同樣的場景幾乎在每一處高翔所部駐軍的地方出現,每一個關鍵位置的附近,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安置了或多或少的人手。

    至於城外……余奚幾乎已經聽到了嗜血猛獸潛伏逼近的腳步聲。

    守把城門的朱允之有了好吃好喝就心滿意足。他的三位同僚、高翔部下的另外三位幢主卻更加愜意。

    春風樓。

    此地是前任並州刺史、東瀛公司馬騰的後院角樓,乃整個壺關城中最為華麗的樓宇。如今卻另有香艷之用,成了鄴城著名的樂戶女佐命姑娘倚門賣笑的場所。

    這位佐命姑娘,乃是昔日鄴城紅袖招的頭牌,艷名遠播的官妓。雖然身在奴籍,卻長袖善舞、艷壓群芳,引得多少達官貴胄趨之若鶩。單說她的“佐命”之名,頗有來歷,取得是讀史書以英雄佐酒、美人佐命之意。此名來歷非小,乃是魏郡大儒崔嗣所贈。至於何以當代大儒會去特意替娼妓贈名,就不足為外人道了。或許是有意要效法後漢經學大師馬融,於絳紗帳後列女樂,學問愈發精進亦未可知。

    可惜韶華易逝、美人易老,佐命姑娘如今年華老去,不合在鄴城與後輩們爭競,於是索性走某位恩客的路子銷去了奴籍,到它處經營,也就是所謂私娼了。這位曾經當紅的艷妓如今來到上黨,依然是眾星捧月,生意興隆。

    雖說紅顏易老,可遲暮美人自有一股成熟風情。只說今日,便有豪客以千金之費,請動了佐命小姐出馬。

    “爺……輕點……佐命受不了了……嗯……啊……不行了……”此時,素來自詡床上功夫了得的佐命已經快垮了。她整個上身都嬌慵無力地伏倒在榻上,連擡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雙眼無神地呻吟著。或許是她又哭又叫了太多次,嗓音已有些沙啞。

    可是在她身後的人卻毫無憐香惜玉之心。那人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粗壯的雙手緊緊扣住她輕顫的腰肢瘋狂挺動,力道越來越重,仿佛要把她狠狠地搗碎。

    另一個聲音淫笑道:“非相兄真是好身手,眼看要把佐命小姐活活治死了。象升不才,也來湊個熱鬧。”

    話音未落,一人揪住佐命的如雲鬢發用力向上拉扯。佐命悶哼一聲,勉強擡起臉龐,隨即檀口中多了一物,使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又聽得第三個聲音道:“爾等這般行事,豈不冷落了我達可?來來,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那人指揮著另兩條漢子,將佐命架了起身。

    佐命總算稍得喘息,忽然驚道:“那裏……那裏如何使得!幾位爺……饒了我罷……”

    這三個嫖客正在興頭上,哪裏會去理會她。七手八腳將她撐持住了,埋頭苦幹起來。

    饒是佐命這樣的歡場英雌,也不由得神志漸漸模糊,但覺得魂兒幾欲離體飛出。短短片刻時間裏,她就死去活來了好幾次。

    隱隱約約間,仿佛聽到窗外有人殺氣騰騰地低聲道:“時辰快到了。小心盯緊這三個色鬼。另外,他們帶來的親兵,也要一個個盯緊!”

    佐命悚然一驚,定了定神,卻又聽不到任何言語了。三條壯漢恰在這時輪番大動,她頓覺體內深處難以言喻的感覺再度襲來。達可這夯貨,當真要折騰死老娘了也,她昏昏沈沈地想著,翻著白眼又暈了過去。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8
第九十一章 晉陽大戰(二十七)

    高翔此刻正在橫野將軍府,渾然不知他的幾位得力部下都在作甚。他本就情緒甚差,再聽說這事兒,非要氣死不可。

    太陽剛落山的時分,龍季猛的使者聲稱有要事相商,將高翔喚到了府裏。可是轉眼兩個時辰過去了,他孤零零地坐在偏廳裏,前後灌下了五六壺茶水,龍季猛卻始終沒有接見他。高翔向侍女求問幾次,那侍女也說不出個緣由來。再過得片刻,竟然連個端茶倒水的人也不見,就把他晾在這裏。

    廳外倒是有幾名武士侍立,但那些都是龍季猛的親信衛兵,素來眼高於頂的。高翔也懶得與他們打交道。以高翔的性子,若別人如此待他,他早就暴跳如雷了,可龍季猛是他的頂頭上司,又待他恩厚,高翔這才忍了下來。

    高翔又在偏廳裏枯坐了小半個時辰,天色愈來愈昏暗,偏廳裏更是一片漆黑。眼看著遠處幾所廳堂裏一盞盞油燈被一一點亮,偏是他所在之處無人看管。

    高翔起身來回走了幾步,忽然覺得喝多了水腹部飽脹。他懶得再去招呼僮仆,覷得那幾名武士不備,他閃身便出了後堂,沿著空蕩蕩的回廊走了半晌,尋了一處花草繁茂之處如廁去了。說來在他人府邸之中自由行動,甚是失禮;但身為武人,本沒有那麽多講究。

    待到他酣暢淋漓地尿了一泡,才周身輕松。他伸手掏著癢癢,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正走到半路,忽聽龍季猛的說話聲音在回廊的另一側響起,高翔一驚,慌忙藏身起來。倒不是他有什麽心虛,實在是衣衫尚未整理,兩條毛絨絨的大腿露在外面,見不得上官也。

    龍季猛一路走來的同時說著話:“那高翔武勇過人,等閑數十條漢子近不得身。故而,我且令他枯坐半日消磨些銳氣,隨後自會專門安排人手對付。左賢王乃千金之軀,何必親身犯險啊。”

    高翔正躲在一座廊柱後面紮腰帶,忽聽這般言語,只覺得信息量太大,他一時楞住了,沒反應過來。

    隨即聽見那被稱作“左賢王”的人清朗而謙和有禮的聲音:“父王起義兵抗晉,非為個人私欲,而是為了覆興漢室江山。對於晉人中的英雄豪傑,自有海納百川的胸懷。因此,若有可能的話,我想和此人談談,盡量招攬以為我所用。”那人頓了頓,柔聲道:“至於我的安全,有龍將軍這樣的忠勇之士在側護衛,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龍季猛呵呵直笑,顯然心中十分得意。兩人談說幾句,繞過了走廊盡頭,往偏廳方向去了。

    這段對話如一桶三九天的冰水澆在高翔的頭上,他只覺得手腳冰涼,連站都站不穩,背靠著廊柱才沒有跌倒。

    橫野將軍龍季猛是什麽人?他是前任並州刺史司馬騰的得力臂助,是被現任並州刺史劉琨委以方面之任的大將!這樣的人,竟然與匈奴勾結?

    再聽對答,那個被稱作“左賢王”的,定是匈奴人無疑。如今的匈奴左賢王是誰?是大單於劉淵嫡長子劉和!此人乃是匈奴劉漢儲君,身份何等尊貴!這等人夜入晉陽,自不會是僅僅為了與自己交談……

    高翔雖然性格粗獷,卻絕不是傻子,頓時領悟到將有大變。他屏住呼吸,不敢稍動,直到龍季猛和左賢王劉和經過回廊往偏廳的方向去了,才躡手躡腳往反方向而去。繞過一堵墻壁後,他立刻撒腳急奔。

    這座橫野將軍府高翔來過幾次了,路認得甚熟,他腳下生風,不假思索地轉了兩個彎就到了邊門左近。正待尋機會逃出去,卻不防門旁的小院裏站了上百名將軍府親衛甲士,龍季猛的得力部下左司馬王昌背對著他向甲士們交待什麽。高翔直楞楞地沖出來,恰與他們撞個正著,雙方距離不過十步。

    高翔面部肌肉抽搐了幾下,還沒說話。王昌先反應過來,他大驚失色地喊了一聲:“高翔跑出來了!抓住他!”隨著他的號令,甲士們轟然答應,湧了過來。

    到這時還有什麽好說,高翔縱聲狂吼,拔出腰刀舞了個刀花,正對著那些甲士直沖過去。雖只一人,氣勢卻強盛似數十人那般。

    他雖然投入龍季猛麾下不過月余,卻曾在軍營較技的時候數次揚威,勇名遍傳諸軍。那些甲士一來為他兇神惡煞的氣勢所懾,二來又未必甘願為胡人賣命,竟然一時腳軟,沖殺的動作慢了半拍。

    高翔搏的正是這個機會,甲士們步伐一慢,他跐溜轉身,撒腿就跑。沖刺了三五步之後,單手在墻角下一座水缸邊緣稍許借力,騰身上了另一面的墻頭。

    他來橫野將軍府時哪會想到有這等事,故而既未著甲胄,也不曾攜帶趁手兵器,委實不能與那些全副武裝的甲士正面對敵。可是正因如此,要論靈活滑溜,那些甲士設非背生雙翅,否則如何能追的上他?何況高翔身在上方,一路穿墻越脊走的乃是直線,眾人在地面大聲鼓噪,順著走廊來追,卻眨眼就被甩開了。

    高翔在墻頭如貍貓般奔跑了一陣,便躍出將軍府外。他在地面打了個滾站定,四面一看,原來將軍府的這面外墻靠著的是條丈許寬的巷子,巷子的另一面也是高墻,隱約記得高墻那頭乃是一處廢棄的宅邸。

    他往巷口跑了幾步,突然想到萬一被龍季猛堵上了巷子兩頭,來個甕中捉鱉就大不妙之至,於是趕緊又沿著巷子退回來。

    好在壺關城畢竟經過戰事,諸多房舍頗顯破敗,只他身邊這堵高墻上,便有幾個足可容一人鉆進鉆出的缺口。他尋了個缺口,一骨碌鉆了過去。待甲士們從巷子兩頭匯合到一處,早就不知他跑去了那裏。

    王昌悻悻而返。

    此時原本接待高翔的偏廳裏,數十座青瓷燈盞一齊點起,亮若白晝。相貌英俊的左賢王劉和高踞主位,下首則是龍季猛的座位。

    堂前屋檐下,擱著幾個眉眼猙獰的血淋淋首級,分明來自於適才在廳外值守的幾名武士。龍季猛用腳尖將其中一個首級踢得滾動,冷笑道:“一點小事都辦不妥當,這等廢物還是死了好!”

    王昌從側門進來,正聽見龍季猛的言語,頓時駭得周身發軟。他搶上幾步,跪倒叩首道:“將軍!屬下無能,讓那高翔跑了!”

    這回報令得龍季猛愈加憤怒。他破口大罵道:“都是廢物!進了籠子的鳥兒,還能讓它飛了!”

    劉和倒是冷靜得多,他起身漫步下階,稍稍舉手示意,令龍季猛不再叫嚷。

    “龍將軍勿憂,我已遣人擒拿這高翔,須臾便有回音。另外,我還遣了侯貊先生同去,以布達本王之意。”他頓了頓,又道:“侯貊先生德才兼具,本王意欲大用,不知龍將軍可願割愛?”

    龍季猛其人,私心極重,從軍多年來,早培植起一批只忠於自己的勢力。他與匈奴暗中勾結之時,也以自保實力為基本的要求。經過幾番密信往來,匈奴人不僅許他以高官顯爵,左賢王劉和更在兩天前親自混進壺關與他接頭,言語間多有倚重,這令他志得意滿,在劉和面前發號施令,並無太大顧忌。

    可這番話入耳,龍季猛立時悚然一驚,慌忙深深地躬身道:“全憑大王英斷!”

    劉和的話語,一則說明他在壺關城中竟然另有隱藏的強大實力,無需事事依賴自己;其二,主簿侯貊本是自己倚若臂膀的親信,可劉和這般說來,分明暗示他已改弦更張了。核心幕僚如侯貊都能另投新主,自己其余的的部下們,一定就忠誠不二麽?須知劉和其人看似溫文和善,可他畢竟身為匈奴漢國儲君,有得是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厲害手段……

    龍季猛忽然覺得自己方才的大吼大叫未免孟浪,後背猛然淌出大股冷汗來。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9
第九十二章 晉陽大戰(二十八)

    壺關的居民雖然較晉陽為多,但仍不足極盛時期的三成,故而城中有連綿的廢棄房舍,往往比鄰數十家都無人居住。高翔伏低身形,在一棟棟空蕩蕩的房舍之間穿行。他的動作矯健而機敏,落腳悄無聲息,仿佛一頭在叢林中奔跑的豹子。

    他的目標是城南的軍營。這點距離,以他的敏捷身手半刻之內就能到達。如果能重回軍營,將占據壺關守軍四成的人馬牢牢掌握在手,局勢尚有可為;反之,則無需多說了,唯死而已。

    這麽想著,高翔心中愈發火熱,可腳步卻突然停了下來。

    “出來吧。”他冷笑。

    “滾出來!”他又低喝道。

    月光灑落在夜晚的壺關城,周圍一片沈寂,並無任何特殊動靜。

    高翔握住雙拳再松開,反覆數次,以至於指掌關節都發出“咯咯”的聲音。他再次喝道:“滾出來!”

    “唉……”一個聲音感慨地道:“高將軍,高將軍,何至於此耶!”話音中,一名中年文士從不遠處的土墻後緩步行來。隨即,一個又一個武士從四周的斷壁殘垣間陸續現身,將高翔圍攏在中央。

    那說話的中年文士面目方正,頜下三綹長髯飄拂,甚有威嚴,正是橫野將軍主簿侯貊。此君乃龍季猛部下謀主一類人物。當日高翔起意脫離陸遙所部,便是受了侯貊的鼓惑。此人看似洵洵儒生,其實與高翔一般,皆有寡人之好;說起來,兩人乃是一起喝過花酒嫖過娼的狐朋狗友。

    而包圍著高翔的武士共有二十余人,看相貌打扮,都是塞外胡族,他們的老幼高下或有不同,但身形無不淵停岳峙。高翔也是習武的大行家,一望即知這些人都是千挑萬選出的雄豪戰士,二十人足當得上百人之勇。這等人若是置身於綠林,個個都能成為聚嘯山林的一方魁首。

    高翔目光閃動,只覺覺得心臟跳動得越來越重,手腳卻越來越冰涼。他很清楚,這樣的局面,是必死之局。

    他沈默不語,翻掌拔刀出鞘,當胸一橫。

    “高兄,莫要沖動啊!”侯貊帶著推心置腹的神情道:“今日之事乃是誤會,可否容我稍作解釋?”

    高翔冷笑一聲,並不答話。

    侯貊痛心疾首地道:“高兄,素日裏龍將軍待你不可謂不親、不可謂不厚、不可謂不倚重。高兄願領軍獨擋一面,龍將軍便授以軍主之職,割全軍之半數隸之。高兄有酒色財氣之好,龍將軍便厚賜金帛女子;偶得珍玩等物,輒與高軍主同享。高兄生性豪邁,不願為軍紀所縛;龍將軍自始至終,可曾對你稍有約束?將軍何以如此?不過是希望高兄能與他攜手同心,共圖大事。”

    高翔神情微微一動,隨即淩聲道:“那將軍府中暗藏的上百甲士、此間圍堵我的人手,又該怎麽解釋?”

    “那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侯貊的面色不變:“豈不聞,機事不密則害成。欲圖大事,怎能沒有二手的準備。”

    “欲圖大事?什麽大事?”

    “自高祖武皇帝開基以來,皇漢四百載不絕。奈何先有群閹流毒、黃巾之亂,再有逆臣曹氏、司馬氏等相繼而起,故而宗廟不得血食百有余年。近歲司馬氏無道,致使黎庶塗炭,中原百姓何辜,十不存一!而司馬氏兄弟父子又叠相殘滅,是自剪羽翼也。漢王劉淵乃蒼狼白鹿之後裔、漢室之甥,為群賢所推、紹修三祖之業。故而,龍將軍……”

    高翔焦躁地道:“老侯你少來那些長篇大論的,老子是粗人,聽不懂。你就直說吧,匈奴人打算拿我怎麽辦?”

    侯貊心中暗喜,知道高翔終究貪生畏死,起了降伏的念頭。他正色道:“此刻漢國左賢王劉和殿下駕臨壺關,龍將軍已向殿下竭力舉薦高兄。高兄,你長在北疆,想必知曉匈奴崇尚剛健男兒,而不好我這等文弱書生。只我來時,便得左賢王殿下親口吩咐,以高兄之豪勇,我漢國正可大用,若高兄願與龍將軍攜手,建威大將軍、上黨太守之職虛位以待!”

    高翔雙眼一亮,不自覺地垂下了握刀的手:“當真?”

    “當真!”侯貊大聲道。

    “果然如此?侯主簿可莫要欺我是粗人!”高翔眼珠子轉了轉,狐疑地問道。

    看到高翔這般作態,包圍著他的胡人勇士們無不露出鄙夷的神色。而侯貊仰天大笑著向高翔走去:“哈哈哈哈,高大將軍多慮……

    話音未落,一道刀光如匹練般飛出,將侯貊攔腰砍作兩段。

    侯貊半截身子落地,花花綠綠的肚腸頓時流淌出來,一股惡臭彌漫在場中。他還一時不得便死,目眥盡裂地瞪著自己斷裂的腰身,厲身慘呼。

    “老子雖不是善男信女,但不做出賣祖宗的事。”高翔舔了舔濺到嘴角邊的鮮血,獰笑道:“殺掉這個敗類,老子死而無憾了。”

    數十名胡人勇士都被他這手驚住了,楞了一楞才怒吼著向高翔撲去。

    橫野將軍府裏,劉和淡淡道:“時間差不多了,動手吧。”

    隨著他的號令,壺關城中的局勢天翻地覆。

    城南的軍營裏,幾名高級武官手持橫野將軍龍季猛的命令,喝令高翔所部的士卒們出營列隊。隨即龍季猛直屬的大批士卒一擁而入,解除了他們的武裝。高翔的部下們一陣騷亂,可是由於沒有軍官在場,立刻就被兇狠地鎮壓下去,為首的十余名士卒被當場斬殺,首級高高地掛在了旗桿上。

    紅燭高燃的春風樓雅室裏。鴛帳被猛地推倒,白刃裂風之聲隨之大響,前一刻還生龍活虎的三名男子瞬間被切做了十七八段。洶湧的血漿噴濺在佐命姑娘的白皙肢體上,立刻誘發出尖銳的高音。

    酒肉香氣縈繞的上黨城南門。在門洞裏與余奚對酌的朱允之忽然覺得頭暈目眩,他嘟噥了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余奚淡定地放下酒盞,自袖中取出一把短刀,輕輕劃過他的咽喉。

    在墻根處默默等待的十余名漢子掀開大氅,露出了貼身的鎧甲和刀劍。他們奔上城樓,向著毫無準備的兵卒砍瓜切菜也似殺將過去。

    余奚高踞在城樓之上,指揮著漢子們將吊橋迅速放下。沈重的吊橋砸在護城河對岸的地面上,發出轟然的聲響,在靜謐的夜晚遠遠傳開。

    這聲大響就像是號令,城門外濃黑的夜幕中,出現了一點亮光。隨即是五點、十點、一百點亮光,亮光仿佛鋪天蓋地般地延展出去,只到望也望不清的遠處。片刻之後,出現在余奚眼中的,是被無數火把照亮的整整一支大軍。

    那是匈奴人。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09
第九十三章 晉陽大戰(二十九)

    三月二十二日。

    幾天前火攻石勒的戰鬥固然是罕見的大勝,但是晉軍的損失非常慘重。在團柏谷隘口誘敵的人馬固然幾乎全滅,此後石勒的拼死反撲也造成了不小的傷亡。再加上此前數次戰鬥的損失,陸遙所部士卒們的減員已經高達三成以上,隊主以下的軍官戰死的超過半數,諸將也人人帶傷。可以說整支軍隊傷了元氣,再也無法堅持作戰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留守晉陽的護軍將軍令狐盛先命黃肅負責昭餘祁東線的防備,又派遣一名軍校領數百人的新兵填補兵力缺口,而調陸遙所部回晉陽休整。

    陸遙遂班師振旅。

    經歷數日苦戰之後,將士們疲憊之極;軍中又有大量傷員和俘虜,因此行軍甚慢,每天不過二三十裏地就安營紮寨。

    這一日午時,軍馬行經晉陽城東南的藍谷,距離晉陽已不過十裏。晉陽城的城郭在望,陽光灑落在高聳的城墻,顯得那座座墻台十分雄壯。

    嚴格來說,藍谷並非山谷,而是一片窪地。官道從窪地中央穿過,道路兩旁頗有林泉之美。此時陣陣微風吹過,風動樹梢的輕響和陣陣鳥鳴傳來,令人心曠神怡。眾將士行到此處,不禁稍許拋卻沈重的情緒。想到終於擊敗前所未有的強敵,心情漸漸愉快起來。

    沈勁聽父老傳聞附近有戰國時秦趙交戰的遺跡;於是便帶了親兵前去懷古攬勝。這廝乃是赳赳武夫一個,這輩子都不曾看過一本史書,懷得什麽古?攬得什麽勝?其實不過是打算往山林中射獵遊玩罷了。

    陸遙對射獵也頗有興趣,可惜他是軍中重傷號之一,此刻幾乎動彈不得。前幾天的戰鬥中他身先士卒,多處受創失血,全靠著一股銳氣支撐下來。直到前日裏巡視戰場時終於不支暈倒,把全軍上下都嚇得不輕。將養了數日之後,他的身體仍然虛弱,輕易騎不得馬,只能躺在在兩匹戰馬當中安置的軟床上,令人牽馬緩緩而行。馬蹄有規律地踏地,軟床也隨之起伏,使他懨懨欲睡。

    薛彤用馬鞭敲了敲軟床,沖著陸遙哈哈大笑道:“我記得史書上說,漢時的飛將軍李廣也曾像你這樣動彈不得地臥在兩馬之間。道明,你這算是仰慕飛將遺風嗎?”

    陸遙勉強提聲罵道:“胡扯,李將軍乃是被匈奴所俘,何等淒慘?我可是得勝而歸!”

    兩人正說笑了一句,忽聽後隊陣陣嘈雜。原來是十數名騎兵沿著官道疾馳而來。他們橫沖直撞入松散的行軍隊列之中,竟然毫不減速。將士們避讓不及,有不少人被撞翻了。呻吟之聲、喝罵之聲響作一片。

    薛彤大怒,大聲叱喝道:“什麽人敢沖吾隊列?給我拿下了!”

    此刻乃是戰時,一切以軍法為先。沖撞軍旅乃是大罪,薛彤便下令當場誅殺亦無不可;只令諸軍擒拿他們,已經算得客氣了。眾將士方才正在散漫的時候,突然吃了大虧,心中都是不忿,聽得薛彤一聲號令,立刻就轟然響應,上百人將那隊騎士團團圍定。更有人取了叉桿套索之類,要將他們拖下馬來。

    那隊騎兵個個風塵仆仆,為首一人騎著上等的高頭大馬。那馬匹性格暴躁,見眾人圍逼上來,便跳躍騰挪不止。他一邊控馬,一邊大喊:“休要動手!前面是哪位將軍麾下?我乃並州弓馬從事王修,有軍情急報晉陽!快快讓開道路!”

    王修王子豪是越石公部下親將中素與陸遙友善的,與薛彤也頗有幾分交情,稱得上老熟人了。怎奈他此刻灰頭土臉、極其狼狽;薛彤距離他稍許遠了點,竟然一時沒認出來。

    聽王修大呼報名,薛彤急忙前去。靠近以後才發現王修一行人都是長途奔馳的樣子,而且完全不顧惜馬力,座下的戰馬都被馬鞭抽得後股鮮血淋漓。王修更是滿面急躁的神色,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雙眼密布血絲。

    薛彤微微一驚。王修身為並州刺史下屬的弓馬從事,不屬於振威將軍府的軍隊編制;他通常擔任越石公的扈從,此外也具體負責軍事情報的收集傳遞等任務。以他身份之特殊,有什麽情況能使他這般緊張?

    若是換了他人,必然要詢問出了何事。可薛彤是那種性格剛毅沈穩,甚至有幾分古板的人。他雖然心中疑惑,卻並不發問,只是呼喝著讓將士們退往官道兩邊的野地裏,給王修等人的騎隊讓開一條通路來,隨即便向王修道:“子豪兄,請。”

    王修也不多言,揚鞭絕塵而去。

    薛彤隱約覺得心神不寧。他在後隊停留了一陣,將分散在道路兩側的士卒們重新聚攏。那些士卒們都是沈勁的部下,素來有些散漫的,大戰之後更是一個個憊懶無比。薛彤有幾分焦躁地喝令他們都加快行進的速度,又換了士卒去尋沈勁回來。

    這些事情都辦完,他才撥馬轉回到隊列前方。

    後隊耽擱了路程,前隊卻不曾停步,此刻已到了晉陽西門外的五裏亭。晉陽城中派來接引人馬的軍官、還有負責留守老營的鄧剛都已迎了出來,正和陸遙攀談。

    陸遙畢竟身體虛弱,他打起精神對答了幾句,就感覺十分疲累,但是又不得不勉力應付。鄧剛倒也罷了。那負責接引人馬的軍官姓範,乃是隨同越石公入並的冀州舊人,現任護軍將軍令狐盛麾下校尉;和他同來的幾人也都是越石公的老部下。這些人原本在並州軍余部諸將士面前頗有幾分高傲,此時卻一口一個“陸將軍”,極其客氣有禮。看來陸遙先擊斬匈奴名將喬晞,隨後又一把火燒了匈奴五千人馬的戰績,給他們不小的觸動。

    薛彤匆匆回轉來打個招呼,讓郭歡、楊若等人出面接待,徑自將陸遙帶到隊伍另一邊。

    “道明,恐怕有不測之事!”他鄭重其事地說,隨即將適才王修經過的情形告知陸遙。

    在薛彤說話的這段時間裏,陸遙只靜靜地聽著。仿佛下意識地用手指輕輕地依序按壓著另一只手的各個骨節,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半晌之後,他徐徐道:“恐怕上黨有變。”

    “什麽!”薛彤瞠目結舌道。

    陸遙沈聲道:“從河東到太原,自古以來不外乎三條道路。或者自離石單於庭往東,翻越百六十裏崇山峻嶺,經黃廬關,於茲氏縣突入太原境內。這條路崎嶇難行,無法支持大部隊的行動,何況主公的大軍就駐紮在茲氏、中陽一帶,已將這條路切斷了。”

    “或者經永安縣的霍山入雀鼠谷,於介休兵分兩路,分別沿著昭餘祁兩岸北上,兩路至鄔縣匯合,便可直達晉陽城下。胡人此番來襲走的就是這個路線。然而,盧昶將軍固守介休,使胡人大軍難以展開;其後昭餘祁東西兩岸的作戰都不順利……胡人並未能取得預料的戰果。若是兩軍相持下去,胡人只能選擇自行退兵。”

    “興師動眾而來,最終卻無功而返,胡人自然是不甘心的。因此他們必然會認真地考慮第三條道路,也就是先往東,經軹關或野王北上上黨,隨後折而向西,威逼晉陽。這條路路途既遠,兼且沿途山高谷深、河流縱橫,其間多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險。只需一員驍將把守在此,哪怕動用數萬雄兵,也難以迅速突破。可是……”

    他的話音未落,忽聽晉陽城裏金鼓之聲大響,隨即城門口的角樓上,一道濃黑如墨的狼煙騰起!

    這時在隊伍另一側攀談的眾將大驚。那範校尉最先驚呼道:“這這這……這是警訊啊?哪裏來的敵人?”

    在場眾人都是諳熟兵事的老行伍了,對當前的局勢一清二楚。除非敵軍大隊直抵晉陽,否則絕不至於燃起狼煙,可是,胡人兩路進軍,西路的主力已被越石公親率大軍所阻,絕然不至有失,而東路的偏師,明明已被陸遙擊潰了啊?晉陽是後方,胡人怎麽可能突入到這裏?

    難道是守把城門的士卒不慎,誤點起了狼煙?不少人便這麽猜疑。然而片刻後,在先前點起的一道以外,接連又點起三道狼煙。四道狼煙筆直如柱,落在眾人眼中,卻分明帶著猙獰的殺氣。共計四道狼煙,那是指敵軍至少在萬數以上!

    此時陸遙、薛彤一起趕到。薛彤沈聲道:“此際不是談論的時候,咱們先安撫士卒,然後快快進城去吧。”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10
第九十四章 晉陽大戰(三十)

    可不正如薛彤所說。敵軍從何而來的問題,只需回城一問便知;可是眼看著晉陽城頭狼煙大起,將士們都亂了套,若軍官們不趕緊去約束,不知會鬧出什麽事來。

    於是眾人都無心多說,急急地催軍入城。

    狼煙警訊一起,整座城池都會進入了極其緊張的狀態。駐紮在城裏的軍馬都需調集;各處城頭沖要都需加派人手;石、木、刀車等等守城器械都需緊急籌備;城外屯田的民眾或者疏散或者退入城中;闔城丁壯都需重新清點,準備發給兵器……此刻的晉陽便是這般,無數傳令兵為了種種事宜往來奔馳,四座城門處更是人員川流不息。好在陸遙所部動作甚快,否則幾乎要被堵在城外了。

    到了自軍的營地,鄧剛為將士們奉上食物。各種吃喝極其豐盛,顯然是他為迎接將士們凱旋早有準備。可將士們卻多半無心飲食,都在緊張地等待下一步的消息。

    身為主將的陸遙卻並沒有入營,他令鄧剛搬了氈毯和案幾來,幹脆就在軍營門口下馬稍歇。

    他們的軍營大門正對著通往晉陽城南的大路。半晌過去,並未見到有大股的軍馬調動,也不見丁壯集結。街面上都是些驚惶的居民,有的是從城外逃進城裏,還有人攜帶大小什物家財細軟,打算出城逃命的樣子。雖然每個路口都有士卒呼喝著讓行人各回本處,怎奈士卒數量太少,而且士卒本身也有些慌亂,漸漸有些彈壓不住局面。

    又過了片刻,負責守備晉陽的護軍將軍令狐盛遣人傳令,要陸遙、薛彤二人立刻前往大夏門議事。那信使形色匆匆,急著要趕往他處,可是陸遙仍然留了他片刻,向他打聽戰局。

    將信使轉述的信息與他原本的推斷相印證,他這才知道當前面臨著怎樣的局勢:

    匈奴號稱胡族雄長,上馬控弦者二十萬,其實有識者皆知不然。南匈奴對北方各族的影響力早已式微,可以忽略不計。劉淵起事所依靠的兵力,只是匈奴五部之眾而已。即使計入諸部雜胡,總兵力也不會超過八萬。考慮到漢國南面與洛陽禁軍數十萬人隔黃河對峙,東面則受到軍事重鎮鄴城的壓制,同時還要向北與越石公交戰,這八萬人的兵力頗有些捉襟見肘。

    此番劉淵大舉來襲,出動的兵力大約在四萬到五萬之間。扣除了留守單於庭的兵力和必要的邊境守衛之後,這確實已是匈奴漢國所能動用的最大機動兵力。故而越石公也傾師而出,在太原國南部各縣與之決戰。

    可是,誰也不曾想到劉淵竟然下了這樣的決心。更沒人有能想到,受越石公委以方面重任的橫野將軍龍季猛,竟然與匈奴勾結。當雙方主力圍繞介休鏖戰之時,匈奴原由左賢王劉和率、駐在黃河沿線的精銳兩萬余人置孟津要隘於不顧,突然全軍北上。他們急行突破軹關天險,在龍季猛的裏應外合之下,只用一日一夜就奪取了壺關!

    駐守壺關的將士之中,凡是不願意投靠匈奴的,盡數被屠戮,而這支人馬並不在壺關耽擱。他們挾裹著龍季猛的親信兵力,勢如疾風烈火地繼續北上,沿途攻克襄垣、武鄉、陽邑等城池,兵鋒直插晉陽。

    “形勢危矣!”陸遙緊緊握拳,喊了一聲。

    現在晉軍的大本營已經受到嚴重威脅,若主力回援不及,數月以來篳路藍縷的成果頃刻化為烏有,敵人再前後夾擊,越石公帶領的一萬三千人馬必然全軍覆滅。而若是越石公揮軍回救晉陽,而介休一線的戰事不敗而敗,劉淵率領的匈奴大軍銜尾追殺,依舊是全軍覆滅的結局。

    陸遙原本盼著形勢並不像猜測的那般惡劣,此時證實的情況卻比他想象中更加危急十倍。這使得他感覺有些頭暈,額頭沁出冷汗來,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待那信使上馬離去,陸遙用右手五指咯咯作響地按壓著左掌骨節,看了看薛彤,苦澀地道:“漢末民謠有雲:舉秀才,不知書;察孝行,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這就已是末世之象了。豈料本朝更勝一籌,秩二千石的三品將軍,居然和異族勾結出賣同袍弟兄……”

    薛彤突然大驚起來,急怒交加地道:“胡人既然攻陷上黨,那高翔……高翔……”

    他適才焦慮於上黨局勢,卻差點忘了高翔的情況!原本隸屬於陸遙所部的隊主高翔,數月前轉投了龍季猛麾下,據說頗受重用。但薛彤深知他雖然剛強桀驁,卻嫉惡如仇,絕不會與叛徒同流合汙。既然胡人席卷上黨而來,高翔怕是危險了!

    薛彤與高翔交情至深,想到這裏,頓時心急如焚。

    陸遙也緊緊皺起了眉頭,他揮手令何雲近前,令道:“上黨諸城距晉陽不算極遠,潰兵遊勇近日裏就會逃回。你帶二十個機靈的士卒,分別去各處城門打探,如果能遇見高翔……或者他的部下也好,立即帶來見我們。”

    何雲立即領命去了。

    沈勁忽然插話道:“道明,眼下形勢不妙啊。咱們是不是令將士們提前做些準備,否則……恐有不虞。”

    他性子原有些急切,這時雖然壓低了嗓子,周邊多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陸遙看他一眼,並不回答。

    沈勁愈發焦躁起來:“道明!將軍!咱們都是並州出身,這幾年來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還剩多少?你須得顧念著大家!”

    陸遙依舊沈默不語,半晌之後才微微點頭。沈勁立即返身回營。

    陸遙望著沈勁風風火火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氣,起身上馬往大夏門去。

    薛彤擔心地問:“道明,可支持得住?要不我走一趟吧,你好生歇息。”

    “放心,我盡可支持的住。”陸遙擺了擺手:“倒是老薛你,若是放心不下高翔的下落,不妨在這裏等候。”

    “豈能因私誼害公事?”薛彤奮然答道。

    兩人一路疾馳到城北的大夏門,在城墻下栓了馬,沿著登城踏步往城樓上走。

    這段夯土而成的踏步年久失修,兩人急匆匆地踩上去,幾個台階頓時晃動不穩。土石碎屑沿著斜坡向下滾動,令人不由得打個趔趄。陸遙的背部和腿部都有不輕的傷勢,稍許發力就疼痛難忍,但他只是臉色一白,就恢覆了平衡,繼續大步前進。

    剛走到踏步的中段,只見幾名武士攙扶著一名將官打扮的人下去了。那人頭發披散下來,看不清面貌,不知是誰;但他的鎧甲皆被褫去,露出鮮血淋漓的背部,顯然是剛受了極重的鞭刑。

    陸遙和薛彤對視一眼。護軍將軍令狐盛以資歷深厚知名,平時為越石公的輔弼,不見有什麽特殊的表現。版橋之戰中曾見他領兵抵敵,用兵之道也只是中規中矩而已。誰知竟然這般手辣。

    城樓上,令狐盛正向階下數人訓話。陸、薛二人急忙施禮拜見了,站到一旁。令狐盛臉色陰沈地還了半禮,繼續向階下數人道:“……雖有軍報,敵情究竟未明。爾等帶兵的軍官務要鎮定!……”

    陸遙偷偷斜眼去看,那烽火已被撲熄了。

    他便知方才被施以鞭笞的定是城門守將張喬,想必他突然得知胡人大舉來襲,心中驚慌失措而擅自點燃城門烽火,故而受到刑責。此刻越石公率領晉陽軍的主力南下作戰,若前線將士們聽聞晉陽有失,勢必軍心大亂,為敵人所趁。因此這般消息可以令信使急報,卻決不能用烽火公諸於眾。

    令狐盛的處置雖然有些嚴苛,但確實是老成穩重的做法。越石公麾下,果然沒有無能之輩。哪怕到了這樣的絕境,也要盡力把握一點一滴的機會麽?

    令狐盛斥退了階下數名軍官,往城墻的方向走了幾步,手扶垛口向遠方眺望。忽又轉向陸遙問道:“道明,你軍中可戰之兵,還有幾人?”

    陸遙緊走幾步向前,如實道:“扣除此番大戰犧牲的人數,此刻全軍共四百一十二人,其中帶傷者三百余。另外,城中本營尚有老弱民夫三十九人,亦可執刀上陣。”

    令狐盛點了點頭,沈吟著來回走了幾步。他雖然號稱老將,其實今年也不過五十來歲,只不過數十年的風刀霜劍使得皮膚粗糙如冬日剝落的樹皮,給人以老邁的印象。此刻令狐盛距離陸遙很近,在陸遙的眼中,他花白的胡須在風中微微顫抖,愈加顯得衰頹。本該是在家裏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卻不得不依舊在沙場廝殺,實在是時勢所逼。

    陸遙忍不住道:“老將軍,我軍雖寡,鬥志卻盛。若需效命,我等皆願鼓勇而戰,至死方休!”

    令狐盛眼中鋒芒一閃,走近陸遙身邊道:“我亦深知道明沈雄善戰,故而確有重任相托……道明,你可願意接替張喬,守把這大夏門?”

    陸遙微微一怔。

    晉陽城的四周被汾水和晉水環繞,東南兩個方向的城門外都設有橫跨河流的浮橋,危急時收起浮橋便可阻敵。而大夏門在晉陽北側,門外地勢平坦幹燥,往右距離汾水甚遠,而往左去一直要到通明門附近才有晉水流過,因此甚是著緊。

    大夏門附屬的城墻約莫兩裏,占晉陽城墻總長的六分之一。要負責這一段的守備絕非易事,即便令狐盛將張喬所部的五百余人全部劃歸到他的部下,陸遙的兵力仍然嚴重不足。一共不過千人的部隊,縱使全數上城防禦,每步勉強有兩人而已。擺了看樣子或可,想要靠這點人數組織防禦,未免荒誕。

    令狐盛見陸遙猶豫,長嘆一聲:“我亦知道明為難,若非情勢所逼……”

    話未講完,陸遙向令狐盛深深施禮,肅然道:“謹受命!”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10
第九十五章 晉陽大戰(三十一)

    兩個時辰過去,天色漸漸昏暗。

    自陸遙以下的軍官們,都紛紛往大夏門的城樓上聚集。

    坐在人群之中喘息未定的,正是早先陸遙的部下、隨高翔轉投龍季猛的什長段匡。段匡臉色慘白如鬼,周身遍布血汙,衣甲都已破爛不堪。左側肋部和背後有兩道猙獰的刀傷,右手中指、無名指和小指都被利刃斬斷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骼。一名醫官正用力將衣物碎片從幹結的血痂中撕下來,這是相當疼痛的過程,可是段匡恍然未覺,只是怔怔地呆著。

    這時薛彤匆匆奔至,推搡開幾名將校擠到人叢中。眼見段匡這般慘狀,他失聲驚問:“段匡,你……只有你一個人麽?”

    段匡神情呆滯,經薛彤連連追問才慢慢開口。

    原來,自投奔龍季猛以後,高翔等人俱都升官,獨領一軍駐紮在壺關城南。前日夜晚,龍季猛突然召高翔議事,同時又有裨將持兵符入營,約束眾軍不得稍動。段匡等軍官起初尚不疑心,待到高翔深夜不回,眾將士便鼓噪起來。

    就在這時,匈奴人竟已賺開壺關城門,大舉攻入。段匡等畢竟都是老行伍了,當即采取決然手段,將龍季猛派在營中的若幹親信殺了,分派兵力據營而守。匈奴人兵力雖眾,短時間內倒還奈何他們不得。誰知片刻之後,龍季猛親自領兵前來,並手持高翔首級宣示眾軍!這一來,將士們人心大亂,頓時被胡人突入營中,千余兵馬大部被殺,只有極少部分趁亂沖殺出去,逃奔晉陽。段匡馬快,便最先到達。

    恰好何雲侯個正著,便急如星火地將他送了過來。

    說到這裏,段匡嚎啕大哭,聲如泣血:“可憐我們高軍主,一世英雄,卻失陷在宵小之手!可憐千余名袍澤弟兄,一心殺敵報國,竟死的這般憋屈!”

    一時間,眾人無不動容。

    薛彤與高翔感情最深,這時候緊握雙拳,以至於指甲刺破掌心,溢出血來。他重重地喘息著,臉色鐵青,過了半晌,突然揮拳在雉堞上奮力一擊。他的親兵看到他的指節鮮血淋漓,想要上來為他包紮,卻被他一掌推出,直跌到兩丈開外。他咬牙切齒地喊道:“龍季猛!龍季猛!吾誓殺此獠!”

    “喊有個屁用!喊兩嗓子,就能把那廝給咒死了?”群情激奮的人叢中,忽然傳出譏誚的聲音:“還不如留著這點精神,想想眼前!”

    薛彤旋風般轉過身來,憤然喝問:“誰?”

    這種時候,誰敢當薛彤的暴怒?人群呼地一聲向左右兩邊散開,現出說話之人。

    那人雙手抱胸而立,連連冷笑,居然是沈勁。

    沈勁與高翔二人原在並州軍時無往來,但自投入陸遙麾下之後,兩人氣味相投,彼此友善,說起來也算是很相得的朋友。誰也不曾想到沈勁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大放厥詞。

    在場諸人無不噤若寒蟬,唯有薛彤狠狠地瞪著沈勁,眼神兇惡的仿佛將欲噬人。鄧剛疾步站到薛彤身側拉住他的臂膀,向沈勁喝道:“老沈你耍什麽瘋?”

    “嘿嘿,我可沒發瘋。”沈勁大步進前來,躍動的火光映照下,只覺他的面容陰沈得可怕:“老高戰死,你們傷心了,都想為他報仇雪恨,是不是?可現在是報仇的時候麽?你們都清醒清醒吧!”

    “此言何意?”陸遙沈聲道:“老沈,你心裏有話不妨直說。”

    沈勁默然片刻,臉色鐵青地瞪視著陸遙。

    而陸遙的神情平靜,毫無異常。

    不知為何,在場的每個人都愈發緊張了起來。

    半晌之後,沈勁沈聲道:“道明,我老沈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但有些想法,擱在肚子裏實在難受,非要說出來才痛快。當前的形勢我看得明白:龍季猛叛變投敵,匈奴左賢王劉和率領的精銳人馬兩萬余眾經上黨直取晉陽。而晉陽兵力空虛,將不過數人,兵不過三千,且老弱居多……是也不是?”

    陸遙點頭道:“確實如此。”

    沈勁搶上一步,急促地道:“敵我之勢懸殊,這晉陽城絕然守不住的。晉陽一失,前線的大軍也就成了匈奴人甕中之鱉,遲早被殺個幹凈。道明,這一仗咱們敗了!”

    咱們敗了!這句話一旦出口,在場眾人無不震動。雖然每個人都深深感到形勢的危急,但人總有僥幸的想法,越是在逆境中,越是不由自主地加強良好的期盼。在場這麽多軍官,怕是只有性格直率、甚至有些跳脫的沈勁才會如此直接地說出這句話來。

    “敵我之勢是很懸殊。要守住晉陽城也很難。但是……”陸遙字斟句酌地道。

    沈勁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陸遙的話:“道明,你還想說些什麽?你也是老行伍了,難道看不出這局勢已到生死關頭?”他用右拳大力敲擊左掌,發出啪地一聲脆響:“原本就是朝廷昏庸無能,以至於賊勢猖獗至此。如今,竟然還有高官投敵,用我袍澤兄弟的頭顱來向異族獻媚!

    沈勁越說越激動。他的表情幾乎變得有些猙獰,口中呵出的熱氣一直噴到陸遙的臉上:“既然如此,我等大好男兒為何要替朝廷陪葬?”

    “沈勁,你這廝胡說什麽?”薛彤勃然大怒,掄起拳頭就要沖上前去,卻被陸遙舉臂攔住了。

    “無妨的,讓他說完。”

    “道明你自己想想,昔日並州軍雄兵五萬,如今還剩下多少?箕城整軍的時候咱們聚集起三百多名老兄弟,現在還有多少?”

    陸遙立刻就答:“如果算上段匡,箕城整軍時的老兄弟現在尚有一百四十六人。”

    不曾想陸遙答得這麽快,沈勁反倒楞了楞;不知怎地,語氣就弱了下來:“……看看,已經折損過半!將士們為朝廷出生入死得還不夠麽?何必……何必要把大夥兒的性命全都賠在晉陽?”

    他壓低了嗓音:“道明,就算劉刺史待咱們不薄,可是我等本非他的部下,為他效力不過是時勢所趨而已。先前斬殺喬晞、擊敗石勒,立下許多功勞,足夠抵過他的恩義了,你莫要拿大夥兒的性命去替這個朝廷高官墊背!”

    陸遙註視著沈勁,徐徐道:“那依你之見,當如何是好?”

    沈勁露出了少有的凝重神色,一字一頓地道:“既然道明你掌管大夏門的守備,正是好機會。趁著胡人大軍尚未到來,咱們立即出城,往新興郡去!胡人只會忙於攻打晉陽,管不到我們……想要活命,這是唯一的機會!”

    這番話出口,城樓上的氣氛突然變得像要凝結起來。

    陸遙環視左右,不少軍官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即便是薛彤這樣以忠勇自誇的軍人,也恍然若有所思。

    陸遙完全能夠理解將士們的心態,但依舊忍不住暗自嘆了口氣。

    沈勁提出的意見幾乎可以代表絕大部分將士們的想法。他們泰半都與胡人有著血海深仇,因而與胡人作戰時毫不惜力,是最英勇可靠的戰士。但他們同樣也深深地受害於前任並州刺史司馬騰的顢頇無能,所以對朝廷的信任,已經低落到了可憐的地步。縱然越石公力圖振作,區區數月也無法扭轉。

    事實上,這些年來朝廷昏亂,天下鼎沸;官軍上下無不離心離德,早就沒有報效朝廷的熱血。一旦身處逆境,自軍官到士兵心底裏都存著自保的念頭,差別只在於或多或少罷了。

    此前從沒人挑明的話,此刻才被沈勁不管不顧地說出來。事實上,如果以當前的軍事形勢來判斷,沈勁所提出的是最正常不過的選擇。這一點,陸遙根本無法否認。

    但,正常的選擇,就一定是正確的選擇麽?

    陸遙陷入了長久的沈默之中。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11
第九十六章 晉陽大戰(三十二)

    陸遙沈默著,他的下屬也無人說話。

    過了許久,陸遙忽然喚道:“老薛。”

    薛彤立在陸遙下首,拱手道:“在。”

    陸遙慢吞吞地道:“昔日大陵慘敗,諸軍潰散。而東瀛公畏敵如虎,竟然坐視危亡,更舍棄袍澤兄弟臨陣脫逃。你我身臨絕境之時,日夕痛罵司馬騰這鼠輩;卻不曾想今朝有同樣畏敵如虎之人,勸我效法於他!”

    薛彤尚未答話,沈勁已然狂怒道:“陸遙!你竟這般小覷我麽?”

    沈勁本是氣血極盛的剛勇之士,此番受陸遙言語所激,頓時須發戟張,額頭青筋暴起,看起來甚是可怖。在場的郭歡、費岑、楊若等軍官是陸遙的老部下,這數人忌憚他的勇力,又怕他暴起發難,竟然同時踏前一步,手扶刀柄。沈勁也有親兵數人在場,這幾人隨即也扶刀戒備。現場的氣氛陡然變的劍拔弩張。

    就在這時,薛彤突然站到了陸遙和沈勁兩人中間。

    “你們這幾個,都散開了!散開了!”他首先大聲叱喝著,將圍攏在周圍的將士們全部驅散,隨後向陸遙施了一禮:“將軍,老沈絕非畏懼敵人。他只是……唉,他只是個粗人罷了。”

    他回頭看了看沈勁鐵青色的臉,向陸遙靠近一步,將嗓音壓得極低:“道明,如今敵我懸殊,固守晉陽實非上策,也無益於大局。道明,或許我們向令狐將軍進言,不如……不如全軍棄守晉陽,退往北面的陽曲……”

    “敵我懸殊?胡扯!”陸遙突然發怒,厲聲道:“晉陽尚有三千余眾,糾合城內豪族部曲,勝兵又不下兩千。此番來襲的匈奴人能有多少?三萬?五萬?此刻盧昶苦守介休,以千余兵力對抗匈奴數萬大軍的圍攻,他須不曾說什麽敵我懸殊!”

    薛彤的臉色瞬間變得紫漲。但他強忍了下來,沒有再說什麽。

    陸遙自己也不禁氣餒。他心底裏自然清楚,晉陽與介休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介休之所以能夠死守,是因為越石公親率大軍救援,守軍始終懷有希望。而晉陽呢?晉陽軍的家底兜空了也只有這些,哪裏還有半點勝利的機會?

    但如果按照沈勁所說棄城而走,結果會是怎樣?胡人的戰法,源於草原上騎兵會戰的戰術,尤其註重追亡逐北;便如前次大陵慘敗之後,匈奴大軍在短短數日內便乘勝席卷了整個並州。如果晉陽丟失,盡在咫尺的新興郡怎麽可能獨善其身?自己縱然帶兵逃亡,也不過是釜中遊魚,充其量再重覆一次大陵慘敗後率軍突圍,最終傾覆的過程罷了。

    而薛彤的提議也高明不到哪裏去。他只是在固守晉陽和自行逃亡之間做了一個簡單的折衷,期望在令狐盛的帶領下有序撤退。可是一旦晉軍棄守晉陽,猶在平陶鏖戰的越石公便立即陷入兩面夾擊的絕境,令狐盛絕對不可能同意。倒是向他提出這個建議的人,只怕立刻就會被斬首。何況,拖帶著晉陽人眾離開城池的掩護,這根本就是將肥肉送入狼吻罷了,半路上就會被匈奴大軍殺個盡絕吧!

    居然會有這種荒誕的想法,薛彤恐怕也昏頭了!

    這時如果細心觀察,可以看見陸遙的雙手都在微微顫抖,顯示出他正在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他不希望自己失控,但他實在很難控制住情緒。面臨著敵人巨大威脅的時候,得力部下卻公然談說臨陣逃亡的事宜,而自己卻幾乎沒有辦法制約……因為這支隊伍幾乎人同此想!

    陸遙的心中十分失望。很顯然,包括薛彤在內,這些將士不僅缺少軍人的責任感,也缺少對主將的信任和服從。這種信任和服從,需要無數次出生入死的磨練、需要陸遙帶領他們再打許多勝仗才能培養出來。這支部隊或許糾合了當年並州軍的精英,但畢竟整支軍隊才組建不過四個月。雖然陸遙用盡一切辦法來把他們捏合成型,可是今天這個危急時刻,如沈勁這樣的骨幹軍官、甚至薛彤這樣的左膀右臂,再一次暴露了他們的缺陷!

    陸遙倚靠著城頭的雉堞,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搜索著自己對於這段歷史的認識,發掘腦海中星星點點的記憶。

    根據晉書和《資治通鑒》中相關的記載,劉琨於光熙元年九月啟程前來並州,於次年,也就是永嘉元年正式在晉陽落腳,履行並州刺史職責。此後,他以晉陽為基地,與匈奴劉漢政權鏖戰多年。而晉陽城的最終失陷,是在永嘉六年時,源於叛徒的出賣。

    也就是說,在此之前的五年多時間裏,雖然“寇盜互來掩襲,恒以城門為戰場”,幾次陷入到兵臨城下的嚴酷局面,但孤懸敵後的晉陽屹立不搖,始終不曾被胡人攻陷。

    陸遙自忖這些日子裏雖然積極進取,但終究只是一個統領不到千人的中級武官罷了。所經歷的戰事、所取得的勝利,換了劉琨麾下的其他大將來,未必就做不到。所以,穿越者所造成的蝴蝶效應當還遠不足以改變晉陽與匈奴的實力對比,更不足以影響到歷史的軌跡才對。在這次戰爭中,晉陽應當是安全的。或者說,較之於棄城而走,固守晉陽的生存機會似乎更大一些。

    換個角度來考慮,如果晉陽最終守住了,越石公打贏了這一仗……臨戰脫逃者的下場又會怎樣?

    沈勁、薛彤等人的計議絕不可行,但陸遙卻不知該怎麽向將士們解釋。

    “老薛,我心中焦急,若適才言語得罪,莫要放在心上。你我相交於患難,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陸遙來回踱了兩步,揮手讓薛彤讓開。他凝視著沈勁,懇切地道:“沈勁,對你也是一般。陸遙初入並州軍時,多曾得你照顧。此後同僚多年,情誼非比尋常。所以,我若是錯看了你,你便覺得委屈了,是麽?”

    沈勁急躁地道:“大敵當前,我老沈受些委屈何妨?可是……”

    陸遙搶道:“那麽,在你的眼中,我又是何等樣人?我是那種視袍澤弟兄的性命如草芥的人麽?抑或你是信不過我的判斷,認為我是那種把兄弟們往絕路帶的蠢人呢?”

    陸遙的身上纏了不少繃帶,故而一舉一動都有些僵硬,走路的腳步也顯得虛浮,可他的眼神卻銳利得就像冰寒的鋒刃。身軀雄壯的沈勁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地顯得畏縮起來:“道明,你的見識和決斷勝我十倍,我素來是佩服的。只是……只是……”

    “這麽說吧,老沈……”陸遙再度打斷了他的話:“陸遙是個軍人,既受軍令,除死方休,眼下要做的便是固守這大夏門。之所以這樣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他凝視著沈勁:“我只想知道,你究竟信不信我?願不願聽我指揮?”

    陸遙回過身來,眼神從在場的部下們身上一一掃過:“我想知道,你們信不信得過我?願不願聽我指揮?”

    雖然長風呼嘯著自城頭不斷掠過,城樓屋檐下的氣氛卻凝滯得像要化成固體。

    半晌以後,郭歡第一個站了出來:“願隨軍主號令!”郭歡素來沈默寡言,輕易不表達意見。想不到此刻卻是他最先支持陸遙。自從陸遙加入並州軍,郭歡就是陸遙的得力部下;當此情緒激動之時,他脫口而出的依舊是“軍主”這個稱呼。

    而費岑、楊若等人也緊跟著站了出來,大聲道:“願隨將軍!只須一聲號令,哪怕是刀山火海,咱們也願趟它一趟!”

    這幾人都追隨陸遙多年,絕對忠心耿耿。

    鄧剛稍作猶豫,苦笑著說:“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但是我活了這把年紀,自問看人還有幾分眼力。”隨即他向陸遙深深施禮:“鄧剛願聽將軍號令!”

    薛彤沈吟片刻,終於毅然頷首:“道明,老薛這條性命本是你救的,早就賣給你了。既然你主意已定,老薛唯有舍命奉陪罷了!”

    薛彤的老部下謝源也立即道:“願隨將軍!”

    轉眼之間,在場的軍官尚未表態的,只剩下了沈勁。眾人便一齊看著他。

    沈勁的面色陰晴不定,他咬牙道:“道明,我是見識淺陋的粗人,原不敢與你爭執。可是面臨這等局面,你還要固守絕地……何妨先給我個理由?”

    陸遙踏前一步:“我自有道理,而你只須回話便可。老沈,你願不願聽我號令?”

    沈勁默然許久,咧了咧嘴,嘿地嘆了一聲:“罷!罷!道明,我終是信得過你。你怎麽說,我怎麽做就是了!我老沈這輩子不曾畏敵怯戰,總不能叫人看扁了!”

    既然軍官們計議以定,全軍上下俱都忙碌了起來。重新整編部隊、分派防區、籌備滾木礌石之屬……許多人來回奔忙。

    陸遙突然拍了拍沈勁的肩膀,拖著他遠遠走到一旁,低聲道:“老沈,此話我只說與你一人……此戰我晉陽軍必勝,你其實無須多慮。”

    “你是說……”沈勁實在難以置信:“道明,你是說,我們會勝?”

    陸遙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噤聲!休要多問。”

    沈勁狐疑地點了點頭。

    雖然陸遙聲稱只說與沈勁一人,但沈勁這廝哪是藏得住話的?這消息僅僅在半刻之後,就傳遍了城頭上每一位將士。

    所有的將士們都被陸遙煞有介事而又信心十足的斷言唬住了。他們雖然迷惑,但卻又突然充滿了希望。最終,每個人都忙忙碌碌地投入諸項守城事宜的籌備中。

    而陸遙盤膝坐在墻台上,看看晉陽軍主力所在的南方,又看看匈奴將至的東方。

    未時將至。在晉陽城外屯田的百姓們都已經撤到了城裏,各處城門隨即關上。

    片刻之後,大夏門外又來了一批神情狼狽的官員和士兵,隨後又有好幾撥小股的人馬逃奔到城下。看他們的樣子,個個都帶著傷勢,渾身血汙,十分淒慘。他們擁堵在城下大聲叫門,陸遙稟報了令狐盛以後,再度開啟城門,將他們都放進去了。

    大約申時將至的時分,遠處塵頭大起,遮蔽了半個天空。隨後,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骨笛聲響,一隊又一隊的匈奴騎兵從塵煙中現出了身形。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11
第九十七章 胡笳(一)

    這支突襲晉陽的匈奴大軍共有兩萬一千多人。由匈奴漢國的儲君、左賢王劉和親自統帥,包含了劉淵稱大單於以後加封的左右於陸王、左右漸尚王等多名匈奴五部豪酋之兵力在內。他們原本屯駐在河內的黃河孟津渡口,是匈奴與朝廷的洛陽禁軍對抗的主力,軍中職位在萬戶以上的匈奴勇士多達四十三人,當真是雄兵猛將,濟濟一堂。

    這支部隊只用了一天一夜,就橫掃了整個上黨郡,先後攻占軹關陘、太行陘、白陘、滏口陘等多處咽喉要地。劉琨部署在這裏的守軍四千余人,除了叛將龍季猛的心腹部下六百余人被挾裹進匈奴軍中以外,其他絕大部分被殺。

    此外,對匈奴行軍產生阻礙的塢堡、山寨被攻破了十余座,居民無論老幼男女,也都被殺死了。

    為了確保行動的突然性,匈奴人在攻占上黨之後絲毫未作休整。次日一早,他們就繼續飛馳向北,沿途所遇到的各色人等,一概斬殺。而他們行進路線上的襄垣、武鄉等城池,無一例外地遭到屠城。

    一直突進到了陽邑附近,匈奴人的前鋒才遭遇到晉軍的小股哨探騎兵。這股晉軍騎兵出乎意料地滑溜,竟然在匈奴騎兵的圍殺之下,逃出了近半。匈奴人自然不知道他們遇上的乃是王修所帶領的越石公親衛,眼看距離晉陽不過百裏,索性便不再掩飾行蹤,大張旗鼓地往晉陽撲來。

    左賢王劉和頂盔冠甲,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走在全軍的最前。上百名精銳騎兵簇擁著一面高牙大纛緊隨在他的身後,極顯威武雄壯。

    劉和自如地單手控韁,右手持著馬鞭,一下一下地敲打著自己的大腿。他又時不時地眺望遠處的山川河流,幾乎要壓抑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

    劉琨確實是晉人之中罕見的驍勇大將,只可惜欠缺識人之明。他所拔擢來鎮守上黨的龍季猛,竟然是與匈奴暗通款曲數年之久的內應……或許真的是天神庇佑吧,這才使得晉人自己走上了死路。

    大單於目光燭照,早已將一切都算定了,劉琨的兵力這時已經完全被吸引到了太原國的南部,晉陽城裏不會有任何足以抵抗匈奴大軍的力量。憑借著自己麾下雄兵,摧殄區區晉陽,真如泰山壓卵一般。只需攻下晉陽,並州的千裏沃土,就將真正成為匈奴人的領地。

    以並州為基礎,進可席卷天下,覬覦神器;退亦可為北疆霸主,不失冒頓單於之業!

    劉和這麽想著,有些激動地眺望著晉陽這座千古雄城。

    “這就是晉陽!”

    他不顧可能的強弩威脅,一直逼近到距離城墻三百步左右。在這個距離上,能夠看到在城墻防守的兵將頗顯稀疏,城頭的旗幟也很散亂,顯示出守軍的慌亂情緒。

    城頭的晉人註意到了自己和自己身後大纛,他們奔跑來去,呼喝著什麽。隨後又有一些將領打扮的人往這個方向聚攏過來,指指點點。劉和勒韁控馬,高昂起頭註視著他們,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冷笑。

    他知道這個姿態在旁觀者的眼中極具英武之氣,故而格外多保持了一會兒。

    劉和字玄泰,是大單於劉淵的嫡長子。他身材高大,舉動風儀颯然,相貌俊美酷肖其父。少年時他與父親劉淵一起寄居洛陽,曾隨名師學《詩》、《易》、《春秋》等典籍,是匈奴五部之中鶴立雞群的飽學之士。

    他本人原常以文學自矜,可是自從劉淵反晉以來,連年用兵,只以雄武善戰為能。劉淵第四子、劉和的異母弟劉聰在與晉軍的大戰之中連連取得勝利,聲名鵲起;其掌握的實力業已不在身為嗣子的劉和之下。這使他常常暗自警惕。

    好在大單於對劉和的信賴一如往日。不僅將匈奴本部精銳兩萬余人調撥到他的麾下,此番更交給他這樣一個坐領大功的任務,為嗣子培植羽翼和威望的意圖昭然若揭。

    此次出兵一來,沿途勢如破竹。劉和仿佛看到了枝頭舉手就可摘下的甘美果實。這是自去年擊潰司馬騰之後的又一次輝煌勝利,這樣的大勝,可以極大的樹立自己的威望,而若能在戰事中籠絡諸將,更對日後繼任大單於極其有利。

    “這就是晉陽!”他忍不住再次感慨。

    “左傳召公年間,晉國大夫中行穆子率軍攻打白狄,於大原遭遇無終及群狄的兵力。中行穆子聽從魏獻子的建議,毀車為行,步戰卻敵。最終大敗敵人,奪取太原之地。若幹年後,趙簡子家臣董安奉令於晉水北岸築城,即今之晉陽也。”

    劉和長嘆道:“趙襄子以晉陽為基,建立起戰國七雄之一的霸業,遂有李牧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卻我匈奴大軍之事。而如今,漢氏失禦、中夏失統,大單於紹三祖之業,電發晉南。我匈奴精兵數萬直抵晉陽城下,底定漢國基業在此一戰。這意義重大的一刻全由我親自指揮,莫非是上蒼賜予的機會麽?”

    周圍一片沈默。

    劉和雅擅文學,頗具風姿,可隨侍在他周圍的,都是目不識丁的匈奴虎士。他們登城陷陣則可,說到言語唱和……劉和文縐縐的言語,只怕都沒有誰能聽懂吧?

    劉和不禁稍有些沮喪。他搖了搖頭,向隨侍在身邊的大將、擔任左骨都侯之職的須卜跋詢問:“我們的人都已經混進城裏了麽?”

    須卜跋是劉和的親信將領。與一般匈奴人的粗壯身軀不同,他的體型精瘦,看似一陣風都能吹倒。但他懸掛在腰間的兩把彎刀比尋常制式寬大了數倍,顯然格外加重了分量,證明他必然是膂力過人的猛將。

    聽到劉和的詢問,須卜跋恭敬地道:“我安排了通曉漢話的精細信差,龍將軍也派遣了得力人手配合。他們已從不同的城門分別混進晉陽,今夜就會聯系城裏與我們素有往來的田、池、王、高四家大姓豪族,要他們明日配合我軍攻城。”

    在劉和右手邊策馬徐行的匈奴將領冷笑道:“漢人都是些隨風倒的墻頭草,慣會出賣同族。”此人大約四十來歲年紀,鬢發卷曲,雙眼呈現出淡淡棕褐色,身軀強健魁梧,乃是匈奴左漸尚王賀賴古提。此人是掌握雄厚兵力的匈奴大酋之一,地位不下於屠各宗室各王。

    賀賴古提大聲道:“左賢王,我們匈奴人打仗,靠的就是兵強馬壯、勇猛沖殺,從來無須那些漢人的內應。我軍的數量十倍於晉人、精銳程度也是十倍於晉人,而且沿途攻陷城池,銳氣正盛。今日正好一舉破城,何必耽擱?您現在發令攻城,我賀賴古提願意第一個沖鋒。天黑之前,就能讓您看到城裏的人頭滾滾啦!”

    劉和心中覺得這主意未免不靠譜。晉陽的確兵力薄弱,可是畢竟漢魏以來都是邊陲重鎮,城高池深;縱然匈奴兵多,難道還能用騎兵把城墻撞塌麽?這是攻城,又不是狩獵!

    更關鍵的是,這一戰可不僅要從軍事上考慮。劉和要的,是一個壓倒性的、漂漂亮亮的、最好是兵不血刃的勝利,這樣才能顯示出他的文武雙全,展現出他的文才政略對於匈奴漢國的巨大作用,絕不同於他的弟弟們。那些只會埋頭廝殺的粗鄙之輩,不過是匹夫爾,焉能托付以大事?匈奴漢國的儲君是我,我要靠這場勝利來徹底夯實不可動搖的地位!

    心裏這麽想著,話卻不能隨意出口。劉和客氣地應付道:“賀賴大王真是勇猛……有賀賴大王相助,攻下晉陽絕非難事。只是,哪怕再兇悍的狼群都需要適時的休息。如今大局已定,也不急在這一日。而將士們已經連續行軍作戰七天,非常疲勞了。不如今夜就讓將士們好好歇息一晚,另外遣人趕制雲梯等器械。明日裏應外合之下,一日之內便能攻取晉陽!賀賴大王,你看這樣可好?”

    賀賴古提自無不可。

    於是劉和繼續發號施令,他遣了兩支部隊渡過汾水,分別攻占了位於晉陽西側的龍山和南側的蒙山。他本人領匈奴主力大軍在城東、城北紮下連營。兩萬余雄兵將晉陽圍定,軍威赫赫,鼓角之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2:12
第九十八章 胡笳(二)

    太原國西南部重鎮,平陶。

    城南二十裏開外的平原上,晉陽軍主力與匈奴劉漢的討逆大將軍呼延顥所部激烈廝殺,已經鏖戰了數日,這一日也不例外。

    呼延顥雖然是匈奴知名的猛將,但與越石公相比,其戰場決策能力差的太遠。前幾日的戰鬥中,他在晉軍手中吃了不大不小的虧。

    今日作戰,呼延顥將部隊分為前中後三陣。前陣主要是烏丸騎兵若幹隊,以試探性接觸為目的。中陣兵力最為雄厚,各附從部落的軍隊集中於此,沿著汾水的支流向兩翼延伸出去。呼延顥親率匈奴本族數千人馬坐鎮於後陣,準備視形勢變化投入作戰。

    這樣的布置是個徹徹底底的防禦陣型。以將近兩倍的兵力卻不得不取守勢,各級將帥都頗有不滿,然而戰端開啟之後,匈奴人很快就再次陷入被動應付的局面。

    呼延顥焦頭爛額。他連連派出使者督責前方將領,卻無法扭轉不利的形勢。有幾支部落武力害怕遭到重大損失,明顯表露出了懈怠的跡象。呼延顥對此暴跳如雷,一時卻奈何不得那些部族首領,只得派出本部精兵前往穩定戰況。

    晉陽軍人數雖少,但他們以隨越石公輕騎入並的精銳為核心力量,戰鬥力非常強悍。同時,他們依靠主帥精準的預判和出色的戰場指揮,牢牢把握著主動權。在每一個關鍵的區域,晉軍都能及時投入優勢兵力,漸漸將匈奴人的陣線沖散。

    戰場的右翼是劉琨預定的突破口。他派出了自己的親衛統領林簡及其部下的精銳,猛攻這一側的敵軍。

    短短的半個時辰裏,林簡連續四次殺入敵陣。就像是一名巨人揮動大錘敲打,一次次將堅固的鐵楔子紮進木料。人馬所到之處,血浪翻騰,敵軍紛紛後退。

    幾次惡戰下來,林簡的面色被鮮血和汗水、灰塵染成了黑紅色,左胸前一道極深的刀傷只經過簡單包紮,外翻的血肉暴露在外,十分可怖。

    “再沖一次!再沖一次,準能成功!”林簡望了望匈奴人的隊列,咬牙切齒地回頭道:“怎麽樣?”初時隨在他身後有劉琨扈從親軍近百人,此刻剩余的不過三十人,但他們的戰鬥意志絲毫沒有減弱,也沒有任一人有後退的意思。

    片刻之後,林簡覷了敵陣一個空擋,猛沖了過去。

    他側身讓過刺來的長槍,攥住搶柄,擡手一刀將敵人的手臂砍斷。接著大步急沖,飛起一腳將噴灑著血液的無臂軀體踢向前方,撞翻了另兩名敵人。正待追擊,忽聽得腦後惡風響起。電光石火之際,林簡甚至來不及回頭張望,無數次出生入死培養出的本能讓他猛地彎腰撲倒。

    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後背掠過,那是胡人慣用的狼牙棒。這種重武器若是砸個正著,就連野牛都會筋斷骨折。好在林簡躲的快捷,毫厘之差下掙得性命。饒是如此,橫七豎八的狼牙仍然將林簡的皮甲撕裂,連帶還生生扯走了大片皮膚。

    林簡怪叫一聲,反手揮刀,將那名使狼牙棒的敵將刺死。他的部下們這時也沖了上來,轟然巨響中,兩支軍隊像是兩只舍死忘生的巨獸,狠狠地撞擊在了一處。僅僅在兩軍沖撞的瞬間,傷亡的將士,就超過了五十名。

    很快,林簡就發現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匈奴人的勢頭起初雖然猛烈,但很快就露出了後力不濟的樣子。這一帶確實是胡人陣線的薄弱之處!林簡大吼大叫,接連砍翻幾名胡人士兵之後,周圍的壓力忽然一輕!

    他以長刀駐地,環顧左右。只見周邊的敵人一片混亂,越來越多的晉軍從他打開的豁口裏沖進匈奴人的陣列。

    “哈哈哈!好!好!”林簡仰天大笑幾聲,揮刀前指:“弟兄們隨我來!”大批晉軍士卒緊跟在他身後,向依托河道據守的匈奴人發動了迅猛的橫向突擊。

    隨著右翼局勢漸趨有利,其它幾處戰場上,晉軍也逐漸占據上風。在左翼,勇將盧伯生率領精騎千余遠遠包抄出去,即將形成兩面夾擊之勢。而在中央戰場,龐淳、張倚等將領輪番沖殺,迫得匈奴大軍連連後退。

    並州刺史劉琨將大軍本營設在一片緩坡之上。他本人高踞胡床,持灑金玉如意麾軍作戰。隨著不斷發出的號令,中軍鼓號頻頻鳴響,傳令兵疾馳往來,一員員驍勇大將隨即領兵攻守進退。放眼望去,無數旌旗在戰場各處獵獵招展,空中箭矢密如飛蝗。千軍萬馬抵死沖突,殺聲震天。

    大將韓述隨侍在劉琨身邊,遠眺戰場局勢如此,樂觀地道:“胡人陣腳已亂,至多再有一個時辰,我軍便可全勝了。”

    劉琨捋了捋漆黑的須髯,雖未答話,神色間頗有幾分自矜。

    另一員將正待出言,忽聽本營後方有人高呼緊急軍報,隨即一陣喧鬧。

    眾人齊齊回首去看,卻見一人一騎急如星火地狂奔上坡。眼利的認出來,那風塵仆仆的騎士乃是並州弓馬從事王修的屬下、陽曲人郭磐。王修是越石公的親將,長駐上黨監視河內方面的胡人動向,他的屬下為何到此處來?許多人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郭磐奔到近處下馬,雙足一軟,幾乎滾倒在地。他踉蹌了幾步上前,用嘶啞的嗓音喊道:“主公!主公!大事不好!胡人……胡人大軍取了上黨!”

    “啊?什麽?不好!”幕僚和侍從們先是寂靜無聲了片刻,隨即連連驚呼。

    胡人大軍不是受阻於昭於祁兩岸麽,如何又有兵力去取上黨?上黨既失,晉陽危殆;晉陽城中只有薄弱兵力留守,能否守住?萬一晉陽陷落,前線的晉軍主力腹背受敵,就成了釜中遊魚,接下去該如何是好?……無數個問題從他們的腦海中猛地迸出來,每一個都並無答案。有不少人忙不叠地便去詢問郭磐,一時間大亂起來。

    劉琨眉頭一皺,隨即徐徐站起,重重地咳了一聲。

    並州刺史積威所致,周圍頓時重又安靜。劉琨背著手來到郭磐的面前,淡然道:“慌什麽?有事慢慢說,說清楚一點!”

    郭磐磕了個頭,稍許喘息了片刻道:“啟稟主公,三天之前,橫野將軍龍季猛勾結匈奴,裏應外合獻上黨予敵。我軍兵力分散於各路城寨,未能集結抗敵,損失慘重。匈奴左賢王劉和領兵數萬,突破沿途要隘,直取晉陽。”

    劉琨微微頷首,神色不見有何變化。想了一想,他又問道:“胡人此刻到了何處?”

    “前日王修從事巡行武鄉一帶,得報時胡人前鋒已過襄垣。我們與敵人斥候遭遇,死戰得脫。按照他們進兵的速度來看,這時將至晉陽城下。”

    “嘶……”縱使在萬軍奔馳的戰場,側近數十人一起倒抽冷氣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

    劉琨踏前一步,待要細問。那郭磐突然一頭栽倒在地,赫然暈厥過去了。他與王修等人自前日探得匈奴動向以後,先經苦戰,隨後又不眠不休、長驅數百裏報信,委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勉強支撐到現在,再也堅持不住。

    眾人連忙喚了醫官前來救治。

    劉琨自不來理會這些瑣事,只是沈吟著來回踱步。

    徐潤忽然出列,他深深施禮,愴聲稟道:“主公,龍季猛系屬下薦舉之人。本以為這廝才具尚佳,卻不曾想是個狼子野心的賊徒!屬下誤信奸佞,致全軍陷於險境……自知罪不可赦,唯願一死!”說到這裏,他突然拔出佩劍,意欲自剄。

    眾人哪裏反應得過來,眼看劍刃及肉,才有數人同時撲到,將徐潤七手八腳地護持住了。僥幸沒傷到氣管血管,卻割了一道不淺的血口子。那醫官正給郭磐把脈,又逢著徐潤自盡,一時間手忙腳亂起來。

    半晌之後,總算確定徐潤並無大礙,劉琨才揮揮手,令人將他扶了下去:“此非舉薦之罪,徐中郎實在是自責過甚了。”

    他倒背雙手,來回繼續踱步,遲遲沒有再說什麽。周圍眾人皆屏息以待,一片寂靜。

    雖然是軍情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劉琨腦海中偏偏迸出些不相幹的事情:如今全軍危殆,究其原因,首先源於自己誤將龍季猛這奸賊安置於重要職位。徐潤固然是從中參讚,提過建議罷,但終究屬自己用人失察,此刻徐潤跳出來領了罪名,倒讓自己免了許多尷尬。

    “徐芝泉實是知趣的很。”他在心裏暗暗地道。

    至於當前的形勢如何應對……劉琨繼續想著。

    許多人的眼光註視著劉琨波瀾不驚的面容,期待著他如往常那樣解決一切困難。然而劉琨自己心知肚明,劉淵這一著,太狠、太險、太出乎意料。片刻工夫,劉琨已籌劃出十七八條應對策略來,但仔細盤算,競沒有一條是管用的。晉陽軍這一次徹徹底底的陷入了絕境,他毫無辦法。

    除非……除非能夠守住晉陽。不,僅僅守住晉陽還不夠。守住晉陽,也不過是把戰爭延續成消耗戰罷了。這幾個月來積累的淺薄家底,根本經不起消耗,只須幾個回合拉鋸,必敗無疑。

    所以,必須幹脆利落擊敗左賢王劉和的這支兵馬,才能為風雨飄搖的晉陽軍爭奪來一線生機。可是現在,叫他從哪裏調來兵力?

    要是再有一萬人馬該多好!甚至,再有五千人馬就夠了。晉陽若能有五千名精兵留守,未必不能扭轉局勢。想到這裏,劉琨不禁對自己的前任怨氣十足。東瀛公那廝實在可惡,自己畏敵逃竄也就罷了,居然挾裹並州軍民兩萬戶同下山東。若那兩萬戶軍民尚在,何至於此?

    胸中思緒萬千,劉琨的面色卻絲毫沒有緊張感,他背著雙手來回走動,仿佛智珠在握。一舉一動完全就像平日裏在發號施令之前醞釀語言一般。然而若是細看便會發現,他的額角已然微有冷汗。

    進、退皆無生路,或許只能全軍繼續南下,與匈奴壯烈一搏,求個死得其所?劉琨微不可查地搖搖頭。他心中的焦慮情緒不斷積累,只聽“喀”地一聲輕響,右手所持的灑金玉如意,竟然被下意識地生生掰斷。

    正在這時候,只聽本營後方再度喧鬧,又一名信使縱馬揚鞭,直奔而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uuuuuuuuuu

LV:9 元老

追蹤
  • 195

    主題

  • 91908

    回文

  • 25

    粉絲

就是愛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