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0734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28 11:20
第四十九章 塢堡(七)


    陸遙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推開房門。大股寒風呼嘯著吹進屋裡,將層層帷幕翻捲起來。

    “將軍!將軍!請您務必聽我分說……”身後忽然又傳來那少女的聲音:“這些年來匈奴勢大難制,四出劫掠燒殺。黎庶翹首以盼朝廷威權,而地方官卻顢頇無能,無力救民於水火。為了保護桑梓父老,家父才不得不出面與匈奴虛與委蛇,這難道是心甘情願的嗎?朝廷都奈何不得匈奴人,您為何非要苛責家父呢?”

    這番話說得又急又快,聲音帶著惶急的腔調,音色卻如黃鶯出谷,格外好聽。

    這少女竟有如此見識,真的​​出乎陸遙的預料。可惜,郭氏親族的命運早就被決定了,他們的腦袋,必將成為震懾其餘各家豪族的工具。區區一個弱女子,縱然有蘇秦張儀之舌辯、傾國傾城之美貌,又能改變什麼?陸遙不再理會少女的連聲呼喚,邁步出外,反手把門掩上了。

    何云原是在屋外徘徊守候的,這時慌忙跑來,卻被陸遙劈面一個耳光抽倒在地。陸遙下手頗重,何云的半邊臉頓時高高腫起,嘴角淌出血來。

    陸遙臉色發白,冷冷地道:“知道我為什麼打你麼?嗯?”

    何云深深跪伏,卻不敢回答。

    陸遙瞪著他,重重地喘息,一時不知道拿他怎辦才好。何云是隨他出生入死的舊部,昔日大陵兵敗時,一同僥倖逃生的三人之一;更是陸遙作為現代人的記憶甦醒後,最早接觸到的晉軍同僚。故而,陸遙對他確實存著一份親近,否則也不會任命他為親兵統領。

    身為親兵統領,只有可靠二字最是重要,其它任何條件都可以放在一邊。可是何云居然與他人合夥來謀算自己!或許這無關忠誠,僅僅是因為何云年少無知。但這樣的舉動,毫無疑問地給他打上了不可靠的烙印。

    “滾!”陸遙大吼。何云磕了兩個頭,連滾帶爬地向外跑去。

    剛跑到半路,陸遙又喝道:“回來!”

    何云一個趔趄,慌忙又狂奔回陸遙跟前,他的發間、額前都流淌出大量的汗水,哪怕在微弱的月光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誰讓你這麼幹的?沈勁?還是高翔?”陸遙問道。

    這個問題其實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多餘,毫無疑問,必然是那兩個賊廝一起出的主意。

    片刻後,陸遙端坐在書房裡,面前是神色極其尷尬的沈、高二人。兩人居然一喚就到,看來都做賊心虛、不曾入睡。

    陸遙的情緒已經平復了許多,他凝定地注視著兩人許久,淡淡地道:“今日之事,二位真是費心了。”

    半晌之後,沈勁才期期艾艾地道:“道明,我覺得這真不是什麼大事兒……”他是陸遙初到并州投軍時就結識的老朋友了,這時候以陸遙表字稱呼,顯然是打算套交情:“我們幾個合計了,今天不少將士們都沾了腥、撈了好處,總得有人替您安排一下。再說我們可沒有強搶民女,那女人是郭家的人主動提出獻給您暖床的… …您放心,我們可沒動過她,乾淨的很……”

    陸遙揮手止住了沈勁的話語:“住了,不要再說。”

    “今日士卒們對郭家的家眷肆意施暴,你們兩位無疑也參與了,說不定還是領頭的。我要你們交出兇手,想必你們覺得很難辦,總不見得把自己的腦袋送給我砍,若要隨便交出幾個部下應付,又怕士卒們不答應。所以就憋出這麼條計策來,打算把我也拖下水,大家一塊兒姦淫婦女,誰也別說誰。是也不是?”

    陸遙面無表情的接著說道:“郭榮勾結匈奴,罪在不赦。我受越石公將領誅除不法,明日午時就要將他明正典刑。你們卻讓我在殺人之前,先淫其女!嘿嘿,此真禽獸之行也。”

    高翔的臉色憋得通紅,忍不住道:“將軍,您何必這樣呢?當兵的還不就是搶錢、搶糧、搶女人?刀頭舔血的漢子,凡事圖個痛快就行了,想那麼多幹嘛?……”

    “高兄,不怕你笑話。自我從軍的那天起,就沒有想過搶錢、搶糧、搶女人這一套……”陸遙右手握拳輕輕敲打著自己的胸膛:“你們說我迂腐也好,說我拘泥也好,說我不識時務也好,在我心裡,軍人的職責從來就只有殺敵報國、保境安民。”

    “道明,你能這麼想,我們倆都很是佩服,可想法終歸只是想法。何況弟兄們都自在慣了,太過拘束了將士們,我怕大夥兒不滿啊……”沈勁插言道,他還想再說,卻被陸遙用堅定的手勢制止了。

    “老沈,我也曾聽得百姓傳言: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軍軍紀廢弛非只一日,陸某不是不知。但在我這裡不同,我部下的將士們必須做到令行禁止、軍紀嚴明。”

    陸遙沉吟了片刻,起身在屋裡走了幾步:“自東瀛公兵敗大陵以來,原來的并州軍星散,無數袍澤弟兄們死於胡虜之手。我奉越石公之令收攏殘兵敗將,建制於箕城,這才有了這支小小的部隊。在兩位面前,無須談什麼為國為民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既然行走亂世,有利刃在手才能自全首級。這支軍隊就是我們的命,就是我們唯一的依仗。”

    聽得陸遙忽然轉了話題,沈勁和高翔未免有些不知所以,但陸遙這番話說的在理,當下二人頻頻點頭。

    “為此,自受命以來我不敢有絲毫懈怠,沙場廝殺唯恐未能身先士卒,對待將士唯恐不夠同甘共苦,處斷事務唯恐不夠公正公平……因為我要把這支部隊打造成勇敢善戰、紀律嚴明的節制之師。因為我不願把身家性命,託付給一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烏合之眾!”陸遙嚴肅地說著,下意識地捏著手掌骨節,發出格格地輕響。

    他懇切地望著沈勁和高翔繼續道:“兩位都曾是并州軍的中堅,是我的同僚和前輩。若是兩位能認可我的想法,誠乃陸某大幸。只望兩位從今後約束部下,遵循軍令,今日之事就此既往不咎。我等齊心協力,終能見到胡虜夷滅、四海清平的一天。若是兩位不認可我的心願,我也不敢留難,自當禀告主公,推薦兩位在別處另謀軍職……沈兄、高兄,你我大丈夫相交,貴在意氣相投,無須遮遮掩掩。兩位願走、願留,今日還請一言而決! ”

    這番話一出,沈勁和高翔的面色都變了。沈勁沉吟不語,彷彿若有所思;而高翔額邊青筋亂跳,猶豫地張了幾次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屋裡一片寂靜,只聽得到他二人沉重的呼吸聲。

    而陸遙只是望著眼前二人,沉靜地等候。這是我的底線,我決不妥協!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30 15:58
第五十章 塢堡(完)


    陸遙在書房暫歇一晚。次日凌晨,他立即投入到紛繁蕪雜的事務之中。半邊臉腫的如豬頭般、上面還留著清晰掌印的何云依然神色嚴肅地緊隨在陸遙左右。沈勁和高翔倒是賣力的很,兩人一早就帶領部隊出操,還繞著整座塢堡猛跑了幾圈;呼喝號令的聲音響徹雲霄,就連位於塢堡中央的陸遙都聽得一清二楚。陸遙練兵喜好以長跑來鍛煉體力,但這兩位素來有些陽奉陰違的;今日一反常態地如此積極,顯然是想藉此表明態度。看來,昨天晚間的那番話,終究起到了作用。

    天光大亮的時候,士卒們手持戶籍黃冊,領著宗族長者挨家挨戶地檢查,把整個塢堡的居民都驅趕到了大門外的空地上。昨晚士卒們已經在那裡搭起一座土台,陸遙大步登台,當眾宣布了一份歷數郭榮種種罪行的文告。隨即乾脆利落地令人砍下了他的腦袋。同時一起被殺死的,還有郭氏親族二十餘人。一顆顆頭顱在血污中亂滾的景象本就很駭人了,士卒們還豎起十幾根木桿,把這些呲牙咧嘴的腦袋高高掛了起來。

    塢堡的百姓裡小一半都姓郭,許多人都和死者有著沾親帶故的關係,這時人群裡便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隨即又強忍作了低聲嗚咽。但也有不少人流露出快意的神色,那是被戰爭所迫投入塢堡的外姓流民,顯然郭氏宗族待他們並不寬厚。

    趁著巨大的威嚇效果尚在,陸遙接著又宣讀了越石公的一道命令,要求整座塢堡的百姓立即全數遷居晉陽。這道命令對於那些早已背井離鄉的流民來說倒也罷了,可是對於世代居住在此的郭氏宗族而言,簡直是無法想像的噩耗,場內頓時嘩然大亂,跪地懇求者有之、撒潑打滾者亦有之。

    陸遙的情緒顯然比平時暴躁許多,他冷著臉揮手作勢,外圍的士卒們大喝聲中平端刀槍一起踏前。這些士卒們誰不是百戰劫餘?誰手上沒有幾條人命?更何況昨日廝殺方定、此刻衣甲猶紅,看上去真如凶神惡煞一般,頓時嚇得那些郭氏子弟魂不附體,乖乖地各自回去收拾細軟,啟程上路。

    這頭的事情告一段落,陸遙又急急趕往那糧倉。薛彤早就徵用了塢堡內全部騾馬和車輛,帶著下屬士卒們熱火朝天地搬運物資。可是因為糧秣之類著實很吃重,薛彤已經不得不赤膊上陣了。

    經歷了種種忙亂之後,陸遙終於成功地掏空了整個塢堡的家底,組織起一支規模不小的隊伍向著晉陽城前進。臨走時,他還在郭家的堡主宅院裡放了一把火,猛烈的北風呼嘯之下,火勢立刻就蔓延到整座塢堡,沖天的烈焰使得數十丈以外的空氣都變得熾熱。

    陸遙立馬在拓木崗上上眺望著遠處逶迤的隊伍,火光映射下,他輪廓分明的臉龐透著說不出的冷酷。

    從呼嘯的風中隱約傳來前方百姓們的哭聲,一名士卒啐道:“哭什麼哭啊!這些人忒不曉事!去了晉陽,就不用怕胡人了,不是很好麼?”

    在他身邊走著的,是昨日在山路上被陸遙所救的士卒朱聲。他嘆了口氣道:“畢竟是人家世代居住的房子,說燒就燒了。換了我,也有點心痛的……”

    走在他身邊的另一名士卒搖​​頭道:“他們哪裡是哭房子啊,他們哭的應該是家裡那些死人吧……”

    朱聲點頭道:“那便是活該了!誰叫那郭榮老兒私通匈奴人,居然還當了胡虜封的官!這就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又有士卒不滿地抱怨著:“天作孽油可樹……這都什麼來著?什麼意思?朱聲,你這孫子別老是吊書袋成不!這明擺著欺負弟兄們是粗人嘛! ”

    那些熱烈討論著的士卒們顯然與朱聲很友善,朱聲看起來也開朗多了。毫無疑問,並肩作戰的經歷迅速消融了將士們之間的隔閡。

    陸遙瞥了士卒們一眼。自從身為朝廷封疆大吏的東贏公流亡冀州之後,并州事實上成了匈奴人“漢國”的天下。只求自保的豪族大姓們免不了與胡人虛與委蛇;這段時期裡,私受胡虜官職的又豈止郭榮一人而已。之所以要攻打這座郭氏塢堡,明面上打著誅除叛國投敵之輩的旗幟,其實不過是因為郭榮昧於形勢,居然敢串聯諸豪族企圖與越石公討價還價罷了。所謂私通胡虜之類的罪名,嚴格來說算得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是,他自然不會特意將這些告訴士卒們。

    這時忽然又想起昨夜那個少女。她以為能用身子換回父親的性命,可惜郭氏一族的命運早已註定,陸遙也是無可奈何。

    陸遙搖了搖頭,把這些胡思亂想趕出腦海。忽聽得後方馬蹄動地之聲大作,沈勁帶著他的騎兵隊伍疾馳而來,隔著老遠便下馬招呼道:“將軍!”

    看他身後的騎兵們,個個紅光滿面。他們都在身上掛了橫七豎八的褡褳,甚至有人還在馬鞍邊捆著隻老母雞。看來昨日殺進塢堡之後的那一番搶掠使得他們每個人都收穫頗豐。沈勁似乎已經完全把昨夜的不愉快拋在了腦後,他乾笑道:“將軍!左近還有兩座塢堡呢,我們索性一鼓拿下了不好麼!您放心,這回我們絕對遵從軍令,絕不胡來!”

    陸遙揮起馬鞭虛抽了一記,笑罵道:“老沈,你是窮瘋了吧?那兩座塢堡可都是祁縣溫氏的產業!你若敢動,小心軍法從事,要你的腦袋!”

    撤軍的行動非常順利。去的時候翻山越嶺、苦不堪言,回來卻是沿著大路,優哉游哉。

    才走了數十里,沿途竟然有四家豪族派遣了民夫、車輛前來幫忙,同時還額外支援了大批的糧秣物資。而帶隊的不是豪族家主、便是族中有力的長老;他們挨個來到陸遙的馬前,讚頌朝廷軍隊果斷的行為,又沉痛地自責知曉消息太晚,沒能儘早派出部曲支援。看來對這些地方實力派來說,郭家塢堡的數十顆人頭和一把大火,比什麼命令都更有效果。

    既然這次出兵完全達到了目的,陸遙對這些豪族就不為己甚,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場面話以後,命令他們加入隊伍中,一同逶迤前行。由於沿途不斷有豪族首領帶著部下加入,待到全軍返轉到中都汾陽亭的時候,隊伍的規模已經膨脹了一倍有餘。

    汾陽亭附近更是盛況空前。

    這一日正是陸遙請張肇通知各家豪強集會的日子,除了不復存在的郭家塢堡以外,在陸遙此次召集範圍內的十二大姓、三十四座塢堡數十名頭面人物全數到達。另外還需再加上他們的隨從、部曲、子弟等等,亭舍內外居然聚集了上千人。

    這些人大部分都是聽說官軍對郭家堡的辣手之後才趕到的。有幾家原本打算前往拓木崗與郭榮商議如何對抗越石公的意旨,半道上正看見郭家塢堡燃起的大火,頓時嚇得魂不附體,轉頭再往汾陽亭這邊狂奔過來。

    此時此刻,他們個個都懷著對朝廷、對新任劉并州的赤膽忠心;個個都願意拋家捨業、攜手共抗匈奴。陸遙與豪強首領們的聚會進行了兩天。會議上,各方一致認為,此次聚會是一次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奮進的大會;是一次統一思想、凝聚認識的大會。與會各家豪族首領在廣泛醞釀討論的基礎上,一致同意隨陸遙前往晉陽拜見新任并州刺史越石公,充分錶達了對劉刺史為核心的新一代領導班子的支持和擁護。

    陸遙對這些“忠義之士”自然大加褒獎,種種誇讚彷彿洩洪般送出去,順便依照越石公事先的安排,當場向張肇和另外兩名率先響應的豪族首領授予相當的官職。其餘豪強在羨慕嫉妒之餘,再次表達了忠於朝廷的真誠意願。數十座塢堡的積蓄何等豐厚,他們立即籌措出了越石公急需的種種物資,數量超過陸遙的預期。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30 16:01
第五十一章 正月(上)


    待到汾陽亭的大會散去,將士們興高采烈地拔營回軍。

    這時已經是光熙元年年末,雖然一年來戰亂不休,過得苦不堪言,但是在傳統節日即將到來的時候,人們依舊提起了極大的熱情和期盼。豪強大姓們也很是識趣,提供了很多酒水、肉食之類,將士們沿途大吃大喝,更不忙著趕路。慢悠悠地走了四天,一直到十二月十九的時候,才眺望到了晉陽城鐵灰色的城牆。

    由於諸多物資、人丁都需一一清點入冊,越石公委派了若干書佐前來辦理相關事宜,陸遙等人都要陪同。

    正忙亂的時候,忽聽城門口蹄聲動地而來。數十騎如旋風般奔出,沿途也不知撞翻了多少行人,整條街上頓時雞飛狗跳、一陣大亂。

    這晉陽城中,誰敢如此驕橫?陸遙扭頭去看,忽然驚道:“嗯?”

    薛彤正在陸遙身邊,於是問道:“道明,何事驚訝?”

    陸遙神色怪異地朝那隊絕塵而去的騎士努嘴:“老薛,你且看那領頭的是誰?”

    薛彤手搭涼棚細看。但見那隊騎士甲胄鮮明,十分雄壯。為首一人,整個身軀彷彿是個墩粗的圓柱。再看他頭顱碩大,滿面橫肉。雖然此人竭力做粗豪狂放之態,薛彤卻反而覺出幾分陰狠來。

    這隊騎兵奔行極快,轉眼就消失在道路盡頭。薛彤眼角微微抽動一下,低聲罵道:“我操,居然是龍季猛……這廝居然還活著?”這胖大漢子赫然正是昔日并州軍的重將,橫野將軍龍季猛。

    這龍季猛乃是昔年東瀛公司馬騰麾下的高階武官,地位僅在二三人之下,遠非陸遙、薛彤等尋常軍主可及。此君勇武過人,乃是并州屈指可數的悍將。但令陸遙、薛彤牢記的的並非其勇武,而是他千方百計聚斂財物的貪婪本性。

    他受命出鎮地方之時,縱容部下兵馬肆意搶掠,搶掠所得一方面用以賄賂上官,另一方面又與部下坐地分贓;百姓都認為:其所部名義上是朝廷兵馬,其實比最窮凶極惡的匪徒還要凶狠惡毒。

    知曉此事的將士都對龍季猛和他帶領的兵匪十分不齒,先後有不少人投書東瀛公司馬騰控訴他的惡行。偏偏司馬騰本人和龍季猛臭味相投,非但不加以懲處,反而愈發加以信重。到後來,兩人居然還共同販賣胡人奴隸牟利。龍季猛負責出兵四處抓捕胡人百姓,而司馬騰則負責安排商隊將抓來的胡人販賣到山東各地。朝廷委派的地方大員和領兵將領狼狽為奸到這種地步,實在是叫人無話可說。

    所謂道不同不相與謀,陸遙和薛彤二人在并州軍時都對龍季猛敬而遠之。經歷了大陵慘敗之後,本以為這人已經死在亂軍之中,誰知地覆天翻之後,竟然在此得見。兩人都不禁生出了白日撞鬼的感覺。

    陸遙轉身去找正在清點物資的書佐詢問。原來龍季猛在去年兵敗之後,便一路北逃,隱蔽在雁門附近的千山萬壑之中。聽說了越石公攻占晉陽的消息以後,他便重新打起橫野將軍的旗號招募流亡。數月時間裡,竟然組織起了一支規模不小的隊伍,於兩天前來到晉陽投效於越石公麾下。

    此人畢竟是并州軍中的大將,無論言談舉止都有可稱道的地方,更兼氣概雄武非凡,越石公與語大悅。另外,由於他的地位與名望都遠遠超過先前加入的并州軍將士,而且深悉并州軍民情況;故而越石公特意加以慰勉,依舊授以原職任用。龍季猛招募的千餘人馬屯駐在陽邑,越石公又令有司厚給給養補充。

    陸遙對此人絕無好感,只得搖頭嘆氣罷了。

    接下去的幾天裡,陸遙給將士們放了大假,讓大夥兒放鬆一下。除了早晚兩次點卯必須到場以外,其餘時間便允許他們在晉陽城裡逛逛。

    雖說從郭家塢堡奪取的大宗物資都已移交到了并州刺史府的管轄之下,可是將士們破城之後那一陣放手大搶,收穫畢竟不小。這幾天假期裡,他們無論是吃穿開銷都奢侈的很,讓其他將軍的部下們羨慕得眼都紅了。

    好在越石公很快把新年的賞賜發到了各軍。原本手頭窘迫的越石公新得了并州豪強的支持和郭家塢堡數十年的豐厚積蓄,就像是一貧如洗的窮漢白撿了數十萬錢的巨款,故而此番對將士的賞賜慷慨無比,以至於每一個得到賞賜的士卒都樂得合不攏嘴。

    亂世之中的將士們幹的是刀頭舐血的勾當,早就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了,因此通常都不會刻意積攢錢財。除了小部分有家眷的以外,其餘將士們得了賞賜便大肆花用,去向無外乎吃喝嫖賭之類。晉陽城裡屈指可數的酒肆、商戶因此發了一筆小財。

    與士卒們的興高采烈不同,在這一年的最後半個月裡,太原國中的許多豪強大族們都過的不太踏實。許多人都在考慮著,之後的道路應該如何去走。

    陸遙的隊伍順利完成了殺雞儆猴的計劃,不僅給晉陽帶來了充足的糧秣物資,挾裹的人口也充實了晉陽城。而這突然而迅猛的一擊更深深震駭了觀望中的并州豪強們。此後的一些日子裡就輪到溫嶠忙的腳不點地了,他往返於太原國各地,一一會見那些宗族族長和塢堡主,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誘之以名利。他本就出身太原豪族,口才風度都是極佳,又藉著祁縣郭氏塢堡的反例,所到之處,竟然無往而不利。

    當然也不是沒有昧於形勢的。陽曲便有一家塢堡,或許是沒有親眼見識到官軍的辣手,竟然出言不遜,拒不服膺。

    這次劉琨沒有讓陸遙出動,而是派了丁渺去處理。丁渺乃是出名的悍將,雖說長得和善,可簡直就不是人脾氣。他揮軍猛攻塢堡,一鼓而下;隨即直接將堡內男丁盡數斬首,女子沒入妓營。僅僅兩天之後,便志得意滿地回來繳令。

    在胡人虎視眈眈的情況下,漢人卻用殘暴的手段自相殘殺,這實在叫陸遙心痛不已;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種酷烈到極點的行為對於懷有二心的豪族很有威懾力。若非如此,恐怕也難以在最短時限內統合整個太原國。

    如此一番施為之後,太原國上下的局面為之一新。劉琨政令所行,十三縣莫不凜遵。短短的半個月裡,幾乎所有并州豪族的代表人物都來到晉陽拜見新任刺史,除了獻上物資、戶籍黃冊之外,還交付若干丁口以充實晉陽,更按照命令派遣了質子。

    此外,劉琨還先後徵召了不少并州人物以充實幕府。其中續咸、莫含、王據、王旦等人,都是并州的名流,劉琨任命他們為從事。續咸字孝宗,上黨人;他是昔年領軍滅吳的大將軍杜預的弟子,擅長《春秋》和易學,又通曉刑名律法,曾任東安太守之職。莫含是雁門繁畦人,其家世代經商,依靠與鮮卑人貿易而得家財巨萬,在當地頗有聲望。而王據、王旦二人是大家子弟,世代冠冕更不用說了。

    晉陽軍的軍力在這半個月裡也飛也似地擴充起來,每天都有數百人前來投軍。總兵力迅速從原來的五千餘人增加到了將近萬人之眾。

    新增的兵力有相當數量來自并州軍餘眾。原來的并州軍畢竟是天下有名的強藩,足有五萬人馬,除了被匈奴人殺死和俘虜的以外,相當數量的散兵游勇分佈在各地,新任并州刺史越石公的威名所至,他們便紛紛投奔而來。另一方面,劉琨兼領的護匈奴中郎將之官職確有些作用,竟有許多雜胡部落主動投奔至麾下。劉琨將他們一一安置於新興、雁門等地,以官職、財寶賜予其族酋,並揀選其中精壯數千人從軍。

    天下間稍許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分明,一個嶄新的強大政權,正從晉陽城的廢墟中浴火重生。這個政權的立足和壯大,無疑代表了并州漢人的力量依舊足以與匈奴對抗,也代表了大晉朝廷的威聲並不因為一次潰敗而消滅,朝廷仍然有決心維護地方的安定!

    讓陸遙萬分高興的是,在新進投軍的人裡居然還有他的老部下郭歡。郭歡是新興郡人,算來也是太原郭氏的遠房親戚,此人身材高大,為人嚴整剛正、沉默寡言。他擅使長槍,在并州軍中頗有勇名。陸遙初入并州時郭歡便追隨陸遙,乃是深得陸遙倚重的得力下屬。數月前的大陵慘敗後,陸遙率軍且戰且退,郭歡在一次激戰中受命斷後,從此便不知所踪。陸遙本以為他已經戰死,誰知竟還有重逢的一日,真是喜不自勝。隨同郭歡一同來投的另有十餘名彪悍漢子,大部分都是原本陸遙手下甚長以上的軍官,其中費岑、許牧、楊若等人,都是陸遙得力的部下。

    陸遙的部屬這時已經擴充到八百餘人。他分設了三個步兵隊,每隊二百人,由薛彤、高翔、郭歡各領一隊;騎兵隊五十人依舊是沈勁帶領;另外有鄧剛的輜重隊八十餘人、車輛若干;陸遙自領親兵一百名,兼行軍法,這一百名親兵都是騎得烈馬、開得硬弓的勇士,也是全軍的精英所在。從流民之中又另外徵募了兩個讀書人為書佐。

    值得一提的是何云被免去了親兵隊長的職務,就任郭歡部下的甚長。這對何云來說無疑是個重大打擊,但他也很清楚,這是對他在郭氏塢堡中與高翔、沈勁串通的懲罰,沒什麼可辯解的。新任的親兵統領乃是楚鯤,對這名質樸的少年軍官,陸遙頗為看好,有意重用於他。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5-30 16:05
第五十二章 正月(下)


    到了正月初一的早晨,鄧剛早早地將同僚們喚醒,陸遙所部的軍官們齊聚在營門之前燒香紙,樹桃人,再把松柏樹枝扭成繩索掛在上面。陸遙又親自動手殺了隻雞,把它灑在門戶上。

    按照當時人們的觀點,正月裡土氣萌動、草木生產,而雞則以五穀為食,故而要殺雞以助草木長。又有神話傳說言道:唐堯時,祇支國進貢來一隻重明鳥。此鳥眼似雞、聲如鳳,能搏擊猛獸惡鬼。人們都期望重明鳥飛臨到自家驅除邪祟,但重明鳥不可得,便用形象相似之雞掛在門上,藉以恐嚇鬼怪。

    完成以後,陸遙和薛彤二人還要趕往刺史府拜見越石公。

    這一天裡,除了鎮守各處的將軍和必要的值守以外,并州刺史管轄內全部的文官武將都到齊了。刺史府中自然還有一番節慶賀喜的禮數,除了身著正裝依次拜賀上官、在庭院中燃燒粗大的竹筒之外,還需飲椒柏酒、桃湯,食用膠牙糖和五辛盤之類。

    椒柏酒是用椒花和柏葉浸制的酒,時人以為椒為玉衡星之精,食之使人年輕;柏是仙藥,食之能去除百病。元旦日應飲用此酒,以預祝眾人新年裡身體康健。桃湯則是用桃枝桃葉等熬煮的湯食,由於桃木被認為有驅邪伏鬼的法力,飲用桃湯寄託了人們驅除邪氣、鎮壓種種鬼魅的良好期待。

    儀式完成之後,越石公照例舉行奢華的大宴。赴宴的各路官員近一百人,若是算上親兵、隨從等等,就更多了。客堂內坐不下,又在堂前的院子裡搭了棚子,這才安排妥當。流水般呈上的珍饈美味自不必多言,越石公還即席發表演說,誓言定要平定匈奴,又許願加官進爵。眾將自然個個都擺出熱血沸騰的摸樣。

    席間還有不少同僚來向陸遙敬酒道謝,開玩笑說要不是陸遙去打家劫舍,只怕全軍都要斷炊。尤其丁渺、王修等幾個與陸遙友善的,藉機狠狠碰了幾次杯。

    王修倒還罷了,他是劉琨扈從親將,職責所在不可多飲。丁渺幾乎就是抱著酒罈子來的,此人酒品低劣的很,撒潑耍賴無所不為,直灌得陸遙頭暈眼花,連連告饒才罷。

    在這亂世中難得縱情歡笑的日子裡,眾人都在發自內心地喜悅。

    溫嶠看來有幾分喝高了。他搖搖晃晃地下了階,高聲吟道:“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師。相公徵關石,赫怒震天威……”

    還沒等溫嶠吟詠完,一群醉眼朦朧的軍官大聲喝彩:“好詩呀好詩!溫長史,有才!”

    陸遙扑哧一聲吧嘴裡的酒噴了出來。這可不是溫嶠的詩,一群老粗胡扯些什麼呀!他拍著案幾哈哈笑著。幾個月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毫無心事地縱情歡宴,故而喝的猛了點。

    這種發酵不完全的釀造酒如果用現代標準來衡量,度數其實非常低。偏生陸遙酒量極淺,三杯下肚便臉色通紅,竟然生出幾分醺醺陶陶之感。

    正在自斟自飲之時,從事中郎徐潤隔著數人殷勤招呼道:“道明為何發笑?”

    徐潤是越石公的幕僚中地位僅次於長史溫嶠,是極有權勢的一位。在箕城整軍之時,徐潤就在眾人面前表達了對陸遙的善意。據越石公側近傳出的消息,前次陸遙與劉演衝突,也是徐潤在越石公面前為陸遙說了不少好話。可陸遙心底裡清楚,他偏偏就不喜歡這人。

    這種看人的能力來自於陸遙前世。鑑貌辨色的事情做得多了,自然而然就能明察人心。在他眼中,徐潤就像是電視劇裡的演員,陸遙輕易便能臧否他的演技。須知有的演員演技舉重若輕、自然流暢;而有的演員卻失之於話劇腔太重。徐潤就是後一種演員。

    毫無疑問,徐潤擅長溝通交流,其親切的舉止、忠厚的面容也很容易獲取他人好感。可陸遙與他交談的時候,總有些不適。他的一言一行雖然極力凸現真摯的情感,在陸遙看來卻顯得用力過猛,反而給人大奸似忠之感。如果非要舉個例子,或許後世那位遙望星空的影帝恰可與他相提並論。

    縱使心中腹誹不已,數月以來明面上的周旋折衝陸遙從未疏忽。他每次與徐潤相處,都客氣謙衝,禮數十分周到。可今天,或許是酒意上頭的緣故,陸遙失態了。

    他打了個嗝,斜眼看了看徐潤,揮揮手示意徐潤不要打擾,自顧繼續飲酒。

    這種舉動在現代人眼裡或許只是有輕佻之嫌,可放在古人眼中,簡直類似於驅趕僕役,極其無禮。當下徐潤的眼神微微一凝,自嘲地笑道:“道明醉了,吾便不打攪。”

    陸遙根本沒有注意自己的舉動。他藉著酒意按劍而起,大聲道:“太真兄既作歌,道明不才,願舞劍以和!”說罷,長劍鏘然出鞘,劍氣似雪,清光滿堂。

    溫嶠端起酒杯向陸遙示意,繼續高歌道:“一舉滅獯虜,再舉服羌夷。西收邊地賊,忽若俯拾遺。陳賞越丘山,酒肉逾川坻。軍中多飫饒,人馬皆溢肥。徒行兼乘還,空出有馀資。拓地三千里。往返一如飛。歌舞入鄴城,所願獲無違!……”眾文官打著拍子應和,一詠三歎,正所謂悲意何慷慨,清歌正激揚。

    溫嶠慨然高歌,陸遙伴之以劍舞。他雖然年輕,卻已是身經百戰的武將;只須持劍在手,自然便生出一股橫絕沙場的肅殺之氣。但見他往來刺擊,矯健的身形追隨劍光流動,彷彿一條銀龍盤旋遊走。武官隊裡眾人不禁拍打桌案高聲叫好,喧鬧之聲幾乎要把屋頂都掀翻了。

    劉琨高踞上座,陶然聽之,欣然觀之,頻頻舉杯示意道:“諸公,請飲!”

    此刻劉琨的心情很不錯。這幾天來,新任并州刺史的他對并州北部各郡國大力整合,已經取得了初步進展。北方的新興郡、雁門郡、東北方的樂平郡先後有地方官員和豪族來附。此刻堂下有若干人就是各處派來的代表。如此一來,這幾處名義上都算重歸了并州刺史府的治下。

    另外,由於軍資稍許充裕,他又調集人馬,準備重新佔據上黨郡。上黨雖然殘破,但是地勢高險,俯瞰東西南三面。有了上黨作為側翼屏障,將極大改善整個太原國的戰略環境。

    出征上黨的人選至今未定,此事非同小可,須得一員智勇兼備的大將方能當之。從事中郎徐潤倒是幾番力荐原屬東瀛公麾下的大將龍季猛,但這幾日他還在猶豫之中。

    徐潤有辦事的幹才,而且精通音律,故而這段時間以來深受自己寵信。如令狐盛等將領,對此暗地裡有些不滿。而徐潤本人則積極地拉攏軍中將領以為自固之計。之前徐潤的目標是陸遙,但陸遙顯然對牽扯進幕府的內部糾紛敬而遠之,於是徐潤又與新進投入自己麾下的龍季猛結交。

    部屬為了鞏固權位而做的小動作,劉琨一一看在眼中。雖然他不屑於施展權術之道,但也無意去阻止。這都是人之常情,只消不妨礙剿平匈奴的大業,便由他去吧。

    罷了,今日何必想那些?說起來,東瀛公司馬騰出鎮并州數年,坐擁強兵猛將卻被匈奴打得落花流水,幸虧腳底抹油的快,才保住性命。而我劉越石僅僅以短短數月時間經營,就已兵甲稍具、糧草稍足、百姓稍安,頗有幾分蓬勃氣象!哈哈,吾之才力勝彼豈止百倍!

    這樣的對比使得劉琨心情十分愉快,酒到杯乾。

    而在堂下,身軀碩大的龍季猛雙手捧杯,走到徐潤身前有些費勁地彎下腰:“中郎,請飲此杯。”

    統領一軍的大將如此恭敬,使得徐潤因被陸遙斥退而生的怒火稍熄。徐潤滿意地看了看龍季猛恭謹的表情,抬手輕扶他的臂膀:“龍將軍何必如此客氣……宴後若是有暇,還請閣下來寒舍一敘,可否?”

    龍季猛喜動顏色:“好!好!”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9-23 13:37
第五十三章 調令(一)


    正月下旬裡,一名信使經由冀州輾轉來到了晉陽。越石公接見信使後,立即召集了部下們會議。而當陸遙從刺史府回到軍營後,同樣召集了他麾下的全部軍官們,傳達了一個叫人不知是悲還是是喜的消息:大晉王朝的第二代皇帝司馬衷,崩了。諡曰:孝惠皇帝。

    這位孝惠皇帝堪稱是亙古未有的昏庸無能之君。事實上,他根本就是個智力低下的白痴,僅僅作為諸侯王爭權奪利的傀儡而存在著。他在位的這些年裡,大晉王朝用無法想像的速度​​完成了從治世到亂世的轉變。傳達他的死訊時,陸遙本人都忍不住有種輕鬆感,而軍官們的反應也和陸遙近似。

    “真的?”薛彤問道:“怎麼說呢,那位就這麼……呃……駕崩了?”

    陸遙點頭道:“千真萬確。去歲十一月六日夜,陛下身體不適,次日即崩於顯陽殿中。又三日後,皇太弟即位,改元永嘉,故此今年即為永嘉元年。洛陽朝廷早已遣人通傳天下,只是匈奴猖獗,隔斷并州路途。信使輾轉繞行,故此延誤。”

    “哦。”薛彤點點頭,端碗喝粥。

    陸遙乾咳了幾聲,接著說道:“陛下駕崩,普天同悲。按道理,大家是要斬衰服喪、痛哭悼念的……”

    眾人木然地點點頭。薛彤把碗擱下,轉頭去看窗外的白雲;沈勁好像在數地面的螞蟻;高翔的哈欠打了一半,悻悻地憋了回去;而鄧剛滄桑的面容顯得格外呆滯,發現陸遙盯著他看以後,他沉吟了片刻才勉強道:“嗯……啊……將軍所言甚是!甚是……”

    果然,就連最為穩重保守的鄧剛,都對這位皇帝沒有什麼感情呢。陸遙不禁嘆氣。

    皇帝陛下駕崩的背後,恐怕有著不那麼單純的內情。這位白痴皇帝近年來獨坐庭掖,舉凡宿衛、禁軍、內廷侍奉人等,絕大部分都由東海王司馬越掌握。東海王獨攬朝廷大權,時人以為其威勢勝於操、莽。這等罕見的權臣,即便興起“彼可取而代之”的念頭,也是常理。說不定……

    陸遙搖了搖頭:洛陽城裡那些齷齪,關我什麼事?

    “他娘的,你們個個都裝吧,老子可憋不住了!”高翔性子最急,終於忍不住喝道:“死了就死了唄,服個屁喪!這個白痴皇帝死了,老子哭不出來,反而想笑啊!”

    “直娘賊的,狗皇帝!死得好!哈哈哈!”他咚咚地拍著桌子大吼:“這皇帝在位十幾年,咱們有過半天安生日子麼?宗室爭權、狗官當道、胥吏橫行、天災不斷、兵荒馬亂……娘的,他死了以後,我才覺得有點盼頭啊!”由於出了郭家塢堡那檔子事,這幾天他的心情始終不太舒暢,此刻的大呼小叫,倒是個很好的發洩。

    聽得他越說越出格、越說越大聲,簡直狀似癲狂,眾人面面相覷,還是薛彤及時反應,虎撲過去將他的嘴捂上。

    “陛下,天之子也,百姓吏民,陛下之子也。老高你要是再敢笑,我只好治你犯上不敬的大罪。”陸遙嘆著氣道:“你們幾個,還是該幹嘛幹嘛去吧!老薛你等等,一會兒陪我同去接收軍械。”

    信使除了傳遞新君即位的消息以外,也帶來許多別的信息。比如,有關於前任并州刺史司騰的,他在狼狽逃亡鄴城之後,竟然還升了官,如今乃是東燕王、車騎將軍、都督鄴城諸軍事了。又比如,青州妖賊劉伯根敗死之後,又有巨寇王彌自稱征東大將軍,接連攻破青徐二州城池;太傅司馬越委派公車令鞠羨率​​軍征討,結果被王彌擊敗,鞠羨被殺。在遙遠的西南,自稱成都王的氐人李雄已經正式稱帝,國號為成,以范長生為天地太師、丞相。

    這些消息都不能讓人愉快,陸遙也懶得傳達,便讓眾人草草散了,拉著薛彤往軍營外去。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皇帝駕崩之事不過是生活中的小插曲罷了,面臨著匈奴人巨大而迫在眉睫威脅的并州軍上下各自忙碌著自己手頭的事務,整座晉陽城裡既沒有人服喪,也沒有人悼念。事實上,早就沒人把洛陽城裡皇位的更迭當回事。

    由於糧秣既足,人口也隨之繁盛,原本幾乎是廢墟的晉陽城漸漸地恢復了元氣。陸遙和薛彤一路策馬而來,只見街上的行人往來不斷;一些原本是廢墟的地方已經被清理乾淨,許多木料堆在旁邊,看來將要建起新的房舍;不遠處竟然還有酒肆開張,當然,賣得只是新釀的醴酒,在薛彤看來,那不過是有些酒味的白水罷了。

    城西有一處所在,隔著老遠就听到叮叮噹噹的聲音。那裡是越石公親自組織起來的匠戶營的所在。

    匠戶營是在原有晉陽鐵官的基礎上籌建起來的,首領是一位鐵匠師傅,姓韓,大約四十來歲年齡。多年來的煙熏火燎使他看來比實際年齡蒼老的多。這一家人原本是某豪族的依附民,這些日子溫嶠根據越石公的要求清理豪族部曲,將大批百姓重新編入黃冊,這家人就從塢堡遷來了晉陽。由於這位韓鐵匠技藝極其精湛,他的三個兒子也各有獨到的打鐵功夫,故此承擔了為大軍製造軍械的任務,帶領著挑選出的數十名學徒日夜開工。

    此外還有木匠、製弓師傅等數十名工匠也配屬在匠戶營之內。為了保證大軍所需,甚至還有超過兩百名壯丁在這裡服役,從事各種重體力的輔助工作。

    此刻韓鐵匠正全神貫注地在火爐邊忙碌,他右手提著一柄鍛錘,左手用鐵鉗緊緊夾住塊鐵料緩緩翻動。他的大兒子赤裸著筋肉虯結的上身,揮舞著三十多斤重的鐵鎚奮力敲打著;而二兒子急速拉動著風箱,吹動起爐中的火苗升騰,把鐵料燒作了通紅。雖然此刻是春寒料峭的時刻,這父子三人卻無不揮汗如雨。

    陸遙似乎已經與這鐵匠一家混得熟稔,隔著老遠便喚道:“韓師傅!韓師傅!我要的東西好了沒有?”

    韓鐵匠笑呵呵地道:“早好了!小三兒,快替陸將軍取來!”

    被換做小三兒的是韓鐵匠的三子,一個樂呵呵的結實少年。他往黑洞洞的鋪子深處掏摸了一會兒,一手一個提了兩個麻布口袋出來,接著返回去,又提了兩個口袋。如是往返了幾回,陸遙面前便多了十個粗布口袋。韓家老三將口袋一一解開,裡面便有閃爍的寒光露出來。

    “陸將軍,這些就是您定製的大槍槍頭,純用上好的精鐵打造,共四百個,每個重三兩五錢有餘,合計用鐵八十八斤。煩請您驗看。”

    陸遙頷首道:“韓師傅的手藝我自然信得過,何須驗看……”遂與薛彤各提了五個口袋離去。

    離了鐵匠鋪子已遠,韓鐵匠忽然從後急急追來:“陸將軍,老兒我差點忘了……那灌鋼之法已有些眉目,您若是有空,還望多來指點指點! ”

    陸遙點頭道:“這灌鋼法我也是道聽途說,哪裡談得上指點韓師傅。今日另有他事,過幾日待我得暇,你我再共同研究一番吧。”

    韓鐵匠迭聲謝過去了,薛彤讚道:“想不到道明竟然還諳熟煉鐵的法門,當真是多才多藝。”

    陸遙搖頭道:“稱不上諳熟,不過是稍有涉獵。昔年我在洛陽時,曾見將作監的名匠以秘傳之術製造鐵器,其法與常用的鍛打之法不同,故此在韓鐵匠面前提了幾句而已。若果真能據此產出優質的兵器,我倒要喜出望外了。”

    這灌鋼法自然不是陸遙在洛陽將作監所看到的,可若非這麼說,陸遙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他提起手中的布袋,顧左右而言他:“這些槍頭打造得甚是精良。這位韓師傅不愧為太原國內數一數二的鐵匠好手啊!”

    說來慚愧,其實陸遙與這韓鐵匠結交,原不是為了這些冷兵器。身為一個穿越者,哪怕是自知科學技術常識淺薄的陸遙,也壓抑不住開發熱兵器的野望。他前幾日與韓鐵匠多方謀劃,本想摸索著製作出一把原始的火槍來。

    可惜現實總不如穿越小說中那般順利。槍管如何打造?擊發裝置究竟是什麼樣?彈丸又是何等形制? ……不過半天功夫,種種問題就將陸遙攪得焦頭爛額。其中不僅有許多設計上的難題,在工藝上,也有諸多難以實現、或者需要極大投入才能實現的項目。

    他與韓鐵匠反复參詳了許久,最終只確認了一件事:按照眼下的物質基礎,想靠一己之力攀爬科技樹,著實不可能。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9-23 13:40
第五十四章 調令(二)


    薛彤自然不曉得陸遙還有這般心思,他只是奇道:“道明要這許多槍頭作甚?”

    陸遙搖了搖頭,將十萬火槍兵的野望驅離腦海,答道:“這些日子裡,我觀察了全軍將士所用軍械,真是五花八門。長槍有丈二至丈八六種之多、刀分長短輕重不下十餘種、其餘盾牌、矛、槊、​​劍、斧等等兵器,無一不是種類駁雜。雖說多兵種協同乃是制勝之道,可也不是這麼來的!更何況治軍之要,首在號令統一、齊整嚴肅,若兵甲制式尚且不齊,哪裡談得上齊整二字?”

    薛彤聚精會神地聽著,陸遙按轡徐行,繼續說道:“老薛,我已仔細想過,自今而後,我軍騎兵不論,步卒只設長槍兵、刀盾兵、弓弩手這三個軍種,其中又以長槍兵最為緊要。我打算盡快沙汰一應不合規格的軍械,先訓練出一批得力的長槍兵來,老薛你、高翔、郭歡三人各帶領一百二十人。 ”

    薛彤點頭道:“你說得有理,趁著此刻戰事間歇,正該好好整訓一番。”

    陸遙側過身來,目光炯炯地望著薛彤道:“郭歡精通槍法,又善於訓練士卒,我深知其能,因此我打算令郭歡總責其事。另外任命費岑、許牧二人為郭歡、高翔二將的隊副,具體執行訓練士卒的事宜。老薛,你的部下由何人擔當此任比較妥當?又或者何人值得提拔?不妨推薦給我。”

    薛彤稍想了想道:“倒確有一個人選。河內汲縣人謝源謝德心乃是我的老相識,原先也是并州軍的隊主,如今在我部下暫任甚長之職。他不僅作戰勇猛,而且對於庶務很有一手,我平日多有借重他的地方。更巧的是謝源擅使長槍,恰可擔當此任。”

    陸遙微笑道:“如此甚好,明日我便將郭歡的職責和三位隊副的任命告知全軍。老薛,對士卒的訓練非尋常小事可比,你也要多替我操份心才是。”

    薛彤拱手道:“道明放心,我自當盡力。”

    兩人策馬過了幾條街,談論些瑣事。薛彤雖然相貌粗豪,卻是粗中有細,心思縝密,絕非徒有匹夫之勇。他忽然腦海中靈光閃現,已明白了陸遙這些舉措的另一重意思。

    陸遙原來的部伍在先前的大戰中幾乎損失殆盡,箕城建制後,投軍的沈勁、高翔、鄧剛等人或為陸遙的故交、或為他舊時的同僚。他們各自又有老部下、老朋友若干,在軍中形成了一個個小圈子,這使得陸遙領軍時始終難以做到如臂使指、上下一心。這支部隊不像是陸遙率領的人馬,倒更像是原來并州軍軍官的聯盟,陸遙只有通過那些有威望的軍官才能控制整支部隊。前日裡高翔、沈勁二人公然違背陸遙軍令屠殺百姓、姦淫婦女,最終陸遙卻未對二人做出任何懲罰,便是一例。 *

    此番陸遙沙汰多餘兵種,重新編練士卒,這是堂堂正正的將兵之道,任誰都說不出半個不字來。而他以訓練長槍兵的名義任命郭歡為總負責,訓練期間,這數百名士卒誰上誰下,誰得提升、誰遭貶斥,全在於郭歡之手。郭歡何許人也?他跟隨陸遙多年,說是陸遙的心腹亦不為過。通過郭歡的手,陸遙便能將這數百人牢牢掌握,從此再無須顧忌他人。

    而對於三位隊副的任命也並不簡單。費岑、許牧二人都是近期隨著郭歡一同來投軍的陸遙舊部,他二人任何一人擔任高翔的隊副,都會削弱高翔對部下的掌控。退一萬步來說,若高翔日後再要違反軍令,隊副這一關便休想過得了。而對謝源的任命,可以看作是陸遙對薛彤本人的信賴,也可以看作是利益的交換:以提拔薛彤部下,換取薛彤對另二人任命的支持,藉以壓制高翔可能的不滿。

    陸遙自回到晉陽後,便著手整頓編制。何云身為親兵隊長,竟然私自勾連他人,犯了大忌,故此立刻被外放為甚長。沈勁身為軍官卻違反軍令,故此他雖然依舊是騎兵隊的統領,可是騎兵隊卻並未獲得擴充,人數僅僅五十而已;陸遙直屬的親兵也全都是騎兵,卻足足編有百人之多。

    沈勁的騎兵大部分並未參與對郭氏塢堡主宅的戰事,那天肆意妄為的,主要是高翔及其部下,故此對高翔的處置最是嚴厲,明令由新任隊副掌管一百二十名長槍兵的訓練,足足把高翔手上的兵力劃去了三分之二。

    薛彤不禁額頭冒出汗來。他忽地勒馬,苦笑著道:“道明,你真是好心計!好手段!”

    陸遙微一愣神,隨即探過身去拍了拍薛彤的肩膀,正色道:“大丈夫身處亂世,唯有麾下兵強將勇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建功立業還是身死魂消,皆源於此,容不得半點輕忽。老薛,還望你替我多操份心才是!”

    薛彤嘆了口氣,面色肅穆地拱手道:“道明放心,我自當盡力。”

    相較於之前陸遙拜託薛彤著意練兵事宜時的對答,他二人最後的兩句對答字面完全相同,但含義卻已大不一樣。陸遙聽了薛彤的回答,仰天大笑,極其歡悅;薛彤也跟著笑了起來。二人揚鞭策馬,絕塵而去。

    陸遙和薛彤帶著十袋子的槍頭回到營地,次日即宣布了即將展開練兵的相關事宜。

    事實上,每一個有經驗的軍官都很清楚,眼前這段平靜時光絕不會延續很久。胡人兇殘成性,先前坐視越石公佔據晉陽,實在是由於飢荒太過嚴重,無法組織起足夠規模的軍事行動。一旦氣候轉暖,胡人的牲畜就可得到牧草、順利地產羔育幼,而他們的軍隊也可採摘野麥、野果為食。晉陽城下立刻就會成為兩軍爭衡的戰場。

    故此,雖然某些習慣了鬆散生活的將士對於陸遙的安排頗有微詞,但最終每個軍官都熱火朝天地投入到永嘉元年初的這場大練兵之中。

    練兵想要有效,首先訓練的套路須得其法,必須立足於實戰;其次是將領必須賞罰嚴明,得到軍心擁戴。這二者對於陸遙來說,都不是問題。

    鄧剛是個很不錯的軍需官,他帶著部下們往山林裡鑽了兩趟,便蒐集齊了陸遙所需的數百根木桿,小心處理過後接上槍頭,製成一丈二尺長的長槍。之所以不用丈六或是丈八的形制,主要是考慮到并州山地居多、林木茂密;在複雜地形作戰時,太長的槍桿反而是累贅。

    郭歡教授士卒的槍法雖不是什麼秘傳的絕技,卻最是適合戰陣殺敵。只需掌握基本的扎刺撥攔等招數,經每日上千次的重複動作之後,就能熟極而流,應手而發。除了每日早操的槍法習練之外,午晚二操則安排了隊列和配合作戰的技能,包括了二人、三人、一伍、一什、一隊的互相配合,乃至三百人的完整長槍兵疊陣戰法。

    這一次的練兵要求極嚴、極苦,短短的三五天裡,就有十餘名將士累得生病、或是在激烈的訓練中受傷。不少士卒們漸漸有了怨言,甚至還出現了消極對抗訓練和士卒逃亡的現象。

    這樣的局面早在陸遙的預料之中。他整日整夜都投身在軍營之中,一方面嚴格軍法,明確逃亡者皆斬的鐵律,幾天裡處死了六名逃亡被抓回的士卒,震懾全軍;乘此機會,他進一步加強軍紀,將原有軍法稍作變通,形成更簡明的十幾條律令,要求每一名士卒熟記在心。另一方面,陸遙以身作則親自參與訓練,食宿一同於普通士卒,特別是對於生病、受傷的士卒加以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又深入士卒之中,不斷為將士加油打氣,努力地煽動士卒們對於胡虜的仇恨,又把剿滅胡人以後的幸福生活吹得天花亂墜一般。除此之外,陸遙還遣人在晉陽城外的山林中大肆捕殺野獸,每日裡都為將士們提供獐子、黃羊、野豬、野兔等等大量的野味加餐,補充體力。

    自古以來治軍都是如此,樹​​立目標和願景、組織起志同道合的同伴、再加以軍法的約束和適當的待遇,自然就能形成上下齊心的堅強團體。這樣的團體,施以嚴格的訓練、配備有效的裝備之後,立刻就可成為一支戰勝攻取的強兵!

    在長槍兵的訓練積極進展的同時,陸遙也並未忘記其它兵種。十天以後,韓鐵匠親自送來了新制的繯首刀和皮盾若干,他便著手組建刀盾兵的編制。

    陸遙記得清楚,在洛陽求學時,也曾有長槍陣制勝的論調甚囂塵上。這種觀點甚是離奇,彷彿只需建立裝備齊全、悍不畏死的長槍兵,只憑單一兵種便可打遍天下無對手。

    起初陸遙也頗為此論調所惑,在親身經歷了無數次廝殺後,便覺出荒謬絕倫來。若沒有盾牌的掩護,長槍陣面對弓弩便是死路一條;若沒有刀、斧等短兵器配備、長槍兵在巷戰、登城戰、遭遇戰時完全是悲劇;至於用長槍陣對抗騎兵,那更是滑稽,輕騎四面遊走,長槍兵如何變陣應對?騎兵奔射之法,長槍兵可有對策?除非敵將得了失心瘋,非要用輕騎兵正面衝擊槍陣,否則,單一的長槍陣什麼時候都討不了好。

    長槍、刀盾、弓弩、輕騎,這四個基礎兵種必須綜合配置、靈活運用,才是冷兵器時代的王道。以刀盾兵為例,在兩軍列陣時,它首先是防禦對方箭矢的重要力量;在戰鬥中陣型轉換時,它又是外圍掩護的主力;對於滲透或突破入大軍陣列的敵軍,由刀盾兵將其殲滅,保護其它兵種的側背;而在戰鬥進入到混戰階段時,刀盾兵的近戰殺傷力更得以充分發揮。

    陸遙軍中恰有一位極擅長用刀的軍官,薛彤是也。刀盾兵的訓練便由他負擔起來。

    開春之後氣候稍暖,將士們的辛苦程度有所緩和。根據訓練成果,陸遙又及時舉行了幾次表功授獎的大會。雖說獎品不過是些皮甲、短刀之類,卻極大地激勵了士氣、引發了士卒之間的競爭意識,練兵的進展越發順利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9-23 13:55
第五十五章 調令(三)


    二月中旬的一天,溫嶠來到了陸遙所在的軍營裡。溫嶠可不是尋常文官,他文武雙全、深諳軍旅諸事,可謂眼光極高;但是入營之後,溫嶠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數百人齊整列陣,或結陣而戰,或依鼓而進,或聞金而退。那些在半個月前還顯得十分鬆散的士兵們,這時已經煥然一新。那種從裡到外透出的精氣神,使得溫嶠情不自禁地讚歎道:“此真經制之師也!”

    陪同他一路入營的陸遙搖了搖頭:“現在只是看上去湊合,其實還差的遠,不過是個空架子而已。總須得苦練三五個月,再經過大戰的洗禮,到了明年此時還能活下來的,才能勉強算是可用之兵。”

    這番話不是客氣,確實是陸遙的真實想法。以他的眼光來看,這些士卒的操練水準和作戰技能,別說比不上後世素稱天下精銳的城管部隊,就連與普通基層民兵也相差甚遠。但受客觀條件所限,一時沒有改進餘地。

    先以日常的體能訓練為例,體能的提升是個長期的過程,期間為了彌補消耗,需要大量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質攝入,還需要脂肪、維生素、無機鹽等等補充。但是這些營養補充從哪裡來?近期全軍的糧秣固然稍顯充裕,也遠不足以敞開供應。而晉陽附近山林的獐、鹿、山豬之類野畜早就被一掃而空。這就使得高強度的體能訓練根本無以維持。

    再說作戰技能訓練。當前的作戰技能訓練由幾名經驗豐富的軍官分頭負責,其傳授方式落後、技能駁雜紛亂。陸遙曾有心編寫《訓練手冊》之類的文書,以統一對各兵種將士的訓練要求。問題是,縱觀全軍上下都是些只懂廝殺的粗魯漢子,能識文斷字的人不到五個。更何況,與普遍經歷十五年以上學習生涯的現代人相比,絕大多數古人的學習能力和邏輯思維能力都稍顯薄弱。縱然有正式的操典,想要發揮其作用也是個極有難度的任務。

    甚至連軍服也是個問題。統一的軍服不僅有識別功能、同時也可以對敵人造成精神上的恐嚇,更是培養軍人自我認同感和自豪感的有力工具。可是在百業凋敝的晉陽城裡,哪有人顧得上這事兒。就算陸遙能找到裁縫,也沒處搜羅布匹。故而將士們的衣著各色各樣,恍若武裝乞丐,令陸遙暗中氣沮。

    諸如此類難處,林林總總,彼此又互有關聯,遠遠不是陸遙這個小小裨將軍能解決的。瞬間想到這些,陸遙竟突然有些愣神。

    走了兩步,他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有這樣一支軍隊:鬥志如火、軍紀如鋼,戰必勝,攻必取;雖疲敝而不懈,轉戰二萬五千里,突破百萬敵軍圍追堵截……唯有忠誠於信仰的軍隊才能做到。我們,差得太遠了。”

    溫嶠笑了:“世上如何能有這等強兵?似乎史書亦無所載。莫非道明說的是天兵天將麼?”

    陸遙怔了怔,勉強笑道:“荒僻鄉野間的傳說罷了,語涉怪力亂神,君子不取。長史莫要當真。”

    二人談笑幾句,陸遙便請溫嶠入客廳詳談。溫嶠素來無事不登三寶殿,此番也不例外。落座之後,他直接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給陸遙:“道明,請看。”

    陸遙打開文書,才看了幾行,臉色便白了一白。他細細看完全篇,緩緩將文書折疊起來收起,冷笑道:“這等小事,竟然勞煩長史親自傳達,陸某何以克當。”

    溫嶠苦笑道:“道明何必話中帶刺。我也知道這要求頗有些不近情理。但是一來我軍篳路藍縷草創基業,哪怕是主公,對很多事情也得權衡著辦;二來,道明你治軍如此嚴格,用於戰陣固然無往不利,可是豈不聞:水至清則無魚?”

    他起身向陸遙拱了拱手:“還望道明依令而行,莫要讓主公為難。”

    “長史放心,陸某決然尊奉軍令便是。”陸遙淡淡說了一句,便不說話。

    廳堂中沉寂​​了片刻,溫嶠起身告辭,陸遙也不挽留,行禮如儀送出營門。

    轉頭回來,陸遙打開那文書又看了一遍,忽然用力把它甩下地,幾乎恨不得踩一腳才解氣。

    這份文書是字詞非常簡略,一百字出頭,加蓋了振武將軍的大印。內容卻很令人無語,竟然是一封調兵命令,轉調陸遙所部隊主高翔等到預備攻略上黨的橫野將軍龍季猛麾下效力。

    陸遙非常震驚。本朝實行的是世兵制,凡為兵者,皆入軍籍,士兵及其家屬都歸屬帶兵將領所管轄。這些年下來,已經是徹徹底底的兵為將有。逢此亂世,部下兵將乃是武人的立身之本。將軍府竟然調動陸遙直屬的兵力隸屬他人,何其突兀?

    陸遙更加惱怒。這調兵命令目的如此明確,只能是龍季猛與高翔事先約定的結果。這龍季猛與自己素無交往,說是形同路人也不為過,怎麼竟會突然有意調動自己麾下的得力軍官?何況,自箕城建制以來,他從來都對將士們推心置腹、誠心以待。對於高翔這樣的得力軍官,他更是倚之為左膀右臂,信賴有加。哪怕在郭家塢堡之中高翔所為十分不堪,陸遙仍然苦心說服,甚至沒有進行懲罰。可是高翔卻辜負了他的信賴。現在回想起來,這幾天裡,高翔在面對自己時總有幾分不自在,可恨竟沒有早些發現!

    繼續再想,陸遙更加自責。陸遙啊陸遙,你身為并州敗軍的殘餘,原來不過是個地位低微的軍主,既無功績,又無聲望。越石公對你青眼有加,提拔你為將軍,任你揀選精兵猛將納入麾下。這般厚待,有多少人暗中嫉妒?這份調令,就是對你的警告!

    可是……龍季猛本人官職雖高,但絕沒有策動這次調動的能力。自從投入劉琨麾下,我自問處事謹慎,與同僚的關係也很融洽。難道是不經意間得罪了誰,以至於他在背後與我為難?陸遙有些後悔讓溫嶠走了,否則至少也能打聽點消息。

    他在堂下急促地走了幾個來回,帶起一溜旋風。許久之後,他才深深地吸氣吐氣,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撿起了文書,將它慢慢撫平,攤放在面前的案几上,隨後掀開簾幕,向著守衛在外的傳令兵道:“去請高隊主來。”

    還沒等他把簾幕放下,另一名士卒氣喘噓噓地跑來:“禀告將軍,大事不好!高隊主突然集​​合隊伍​​出營,薛將軍帶人阻攔……眼看……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什麼?”陸遙被嚇出了一身冷汗。高翔的動作竟然這麼快?

    此刻陸遙並不在中軍帳,而是在營地的西側一間用舊房子改建的客廳之內,距離軍營大門較遠。待他急忙趕到時,事態的發展,已經比陸遙想像中更加激烈。

    在軍營大門前,高翔和薛彤這兩條彪形大漢互相對峙。高翔的神情有些狼狽;而薛彤鬚髮戟張,像一頭暴怒的獅子。

    在他們的身邊,一百多名士卒分成兩撥彼此虎視眈眈。士兵們的身上明顯有互相鬥毆過的痕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已經手持武器,上百把刀槍的鋒刃閃耀著寒光,恐怕隨時會爆發激烈的械鬥。

    在外圍,沈勁、鄧剛、郭歡等人帶著他們的部下把現場圍了個水洩不通,急得跳腳,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須知薛、高二人都是軍中的實力派,這一鬧將起來,他人還真是是束手無策。

    這局面一看即知,分明是高翔突然發難,打算把隊伍拉出去。把守營門的士卒都是薛彤的直屬部下,立時把他們攔住了。高翔打算硬闖,卻惹來了薛彤。薛彤雖然與高翔友善,可是性格剛正到了幾乎有些古板的程度,哪裡能容高翔胡來?兩人僵持不下,各自的部下也從言語衝突上升到揮拳互毆。到這會兒,彼此都動了肝火。

    “你們在幹什麼!”陸遙一邊快步而來,一邊暴喝。幾名高翔的得力部下猶豫著向前幾步,似乎想阻攔他,卻在陸遙凌厲的眼神下退縮了。其餘的士卒更沒有人敢於出頭,他們步步退後,在陸遙身前波分浪裂般讓開了一條道路。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9-23 14:02
第五十六章 調令(完)


    陸遙根本就不去理會人群核心處的高翔,他大踏步地走進跟隨著高翔的士卒之間,大聲道:“誰能告訴我,你們在幹什麼?”

    將士們沒有人能回答他。周圍一片寂靜,只聽得風捲起飄動的軍旗,發出獵獵之聲。

    陸遙環視四周,隨意指了一名持刀在手的士卒問道:“趙鹿,你來回答,你在幹什麼?”

    那喚做趙鹿的是一名中年士卒,陸遙記得他素來是有些話癆的。他完全沒料到會被陸遙點名,一時間慌了神,磨蹭了半天才嚅囁道:“將軍……小人、小人……小人甚麼也不知道啊。唉,這是怎麼一回事,別說小人,大夥兒都搞不明白……咱們只不過是跟著高隊主出門,按說這不犯什麼軍令……可到了後來全亂套了……”

    陸遙揮了揮手,讓這個碎催趕緊住嘴。他心中稍許放鬆了一些:顯然高翔並不曾將他投靠龍季猛的實情傳達下去,這些士卒們只是習慣性地跟著他們的隊主行事。既然如此,就好辦了,陸遙自信以他這幾個月來建立的威望,絕不會輸給高翔!

    “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心中念頭急轉,陸遙仰天長笑三聲:“什麼都不知道你還舞刀弄槍?你腦殼裡灌的是砂子嗎?”說到這裡,他斷喝一聲:“給我把刀收起來!”

    “是是!”趙鹿一疊連聲地答應。或許是因為緊張,他對了三回才把繯首刀塞回刀鞘裡,還差點把自己的手都割破了。當他這麼做的時候,他身邊的許多士卒猶豫不決地互相看看,舉著刀槍的手慢慢放鬆。

    “還有你!穆嵐!你小子給我滾出來!”

    一名身材瘦削的青年應聲從人堆裡出來,手中倒提著長槍,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

    “你不是號稱識文斷字,是個聰明人麼?”陸遙怒氣不休,手指幾乎戳到了穆嵐的鼻子上:“你說,你這是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拿著槍衝自己的袍澤弟兄比劃?”

    這名叫穆嵐的青年有點口才,他抹著額頭的汗道:“將軍大人,不關我事,我啥都不知道啊!隊主他不是和薛將軍吵起來了麼……我們就是想替隊主助助威……”

    “我呸!”陸遙飛起一腳把穆嵐踹得踉蹌了幾步,跌回人群裡:“助個屁威!高隊主和薛將軍是過命的交情,他們有點什麼爭執,何須你多事?你爹媽每天晚上在床頭打架,你這小兒為何不去助威?你和趙鹿一樣,都是蠢貨!”

    軍營裡的漢子們都是粗坯,陸遙這般聲色俱厲地臭罵,反而讓將士們自在了許多。他們發出一陣哄笑,瀰漫在場中的緊張氣氛頓時被沖淡了。

    陸遙隨後又連點了四五個士卒的名字,將他們一一喚出來詢問。這些士卒被陸遙引導著慢慢一想,竟發現自己都是稀里糊塗地鬧到了這般田地,真的不明白為何會對袍澤弟兄刀兵相向,隨即個個都被陸遙罵的狗血淋頭。

    鬧騰的時候,他們固然氣血上湧不管不顧,可眼看陸遙這位領兵主將到來,每個人其實都在哆嗦;轉念想到自己觸犯諸多軍法,更畏懼不知要遭到何種處罰。

    此時若陸遙一味好言撫慰,恐怕士卒們反生狐疑。於是陸遙索性挨著個兒的點名痛罵。罵的雖狠,卻只是指責他們愚蠢而已,隱約暗示士兵們不會再有其它的懲治。因此雖然被痛罵,眾士卒的心情卻反而越來越放鬆了。

    “全都滾回去訓練!該練槍的練槍,該練刀盾的練刀盾,不准懈怠!老子現在宣布,明天校閱全軍,不合格的軍棍伺候,打到屁股開花為止!”陸遙揮著手高喊。士卒們頓時一片哀呼,除了高翔的幾個親信部下以外,其他人一哄而散。

    望著最後一名士兵跑到校場去,陸遙暗暗透了口氣,這才感覺到身上不知何時完全汗濕了。被風一吹,背脊透出陣陣涼意。今日若真爆出軍營亂鬥的話,且不說自己要成為晉陽諸將的笑柄;整支部隊的精氣神,也要徹底敗壞了。

    轉回頭來,營門前方只剩下薛彤、高翔和零散幾名將士。在遠處觀望的沈勁等人似乎要過來,被陸遙不耐煩地揮著手,把他們都趕走。

    自從陸遙露面,高翔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哪怕陸遙三言兩語驅散了他部下的士兵,高翔依舊保持沉默。

    陸遙把那份調兵文書給了薛彤。薛彤打開看完,面色鐵青地冷笑道:“原來如此!高翔,原來你不是失心瘋,而是投了新主……”

    “高隊主……高兄啊!”陸遙看看高翔,搖搖頭。

    高翔扭頭道:“道明,你若是要勸我回心轉意,那就大可不必。”

    薛彤壓抑不住憤怒,一把將高翔推搡倒地:“姓高的,你忒下作!”他是高翔在并州軍時的好友,高翔投入陸遙麾下就是源於他的引薦。如今出了這樣的事,薛彤較他人更加憤懣。

    高翔索性不起身,坐在地上冷笑道:“笑話。主公的文書你們都見到了。我高某人遵奉主公諭令,行事堂堂正正,有什麼下作?”

    “老高,你何必虛言誆騙於我?”陸遙搖著頭。

    “你為何知道主公必定會下達調令?那是因為你早已與他人勾連一處。”

    “你為何知道調令今日來到?那是因為有人通風報信,讓你只待調令一到就煽動士卒。”

    “你又為何要這般興師動眾?那是因為你知道,調令中只明確你一人的調動,而他人所求卻是你部所有將士!”

    陸遙厲聲叱道:“高翔!你說是也不是?”

    “道明,自然是瞞不過你。”高翔面色灰敗。他嘆了口氣,忽又抬頭道:“這件事情我辦的是不地道,但這是被道明你逼的……道明,你治軍太嚴,老高我吃不了這個苦;再說打仗的時候你又不准放手搶掠……這般束手束腳的當兵,有意思麼?”

    薛彤聞聽大怒,揮拳便要去打,被陸遙攔住了。

    陸遙慢慢道:“高兄,我的治軍之法自有道理,本想著時日還長,可以和大家慢慢交流,可惜你性子急……這也罷了,我倒有幾分好奇,龍季猛是何等樣人,我們這些并州軍出身的誰人不曉?故而我從不與他牽扯。你是什麼時候與他結交的?他又究竟許了你什麼,令你這般盡心竭力?”

    “越石公令龍將軍攻略上黨,龍將軍自然急著招募人手。因為高某薄有幾分名聲,故而找上了我。他的部下還缺一個軍主。我若是投過去,他便向越石公舉薦我擔任。我相熟的甚長、伍長,也都可以當隊主。若是再能多帶部下投靠,另有財帛賞賜。”高翔的性格倒也光棍,眼看事不可為就不再做困獸猶鬥的舉動。這番話說的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順溜,把陸遙聽得一愣。

    “這龍季猛,做事忒不地道,竟然就這麼招引將士,不怕我們找他理論麼?”薛彤抱怨了一句,轉頭又罵高翔:“你不是素來自詡英雄好漢麼?原來這麼容易就被收買了?”

    陸遙卻突然笑了起來,起初還有幾分勉強,漸漸笑的前仰後合,十分愉悅。

    薛彤狐疑地拍了拍陸遙的肩膀:“道明?”

    陸遙擺手道:“無事,無事……”

    他慢慢地踱到高翔身邊盤膝坐下,低聲道:“高兄,不瞞你說,我剛接到調你入龍季猛將軍麾下的命令時,震驚得不能自己,彷彿失掉左膀右臂。我反复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讓弟兄們對我失望。我又怨恨你事先不和我交流,卻偷偷地許諾他人。我甚至盤算好要拿下你重重懲罰,以警示全軍;包括你的幾個親信部下,都不能放過……呵呵,高兄你也是老行伍,自然知道其中有千萬種辦法可使用,龍季猛保不了你。”

    高翔不禁面如土色。

    陸遙咧嘴笑了笑:“可現在我想通了,放棄這個想法了。哈哈,並非因為越石公的調令,而是因為龍將軍開的條件。兵多十倍、官升三級……這確實是優厚的條件啊!高兄,龍將軍如此誠意,就算我本人設身處地也難免動心,又如何能苛求你呢。”

    高翔猛然抬頭,他盯著陸遙問道:“道明你的意思是……”

    “高兄,你是沙場上斬將奪旗的猛將,昔日并州軍五萬之眾,泰半都聽說你的名聲。你能與我共事數月,陸道明已然十分榮幸,須得謝過吾兄扶助之情、同袍之誼。此番吾兄要離我而去,一來有主公軍令為憑,二來確實是良禽擇木而棲,陸某沒有攔阻的道理。”

    陸遙誠懇地與高翔對視:“這幾位與你交好的甚長伍長,盡可隨你同去。其餘士卒是我軍的根基,還望高兄手下留情,莫要拉走。老薛也莫再惱怒,大家不妨好聚好散,免得傷了和氣,如何?”說到末一句,他抬頭去看薛彤。

    誰也沒有想到陸遙竟然如此大度。薛彤虎著臉瞪了高翔一眼,才惡聲惡氣地道:“終是便宜了這小子!”他與高翔畢竟是老友,心底裡也不願壞了這許多年的交情。這番話雖然說的凶狠,其實卻也鬆了口。

    高翔呆怔了半晌,忽然長嘆道:“原來是高某瞎了眼,今日才知曉將軍大人寬宏大量,一至於此……陸將軍,老薛,二位無須替我遮掩,此事確是我不地道。我受人蠱惑,打算多拉將士去投那龍季猛,也好有自己的班底。因為怕將軍你從容安排,所以才算準了時刻突然領兵出營,以至於生出這般鬧劇。”

    “出了這樣的事,高某人愧對全軍將士,也沒臉說什麼還願留在這裡之類的話……”他猛然拔刀,在自己手臂上割了極長的口子,沉聲道: “只求兩位記得,高某以血立誓,日後必有回報!”

    “道明定然牢記。”陸遙微微頷首:“高兄請自便吧,恕我不送了。”

    高翔望著陸遙欲言又止,最終一揖到地,轉身就走。他的幾名部下向陸遙深深施禮,慌忙跟在高翔之後。這些大頭兵除了鎧甲刀劍以外,沒什麼身家什物,確實來去方便。

    陸遙看著他們的背影在陰霾天空下漸漸消逝,低聲嘆了口氣。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5-1-12 17:05
第五十七章 鮮卑(一)


    高翔離開了陸遙等人,投入了橫野將軍龍季猛的麾下。那龍季猛倒也客氣,次日在軍議時特意感謝陸遙,反讓陸遙說不出什麽話來。他畢竟初來乍到,沒有什麽根基。因為一個小軍官而與越石公得力大將交惡,並無必要。

    龍季猛對高翔頗為看重,果然向越石公舉薦高翔擔任軍主之職,部下足有千人,比陸遙的人馬還更多些。又過了幾天,橫野將軍所部以高翔率軍為先導,便向上黨開拔去了。

    在陸遙這邊,原來高翔帶領的兵力被拆分到了另外兩隊之中,由薛彤和郭歡分領。

    高翔是薛彤舉薦給陸遙的,因而薛彤為了這個事件而深深負疚,接連好些天心情都很惡劣。他的心情一壞,士卒們可就倒了黴,每天操練時都被練得哭爹叫娘。

    陸遙看似一如往常,仿佛這件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在反複地思考和自責。他想:自己對將士們的要求是否真的過於嚴苛?對於以高翔為代表的這些中堅軍官,自己是否太過吝於溝通和說服,而把他們的追隨當成了理所當然?士卒們只求能在亂世中贏得活命的機會,而軍官們則會想得更多,自己如何才能在確保戰鬥力的前提下,始終平衡士卒和軍官們不同的訴求?

    再進一步,此次調動本身也有諸多值得玩味的地方:軍官的調動明明屬於揚武將軍的管轄範圍,為什麽卻是身為并州刺史府長史的溫嶠來傳令?調令剛入軍營高翔就發起了士卒的騷亂,為什麽時間能把握得如此之準?原先並不曾聽說高翔與龍季猛有過交情,為什麽短短十幾天的時間裡,竟然就能達成一致?是誰在其中牽線搭橋乃至推波助瀾?

    這些問題翻來覆去地在陸遙的腦海中翻騰,卻一時沒有答案可尋。這些事情又沒法和他人隨意討論,陸遙也只能把它們都拋在腦後。

    又過了幾天,溫嶠再度來訪。陸遙半開玩笑地問:這次又是哪位將軍看中了我的部下?倒把溫嶠搞得有幾分尷尬,連忙聲明自己另有要事。

    原來,越石公麾下諸軍現時都駐紮在晉陽城裡。這緣於初入城時,整個晉陽幾乎是座空城,有的是地方。各支部隊跑馬圈地,各自安營紮寨。比如陸遙所部,就在城南占據了極大的一片區域,除了營房以外,還設立有馬廄、校場等等設施。但這些日子以來晉陽的人口有所恢複,越石公便覺出城內的地方逼狹,難以安置了。

    溫嶠此來,便是就此事傳達越石公的命令,要求各部擇期遷往城外安營。順便還提了幾處可行的紮營地點以供選擇,大體的位置都在晉陽北部距離汾水不遠處。這主要是出於翼護屯田的需要,防止性命交關的良田受到小股胡人的襲擾。

    并州刺史府的吏員們這些日子以來可沒有閑著,他們沿著汾水已經規劃了大量的耕地,並任命了若干位屯田校尉帶領民眾準備開展春播春耕,單是配發農具和力畜的相關事宜,就折騰了好些日子。

    好在這些土地原本就是耕地,只不過因為戰亂而拋荒而已,免去了不少開荒整地的步驟。由於糧種不足,這些田地裡除了粟、麥之外同時還打算種些大豆小豆之類。汾水兩岸的土壤素稱肥沃,若是田地得以良好的利用,收獲的糧食可達數十萬石之多。

    而在距離晉陽較遠的地方,還為這些天依附而來的雜胡部落留出了畜牧的草場。

    溫嶠提供的幾處營地都位於屯田區域之間的交通要地,地形都平整開闊,沒什麽高下之分,陸遙一時間委實有些決斷不下,索性便推了幾日以後再回覆。次日下午,陸遙約眾軍官往那幾處營地所在踏勘,除了郭歡等數人須得操持訓練以外,其餘各人都一齊前去。

    花了半天功夫,總算確定了一處營地。那裡是一處廢棄的村落,雖然房屋倒塌得不成樣子,但是許多地基尚在,重新起營房省事兒許多。

    巧的是此地竟然還是鄧剛的舊居。鄧剛十六歲離家從軍,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自從并州亂起,他便沒再回過故鄉,今日來到,卻只見舊時親眷鄰里俱都不存,倒是村外多了幾處荒冢,也不知埋葬了誰人。身逢亂世,在場的一眾軍官幾乎個個都有家人遭殃,有的死於戰火、有的饑寒病困而亡、有的被亂軍攜裹不知所蹤,此時碰到這種情形,眾人嘆息幾聲,慰問了鄧剛幾句,也就罷了。

    又踏勘了一會兒,眼看夕陽西下,眾人趕緊上馬往晉陽城去,若是延遲些許,怕要被關在城門之外。

    正趕路時分,忽聽身後啼聲滾滾,似有馬隊趕路。

    只因平原上馬蹄聲傳得極遠,聽得聲音亮響,其實尚有相當距離,故此眾人起初都不以為意。誰知那隊騎士來得極快,轉眼工夫就到了身後不遠,鐵蹄震天動地踐踏在官道上,激起煙塵滾滾。

    見那些騎士來勢極猛,陸遙等人紛紛避讓至道旁。鄧剛一來騎術不佳,二來仍在傷感往事,動作稍慢了點。奔走在最先的騎士大聲喝斥,一道長蛇般的鞭影飛出,狠狠抽在他的後背!鄧剛猝不及防,後背上頓時衣衫碎裂、血肉飛濺。

    那騎士還不罷休,長鞭帶著尖銳的破風之聲舞了個圈,又是一鞭抽下!

    距離鄧剛最近的是薛彤。他的反應極快,立時便伸臂攔在鄧剛身前,那長鞭抽不到鄧剛,便如同靈蛇般在薛彤筋肉賁起的胳臂上連繞了幾圈。

    那隊騎士所騎乘的都是極其雄駿的上等戰馬,奔跑速度奇快,這一鞭剛揮出時,還在薛彤身側不遠,鞭子在薛彤手臂繞幾圈的瞬間,持鞭騎士已奔出了三丈多遠,馬鞭登時繃成了筆直。

    薛彤只覺得一股極大的力量從馬鞭上傳來,眼看兩百多斤的壯碩身軀就要被拉扯得騰空飛起。若當真被拖拉過去,無數鐵蹄之下,哪怕是鋼筋鐵骨,瞬間也要變成肉泥!

    說時遲、那時快,薛彤翻手握住鞭身,虎吼發力。薛彤的天生神力非是常人可比,那持鞭騎士本打算將薛彤扯下馬生生踏死,誰知馬鞭上傳來的力道,竟然勝過自己數倍!他驚呼一聲,馬鞭脫手飛出。

    那騎士立即勒馬。身邊數十騎隨之一齊旋身回頭,駿馬嘶鳴聲中,激起漫天的煙塵。

    陸遙等人今日雖然未著甲胄,但一行人也算得鮮衣怒馬,更有親兵跟隨,一望即知不是尋常百姓,這隊騎士竟然揮鞭就打,這等肆意妄為,著實令人憎惡。其後更要將薛彤拖下馬踏死,又是何其歹毒!

    眾人均是怒火中燒,雖然對方人多勢眾,卻也不懼,十餘騎迅速在陸遙身後排成一列,小心戒備。

    昏暗的天空下,雙方間隔數丈對峙,一時間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

    或許是這個題材實在太小眾?或許是螃蟹的文筆太過不堪?或許是穿越歷史文必須得搞工業革命否則就沒人看?眼前的成績,僕街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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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uuuuuuuu 發表於 2015-3-9 16:17
第五十八章 鮮卑(二)


    薛彤將奪下的馬鞭持在手中細細觀察。那馬鞭以色澤光潤的牛骨為柄,用硝製的牛皮和狗皮纏繞在一起製成鞭身,裝飾有金銀寶石等物,雕工精細、頗顯華貴。他久居北疆,對各族風俗習性頗有些了解,眼看這馬鞭的形制和和皮索編結的方式,不由微微一驚。

    他正待出馬與那些騎士理論,忽然晉陽城方向的一片疏林之後,急急茫茫奔來一騎,口中高聲大喊著什麽。

    馬上之人長袖寬袍,做文官打扮。他縱馬疾馳,騎術倒也不凡,初時還是暮色中一團模糊的陰影,眨眼就到了近前。隨即他便縱身下馬,向那批騎士大聲說話,語速既急且快,用的居然是鮮卑語。

    陸遙等人都或多或少會勉強說兩句胡語,但要說得如斯純熟,卻委實不能。想必,此人乃越石公幕府中專事與北疆胡族接洽的專才。陸遙與越石公的文官幕僚交往甚少,故而不認得此人。但此時此地,既有人出面斡旋,陸遙便也下得馬來,約束部下退了幾步。

    文官說得片刻,那批騎士突然大笑起來,其中一人更是連連拍打這文官的肩膀,似乎聽到了什麽事情特別愉悅。他們狂笑著說了幾句,突然便縱馬去了。

    陸遙等眾人本在劍拔弩張地對峙,不曾想這文官幾句話竟有這般神效,誰也未曾反應過來,眼睜睜看著那隊騎士奔馳遠去。那些騎士們所乘的戰馬極神駿、騎術又精,眨眼間便只能看到煙塵中隱約的背影。

    “怎麽回事……他說什麽了?這麽厲害!”何雲驚佩地道。

    “厲害個屁!這就把他們放走了?老子還等著給老鄧討還公道呢!”沈勁很是不滿。

    陸遙清了清嗓子,待要向前與這文官敘話。誰知這文官突然臉色一變:“爾等真是大膽,竟敢衝撞越石公的貴客?”

    眾人不禁為之愕然,只聽這得文官繼續喝斥:“今日貴客們另有要事,暫且寬宥爾等,不與你們計較。我卻不能縱放這種無禮舉動!且將爾等姓名、身份報上來,明日自來刺史府領罰!”

    陸遙拱了拱手,笑道:“這位……”他身為裨將軍,武官之中地位已算不低,便想著與他好生談話,大事化小便可。

    誰知這文官甚是倨傲,拂袖將陸遙的笑臉堵了回去:“休得囉唣,爾等快快自報姓名於我。今後你們都要小心謹慎,再被我發現爾等衝撞貴人,必定更加予以嚴懲!”

    “這話沒道理!分明是這幫野人於路橫行,還拿鞭子抽我們的同伴……”沈勁最是性急,頓時出言反駁。

    那文官面色一沈。適才他與那些騎士言語時滿面春風,此刻卻平添了三分盛氣淩人和十分的不耐煩:“你們這些老卒知道什麽?誤了主公的大事,便砍了你頭也擔待不起……”

    本朝立國以來士卒地位低落,受人驅使一如奴隸,需補充兵力時,往往謫發罪犯或贅婿之流為之。稱沈勁為“老卒”,便如將他當做奴僮僕役之類。其實沈勁雖著便裝,但他是虎背熊腰的昂揚男兒,氣概非凡,身邊的戰馬也屬上乘。任誰看了,都知道多半是軍中得力將領,這文官卻依然如此無禮。

    果然,沈勁頓時暴怒,他大吼著“老子宰了你!”作勢往腰間去拔刀。好在何雲、楚鯤二人就在他身邊,連忙撲了上去,掰手掰腳地將他拖回來。

    陸遙倒並沒什麽特殊感覺。他所來的後世,身為戰士者扶危濟困、保家衛國,社會地位算得頗高,故而“老卒”之稱,並不令陸遙感到受辱。何況他的性格原本就比沈勁深沈得多。最近出了高翔這檔子事,又使他對於越石公的幕府眾人頗有些忌憚。既然與此人話不投機,陸遙便無意多做糾纏。

    他翻身躍上馬背,揮手示意,身後諸將也翻身上馬。這批人都是久經戰爭的驍勇戰士,手底下的人命加起來不下三五百。此刻同時上馬,動作整齊劃一,行動之間自有一股凜然之氣,頓將那文官驚得連退幾步。

    陸遙揚鞭一指那文官:“我等都是粗鄙士卒,不通曉折沖樽俎之事,好在臨陣殺敵尙有經驗,總不至於摧眉折腰事人。是以,要我們叩首賠禮的言語,煩請你莫要再提起,以免自取其辱。告辭!”

    說完,他撥馬就走。

    十餘騎緊隨其後,眨眼就將那文官拋在了身後。

    眾人默默地走了數里,心中都有些不快。

    “那些都是什麽人?如此蠻橫無禮?”沈勁悻悻地問道。

    “應該是鮮卑拓跋族人。那種馬鞭乃是鮮卑拓跋族的貴酋所用。”薛彤答道。在場諸人都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

    自從北匈奴西遷、南匈奴內附,大漠南北之地便為新興的強大遊牧民族鮮卑所占據。據說鮮卑族是東胡的後裔,檀石槐統治時期,鮮卑族東敗夫余,西擊烏孫,北逐丁零,南擾漢邊,占地東西萬二千餘里、南北七千餘里,其勢力不下於極盛時的匈奴。

    檀石槐後,鮮卑各部分裂,彼此侵攻不止。到漢末三分時,豪酋軻比能再度統合各部落,建立起統一的鮮卑政權,屢次大敗魏軍,威脅魏國北方邊境。所幸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勇士韓龍刺殺了軻比能,使群龍無首的鮮卑各部落再度陷入分裂。

    現時的鮮卑族分為幾支,如慕容部、宇文部、拓跋部、段部等等。宇文部、段部與幽州刺史王浚結好,曾經追隨王浚攻打鄴城;而慕容部偏居東北一隅之地,距離中原極遠。

    拓跋鮮卑乃是鮮卑諸族中勢力較強的一支,他們分布於上谷、代郡、定襄等地,號稱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控弦四十餘萬。因為習慣辮發索頭,故而又稱他們為索頭鮮卑。拓跋鮮卑內部又分為東、中、西三部,其中,中部實力最強,其酋長名曰拓跋猗迤。三年前,東瀛公司馬騰曾以大量子女金帛邀請他出兵對抗匈奴,鮮卑騎兵遂大舉南下,於離石擊破匈奴漢王劉淵兵馬,取得大勝。朝廷大加嘉獎,授予拓跋猗迤大單于之職。故此拓跋鮮卑一族威震北疆,愈發驕橫。

    此番拓跋鮮卑的貴人趕來晉陽,或許是越石公也有意召請他們與匈奴作戰?

    沈勁喃喃道:“索虜天生兇狠的緊,打起仗來真是不要命,個個都和瘋子一樣。要能讓他們助戰,匈奴人有苦頭吃啦!”

    “鮮卑人都是茹毛飲血、率獸食人之輩,當然兇狠無比。要不然,怎麽會輕易對抗匈奴?”薛彤把奪來的皮鞭遞給陸遙,搖了搖頭:“老鄧,你這一鞭怕是白挨了。咱們拿這些鮮卑人的酋長可沒有辦法!”

    鄧剛苦笑著反手碰了碰後背的鞭痕,一陣疼痛讓他吸了口冷氣:“挨一鞭算什麽?你們幾個看著,越石公既然有求於鮮卑人,對他們必有封賞。說不定過得幾日,咱們見了鮮卑酋長還得叫聲大人才行。”

    “化外蠻夷而已,這有什麽可談的,走吧!”陸遙忽然感覺到幾分焦躁,他招呼一聲,冷著臉撥馬就走。

    這些鮮卑人如此兇蠻,當真是能用用來看門守戶的忠犬嗎?又或者,其實是貌似忠犬的野狼呢?陸遙很清楚,在他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中,最終正是拓跋鮮卑掃平了割據中國北方的無數政權,最終建立起了北魏……陸遙一路沈思,在他身後,一行人默默地向著晉陽行去。他突如其來地情緒也讓大家都不知說些什麽好,只是快馬加鞭地沿著大道奔馳。

    眼看著沐浴在夕陽下的晉陽城漸漸接近,陸遙忽然回首一一望過眾人,沈聲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還望各位牢牢記得。我今日就可斷言,鮮卑人靠不住!想要重整山河,最終還得靠我們自己才行!”

    ******

    上午有些情緒不振,發了點小牢騷。想不到得到這麽多讀者的支持和鼓勵,真是非常感動。

    感謝itjustgoon、lin1230123、Maxcupl、nanhaixzw、英雄丿打灰機、馮揚等朋友的幫助,感謝鐵手兄一如既往的紅票,感謝漢唐騎兵老爺的捧場。

    之前在群裡和楚江漢兄說:《扶風歌》是一部在相對嚴謹的歷史背景下閃轉騰挪的傳奇小說,這大概算是我對本書的定義。

    主角會有乘風破浪睥睨群雄的時候,但不會有王八之氣發散虎軀一振;

    會有經營根據地認真種田的時候,但不會有大煉鋼鐵和工業革命;

    會有提兵十萬封狼居胥的時候,但不會有十萬火槍兵和無敵長槍陣;

    或許,讀者可以和我一起,聽聽劉琨一曲胡笳救孤城,看看祖逖中流擊楫,和陶侃一塊兒搬搬磚頭,諸如此類。

    大概就是這樣了,如果有讀者不喜歡,螃蟹誠懇表示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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