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33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2 10:54
第十九章 命門
  

    項飛頗有眼力,立刻就知道這薛某非等閒可比。眼下這局勢,隔岸的弓手們被船中少年壓制,刀客們和幾條兇猛漢子廝殺在一處,若是自己也被纏上,只怕今日真有大麻煩了!

    心思急轉的工夫,薛彤已然逼近。項飛吐氣開聲揮刀頓足,擺了個迎敵的架勢,突然一個閃身,向擱淺在河灘的小船猛撲過去。他的動作是如此之快,簡直就像狂風捲過般。薛彤被他的假動作迷惑,剎不住腳衝過了頭,待到轉身來急追,一時間哪裡趕得上,已被落在數丈開外。

    項飛畢竟是并州南部數郡無人能制的大盜,不知多少次面臨著官軍優勢兵力的圍剿。論起戰鬥經驗之豐富,無以復加。僅僅在與薛彤一個照面的時間裡,他便有了決斷!

    己方人多勢眾、又得器械之利,縱使縣主的護衛再怎麼勇悍,也盡可壓制得住。當前局面的關鍵,完全在於竟陵縣主。只要搶先將縣主擒拿,此輩還不是死生操之吾手?偏偏此刻這群敵人想是腦子沖昏了頭,竟然……哈哈哈哈……竟然無人看顧縣主!

    項飛發足狂奔,直沖向小船上的竟陵縣主。

    縣主身邊果然無一人守護,王德等人盡數衝了出來,正與賊寇們廝殺作一團。何云正在船頭與對岸的弓手們對射。弓手畢竟人多,箭矢連連飛來,逼得何云幾乎不敢露頭。他口中咒罵不止,偶爾覷個空檔起身回射。

    項飛心知機會稍縱即逝,決不能有半點耽擱。他大喝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將掌中長刀脫中飛擲向何云。

    何云正在張弓,忽聽得身後惡風大作,他下意識地側身,隨即便覺得肩胛處一陣劇痛,。這一刀好重,何云頓時撲倒在地。

    項飛哈哈大笑,一個箭步便躍上小船。

    在他腳邊,竟陵縣主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項飛自然不知這是個假貨,他張開蒲扇大的雙掌揪起那婢女看了看,隨即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嘴角邊流露出殘酷的笑意。

    “弟兄們,老子得手了!放箭放箭!射死他們!”項飛狂吼道。

    “操!”陸遙惡狠狠地罵道,他的臉色完全變了。

    真正的縣主正安全地躲在下游的水畔岩洞裡,船上的“竟陵縣主”是由婢女改扮的。因而王德等人實際並無甚麼顧忌,當自己從水中發動奇襲時,他們也與賊寇鬥作一團。

    項飛脅持了縣主的婢女,這其實對陸遙等人絲毫無損。但倒霉的是,這廝暴起衝殺,傷了何云。這只是項飛附帶的一擊,偏偏此舉舉擊中了己方的命門所在!

    負責牽制對岸弓手的何云受傷倒地,對岸的弓手們一陣鼓譟。去了何云這個威脅,他們立刻放心大膽地迫近岸邊,十四把強弓一齊拉開瞄準。

    十四支長箭電射而至。王德首先發出一聲慘叫,大腿中箭,坐倒在地。薛彤因為緊追項飛的緣故,被四五名弓手攢射,雖然盡力舞刀撥打,但也絕然支撐不了幾輪。

    這片河灘無遮無擋,直到百步以外才有叢林可做掩護。在這些弓手面前,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危險。陸遙心中焦慮之極,猛地欺近身去,接連砍翻數名刀客。但其餘的刀客立刻看穿了他的意圖,紛紛拉開了距離,使得他完全暴露在弓弩的射程之內。

    一時間,陸遙等人個個自顧不暇,項飛反倒閒了下來。

    雖然前後頗有波折,但最終獲得勝利的還是自己!只消拿住縣主,在匈奴人那邊可不就是大功一件?高官顯爵,封妻蔭子,都盡在眼前啊!劉漢黃門侍郎陳公親口許諾,可不是假的!待到推翻大晉奪了天下……

    項飛雖沒什麼學問,但也知道自古以來榮華莫過於開國勳貴。遠的有那興周八百年的姜子牙,得了裂土分茅之賞;近的就似晉室開國八公,那都是烈火烹油也似的富貴啊!

    種種美妙前景就在瞬間一股腦兒地湧上心頭,十多年來像野狗一樣顛沛流離的生活似乎見到了曙光,這使他極度的愉悅,幾乎要縱情歌唱起來。

    項飛仔細端詳著抓在手上的柔弱女子。

    女子似乎是被嚇得魔怔了,呆呆地看著項飛,兩眼失神。滿臉的淚水和汗水將一縷縷散開的鬢髮黏在面頰上,黑色的髮絲更顯出臉上的肌膚如雪一樣白。

    項飛裂嘴一笑:“哈哈,縣主莫怕……”

    下一個瞬間,慘呼聲接連響起!

    那些佔盡了上風的弓手原本正肆無忌憚地向晉人發箭,可這時,居然被更多的箭矢射中,一個個地栽倒地面。與此同時,數百名身穿絳紅色戎服、手持精利兵器的晉​​軍士卒從兩岸的密林裡陡然冒了出來,毫不遲疑地向著項飛的部下們衝殺過去。

    怎麼會有大隊晉軍來到這裡?晉人不是已經敗了麼?他們的首領,那個身為并州刺史的懦夫司馬騰甚至已經逃亡去了鄴城,這裡怎麼可能還有這樣一支整建制的晉軍部隊?

    項飛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眼前的情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過了半晌,他才突然驚醒過來。他猛地將“竟陵縣主”抓得更緊,大吼道:“縣主在我這裡!要想留她性命,你們都停手!退下!”

    他的思路自然沒錯,手段也不可謂不狠辣。唯一的問題在於,那女子只是縣主貼身侍女,根本就不是竟陵縣主。任憑他喊得嘶聲力竭,士兵們仍然步步逼近,毫不遲疑。

    ******

    勝利最終來臨。

    賊寇們的瀕死反擊很快就被粉碎。項飛本想挾持縣主,結果卻被一群弩手迫到近處,萬弩齊發,射成了刺猬。項飛的部下們在首領死亡之前便已盡數伏誅,無一漏網。

    那名被誤認為縣主的婢女倒是毫髮無傷,只是被嚇​​得半死,此刻正嚎啕大哭,聲音高亢入雲,驚得林間飛鳥叢起。

    何云命硬,這會兒已經清醒了過來。項飛擲出的那柄繯首刀被皮甲擋了一下,其實入肉並不很深,只是他沒法反手去拔。於是他只能趴伏在船幫上,有氣無力地嘟噥著:“小爺還活著!誰替小爺療個傷!上個藥!”

    這時候,陸遙也攤坐在河灘上,動彈不得。精神一旦鬆懈,周身的傷處就彷佛突然爆發出劇痛,一陣陣地折磨他的神經。那些傷口仍在流血,鮮血一縷縷地流淌下來,滴在河邊的鵝卵石上,然後被水波化開了。

    過度失血帶來的疲勞感,讓他幾乎連呼吸都很困難。當一名身著筒袖鎧的精悍軍官大步向他走來時,他只能勉強抬起手示意:“李校尉,陸遙拜見。”

    恍若神兵天降的這支部隊,竟然是校尉李鄆所統領的東瀛公本部精銳。

    “原來是陸軍主?你還活著?”看到陸遙向他招呼,李惲匆匆還了一禮,隨即問道:“縣主在何處?可還安好?”

    “就在那裡躲藏。放心,縣主安然無恙。”陸遙勉力抬手指了方向。

    李惲不再多言,立即帶人奔了過去。他與陸遙並沒有什麼交情,便沒心思攀談。更何況論起身份,一百個尋常軍主疊起來,都及不上竟陵縣主的半根寒毛。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2 11:09
第二十章 大功
  

    陸遙當然理解李惲的急迫心情。竟陵縣主是東海王的嫡長女,就連他的叔叔、東瀛公司馬騰都會客氣相待,畢竟司馬騰的榮華富貴,其實只在東海王的一念之間。更不要說這位縣主參與政事,人皆以為精明強幹,巾幗不讓鬚眉。只消這位縣主玉音一啟,提拔幾個中層軍官還不是等閒事?

    李惲已經四十多了,在東瀛公麾下始終處於不上不下的位置,比上不及聶玄、陳永、淳于洛等大將位高權重,比下僅僅較之於陸遙等軍主稍高一籌。此番他神兵天降而來,自然是要牢牢把握住在貴人眼前一展身手了。

    可陸遙想了想,還是一疊連聲地喚道:“李校尉!李校尉!吾有事詢問!”

    陸遙自從甦醒之後就在山中跋涉,對外界的局勢一無所查。這使他實在是非常心焦,要知道,探索地圖的重要性是每一個即時戰略遊戲玩家都必然牢記的。

    李惲到底卻不過情面,停下腳步又回了來。

    “李校尉,卻不知上黨形勢如何?我適才聽說,東瀛公竟然有意放棄并州?”

    大陵敗績之後,并州境內,唯有駐紮在上黨的東瀛公本部精兵尚還完整。這支兵力可以說是維持局面的最後依仗,而李惲則是其主要將領之一。

    適才聽胡六娘說,東瀛公居然不經一戰就放棄上黨重鎮逃亡,陸遙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此刻見到李惲,便立即出言求證。這個問題卻使得李惲的身子猛地顫了一下。

    陸遙看著他的表情,陡然產生很不好的預感。

    “陸軍主,你說的沒錯,東瀛公已然放棄上黨,逃亡鄴城去了。”

    “……”陸遙原本存了萬一的希望,此刻卻不知說什麼好。他壓低了嗓音問道:“何以至此?”

    李惲沮喪地道:“還不是因為東瀛公……”

    此事說來不過寥寥幾句。四天前,大陵兵敗的消息傳到壺關城之後,司馬騰畏懼匈奴兵勢,立刻就失去了繼續作戰的信心。其幕府中人如周良、司馬瑜、石鮮等高官,也俱都喪膽。當天夜裡,司馬騰夤夜召集親信,決意放棄并州重鎮上黨,逃亡鄴城避難。

    陸遙只覺得心頭有團烈火在燒。他隱約記得史書記載,司馬騰的確是棄了并州逃亡。可著實沒想到他竟然這般果決。

    東瀛公司馬騰屯駐在上黨壺關一線的本部萬餘兵力,素稱全軍精銳,將領如李惲等,也都是驍勇之將。前日裡大陵敗績,并州軍三路潰退,各地無數離散的將士尚在奮戰,都指望著東瀛公本部施以援手。自己帶兵突圍,最終於小寨被困,明明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校尉陳儀念念不忘的,還是東瀛公的援兵。當是時也,只消東瀛公出兵五千……不,哪怕出兵三千稍作抵禦,形勢也斷不至於糜爛至此。

    可是,這廝居然毫不猶豫地就逃跑了!

    他呸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冷笑道:“此事必為天下所笑,可憐并州無數軍民,居然攤上這樣一個鼠輩來擔任方伯。”

    李惲頗有些尷尬。陸遙經歷如此,已經全然不將司馬騰當做上司,他卻還有些盼頭。雖然這幾日他也將司馬騰腹誹了無數遍,此刻只得道:“如今形勢太壞,也難免東瀛公會做這樣的決定。倒是并州的百姓們多有追隨東瀛公東下鄴城的,說不定在河北能有一條活路。”

    陸遙連連搖頭,並不回答。

    李惲深深看了陸遙一眼,趕緊又往下游跑去。

    前日裡,東瀛公準備夤夜逃亡。臨行前李鄆突然提醒他:數天前來通報朝中局勢的東海王嫡長女竟陵縣主,這時已離開上黨回返洛陽,計算路途,正在匈奴兵鋒所及。

    東瀛公乃帝室宗親、東海王的同父同母親弟,根本不將喪師棄土當什麼大事,但卻唯獨不敢得罪兄長東海王殿下。東海王平日裡將竟陵縣主視若掌上明珠,萬一縣主有什麼閃失,東海王豈不暴怒?他立即派李鄆帶數百精銳連夜追趕,只求保護縣主安全。

    一來李鄆算是得力,二來也是運氣極佳,三來胡人大軍正在四處攻城掠地,無暇顧及。這支小部隊在群山間晝伏夜出,竟然順利地追了上來。到達伏牛寨時,便遇見了接到衛選通風報信、前來劫持縣主的匈奴部隊。

    此時伏牛寨中事先被匈奴收買的叛徒正在四處喊殺,胡六娘焦頭爛額,幾乎要抵敵不住。李鄆所部與伏牛寨兩方合力,苦戰了半個時辰勉強逼退胡人,隨即沿著寨後的河道,狂奔追趕。正趕上陸遙等人與項飛鏖戰到危險關頭,他們能一舉扭轉形勢,當真是僥倖。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及時趕到救駕……這等天大功勞,須得及時在縣主面前表白,否則真成傻子了。

    “李校尉!”陸遙揚聲喊:“你們莫要胡亂搜尋,休要驚擾了縣主。只往那片礁石向左數第六棵櫸樹下去便是!”

    李惲喜動顏色,喝斥士卒道:“爾等都不要慌忙!這般粗手笨腳的,萬一驚了縣主,是何等罪過!”他整了整衣甲,又用河水照了照自家面容,這才昂首往下游步去。

    “陸軍主……”王德瘸著腿,被兩個士卒架了過來。他拍了拍陸遙的肩膀:“這樣的局面,你能活下來就是大幸,其它的,就莫要計較太多啦……”

    陸遙抿了抿嘴。李惲的部下上百人仍在踏著碎石河灘狂奔,在他們眼裡,搶奪這救駕的大功才真是重中之重、當務之急。嘩啦啦的腳步聲傳進陸遙的耳底,令他突然有些煩躁。 。

    坐擁壺關雄城、率領上萬精銳之師的寧北將軍、都督并州諸軍事,號稱天下強藩的東瀛公,竟然畏敵如虎;敵人未至就夤夜逃竄,連匈奴鐵騎都追之不及。前線數萬將士翹首期盼他施以援手,而他僅僅只派出了幾百人​​,為的是救援那個皇族貴冑的東海王之女。

    “唉……”陸遙長嘆一聲:“能活著就是天大的運氣,其它的,想之何用?”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2 11:12
第二十一章 歧路
  

    “找到縣主了!找到縣主了!”遠處傳來士卒們興高采烈的呼叫。

    更多喧嘩的聲音隨即冒出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興高采烈的笑容。

    這是大功啊!大功啊!在群狼環伺的凶險局面下,我們戰勝重重困難保護了縣主!保護了東海王的嫡女!也保護了朝廷的體面!

    這樣的功績,東瀛公一定會大喜過望吧?東海王也必然會有所賞賜吧?甚至縣主本人,應該會記得我們吧?應該會關照我們吧?

    陸遙眼神呆呆地看著這些人們,突然覺得頭痛欲裂。

    看看那些人,那些諂媚的表情多麼熟悉。

    陸遙在穿越之前,就無​​數次地見到那樣的臉。那是小職員面對上司時討好的笑容;那是公務猿面對領導時堆砌出的崇敬;那是所有靠爹活著的人,見到親爹時壓抑不住的跪舔表情!

    我是多麼了解這些表情!我是多麼擅長這些表情!我又是多麼憎惡這些表情!

    在這個羽檄徵馳的危亡年代,原來依舊有太多的人是這樣的。陸遙皺起了眉頭,難道穿越以後,我竟然還要過那樣的生活,遊走在這令人作嘔的氣氛中麼?

    陸遙發出無聲的嗤笑。

    每個孩童大概都曾幻想自己是注定承載大任的人物,自己可以改變身邊的一切,可以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現實的磨礪會讓當初的孩童明白,自己不過是地球上數十億靈長目人科人屬生物之一,“普通人”才是自己最顯著的標籤。

    而穿越,似乎就成了滿足英雄幻想的最佳途徑了。

    可穿越真的能夠讓人成為英雄麼?

    就像眼前的場景,這是多麼好的機會,從此結交權貴,遊走於高門世冑之間,或許可以賣弄幾句唐詩宋詞,附和著那些靈與肉皆朽爛不堪的名士吟風嘯月。

    作為一個穿越者,僅靠著看過的幾頁《晉書》和《資治通鑑》,就足以使自己掌握最大的金手指。西晉這個腐朽的朝代必然坍塌,絕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可以去南方、去江東陸氏的根基所在,先以宗族勢力退保鄉里,隨後高築牆廣積糧,漸圖立足朝堂。無論個人的榮華富貴,還是天下霸業,都可以徐徐設計之。

    這真是一個好機會。陸遙非常清楚,這是穿越到這個時空以後,最安全,最穩妥,也是最具成功可能的路線。

    可這樣的路,有什麼意義可言?這樣的事情,我上輩子已經做膩了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陸遙冷笑起來。適才在水底,不是已經想過了麼。既然身在這殺戮戰場,就應當勇於拔劍而戰。

    他攀住一塊稍高的礁石,慢慢站了起來,轉頭向王德說道:“既然縣主無恙,我也就放心了。以吾愚見,既有李校尉隨行保護,沿途想必無礙。諸位不妨削木為筏,繼續順流而下,最是省時省力。王兄,我們就此別過了。”

    王德滿臉都是驚愕的申請:“陸軍主何出此言?別過甚麼?”

    陸遙作了一揖:“陸某體力衰竭,經不得路途上的顛簸,打算留在當地休整數日。”

    “陸軍主,你年輕有為,此番相救縣主立下大功,日後前途定然遠大。如何卻要自居​​於并州險地?”王德揮手指向四周道:“這四面都是胡虜橫行,你留在此處幹什麼?”

    “吾並無他意,只是連場鏖戰之下,身心俱疲,需要休息了。”

    “何必說這些託辭?”王德皺眉道。他急步向前,拉住陸遙的臂膀:“適才全靠陸軍主機變突出,救了縣主。怎奈我心思魯鈍,一時間真以為軍主圖謀不軌,所以才冒犯了……陸軍主莫非是記恨王某?”

    陸遙連連擺手,連聲道:“絕無記恨王兄之意。”

    王德低聲又道:“陸軍主你適才居功至偉,想必縣主也是極為歡喜的。到了洛陽以後,只消縣主關照,定然官運亨通,封侯拜將等閒事爾……你此時告別,豈不是將唾手可得的榮華輕易棄了?”

    這話已是極其推心置腹了,可任憑王德勸說得口乾舌燥,陸遙拿定了主意,定要在此時與縣主一行分手。

    王德不擅言辭,哪裡爭持得過。最終只得目瞪口呆地看著陸遙,他實在是想不明白,怎會有人這般不智。呆立了片刻,他急急忙忙地尋縣主去了。

    或許王德是想請縣主出言挽留自己?陸遙無聲地嗤笑起來。他很了​​解如竟陵縣主這樣的人物,她是絕不會出言的。

    這個年代的世家貴冑生而富貴、眼高於頂。能和他們平等交流的只有同樣的膏粱子弟。其餘人等可做鷹犬而已、可做爪牙而已,但絕不會得到他們的赤誠相待。竟陵縣主也是如此,她怎麼可能出言挽留一個粗魯軍漢?那豈不是大大地折了司馬氏皇族的顏面麼?

    果然,片刻之後,王德又匆匆趕了回來。

    他嘆氣地道:“陸賢弟,縣主其實很看重你……”

    陸遙笑著搖了搖頭:“王兄,陸某記得你這份情誼。”

    他伸了伸胳膊腿,驚喜地發現這具身體的恢復能力實在驚人。半晌之前前肩膀和小腿兩處中箭受傷,此時居然已經凝血收口了,行動起來,除了頗感疼痛以外,身體機能似乎並無妨礙。

    “縣主說了,既然陸軍主已有決斷,她不便多所置喙。可惜此刻狼狽,不便相見,還望軍主莫要怪罪。”王德悻悻地說著,又取出一物放在陸遙手上:“這是縣主適才賜給你的。縣主另外有言,日後陸軍主如到洛陽,只消以此物為憑,但有所求,她必然相助。”

    陸遙只覺手中觸感溫潤,取來一看,原來是一塊玉璜。這玉璜雕工精美,上有雙龍繞雲圖案,玉質細如凝脂,實是罕見之物。

    陸遙定了定神,雙手捧起玉璜向王德施禮:“還請王兄代我向縣主致意。”

    王德注視著陸遙,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片刻之後,徑自轉身去了。

    陸遙從河灘上亂七八糟的屍體中間找了一柄頗顯精利的繯首刀,又搜羅了些乾糧、衣物,打了個包裹背在肩上。

    “老薛!”他揚聲道:“我要走啦。你是隨著我,還是隨著縣主?”

    “隨你如何?隨著縣主又如何?”薛彤瓮聲瓮氣地道。

    陸遙笑了笑:“隨著縣主有榮華富貴。隨著我嘛,就得和胡人拼命。”

    薛彤踞坐在一塊大石上,叉開兩條粗腿,瞪著陸遙。滿橫生的虯髯遮住了他大半個臉,看不出他是什麼表情。而陸遙坦然地面對薛彤,神色很是輕鬆,彷彿剛才說的只是吃飯睡覺一般的尋常言語。

    過了半晌,薛彤奮然而起:“我跟你走!”

    何云斜倚在船上,砰砰地拍打著船幫。他盡量提高了聲音,可還是顯得有氣無力:“軍主,好歹帶上我啊!”

    何云沒有陸遙那種非人的恢復力,體魄也遠不如薛彤雄健,被項飛捅了一刀以後,委實已經動彈不得了。

    陸遙把包裹拋給薛彤,來到何云身邊蹲下:“小子抬手!我背你。”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2 11:18
第二十二章 丹水
  

    一個月後。

    陸遙登上坡地,背靠著一顆大樹坐下。

    清新的山風緩緩吹拂下,陸遙小心翼翼地扭了扭腰,裹緊衣物,讓自己更舒適些。

    入冬之後,天氣漸寒,萬木凋零,然而此處山間的氣候卻得天獨厚,較外界溫暖一些。放眼望去,只見風景秀麗、林木茂密,山間有條清澈小溪蜿蜒流過,遠處重巒疊嶂、翠峰如屏。山中有個小小村落,村中有數十戶淳樸的農人,都是祖上就為避稅逃進山中的。全村人協力墾了幾片薄田,自給自足,極少下山。

    或許正因為此,這村莊居然僥天之幸逃過了席捲整個兵災人禍,真不知是祖上幾代積下的福氣。

    在那場與項飛及其部下群盜的戰鬥中,陸遙等人舊傷未癒,各又添了幾處新傷。一行人來到此處,均覺難以支撐,遂在這裡落腳。薛彤將幾把奪自山賊的長短刀具贈給了村裡。要知道深山中鐵器最是珍貴,村民們歡天喜地的取了去,便容三人在此宿下。

    數十日一晃而過,各人的傷勢都漸漸好轉。

    何云的肩胛被項飛刺了透穿,將息了許久右臂仍覺少力。其它倒沒有什麼傷患。他在從軍之前是個極高明的獵戶,時常捕捉些飛禽走獸與村民們分享;有一次居然套了頭極大的黑熊回來。入冬前的黑熊格外膘肥肉滿,全村上下都狠狠地開了次葷。

    薛彤身上幾處傷勢都不算很重,幾乎無礙行動。他生來是個耐不住的性子,稍有好轉些便到處亂逛,偶爾幹些起牆打壘之類的粗重活兒,就當是鍛煉體魄,倒也頗受村民的歡迎。

    與他二人相比,陸遙的狀態顯得異常。他有時候沉浸在長時間的沉默和思索之中,好幾天都不說一句話;有時候則指手畫腳地作長篇大論。那口音古怪的很,別人完全沒法聽懂。薛、何二人憂慮,央求村民熬了些益氣寧神的草藥給陸遙服用,卻也無其它辦法可想。

    陸遙心裡清楚,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記憶迅速融合的表現。但他全力以赴地集中精力於此,實在沒有辦法分心向他人解釋,而且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

    這個工作應當在更長的時間裡慢慢完成。更緩慢,也就更有把握,更安全。然而自穿越之後連續幾天的精神緊張,導致這個時限大大提前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陸遙同時經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無數次遊走在清醒與癲狂的邊緣。直到此刻,他才能確定,自己沒有發瘋,而對記憶的提煉,取得了更多的成果。

    此刻的陸遙,既是公元二十一世紀艱難度日的小職員,也是公元四世紀鏖戰求存的戰士。這兩個陸遙的性格、記憶,彼此融匯無間而有涇渭分明,其奧妙之處難以用言語表達。

    這些天來的經歷,像畫卷一樣在面前反复展示。他閉上眼睛,已經整理完成的許許多多記憶化作幀幀畫面從眼前閃過,每一幅圖案都深刻鮮明,彼此排列有序,絲毫不苟。而更多的記憶片段浩如煙海,陸遙甚至懷疑自己永遠都無法一一瀏覽。

    陸遙抬手握拳,感覺到澎湃的力量在體內湧動,隨著精神的梳理完善,自己的身體彷彿也同步得到了加強。并州軍的軍主陸遙本就是一位驍勇的戰士,而現在更似乎有往以一當百發展的潛質了。

    “很好。”他滿意地對自己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薛彤宏亮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陸遙的思緒:“道明,你感覺可好些了!”

    “死裡逃生的感覺,能不好麼?老薛,來,請坐。”陸遙揚聲答道。

    薛彤大步走來,順手把今天捕到的一隻山豬扔在旁邊。這陣子的休養使他原本巨碩的身軀又壯了不少,坐下的時候,震得地面都抖了抖:“恢復了就好啊!前幾天你那樣子,可把我們嚇的夠嗆。”

    陸遙頷首道:“多謝關懷。前些日子宿疾突然發作,以至於狼狽。好在因禍得福,竟然徹底痊癒了,實在是意外之喜。”

    “竟有此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啊!”薛彤哈哈大笑著,將陸遙的肩膀拍得嘭嘭作響。他的膂力實在太過強悍,陣陣痛感讓陸遙清晰體會到了薛彤發自內心的喜悅。

    “道明,既然你身體恢復,咱們就下山去吧。”

    陸遙想了想,微微搖頭:“不急。”

    現下是光熙元年末,也就是公元306年。長達十六年的八王之亂終於進入到了尾聲。如果沒記錯的話,成都王司馬穎就在半個月前被范陽王長史劉輿偽造詔書賜死、而另一位曾經叱吒風雲的河間王司馬顒很快將死於南陽王部將梁臣之手。

    諸多覬覦神器的司馬氏皇族彼此殺戮的差不多了,終於漸漸停下屠刀。最終奪取朝廷大權的東海王司馬越雄踞洛陽四顧,所見到的只有白骨曝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狀。而虎視眈眈的胡人乘虛而入,共同造就了中國歷史上最黑暗和最慘烈的五胡亂華時期。

    在光熙元年裡,造反作亂的不僅匈奴劉漢一家。整個皇晉天下四面​​板蕩,無處不是戰火紛飛:先有吳地陳敏轉戰江左,兵鋒直抵武昌,接著是妖賊劉伯根、王彌擾亂青徐;隨後五苓夷進犯寧州,兼因飢疫,死者十萬計;氐族流民首領李雄擊退官軍,割據益州;而冀州尚有公師藩為亂,郡縣糜爛不計其數。

    這樣的局勢下,何處才能夠容自己施展才能,做出一番事業呢?他仔仔細細地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反复推算著哪種做法更有利。

    過了半晌,他慢慢地道:“老薛,你前幾日說,此處是丹水上游的山地,是​​麼?”

    薛彤點了點頭:“正是,此處近泫氏縣界。丹水便發源於這群山之中。”

    陸遙點了點頭。這片山地位於太行關以北,雖然路途艱險,但卻是由河內前往上黨的必經之路。因山間有丹水奔騰,故而太行關的山間阪道,又有丹道之稱。丹水又名長平水,匯合上黨諸山之水,由北往南建瓴而下。每逢暴雨,則水勢高漲二三丈,浮沙赤赭,水流如丹,故而得名。這條河流史上籍籍無名,唯有某首著名的詩篇,開篇就提到了它。

    “朝出廣莫門,暮宿丹水山……”陸遙輕聲吟詠幾句,一時間難以決斷。

    他站起來,寬慰地向薛彤道:“莫急,此刻并州各地胡人肆虐,要小心從事。村裡近日便要組織駝隊下山去販賣山貨,可讓何云同行。他是并州本地人,談吐絕無破綻,正好打探一番外界局勢。”

    薛彤不再多問,何云又是個唯陸遙之命是從的。三人便安心在這個村子繼續修養。

    過了幾天,村裡的幾個後生將這些日子捕獵的成果硝制出一些皮貨。村民們打算翻越六十里山路到山下的集市去販賣,換取食鹽、布匹和農具等必需品。何云便與幾名村民一同出發。臨行前,陸遙神色鄭重地拉了何云密密叮囑了半天,要他注意丹水上游山區的各種動向。何云很少見到陸遙如此碎嘴,簡直都快被煩死了。

    按照往年的習慣,往來路途兩日、販貨一日,村民在山下合共停留不過三日。

    然而,三天轉眼即過,他們並未如期返回。

    第四天過去,他們依然沒有回來。

    村民的家眷們無不憂心萬分。而陸遙也漸漸地焦慮起來,他非常擔心何云的安全,同時也在懷疑自己於山間盤桓太久,是否錯過了什麼。

    “道明,何云這小子算得精明,身手也不錯。縱然有什麼危險,自保總無問題。”​​薛彤勸道。

    陸遙聽若不聞。他兜兜轉轉地盤算了一會兒,終於沉聲道:“老薛,我們得下山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2 11:21
第二十三章 長平
  

    既然決定了,二人便不遲疑。薛彤出面向村民們求了兩匹劣馬,又準備了弓刀長槊之類,次日清晨便起身自山中出發。

    兩人憂心何云等人的情況,故而毫不吝惜馬力。未至日中就已趕了二十餘里路,進入泫氏縣所屬長平地界。據《史記》所載,戰國時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趙相拒,這場決定兩大強國命運的長平之戰,就發生在此處。

    這片綿延的山地地形崎嶇複雜,丹水水流湍急,又有許多支流呈網狀遍布全境。而丹水源頭的丹朱嶺起伏如怒。由丹朱嶺經南公山、羊頭山,再到與壺關交界的馬鞍壑,有昔年趙綿延百里的石城防線遺跡。

    趙國大將廉頗曾依托丹水和百里石城防線堅壁以待秦軍,兩國數十萬大軍在這彈丸之地僵持三年之久。而到大戰末期,趙王以紙上談兵的趙括取代廉頗為帥;秦昭襄王則派遣武安君白起領軍,又親自出陣關東,盡數徵發河內郡十五歲以上的男子組成最後一支有生力量,大舉增援長平戰場。

    也正是這支新軍,在百里石城截斷了趙軍的糧道和退​​路,最終一舉殲滅了趙國四十萬大軍。相傳秦軍坑殺四十萬趙軍之後,收其頭顱築台於壘中,因山為台,崔嵬桀起,當地百姓號之曰白起台。

    這場大戰最終決定了戰國末期的歷史走向。敗者從此一蹶不振,而勝者憑藉戰勝之威,數十年內,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

    長平雖是泫氏縣下屬的小地方,其實人煙繁盛,商業也很發達。營造的城郭較之於泫氏縣城也不遜色,在并州南部算是有相當規模。

    陸遙、薛彤都在并州多年,曾經無數次往來於這一接連上黨與河內的交通要地。像他們這樣的軍人,縱馬從古戰場上奔馳而過時總會生出許多感慨。但這一次經過長平,充斥著他們胸臆中的,唯有深深的悲涼。陸遙怎麼也沒有想到,他一路所見的景象,竟然是這樣!

    他們一路前行,徑渡史水、郭水,沿途經過四個村莊。然而,一處處原本雞犬之聲相聞的村落,如今全都渺無人煙;許多房屋被烈焰灼燒成了廢墟,只剩下焦炭狀的樑柱橫七豎八地支楞著。而沒有沒焚燒的房舍中遍生荊棘,已成為豺狼狐犬的聚集之所。

    空曠的原野上,隨處可見被野獸囓噬的殘破屍體。大群的食腐鳥類逡巡於盛宴之間,發出暗啞而令人不快的鳴叫聲。隨著縱馬經過,蹄下偶有小獸驚起,一溜煙地逃竄。

    陸薛二人不禁相顧失色,情不自禁地加緊策馬,希望盡快離開這片人間地獄。

    大約午時,兩人終於趕到長平城。

    陸遙手搭涼棚望去,只見那城池甚是荒廢,就連門樓都已坍塌下來,厚重的木門顯然是被利刃劈散了架,化作十七八塊殘片橫倒在地;定神去看,城門裡面隱隱綽綽的,看不清楚。

    村民們往年都是到這裡來販賣山貨,今年應該也不例外。如果要尋找他們的踪跡,毫無疑問必須從長平開始。但在陸遙眼中的那灰濛濛的城郭,似乎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奇了,怎麼連個人影都沒有?”薛彤張望了兩眼,嘟噥道。

    他們倆在城外等待了半刻,既沒有人進,也沒有人出。只有北風從門洞裡快速地通過,發出嗚嗚的呼嘯聲。

    薛彤問道:“會不會胡人襲擾,城裡人都逃散了?”

    陸遙沉吟道:“不像。若是有胡人在城裡,哪裡會這麼安靜?”

    二人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城門,城裡毫無異樣。兩人對視一眼,大喝縱馬直衝進城去。

    長平城不大,二人速度快,眨眼就到了兩條長街貫通的城中。陸遙四面觀看,只見難以描述的慘狀,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長街上竟然密布了無數屍體。那些殘缺的肢體、碎裂的軀幹橫七豎八的倒在長街兩側,有的還在咕嘟嘟往外冒著血。死者中既有諸多百姓裝束的,也有許多胡人。地上早就被血染得紅了,濃重的血腥氣沖得戰馬都不安地打起了響鼻。北風呼嘯而過,激起漫天灰塵,撲灑在這片淒厲景象上,宛如修羅地獄一般。

    陸遙撥馬打了個轉,便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個人。

    那裡是長街交匯處的一片校場,也是屍體最是密集的所在。除那人外,校場裡還錯落站了十餘條黑衣勁裝漢子,但是一眼望去,任憑是誰,彷彿便只能關注那一人!

    那人寬肩乍背,身材高挺,負手而立,身披華貴的純白雲紋錦袍,腰間懸了一把鑲珠嵌玉的寶劍。雖然身處屍山血海之中,但他的寬袍大袖清潔無比,絕無半點污垢和血跡。整個人也恍若身處畫中一般飄然出塵,不沾絲毫煙火。

    他貌約三十許人,極其英俊,膚色如玉石般白皙,兩道濃眉斜飛入鬢,鼻樑高挺,雙眼顧盼間眼光淬厲,似乎有電芒四射一般。陸遙騎在高大的北地駿馬上,本人身量亦高,但是和那人眼神一對,不知為何,竟然生出仰望的感覺。那眼神強烈得令人幾欲拜服;沒錯,只憑他那一瞥,便有傲氣、傲骨,更有傲視群倫!

    這樣的眼神,令人一見就再也難忘。陸遙下意識地勒馬後退一步,剎那間想到的不是此人是敵是友,而是忍不住讚歎:竟有這等人物!

    正在他驚疑不定的當口,眼神餘光所至,忽然看到了何云。

    校場的一側排列著十餘座高大的木架,每個木架上都吊著人。當先一人正是何云,他幾乎看不出人樣了,渾身衣衫破爛,到處是鞭痕和淤血,頭臉上也處處是傷。他被牢牢捆綁著,木架上懸下一根繩子勒住他的頭頸,讓他只有足尖著地。

    而這時,一名大漢正向何云走去,手中鏘然作響,長刀出鞘做劈砍之勢!

    陸遙心中大震,血液幾乎都要沸了起來。數月之前他還有三千名部下,經歷那些捨生忘死的血戰之後,還活著追隨自己的唯有何云一人而已,難道今天又要看著何云死在眼前?

    “呔!”陸遙舌綻春雷般大喝一聲,雙足一磕馬腹,直衝向那持刀大漢。

    陸遙的銀槍失落在無名寨外的樹林裡,此刻使的是前幾日閒來自行粗製的馬槊。雖不是他慣用的兵器,但是長槊盤旋舞動,氣勢甚為迫人。

    眼前人影閃動,一名勁裝大漢衝前幾步,探手喝道:“莫要衝撞!”

    陸遙哪有功夫多說,長槊探出,帶著猛烈勁風刺向他前胸。那大漢見勢不妙,虎吼一聲,抽出一柄厚背魚鱗刀來擋。陸遙人借馬力,這一槊力過千鈞,那大漢如何擋得? “鐺”的一聲大響,那大漢被撞的騰空而起,跌出丈許開外。

    陸遙策馬如風掠過,更不停留。

    “放肆!”又聽一人大喝,喝聲未落,揮刀從側面劈來,勢若雷霆轟擊,直取陸遙座下馬。陸遙舞槊招架,刀槊相擊,只覺一股大力從槊上傳來。陸遙畢竟重傷初癒,只覺右臂劇震,幾乎握不穩兵器。定睛一看,那人手中持的,赫然是把巨型的斬馬刀。

    眼看前衝的勢頭就要被阻止,誰料到陸遙變招奇快,順勢槊交左手,以腰膂發力將長槊橫掃過去。這一記反擊神速無比,那漢子的斬馬刀是重兵器,雖然威猛無匹,可運使起來終究有些不靈活,哪裡來得及收回格擋?他嘿了一聲,不得不鬆手棄刀向後急退。陸遙馬快,早衝過去了。

    那氣概非凡的白袍人眼見陸遙旋踵間接連突破兩人攔截,不由得撫掌讚了聲:“甚好!”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2 11:24
第二十四章 越石
  

    白衣人一句誇讚出口,他身邊幾名黑衣勁裝大漢莫不露出不忿的神色。

    他們追隨白衣人多年,深知主上素來自恃才為物雄,每事克舉,視天下事若運於掌握。更兼崖岸高峻,非一時俊彥絕不在他眼裡。往往眾人皆以為亮拔不群者,唯他視之蔑如也。至於尋常人等更萬難得他一句讚賞。如今在并州窮山野嶺之間冒出個魯莽小子,竟然在兄弟們身上掙了體面,得到主上讚譽?

    幾名大漢對視一眼,立時便迎上前去。

    其中一人雙足蹬地,衝在最前。他的姿勢極古怪,竟然緊貼著地面,身形掠過處,草葉紛飛。陸遙更不與他糾纏,見他身形貼地,一提韁繩便要躍馬而過。那人發一聲喊,手中兩道銀光乍現,卷地削向馬足。

    陸遙單手一提韁繩,馬兒嘶鳴一聲直立而起,間不容髮地避過兩刀。待馬兒一雙前蹄落下時,陸遙已不在馬上。他借戰馬騰起之力躍起,將手持雙刀之人遠遠甩開,繼續直撲那向著何云拔刀的大漢。

    黑衣人們都是多年糾合而成的天下精銳,哪容他這般輕易突破?可另外幾人作勢攔截陸遙的時候,一條彪形大漢縱馬殺到!那是薛彤已然斜刺裡趕了過來!

    薛彤吼聲如雷,挺刀來戰。那幾名黑衣人一時被他鬧了個手忙腳亂,便阻不住陸遙。

    陸遙落下地來,雙足暴起發力,足底土層頓時凹陷,而他則像是被發石機投出的礌石一般,衝向何云所在。

    這時候,誰也攔不住陸遙!

    除了那白袍人。

    陸遙撲擊的路線正從白袍人身邊掠過。將將距白衣人三丈許遠處,但聽得他哈哈輕笑。也不見有何動作,只是袍袖微微飄拂,一股長鞭自袖中如烏雲般飛出。

    那長鞭來得疾如電​​閃,陸遙連來勢都看不清,只得將長槊狂舞,力圖抵擋。他全力出手,一時間身周數丈方圓內勁風大作,氣流激盪出極尖銳的怪響。然而那白袍人的身手遠遠超出了陸遙的想像。長鞭如同有靈性的活物般,屈伸轉折無不自如,硬生生從陸遙舞出的如牆槊影中突入。陸遙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長鞭的鞭梢已在陸遙耳邊甩了個鞭花。

    只聽見“啪”地一聲爆裂般的脆響貫入耳中,陸遙頓時便覺得天旋地轉,四肢都不聽使喚。他強自振作,可忽忽悠悠地晃了兩下,終究轟然倒了下來。幾名黑衣勁裝大漢立即湧上前,按頭按腳地將他拿了個結實。

    雖然四肢無力倒地,陸遙​​的心神卻很清醒,他顧不得自家安危,竭力去看何云所在的方向。一望之下,頓時傻了。

    卻見那大漢手中彎月刀盤旋,刀鋒過處,繩索紛紛斷裂,竟然並非是要取何云的性命,而是將他解救了下來。

    原來是個誤會,何云那小子沒事。陸遙鬆了口氣,

    “你們……你們不是胡人?”這句話出口,陸遙自己都覺得有些尷尬。

    一名黑衣漢子有些粗魯地拍了拍陸遙的臉頰:“小兒真是荒唐。我們怎麼會是胡人?”這廝下手真重,分明是報復來著,陸遙感覺自己的牙根都鬆了。

    尚未來得及答話,又聽得遠處薛彤叱吒連連,噼劈啪啪的拳腳交接之聲大響。轉眼間身邊噗通一聲,塵土飛揚,薛彤呲牙咧嘴地平拍在地,也已就擒。

    陸遙轉眼去看那白袍人,兩人視線相交,陸遙忽然覺得此人眼熟,腦海中靈光一現。沒錯了,就是他!自己在這丹水山區徘徊許久,可不就是為了此人?哈哈,哈哈,真是好運氣,居然正巧遇見了啊。

    “閣下……閣下莫非……”陸遙咽了口唾沫:“莫非姓劉?”

    “嗯?”那白袍人瞥了陸遙一眼,顯然陸遙猜的一點不錯。

    “果然是越石公麼……”陸遙連連苦笑:“越石公,吾並非歹人,無意冒犯虎威。死罪,死罪!”

    “你認得我麼?”那白袍人繞著陸遙兜了一圈,饒有興味地看著陸遙。他的聲音柔和悅耳,極具魅力;又帶著身居高位者慣有的那種矜持。

    “認得,認得!”陸遙突然有些心慌,他急急地道:“吾少年時曾作洛陽之遊,見過慶孫公、越石公!越石公風儀豪邁,超邁群倫。故而至今仍牢記在心。”

    這位被陸遙稱為“越石公”的,正是當朝名臣,廣武侯劉琨。而“慶孫公”則是劉琨之兄、東海王的重要謀士劉輿。

    劉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乃前漢中山靖王之後,帝王苗裔,門第高貴。其人少年時就有俊朗之名,又以雄豪​​著稱,曾與陸士衡公、陸士龍公並居“金谷二十四友”之列。而後朝廷諸王爭權,天下大亂。劉琨棄筆從戎,輾轉諸王陣營,最終成為東海王司馬越麾下重臣大將。

    而在陸遙所熟悉的那個時空裡,劉琨是西晉末年黑暗時代中少見的民族英雄,更是一位了不起的愛國詩人。他據守晉陽孤城,抵禦規模百倍於己的北疆諸胡長達十餘年之久,期間橫斷匈奴與河北雜胡之間的聯繫,威力及於并、幽、兗、冀四​​周之地,屢次擊敗胡人,威名播於四海。雖然他復興晉王朝的努力最終歸於失敗,但是其慷慨雄豪的事蹟,在歷朝歷代都被人傳頌。

    根據史書記載,劉琨於光熙元年九月受命擔任并州刺史,帶領一千餘人的小部隊啟程北行,前往并州。

    在途中,他親身經歷了行軍的艱險,親眼目睹了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百姓慘狀,胸中忠憤之氣澎湃,遂有千古流傳的詩篇《扶風歌》。 《扶風歌》的辭句並不精緻,只是信筆傾吐而已,但是其沉痛悲涼之氣感人肺腑。這是陸遙前世最喜愛的詩歌之一,反复吟詠過無數遍,印象極其深刻。

    詩歌開篇:“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兩句,正講述了劉琨北上并州的路線:他從洛陽的廣莫門出發,從孟津渡過黃河,經野王、越太行關進入并州,隨即沿著丹水一路向北,夜晚便露宿在丹水兩岸的山地。

    陸遙之所以在丹水一帶盤桓不去,正是存了想見見這位大英雄的念頭。卻不曾想真正與劉琨相逢時,竟然如此狼狽。

    稍作盤算,陸遙便推測出了整件事情的經過:想必是前日胡人小股部隊突襲長平,在城內大肆搶掠屠戮,何云與村民們不幸落入胡人手中。適才劉琨恰巧經此。他的部下盡數是以一當百的精銳,輕易便將作亂的胡人殺得一乾二淨。

    而當劉琨的部下正要將捆縛眾俘虜的繩索割斷時,自己突然衝進城內,卻完全誤會了。

    雖然思緒連連,陸遙答話並不遲延:“越石公乃我朝柱石,威名遠揚,我雖僻處邊荒,也曾聽得傳誦。今日得見,方知越石公神采一如往昔。”

    “原來如此,你倒有心。”劉琨微微頷首,伸手摸了摸頜下漆黑光澤的鬚髯,頎長的手指上一枚碧玉扳指甚是醒目:“那你是何人?又為何會衝擊本官的部伍?”

    “我乃并州軍餘部,姓陸名遙字道明,只因戰敗流落此地。這位是同僚薛彤。”陸遙答的飛快,毫不猶豫:“那個受傷被縛的是屬下軍士何云,我誤以為那位大人持刀是要傷他,情急之下,方才冒犯了越石公。”

    他並不打算提及自己的江東陸氏出身,更沒有打算特意與劉琨牽扯些洛陽故交的關係。陸士衡公昔年效命於成都王司馬穎,與當朝執政的東海王正是誓不兩立的死敵。而陸遙本人更是朝廷斧鉞之下逃生的孤魂野鬼,若貿然袒露身份,說不定生出什麼麻煩來。

    “好吧!”劉琨揮揮手,側近護衛們立刻就將陸遙和薛彤放開了。

    “你武藝甚佳,是并州州郡兵的軍官,又重袍澤之情。很好!”他注視著陸遙,高傲的眼神中似乎帶著幾分欣賞:“朝廷已授我并州刺史、護匈奴中郎將之職,鎮撫并州九郡。刻下的急務便是剿滅匈奴叛亂,正乃爾等建功立業之時。陸遙,我允你與薛某等人帳下效力,即刻隨我啟程!”

    他的話語隨意,卻含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威嚴,彷彿他說出的便是理所當然,別人唯有俯首聽從的份兒,絕不容絲毫猶豫。這一問一答的短暫時間裡,也由不得陸遙猶豫。

    陸遙不敢稍作怠慢,立即起身恭敬施禮道:“是!”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2 11:27
第二十五章 北上(上)
  

    既然得了越石公的任命,陸遙等人便算是重回大晉官軍的序列。當下兩人便帶同何云一起隨劉琨回營。軍中自有醫官為何云醫治。

    何云見了陸遙,自然也有一番抱怨。說來確實鬱悶,他言談舉止並無破綻,卻架不住匈奴遊騎太過兇暴。何云被捆綁了整日,也不知受了多少毒打,便如待宰的羔羊一般,若不是越石公來救,這半樁孩子都快駭得瘋了。

    較之於何云,村民們更是悲慘。不僅年來積攢的貨物被擄掠一空,還有兩名青年被殺,一人受了重傷,日後怕有殘疾之憂。這樣的損失對於那小小山村而言,簡直難以承受。但既在亂世,這也無法可想。陸遙、薛彤二人心軟,便偷偷留了些隨身兵器給他們,勉強可作防身之用。

    此時劉琨本營駐軍於壺關城。壺關被匈奴人洗劫就在月前,此刻城裡一片狼藉,許多地方被大火焚燒成了白地。諸多高官顯貴的府邸,都被搶掠的不成樣子。有些百姓在戰亂時逃往山中,此刻零零散散地回來。其中不少人在奮力挖掘廢墟,試圖從中找到自己家人親友的骸骨,不時傳出哀聲陣陣。

    這城裡尚未處置的屍身太多,若大軍入駐,只怕引發疫病。是以劉琨的部隊只得在城外數里處的荒地紮營,一邊整頓軍馬,一邊籌集車輛和糧草。原說要即刻啟程,其實最終各項事宜齊備已經是五天以後的事情了。

    原來劉琨受命接任并州刺史職務時,匈奴大軍已然舉兵南下,威逼洛陽。河東、河內二郡烽煙四起,蒲坂孟津等處河橋截斷,道路不通。他憂心并州局勢,於是盡棄車輛輜重,帶領輕騎數百乘小舟夜渡黃河,一路快馬加鞭趕來。

    誰知并州局勢比劉琨預料的更加惡劣。大凌潰敗之後,坐鎮上黨的司馬騰見匈奴勢大,唯恐不敵,竟連夜棄城而逃,徑自往鄴城去了。并州軍民二萬餘戶跟隨而去,途中遭到被匈奴大將劉聰、呼延晏等人率輕騎追殺。百姓死傷枕藉,滏水盡赤。此後月餘時間裡,并州局勢徹底崩潰。匈奴大軍橫掃南北,兵鋒所向,名城大郡無不陷落。士民離散,百無一存。而冀州居然也隨之鬧起了匪患,有劇寇名喚汲桑者,聚眾數萬接連攻陷安陽、內黃、邯鄲、館陶等城池。

    劉琨本擬在上黨徵募兵員並充實糧秣,哪知道并州東南各縣都被胡人燒殺得十室九空,百姓或被擄掠而去,或逃往深山之中,一時間哪裡有兵員可徵?他只得在屯留、長子、襄垣等地來回奔忙,幾度入山拜會流民宗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最終招募起數千人的隊伍。可是其中民壯不過千餘,反而老弱病殘多達兩千餘人。他攜帶的糧秣補給本就不足,如此就更加捉襟見肘。

    這一日,劉琨升帳聚眾議事。

    “陸將軍,請隨我來。”一個虯髯大漢在轅門下肅手相請。這大漢乃是劉琨親將之一,曾在襄垣以斬馬刀與陸遙互博一招的,姓王名修字子豪。此君是個武痴,自與陸遙交手之後,對陸遙的武藝十分佩服,經常藉故來尋陸遙較量,故而兩人關係頗顯親密。

    陸遙見到王修前來迎領,連忙緊走幾步與他並行,鄭重還禮道:“不敢當,有勞子豪兄。”他初次參加軍議,不免有些忐忑,沿途都在整理鎧甲袍服。

    經過持戟翼護的雄壯兩隊甲士,便進入帥帳之內。賬內燃起松柴,散發出陣陣清香。帥帳正中是一張實木所製、極精緻的案几,几後橫貫一面足有四丈寬闊的巨大屏風,屏風上乃是河北諸州的山川地理圖。帥帳兩側乃是眾官員伺立之處,此刻劉琨尚未出現,若干官員和將領正在等候。片刻間又有十數人來到,眾人便互相招呼幾句。

    帥帳雖然不小,站了將近二十人,便顯得稍有些擁擠。陸遙自知官職卑微,只在左側末尾站定。聽著前方幾人寒暄。

    站在左側眾將之首的是一員老將,四方臉,花白的長髯,相貌甚是威嚴,進賬的官員多有向他施禮的,而他只微微點頭示意,足見此人地位極高,應是越石公的副手,東海王司馬穎任命的的護軍將軍令狐盛。

    次一人乃是越石公麾下數一數二的悍勇之將丁渺丁文浩。這人看似不過二十餘歲,圓臉微髯,雙眼開闔間精光四射,彷彿閃電。

    之下多人陸遙一時辨認不出,單以昂然而立的氣勢而論,無疑都是能征慣戰的猛將。

    這些軍將彼此都很熟絡,互相談論著。陸遙孤零零地站了半晌,卻並無一人和他攀談。想來也可以理解,越石公數年來引軍東征西討,他麾下眾將戰無不勝,不知立下多少功勞,當真稱得上“驕兵悍將”四個字。在這等廝殺漢子眼裡,只有驍勇善戰的才是好男兒。被匈奴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并州軍,算得什麼東西?自己身為并州軍中一員敗將,自然不會被他們放在眼裡。

    這般局面,換了別人怕是有幾分尷尬。但陸遙涵養甚佳,只在隊列末尾處氣定神閒地站定。倒是王修有些不好意思,兜轉來對陸遙說道:“道明,你新任軍職,大家還不相熟。來來,待我為你引見各位將軍。”

    陸遙正待答話,忽見帳後轉出一將,手持節杖在地面上一頓,沉聲喝道:“主公到。”

    眾人立即肅然。

    劉琨腳步噔噔作響地邁入案几之後箕坐,輪廓鮮明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待眾人一齊拜倒參見,他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件,開門見山地道:“各位,今日溫長史令人送來急報:朝廷軍馬與匈奴連戰不利,河東、河內、平陽三郡先後陷於賊手,匈奴前鋒已渡孟津,威逼洛陽。”

    眾武將面色只是微微一緊,眾文官頓時騷動起來。一名官員當先出列,他稀疏的鬍子顫抖著,顯示出內心的極度慌張:“主公,如此這般,形勢危急了!我軍與洛陽的聯繫完全被截斷,已成孤軍了也!”

    劉琨將信件啪地一聲擲在几上,點頭道:“確然如此。胡人氣焰正熾,朝廷忙著調集諸軍入衛洛陽,暫時顧不上并州的情況。我等孤軍懸於虎狼之中,外無援軍,內無糧草,形勢危急之至!”

    那官員驚道:“這卻怎生是好?主公,我們還要去晉陽麼?”

    另一名官員提議道:“這般情形,晉陽如何去得!為今之計,不如效法東瀛公出滏口,往冀州或鄴城暫避。”

    又一人怒道:“滏口險峻,最易被匈奴追擊,莫忘了數萬軍民屍骨未寒!莫非你是要我等自蹈死地麼?”

    隨即再有一人出列,引經據典反駁之。當下眾官互相爭辯,無一人提起北上晉陽之事,只在討論如何才能逃離險境。

    左側的武將們起初只是面露不屑神色,接著越聽越怒,終於有一將大喝道:“爾等酸儒,無一個有男兒血性,盡是貪生怕死之輩!”

    “正是!”又一將喝道:“縱使那晉陽四面皆敵,我等亦不畏懼,羞煞爾等書蟲!”

    再有一將道:“何須去晉陽?便據守上黨不好麼?”話音未落,又有人支持,有人反駁。

    一眾文官武將互相吵鬧,帳內頓時喧囂嘩然。而劉琨手扶下頜看著眾人吵鬧,竟然顯出饒有興味的表情來。

    文官中為首之人始終未曾發話,此時他輕咳一聲,緩步出列喝道:“且住!如此紛亂,成何體統!”眾官慌忙告罪。但見這人年月四旬,生得面若冠玉,目若朗星,五綹長鬚飄拂,氣概非凡,他躬身向劉琨施禮,朗聲道:“願聞主公高見。”

    “徐中郎不必多禮。”劉琨伸手虛扶,令那徐中郎退入列中,原來此人乃是從事中郎徐潤。徐潤字芝泉,乃中山魏昌人,是劉琨的同鄉。其人少有才譽,以儒學知名,劉琨徵之為并州刺史從事中郎。因他不僅頗有處事裁斷的本領,更雅擅音律,彈得一手好琴,故而極受劉琨的信重,非他人可比。

    轉過身來,劉琨忽然伸手指向站在最外側的陸遙,揚聲喚道:“陸遙,你久在并州,熟悉本地情狀。若有見地,不妨暢所欲言!”

    陸遙正有所思,此刻匈奴大軍糜集并州、司州交界的西河、河東二郡,劉琨這個并州刺史如不退回洛陽,便只得在并州北部諸郡落腳。而樂平、雁門等地受地理環境所限,顯然不適合建立治所。因而能夠考慮的,其實只有上黨與晉陽二地。

    忽聽劉琨呼喚,陸遙不禁怔了一怔。好在這兩處的優劣,他已然明瞭於胸。於是稍作沉吟,便邁步上前:“末將一孔之見,未經權衡。若有不當之處,還望主公寬宥。”

    劉琨隨意揮手道:“何須客套,講。”

    陸遙向劉琨拱手施禮,轉向眾文官問道:“近年來天下紛擾不定,陸某位雖卑下,然而憂國之心不敢或忘,時常想一個問題:朝廷所患者為何?”

    一名文官冷笑道:“這又何須多想?朝廷所患者,自然是胡人。”

    陸遙應聲道:“若朝廷所患者是胡人,那莫非西蜀李特、李雄等輩,並非朝廷之患?莫非江東陳敏、杜弢等輩,並非朝廷之患?莫非冀州汲桑等輩,並非朝廷之患?莫非那焚毀本朝宗廟的逆賊張方等輩,並非朝廷之患?”

    徐潤沉吟道:“既如此,朝廷所患者,乃是那些作亂的賊人。”

    “徐中郎所言極是!”陸遙拍手道:“朝廷所患者,乃賊也,非胡也。如今上黨左有王彌汲桑亂軍擾動冀州,右有匈奴大軍虎視眈眈,而南方不遠處的黎亭,便是數月前匈奴主力就食的邸閣所在。此真乃腹背受敵、左右皆賊之絕地。”

    “更何況北方亂賊同氣連枝,彼此多有勾結。若冀並之賊意圖攜手,則上黨就成了他們兩家的眼中釘、肉中刺。我軍雖然驍勇,畢竟兵微將寡,如何抵敵?而晉陽則不同……”

    老將令狐盛一直旁觀眾人爭辯而未曾出聲,此時插言道:“晉陽乃邊塞,胡虜極多。更是匈奴五部聚集之地,只怕比上黨更加危險吧?”

    陸遙搖頭道:“我大晉奄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漢、胡、羌、氐、蠻、夷,凡此種種族類,皆我大晉之子民。晉陽確係邊塞,四面皆胡,然而晉陽以西為羌胡,種類與匈奴不同,非賊也;以北為拓跋鮮卑,曾應東瀛公之邀共擊匈奴,亦非賊也;以東為段部鮮卑,此輩與安北將軍王濬友善,亦非賊也。此三面之胡,皆可撫而定之,養而用之。若主公立足晉陽,徐徐建設恢復,同時援引三面之胡,抗擊南面之匈奴,竊以為并州可定,匈奴可滅。伏惟主公英斷!”

    “好!”劉琨拍案而起,喜不自禁地道:“眾位今日所言皆有道理,然而唯有陸道明之言深合我意!”

    他在案几前負手踱了數個來回,指著那面繪著山川形勢的巨大屏風沉聲道:“諸君請看,并州名曰邊鄙,其實地位不下於中原腹心各州,向南經河內直達洛陽;向東與冀州相鄰;向北可以交引胡狄諸多種落為援;而在西側,則是與匈奴鏖戰的戰場。此時、此地,乃是勇士持勁弓策良馬、建立不世功業的所在,非尋常儒生可知也!吾既受朝廷重託,縱有艱險,絕不可半途而廢;待擊破匈奴,再與諸君凱旋!”

    話音剛落,徐潤出列高聲道:“前漢武帝曾云: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吾等不才,願竭盡全力,隨主公立非常之功!”

    劉琨哈哈大笑,揚聲道:“眾將聽令!”

    帳中文武應聲高喝:“在!”

    劉琨眼神如電​​,一一掃過帳中眾人:“明日拔營起兵,北上晉陽!”

    眾人轟然應諾:“是!”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2 16:36
第二十六章 北上(下)
  

    次日,大軍拔營起行。

    丁渺率輕騎二百軍前斥候,以五人為一組四出哨探,輪番更替,遠至八十里外。將軍韓述、黃肅各領輕軍二百為左右軍,沿大軍通路兩側的山脊前行,掩護全軍兩翼。劉琨率中軍主力騎兵二百、步卒千餘次之,一眾僚屬隨同。護軍將軍令狐盛催動流民、輜重為後隊,跟隨前進。

    陸遙與薛彤二人本應隨劉琨本隊,怎奈何云被匈奴人折磨了一日,傷勢沉重,實在是騎不得馬,只能找了塊門板掛在兩馬之間,用門板載著他,緩緩前行。二人於是向越石公懇請,索性暫與流民輜重一道。

    這片山地很不好走,因而大部隊的行進速度比預想中更慢。直如烏合之眾的流民一步步地磨蹭。如果日落時還趕不到涅縣,恐怕今天就要在野外宿營。劉琨和他的親衛們一個時辰前就已趕到前方去探查地形,至今還沒有回轉。

    這種情況最是危險。原先劉琨麾下部伍雖少,卻十分精銳,便如一條兇猛快速的小獸縱橫千山萬壑之間。除非匈奴本部大軍出動,否則誰都奈何不得。可是帶上這些流民之後,聲勢盛則盛矣,小獸卻長成了肥胖狼夯的大豬。萬一匈奴驅兵來戰,情況大是不妙。

    此刻,蜿蜒的的隊伍正沿著山間道路行進。這支隊伍除了少許維持秩序的士卒外,幾乎都由流民組成。放眼望去,他們個個衣衫襤褸、身軀羸弱,前行的步履遲緩而疲沓,彷彿只是憑著慣性在一步步蹭動。

    這些人們大多數是上黨東南諸縣的居民。他們迫於匈奴威逼,先是向北部的壺關一帶逃難;隨後匈奴大軍開到,將流民大部殺死或擄掠,剩餘的人只得四散遁入山區苟延殘喘。直到劉琨招募流民的消息傳開,他們才陸陸續續地下山來投靠。然而劉琨限於糧秣物資極度緊張的局面,並未能給予有效的賑濟。

    顯然,過去那段顛沛流離的生活對他們的身體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使他們很難應付長途跋涉的體力消耗。陸遙不只一次地看見有人走著走著,突然一頭栽倒在地,再也無法喚醒。也有人走累了,坐在路邊休息,然而身軀突然脫力,於是靠著石頭或是樹根,就那樣死去了。或許是嚴酷的世道讓人們徹底麻木,他們的親戚、或是同鄉,幾乎不會為了親人離去而哀慟,只是黯然從屍身上取走一切可用的東西,繼續前行。

    幾名骨瘦如柴的老者簇擁著輛破舊的板車艱難前進,板車忽然咚地一聲歪倒,一只木輪陷進了地面的裂縫中,吱吱嘎嘎地扭動著拔不出來。車上一個瞌睡的半樁孩子被車輛的震動驚醒,茫然睜眼四顧,順手把鼻涕抹上身邊骯髒的包袱皮。這裡是山路狹窄之處,板車一停,身後的隊伍也不得不停下。一名流民頭領過來看了看,有氣無力地揮手招呼道:“來幾個幫手的,推車……”

    陸遙撥馬給那些過來推車的漢子讓出道路,看著那一張張疲憊的面孔從眼前魚貫而過,不禁嘆了口氣。

    薛彤從一片高坡大步下來。他落腳沉重,帶動不少碎石嘩啦啦地滾了下去。經過高坡下的流民們避讓碎石,行進的速度越發慢了。

    “道明,你看到越石公的部下們了麼?薛彤的臉色頗有些激動:“這可都是精兵!洛陽禁軍號為天下精銳,真是名不虛傳! ”

    陸遙瞥了薛彤一眼。

    薛彤作為身經百戰的軍人,自然不像陸遙這樣大發悲天憫人的情懷,而會集中精力注意行伍之事。

    他幾番登臨高處,遠眺前方晉軍各部的行動。雖然距離稍遠,但以他的豐富經驗,僅僅從行軍時的步伐、隊列等細節表現,就可以判斷出劉琨帶到并州的將士都是少有的精銳。

    “那些不是洛陽禁軍。”陸遙看著眼前一隊隊流民經過,情緒怎麼也做不到像薛彤那樣高漲。他淡淡地道:“洛陽宿衛七軍五校和牙門三十六軍,雖然俱以精銳聞名,其實武備廢弛很久了,早在太康年間,就已經只是些嚇唬人用的樣子兵。何況這幾年來宗室諸王​​彼此攻伐,禁軍多有參預其中,損失極大。如今的禁軍​​,不過是朝廷在東海王默許之下臨時招募壯勇組成的烏合之眾,是根本派不出這樣一支人馬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估計,這些將士原先都是越石公的私兵,只不過新近歸屬并州刺史的州郡兵編制。”

    “私兵?這麼多?”薛彤微微吃了一驚。

    陸遙頷首:“越石公轉戰大河南北,手頭自有實力。”

    薛彤猶疑道:“我記得本朝軍制,食邑五千戶的諸侯王,王國軍也不過一千五百人。越石公這樣的兵力已經及得上普通諸侯王國的標準。若以精銳程度來看,只怕還要強出許多……這豈不是有違朝廷制度麼?”

    “老薛,你對朝廷制度倒是熟悉。”陸遙冷笑一聲:“可那都是哪年的黃曆?如今的宗室諸王,誰不是擁兵數萬數十萬?越石公驍勇善戰,是東海王倚若長城的方面大員。他有私屬若干,連東海王都不介意,你操什麼閒心?何況,越石公如今身任并州刺史,這些人馬不就是并州的州郡兵了?”

    他猛地揮手指向於路掙命的流民們,話聲中帶了些許壓抑不住的焦躁:“你看看,胡虜肆虐,萬里腥羶如許,黔首苦難至此……你倒有心思盤算劉刺史的私兵!”

    薛彤瞪著陸遙,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嘿!”了一聲,便不開口。

    過了半晌,陸遙抱歉地道:“這些日子看多了軍民的苦難,以致心中抑鬱,言語便失了分寸,還望吾兄莫怪。”

    “道明,我哪會怪你。”薛彤深深嘆了口氣:“不瞞你說,我老薛自幼從軍,當了快二十年的兵,自覺還有點見識。可眼下這局面,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唉,和咸寧、太康年間相比,總覺得什麼事都不對勁……”

    “是啊是啊,我也覺得。”何云躺在架起的門板上似懂非懂地聽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插嘴:“這幾年哪,貪官污吏越來越多,天災也越來越多,就算沒有胡人作亂,百姓們也都活不下去了……”

    陸遙啪地一鞭子貼著何云的臉蛋抽了過去,把他嚇了一跳:“且住,休得胡言。”

    這都是末世的徵兆啊,陸遙在心底嘆息。

    他很理解薛彤和何云的感受,只是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坐領天下的大晉王朝,正在皇帝陛下與群臣百官的齊心協力之下,以無法想像的速度​​奔向滅亡。武皇帝的所謂太康之治,其實距今不過十五年而已,但在薛彤與何云眼裡,卻已經感覺出一切都變了。

    薛彤出身河東薛氏,勉強算得郡縣豪族,在軍中也是統領千人的軍官。他首先感覺到的,是整個王朝的制度都在腐朽風化,再也沒有規則可言。而何云這等應募從軍的普通百姓能體會到的,只是一條:活不下去了。

    正在盤算的時候,遠處鐵蹄動地,數十名全裝貫帶的騎兵從山坳裡疾馳而出,當先的正是劉琨。他騎著一匹雄駿的戰馬,依舊身披白袍。夕陽映照下,他單手策馬,筆挺的身影彷彿要射出光芒來,當真是英偉異常!

    以他的地位、閱歷和判斷,當然比薛彤、何云之流都看得更遠、更清晰。然而,哪怕面臨著重重的困難,他的信心似乎沒有絲毫動搖,總是那麼神采飛揚的樣子,讓每個人都不由自主的相信,所有的艱難險阻都將過去。真不愧是能夠留名青史的英雄人物,陸遙不禁大為心折。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2 17:00
第二十七章 整軍(上)
  

    劉琨的部隊不久便離開平原,進入到太行、太岳兩山夾峙的丘陵地帶,這裡山高林密、道路崎嶇難行。部隊便沿著濁漳水畔的狹長河谷內向北行去,有時直接踏著冬季枯乾的河床前進。一路上,部隊繼續募集兵員和糧秣。

    往日裡人煙密集的村郭雖然大部分都已毀棄,但是頗有些流民隱藏在山巒塹壑中。隨著劉琨的軍隊向北挺進,越來越多的流民從山間出來,雲集景從地加入到軍隊中來。其數量遠遠超過前些日子在上黨招募的。

    三個月前陸遙就是沿著這條路線且戰且逃,兵馬越打越少,直至最後潰滅。誰能想到,此刻將這條道路重走一遍,便眼看這隊伍如同滾雪團一樣膨脹起來,整支隊伍的人數竟然逼近了八千。

    這些附庸民眾嚴重影響了隊伍的行進速度。最近幾日,大軍每日只能前行二三十里。照這架勢,只怕開春都到不了晉陽,反倒成了匈奴人襲擊的目標。

    果然,隨著部隊的行進,散佈在上黨各地的胡人小部落也聞風而動。這些小部落是附庸於匈奴的雜胡,每個部落通常只有十到二十落的規模。所謂“落”,是胡人部屬的基本單位,大概為兩三個帳篷、二十來人的家族群。戰時每落可以出動騎兵五人左右。

    匈奴大軍往河東集結之後,這些雜胡部落仍停留在上黨各縣就食。先前在長平亭被劉琨親衛殲滅的,便是其中一個部落。雜胡部落的戰士以數十人至百人的規模,逐步向劉琨的部隊靠攏,期間依托并州的複雜地形,以小股騎兵反复逼近,進行試探性的攻擊和騷擾。

    相應的,劉琨麾下騎兵將領丁渺也將所屬騎兵分散為多支小隊,在劉琨本部為圓心的百里範圍內,進行大範圍的搜索攻殺。

    短短數日之內,數十支、乃至更多的騎兵小隊離合變幻,彼此攻守絞殺,廝殺之聲不時響起。丁渺的騎兵隊伍承受了相當的傷亡,而胡人的損失更在倍數以上。

    這樣的態勢延續了五日,劉琨不得不傳令在陽邑縣境內停留,一來讓流民們稍許恢復體力,二來也藉這個機會整編流民隊伍,揀選青壯充實兵馬,以備與匈奴的戰鬥。

    陽邑縣城狹小,部隊便在縣城東南三十里處的箕城落腳。箕城乃是春秋時晉人屯駐大軍的城塞,營壘周回六里有餘,地勢平坦開闊。劉琨在中央的空地立下他的銷金牛皮大帳。他是富貴高官,雖不刻意鋪張,仍非一般官員可比。大帳左右放置熏香獸爐,地下舖著上好的毛皮地毯,帳外執戟甲士兩翼排開直至轅門,當真是氣派非常。其餘眾軍將各自搭建帳幕;接著依托箕城故壘樹立木柵,間之以輜重車輛立下營寨。

    頭一日紮營完畢,各路哨探遠出,配合丁渺的精銳騎兵,將雜胡部眾遠遠迫開。

    次日起各將校分別擇選精壯從軍以充實編制。雖然主持分派者是德高望重的老將令狐盛,可是這等事情哪有放心讓人代勞的,天剛放亮,劉琨部下十幾名有資格建制統軍的將軍便趕到了流民營地大門外,各自豎起招兵的旗幡。

    招募兵員乃是大事,更是細事、煩事,要按著一套完整的流程來做。十餘面旗門就位之後,令狐盛登台擊鼓,分遣幹員將流民中的願意從軍的青壯聚集到營地中央的空地上。

    流民駐營於箕城北側,本就鬧哄哄的沒什麼章法,此刻更是一片紛亂嘈雜:不像軍營,倒像某個通都大邑的坊市。令狐盛三令五申,又請出軍棍伺候,狠狠處置了幾個鬧得不像話的,這才將秩序稍許安定下來。

    隨後各將入場選兵,以三通鼓為限,各自揀選兩百人,凡是被挑中的青壯,都往所屬將軍的旗門後去。故而,諸將都將鮮麗軍旗、精良甲胄亮出來,隨行士卒自然也都用高大軒昂者,以在流民面前展示自軍威武雄壯的氣概。

    陸遙倒小有些尷尬,皆因他是個空頭的將軍,屬下只有薛彤何云二人。旗幡也唯有一面,孤零零地在寒風中飄舞著,實在是軍威掃地。

    正在沒奈何的光景,耳聽得高台上鼓聲響起,他便讓何云舉著軍旗候著,與薛彤先往流民群落裡走去。

    須知這數千人裡並不全都是百姓,還有并州軍殘部些許人,陸遙薛彤都是資深的并州軍軍官,自然有些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人脈,轉眼便在其中發現了好幾位老相識。

    雁門馬邑人沈勁乃是陸遙多年同僚,能開十石強弓左右馳射,在并州軍中素有勇名,統帶的羌胡騎是越騎校尉陳永麾下十分得力的精銳騎兵。陳永兵敗身死後,沈勁僥倖突圍成功,帶著二十餘名騎兵逃進了深山,直至前日裡聞風趕來投軍。沈勁和手下的騎兵無不是高大雄武的漢子,更兼馬匹軍械齊全,因此一來就被劉琨的不少部下將領盯上了。不過沈勁與陸遙乃是老相識,直接就任陸遙的騎兵統領,眾將領一點機會都沒有。

    沈勁又推薦了他在山中躲藏時結識的兄長鄧剛。鄧剛是晉陽本地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年紀。他是半輩子都在軍營裡渡過的老行伍,十八歲時以良家子身份應募從軍,先後跟從過四任并州刺史,諳熟各種軍中事務,稱得上識途老馬。或許是因為看見過太多的生死滄桑吧,他的話語甚是謙和,為人也顯得穩重可靠。

    正和鄧剛攀談,只聽得營中嘩然大亂,原來有個漢子與人爭吵。那漢子生的十分彪悍,身高九尺開外,蜂腰猿臂,一頭亂髮披拂,更兼高鼻深目,似乎有些胡人的血統。與他爭吵的對方乃是當地大族,十幾張嘴齊上,登時罵得漢子怒髮如狂;正在得意的時候,那漢子暴起發難,一拳一個將十餘人盡數打得如同滾地葫蘆。

    陸遙才喝得一聲彩,薛彤大吼著撲了過去,兩條彪形大漢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原來這漢子乃是薛彤同鄉,名叫高翔。此人本是并州大將積射將軍聶玄的親兵隊長,武藝堪為全軍冠者,被聶玄視為掌中的利刃。高翔自己也頗有些恃寵而驕,性格脾氣都壞到了極點。

    在那場并州軍潰敗的大戰中,高翔單騎突陣,幾番挫動胡人的銳氣,卻終究不可能挽回兵敗如山倒的局面,最後單騎逃進山中。不過他運氣稍欠,在深山老林裡迷了路,打了一個多月的轉才出來,狼狽得如同野人一般,兵器鎧甲什麼的都丟了。

    高翔與陸遙雖無深交,卻也有一面之緣。再加上有薛彤的同鄉之誼,這位并州軍的悍將也順理成章投入到陸遙的麾下。

    在營地裡逛了片刻,陸遙帶著沈勁、高翔等人回到自己豎起招兵旗的地方,驚訝地發現那面小小的旗幟前又聚集了數十條漢子。

    護旗的何云正和那些漢子說笑,突然看見不遠處陸遙走來,何云喜道:“你們看,這不是將軍來了麼?”

    只見人群“呼”地一聲向左右分開,一名衣衫襤褸的少年大步走來。這少年身材修長,邁步的動作迅捷而有力,貌約十五六歲,比何云還要年輕些,生得方面大耳,相貌堂堂。看他露在外面的手臂筋骨粗壯,指掌上結滿了厚厚的老繭,無疑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戰士。

    陸遙緊趕幾步上前,正要打招呼,那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陸遙幾眼,忽然大聲問道:“你就是陸遙?就是并州軍的陸軍主?”

    這樣當面喚人姓名乃是極其失禮的行為,可陸遙並不計較這些虛文。憑著“陸軍主”這個稱呼,他便知道這少年定是并州軍的餘部,這使他油然而生出親切感來。於是陸遙微笑著說道:“我正是陸遙。不知小哥你是……”

    他話音未落,這少年已然拜伏在地:“陸軍主,在下南郡人楚鯤,和弟兄們一起來投奔您!”

    “是啊是啊!我們都是來投奔您的!”這少年身後的許多軍漢隨著他一起拜倒,七嘴八舌地叫嚷著。

    “大家不要多禮,起來吧!都起來說話!”陸遙急忙將他們一一扶起。

    這些士卒們陸遙一個也不認得,他們卻知道陸遙的名字,紛紛表示一定要跟著陸遙。都說他們從前在軍中服役時,便曾聽過有一位對部下和善的陸軍主,極少打罵士卒;自己又不講究吃穿住用,得了什麼賞賜都和下屬將士們分享。

    陸遙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在并州軍的士卒們中間有這樣的名望,這真是出乎意料的事情。這些行為對陸遙來說純屬出於自然,並沒有刻意去沽名釣譽的意思,但在士卒們眼中,真是難得一見的好上司。

    這樣的情況真讓陸遙不知說什麼才好。在朝廷的高官大將眼中,并州是天下強藩,是精兵猛將所出,是爭奪天下權柄和榮華富貴的戰略要地;而在并​​州忘死作戰的士兵們,卻連一位不剋扣軍糧的長官都求之不得,連不受虐待打罵都是奢望。

    他連聲撫慰士卒們,又準備親自引路,帶他們去後面歇息。

    這一趟招兵竟然有如此收穫,陸遙十分滿意。沈勁、高翔二人都是昔日并州軍中猛士,有力敵百人之勇;而鄧剛的老成練達、楚鯤的少年銳氣,都令他欣賞。更不要說那些經歷連場大戰的老卒絕非尋常壯丁可比。這樣的老卒二百人,只要指揮得當,足可抵得上千人的尋常軍隊;而若是兵源充足的話,以老卒為核心,輕易就可編練出十倍之兵來!

    正準備登記將士姓名編訂清冊的時候,身邊不遠處有人冷笑道:“無名小卒驟得高位,果然行為昏亂,竟敢在大將選兵之地呼朋喚友,肆意喧嘩!”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4-2 17:04
第二十八章 整軍(中)
  

    突然聽到如此無禮的言語,陸遙不禁愕然。

    說話之人便在陸遙左手隔了兩面旗幟處。但見他裝束非俗,頭戴獅蠻盔,頂飾長纓飄拂,身披銀裝兩襠鎧,外罩錦袍。定神看他面容,此人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鼻直口闊,微有鬚髯,雙目顧盼間盛氣逼人。

    陸遙依稀記得此人也是越石公軍議時站在武將隊中的,乃是排名第四第五位的大將,地位比站在隊尾的自己高多了。當此緩急之時,一時卻想不起他姓甚名誰。看他那裡應募的人丁稀少,還有不少老弱,想必是心情甚差,是以出言譏諷。

    “不知這位將軍高姓大名?有何見教?”陸遙面色如常地拱手施禮道。

    那青年將軍板著臉道:“諒你也不識得我,我乃主公帳下大將劉演劉始仁是也。”

    原來是此君。陸遙心念急轉,頓時記起王修介紹越石公麾下將佐時的話語。劉演乃是越石公嫡親的侄兒,少年時就投筆從戎,隨越石公東征西討;因他與越石公乃是至親,又確有軍政兩道的才幹,故而極受親厚,久而久之便養成了峻急的性格。

    陸遙新進投入越石公麾下,故而深自韜晦,不欲與人結怨。既知劉演身份,他的言語更加恭謹了幾分:“原來是劉始仁將軍。將軍若有教於道明,不妨直言。”

    “我且問你,聽說你本是并州敗軍一小卒,受主公簡拔才一躍為將,是也不是?”劉演睨視著陸遙問道。

    這劉演句句話都不中聽,未免辱人太甚。薛彤正站在陸遙身邊,頓時勃然大怒,方要抗辯,卻被陸遙一把拉回身後。

    “陸某在并州軍中歷經大小數十戰,積功而得軍主之職,領兵千餘。惜乎戰事不利,部眾星散,投入主公麾下時,左右不過三人而已。將軍若是因此視我為小卒,倒也未嘗不可。”陸遙緩緩道:“至於主公授我以高位,想必是千金買骨之意,陸某並不敢以此自衿。”

    他言語雖然謙退,話中的意思卻滴水不漏,反倒讓劉演愣了一愣。

    劉演反應甚快,隨即流露出不屑的臉色:“原來是個老行伍,可惜卻不懂規矩。陸遙,今日眾將齊集點兵,按例須依序而行,不得騷亂。你不過是區區新晉的裨將軍,怎麼敢呼喝喧嘩、招引親朋?莫非以為朝廷兵將是你一人所有,可以私相授受麼?”

    陸遙心中暗罵:所謂招兵,自然要各顯其能,不僅將擇兵,兵亦擇將,難免有鬧哄哄的時候。士卒們一方面有按照鄉黨舊識結伙的習慣,另一方面自有本身的判斷,怎麼會呆若木雞地隨便將領挑揀?莫非你們往常不是招兵,而是拔蘿蔔?

    他十分清楚:越石公多年來轉戰南北,極盛時率軍十萬之眾,對大晉朝廷有擎天保駕的大功。即便如此,限於朝廷體制,其部下中得授將軍位的也不過十餘人,許多追隨越石公多年的軍校都升遷無望。陸遙身為并州軍一介敗將,寸功未立卻驟得高位,顯然引起了某些人的嫉恨。

    今日整軍之時,由於自己出身先就佔了優勢,於是引攬若干精銳。這更使諸將眼紅不已,便攛掇劉演這個愣頭青出來挑釁。要是能逼迫自己將方才招募的精兵強將交出來,想必有不少人會很高興吧。

    嘿嘿,雖然我陸道明不願多生事端,卻未必要事事都遂爾等之意。陸遙暗自腹誹,面色卻絲毫不變,言語依舊客氣:“劉將軍說的極是,陸某幸蒙指點。在下在并州軍中多年,深知彼輩雖然勇猛可嘉,卻不曾經受教化;故而不知軍中法度,舉止粗陋無禮。從今而後,陸某自當對他們嚴加約束,定要練出一支令行禁止的精兵來。”

    鄧剛一直站在陸遙身邊,應聲道:“將軍所言甚是!甚是!”

    適才劉演說的是陸遙本人不懂規矩。陸遙卻似聽而不聞,口口聲聲說是新募的軍士頑劣,正需要自己好好管教。此言一出,頓時讓劉演語塞,只覺眼前這人前這人看似低眉順眼,說話十分恭謹、軟綿綿渾不著力,可每句話都堵死了自己借題發揮的餘地,彷彿唇槍舌劍全都戳在了空處。

    若是尋常將領,被陸遙兩句話便堵回去了。可劉演家傳學問傍身,自幼口才便給,非常擅於舌辯,心念急轉之間,便擬出十幾條引證辯駁的手段,只需一一道出,定能讓這姓陸的幸進之輩載個大跟頭。

    他輕輕咳一聲清清嗓子,待要開口,忽見不遠處十餘名文官武將緩步而來,正是護軍將軍令狐盛與一眾高官巡視到了左近。

    令狐盛乃軍中宿將,年高德劭,威望崇高。故而越石公指定他主持整軍事宜。令狐盛性格剛直,有他在此坐鎮,縱然劉演是越石公親侄,也不敢再作挑釁之舉。當下劉演重重哼了一聲,回自家的招兵之處去了。

    薛彤睨視著他的背影,恨恨道:“想不到劉越石公一世豪雄,竟有這樣的子侄輩!這廝真是無禮之極!若不是道明你攔著,定要叫他好看!”

    陸遙暗自搖了搖頭,轉過來勸說薛彤:“越石公率軍入并州,是來收拾東瀛公留下的爛攤子的。其麾下諸將這些年來轉戰大河南北,屢建殊勳。我們這些并州軍舊部,原本未必在彼等的眼裡。偏偏我無功受祿,有人不滿也很正常……老薛,我們還是小心謹慎,不要與人鬥氣。”

    話音未落,有人長聲嘆道:“哎呀呀,道明真是通情達理。怪我來遲,未曾將事務安排妥當!”

    隨著這聲嘆息,一名相貌清矍的中年文官疾步趕來,口中一迭連聲道:“道明可曾受了委屈?”此人正是是越石公倚重的得力幕僚、從事中郎徐潤。

    陸遙不敢怠慢,肅然施禮道:“有勞徐中郎關懷。適才劉演將軍點撥陸遙,我只有感激之情,並無受屈之處。”

    徐潤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扶住陸遙,不令他躬身下去。隨即又輕拍著陸遙的肩膀,低聲道:“唉……我懂,我懂!道明,真有君子之風!”

    陸遙抬眼去看徐潤,只見徐潤眼中那種敬重愛惜的暖意,幾乎能將冰雪融化。當他誇讚陸遙時,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言語中洋溢著滿滿的、掏心掏肺的真誠。

    徐潤連聲慰勉,談吐熱情洋溢,對每個人都親切關懷,別說是路遙,薛彤、何云等人也無不覺得如沐春風。

    當下兩人談笑甚歡。徐潤對陸遙的氣度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了讚賞;而陸遙則對徐潤的關照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謝。足足攀談了近小半個時辰,徐潤才告辭離去。

    徐潤特意來此向陸遙表示親厚,校場中的各路將領便再無人願意出面攪風攪雨。陸遙終於能騰出手來繼續招兵,這下一應事宜進行的都很順利。誰會為了一個區區裨將與文官中的翹楚人物結怨?

    可惜,徐潤的滿腔情誼或許能感動他接觸的每個人,可是對陸遙來說,每晚七點檔的藝術家專場、八點檔電視劇的轟炸,早就為他培養出了足夠的免疫力。

    刨去那些深情的話語不提,陸遙與他聊了好久,卻始終都沒明白今日之事與他何干;也沒明白他這般殷勤究竟是為了什麼。這其中細微的糾葛雖非現時的自己所能了解,至少可以確認:劉演這樣的越石公鐵桿嫡系對自己固然有幾分不善,如徐潤這等文官的刻意結交,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陸遙不禁嘆了口氣。

    “道明為何嘆氣?”薛彤愕然問道。

    “你看看那些人吧……”果不其然,那些軍官們看著陸遙等人的眼神,比剛才又添了幾分疏遠。陸遙拍了拍薛彤的肩膀:“不該我們理會的,千萬不要理會。無論如何,這些將士才是吾等立身的基礎。對我們來說,唯一需要關心的是把兵帶好!”

    薛彤還未答話,鄧剛已然滿臉贊同神色:“將軍所言甚是!甚是!”

    當天上午,陸遙便把隊伍的架子拉了起來:薛彤是陸遙的副將,另外行隊主之職,帶領一百多人的步卒。另一名隊主是高翔,也帶著一百多人。兩隊各設十名甚長,都是挑選出來有能的強兵,那率先投效的少年軍士楚鯤也在其列。沈勁被任命為騎兵統領,不過眼下只有他自己的二十幾個弟兄。何云是追隨陸遙多年的老部下了,被任命為親兵隊長,帶領二十名親兵。鄧剛也領受了隊主之職,除了要管理少量士卒家眷之外,還有兩頭牛、四匹馱馬​​和五輛大車。

    整頓建制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上下級之間必須要熟悉認識,人員、軍械、馬匹、車輛都得登記造冊、軍官要拜見劉琨領受腰牌印信,還有中軍核實軍餉支出、申明軍法等等事務不一而足,忙得陸遙團團亂轉,好在薛彤、沈勁、高翔三人都是有經驗的軍官,自有辦法把部隊捏合成型;而鄧剛做事穩妥,很快把將士的家眷和所有輜重物資安頓停當了。

    ******

    想了又想,覺得還是要羞愧地多說幾句:感謝大家的閱讀,希望大家和我一同分享故事中的喜怒哀樂。今日二更,求收藏、求點擊、求票。螃蟹跪拜,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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