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32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3-26 15:59
第九章 太行(上)
  

    很快有人給陸遙上了藥,把各處傷口簡單處理了一下,又將陸遙扶出草棚。強烈的陽光令陸遙不由眯縫起了眼睛。

    衛選拉扯著陸遙,把他扔到馬背上,又將韁繩塞到他手裡。或許是適才因為陸遙的關係受到了主人的斥責,他的動作很是粗魯,以至於陸遙身上幾處傷口都大痛起來。

    周圍有十餘人正在收拾行李輜重,很快就上馬出發了。這些人老少皆有,甚至還包括兩名作婢女打扮的女眷。

    男子身著統一服色,行動矯健,確實是豪族親信部曲的作派。而四周瀰漫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足以證明這些精銳的戰士下手狠辣。山賊們竟敢貿然向這等人物下手,實在是狗眼無知,死的不冤。

    這些人每人都配有馬匹,沿著山間一條無名小路前進。這條山路是採藥的農夫、獵戶等在數百年的探索中勘察出的,十分險峻。它像是一條灰白色的飛蛇,穿行在高山深谷之間。有時候,他們上升到山巔,左右兩邊都是蒸騰的雲氣。騎士們放慢速度,下馬步行;有時甚至不得不用繩索將馬匹前後相連,小心翼翼地相繼前進。有時候,道路又急速地向下延伸,從峽谷裡穿過。密集的原始森林和巉岩遮擋住了陽光,森寒的溪水在路面上漫流,使得道路濕滑,行進的速度更加緩慢。有一匹馱馬滑進了路邊的深潭裡,護衛們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它拖出來。

    陸遙注意到,無論護衛們多麼手忙腳亂,那位裴郎君始終端坐在馬上。他的話也很少,只是偶爾向前方的護衛詢問一些關於行進路線的問題。而他的護衛們也很安靜,沿途彼此交談的話語簡短而明確,大部分時間都沉默著前行,與通常為了排遣寂寞而說笑不停的行旅截然不同。

    轉眼兩個時辰過去了,天色漸漸黯淡。在這種險峻的山區裡,走夜路是極其危險的,某個落腳點沒有掌握好,就會出現墜落懸崖的慘劇。因而護衛們再次降低了行進的速度,並且派出前哨去尋找適合宿營的地點。

    陸遙起初無力地趴伏在馬背上,此刻卻已經挺直身軀,自如地控馬前行。這使得不少護衛看他的眼神裡帶著一絲驚訝。事實上,他的各處外傷也已基本癒合。敷在傷口上的藥物確實都是上等藥材,然而此刻顯得格外黏糊糊的,讓人很不舒服。不過陸遙並沒有把包紮取掉的打算。這要是讓護衛們發現,就未免太聳人聽聞了。陸遙可沒打算被人當怪物看。

    大約又行了兩三里地,這隊騎士偏離了道路,在山坳停下了腳步。這裡有一處背風背陰的小塊平地,距離泉水不遠,是紮營的好地方。

    先期到達的護衛已經劈砍荊棘,清理出了小塊空地。其他人一齊動手,搭建營帳、飲馬汲水、整備當晚休息、飲食的用度。

    通常來說,行人在外的條件總是惡劣的。反正都是露宿,只要能遮風擋雨就行了。但是世家貴冑子弟出行卻不是這樣。這批人對營地的佈設極其盡心,各個方面都做到一絲不苟。尤其是那裴郎君所在的帳幕,搭建完成後還由騎隊中的女眷負責內部的陳設。四周更有步障之類圍繞,護衛們連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設立營地尚且如此,此後休憩飲食等方面,陸遙又一次見識了大規矩、大講究。如果是個普通的士卒,面對這種處處強調等級森嚴的規矩​​,就算嚇不到半死,也會被折騰個半死。

    陸遙也幫著搭一把手。護衛們起初對他還有些防備。但陸遙駕輕就熟的動作,絕對是老行伍才有,很快就打消了他人的疑慮。待到大致收拾停當,大家已經互通姓名,彼此攀談幾句。

    陸遙印象最深的自然是他在草棚中動彈不得時,隨著裴郎君進來的兩名護衛。這兩人是裴郎君的護衛首領,口才出色、擅於交流的一個是王德、持弩的那個叫衛選,都是京兆人士。他們在投入裴郎君部下之前,曾是軍中精銳武士,各有不俗的武藝。

    據這些人的說法,此地是上黨東南部,靠近羊腸坂的群山深處,具體位置他們也說不清楚。裴郎君和他的護衛們來自洛陽,原本要去并州。近兩年來并州軍與匈奴激烈作戰,道路不靖,為了避免麻煩,他們僱傭了山民作為嚮導,打算抄小路越過太行山,直抵上黨。誰知這兩天胡人突然大舉出動,他們預計將經過的幾處山中要隘都出現了胡人的遊騎探馬。因而這撥人只好原路返回。

    直到今天出現了山民作亂,護衛們猝不及防,幾乎令裴郎君受傷。護衛驚怒之下,將那批山民盡數誅殺。這一來,他們失去了嚮導,已經不可能繼續前進,只好先往太行山中一處山民聚集的所在,重新找一批嚮導,然後才能上路。

    這番話裡當然有語焉不詳之處。而當陸遙有一次問到他們主人的詳細來歷時,護衛們立刻噤口不語,陸遙便不再多問。反倒是有護衛羨慕地請教,陸遙轉眼就生龍活虎,是不是有什麼醫家秘方。

    前後忙亂了一個多時辰,月亮已經升上了樹梢。

    陸遙在一株大樹下盤膝靜坐,竭力平復如潮水起伏不定的心緒,同時也慢慢地整理伴隨重生而來的、太多太多的信息。

    前一世作為無助小人物的記憶,這一世作為落魄世族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狠狠地糾結纏繞在一起。海量的信息衝擊下,思維和意識被粉碎成了無數小塊,忽而彼此排斥,忽而彼此糾結,帶來種種錯亂。陸遙毫不懷疑,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必然導致自己精神分裂,陷入到長久的譫妄中去。

    好在沒人打擾陸遙。他憑著極出眾的耐心和毅力,漸漸地讓自己脫離了混亂,漸漸將腦海中的一切澄清。身經百戰的并州軍軍主和來自後世的小職員,兩份截然不同的意識開始緩慢而精密地融為一體。

    這樣的工作極度消耗精力,而進度之緩慢更是令人髮指。半個時辰之後,猛烈的疲勞感迫使陸遙停止了努力。他仰面朝天躺了半晌,起身來到水潭邊捧起泉水潑在臉上。冰涼的​​泉水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

    水面漸漸地平息,映出一張瘦削而冷峻的面容。這就是我,陸遙對自己說。

    月光灑落在寧靜的水面,映出陸遙的倒影,他面有風霜之色、眉宇冷硬如鐵,像煞了一個沙場悍卒。左側的臉頰上一道猙獰的傷疤從眼角延伸到下頜處,這是無名小寨的血戰給他留下的紀念。陸遙試著咧了咧嘴,長長的疤痕也隨之蠕動,使得他的表情看來總有些凶悍粗野。好在他的雙眼依舊那麼明亮,似乎更多了幾分銳利的光芒。

    陸遙伸手在水面輕輕撥動,水波蕩漾開去,打碎了倒影。

    前世的記憶在漸漸甦醒,但並不完善。就像是面對一個失去檢索功能的信息庫,要從浩如煙海的資料中查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非常困難。

    作為一個業餘的歷史愛好者,陸遙簡單讀過《晉書》和《資治通鑑》等史料,對這段歷史有些大概的了解。

    根據他已恢復的部分記憶可知,此刻身處的西晉光熙元年,就是公元306年。這是西晉惠帝司馬衷在位時的第九個年號,也是最後一個年號。在這一年裡,持續十六年的八王之亂終於進入尾聲。東海王司馬越擊敗了中原和關中的反對勢力,奉惠帝還洛陽,掌控朝政。與此同時,割據益州的氐人李雄即皇帝位,建立大成國。加上匈奴劉漢與在涼州辛苦經營的張軌政權,後世所謂的“十六國”已有三家初見端倪。

    陸遙按著額頭,待要再多想起一些,一時卻毫無頭緒。千奇百怪的信息像氾濫的洪流般在腦海中往來激盪,伸手去撈的時候,卻總是撲空。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3-26 16:02
第十章 太行(下)
  

    “我家郎君有請。”這時一個聲音在陸遙的耳邊響起。說話的是中午那個持弩的護衛。

    陸遙怔了怔,才想起應了一聲,起身隨他前去。

    裴郎君在距離宿營地數十丈外的高處鋪設了氈毯,在那裡接見了陸遙。這時他又換了一身鵝黃色的寬袍,內襯白絹衫,腰繫玉帶。玉帶上兩顆明珠閃耀,極顯雍容華貴。身邊居然還有美貌婢女捧著熏香爐子伺候。

    他斜倚在胡床上,用手中玉如意一指陸遙,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話問​​的很是倨傲無禮。皆因本朝士庶有別,而軍人地位更加低下,身為士族子弟的他願意與陸遙面對面交談,已經算給足了對方面子了。而陸遙在回答之前,須得大禮參拜,否則便是嚴重的無禮之舉,士族可以當場責打處置。

    陸遙不禁心中暗嘆。原以為自己寧折不彎的性格已被殘酷的生活砥礪殆盡,可是當自己來到千載之前,面臨這種上下森嚴的封建等級制的時候,仍然感覺到了極度不適應。

    心中閃念,陸遙的舉動卻絲毫不見遲滯。在這個時代的陸遙的記憶,清楚地告訴了他該怎麼做。他撩起衣角,頓首跪拜在地:“并州軍主陸遙,見過裴郎君。多謝郎君相救之恩。”

    “頓首”即雙手著地跪伏,引頭至地,稍頓方起。這是周禮所述九種叩拜姿勢中較正式的,隆重程度僅次於拜見君王和祭祀祖先所用的稽首之禮。陸遙行禮如儀,身形如馨之折、如衡之平,每個舉止細節都一絲不苟。因他已說明是為感謝救命之恩,這樣的大禮並不顯得屈居人下,反透出不卑不亢的態度。

    陸遙身材頎長高挺,相貌也勉強算得英俊,雖然臉上的傷疤使得神態有幾分可怖,但配上冷峻的眼神,反而透出剛毅的質感。而一舉一動自然而然地合乎禮節典章,顯示出他絕非尋常無知兵卒。

    裴郎君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不宜太過慢待眼前這人。他坐正身形,欠身還禮,言語中那種居高臨下的傲然態度消減了不少:“舉手之勞爾,陸將軍無須客氣。”

    “午時將軍還是個周身浴血的將死之人,此刻竟已行動無礙,真是奇蹟。”他饒有興趣地說。

    陸遙輕描淡寫地回答道:“有勞郎君掛念。在下自幼習武,體魄尚健,每有傷患,痊癒的總比常人快些。”

    裴郎君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陸將軍,某乃司州人士,前來并州投親。途中遭遇胡騎肆虐,前行無路,故而意欲退還本鄉。只是,某夙夜憂心并州親友安危,輾轉難眠。陸將軍能否為我說說,究竟前方戰況如何?并州的局勢……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陸遙沒有拒絕這個要求的道理,他嘆息一聲,應道:“當前并州的局勢,可謂魚游沸鼎、朝不保夕。”

    “什麼?”包括裴郎君在內的眾人,同時抽了一口冷氣。他們北上的路途被胡人所阻,早已對并州的局勢抱持悲觀的態度,但陸遙做出這樣的斷言,仍然讓他們難以接受。

    裴郎君疑慮地道:“并州有宗室大藩坐鎮,帶甲數萬,擁山河之險。雖有匈奴作亂,終究不過纖芥之疾。陸將軍此言,豈非太過危言聳聽?”

    “郎君有所不知。就在數日前,并州軍三萬雄兵在大陵遭到聚殲,數十年糾合之精兵強將一朝盡喪。東瀛公坐守壺關,存亡不知。所謂帶甲數萬云云,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侍立在裴郎君身後的一名護衛忍不住插言:“陸將軍,這是你親眼所見麼?”

    難怪他提出質疑。雖然大晉立國以來邊患頻頻,但是一戰損失數萬人馬仍是極其罕見的情況。這種慘烈的敗局,必然導致邊疆形勢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對於目前衰弱的朝廷中樞而言,這樣巨大的損失,幾乎是無法彌補的。

    對於裴郎君本人而言,若果真晉軍遭到如此慘敗,他不僅要盡快返回洛陽,更有諸多事宜必須預作綢繆。陸遙的答覆是否真實,干係十分重大。

    陸遙愀然作色道:“非唯親眼所見,更是親身經歷!”

    裴郎君輕咳一聲,止住了那護衛追問。他笑了笑,客氣地道:“陸將軍,你既為并州軍的軍主,想必了解大陵之戰的前後經過。可否為我一敘?”

    陸遙躬身道:“吾試言之。”

    他隨手取了一根樹枝,在地面上畫出​​了簡單的并州地形:“并州之亂,源在匈奴。匈奴大單于劉淵於永興元年起兵,其勢力範圍大概包括以離石為中心的西河國西部,和以黎亭為中心的上黨南部。這兩處都是山高林密、地形複雜的所在,劉淵恃之以對抗朝廷,雖然沐猴而冠自稱漢王,其實一山賊爾。”

    “今年并州大饑,匈奴糧草不濟。劉淵不得不率軍就食於黎亭,依靠邸閣存糧度日。而東瀛公趁此良機向匈奴發動進攻,并州諸軍盡數出動,兵力共計四萬兩千人,號稱二十萬,軍威煊赫為北地數十年所未見。”

    “東瀛公親率精兵一萬屯駐壺關,遣偏將樸漠率領精銳騎兵南下,威脅黎亭的匈奴單于庭;積射將軍聶玄率軍一萬、越騎校尉陳永領兵萬餘為後繼,自太原南下,攻打隰城等地,阻絕離石的匈奴援兵;武衛將軍淳于洛領兵一萬,經祁縣、京陵直取介休,意圖將匈奴漢國從中割為兩段。”

    裴郎君沉吟​​道:“這三路合擊之策,確實是針對匈奴的弱點而設。若我是劉淵,只怕也要手忙腳亂。有強盛兵力,又有得力的戰術,為何會失敗呢? ”

    “我軍三路並進,貌似聲勢浩大,然而主將互不統屬,各軍毫無配合;龐大兵力分散在自大陵至西澗的寬大正面,也難以有效掌握。東瀛公誇張兵力,張布羅網,企圖威嚇敵軍,使之未戰先怯。但匈奴大單于劉淵精通兵法,輕易就抓住了我軍的破綻,發動猛烈反擊。其策略,無非是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敵人。 ”

    “劉淵的兵力雖然遠不及并州軍總數,但是對我軍的每一路而言,都有足夠的優勢。他利用其內線作戰的優勢,集中全部兵力以攻代守。首先佯敗誘敵,令聶玄於大陵陷入伏擊。擊潰聶玄之後,再乘勝強攻陳永所部。”

    “由於聶玄敗得太快,當匈奴騎兵突擊的時候,陳永校尉的人馬甚至沒有進入臨戰的狀態……”陸遙本人就是越騎校尉陳永的部下。陳永所屬的一萬人馬只顧行軍,甚至連斥候都沒有派出,最後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到匈奴大舉襲擊,瞬間潰敗。這場面實在令他哭笑不得。

    他無奈地道:“大局既然傾覆,我身為小小軍主,只能領兵且戰且退。我們沿著濁漳水向東面突圍,打算往壺關靠攏,途中得知武衛將軍淳于洛的兵力也遭到匈奴奇襲潰敗,僥倖偷生者百無一人。戰死的將士屍骨堆積如山,為我親眼所見。而到了夜裡,成群的野狼出沒於平原,嚼吃屍骸!”

    說到這裡,陸遙的語氣漸漸沉重。在講述的過程中,他也回憶起朝夕相處的袍澤弟兄們一一戰死在眼前的經過,這種心理壓力不是他人能夠想像的。或許身經百戰的并州軍軍主能夠坦然面對這種痛苦,但是對於甦醒不到半天的公司職員陸遙來說,需要強大的意志力才能壓制住情緒的波動。

    “除了東瀛公在壺關的軍隊以外,并州軍的大部分兵力都已被殲滅。此後,匈奴大舉追擊,我們這些殘兵敗將與敵軍糾纏數日,最終死傷殆盡,之後的情形便不能盡數瞭然。”陸遙將樹枝一擲,長嘆道。

    裴郎君和他的護衛們彷彿受到陸遙的感染,一時無語。良久之後,裴郎君才慢慢開口,並不再談并州局勢,只道:“陸軍主果然是知兵之人,對戰場形勢的分析擘肌分理,十分精闢。我雖不知軍旅之事,也覺聽得清晰明白。”

    陸遙負手施禮,以示不敢當其誇讚。

    “若陸軍主所說屬實,則匈奴勢力大熾,并州的局勢很快就會糜爛不可收拾。郎君,我們須得盡快返回洛陽,越快越好。”一名護衛焦急地說。

    每個人都知道,陸遙所說的必然屬實。在當前的危險局勢下,只消動作稍慢,就很可能會陷入匈奴人的天羅地網之中。萬一裴郎君有失,眾人百死莫贖其罪。

    裴郎君摩挲著玉如意,眼波流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卻不回話。

    於是眾人皆不敢多言,屏息靜待。

    正在鴉雀無聲的時候​​,北方遠處的山林間忽然傳來連聲金鐵交鳴之響!

    “有敵人!”護衛們勃然變色。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3-26 16:08
第十一章 重逢
  

    縱然身處深山之中,護衛們也從不曾失去警惕。他們在營地的四面都佈置了值夜的暗哨,嚴密保護裴郎君的安危。此刻正是北方的哨位所在傳來兵刃交接的聲音。聽那聲音密如急雨,似乎是遭遇了相當強悍的敵人。

    隨侍在裴郎君身邊的護衛共有六人。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好手,反應極其迅速。兩人立即鏘然拔刀,向北側的哨位急奔過去。另外四人則遮護在裴郎君身前,形成了一堵人牆,同時連聲催促他快快轉移。

    裴郎君倒是鎮定自若,行動一如平常。即使在這時候,他還沒忘了牽著身邊小婢的纖纖素手一起。

    陸遙忽然動了!

    他原本正襟危坐,突然彈起,合身向那裴郎君撲去。

    護衛們齊聲怒喝,紛紛出手攔截。然而陸遙從極靜到極動的變化迅若雷霆,四名護衛竟然沒能攔得住他。而其中一人手腕一麻,掌中刀已然到了陸遙的手裡。

    陸遙直迫裴郎君身前,揮刀。

    裴郎君漆黑的眼眸中已然映出陸遙揮刀的身影。

    刀刃破風聲中,一支從漆黑夜色中飛來的長箭在刀鋒之下中分為二。

    這時陸遙伸手握住裴郎君的臂膀,觸手之處,只覺柔若無骨。他顧不得那許多,道了聲:“得罪!”隨即發力,將裴郎君拉扯向自己身後,兩人一同向後翻滾。

    裴郎君飛出丈許,驚呼著跌倒在地。與此同時,他原來所在的地面上“篤篤”連響,赫然已深深地扎了三箭。

    說時遲,那時快,陸遙剛剛拉著裴郎君躲過連珠數箭,護衛們捨死忘生地撲了上來。幾人面色猙獰,刀光霍霍,倒像是把陸遙當做大仇人一般。

    陸遙曾與匈奴第一高手劉聰鏖戰數十回合,身手何等高絕,幾名護衛雖然是百裡挑一的勇士,哪裡放在他的眼裡?他隨手舞刀,便將這幾人逼退。隨後便聽得裴郎君在身後頓足叫道:“他是為了救我!你們退下!”

    陸遙正待響應,北方密林裡忽傳來一聲大吼:“賊子敢爾!”

    這一聲吼,彷彿深山之中起了個炸雷也似,驚得遠近數里的宿鳥群飛。

    陸遙卻不止吃驚,更是大喜。他長嘯一聲,揚聲道:“老薛!何云!是你們麼?”

    與放哨的護衛惡鬥的原來是薛彤。而施展連珠箭狙殺裴郎君的,自然是精擅箭術的何云。

    陸遙逼退劉聰之後,陷入了深度昏迷,薛彤、何云便帶著陸遙遁入深山,在一處廢棄的草棚將陸遙安置下來。此後數日,陸遙始終昏迷不醒,各處傷口也出現了化膿的症狀。兩人都覺得非常焦慮。何云是獵戶出身,略懂些草藥醫術,便與薛彤一齊前往山間挖掘草藥。

    兩人原打算快去快回,誰知山中路途難辨,竟然迷失了方向,足足花了幾個時辰才回到原處。更令他們驚怒交加的是,陸遙竟然被人帶走了!

    大陵突圍以來,他們全靠著陸遙的帶領,最終逃出生天。此刻陸遙性命危急,卻在他們眼皮底下被人帶走,生死不知,這讓他們怎麼能接受?薛、何二人頓時勃然大怒,一路追踪而來,誓要找回陸遙。

    二人一路急追,何云所擅長的追踪覓跡之術派上了大用場,居然緊隨著裴郎君等人來到了宿營的地點。薛彤與暗哨撞個正著,雙方都是緊張焦慮的時候,頓時就惡鬥起來。而何云是狠辣果決的性子,立刻放箭襲擊敵人的頭目。

    若非陸遙已然恢復,這兩邊眼看就要你死我活地惡鬥一場了。

    陸遙費盡口舌,終於將薛、何二人的身份解釋清楚,又為了適才的貿然行動向裴郎君致歉。

    護衛們對二人莽撞的舉動極其不滿,裴郎君倒是不介意。他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是誤會,何必計較?陸軍主適才謝我救命之恩,此刻你也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呢。”

    適才他被陸遙一把扯倒在地,衣袍沾上了泥污。眨眼工夫,他已經回帳中換了一身新衣出來,依舊氣度雍容。或許是因為陸遙除了展現出對兵法的了解之外,又顯示了傑出的身手,他對陸遙的態度愈加親切,言談之間,倒像是熟稔的朋友一般。

    這種高門大族子弟別的能力或許平庸,但是待人接物的才能是自幼千錘百煉而出的。看似簡單的話語中不知蘊了多少深意在,你若將他們的客氣當真的話,必然要吃大虧。陸遙這麼告誡自己,小心翼翼地對答著。

    對於洛陽高門,陸遙有種本能的排斥感。因而裴郎君幾番流露出招攬之意,都被他不著痕跡地帶偏了話題。不過他畢竟從軍多年,平日接觸的都是些粗魯無文的丘八,談吐本領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僅僅對答了片刻功夫,額頭上就見了汗。

    他與裴郎君談話的當口,薛彤和何云二人卻又裴郎君的護衛對峙起來著。何云的連珠四箭著實將護衛們得罪狠了,一名護衛戟指何云怒罵:“臭小子!你可知道自己差點傷了誰?若我們郎君有失,你便是有百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何云雖然年少,卻是在戰場砥礪出的桀驁性子,頓時反唇相譏。雙方大吵起來,幾乎要到兵刃相向的地步。陸遙只得告退,順便把薛彤和何云二人帶離現場,約定明日同行。

    三人在距離裴郎君一行人營地不遠處,找了一個避風的崖底。

    過了片刻,裴郎君遣了一名婢女來,送上了氈毯等物。陸遙連聲稱謝不止,客氣地將那婢女送走。

    三人撿了些枯草乾柴,點起了一堆小小的火頭。又打了些水,用頭盔裝著,掛在火上煮熱。柴禾發出嗶嗶剝剝的爆裂聲,火焰漸漸升起。大家圍坐在火堆邊,彼此看看,忍不住哈哈一笑,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而何云笑著笑著,忽然又嚎啕大哭起來。陸遙和薛彤知道他悼念死去的同袍弟兄,俱都惻然。

    薛彤往火堆裡扔著柴禾,突然問道:“道明,你要跟著裴郎君去洛陽麼?”

    “嗯?老薛為何這樣想?”陸遙反問。

    “那位裴郎君的舉動氣勢非凡,絕非一般世家子弟。我見過并州別駕、主簿之類的官員,氣派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薛彤沉聲道:“他很看重你,這是難得的機會。”

    陸遙微微點頭:“河東裴氏是能與瑯琊王氏相比肩的高門。八裴八王,並為天下名士。更不要說其家與東海王聯姻,地位崇高。若能得裴氏青眼,仕途上的確會走的輕鬆許多。”

    “咱們可是戰場廝殺的好漢子,自有一刀一槍拼來的戰功。何必趨炎附勢去和高門子弟廝混?軍主,你看看剛才那些護衛們的樣子,明明你是要救人,他們卻像防賊一樣防你。這種狗眼看人低的貨色……”

    何云忍不住發表意見。才說了幾句,薛彤喝道:“適才不正是你整出的事情麼?大人說話,黃口小兒插什麼嘴?”

    陸遙和薛彤都已年近三十,而何云才十七歲,年紀既輕,官職也差了很遠。薛彤這麼一說,何云撇撇嘴,縮到角落去睡了。

    陸遙笑了笑:“老薛,小兒輩莽撞,你莫與他計較。”他端起架在火堆上的頭盔,喝了一口水,露出了思忖的表情:“人生道路的選擇,如人飲水,甘苦自知。看起來清冽的水,說不定苦澀無比。而甘甜的泉水呢,或許有毒……”

    薛彤接過頭盔,也喝了一口。他嘆氣道:“道明,我明白你的意思。貿然攀附權勢,的確是一條危機重重的路。”

    “是啊……”陸遙注視著頭盔上方蒸騰起的水汽,徐徐地道:“陸士衡公、陸士龍公殷鑑在前,我不能不多考慮。”

    薛彤隨意點了點頭,正待應和幾句,忽然跳了起來:“陸士衡?陸士龍?道明,你……你是江東陸氏子弟?”

    陸遙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衣衫,神色肅穆地向薛彤拱手施禮。

    “薛兄說的沒錯。在下陸遙陸道明,正是吳郡陸氏嫡脈子弟。家祖諱抗字幼節,官拜東吳大司馬、荊州牧;家父諱景字士仁,乃東吳末帝烏程侯之婿,任偏將軍、中夏督之職,吳亡時戰歿於軍中。”

    他看了看瞠目結舌的薛彤,繼續道:“陸氏族人昔日跟隨跟隨陸士衡、陸士龍二公北來,最終卻得罪小人,幾乎被屠戮殆盡。我是在朝廷斧鉞之下偷生之人,著實不願多生事端。故而先前未曾自承身世,還望吾兄勿怪!”

    薛彤想要起身回禮,卻不防腳下拌蒜,跌了一跤。一起出身入死的袍澤弟兄竟然是名門之後、東吳皇帝的血脈,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實在太過震撼了。

    當時人物品評首重門第,江東陸氏嫡脈這個身世背景雖不入北方豪門之眼,卻足以讓尋常人仰慕;何況陸遙是東吳末帝孫皓的外孫,血脈高貴毋庸置疑。至於陸遙的叔父陸機、陸雲二人,號稱太康之英,更是天下知名的大名士、大才子。

    “怪不得……怪不得……我早該想到的……”他喃喃地道:“道明,你有這樣的見識和才能,怎麼會是尋常黔首出身;更何況,你居然還和匈奴第一高手劉聰是故交……原來是江東陸氏子弟!”

    “既然知道我的出身,老薛該明白我的苦衷了吧?”陸遙長嘆道:“洛陽像是是潭深不見底的渾水。昔年陸士衡公、陸士龍公何等的驚採絕艷?一旦到了洛陽,就身不由己。最終身敗名裂。遙也不才,文不成、武不就,官職不過軍主,部下一人亦無……我如何敢去投那潭渾水?”

    薛彤怔了怔,猶豫地道:“道明,雖然這些年來社稷殘破,但如今東海王執政中樞,洛陽氣象似乎與往日不同。東海王素有賢王之稱,又有大賢王衍王夷甫輔佐,幕府之中更是四方俊彥齊集,如謝鯤、阮修、王敦諸君,都是天下聞名的高士俊彥。若是經營得法,大晉中興可期……”

    “哈哈哈……哈哈哈……”陸遙突然連聲咳嗽,大笑起來。

    他與薛彤相識雖然不過數日,但共同出生入死過好幾回,彼此的了解很深。

    在陸遙的眼裡,薛彤性格勇毅剛強,堪為軍人典範。然而他也有一個顯著的缺點,便是對於光大家族門楣有著過於強烈的願望。薛氏乃蜀亡後強令內遷的宗族,薛彤或許因此頗受歧視。在他看來,只要能夠光宗耀祖,任何艱難險阻,都可以不顧。這便是當他發現裴郎君看重自己之後,勸說自己跟隨裴郎君前往洛陽的原因。

    然而在陸遙看來,洛陽實在不是個好去處。不僅因為他以陸機、陸雲的遭遇而顧忌,更多的,是因為陸遙來自前一世的記憶清晰地告訴他,大晉朝的國都很快就會成為異族攻略的目標。數年時間裡,昔日的繁華所在戰事不斷,屍骨成山。出於趨利避害的本能,他一點也不希望以洛陽作為自己嶄新人生的起點。

    這個理由當然沒法對薛彤說,於是陸遙繼續冷笑:“哈哈哈,名士俊彥?中興可期?老薛,你還是安心做個沙場悍將,指點江山實在非你所長。”

    他用力拍著薛彤的後背:“老薛,待我這些所謂名士俊彥的底細說與你知曉。”

    “那王衍王夷甫,號稱是當世未見其比,當從古人中求之的大名士、大才子。可此君除了追求自家富貴,便好清談玄理,從不以國家大事為念。他上任不久,便說動東海王任命其弟王敦為青州刺史、任命族弟王澄為荊州刺史,以為狡兔三窟之計——老薛,你見過身居宰輔之位卻不思匡扶時局,只做自保算計的賢士麼?”

    “再說那謝鯤謝幼輿,此人擅長《老子》、《易經》的學問,可出名卻靠的是以唱歌和鼓琴逢迎權貴。他鄰家高氏之女貌美,他便尋機會去輕薄,被高氏女一梭子打落門牙兩個,事後還嘴硬,聲稱不影響他長嘯歌詠。”

    “接著說到那阮修阮宣子。此人好弄古怪,以世外高人自許,卻不喜見俗人。若某人被他視為俗流,輒便不顧而去。這等人物只能做泥塑木胎供奉,豈可諮之以政事?”

    “至於王敦王處仲,此君非同小可,果真是文武兼資、才力絕倫,堪稱當世少有的豪雄。不過……老薛,我說一事與你。昔日龍驤將軍王愷宴客,使美人勸酒,客人若飲酒不盡,則立殺美人於當場。賓客唯恐多造殺孽,各自勉強而飲。可勸酒至王敦時,王敦分明酒量寬宏,卻偏偏不飲。任憑美人悲懼失色,王敦依舊傲然自若,心如鐵石。那一日王愷連殺美女數人,卻勸不得王敦飲一樽酒。王愷固然乃人間禽獸,可王敦又算何等樣人?”

    “老薛啊老薛,你眼中的名士俊彥,其實不過這般貨色,你果真指望這等人物匡扶天下局面?這幫人所擅長的,只有口中雌黃、黨同伐異。”陸遙冷笑連連:“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對他們報以期待的,最終都會被他們拿來做陪葬!”

    薛彤神色沮喪,一時無語。

    陸遙倒有些不落忍,他勸慰薛彤說:“我們身處深山,外界形勢如何還不瞭然,想這麼多作甚?”

    “那咱們下一步究竟怎麼辦?”

    陸遙躑躅片刻:“我聽裴郎君的護衛們說,他們明日要往伏牛寨去補充給養,另外再重新聯絡嚮導,我們且隨他同行。以後的事情,到了伏牛寨再說。”

    他感覺到一波又一波混亂的記憶再度襲來,那或許是穿越的後遺症吧,思維的紊亂使他陷入猛烈眩暈中。陸遙仰天躺下,喃喃道:“睡吧,別瞎盤算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3-28 16:28
第十二章 伏牛寨(上)
  

    伏牛寨這個地名,在任何官方典籍、文書之中都不存在。然而對太行山中的化外之民來說,這是個聲名如雷貫耳的地方。

    太行山中共有不服朝廷管束的山寨二十一處,其中規模最大、最為繁榮的就是伏牛寨。伏牛寨位於上黨郡南部,太行關和羊腸阪道之間,是幾處不屬於太行八陘的翻山小路匯集之處。數十年來,各種上不得檯面的人物如私鹽販子、江洋大盜、綠林好漢、逃亡佃戶等等在此聚散,又有種種行當​​如銷贓、聚賭、帶路偷越關卡之類以之為據點,久而久之,就有了伏牛寨這個朝廷棄民的淵藪。

    遠遠望去,伏牛寨矗立在一座山峰頂端。這山峰高聳入雲,四面陡峭,崖壁幾乎呈直立狀,兩面是深不見底的山澗,唯有通過一條斗折蛇行的石梯才能登上去。在山峰的頂端是一片方圓數十畝大小的平地。平地上有許多屋宇,這些房子毫無規劃可言,互相擠壓堆疊著,令陸遙不由得想起前一世在電影中看到的里約熱內盧貧民窟。

    眾人正待前進,道路兩旁突然躍出一群人,手持鐵鏟、糞叉等農具攔住去路。這群人衣衫襤褸,個個都瘦的皮包骨頭,眼神卻極其凶惡,彷彿猛犬也似。

    當先領路的護衛王德並不驚訝。他揚聲道:“我等是張寨主的客人,前日裡曾來拜訪過。各位,還請放行。”

    那些鄉民臉色漠然,靜默無語。其中為首的一個走上前來看了看王德,點點頭,轉身就走。其餘人等緊隨著他一哄而散,身影沒入道路兩旁的密林中,很快就不見了。既無阻攔,眾人策馬再行。前行約莫半里,地勢漸漸高了起來,道路順著地形左彎右繞,每隔十幾丈就是一個轉角。在道路兩旁,零散分佈著小塊農田和一些屋子。

    正趕路間,陸遙忽然帶住馬,側過身去。一名青袍人雙手抱肩而立,正冷眼向這裡觀看。此人身材高大肥胖,面相桀驁,滿頭亂髮隨風飄舞。發現陸遙看他以後,他並不迴避,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依舊向著這邊肆無忌憚地掃視。

    王德從陸遙身邊經過,淡然道:“陸將軍不用理會他。這人是新近投靠伏牛寨的并州劇盜項飛,最是兇惡不過。”

    “原來是他。”陸遙微微點頭。早曾聽說過這項飛的名頭,此人乃是并州著名的盜匪頭目,在并州南部諸郡為惡多年,手底下的人命少說也有百十來條。數年來,刺史府廣發海捕文書,甚至曾一度調用官軍抓捕,卻也沒奈何得了他。

    既然王德發話,陸遙不欲多事。他一帶韁繩,撥馬追上其餘眾人。

    又走了不多時,只見一名中年漢子從前面奔了過來,距離老遠就連連作揖,高喊道:“貴客來了!在下有失遠迎啊!”

    裴郎君打了個眼色,王德立即迎了上去,拱手道:“張寨主。”

    從鄉民攔路驗看到這張寨主迎接出來,前後不過半刻的時間而已,也不知是用什麼渠道傳遞的信息。這伏牛寨雖是化外之地,佈置卻不簡單,不能小覷了它。陸遙心中暗暗想著,打量起眼前這人。

    張寨主皮膚黝黑,滿面風霜,身上的粗布衣服還打了幾個顏色不同的補丁,穿著像極了一個農夫。然而從走路的姿勢、手和肩膀的細節上,可以看出此人絕對是一名經受過戰爭洗禮的強悍戰士。

    張寨主哈哈地笑道:“王先生客氣了,張某不過是個迎來送往的管事而已,哪裡當得寨主之稱。”他壓低嗓音問:“前日裡剛從我這裡出發,如何這般快就返回了?莫非有什麼不妥?”

    王德沉著臉:“匈奴大軍逼近太行,沿途關隘難以通過。​​”

    “各位都是貴人,所謂千金之體坐不垂堂,謹慎些好。”張寨主連連點頭。他張望了一番其餘人等,又問道:“老蘇那些人在哪兒?怎麼讓你們自己回來了……”

    “姓蘇的那撥人,行到半路竟然想殺人越貨。你們伏牛寨中人辦事,都是這樣的麼?”王德頓時怒氣勃發。

    “怎會有這種事?”張寨主微微一驚。

    王德怒哼一聲:”怎會有這種事?張老兒,這話該我問你才對!”

    “王先生莫惱。若那蘇某果然如此肆意妄為,我伏牛寨規矩森嚴,絕容不得這等敗類。我立刻禀報大寨主,擒拿蘇某等人,重重處置!”

    “無須勞煩大寨主。”王德搖頭道:“蘇老大以下十六人,已然盡數伏法。張寨主若是有心,不妨遣人去收屍。”

    “……”張寨主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眼前這幫“貴客”是數日前來到伏牛寨的,其首領,即那名裴姓青年似乎與大寨主有舊,見面時厚贈金帛財物,十分慷慨。現在看來,他們不僅手面極大,手段之辣也算少有。

    他想了想,此事還是交給大寨主去操心吧,索性顧左右而言他,談起了今天天氣哈哈哈之類,任憑王德不依不饒,連聲指責伏牛寨辦事不地道。

    張寨主與王德說話,裴郎君等人只在後面站著,並不出聲。張寨主是老江湖了,知道這隊貴客自恃身份非常,無意與草莽中人結交,於是也不來攀談。他與王德應和了幾句,便趕緊抬手肅客而入。

    此後的山路太過險崛,寬不過三尺的道路,左邊是近乎直立的石壁,而右邊就是雲霧繚繞的深谷。很多地方實在無法開闢道路,便在石壁鑿洞,往洞裡插上木樁,再用木板橫鋪在樁上,形成棧道。人行其上,恍若行於天路。

    眾人俱都牽馬挪步,步步驚心。小心翼翼地走了半個時辰,才登上伏牛寨。

    在山下遠看尚不覺得,登上峰頂四周眺望,只見一片蒼蒼茫茫的空曠天地,層雲堆疊之下,青灰色的大山彷彿波濤滾滾,一直連接到遠處的天際。而長河如練,穿行於壯闊群山之間,更增添了萬千氣象。

    這兩天眾人在窮山深谷裡穿行許久,抬眼望去都是山崖峭壁,到此時終覺霍然開朗。裴郎君嘆道:“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此時方能體會先賢的胸懷氣魄。”

    張寨主沿途隨行,前後照應著,這時也登了上來。大概是因為攀山辛苦,滿臉的熱汗。

    雖然出了蘇老大這樁意外之事,他依舊客氣殷勤,將裴郎君等人一直帶到了伏牛寨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座客棧。這客棧規模委實不小,三進三間,樓上樓下。客棧裡的住客為數不少,他們划拳飲酒,大聲叫嚷,甚是哄鬧。

    當然,裴郎君自不會住在這等腌臢地方。眾人在張寨主引領下穿堂過屋,直抵一個幽靜小院。小院位於山頂平台的邊緣,院落的形制與通常不同,院門開於正南,房屋位於東、北兩邊,而西側低矮院牆之外便是峭壁懸崖。憑欄遠眺,可見一道瀑布從山巔飛灑而下,令人心曠神怡。房屋內的陳設雖不奢華,卻收拾的一塵不染。院門處,六名青衣僕役束手而立,十分恭敬。

    “各位貴客先安頓下來,休息休息腿腳。”張寨主笑容可掬地道:“大寨主稍後就到。”

    聽他這麼說,裴郎君突然冷哼一聲,自顧走進正屋裡去。

    眼看裴郎君神情不愉,王德的言語立刻嚴厲了三分:“張寨主,你休要總是打岔。你們伏牛寨的嚮導謀財害命,要不是我們警醒,險些出了大禍。此事非同小可,總得有人給出個交代來。”

    張寨主苦著一張臉道:“王先生何必如此。我們伏牛寨哪裡管得到那些山民?我們不過是做個中人,介紹你們兩家相識而已……”

    “嘿嘿,張寨主前日裡還發些豪言,說什麼伏牛寨在這千里太行山說一不二,跺跺腳山搖地動,此刻卻推說管束不了山民,分明是敷衍!何況哪怕中人也少不得作保,你伏牛寨難道就敢說沒有一點點責任?”王德大搖其頭。

    這話說的可就有些衝了,言下之意分明是伏牛寨浪得虛名,言而無信。張寨主頓時牛眼瞪起,打算反駁兩句。

    忽聽院門照壁外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我來遲了,我來遲了!裴家……裴家郎君可千萬莫要怪罪!”話聲中,照壁後轉出一名女子。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3-28 16:35
第十三章 伏牛寨(下)
  

    這女子身著一襲緋紅色的華服,身形婀娜有致。細看她面容,只覺高鬢如雲、眉目如畫。或許是因為走的急了些,她的額頭上微微沁出些許汗水,面色紅潤,喘息細細,彷彿枝頭上待摘的熟透果實,充滿了別樣的嫵媚風情。

    院子裡忽然傳來咚的一聲。原來何云正在汲水,見到這般美豔女子,一時慌了神,竟然失手把水桶丟到井裡去了。

    下一個瞬間,院中張寨主、青衣僕役數人一起拜倒:“參見大寨主!”

    紅衣女子隨意揮了揮手:“你們退下。”

    張寨主等人彎著腰退了出去。

    伏牛寨現任的大寨主、這位威名遠揚於八百里太行的綠林豪傑,原來是個女人。

    昔年并州綠林大豪胡赭憑藉強悍的身手在八百里太行山里打出這一片基業,然而卻遭仇家伏擊,含恨而亡。胡赭膝下唯有一女,年未及笄,名曰六娘。若干忠心舊部便擁戴胡六娘登上寨主之位。

    這胡六娘是個不遜鬚眉的巾幗英雄。她不僅誅殺仇家為父報仇,兼且在她掌握下,伏牛寨蒸蒸日上,十餘年來興盛不衰。而胡六娘的美貌、手段和交遊廣闊,使她的名頭在八百里太行之中比任何人都要響亮,就連陸遙也有所耳聞。

    胡六娘娉婷邁步走入院中,嬌聲喚道:“裴郎,這才三天你就回來了……莫非是想我了麼?”

    不知何時,裴郎君站在正屋門口。他冷著臉道:“胡六娘,莫要在我面前玩這套把戲。你找來的嚮導謀財害命,已被我們殺了。沒有嚮導,我除了回伏牛寨還能怎麼辦?”

    “裴郎勿惱。”胡六娘斂身行禮,話語卻顯得有些輕佻:“沒有嚮導,我再替你找唄。這算得甚麼事兒……”

    “你找來的嚮導,我還敢用麼?”裴郎君雙眉緊鎖,緩步下階。

    胡六娘無辜地問道:“裴郎何出此言?”

    不知為何,裴郎君好像與這位伏牛寨大寨主很不對付,言語間火氣極大:“姓蘇的那廝是你伏牛寨的得力部下,他竟敢向裴某下手,焉知不是你胡六娘的授意?”

    胡六娘嬌笑道:“哎呦,裴郎疑我……”她拍著自己鼓鼓的胸脯:“奴家可要傷心了!”

    身邊又傳來咚的一聲,何云再度失手把水桶落進了井裡。對於這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來說,胡六娘的一舉一動、每個眼神和表情,甚至說話的聲音都充滿了誘惑力。這使得薛彤忍無可忍了,他啪地一掌狠狠地拍在何云的後腦,將為美色所迷的少年打了個趔趄。

    裴郎君扶著額角,但覺頭痛無比:“胡大寨主,你能正經說話麼?”

    王德、衛選等護衛面面相覷,有心要為主人出頭,卻也無計可施。

    “唉……”胡六娘幽嘆一聲道:“裴郎,你是富貴高門子弟,不知道我們這些山野遊魂的苦楚。”

    “你們這些人不服王化,最是逍遙自在,會有什麼難處?”裴郎君冷笑道。

    “在這太行山裡混日子的,都是在山外活不下去的可憐人。既然上得山來,就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條爛命。做錯了甚麼事,只有拿命來填。所以裴郎你殺了蘇老大等人,是他們活該,我胡六娘絕無二話。若是裴郎覺得這樣還不夠……”

    胡六娘的纖纖素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閃著淡淡青光的鋒利短刀:“我胡六娘也只有爛命一條,你不妨拿去。”

    此言一出,頓覺滿院森寒。

    胡大寨主依舊是明艷照人的胡大寨主,可這把短刀卻提醒了在場眾人:伏牛寨裡不只有溫香軟玉桃花障,也有殺人不眨眼的奪命刀。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太行深處,裴郎君所代表的力量其實並不如他們想像的那樣強大。

    “大寨主何必如此?我河東裴氏與伏牛寨素來友睦,可不能因為宵小之輩而傷自家和氣。”王德硬著頭皮出來緩頰。

    胡六娘眼波流轉,卻全不將王德放在眼裡。她抿嘴笑了笑,向裴郎君道:“裴郎,你這幾天都在深山裡打轉,怕是還不曉得山下的局勢變動吧?好教裴郎得知,旬日之前,朝廷兵馬於大陵敗績,數萬雄師一朝盡喪。東瀛公司馬騰畏懼敵人,已攜并州軍民兩萬逃亡山東。南至上黨、北至新興的并州諸郡,此刻都已姓劉了。”

    王師敗績的消息已經由陸遙告知了裴郎君等人,然而并州刺史司馬騰竟然率領并州軍民逃亡,這是一個新的、更加令人難以承受的壞消息。

    眾人都很明白,國朝肇基,始於前魏天子以以并州之太原、上黨、西河、樂平等郡國,封太祖文皇帝為晉公,故而并州實為大晉龍興的基礎,政治意義非同尋常。再者,并州表裡山河,威凌邊塞、俯瞰洛陽,地理位置極其緊要,又是精兵強將所出;并州一旦有失,其影響絕不限於一州之地,舉凡河北、近畿等地,只怕從此再無寧日。

    更嚴重的問題是:胡六娘這些人原本就是不容於朝廷的棄民,甚至許多人都和朝廷有著刻骨的仇恨。當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強盛時,他們只能躲藏在群山之中,惶惶不可終日。如河東裴氏等豪族高門以金帛驅使之,並無為難之處。但并州局勢丕變之後,匈奴漢國的崛起為伏牛寨提供了新的交易對象。伏牛寨、以及太行山上的其它山寨,是否還願意像以往那樣保持合作的態度呢?

    “很好,我明白了。”裴郎君原本就白皙的面龐此刻像是透明一般,絲毫血色也無:“既然東瀛公已離上黨,我留在并州無益。六娘,蘇老大的事情便不與你計較。請你另外安排嚮導帶路,我們要回洛陽去。”

    “要回洛陽,本也不難。”胡六娘的短刀依舊在手。隨著她五指撥弄,短刀在指掌間翻飛舞動,彷彿一團青色的光球:“只是,事易時移,情況變了。如今我卻有心請裴郎在這裡盤桓幾日呢。”

    “胡大寨主意欲何為?”裴郎君神色凝重地問道。

    胡六娘吃吃笑著:“裴郎可曾聽說過奇貨可居?”

    裴郎君搖了搖頭:“裴某不過是河東裴氏尋常子弟,何來奇貨之說?”

    “裴郎縱不曾公開身份,我也能猜出幾分。伏牛寨與河東裴氏往來非止一日,對於裴氏人物如叔道公、道期公、逸民公諸君的家系淵源略知一二,並不曾聽說過有裴郎這麼一位少年才俊……”胡六娘翻手收起短刀,漫聲說著向裴郎君走去。王德、衛選等幾名護衛立即悄無聲息地移動了位置,隱隱將她隔在外圍。

    胡六娘稍退了一步,繼續道:“倒是裴道期公的幼妹,元康初年嫁給了高密王世子。這位高密王世子本是宗室疏宗,襲爵五千戶侯而已。豈料數年之後,朝廷諸王相爭,波詭雲譎。高密王世子步步高升,如今竟然成了當朝執政權臣,受封為東海王。裴道期公之妹便成了東海王妃……”

    “夠了!”裴郎君叱道。隨著他的叱喝聲,護衛們鏘然拔刀,做出了隨時投入戰鬥的姿態。

    胡六娘加快速度道:“裴妃育有二子一女。二子皆庸碌人也,毋庸多言。其女受封竟陵縣主者卻不尋常。據傳聞,這位竟陵縣主不僅生的花容月貌,更兼精明強幹,英武有擔當勝於鬚眉,堪為東海王得力臂助。東海王與其它宗室諸王之間的折衝,多賴竟陵縣主之力。”

    護衛們手持利刃迅速逼近。胡六娘步步後退,話語絲毫不停:“我聽說,這數月來洛陽波詭雲密,各派彼此慘烈鬥爭。東海王有意於盡廢禁軍,徹底壓制朝堂。為此,他派遣了最為信賴的竟陵縣主前來,以獲得并州強藩東瀛公的支持……誰知道東瀛公是個廢物,這麼快就丟了并州,反倒將我們千金之體的縣主丟在”

    待到這番話告一段落,胡六娘的後背咚的一聲撞上了照壁。王德帶了四名護衛呈扇形將她圍在垓心。這些護衛都是數十年糾集的精銳戰士,無論個人的身手還是配合作戰的默契都無懈可擊。五把長刀封死了胡六娘每一個行動的角度,雪亮刀光只在眼前弄影,

    然而胡六娘明眸顧盼,表情似佔盡了上風一般,她輕笑了幾聲,揚聲道:“不知我說的可對麼?竟陵縣主?”

    裴郎君的神依舊色冷峻,臉頰上卻透出一抹暈紅,也不知有幾分怒,幾分驚,抑或還有幾分因身份揭穿而帶來的羞澀。當她再度開口時,嗓音變得清脆了許多:“胡大寨主,好見識。”

    這便是承認了胡六娘所指。裴郎君的真實身份,正是被當朝執政權臣,太傅錄尚書事東海王視為掌上明珠的竟陵縣主。這般身份的貴人白龍魚服,著實罕見。若是往日裡也還罷了,但眼下的局面,如果伏牛寨擒下竟陵縣主獻給匈奴,那可就大不妙之至。

    伏牛寨雖然不以武力著稱,但是他們人多勢眾、又有險峻的地形為憑藉,想要圍捕竟陵縣主等人簡直是易如反掌。除非搶先制住胡六娘,以這位大寨主的性命威脅,才有可能換取一線生機。

    王德心念急轉,立即出手。長刀發出劇烈的破風之聲,向胡六娘的左肩砍去。

    他是東海王司馬越府中侍衛的佼佼者,是精通刀術和拳腳的高手,不然也不會成為竟陵縣主隨身護衛之首。這一刀去勢雖猛,其意卻在迫使胡六娘向右閃避。而王德的左掌呈虎爪之形,已然蓄勢待發,務求一擊制敵。

    然而他畢竟低估了胡六娘。眼看長刀直落而下,胡六娘卻不閃不避。她手掌翻動間,一抹淡淡地青光閃爍,只聽得“哧”地一聲輕響,王德掌中長刀已自斷為兩截。

    胡六娘的那柄短刀,竟然是一柄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

    王德吃了一驚,原本預備的後招全然無用。他反應極快,立即大喝道:“動手!”

    胡六娘武藝不俗,更有利刃在手,不是輕易能拿下的。既然如此,唯有眾人齊上,力爭迅速獲勝。哪怕在過程中對這如花似玉的美豔女郎有所傷損,也顧忌不了這許多了。

    隨著他的號令,另外數名護衛一齊衝上。

    胡六娘雖持神兵,一次畢竟只能當一面之敵。而這些護衛精通聯手配合殺敵的技巧,四人分從四個角度迫近胡六娘,立即給她造成了巨大的威脅。

    胡六娘的應對策略非常簡單。她將短刀收入袖中,輕輕地拍了拍手,身後的照壁轟然倒塌。

    巨響聲中,濃煙騰起。數十名彪悍漢子手持長槍大斧,齊步跨過斷壁殘垣。

    “回來!”隨著竟陵縣主一聲號令,護衛們閃身急退。既然伏牛寨早有準備,他們如若不退,立刻就是亂刃分屍的下場。

    瀰漫的煙塵之中,胡六娘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她從另一邊袖中取出方絹帕,拍打著身上、臉上的塵土,大發嬌嗔道:“張老頭!你​​搞這麼大動靜幹嘛,想要嗆死老娘麼?”

    張寨主手持一柄鐵椎,嘿嘿憨笑了幾聲:“大寨主,這些人怎麼處置?”

    胡六娘踮起了腳尖,望瞭望被護衛們團團簇擁在中央的竟陵縣主,不經意地揮了揮手:“莫要傷到縣主,其餘的人盡數殺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3-28 16:37
第十四章 密諜
   

    山賊們刀斧並舉,如牆而進。

    護衛們步步後退,最終被逼迫成一個小小的圓陣。

    王德臉色慘澹,他四處張望,想要找出敵人的破綻,卻一無所獲。他很清楚,下一個瞬間,必然是鮮血噴濺、肢體橫飛的兇殘場面。在場的每一個人,護衛們、縣主的兩名貼身婢女,還有在院落的一角目愣口呆的三名晉軍敗兵……每一個人都會死。

    王德慣用的長刀適才被胡六娘斬斷,此刻他拿著從行囊裡取出的繯首刀。他握著刀柄,感覺到柄上纏繞的布條,總算還趁手。身為東海王帳下負責拱衛重要人物的百人督,他已經做好了戰死當場的準備。然而哪怕如此,也不足以為自己的失誤贖罪。

    近兩月來,洛陽朝爭日趨升級,擁戴當今皇帝的勢力與東海王頻頻摩擦。為此,東海王正謀劃進行凶猛地反擊。在此之前,東海王特意派遣愛女竟陵縣主前往并州,與坐擁數萬大軍的親族強藩、東瀛公司馬騰溝通。這樣的禮遇足以東瀛公感受到東海王的誠意,使他在其後疾風暴雨般的衝突中繼續與東海王站在一起。

    竟陵縣主利用裴氏與伏牛寨的聯繫,偷越匈奴勢力範圍趕赴上黨,正是出於王德的親自謀劃。在他看來,伏牛寨與太行山中各色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是不折不扣的地頭蛇,護送十餘人的小隊人馬,對他們而言輕而易舉。而裴氏與伏牛寨兩家長期良好的合作,更加保證了安全性。

    可是,隨著大晉朝廷在并州的失敗,這一合作的基礎突然間就消失了。比起河東裴氏,匈奴漢國毫無疑問是更好的合作對象。擄掠了整個并州的匈奴人必然有足夠的財帛金銀與山賊們交易,而山賊們則可以提供給匈奴人太行沿線的安全和各種情報。

    而竟陵縣主會是山賊們贈送給匈奴人的見面禮。那些兇暴的胡人酋長一定不會拒絕讓大晉皇室的貴女給他們暖床。更不要提竟陵縣主所掌握的無數洛陽中樞秘聞了,那價值簡直無法估量。

    王德緊緊地咬著牙,如此地用力以至於發出了格格的牙齒摩擦聲。

    眼下的形勢已是惡劣之極,為今之計,只有死戰而已。如果蒼天庇佑的話,或許能殺出一條血路。但如果最終未能突圍成功,至少要保證決不能讓縣主活著落到山賊們的手裡!

    但願縣主也能有這樣的自覺。否則,自己只有在戰死之前先將縣主殺死……王德沉痛地想著,不由自主地回頭向竟陵縣主看去。

    隨即他愣了一下。因為在縣主的眼神中,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緊張感,反倒是流露出一絲狡獪。

    與此同時,在他身邊的衛選高聲大叫:“休要動手!”

    王德吃驚地伸手去攀衛選的肩膀:“老衛,你要幹什麼?”

    “休要動手!”衛選再度大喊了一聲。他猛地甩開王德的手掌,大步邁向劍拔弩張的山賊們:“某乃漢國黃門侍郎陳元達部下密諜,不是晉人!”

    王德像是被重錘砸中般,踉蹌了一步。

    黃門侍郎陳元達,這個名字對王德來說太熟悉了。

    這個黃門侍郎並非朝廷的官員,而是匈奴漢國偽職。而陳元達是匈奴大單于劉淵最為信任的漢人謀士。此人執掌機要,直接受命於劉淵本人,專門負責對大晉朝廷的情報刺探和各種分化瓦解的工作。

    數年以來,陳元達神出鬼沒的手段讓并州的朝廷軍馬吃了無數苦頭。他們的作戰計劃毫無機密可言、他們的將領臨陣投敵、他們的勇士遭到刺殺……這種種消息穿到洛陽,時常讓朝廷中樞的高官們為之搖頭。甚至不只一人以此為由,攻擊東瀛公司馬騰禦下無方。

    原來這位匈奴漢國密諜頭領的魔手早就不限於并州。誰能想到,連洛陽東海王府中親信的侍衛,竟然也會是匈奴人的間諜?這批扈從竟陵縣主北上的護衛都是精心挑選出的,忠誠可靠方面本應毫無問題。尤其是衛選,他投效東海王帳下已經足足十五年了。甚至和王德一起出生入死也足有六年之久!

    王德發出憤怒的吼聲:“衛選!”

    衛選根本就不理會王德。胡六娘使了個眼色,山賊們的刀劍立即如波分浪裂般為他讓開一條道路。他迅速通過了山賊們的包圍,向胡六娘走去。

    張寨主立即有些警惕地隔在了胡六娘和衛選之間。

    衛選有些矜持地向胡六娘頷首示意:“我是陳侍郎的部下!伏牛寨如果願意與我大漢往來,我可以為你牽線。大單于對朋友素來慷慨,陳侍郎一定也會感謝伏牛寨的好意。”

    “何以證明閣下是陳侍郎的人?”胡六娘問道。

    衛選手腕一抖,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木牌向胡六娘飛去。

    張寨主輕舒長臂,半途截住木牌。他凝神看了看,只見這塊木牌木質非常緊密,顏色黑沉沉的,木牌正面是一幅異獸騰蛇的刻像,背面有幾個古怪字符,看不懂是什麼意思。

    “張寨主,別人或許不知。你是伏牛寨的元老,消息最為靈通,想必聽說過陳侍郎頒下的密諜標識。”衛選雙手抱肩,傲然道。

    “沒錯,這是真的。”張寨主向胡六娘點點頭,轉回來問:“你既是漢國密諜,想必承擔重任,為何卻會在竟陵縣主的護衛隊伍中?”

    “司馬越那廝愛惜子女,指定由我擔任護衛,我有什麼辦法?好在今日將此女擒住,也算一件功勞了……”衛選有些悻悻地道。

    “蘇老大他們,便是聽了你的蠱惑才向竟陵縣主下​​手的?”張寨主問道。

    衛選楞了楞:“為了擒拿竟陵縣主,這一路上我嘗試了幾回。其中包括三天前策動了貴寨下屬的蘇老大等人。誰知事機不密,反送了他們性命。亂世裡這樣的事情難免,張寨主想必不會怪我吧?”

    “沒錯了。”張寨主將木牌還給衛選:“閣下確實就是漢國的密諜。”

    衛選傲然道:“那是自然。”

    “好極了好極了!”胡六娘突然嬌聲笑了起來。

    衛選起初也跟著笑了兩聲。隨後,他便瞪大了眼睛,像是眼前出現了最讓人難以置信的場景。

    張寨主樂呵呵地笑了。他呼喝了幾聲,山賊們收起了武器,迅速退出了小院。竟陵縣主苦笑著,如釋重負地揮了揮手。她的護衛們紛紛還刀入鞘,雖然不少人還面帶迷惑的神色,但無疑都放鬆了下來。王德神色複雜地看著衛選,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搖了搖頭。

    衛選後退了一步,顫聲道:“你們……你們……”

    他慌亂地粗聲喘氣,視線不斷地在眾人臉上游弋,最終彷彿乞憐般看向胡六娘。胡六娘卻根本不再理會他。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3-28 16:42
第十五章 追兵
  

    竟陵縣主深深嘆了口氣:“衛選,這次來并州,一路上我隱約覺得不少事情都有些蹊蹺。原來是你做的手腳。”

    這句話聲音並不響亮,落在衛選的耳中卻有如驚雷一般,令他連站都站不穩了。他緊握雙拳,羞惱交加地道:“你們怎麼知道的?”

    竟陵縣主看了看院落的一角,眾人的眼神隨之跟了過去。

    小院的東南角有扶疏的林木,還有一口深井。竟陵縣主等人剛進院時,薛彤和何云便去那裡汲水來飲,接著陸遙也站到了那裡。當竟陵縣主的部下與伏牛寨的山賊們發生衝突時,這三人便毫無存在感地避在角落裡,直到這時才回到眾人的視線。

    在眾人注視之下,那個面帶可怖刀疤的并州潰卒緩步從角落處走出來:“蘇老大帶領部下向竟陵縣主等人發難的時候,留了兩個同夥看守營地。那兩人在攀談時,說起蘇老大向他們透露的一點消息。衛兄,你跟隨縣主返回營地後立即發箭殺死兩人,同時也救了我。這般恩情本當報答,可惜,我醒來得比你想像更早。”

    陸遙繼續說著:“從山賊的口中,我知道了縣主的隊伍中有匈奴人的內應,但卻不知道是誰。這樣的消息,若是公然說出,恐怕反受其害,我只能尋機將這個消息暗地傳遞給縣主。”

    “縣主身份尊貴,身邊常有多人隨侍在側,因而這機會不太好找。當夜我的同伴薛彤、何云尋我,與縣主的護衛們發生了一些小衝突,我借此……所幸唯有一句話而已,不費甚麼時間。當時魯莽了,還望縣主恕罪。”他向竟陵縣主微微躬身:“之後的事情,全出於縣主的謀劃,果然逼得奸細主動現身。”

    竟陵縣主臉泛紅霞,更顯光彩照人:“陸將軍忠勤,何罪之有?”

    她略想一想,向胡六娘拱了拱手:“也有勞胡寨主助我,謝了。”

    “舉手之勞而已,縣主何必說謝字?”胡六娘抿嘴笑道:“只不過啊……敗兵靠得住、山賊靠得住,偏偏自家的部曲子弟靠不住。王爺若是帳下都用這般人物,縣主以後可有得費心了……”

    這胡六娘生得人比花嬌,利嘴卻比毒蛇還狠三分,一番話說得在場的護衛們全都面色丕變。好在竟陵縣主搖頭道:“胡寨主多慮了,我的護衛都是忠心耿耿的人,我絕對信得過他們……”

    “至於這個逆賊……”竟陵縣主看了看喪魂落魄地站在原處的衛選,臉上露出了嫌惡的神色。

    “王德!”她揚聲喚道。

    王德怔怔地站著,像是沒有聽到竟陵縣主的聲音。前一刻還是必死的絕境,到了後一刻卻成了雙方合演的一幕戲,這反差實在太過猛烈。竟陵縣主竟然與胡六娘另有交情,這也使王德既感慶幸,又覺得有一絲悻悻失意。

    “王德!”耳邊傳來竟陵縣主有些不耐煩的聲音:“衛選這廝,就交給你了!”

    好在王德及時從復雜的情緒中掙脫了出來。他沉聲應了一句,大步向前揪住了衛選的脖頸:“老衛,我不為難你。知趣的,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我自會給你個痛快,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如衛選這樣的密諜,既然身份暴露,便絕無生路。更何況他身為晉人,卻替兇暴野蠻的匈奴效力,更是罪在不赦。王德這麼說,已是看在多年同僚之誼的份上的格外厚待。

    衛選臉色灰敗地看了看王德,長嘆一聲,索性也不反抗,任憑王德將他拉扯著,往小院東邊的一間屋子裡去了。

    終於揪出隱藏在身邊的匈奴密諜,竟陵縣主的心情顯然放鬆了一些。她緩步下階,向胡六娘走近了幾步:“胡寨主,奸兇既已束手,還請你盡快安排人手帶我們離開并州。此地局勢太過險惡,我們一定得盡快返回洛陽去。 ”

    “縣主當真不願在伏牛寨作客?如您這般的貴人,我們可很少接待呢……”胡六娘滿面遺憾地道。

    話音未落,忽聽山下傳來一陣高亢而淒厲的鳥鳴聲。

    “甲字辰組暗哨遇敵!”胡六娘的臉色立刻變了。

    伏牛寨中雖然多是山賊盜匪之流,但他們聚嘯山林,與朝廷兵馬對抗對年,頗有心得,更兼胡六娘以兵法約束,非尋常可比。為了防備晉軍和胡人的滋擾,在伏牛寨外圍數十里的範圍內佈設有多處明暗哨卡。這些哨卡以天干地支編組,一旦有風吹草動,立即示警。此刻響起的,正是最高等級的警示!

    胡六娘心知定有強敵來犯,立即旋風般衝出了小院,大聲喝問:“怎麼回事?”

    除了張寨主和他帶領的數十名刀斧手以外,胡六娘尚有諸多部下小嘍囉等候在小院外。她連聲發令,先是遣了數人火急下山打探確切消息;又令寨中青壯整隊備戰;接著再分派了得力的人手往幾處要隘守把……事務雖雜,處理得卻絲毫不亂,果然不愧為太行山中最著名的綠林英雌。

    胡六娘正指揮時,王德處置衛選那屋的屋門忽然打開,王德疾步出來,壓低了嗓音向竟陵縣主道:“縣主,我們須得盡快啟程離開并州,越快越好!衛選這廝交代,他早將我們的行踪飛報離石單于庭,只怕……只怕此刻匈奴的追兵已然不遠!”

    竟陵縣主皺眉道:“怎麼可能?自入并州境內,衛選行動都和大家在一處,並無自行其事的機會。縱然他有什麼異動,你難道不曾看出端倪?”

    王德尷尬道:“縣主明鑑,這等事最是防不勝防。我們事先又不知他是叛逆同黨……”

    他還待解釋兩句,忽聽胡六娘大聲爆了句粗口:“狗日的,來得好快啊!”

    胡六娘正靠在西側的院牆俯瞰適才傳來鳥鳴之處,眾人便紛紛來到院牆旁張望。他們所處的位置距離地面足有數十丈,視野極其開闊,頓時便看到數里開外的茂密山林裡宿鳥群飛驚起、枝葉動搖,彷彿有一隻極大的猛獸正從林間橫衝直撞而來。在猛獸前行的道路兩側,淒厲的鳥鳴不斷響起,那是伏牛寨布下的暗哨撮唇作嘯,發出忽長忽短、卻愈來愈急促的報警之聲。

    “是匈奴人的軍隊!數量至少有五百……不,八百以上。”張寨主仔細聽著隱含規律的嘯聲,又瞇起眼睛瞄了半晌,終於確定了來人的身份。又聽了片刻,他暴怒道:“甲字申哨的五個人都被胡人給殺了!他媽的,下手真狠!”

    伏牛寨僻處窮山老林之中,除了幾條人跡罕至的野路以外,別無他途可以到達。數十年間,伏牛寨也曾面對前來剿匪朝廷兵馬,也曾經歷黑道火拼。但受限於路途艱險所導致的後勤壓力,真正能兩三百敵人而已。仗著伏牛寨中百餘名凶悍山賊,便能夠應付。

    可是眼前的匈奴人,數量很可能超過八百。八百名甚至更多的匈奴戰士在平原上大規模戰爭中或許不算什麼。但在這太行山中,已是足以戰勝攻取的大軍。伏牛寨就算坐擁奇崛天險,也難以與之正面抗衡。前方的幾路哨卡一觸即潰便是明證。

    竟陵縣主輕輕咬住了下唇。這樣規模的一支部隊,克服了難以想像的困難深入到千峰匯聚的太行深處,絕不會是來游行示威的。看來,自己的行踪​​很可能被衛選洩露了出去,這支軍隊來到此地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

    “趁胡人還沒到,我們這就下山!”她斷然發令,隨即轉向胡六娘道:“胡大寨主,還請趕緊派個嚮導給我們,再準備些乾糧。若是胡人有所追查,還望大寨主虛與委蛇。今日閣下相助之情,我定有回報!”

    這番話說到後來,隱隱有了些懇求的意思。

    “縣主放心,我伏牛寨不會做出賣朋友的事。只不過你們現在下山,十有八九會和胡人碰個正著……”胡六娘露出罕見的嚴肅表情。

    她沉吟了一會兒,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般:“實不相瞞,伏牛寨號稱是唯有一路可通的天險,其實山後有一條極其隱蔽的小路,除我和親信部下以外,絕無他人知曉。這條小路的盡頭是山中無名河道,順流而下,可入淇水。我在那處安置了小舟以備不時之需……”

    竟陵縣主自然不會有意見。胡六娘便遣人帶路,領著竟陵縣主等人向後山去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3-28 16:53
第十六章 湍流(上)
  

    後山的這條小路嚴格來說,簡直不能稱為路。行人不得不在陡峭的崖縫中間筆直降下,沿途只有每隔尺許距離一個淺淺的凹槽用來踏腳。山頂上倒是垂下一根粗長的鐵鍊作為扶手,然而越往下走,鐵鍊的晃動幅度越大,最終行人只能雙手緊抱鐵鍊,在山風中無助地擺動身軀,用腳尖竭力去夠那凹槽,其行狀類似於後世的極限攀岩。

    王德帶領幾名護衛和嚮導走在最前。這幾人當先探路,最為辛苦和危險,甚至有一名護衛的額頭被墜落的碎石打破了。接著是竟陵縣主及其側近人等。竟陵縣主雖然是宗室貴女,卻顯然有自幼習武的基礎,再有護衛們前後遮護,一路有驚無險,。

    陸遙、薛彤、何云三人便落在最後。這幾人並非縣主的下屬,在眾護衛眼裡無疑是屬於可用來墊背的​​一類,陸遙很是識相,主動要求最後下山。以身手而論,這三人其實是一行人裡最強的,就連最年輕的何云也是身經百戰的悍卒,確實適合用來斷後。

    大約艱苦跋涉了半個時辰,一行人總算腳踏平地,進入山後的深澗。腳下是淙淙泉水流淌,抬眼向上望去,只覺兩側峭壁幾欲合攏,天空僅餘一線,

    這段路程實在艱難,不少人落地之後連站都站不穩了。

    竟陵縣主看看自己,又看看同樣狼狽的兩名婢女,突然笑著向她們指指點點:“你們倆,就像兩隻小猴兒!”

    兩名婢女適才被險峻的山路嚇得臉色慘白,幾乎在半山腰就要哇哇大哭起來,這時總算略緩過來些。其中一人撅著嘴道:“縣主還說我們,您也像一隻小猴兒!”

    確然如此,為了避免下山時累贅,竟陵縣主向婢女借了身短服穿上,一路磕碰下來,袍服被割破了幾處,此刻勉強用袍帶紮著。她的手掌上血痕累累,臉龐更是被碎石蹭破幾處表皮,還抹上了不少泥污,看上去蓬頭垢面,較之於平時的雍容氣度簡直是天壤之別。

    兩人說笑幾句,想到兇惡的胡人軍隊與自己僅隔了一座山頭,依舊感覺十分危急。於是眾人打起精神,勉力繼續趕路。

    在陰森的山澗裡涉水走了數十丈,眼前天光漸亮,水聲漸起。一條水勢湍急的河流劈開岩崖,橫在眾人身前。稍作找尋,便發現岸邊的樹叢裡藏著條木船。船雖不大,容納十餘人盡夠了。

    護衛們都是北人,對行舟划槳一竅不通。好在陸遙居然頗為擅長此道,隨即將眾人一一分派了。六條木漿一齊劃動,帶動小船順著水勢往下游直去。

    輕舟一葉順水而行,眨眼的功夫,就沿著河道前行了四五里地,距離伏牛寨漸遠。河道漸漸開闊,約莫有數十步左右,兩岸水草茂盛,放眼望去,但見波光粼粼、林木蔥蘢,偶爾有水鳥從水面掠過,濺起一串漣漪。眾人長吁了一口氣,這才放鬆下來。

    這時站在船尾搖櫓的王德忽然叫了起來:“看!”

    透過河道邊橫生的樹木枝幹可以看到,伏牛寨所在的山峰上赫然有大股濃煙騰起,赤紅的火苗隨即在濃煙中獵獵狂舞。

    “難道胡人已經攻上伏牛寨了?”竟陵縣主喃喃自語道。

    以胡人的兇暴慘忍,若是殺進伏牛寨裡,定然會造就一片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只怕整個寨子裡很難有人能倖存下來。那些山賊們雖然粗鄙,卻為了自己的安危在捨死忘生地與胡人作戰。而那風騷的胡六娘……竟陵縣主素來看那種煙行媚視的妖嬈姿態不順眼,但這時候竟然隱隱擔心著,不知胡大寨主安危如何?

    “這把火,很有是伏牛寨的人自己放的。”說話的是盤膝坐在船頭的陸遙。

    “什麼?”竟陵縣主蹙起眉頭,不明白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伏牛寨坐擁天險,四面都是懸崖峭壁。只要憑險據守,匈奴人就算用人命來填,也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殺進寨裡。”陸遙苦笑道:“除非伏牛寨中起了內訌。”

    “那胡六娘無論心機手段都是非凡,應該不至於此。”竟陵縣主搖頭道。

    “縣主說的是,胡六娘在太行山中頗有威名,確實不是簡單人物。“陸遙客氣的恭維了一句,隨即問道:“但若伏牛寨中無事,這把大火又該怎麼解釋?”

    薛彤咳了一聲,打斷了兩人的討論。伏牛寨起火是事實,但無論討論出什麼結果,眼下這一行人哪管得了這些。他抄起船槳:“總之這絕非什麼好兆頭。咱們還是加緊划船吧。”

    王德點了點頭:“這條河應該是淇水的支流,順流直下可達四周的汲郡……那裡才是安全的地方。此時此刻,絕不可懈怠,諸位,隨我一齊努力! ”

    隨著他的號令,坐在兩側船舷的六名護衛同時用力划槳。小船輕輕一震,猛然加速向前竄去。

    下個瞬間,船上許多人都衷心感謝這六條漢子的奮力一划。

    數十支箭矢從河道兩岸突然射出,帶著破風的厲嘯,猛地攢射在水面上,激起了密如雨點的浪花。小船的後部沒有能完全避過箭雨,慘哼聲中,有四名護衛中箭。其中一人被猛烈的箭矢透胸而過,翻身便掉進水裡。

    轉眼間第二波箭雨又急襲而至,護衛們紛紛拔出兵刃撥打來箭。怎奈船隻太小,武器施展不開,動作稍許大一點,船隻又有傾覆之危。眨眼功夫又有三名護衛傷亡。兩名婢女忠心護主,猛地將竟陵縣主撲倒在船艙底部用身體遮護著。縣主沒有傷到,但一名婢女腰間要害中箭,眼看活不成了。

    這條河流很狹窄,小船正在兩岸弓箭射程之內。不過兩撥箭雨,船上的人員就死傷過半,若是再來幾撥箭矢,所有人都只有被射成刺猬的下場。於是王德厲聲吼道:“快!快!快劃!衝過去!”

    這命令原本很簡單,執行起來卻有點困難。護衛們有的緊張地遮擋箭矢,有的忙著給傷者施救,剩下幾人胡亂地划著漿,船隻反倒在河流中央滴溜溜打起了轉。

    這時密林間突然響起幾聲喝罵,兩岸的敵人立刻停止射箭。有人喊道:“船上的人聽著,靠岸棄船!乖乖投降!”

    喊聲中,兩岸的密林中冒出數十條張弓搭箭的大漢,虎視眈眈地瞄準了船上眾人,接著又有大批持刀匪徒從河灘上錯落的深草叢裡站起。這些人個個都身披著草葉編製的偽裝,顯然為了這場伏擊作了周密的準備。

    一條身軀胖大,面相兇惡猙獰的漢子健步躍上一座巨岩,縱聲狂吼:“我們奉上命迎接竟陵縣主,識相的快快停船靠岸,否則亂箭之下,全都要死!”

    王德認得此人,正是適才伏牛寨下見過的并州劇盜項飛!

    竟陵縣主的行踪如何竟被洩漏給了這廝?這廝口稱“奉上令”,奉的又是哪個上令?王德稍一愣神的功夫,右側岸邊的亂石灘裡飛出兩根鉤索,五爪鐵鉤“篤篤”連響,牢牢地扣住了船幫。

    一名護衛飛撲過去,奮力揮刀將鉤索砍斷。可他動作太過猛烈,小船左搖右擺,時刻有傾覆之危。護衛們包括王德都是北人,不通水性,頓時亂了手腳。

    王德一邊扶櫓,一邊還要竭力保持平衡,防備自己落水淹死。正在紛亂無比的時候,忽聽得耳邊有人道:“這樣下去不行……”

    王德原本就驚怒交加,便隨口喝罵:“到這時候了,說嘴有個鳥用?有什麼辦法快使出來!”

    “好……既如此,我先帶竟陵縣主離開此地,一會兒還請王護衛務必吸引賊人注意,拖延些時間。”

    王德悚然一驚,疾忙回頭,便見到陸遙身形暴起。

    他們身處的船隻很小,只能勉強坐十餘人在裡面,從頭至尾不過三丈許。陸遙兩步來到竟陵縣主身邊,伸手便抓。一名護衛作勢攔在陸遙面前,卻被陸遙一拳打在胸口,斜斜跌出去差點落水。

    “保護縣主!”王德顧不得想陸遙話中的含義,情急之下他整個人騰空飛起,張開雙臂撞向陸遙。

    船隻劇烈顛簸著,常人保持站立尚且不易,遑論拳腳格鬥。然而陸遙身形矯健,全不受影響。他微微側身就閃開了王德的衝撞,反手一記橫肘,正中王德後腰。

    王德像塊大石頭一樣重重砸落在船底,一時間眼前金星亂冒、掙挫不起。

    陸遙向王德俯下身,像是要說些什麼的樣子。就在這時,他身後一名護衛大喊大叫著拔刀直劈過來。這一刀乃是全力施為,若是被砍中,毫無疑問陸遙就要中分為二了。

    然而刀光才到中途,薛彤抓住那護衛的肩膀,將他猛地拽開。護衛趔趄了幾步,站立不住,扎手扎腳地栽進了河裡。

    這時船上一片大亂,陸遙和王德揪作一團,滾到了船底。眾護衛插不進手,便揮刀向薛彤、何云二人砍去,薛、何二人立刻反擊。小船失了操縱更兼重心不穩,在河中央猛烈地顛簸起來。

    下個瞬間,小船猛地側翻,險些倒扣進河裡,船上眾人像滾地葫蘆一般跌倒,有人高聲驚呼著落入水中,雖然瘋狂拍打水面,但卻眼看著沉了下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3-28 16:56
第十七章 湍流(中)
  

    這場內訌發生得太快,兩岸蓄勢待發的弓箭手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很多人回頭去看項飛。而項飛面無表情地高踞巨岩之上,視線掠過那些在船上踉蹌著的人,掠過那些在水裡扑騰著的人們,最終集中到了被護衛們竭力護持著的一名女子身上。

    “大哥,你看……”他身邊一名親信焦急地道。

    “你看,晉人便是這種德性,越是緊要關頭,越是內訌不止。”項飛雙手環抱胸前,連聲冷笑:“去兩個弟兄把船拉過來。其他人小心戒備,但不許輕舉妄動!”

    己方已經佔盡優勢,船上的人絕沒有機會逃走。接下去只要盡量生擒船上的竟陵縣主,不要讓那嬌滴滴的小娘受了什麼傷損即可。

    這一次沒有哪名護衛再試圖去斬斷掛上船幫的鉤索,幾條大漢猛地發力,便將小船往岸邊拖來,“咚”地一聲擱淺在河灘上。

    項飛部下的刀客在弓箭手的掩護下向小船迫近。他們站在及膝的河水中,將小船三面圍攏。而部屬在對岸的十餘名刀客紛紛下水向這裡泅渡。

    船上的乘客較方才少了幾個。兩名護衛倒在船頭,許多支箭矢深深地扎在他們身上,傷口滲出的血液順著河水流淌出很遠。其餘行動無礙的護衛將一名女子小心翼翼地遮擋在身後,如臨大敵地瞪視著步步緊逼的刀客。

    王德用船身側面掩護住自己,只露出半個腦袋厲聲喝問:“姓項的,你要幹什麼?”他的肩、背兩處在第一第二撥箭雨落下時就中箭了,隨著他的喝叱,兩尾箭羽在船幫上方搖晃著,顯得有些滑稽。

    你要幹什麼?這個問題有多麼愚蠢!這些朝廷官員們總是這樣。項飛嘲弄地看了王德一眼,開始考慮接下去怎麼辦。

    今天抓住的可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縣主。這樣的功勞想必足以為自己帶來功名利祿了。或許自己可以成為一位刺史?或許做一位大將軍也不錯,手下有兵才好辦事嘛。今後若是征戰沙場再立些功勞,便可以封侯了。項飛侯爺!哈哈!哈哈!

    項飛想得快活,又仔細看了看被掩藏在護衛身後的縣主。縣主似乎是害怕得緊了,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她的長髮披散下來,看不清相貌,但是身段著實窈窕的很。嘿嘿,或許……似乎……在將她交給匈奴人之前,自己可以……項飛突然覺得渾身燥熱。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縱身跳下巨岩,大步向前。

    隨著他的步伐,所有的賊寇同時逼近,形勢愈來愈嚴峻了。

    ******

    項飛的部下們已經將小船和船上的乘客們牢牢包圍。這個時候,沒有人再去注意其它的地方。

    河道下游數十丈外大約百步寬的河床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拳頭大小、渾圓的卵石是河水從上游帶下來的。大如馬車,形狀嶙峋的巨石是兩岸的山崖上崩裂下來的。河水在亂石中間肆意衝擊咆哮,轟鳴著從地形奇崛的一處處險灘衝過,在河道兩邊形成了許多水譚和淤沼。

    某個水潭裡,突然湧起大股水花,浮出兩個人。

    其中一人是陸遙。他單手划水,將上半身​​挺出水面,四處看了看。

    這深潭在水線以下與河道相通,水線上四面都有巨石圍繞,只在朝南一面漏了條縫隙。縫隙裡密布藤蘿遮擋,非常隱蔽。上游呼喝的聲音傳到這裡,在湍急流水聲的背景下若隱若現,已經​​很是微弱。

    水潭邊緣堆著很多石塊。陸遙攀住石塊,將右手攬著的一名女子送上潭邊,隨即往另一面登岸,喘息著坐倒。帶著不會泳技的人潛水,果然如傳說般是個難比登天的任務。不過數十丈的水路,已經累得他肢體脫力,長時間的憋氣更是讓肺部火燒火燎般疼痛。

    被陸遙從水下帶出的,赫然是竟陵縣主。

    適才陸遙在船上暴起發難與王德纏鬥,其實藉這點時間作了一番佈置。二人偽作內訌,刻意攪得局勢混亂,接連好幾人受傷落水。

    竟陵縣主便是落水者之一。為了從伏牛寨上攀援下山,她換了身簡單利落的衣著,遠看與護衛們並無不同。她一入水,精通水性的陸遙便帶著她潛入河底脫身,其餘眾人偽作縣主仍在船上之狀,與賊人虛與委蛇,相機而動。若在平時,王德絕不會將縣主的安危託付給他人。可是當此險境,除了相信陸遙便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或許是因為嗆了水,竟陵縣主時不時輕咳幾聲。但她用力捂著自己的嘴,竭力壓抑著不發出太大的聲音。氣喘微微,胸口起伏,由於濕透的衣物緊貼著身軀,便凸現出腰細腿長的姣美曲線。及腰的黑髮絲絲縷縷地粘在她面頰、脖頸等處白皙的肌膚上,雖顯惶然失措,卻更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陸遙只見過竟陵縣主英氣勃勃的男裝打扮,一眼看去頓時就楞了神。所幸他還記得這時候可不適合觀賞美女,只是略瞥了下,就將視線挪開。

    “你……大膽!”竟陵縣主斥責了一句,接著便不知說些什麼好。

    她本能地感覺到,陸遙並不畏懼她的身份和地位,只是把她當做一個萍水相逢,而又對他有恩的女人。也不知她轉了怎樣的念頭,面色變得通紅,過了一會兒,連脖頸都透出緋紅色。她深深低著頭,抱緊膝蓋,把身體蜷縮得更小一點。

    陸遙苦笑著搖了搖頭,抱歉地道:“縣主,方才種種皆屬事急從權,得罪勿怪。”

    這一段河水不深,將將沒頂而已。但由於碎石構成的河床地貌多變,所以水文條件非常複雜。看似平靜的水面下,隱藏著難以琢磨的激流和漩渦,這使得潛水相當艱難。

    更嚴重的問題是竟陵縣主的水性著實欠佳,入水之後拼命掙扎。這位縣主還有些拳腳武藝傍身,非尋常柔弱女子可比,陸遙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將她制住。其間種種尷尬,實不足為外人道也……陸遙摸了摸嘴唇上幾個鮮血淋漓的傷口,嘆了口氣。好在王德等護衛一來心思粗放,二來不通水性、不明白其中關竅。否則的話,只怕日後會調動東海王座下高手追殺自己吧?

    喘息片刻之後,陸遙站起身,做了幾個牽拉的動作,身前身後幾處巨大的傷口隨之拉伸扭曲。這些傷口原本已經結痂,但此刻全都撕裂開來,鮮血將衣袍都染紅了。尤其是右側肘下一道傷口,最深處隱約可見森森白骨,由於失血過多和河水浸泡的影響,附近的肌肉呈現出灰白色,看起來甚是可怖。

    竟陵縣主忍不住又往後縮了一縮。

    水潭四面有巨石環繞,光線黯淡,所以陸遙根本沒注意到竟陵縣主的神色。他欣喜地發現自己的體力迅速恢復,傷口崩裂對身體機能影響並不如外表看起來那麼嚴重。可笑的是,得益於前一世長期病患的折磨,他的痛閾相當之高,這些外傷帶來的痛感也遠在承受極限之下。陸遙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重又水裡去。

    竟陵縣主急忙問道:“你要去哪裡?”

    陸遙愣了愣,解釋道:“我之前與王德約定,由他負責與敵周旋,為縣主爭取時間。既然縣主已經到達安全隱蔽的所在,我便得趕回去相助,遲恐有變。”

    “你是說,王德他們都還沒有脫身麼?”

    “縣主無須過於憂慮。王護衛等人身手非凡,我的同伴薛彤、何云也很驍勇。只要縣主安全無恙,他們就能放手施為,未必怕了賊人。”陸遙隨口安慰了她幾句:“縣主在這裡寬心等待,注意不要發出什麼動靜,前方事了,我們自會來尋你。”

    竟陵縣主面色微變,半晌之後才囁嚅了一句。

    陸遙正忙著撕下塊布,將右臂的傷處捆紮起來,一時沒有聽清。他歉意地笑了笑,問道:“縣主是說……”

    竟陵縣主欲言又止,過了會兒,她輕聲重複:“你可以不用去。”

    陸遙繼續對付自己的傷處,頭也不抬:“縣主有何見教?”

    “你不應該回去。”竟陵縣主加重了語氣:“這夥賊徒有備而來,人數既多,兼且器械精利。王德他們不是對手,即便加上你,結果也不會有什麼兩樣……如果你們都戰死了,我的安全沒法保證。”

    陸遙停下了手頭的動作:“縣主意欲如何,何不直言?”

    “在北方,鳧水不是人人都會的。至少那些賊寇們不擅此道,如你這般精通泳技的更是難得。既然如此,趁著他們被王德等人牽制住的機會,你我二人正好順流而下。我適才注意過,往東不遠河水急轉,在那裡上岸足以避過賊人的視線。隨後只需深入叢林即可……在這種無邊無際​​的山林裡,項飛絕不可能找得我們。”

    陸遙嘴角撇了下,下意識地用右手按壓著左手掌骨。他是如此用力,以至於左掌骨骼彈動,發出“格格”的聲音。他看看竟陵縣主:“你的那些護衛和婢女怎麼辦?”他又問道:“我的兩位弟兄怎麼辦?”

    在陸遙注視之下,竟陵縣主的臉色有些發白,但她信心十足地繼續說道:“王德等人都是難得的部下,若非萬不得已,我亦不願捨棄他們。回洛陽後,我自會重重撫卹其家人。至於陸將軍的部下……”她抿嘴笑了笑,徐徐道來:“家父在洛陽薄有權位,也素愛提拔年輕有為的人才。憑你的才能,足以在禁軍中謀取適當的職位。手掌兵權之後,你會有很多為袍澤弟兄報仇雪恨的機會……”

    她還沒說完,陸遙突然翻身入水,頎長的身軀在潭水深處一閃即沒。

    竟陵縣主目愣口呆地瞪著深潭好一陣子,突然抓起枚石塊,狠狠地扔向水面。

    “咚”地一聲,激起老大的水花。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3-28 16:59
第十八章 湍流(下)
   

    陸遙屏住氣息,將身軀緊貼在河底,靠腰腹力量和雙腿的擺動向上游推進,活像是一尾搖頭擺尾的大鯢。這樣標準的潛泳泳姿自然是陸遙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記憶。

    眨眼工夫,陸遙已經遊了相當一段距離,這樣的速度簡直像在逃避什麼。

    陸遙啊陸遙,竟陵縣主沒錯,你應該按她說的去做。強弓硬弩天生就是勇士的剋星,個人的武藝再高,面對眼前的局面也是千難萬險。你真以為能靠一己之力,擊敗那些窮凶極惡的賊徒?

    我當然做得到!陸遙搖了搖頭,對自己說。兵法云:夫戰,勇氣也。決定戰鬥勝負的關鍵,並非簡單的數量對比。這些賊徒畢竟只是以利益糾合的烏合之眾,無戰鬥意志可言。只須以迅猛的行動摧破其首腦,餘眾自然喪膽,雖有弓弩之利不足懼也。

    不不,你可別莽撞,這樣的戰鬥對你來說毫無意義。你應該離開這裡。有王德、薛彤等人吸引注意,只要你動作夠快,山賊們根本追不上。帶著竟陵縣主去洛陽,輕易就能與晉王朝的實際掌控者東海王搭上線……

    彷彿有兩個意見相左的人以陸遙的腦海為戰場,以唇槍舌劍彼此攻訐,誰也說服不了誰。陸遙緊皺雙眉,深深地沉入水中,深秋漸寒的河水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然而兩個聲音依舊喋喋不休。

    你是個穿越者啊,你可以好好的種田、挖煤、煉鋼;你可以組織起強大經濟力量、完善工業體系,然後用裝備著後裝步槍的兵團去碾壓對手;你可以運籌帷幄之中,談笑間扭轉乾坤,改變五千年文明史上最混亂、最血腥的年代。有那麼多重大任務在等待你完成,何必無謂地將自己置於險境?

    陸遙咧開嘴,流露出譏諷的表情,幾個氣泡隨之咕嚕嚕地向水面升去。

    誠如竟陵縣主所言,盡快離開這個危機四伏的地方才是正確的做法。但問題是,如果這樣做的話,我的念頭不通達啊。

    陸遙用力地按壓著自己左手掌骨。這位并州軍的軍主每逢緊張激動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這麼做。但無論并州軍的同僚,還是昔年在洛陽結交的遊俠少年們,都不知陸遙何以有這般古怪的習慣。直到二十一世紀的記憶甦醒之前,甚至陸遙本人也對此頗為莫明。

    而現在,那些鮮明的記憶一幕幕地從腦海中浮現。年幼的時候,曾經因為左掌側邊旁生的小指遭到無數人的嘲笑。而當自己某日突發奇想,用一把粗劣的鋸條將小指嘎吱吱地切除時,鮮血四濺的場面嚇得那些人鬼哭狼嚎。

    在事事苛求循規蹈矩的現代社會,我只是一個庸人而已。沒有背景、沒有學歷、缺乏才能、殊少運氣。但如果有必要,我會比任何人更狠、更強悍。何況如今,經歷千餘載時空飛越之旅來此?

    身在殺戮戰場,自當拔劍而戰。

    陸遙笑了笑,幾個氣泡從咕嚕嚕升起,冬日的陽光透過水波,映得他一口白牙雪也似的閃亮。

    ******

    王德等人仍與賊寇們對峙。

    此刻船上還能作戰的人只剩下王德、三名護衛以及薛彤、何云二人。其餘的不是落水就是中箭受傷了。那名被充作竟陵縣主的婢女躲在護衛身後渾身顫抖著,顯然害怕的很。

    在岸上,項飛來回走動著,指揮部下們逐步收緊包圍,兇惡的眼神一次次地向船上眾人掃過。很顯然,若不是為了確保生擒竟陵縣主,他早就下令強攻上來了。

    他的部下們四散分佈在擱淺的小船周圍。最外層是手持強弓的射手三十人。其中十六人部署在右岸,佔據了小船周圍各個制高點引弓待發;十四人在左岸,距離雖然稍遠,但威脅反而更大。王德等人不可能跨過河流襲擊他們,他們卻可以肆意射殺。而且他們所持的都是上等軍用長弓,發出的箭矢可透重甲,威力驚人。三十把強弓大箭攢射之下,哪怕有通天徹地的身手也難逃一死。故而這些弓箭手實是一支極難對​​付的力量。

    更何況護在弓箭手之前的還有將近二十名刀客。這些刀客一身短打,手持雪亮鋼刀,個個都身手矯健、殺氣凌然。他們都是能夠一以當十的精銳好手,絕非尋常賊寇可比。項飛這廝不愧是橫行并州多年的巨盜,確有相當的班底。

    王德與薛彤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眼底的一絲慌亂。這兩人都是經驗豐富的戰士,也不知面臨過多少生死存亡的絕境,此刻卻都無計可施。

    就在這時,漫天水霧轟然暴起,一人從河水中飛躍而出!

    這人正是從水中潛伏逼近的陸遙。

    陸遙匍一出水,雙手急揮,拳頭大小的卵石分向左右飛射而出。河道兩岸高樹橫枝上立時墜落兩個人影,登臨最高處威懾全場的兩名弓箭手已然斃命。這時,距離他較近的三名弓箭手剛剛轉過身來。

    陸遙隨即大步前撲。他的動作是如此之快,以至於弓手們只看到他騰空躍起的殘影。下一個瞬間,淒厲的慘呼聲伴著筋骨折斷的悶聲連續響起,那三名弓手幾乎同​​時軟倒。

    “放箭!放箭!”項飛大聲吼著。

    密如雨點的箭矢頓時向陸遙疾射而去。

    陸遙飛起兩腳,踢出兩具屍體遮擋在前,藉此揉身直上,急速逼近其餘的弓手。

    這等強弓勁箭確實厲害,一來威力非常人所能抵擋,二來來勢快極,饒是陸遙趨退如電也難以躲避。用作盾牌的兩具屍身在空中便被密密麻​​麻地扎了十數箭,轟然落水。而陸遙低哼一聲,肩膀和小腿兩處中箭。兩寸餘寬、一斤多重的鏟形箭頭深深扎入肌體,幾達骨骼,鮮血狂湧而出。陸遙頓時身形猛一趔趄,向斜刺裡倒去,他身在淺灘,這一倒地,立即拍得燦然水花四濺。

    此時只需再兩三人趁機發箭,必可要了陸遙的性命。然而弓手們適才急於抵敵,已將上弦的箭矢一股腦地射出,這時竟無一人能把握時機。他們紛紛從箭囊中取箭,動作再快,終究是差了一瞬。

    這一瞬對陸遙而言已足夠了。他貼地急滾,衝進了弓手陣中。

    弓手們毫不猶豫,紛紛拋下長弓,拔短刀對敵。五六把短刀鏘然出鞘,帶著勁風從各個角度劈砍過來,下刀又狠又辣。這些賊人雖非武功高絕​​之輩,但身為縱橫并州多年的悍匪,反應相當迅速,身手也堪稱強悍。

    然而陸遙只一揮拳,就衝在最前一人的頭臉打爛。鮮紅的血液、黑色的髮絲砰地崩散出丈許開外,彷彿被砸碎的碩大瓜果汁液橫飛。

    陸遙反手便奪了這廝的短刀。一刀在手,湛青色的刀光爆現。

    這些弓手所配的短刀只是村間鐵匠打造的普通器​​具,鐵質裡蘊含的雜質甚多,平日裡便是砍幾次木柴也會磨損。然而偏是這等尋常刀具,在陸遙手中竟似成了削鐵如泥的寶刀利刃一般。

    刀起處,衣甲平過,血如泉湧。殺人不用第二刀!

    六名弓手轉瞬斃命。

    項飛大驚失色。他正待喝令弓手們速速退下,讓手持短兵的賊人上前,忽聽身後慘呼之聲連響。急轉身,便看到幾條兇猛漢子從船上躍出,虎入羊群般大砍大殺。

    佈置在對岸的弓手急欲支援,卻被船上一名娃娃臉少年接連射傷數人,不得不疾步退避。他們分散到岸邊的礁石之後,試圖用密集的箭雨重新壓制住船上的少年。

    “蠢貨!蠢貨!”這種時候,項飛連聲喝罵:“別管持弓的小輩,快射那幾個傢伙!”

    可他的部下們已與對方廝殺在一處,那些弓手們隔著近百步遠近,就算想襄助刀客們,哪裡能輕易射中目標?說不定反傷了自己人。再說那少年射術極其精湛,每次從船板後探出身體,必定會造成巨大的威脅。一時之間,雙方都不敢輕舉妄動了。

    項飛驚怒交加,拔刀向前,意欲親自抵敵。他在并州興風作浪多年,死在他手底的捕快、兵將早就數也數不清了。縱然那個從水中冒出的怪客身手高絕,但項飛絲毫不懼,反而激發起了凶悍絕倫的性子來。

    然而他才踏出就不得不停步,一名如狼似虎的大漢將厚重的大刀舞得如燈草般,獰笑著衝來:“姓項的鼠輩,河東薛彤特來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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