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54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17
第十二章 安陽(下)

    陸遙探手向腰間,將繯首刀慢慢地拔出來,開始盤算如何出手。這幫人雖然行為兇殘,可顯然只是些草寇罷了,兼且個個酒醉半酣,陸遙又是有心算無心,只消謹慎莫傷了婦孺,殺之便如屠豬殺狗一般。

    正在計劃,忽然聽到後堂驚呼之聲大起,接著憤怒咆哮聲、重物摔倒聲、勁風穿堂的呼嘯聲、兵刃相格的銳響聲……種種聲響一時俱發。

    “怎麽了?玩女人都玩得這麽吵鬧……難道因為搶女人火並了麽?急成了這樣?”一名黃臉賊寇打了個酒嗝,翻著白眼開玩笑道。還想再說什麽,卻見另一名賊寇搖搖晃晃地從後堂出來。

    那黃臉賊寇確實喝高了。他比了個猥瑣的手勢,忝著臉問道:“老楊,剛才怎麽回事?你不在後堂……到這裏來幹嘛?”

    從後堂出來之人卻不回答。他蹣跚地走了幾步,喉嚨裏格格兩聲,突然就如斷線的木偶般栽倒了。

    在他身後,濃重到令人難以呼吸的血腥味噴薄而出。一名青年軍官收起染血的匕首,若無其事地道:“後堂的賊人們都幹掉了。道明,你怎不動手?”

    他說話時的態度,完全不像是以迅雷之勢殺死數十名賊寇的人,而仿佛是剛享用了美食,正隨意討論適才的晚餐口味如何。

    先前問話的黃臉賊人突然間傻了。他的頭腦還有些混沌,但卻本能地感覺到這陌生人舉手投足所挾帶的、仿佛實質的殺氣。瞪起混濁雙眼向那軍官打量了半天,他突然反應過來,狂叫一聲。待要返身去取兵刃,卻聽得身後勁風大作,隨即胸前一截閃亮的刀尖透出,接著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陸遙冷著臉,把長刀從賊人的背後抽出來,刀脊與骨骼摩擦,發出令人齒根發癢的吱吱聲:“文浩兄何必如此性急……”

    話聲中,他後退半步,橫肘正中另一名撲來賊徒的前胸,登時將他撞的鮮血狂噴,直飛出數丈開外。而陸遙借著反震之力向前,行雲流水般側身避過一名驚惶的婦女,長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寒光閃處,血如泉湧。

    這時候,終於有更多賊寇明白過來,他們狂呼亂喊著發起攻擊。然而迎接他們的,是陸遙丁渺二人快如閃電的刀光。這絕對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陸遙和丁渺,一人是並州軍百戰驍將,一人是越石公麾下數一數二的煞星。當他們聯手殺敵的時候,就像是刮起了死亡的旋風,狂風席卷,賊寇無不偃伏!

    僅僅過了小半刻,廳堂上的賊寇們就被一掃而空。當薛彤等人聽到大屋裏廝殺之聲趕來支援,便見到驚惶的婦孺們紛紛逃出屋外,屋裏只有橫七豎八的屍體倒伏在血泊中。

    丁渺最後留了個看似衣著華麗的賊人活命,一腳踏在那廝的胸口,厲聲喝問。

    陸遙先令幾個精細的士卒將那些婦女孩童安撫了,又急遣薛彤、沈勁各領數騎遠處警戒,何雲帶人細細搜索整個莊園,以防賊人另有同夥。待諸事安排停當才回轉來,環抱雙臂,立在一邊看著丁渺刑求拷問。

    丁渺下手極狠,三五下就將那賊人指骨、掌骨、臂骨敲斷。那賊人頓時如一灘爛泥也似,竹筒倒豆子般地將自家來歷供了個分明。原來這批賊人來歷頗為覆雜,主要一部分是來自青州、兗州一帶的流寇,昔日飛豹王彌起兵造反時趁火打劫的。後來王彌被朝廷調兵擊敗,彼等便往四處逃竄,其後糾合了在一批冀州搶掠的牧奴和魏郡當地的無賴少年,數月以來橫行此處,為非作歹。這幾日,魏郡南部一支大股匪寇首領遣人前來會商結盟事宜,他們便劫掠了若幹婦女、酒食,打算迎接來使。

    “朝廷在鄴城駐有大軍。爾等四出劫掠,難道不畏懼朝廷興師剿滅麽?”陸遙忍不住問道。

    那賊寇道:“自從新蔡王鎮鄴城,鄴城諸軍皆已數月未得軍餉、糧米,軍士怨聲載道、軍心渙散,安陽左近的十五座軍屯,將士逃亡者泰半……是以我等橫行左近並無人制,更不畏懼。”

    丁渺看著陸遙,咧了咧嘴:“道明,你那舊上司真是妙人。”

    陸遙連連苦笑,一時不知說些什麽好,最後只長嘆一聲。

    那賊寇這時卻連連哀求:“兩位將爺,小人所言句句是實,絕無半句假話。還望兩位將爺繞小人一命,小人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敢為惡了……”

    陸遙和丁渺彼此對視一眼,他二人都是手底下冤魂無數的人物,哪裏會留他性命?丁渺正待下手,忽聽一個清脆童音在身後不遠處傳來:

    “兩位將軍難道是要放這賊子活命麽?”

    兩人轉身看去,原來說話的是個垂髫童子。陸遙認得,正是剛才撫屍痛哭的孩子。看他雖然衣著狼狽,臉上的戚容猶在、涕淚未拭,卻竭力作成人狀,躬身施禮如儀,陸遙不禁對這孩子大感興趣:“我們放又如何?不放又如何?”

    那孩兒道:“若兩位將軍不放這賊,吾便靜觀其死;若兩位將軍意欲饒他……吾自幼父母雙亡,全靠兄長照顧,殺兄之仇,不共戴天。敢請賜短刀一柄,吾自尋他報仇!”

    原來那死去的孩子是眼前童兒的兄長,且是此賊所殺,故而這孩兒一門心思要替兄長覆仇。

    話音未落,只聽咣當一聲。原來是丁渺扔了把匕首在那孩兒面前:“小娃兒話說得兇狠,卻不知可有真膽色?來來來……”

    丁渺返身一腳,將那賊寇踏翻在地,便如個翻身的烏龜般撐持不起:“丁某便給你這機會,看你可敢動手!”

    陸遙微微吃驚。丁渺素稱越石公麾下第一號兇人,用殺人不眨眼來形容他還是輕了,簡直是殺人殺得樂在其中才對。這孩兒適才說話也不知觸動了丁渺哪處心弦,他竟然真的要那孩童手刃仇人!

    雖說如今乃是亂世,但要一個稚齡孩童親手殺人,未免過份了一點。陸遙稍作踟躕,便開言緩頰道:“那孩兒休要誤會,這些賊徒都是惡貫滿盈之輩,我們怎麽會放他?你兄長之仇,我們自然會替他洗雪。”

    這時那賊寇聽得形勢不好,殺豬也似嚎叫起來。丁渺聽得不耐煩,沖那孩兒喝道:“臭小子,你若是不敢便退開了,休得胡吹大氣!”

    “有何不敢!”那孩童應聲斷喝,彎腰撿起刀來,直沖過去。

    陸遙下意識地踏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攔,卻架不住那孩子距離太近,兩步就到,手起刀落!

    區區一個孩童能有多大力氣,這一刀下去綿軟無力,方向也偏了,只在那賊寇的右腰側劃開一道血口。那賊寇大聲慘呼,丁渺“哈”地一聲,便要奚落那孩兒幾句。

    誰知那孩子雙眼血紅,便如瘋魔了一般,提刀又是一刺!

    這一刀正中後心!

    那賊寇悶哼一聲,手腳猛地抽搐掙動,丁渺慌忙足尖發力,將他狠狠踏住。

    那孩兒拔出匕首,再刺!

    眨眼的工夫,那賊子身上中了七八刀,死上兩回都有余。撕裂的骨肉、暗紅色的內臟碎塊隨著大量鮮血從多個傷口噴濺出來,灑在孩童的臉上、身上,但他恍若不覺,只是咬牙、拔刀,刺!再刺!

    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有力,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精準!

    丁渺完全沒想到這孩童竟然狠到如此地步,一時間看傻了。

    “好了……好了……”陸遙實在看不下去。他疾步過去,將匕首從孩童的手裏輕輕奪下,連連安慰道:“好了……這賊寇已經死了,你替兄長報仇了。”

    那孩童胸口劇烈起伏,額頭青筋綻起,精神已然極度緊張,雙眼瞳仁更是血紅,過了許久,才慢慢地松弛下來。

    “好小子!有種!”丁渺高舉起大拇指,滿臉讚嘆的神色:“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冉瞻,魏郡內黃人。”

    “可有家人?”

    冉瞻搖了搖頭:“吾家宗族皆被亂軍攜裹,家父冉隆、家母李氏,於數年前染時疫而殪。家兄冉良,適才死於賊子之手。我已經沒有家人了。”

    丁渺伸手抓住冉瞻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幾眼:“雖說瘦了點,可這股子狠勁,實在像我!小子,我乃並州劉大將軍麾下武衛將軍丁渺,今後你就跟著我吧!”

    陸遙斜睨著丁渺:“倒是個好苗子,落在你手裏豈不是糟蹋了?這孩子我要了,剛好讓何雲照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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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內黃(上)

    冉瞻這個名字頗顯冷僻,但作為穿越之前勉強讀過點史書的現代人,陸遙對他的兒子實在是印象深刻。

    武悼天王冉閔,便是冉瞻的兒子了。在二十一世紀的網絡歷史大潮中,關於這位武悼天王的文字如山如海。難以計數的網友不明就裏,將歷史發明家們創作的天王本紀和殺胡令文本當做真實,被新鮮出爐的所謂歷史真相感動得涕淚交流。

    但在永嘉元年,那位仿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華夏戰神還根本不存在。陸遙只依稀憶起史書記載:混跡於乞活軍中的冉瞻會在數年後被石勒的軍隊俘虜,隨後就成為石勒部下將領。據說他驍猛多力,攻戰無前,在與南方的東晉政權作戰中頗立功勳,積功而為左積射將軍、西華侯。

    無論如何,單憑這孩子手刃仇人的狠勁,的確是個武將胚子。很好,現在就跟著我吧!陸遙可不會讓這孩子落到丁渺囊中。他拍拍冉瞻的腦袋,將他攬了過來。

    陸遙這便領著冉瞻離開血腥氣彌漫著的大屋,重新轉回西側的小院去。

    途中似乎看到不遠處草木搖動,陸遙認定乃是之前遣出戒備的部下,並沒有在意。

    他與丁渺二人格殺堂上賊寇之後,立即就遣人四處警戒、探查,以備賊人另有同夥。負責此事的薛彤等人,也個個都是經驗豐富的戰士。然而深夜之中畢竟難免百密一疏,他們在堂中廝殺之時,有一人恰恰出外解手。就在此時這人回轉過來,遠遠看到陸遙身影,頓時駭得魂不附體,轉身就逃。

    此人沿途都選草深林密之處,借以隱藏身形,雖然周身被密布的荊棘劃得鮮血淋漓,他也不管不顧。直到確信自己躲過了晉軍的搜索,才發足狂奔。他的動作極其矯健,與那些被殺死的賊寇仿佛天壤之別。慘白的月光映照出他虬髯橫生的面龐,如果陸遙、或者其他參加過團柏谷之戰的將士在此,說不定可以認出此人……

    此人赫然是冀州巨盜石勒之親信、“十八騎”之一的劉征!

    劉征腳程好快,整夜奔行不停,天色尚未放明便到了一處莊園。他重重砸門半晌,莊園裏才有個錦袍中年人出來,一見劉征的狼狽形象,頓時大驚:“劉兄,你怎地這般?”

    劉征哪有心思多說,一把揪住中年人喝道:“備馬!備馬!我要去見大哥!”他所說的“大哥”,自然便是冀州群盜的大首領,曾在匈奴漢國為將的羯人石勒。

    那錦袍中年人不敢怠慢,立即去莊裏牽了良馬出來,又備上食物、飲水,供劉征沿途所用。

    劉征快馬加鞭,繼續向東直行。大約隅中時分,便到了內黃地界。

    魏郡地處中原腹地,千載之前,古黃河流經此地。每當洪水季節,河水自黃土高原一瀉而下,攜沙浩蕩東來,在這一帶咆哮奔騰,湍流不息,泛濫成災。直到秦漢之交,中原大地上還密布著許多河水瀦留而成的湖澤。陳勝吳廣於大澤鄉揭竿而起;而漢高祖劉邦斬蛇起義,也是在豐西澤中。

    據《史記》記載:“大禹治水自冀州始。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行相地,宜有所以貢……覃懷致功,至於衡漳”。內黃即“相地”也,內黃縣的黃澤,便是從大禹治水時存留至今的巨型湖沼。

    這片大澤由無邊的湖泊、濕地、沼澤和原始林地組成,綿延數十裏,橫跨內黃及周邊諸縣。其中地形莫測、多發瘴癘、更有猛獸橫行,常人不敢進入。

    而劉征卻縱馬而前,駕輕就熟。他順著覆雜的地形鬥折蛇行,在遮天蔽日的林木底下兜兜轉轉了小半個時辰,眼前霍然開朗。南北兩側深山老林夾峙之間,向東是黃澤的無垠水面,向西則有阡陌相連、人煙處處。而浩渺煙波之畔的一座台地上,聳立著極具規模的綿延城寨!

    城寨中人與劉征顯是熟識,眼看劉征疾馳而來,早早地就將寨門打開。劉征縱馬而入,急穿大門、二門,一直來到位於城寨臨水處的一座水榭。

    水榭之上高踞三人,正在推杯換盞。水榭四周有鐵甲武士環列,又有輕歌曼舞演於堂前。

    位居中央之人,身量極其高大,踞坐在席上幾乎比常人站著還高。看他面目森冷如鐵,胡茬泛黃,印堂又微微發青,似乎正害著病。此時已是春夏之交,氣候漸暖,他卻披著厚厚的皮袍,頸側還額外裹了條極華麗的狐皮圍脖。穿得如此厚重,他臉上卻滴汗也無,偏偏身後又有數人侍立,為他呼呼地打著扇子。這場景真是說不出的古怪。

    眼看劉征奔來,此人第一個開口,冷冷地道:“劉征,你不在安陽收攏部眾,跑到黃澤來作甚?”他的語聲嘶啞,每說一個音節,肺腑之中都仿佛有許多漿液呼嚕嚕地翻滾,聽來令人不適。

    劉征卻絲毫不敢怠慢,他滾鞍下馬,伏地稟道:“大當家,我有緊急事宜來報……”

    這些年來,大河兩岸盜匪蜂起,聚眾橫行,四處攻略州郡。其中威名最盛、勢力最強,連劉征這等悍賊也恭恭敬敬地呼為“大當家”的,只有一人。那便是河北群寇魁首,曾與成都王麾下大將公師籓結盟、擁十萬之眾兩度圍攻鄴城的巨寇汲桑。

    聽得劉征所言,汲桑將酒盞一頓:“講!”

    劉征又施了一禮:“大當家,並州刺史劉琨遣使東下鄴城,已出滏口!”

    “什麽?”汲桑雙眉一挑:“你何以得知?”

    “昨夜我本與安陽的一股馬賊約定在黑龍泉附近的冉氏舊宅飲宴。我到達之後,因腹中不適,便出外解手。誰知道就在這片刻時分,有數人突然出手,將彼等數十人殺了個幹幹凈凈……”

    汲桑冷笑一聲,殺氣騰騰地道:“你這廝,於是害怕了。竟然連夜逃回這裏來?那些馬賊聚嘯綠林,彼此火並廝殺是常有的事。你代表我汲桑前去,怎可連這點膽色都沒有?”

    他手上微微用力,粗陶所制的酒盞“哢嚓”一聲,立即崩裂,陶粉簌簌而下。這等腕力,當真可畏可怖。

    劉征眼看汲桑面上青氣一現,知道大事不好。汲桑性格粗暴殘忍,部下有辦事不合心意的,動輒受罰。而近年來,他愈加喜怒無常,甚至變得有些狂躁,深為部下所畏懼。此番若是應對不妥,只怕立時便有性命之憂。他急忙向坐在右首一人連使眼色:“非是劉征膽怯,實在是……唉,那下手誅殺馬賊之人,大哥也是見過的。乃是並州刺史劉琨麾下驍將陸遙。”

    坐在右首邊的一人,高鼻深目、頜下長髯,豈不正是曾與陸遙在團柏谷血戰的羯人石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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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內黃(中)

    在團柏谷大戰時,一旦確定中了晉軍火攻之計,石勒倚若膀臂的大將王陽立即向晉軍發動了自殺式的攻擊,借以掩護石勒撤退。殲滅王陽所部後,陸遙甚至遣人仔細搜索了過火的林地,期望能確認石勒戰死的消息。可惜天不遂人願,並州多山地、湖沼,地形覆雜,終究還是被石勒沿著溪流逃出生天。

    此時“陸遙”二字入耳,石勒頓時大驚:“你可看清了?真是那吳郡陸遙?”

    劉征咬牙道:“那陸遙在團柏谷一把火燒盡了數百弟兄的性命。我如何會認錯這血海般深的大仇人?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他!”

    石勒立即起身向汲桑施禮:“大當家!劉征是隨我多年的老兄弟了,雖然缺了幾分勇銳,辦事倒還算妥當。此番他焦急趕回,乃是為了將情報通稟於大當家,非懼怯也……還望大當家暫息雷霆之怒,不要降罪。”

    汲桑對石勒顯然言聽計從,石勒既這般說,他悻悻地瞪了劉征一眼,低聲咆哮道:“滾!”

    劉征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汲桑繼續飲酒。

    “陸遙……陸遙!”石勒反覆念著這個名字。

    石勒雖無文學,但天賦異稟,極擅用兵。數年來,汲桑率領群賊與朝廷軍馬相抗,不落下風,多賴石勒之力。數月前,他有感於河北群盜皆非成大事之輩,故而遠邁群山,投入匈奴漢國軍中,想要拼殺出個功名成就。

    然而就在兩個月前的團柏谷之戰中,石勒遭到了此生最難忘的失敗。數年來糾合的精銳部下幾乎毀於一旦,名為“十八騎”的結義兄弟們喪生七人。尤其是有萬夫之勇的王陽、桃豹二人喪生,令石勒仿佛痛失左膀右臂。甚至連石勒本人,都幾乎沒於大火。被烈焰燎傷的右側頭皮至今也生不出頭發,看上去甚是可笑。

    石勒皺起了眉頭。陸遙這個名字,他之前從未曾聽說過,然而偏偏就是這無名之輩,給自己帶來了慘痛的損失,使自己成為了他人建立威名的踏腳石!

    石勒輕嘆一聲,將視線投向端坐在自己對面的中年文士。那中年文士相貌清矍,意態高古,雙眼炯炯有神;兩鬢雖稍見斑白,但卻絲毫不顯老態,反而透出一股獨特的儒雅風範。

    “劉琨遣麾下得力將領陸遙至鄴,定然有所圖謀。不知元達公……”石勒拱手作揖以示尊重:“……可有見教?”

    晉陽大戰中,失敗的不僅是石勒,縱然以匈奴漢國的兵強將勇,仍受挫於並州刺史劉琨坐鎮的晉陽城下。兩萬匈奴本部精兵被殲滅,對匈奴漢國的打擊沈重之極。無論是人力的損失、兵甲器械馬匹的損失,還是對所有匈奴族人士氣的沖擊,都是難以承受的。

    曾經所向披靡的匈奴漢國經此戰後,不得不全面收縮。在南線、放棄了河內郡的若幹據點;在北線,將太原國、上黨郡讓給了並州刺史劉越石。心氣極高的匈奴大單於劉淵甚至還大病了一場,據說,病情一度危急到了火速急招諸子及各部名王奔回單於庭的地步。

    但匈奴人自然不甘心就此轉為戰略劣勢。在南北兩面受壓迫,西面缺乏發展余地的情況下,匈奴漢國考慮在東線的鄴城方向打開突破口。至少要促使汲桑為首的河北群盜擾亂司州東部,借以減輕匈奴在河東平陽一帶承受的壓力。

    為了催動汲桑等出兵,匈奴人頗費了一點心思。雖然石勒率軍大敗於晉將陸遙之手,可劉淵反而親自勉勵他,稱讚他臨危不亂之能,並將他提升為掃虜將軍、忠明亭侯;隨後,匈奴漢國又遙封汲桑為大將軍,特賜金印、紫綬。為了冊封汲桑的官職,甚至連大單於劉淵的謀主、執掌匈奴漢國機要的黃門侍郎陳*元達,都屈尊紆貴,親自來到了魏郡。

    面對石勒的恭敬求問,陳*元達連連擺手,呵呵笑道:“君侯何必如此客氣,你我均是漢王臣僚,若非陳某倚老賣老,在君侯面前應當自稱一聲下官才是。”

    陳*元達言語中對石勒很是恭敬,但偷眼去看石勒神色,卻見這羯人面上無一絲驕矜之態,不由得心中暗嘆。他打起精神,繼續道:“陸遙其人,於永興元年末投入並州軍中,歷年積功而得軍主。傳言此人善撫士卒、精於練兵之法。去歲晉人於大陵慘敗,此人獨能領軍不潰,徐徐退往壺關。左谷蠡王遂親領大軍破之。其後劉琨入並,他依附於劉琨,歷任裨將軍、牙門將軍。曾率軍壓制太原國南部豪族,後又掩殺我漢國大將喬晞。”

    “吾聞士卒來報,此人與喬晞將軍作戰時,曾自稱是吳郡人士……那吳郡陸氏乃世代將門,兵法源自家傳,非同小可。陸氏族人陸機、陸雲,都是近代名士,曾與劉琨同為‘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彼此友善。君侯適才說的不錯,此人一來善戰,二來又有這層淵源在,故而乃是劉琨極其倚重的大將。”

    陳*元達將陸遙擡得極高,石勒便覺得舒心不少。畢竟他曾慘敗於陸遙之手,若陸遙是個無名之輩,他實在臉上無光;而若陸遙乃是朝廷大將,他便隱約產生“輸得情有可原”之感。

    石勒稍許前傾身軀,擺出認真凝聽的姿勢:“原來如此。元達公,還請繼續為我們解說。”

    “石君侯適才說,劉琨遣麾下得力將領東來鄴城,定有圖謀。吾意也是如此。”陳*元達微微頷首,又道:“汲大將軍、石君侯,晉陽、鄴城二地,雖隔太行,實系唇齒。晉陽窮困、無資財糧秣所出,但兵銳將勇,士馬精強;鄴城既無良將、又乏強兵;卻軍資富饒為天下冠。晉陽來使,所求不過資糧補給:而鄴城所需者何也?……此二藩一旦攜手,乃大漢之患!”

    陳*元達所說的“大漢”,乃是匈奴漢國之漢,非漢高祖、漢光武之漢。一群匈奴人卻自居為漢朝的繼承者,在石勒這樣的羯人聽來未免有些可笑。但他本人受漢國官職、意欲借漢國之力對抗朝廷,對此也真不好說什麽。於是石勒嚴肅地點點頭,示意陳*元達繼續。

    “然,大漢之患,亦二位之患也。新蔡王司馬騰鎮鄴以來,為政苛酷,旦夕以聚斂為要。士民日趨疲敝,而騰無所振惠,唯見財入私門則喜。大將軍雌伏內黃湖澤之間,虎視鄴城。吾知以汲大將軍之英武豪邁,視司馬騰如視一豬爾。豬雖肥碩,終為猛虎口中之食。然而,若晉、鄴二藩互助,使鄴城得晉得鄴之富饒,鄴得晉之銳士……大將軍、石君侯,兩位還有必勝的把握麽?”

    陳*元達離席而起,張手作勢以加重語氣:“大將軍、石君侯,兩位虎踞河北,都就成了晉人心腹之患。昔年興兵為成都王司馬穎覆仇,又是東海王不共戴天之敵。而司馬騰乃東海王親弟,他對兩位的敵視,早已根深蒂固。兩位不去攻打晉人,晉人遲早也會發兵來剿。當晉人以鄴城之資用助晉陽之兵,兩位難道打算藏匿於區區黃澤,曳尾於塗中麽?昔日公師將軍縱橫河北,然而未取鄴城在手,便無根基。屠伯茍晞一至,公師將軍身死、諸軍星散。此是前車之鑒,不可不察!”

    所謂公師將軍,乃汲桑石勒二人的恩主、昔日率先在河北起兵的成都王故將公師籓。陳*元達提起他來,汲桑、石勒二人不禁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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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內黃(下)

    汲桑石勒對視一眼,都知道陳*元達所言雖然有聳人聽聞的成分,但所言未必沒有道理。他二人造反多年,殺戮極重,早就成了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無論有沒有匈奴漢國的指令,遲早都要起兵與朝廷一決勝負。只不過因為去歲公師籓事敗,兩人自覺兵力不濟才暫時隱忍罷了。

    並州刺史劉琨麾下大將陸遙來鄴城,絕不會是為了遊山玩水。如是兩地方伯之間正常的公文往來,遣一文官即可,何至於令大將出馬?要知道,那司馬騰以車騎將軍之尊都督鄴城諸軍事,原本就有協調河北各路軍鎮的職能。晉陽軍新破匈奴漢國,銳氣正盛。萬一兩藩攜手,晉陽之兵挾力克匈奴的威風大舉東下,則河北局勢定然丕變。汲桑和石勒都承擔不起這樣的風險。

    因而,陳*元達的意圖已經昭然若揭:如今最好的選擇,莫過於搶在晉陽插手河北之前,起兵!

    石勒凝視著汲桑,露出詢問的表情。

    陳*元達察言觀色,又道:“還有一事須得通報兩位得知。早在數月之前,我已遣精幹人手潛入鄴城,賄賂收買城中守軍。若兩位將軍決意起兵,鄴城上下虛實,我可一一告知二位,鄴城三台之固,我亦可信手除之!”

    “哦?”汲桑眼中寒光閃爍,似乎已然意動。然而石勒卻並無表示。他把玩著手中酒盞,離席而起來回踱步,露出深思的神色。陳*元達敏銳地註意到了,他來回踱步的步數從來不變,每一踏步的距離也絕無差異,仿佛是用尺子仔細量過。

    過了半晌,石勒才停下腳步。他凝視著陳*元達,慢慢搖頭道:“陳侍郎,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我以為,眼下不易妄動。”

    陳*元達不禁微怒,他是漢王劉淵布衣之交,舉凡軍國大事無不參與,雖然官不過黃門侍郎,所到之處,誰不恭恭敬敬地稱一聲“元達公”?如今自己代表漢王來這窮山深澤,可說是給足了這夥河北賊寇顏面,這石勒竟敢當面拒絕自己的要求,著實無禮。

    心頭這麽想著,他面上並不體現出來,只是平靜地問道:“君侯何出此言?”

    “大當家與石勒既受漢王冊封,便是漢王的臣子,漢王若是有意,只消一聲令下,我們立即起兵與朝廷作戰,絕無二話……但陳侍郎卻何必攛掇我們去攻打晉軍重兵所據的鄴城?縱然陳侍郎手段通天,能夠收買晉人,可鄴城數萬駐軍總不見得盡數被收買了。萬一事有不諧,如之奈何?難道……”石勒微微瞇起雙眼:“難道在陳侍郎眼裏,我們數萬弟兄,都是死不足惜的棋子?”

    此言一出,陳*元達便知匈奴漢國的圖謀早已被石勒看破。想要說動這批賊寇為匈奴漢國出力,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那汲桑固然勇武強悍,是草莽中的英雄;這石勒更是心思縝密,絕非用言語上的詭計所能打動。看來,若沒有實質性的承諾,此番潛來魏郡萬難有所成果了。他心思急轉,口中卻哈哈大笑,借以拖延時間。

    過了許久,汲桑已經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陳*元達這才慢慢開言:

    “漢王殿下自元熙二年即位改元,至今已有三年了。這三年來,雖然屢次殺得晉人聞風喪膽,漢國的疆域卻始終局促在並州一地,不能伸展。這樣的形勢,兩位自然都看在眼裏,我也無意隱瞞。但兩位看來,這究竟是為何呢?難道是因為我匈奴漢國的將士不夠驍勇善戰麽?是因為冒頓單於以來數百年積累的威望不夠崇高麽?”

    “你們匈奴人拿晉人沒辦法,我們也殺不出個結果……”汲桑往嘴裏丟了快肉骨頭,咯吱吱地嚼著:“就因為晉人的兵力太多啊。好不容易殺敗他們幾萬人,不知從哪裏又調過來幾萬人。簡直和割草一樣,割了一茬還有一茬,總也割不完。”

    張口閉口“你們匈奴人”“我們”……這廝竟是渾沒有把自己當漢國的下屬看。陳*元達眉頭微微一跳,強忍著沒有發作起來:“石君侯以為呢?”

    石勒緩緩地道:“我石勒原本只是個貧苦羯奴,全賴汲大當家搭救,才能夠縱橫快意,不受制於人。然而,這數年來雖說廝殺的痛快,也忍不住時常考慮,這馬背上的日子何時才有個了結?”

    “嘿,石勒你想的太多。這天下之人哪裏殺得盡,要什麽了結?”汲桑噗地噴出一口嚼不爛的筋肉,冷笑著打岔:“便是這般,閑時喝酒吃肉,興起拔刀殺人,痛痛快快便是最好!”

    石勒苦笑道:“勒不過一凡夫俗子,哪裏及得大當家的神勇?只能為大當家分擔些瑣事,多想想那些雞毛蒜皮。”

    他轉向陳*元達繼續道:“石勒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但也曾聽人談說天下大勢。這大晉居四海之中,轄有十九州、一百七十三郡國,地域遼闊,方制萬裏,戶口數以千萬計。我們這些局促於湖澤密林的賊寇,不過是這龐然大物身上的蚊蠅而已。如果連大單於都對之束手無策,我們這些胸無大志的廝殺漢子,就更沒有辦法了……”

    石勒固然是精明強幹,那汲桑貌似粗魯,其實卻也謹慎,兩人一搭一檔說了幾個來回,竟然半點正經口風沒露。

    陳*元達暗嘆一聲,搖頭道:“兩位真是太謙虛了……若果真以為大晉強盛不可撼動,兩位何必自苦如此?倒不如早早地自縛跪拜在官府之前請降才是……”

    小小地刺了汲桑、石勒一句,陳*元達肅容道:“大晉江山雖廣、人民雖眾,但我大漢乃應天景命,承運而起,自有策略應對。如今的大晉天下,雖然州郡尚有強藩坐鎮,但國都洛陽中,東海王與皇帝矛盾重重、彼此爭競,全無振作之意。”

    “汲大將軍、石君侯,二位可曾見過屠殺耕牛?那耕牛重有千斤,力大無窮,若是以利刃刺之,根本不傷筋骨,反而會激發起耕牛的蠻性。除非……”他頓了頓,做了個提刀刺擊的動作:“除非直刺其心臟,一舉致命!”

    “陳侍郎的意思是……”石勒前傾身體問道。

    陳*元達加重了語氣:“實不相瞞,就在上月,大單於已接納我漢國侍中劉殷、王育的諫言,將會決機一擲,先定河東,再建帝號,隨後傾師鼓行而南,一舉攻取洛陽。隨後越潼關、克長安而都之!”

    “什麽?”汲桑、石勒俱都吃了一驚。

    陳*元達沈聲道:“我大漢無意再與晉人在關東糾纏,而將會全力以赴攻取洛陽,傾覆洛陽朝廷。此後,再轉向關中,據關中先秦舊地。”

    陳*元達輕抿了一口茶水:“至於關東六州之地、江山萬裏……汲大將軍、石君侯都是天下罕見的英雄豪傑,我大漢願意分茅裂土,與君分享。兩位若是有意,盡可隨意取之。”此言一出,便等若是給予了汲桑石勒等人一方諸侯的地位,並明確以河北、中原為二人的勢力範圍,匈奴漢國絕不會插手。這個承諾,可比區區幾個將軍號重的太多。

    “以何為憑?”石勒緊迫追問。

    陳*元達笑了:“自然是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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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朱門(上)

    汲桑等三人的密謀,陸遙等人毫不知曉。既然此行時間並不緊迫,他們索性便在冉氏莊園好好休整,以解翻山越嶺的疲憊。陸遙又令何雲、楚鯤四處搜尋地方大族、鄉老,仔細打聽這附近哪些人家遭到馬賊搶掠,意欲將賊人擄掠的婦女、孩童等送還。

    丁渺對此舉大是不耐,甚至薛彤等人也覺得無須如此費事。但陸遙以現代人的思維,實在沒法將這些婦孺棄之不顧。在接下去的三天時間裏,他親自帶人往來於安陽縣的各處村落,將一名名婦女孩童送還到他們的家中。

    然而,由於安陽一地幾番遭到兵災,原有鄉、裏、亭三級地方機構絕大多數都已經被摧毀了。除了一些舉族而居的大姓人家以外,其它農莊、村社之類也都很少保留,居民流離失所的很多,彼此之間原有的聯系也都斷了。雖然陸遙很是盡心,最後還有若幹人實在難以找到家人、抑或家人盡數沒於賊手的,沒奈何,只得一並托付給地方豪族了。唯有那個叫冉瞻的孩子緊緊跟著陸遙,寸步不離。

    那些馬賊意圖綁票勒索,故而擄來的婦孺有不少出身大戶人家。將他們送還時,家人們對陸遙一行千恩萬謝,每每贈送了金帛禮品,陸遙百般推辭不得。最後因為禮物數量太多,出發前往鄴城時,不得不單獨騰出兩匹馱馬來裝載。

    一路上,胡六娘都在艷羨地註視著那些禮物。陸遙正策馬從她身旁經過,便聽她喃喃道:“三天工夫,竟然得了這許多財帛!果然黑吃黑才最劃得來啊……”

    陸遙不禁連連搖頭,這位胡大寨主真不愧是綠林英雌,三句話不離本行。

    轉念一想不對,他趕緊清了清嗓子,沈聲道:“大寨主,我們行事代表的是朝廷,所作所為乃是為民除害,不是黑吃黑!”

    胡六娘不屑地看了陸遙一眼:“所以說你們黑啊……這天底下,還有比朝廷更黑的麽?”

    這真是沒法談下去啊。陸遙催馬加鞭,直接越過胡六娘到隊伍前方去了。

    自安陽至鄴縣已然不遠,而且一馬平川。眾人行路極快。

    除了丁渺、胡六娘等寥寥數人以外,其余各人都是第一次來到這片昔日號稱稱富庶為天下冠的三魏地區。然而一路行來,沿途只見田地大片拋荒,不少村落空無一人。只有烏鴉撲棱棱地從亂葬崗上飛過,發出粗噶難聽的叫聲。

    薛彤手搭涼棚四面眺望了半晌,終於忍不住道:“此地如此荒殘,與我想象中大是不同。”

    “這些年來,並州固然是兵連禍結,民不聊生,山東各地又好得到哪裏去?只說太安二年的一次戰亂,幽州王浚發鮮卑、烏桓突騎二萬人南下攻打成都王司馬穎,沿途士眾暴掠,死者極眾。攻陷鄴城之後,胡人更大掠婦女,其行徑一如寇盜。回程途中,胡人的暴*行連王浚本人都看不下去了,於是下令有敢挾藏者斬。結果,胡人將擄掠的婦女盡數沈於易水,死者八千余人。”陸遙嘆息道:“我不知鄴城如何,但河北各地的繁榮景象,應該早就不覆存在了。”

    又行不了半日,便聽得何雲在前頭興奮地大叫:“看!三台!”

    眾人急催馬向前,不多遠就見樓台聳峙,直入雲端。

    一行人中,丁渺曾經遊歷過魏郡,乃識途老馬,於是為眾人解說。

    後漢建安十三年時,曹操徹底擊敗袁紹,全有冀州,遂罷三公,自為丞相,設丞相府於鄴城遙控朝政。其後,漢獻帝加封曹操為魏公,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安平、甘陵等十郡為魏國,定鄴城為魏國國都。曹公於是對鄴城大加營建,在此期間,最有名的建築物莫過於三台。

    所謂三台,是金虎台、銅雀台、冰井台這三座高大建築的合稱。這三座高台位於鄴城的西城墻上,由南向北一字排開。金虎台高八丈,上有房屋一百三十五間;銅雀台高十丈,有屋一百余間,在台頂又建五層樓,高十五丈,窗皆用銅籠罩裝飾;樓頂又立一高一丈五尺的銅雀,天氣晴朗時,數十裏外可見流光溢彩,仿佛仙居;冰井台亦高八丈,台下建有深井,以供藏冰、藏糧、藏煤之用。

    金虎、銅雀、冰井三台南北排開,相距各六十步,高台間用浮橋式閣道相連,開啟則三台相通,關閉則中央懸絕。陳思王《銅雀台賦》中雲:“連二橋於東西兮,若長空之蝦蠑”,即此也。

    三台這樣的建築物,一方面等若現代的迪拜塔、紐約世界貿易中心之類,是經濟實力的炫耀。三台之宏麗,恰足以襯托鄴都之壯美。同時,其又具備極其強大的軍事防禦作用,登臨三台,以鄴城為中心的數十裏方圓內,任何動向一覽無余;而三台本身更是難攻不落的軍事堡壘,若張強弓硬弩於台上,可以壓制廣大範圍的敵軍,確保戰場主動。

    三台屬於軍事要塞,且台下有武庫、馬廄等重要設置;而三台以外四十裏,是昔日曹公開掘漳渠堰用以編練水軍時形成的大片水面,所以作為鄴城西門的金明門頗顯交通不便。用於迎接往來賓客的是設在東門建春門外的著名館舍建安驛。

    陸遙等人於是折而繞行向東,經鄴城南面的鳳陽、中陽、廣陽三門,準備往建安驛投宿。

    當他們真正貼近鄴城這座天下名城時,不得不承認這河北通衢的繁華盛景,與荒僻的並州大不相同。雖未入城,卻已見往來行人摩肩接踵、往來如織。放眼四望,有縱騎出入於華麗莊園樓舍的紅男綠女;有沿途喝道、威風八面的官吏大員;而更多的則是沿途乞討、形容憔悴的流民,他們聚集在一片片汙垢的窩棚之間,有很多人已經瘦得宛如骷髏一般。

    迫於戰亂威脅,大批豪族脫離田土,來到鄴城安身,他們一擲千金,縱意豪奢,使得大量財富噴發式地投入到這個城市;而同樣被戰火所迫的失地農民也群聚於此,期待著能在豪門貴胄的靴底之下找到生存的機會。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畸形的繁榮狀態。

    眾人策騎穿行於洶湧人潮之間,待到建安驛所在,丁渺卻先楞神。

    這建安驛原本是官營驛站,建築規模宏大,本朝大文士左思的《三都賦》中亦曾有提及。同時,建安驛也是鄴城東門外的一處軍事堡壘,除了驛站館舍之外,還有駐軍以作防禦,氣象素稱森嚴。非往來官吏不得入住,最是體現身份差異。

    然而此刻落在眾人前方的,卻是一片極其喧鬧的集市。眼中但見列隧百重、羅肆巨千,樓宇鱗次櫛比、邸舍客棧林立;耳中被灌進的是人聲喧鬧、蕭鼓齊鳴,胡聲羌曲夾雜以聞;有鼻子靈便的,又聞到空氣中彌漫著酒香、肉香、女子敷粉蘭麝之香……

    丁渺忍不住揉了揉眼:“莫不是走錯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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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朱門(下)

    丁渺瞇著眼看了又看,才道:“此處確是建安驛,你看遠處那棟高樓,便是驛站所在……可這附近如何會這般樣子?”

    一行人好奇地四面觀看,走走停停,陸遙又令何雲提前準備好印信、堪合等物,片刻後便來到那高樓跟前。

    這高大建築高有三層,雕梁畫棟,極盡奢華。正門前立著一根一人合抱粗細的旗桿,旗桿上一面錦緞橫幡迎風招展,幡上赫然是三個大字:“紅袖招”。眾人往門裏去打探,只見鶯鶯燕燕、紅男綠女,才看了兩眼,但覺香風撲面,兩名身披艷麗裙服的女子腳不點地地從門裏迎出來。

    兩女都是絕色,身姿婀娜,體態妖嬈。她們向陸遙等側身施禮,隨即嬌聲笑道:“幾位郎君面生地很……”這這……這分明是一座青樓!

    眾人都是廝殺漢子,哪裏見過這般紅塵軟香的景象,一時間俱都耳熱心跳、面如土色,急步退避出很遠。何雲年方少艾,血氣方剛,邊往後退避,還沒忘了再偷看兩眼;待到轉過巷口,他又偷窺了胡六娘兩眼,似乎覺得兩女的風姿與當日伏牛寨上的大寨主頗有共同之處。

    胡六娘可是個生有七竅玲瓏心的女子,哪裏感覺不出來?頓時大怒,杏眼含霜,狠狠剜了何雲一眼。

    想了一想,她粉面帶煞地沖著丁渺冷笑:“丁將軍,你莫非是存心消遣我們麽?”

    丁渺面紅耳赤,連連拱手:“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全賴丁某瞎了眼,帶錯路了。諸君莫急,待我重新仔細尋覓……”

    正焦慮的當口,忽聽身邊不遠處有人嗤笑。一個老者看著陸遙等人的狼狽姿態,忍不住撫髯大笑起來。

    丁渺大怒,旋風也似地撲了過去,雙手握拳道:“老頭,你笑什麽?”

    以丁渺的威勢一拳下去,這樣的糟老頭便是十個也打死了。那老者卻偏偏不懼,他作揖道:“這位軍爺莫怪。老朽自在此處行商,每隔十天半月,都能看到行經此處的官人吃癟,是以老兒仍不住發笑,並無藐視諸位之意。”

    “這位老丈所說……究竟是何意?”陸遙問道。

    “軍爺,你有所不知。這紅袖招,便是昔日的建安驛了。”

    這老兒不過是個尋常小販,言語夾纏不清,陸遙盤問半日,方才明白。

    原來自從新蔡王司馬騰移鎮鄴城以來,極少理會庶務,諸事都仰賴新蔡王郎中令周良。這周良為人與司馬騰一般,俱都吝嗇貪財不過。數月前,周良看中了建安驛的地勢,於是稟明司馬騰,撤銷了此地駐軍和驛站的編制,又令門下惡奴軟硬兼施,強迫性地收買了建安驛附近的大片土地。最後,他再約請四方豪商,以原來的建安驛為中心,興建起一座大市。

    鄴城乃河北精華所在、素稱繁華,放眼天下,其富裕程度僅次於洛陽而已;建安驛又正當交通要道,車水馬龍。這座大市旬月之間便興盛起來,舉凡糧食、鹽、酒、茶葉、雜用器具、各類牲畜無不經營,各種香料、金銀珠寶等也有專門的店鋪,甚至還有專門販賣奴隸的所在。而大市既然興盛,圍繞著大市的周邊地帶,各種邸店、酒樓之類,也如同雨後春筍一般相繼而起。如此一來,那周良自然是日進鬥金了。

    陸遙聽得眉頭大皺:官商勾結盜取朝廷所有的土地,隨後再加以包裝出售,從而謀取暴利,這豈非是後世“潘仁美”之流的濫觴麽?想不到在一千多年前的西晉末年,就以有這等生財妙手,一時間,他簡直要以為周良這廝是另一個穿越者了。

    耳邊卻聽得沈勁有些不耐煩地問:“老丈,你卻不曾說得那紅袖招又是什麽來路?”

    老者連忙解釋,那紅袖招乃鄴城最著名的青樓,美食、美酒、美女、種種享樂無不應有盡有。女主人花氏最是長袖善舞,與新蔡王、長史周良、魏郡太守司馬瑜等人交好,故而才占了原來建安驛的風水寶地。老夫聽得傳言,想要尋新蔡王辦事的,如得了花氏一言相助,十成之中便成了九成九。故而鄴城的官員們多有聚集才這紅袖招中奉承花氏的。”

    那便是類似於現代高級夜總會之類的銷金窟了,那花氏不僅是交際花,顯然還是個高級掮客。陸遙點了點頭。

    卻見沈勁躍躍欲試地道:“道明,咱們不就是尋新蔡王辦事的麽?既然那紅袖招有如此奇效,我們不如就去坐坐?”

    陸遙瞪了他一眼,向眾人道:“既然驛站不存。我們且進城去,去尋邸店歇息。”

    眾人逶迤進城住店不提。

    次日清晨,陸遙早早起身,換了一身文官服色,攜了越石公書信與有司文牒,自覺整束停當之後,便啟程前往位於鄴城北部的官署區求見新蔡王郎中令周良。

    鄴城內部的格局,宮殿在北,市裏在南,自中陽門有長街直抵宮門,夾街建有各部官署。這些建築多為昔日曹操初建魏國時營造。魏武帝經營鄴城之時,已有自為周文王的篡逆之心,故而各所宮殿、官署規模十分宏大,足以容納一個具體而微的小朝廷。新蔡王雖系宗室親蕃,但王國屬官自師、友、文學以下不過二百余人而已,縱使車騎將軍官署與魏郡太守官署又占去若幹空間,充其量也只能占據一兩成的房舍。陸遙一路行來,偶爾甚至會聽到鳥鳴之聲,更顯覺得冷清。

    待得靠近郎中令府,突然便覺車馬粼粼,此刻天色尚未全亮,已有至少上百人在府門外屏息等候。

    按照本朝制度,郎中令、中尉、大農為王國三卿,位高權重,非當世俊彥不能為之。士衡公就曾因“伏膺儒術,非禮不動”,得以擔任吳王郎中令。新蔡王卻選中了周良這個聚斂盤剝的好手擔任郎中令,著實有些特殊。

    果然,周良既為郎中令,便有上行下效者。陸遙好不容易從人堆裏擠出,遞上文牒,口稱並州劉刺史使者,想要拜見新蔡王殿下和郎中令的時候,那看門人面色猥瑣,一味在那邊旁敲側擊,意圖索取賄賂。陸遙只作不聞,擺足了公事公辦的架勢。看門人頓時便怒了,鼻孔朝天地嗤笑一聲,扔下一句:“你且候著吧!”轉身便去應付他人。

    陸遙也不發怒,行禮如儀道:“好。”

    這一日,自早至晚,陸遙都沒能踏入郎中令府半步。眼看其他各色人等進出川流不息,唯獨陸遙孤身立於門側,旁觀者多有指指點點的。陸遙不去理會他們,他眼觀鼻鼻觀心,悠悠地過了整個白天。

    夕陽西下時分,那看門人出來,上下打量了陸遙幾眼。陸遙在門外站了整日,神色居然並不顯得特別疲累。面上雖有風塵,眼光卻溫和如舊。那看門人既在打量,陸遙便坦然對他,神情毫無不快,亦不主動開言。看門人原打算尋釁,這時反倒感覺一滯,頓了頓才粗聲大嗓地道:“今日郎中令公務繁忙,無暇見你。你明天再來吧!”

    “是。”陸遙轉身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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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乞活(上)

    第二日,陸遙照舊淩晨便至郎中令府等候,依然未得入府,晚間便被打發回去。

    陸遙連著兩日吃閉門羹,自丁渺以下諸人俱都不忿。陸遙一一安撫他們,倒花了好大的氣力。眼下的局面,他心裏自是明白不過:越石公新任平北大將軍,已是聲望極隆、風頭極勁的地方強藩,而自己在某種程度可視為越石公的代表。周良這廝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於折辱並州使者?這番為難,說不定正遂了新蔡王的心意,非周良一人無禮也。

    第三日,陸遙依舊在外等候。那看門人似乎是下了狠心,硬是不替陸遙通報。陸遙也不與他多說,自顧候著。他養氣功夫既佳,體力又很強盛,只將這當作每日裏站樁練功了。

    快到晌午時分,陽光有些猛烈,陸遙貼著墻角的陰涼站著,半閉著眼假寐。正在神思飄逸的當口,忽聽有人驚喜地道:“那邊站著的,莫非是陸道明麽?”

    這聲音煞是耳熟,陸遙擡眼去看,只見不遠處一名精悍武官甩鐙下馬,大步前來,正是昔日並州軍的同僚,曾經率將士護送竟陵縣主的校尉李惲。

    李惲幾步就到了陸遙身前,攀住他的肩膀狠狠搖晃了幾下:“哈哈,哈哈,道明,果真是你!”

    陸遙笑著施禮道:“李校尉,好久不見。”李惲待人誠摯,又確有行軍用兵的才能,昔日同在司馬騰麾下時,兩人便有些交情。更何況數月前伏牛寨後的無名小河畔,李惲率領銳卒及時趕到,救過陸遙的性命,陸遙對他自然頗有好感。

    李惲笑道:“道明,伏牛寨別後,一晃半載不見,我可時常想起你……曾聽往來鄴城的旅人說起,晉陽大戰時有一勇將名喚陸遙的,單騎突入匈奴大軍斬殺冠軍大將軍喬晞……又聽說,這陸遙智計百出,一把火燒了匈奴數萬人馬!哈哈!哈哈!好威風!好煞氣!”

    陸遙委實不曾想到自己的名聲居然已經傳到了並州以外。李惲一叠連聲的稱讚反而令他有幾分尷尬,連連擺手道:“李校尉,村婦愚夫們以訛傳訛,哪裏信得?只不過僥幸打了幾個勝仗而已,乃劉刺史用兵得當之故……”

    李惲猛地拍拍陸遙的肩膀:“道明何必這般韜晦?咱們並州的老兄弟打敗了匈奴狗子,揚名天下,我李惲實在是高興!”

    看得出來,李惲確實是發自內心地歡喜,他大聲呼喝著誇讚,嗓門又大,使得郎中令府門前許多人都註視過來。陸遙更覺得狼狽,連聲遜謝不已。

    又說了幾句,李惲退後半步,端詳著陸遙的衣著,突然狐疑道:“你這一身打扮,很是紮眼啊,難道你改去舞文弄墨了?”

    與李惲同來的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武官。此人身高不滿四尺,體魄卻很雄健,雙肩尤其寬闊有力,顯然也是一員沙場悍將。他笑著打岔道:“將軍,此處非是閑談之所,兩位不妨找一家酒肆,坐下慢慢說。”

    李惲一拍額頭道:“是是,老薄說的對。我疏忽了,道明且隨我來!”

    陸遙望了望郎中令府,猶豫道:“李校尉,我今日卻是要請見周令……”

    “周良這廝,見他作甚?”李惲冷哼一聲:“道明,李某因為前次護送縣主之功,已晉任揚武將軍,在新蔡王身前頗能說得上話……你有什麽事,我替你辦,包管妥帖,豈不勝過找那殺才十倍!來來來!”

    在原司馬騰麾下並州諸將校中,李惲的性格最數內斂深沈;何況他官位較之聶玄、陳永等並州大將較低,因而平時言語不多,很是低調。但今番見面,李惲的談吐言語卻顯得張揚了不少。顯然,前次護送竟陵縣主回返洛陽,使他頗得了不少好處,如今無論地位還是實權,都非覆吳下阿蒙了。

    李惲不由分說,拉著陸遙便走。感覺像是當街劫持一般。

    三人腳程都快,眨眼工夫就到了城南一家酒樓落座,叫了些蒸餅,又喚取酒來飲。

    李惲先介紹了同行的中年軍官:“道明,這是我的副手薄盛。乞活軍五校尉之一。”

    “乞活軍?”陸遙奇道:“這是朝廷新設的軍號麽?”

    “新蔡王東下鄴城一來,並州官吏、軍民二萬余戶隨之逃難,就食於魏郡、廣平、陽平這三魏之地,自稱‘乞活’,取亂世之中掙紮求活之意。其後新蔡王揀選其中精壯者從軍,以田禋、赦亭等五校尉分領,統歸於李惲將軍麾下,號曰乞活軍。”那名叫薄盛的中年軍官答道。

    他談吐頗顯文雅,口音卻有些古怪,似乎咬字不是很準。陸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李惲哈哈笑道:“道明,薄校尉乃烏桓後代,自從魏武帝時就世代效力朝廷的。當年在並州時就是軍中勇士,怎奈時運乖騫,始終屈沈下僚。故而道明不識。”

    “原來是將門世家。六郡烏桓百年來號為天下名騎,陸某敬仰已久了。”陸遙拱手示意,客氣地道,隨即又笑道:“昔日並州精銳,如今盡在李將軍之手。可稱人得其位、位得其人。”

    薄盛這種漢化胡人,有時比一般的漢人更註重禮法。聽得陸遙稱讚,他拱手還禮,雖是武人,舉動絲毫不顯粗陋,反倒有種豪邁的氣概。能在數萬並州流亡軍民中脫穎而出的,果然不是尋常人物。

    陸遙的小小恭維,也使得李惲頗有幾分自得。他為陸遙斟了一碗酒:“莫要學文人酸腐作態,道明且說說別後情形如何。”

    陸遙自沒什麽好隱瞞,便將這數月來的經歷一一講來。

    當他細述自己投入越石公麾下,沖鋒陷陣、擊退匈奴偏師的經過時,李惲端起酒碗,連幹了三大碗。他揮手一抹酒水淋漓的胡須,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我輩武人,正該如此!”待到說到越石公臨危不懼,一曲胡笳震懾萬軍,李惲更是連連讚嘆,拍案不止。

    感慨了許久,李惲與薄盛對視一眼,嘆道:“若新蔡王殿下有劉刺史的三分勇略,當日也不至於……唉……”

    但凡是昔日並州軍的袍澤弟兄,恐怕都對司馬騰當日的昏庸舉措失望。此番李惲與陸遙舊友相會,聊不到幾句,果然又轉到這上頭來。

    陸遙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如今他已非新蔡王的部下,又是受越石公所命前來拜謁新蔡王的使者,對此實在不好多所置喙。

    倒是薄盛怕是多喝了幾杯,臉色通紅地道:“陸將軍得用於越石公,是以錐處囊中也,久必脫穎而出,誠乃幸事。我等當時畏懼匈奴侵逼才隨新蔡王來到鄴城。現在想來,委實後悔!”

    這話連李惲都覺得有些唐突,於是舉碗道:“喝酒喝酒!”

    當下三人邊喝邊談。陸遙自來量淺,唯沾唇而已;李惲、薄盛二人都好飲,酒到杯幹,情緒愈發熱烈。陸遙又說起自己得越石公青眼舉為秀才,有受命為平北司馬,李、薄二人俱都是艷羨不已。畢竟對於純粹的武人來說,如李惲這樣一個雜號將軍就到了盡頭,除非轉為文職,仕途才踏上新的起點,此後州郡台閣無所不可了。

    又攀談了片刻,陸遙便說到自己受命拜見新蔡王,想請新蔡王看在趙魏互為唇齒的份上以軍資援助晉陽。李惲打出個酒嗝,重重嘆了口氣:“此事……咳咳……我看越石公未免有失計較。道明啊,你莫要抱什麽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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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乞活(下)

    新蔡王身為宗室,又任車騎將軍、都督鄴城諸軍事。大晉在大河以北的冀、並、幽、平四鎮方伯,官爵皆在新蔡王之下,朝廷中樞以新蔡王節制河北諸州之意甚明。這令越石公十分不快,所以派遣出身並州軍殘部的陸遙來鄴城,便存了向新蔡王示威之意。陸遙自忖被夾在這兩位朝廷高官之間,若不能忍辱負重,只怕是有得苦頭要吃。

    但陸遙很清楚,正是因此,新蔡王多多少少總會撥付些許資財糧秣給晉陽。世人皆知,並州屢遭戰亂,已經窮困到了無以覆加的境地,無論人力財力物力都瀕臨枯竭。若新蔡王真敢一毛不拔,萬一並州有甚閃失,天下人只會嘲笑那位坐擁數萬大軍卻屢戰屢敗、喪師失地的前任並州刺史。新蔡王雖然無能,卻好面子,絕不會允許自己淪為天下笑柄。

    這局面陸遙能看得分明。以李惲的地位、眼光,自然更沒有走眼的道理。可他卻斷言晉陽的求助必然無果,這令陸遙很有些愕然。

    “李將軍,何出此言?”陸遙問道。

    “我李惲敢這麽說,自然有十足十的理由。“李惲仰脖灌下一碗酒,將酒碗重重一頓:“如今的鄴城,已然府庫枯竭、絕無余財了,哪裏能支援並州?”

    “李將軍莫要誑我……”陸遙連連搖頭:“魏郡戶口繁盛甲於河北,鄴城又是天下知名的通衢大邑。自漢魏禪代以來幾經用心經營,本朝倚之為司州屏障。鄴城之富饒,天下鹹知;鄴城得東海王的重視,河北資財聚集於此,也是眾所周知。新蔡王既治鄴城,只消取府庫中纖毫之物,便足以抵得上晉陽全城支用了。”

    他瞥了李惲一眼,半開玩笑地道:“難道是因為覲見新蔡王不易,李將軍故意設詞推托麽?”

    李惲變色道:“我李惲豈是信口胡言之人!”

    他看了看左右,俯身向陸遙低聲道:“不瞞你說。自從新蔡王主政,地方財賦皆入其私門,不覆為國家所有。如周良、石鮮、司馬瑜等,皆以奢靡相尚,日夕竊盜府庫自肥。吾特曾往軍府查詢歷年積存軍資,早已被貪蠹之輩瓜分殆盡!”

    薄盛在一旁點頭道:“李將軍所言不錯。更令人發怒的是,新蔡王本人極其側近資用甚饒,卻聲稱鄴城府庫虛耗,發放不出軍餉。將士們怨聲沖天,吾等幾乎都彈壓不住。”

    他猛拍身前的案幾:“長久下去,若萬一有變,如何是好?”

    “你說什麽?萬一有變?”李惲斜視薄盛,冷笑道:“前些日子,車騎長史羊恒、從事中郎蔡克進言,勸說新蔡王加強武備,莫要令汲桑流賊有機可乘。你道新蔡王殿下如何說?殿下說:孤在並州七年,胡圍城不能克。汲桑小賊,何足憂也!於是將羊、蔡二君亂棒逐出,荒廢軍事如舊!”

    “唉!”薄盛舉起酒碗向陸遙比了一比,仰脖又灌了下去。

    “蔡克?”陸遙吃了一驚:“你說的蔡中郎,竟是那位陳留蔡克蔡子尼麽?”

    “呃……正是此君。”李惲打了個酒嗝:“這位蔡中郎原本好好地在家隱居。新蔡王半強迫地將他征辟為從事中郎之後,又全沒當他回事。可惜了,可惜了。”

    蔡克蔡子尼乃是《徙戎論》作者江統的陳留同鄉,年少即享大名。此君博涉書記、性格剛直,被尚書左仆射山簡讚為“今之正人”。太安年間,蔡克為成都王司馬穎東曹掾,當時士衡公為奸人陷害,連累陸氏一族將受誅戮,蔡克曾流涕免冠為士衡公請命。雖然最終並未能勸得成都王回心轉意,但對於陸遙而言,此舉足以令他深深感激、牢記至今。這般人物卻遭司馬騰輕侮,難怪李惲薄盛都看不下去。

    “莫說是魏郡的郡兵,就連我們乞活,不也是有一頓沒一頓?”薄盛也把酒盞重重一頓,用力沒把握好,酒盞骨碌碌地滾了下地:“隨新蔡王東下魏郡的並州兩萬余戶,如今有多少能吃上飽飯的?給我們幾個將軍號、校尉號就不管不顧了,以為將士們都是吃草的麽?乞活,乞活,再這樣下去,眼看就乞不到活路啦!”

    陸遙連連搖頭,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他苦笑起身替薄盛取回酒盞:“慎言,慎言。薄校尉,你醉了。”

    這一日,三人對座而飲,直到夕陽西下。待到分手時,李惲醉醺醺地拍著陸遙的肩膀:“道明,今天故交相遇,我說的多了點,別往心裏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明日早上,你到新蔡王府門前等候……我領你入府覲見!咱們都是廝殺漢子,不受那些小人的氣!”

    他越說聲音越大,顯然是喝高了。薄盛的臉色通紅,總算腦子還算得清醒,於是扶著李惲七倒八歪地走了。

    陸遙目送著兩人離去,自去牽馬回客舍歇息。

    李惲其人在昔日並州軍的高級武官裏,算是為人非常可靠的,既然他答應明日為自己引見,今日便無需去捧周良的臭腳了。

    對於覲見新蔡王這件事,陸遙並沒什麽興奮感。昔日司馬騰還是東瀛公並州刺史的時候,陸遙就曾以部下軍主的身份見過他,委實對他印象不佳。

    何況以越石公的倨傲性子,必然認為自身足以力挽狂瀾,哪裏會為了些許糧秣資財俯身求人?不過是由於東海王既有書信,故而不得不遣人走一遭鄴城罷了。明日自己見到司馬騰,便說上兩句場面話,將越石公書信呈上即可。

    倒是須得認真籌劃下一步。拓跋鮮卑祭天大典將近,自己該如何去做?鄴城事了後,須得先往信都去走一趟,聯絡冀州刺史丁紹,其間就用得上丁渺丁文浩。

    再之後是代郡。代郡胡漢雜處、形勢很有些特殊。究竟該怎樣才能完成越石公交代的任務,這就覆雜的很了。要看冀州的丁刺史能給予多少助力、要看胡六娘在代郡的人脈能夠提供多少幫助、要看猗盧和祿官這叔侄倆的對抗到了什麽程度、要看作為正式使節的溫嶠有什麽舉措……想來想去,也只有隨機應變四字而已。

    陸遙慢慢踱步,往城南的館舍行去。突然又想到:丁渺、薛彤倒也罷了,沈勁等人受了自己嚴令,整日裏候在客舍不出,只怕已經無聊地憋出病來。是不是也該讓他們出去散散心?

    次日清晨,陸遙不再去往郎中令府,而是前往南北長街盡頭的司馬門等候李惲。

    李惲果然應約而來,徑自領了陸遙入內。那司馬門之後,依次是顯陽門、宣陽門、升賢門,最後才到新蔡王、車騎將軍、都督鄴城諸軍事司馬騰的日常辦公處所聽政殿。縱使有李惲引見,朝廷諸侯王的規矩畢竟極大,新蔡王不是那麽容易見到的。是以,陸遙依舊做好了消耗整日的準備。

    然而,陸遙怎麽也沒想到,正當他整頓心情,等待覲見的時候,一場陰謀悄無聲息地展開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20
第二十章 紅袖(上)

    鄴城的北面都是官署、宮殿,西邊是園囿,東邊是高官所居的戚裏。普通百姓都聚住於南城的思忠、永平、吉陽、長壽等裏坊,又有名為通商的裏坊,專門用來安置富商大賈。

    陸遙等人入城以後,尋了通商裏內的一家邸店住宿。那邸店的後院有一間頗顯冷清的小屋,平日裏通常用來堆放些雜物之類,此刻雜物雖已收走,屋裏仍然彌漫著一股發黴的氣味。此刻,幾條雄壯漢子鬼鬼祟祟地聚在屋裏商議著什麽。

    “怎麽樣?幹不幹?”沈勁咬牙問道,臉色頗有幾分猙獰。

    何雲將他的面龐隱沒在窗欞的陰影間,但擺在桌上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暴露出了他內心的掙紮:“這樣做,萬一被將軍知道了怎麽辦?”

    沈勁從鼻孔裏吹出不屑的冷笑:“他媽的,你怕個屁!陸道明還管得了這個?”

    房間裏突然傳出咕嘟一聲,原來是坐在角落裏的楚鯤咽了口唾沫:“沈隊主,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畢竟陸將軍有吩咐在先……您看,是不是請薛將軍來商議一下……”

    “薛彤?這廝是個石頭腦筋,你們都聽他的,還有啥意思?”沈勁大聲道,隨即忍不住往門外探看一眼。轉回頭來,他壓低了嗓音對座中一人道:“我們這幾個,就數您官職最高。只要您拿定了主意,陸遙也沒有辦法!”

    他瞪起大眼,眨也不眨地對著那人:“幹不幹,你說句話!”

    沈勁詢問的人赫然是丁渺。

    丁渺眉頭深鎖,顯得有些為難:“沈隊主,越石公特地吩咐過,要我此番東下鄴城,萬事都聽陸道明的指示……”他的話剛說到一半,便見沈勁一幅蔑視的表情,不由得惡由心中起、怒向膽邊生:“奶奶的,你這廝看我作甚!”

    沈勁哼哼道:“丁將軍,你若是沒有這點擔當,枉我沈某高看你了!”

    丁渺臉肌連連抽搐,顯然是被沈勁激怒了。他猛地跳起來,來回疾走幾步,突然拍掌道:“幹了!”

    “好!”屋中諸人無不喜形於色。

    丁渺昂然立於諸人之中。既然已下決斷,他便再不猶疑,眼神所到之處猶如利劍一般!

    “沈勁!你選兩個精細人,隨便找些什麽事絆住薛彤,莫要讓他想起我等來!”

    “何雲,你去將安陽富戶們贈送的那些金銀細軟取來!……休要啰嗦,沒有錢財如何行事?快快取來!”

    “楚鯤……奶奶的,你給我回來!你只消跟著我,自有好處,若是敢去通報薛彤……本將軍砍了你的腦袋!”

    “丁瑜、丁瑾!你二人去店家處,換兩套仆從的衣服來。我扮作富家子弟,你二人就是貼身仆役!少廢話!敢有異議,便留在此處!……放心,忘不了你二人的功勞!”

    丁渺一條條號令如流水般發出,頃刻之間,眾人便已收束停當。

    丁渺的眼神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掠過,每個人都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丁渺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各位,隨我兵發紅袖招!”

    清晨時分,城內的宵禁剛剛解除,待破曉的鼓聲咚咚地響了五遍,各處城門的管理官吏負責屯兵及管玥者紛紛就位,主持開啟城門。鄴城乃是大城,往來的人流量極大,真要對每個出入城門的人都一一盤查,衛兵們早就累死了。是以兩邊值守的衛兵都打著哈欠,靠在厚重的門口瞌睡。

    紅袖招裏的狂蜂浪蝶們喧鬧了一夜,都累了、倦了。恩客們摟著姑娘們窈窕的身子睡得正香,那些龜奴、護院之類也多半忙乎了整宿,這會兒也都自去休息。懸在樓裏各處的長明燈終於燃盡了燈油,一一熄滅,縷縷青煙飄散向空中,隨即被晨風吹散。這正是紅袖招最冷清的時候,如癲似狂的歡樂場景告一段落,兩扇朱門也只在這時才閉上一個時辰。

    正門緊閉,紅袖招的邊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一名年未及笄的丫髻少女走出來。這少女生的很是瘦弱,雙臂細得仿佛蘆柴棒一般,卻左右各拎了一個極沈重的銅質便器,隨著她走動時身體晃蕩,偶有便溺之物從裏面溢出來,臭不可聞。

    少女提著便器剛走了十余步,就已掙得滿臉通紅。她拼盡全力,急步趕到邊門右側一片灌木林後,將兩個便器裏的黃白之物倒進林間的深坑裏。剛喘息幾聲,忽聽邊門裏傳來一聲尖銳的喊叫:“幽若!死哪兒去了!”

    少女急忙應了一聲,重又提起便器,往邊門的方向猛跑。一個沒留神,蓮足絆上了地面一塊石頭,頓時一個趔趄栽倒。眼看就要摔個嘴啃泥,忽然身邊伸出一雙臂膀將她牢牢地挽住了。

    “這位小娘子……”一個年輕而又有些羞怯的聲音在說:“當心摔著。”

    幽若擡眼看去,原來是個衣著華貴的少年人。他雙手攬著幽若的腰,臉色通紅,雙眼都不知往哪裏看才好。猶豫了半晌,那少年人才問道:“小娘子,你是紅袖招裏的人麽?”

    “是啊!”幽若忽閃忽閃雙眼。

    “哦……”那少年人掙紅了臉,過了好半晌又問:“你們紅袖招……怎地不開門哪?”

    問話的年輕人是何雲。在他身後的丁渺、沈勁、丁氏兄弟、楚鯤等人,彼此甩著眼色,也不知在想什麽。

    此刻這幾人都身著常服。丁渺寬袍博帶作貴公子打扮,丁瑜丁瑾扮作下人;沈勁穿了一身牛馬商人服飾,頗顯得豪奢;楚鯤也是商人打扮,滿臉不自在的神色,一看就是個雛兒。這其中,何雲居然已算是最放得開的了。幾人形象各顯倜儻,有詩為證:沈勁風流楚鯤慌,何雲搭訕最當行;溫柔鄉是英雄冢,翩翩丁渺似玉郎。

    丁渺、沈勁等人久在並州廝殺,難得來到繁華富麗的鄴城,頓時春*情萌發難以自抑。說起來可笑,天下男人俱都是一般。縱然原本並無什麽交情,到了胯下那物件發話的時候,自然而然便覺彼此臭味相投。雖說陸遙令眾將士小心落宿莫要惹事生非,但丁渺沈勁二人發起性子來,哪裏管得了陸遙的吩咐?這幾日裏兩人上躥下跳,丁渺又拉了丁瑜丁瑾兄弟倆入夥,沈勁則舌燦蓮花,將何雲楚鯤這兩個不曉人事的少年人忽悠了。這一日陸遙整裝前往覲見新蔡王,沈勁覷得個機會,便準備行那不可言傳之事。丁渺初時自重身份地扭捏幾句,卻架不住飽暖思淫*欲,最終半推半就地和眾人一齊撲了出來。

    誰知早早地來到紅袖招,卻發現此地居然閉門。幾人面面相覷,頓時都暴露了初哥的本質。正作沒奈何處,眼看有個小婢出來幹些粗重活兒,何雲連忙奔了過去詢問,恰好將幽若小娘子摟在懷裏。

    “這位郎君,這會兒還早呢,樓裏的姐姐們都在歇息。”那名喚幽若的小婢答道。

    何雲失望地嘆了一聲,雙手環抱著幽若不放,扭頭去看丁渺等人。

    幽若雖然年幼,可畢竟自幼生活在青樓楚館中,耳濡目染都是男女情挑之事,比起何雲這莽撞少年可要強出太多了。於是檀口微張,吐氣如蘭:“小郎君,您幾位到紅袖招來何事啊?”

    何雲抱著懷中溫香軟玉,但覺飄飄然、陶陶然,渾忘了幽若左右雙手還提著惡臭的便器。聽得幽若發問,他正色答道:“我們是來尋花柳的……啊不,我們……是來尋花問柳的。”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21
第二十一章 紅袖(中)

    何雲故作老練的姿態實在很是有趣。

    幽若咬著嘴唇,努力憋住笑。她掙脫何雲的雙臂,蹬蹬跑到門邊,想要叫一嗓子的樣子,想了想又跑回來:“我們紅袖招可是河北第一流的銷金窟,出入者非富即貴,都是一擲千金的豪客。幾位,你們身邊可備有阿堵物麽?”這番話其實頗顯勢利,但這小姑娘說來坦然,反倒叫人感覺純真可愛。

    何雲連連點頭,嗖地從腰間抽出一條褡褳搖了搖,褡褳裏沈甸甸的金銀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你聽!”

    這褡褳裏頭,裝的是安陽富戶們為了酬答陸遙送還婦孺而出的謝禮,數十家富戶一齊出資,數量委實不少。何雲將其中的黃白之物盡數裝在一條褡褳裏,頓時便成了即便紅袖招也少見的大豪客。

    幽若眉花眼笑,重重點了點頭,轉身跑進邊門裏,大聲喊道:“阿娘!阿娘!有客!”幽若是個聰明姑娘,她很清楚,既有腰纏萬貫的豪客,紅袖招裏的姐姐們就絕不會放過。

    片刻之後,紅袖招正門大開,丁渺等人便在鶯鶯燕燕的簇擁之下,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此地本是官家驛站,眾人原以為規模固然巨大,可用來做生意未免顯得格局有些單調。可邁入紅袖招中一看,才發現這於河北享有盛名的奢華享樂所在,果然名不虛傳。但見樓中雕梁畫棟、廊腰縵回,舞榭歌台林立,綾羅錦緞布設如雲,端地豪華無比。再行幾步,景致忽又一變,明明是人工修建的樓宇,其間卻有花樹扶疏、綠草如氈,更有溪水潺潺、奇峰怪石,當真是鬼斧神工,令人叫絕。

    設計紅袖招的人,想必胸中大有丘壑。然而,建築之美較之於紅袖招中美人之美,又相差了不可以道理計。眾人緩步行來,鶯鶯燕燕群起來會,一張張如花玉容笑臉相對,一聲聲嬌嗔俏語仿佛天籟,更有玉臂環繞,婉轉相迎,偶與那冰肌雪膚有些挨挨蹭蹭,其中動人心魄之處,著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一行人中,何雲最是年輕,未經人事的他頓時被臊得面紅耳赤,偏偏還緊抓著小姑娘幽若的手不放,不知想些什麽。

    此時陸遙正跟在李惲身後,在新蔡王府重重疊疊的樓宇下走動。

    李惲果然如他自己所說,如今在新蔡王面前頗顯當紅。他帶著陸遙一路走來,王府中人見他都很是客氣,也並無一人留難陸遙。李惲既說要帶人覲見新蔡王,便有一名衣著華麗、面貌英俊的親隨帶路,領他們由止車門的側門而入,經長春門,繞過端門,再經夾壁間道往新蔡王用來會客的鳴鶴堂去。

    鄴城自曹操營建以來,經歷代修繕,格局極其完善。其南北兩分和中軸對稱的格局為魏晉兩代的國都洛陽所模仿,後來漸漸成為中國城池營造的慣例。然而陸遙一路走來,卻見各處多有增刪,許多空地、園林中都興建了新的亭台樓閣,這些建築論規模都很龐大,但卻如同臃腫的贅肉附著在原先健康的肢體上,將流暢大氣的風格破壞無余,令人生厭。

    那親隨卻甚是得意的樣子,回頭向陸遙笑道:“王爺入鄴城以來,先後興修二十四殿、十二明堂,巍峨超邁前代,見者無不讚嘆。您以為如何呀?”

    陸遙心中腹誹:你這廝先說了“見者無不讚嘆”,待要我如何評價?只得勉強道:“果然氣象萬千,是富貴威權之象。”

    三人又走了片刻,才到鳴鶴堂。這鳴鶴堂是一座五開間、兩重屋檐的華麗宮殿,兩側又配有偏殿、廂房等諸多附屬建築。那仆役先將李惲、陸遙二人引到一處廂房。過了半晌,他又轉回奉上茶來,笑道:“兩位且稍候片刻。殿下公務繁忙,待有暇時,自會遣人相召。”

    “你這小子,休得在本將軍面前胡扯!”李惲似乎與這仆役甚為熟稔,他瞪起眼道:“老實說來,殿下莫非不在府中?”

    “小人哪裏敢在李將軍面前胡扯?實不相瞞,殿下昨日去了……咳咳……自然是整夜未歸。不過估摸時辰,想必也快要回了……”他看看陸遙,刻意說的隱晦了些。

    “何須如此。”李惲搖了搖頭,指著陸遙向那仆役道:“這位陸將軍,乃殿下任並州刺史時的舊部,資歷比你深得多……你就直說吧!省得讓我猜想不透!”

    那親隨笑嘻嘻地施禮:“還能是哪裏?如今殿下最愛的,可不是那紅袖招麽?常常和我們說,家伎雖好,卻畢竟不如紅袖招裏的萬般風情,我們都嫉妒的很呢……”話沒說完,他先擡手捂嘴:“哎呦……說起來真是羞死個人……”

    此人適才在外間時沒什麽異樣,入得王府之後,言語行為卻顯出幾分嬌媚的意態。陸遙頓時明白,此人原來並非新蔡王的親隨,而是個孌童。雖然早聽說當代高官顯貴之中多有好男風的,但當真目睹一名昂揚男子以此為樂,陸遙忍不住一陣惡寒。

    “你先去吧!”李惲連連揮手:“我們自在此處等候便是。”

    待那孌童走遠,李惲翻了個白眼:“道明莫要驚訝。這個賣屁股的小子,也是如今新蔡王喜歡的新玩意兒……嘿嘿,他也就在我面前不敢放肆,在其他的鄴城官吏面前,簡直便是個小一號的王爺了!”

    陸遙只能苦笑。兩人便慢慢等候。

    時間過得甚快,轉眼便過了一個時辰。將將午時了,新蔡王似乎仍然沒有回府。好在陸遙素來不缺耐性的,自管安坐等待。他的坐姿十分挺拔,雙肩端平,腰桿筆直。

    李惲倒有些焦躁:“道明,新蔡王在並州時,就素愛依紅偎翠,如今更是變本加厲。那紅袖招乃是周良專為殿下營造的享樂之所。我看他今日又樂在其中,一時回不來。”

    他是手掌重兵的大將,親自陪同陸遙入得王府卻逢新蔡王尋歡作樂去,心中委實有些不耐。陸遙聞弦歌而知雅意,於是作揖道:“李兄不妨自去,我慢慢等候便是。”

    李惲也不客氣,他離席而起:“我已向有司吩咐過,一旦殿下回府,立刻就引你覲見。我另有公務,倒不方便作陪了。”

    “李兄請便。”陸遙施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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