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57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25
第三十二章 魔域(二)

    陸遙等人按照羊恒的建議,開始向城東的建春門前進。

    而這時的鄴城,正在逐步陷入狂亂之中。

    汲桑石賊軍自密道偷入城中以後,在陳*元達布置的內應帶領下,兵分幾路,同時攻打各處要地。石勒本人親領將士直取三台,由於駐守銅雀台的一個隊主倒戈,難攻不落的銅雀台要塞轉瞬即下。賊軍立即經過從銅雀台上的飛橋攻打其余兩座高台,駐軍措手不及,隨之潰敗。三台不僅駐軍,同時也是巨大的倉庫,分別儲藏有大批軍械、糧食等物。三台中儲藏的大批軍械物資盡數落入賊手之後,賊軍如虎添翼。

    此時駐守鳳陽門軍營的晉軍發現三台有變,將領錢升當即撞響警鐘,下令全軍出援。怎奈由於數月來軍餉不濟,營中將士逃亡泰半,尚在者不足兩千,還都是些老弱士卒。這兩千弱兵行到金明門,被來勢兇猛的賊軍一沖即潰。石勒乘勝追擊,緊接著便拿下了鳳陽門和中陽門。

    而汲桑所部則沖向銅爵苑中的白藏庫。左思於其天下傳唱的名篇《魏都賦》中讚曰:“白藏之藏,富有無堤;同賑大內,控引世資。”白藏庫有儲藏各種財貨的庫房一百七十四間,是天下知名的大庫。賊寇們迅速殺散了白藏庫的守衛,將歷代積儲的珍寶洗劫一空,隨即又先後攻破武庫、牢城、馬廄等處。這股賊寇得叛軍相助,又挾裹牢城中的若幹死囚,再得了軍械和良馬,實力迅速膨脹。於是汲桑下令,直撲宮城而去。

    途中,不少賊人眼熱鄴城富庶,便脫離了大隊,徑往城南的居民區劫掠。此時陳*元達布置的暗樁在城中幾處要地放火,不少晉軍被火勢所逼跑出來,彼此又無統屬,只得在城裏到處亂竄,正與賊寇撞上,雙方便在街道和各處坊市之間劇烈械鬥。

    火勢迅速蔓延,數十處零星火頭聚集成洶湧火海,仿佛饑餓難耐的巨獸,將鄴城兩朝經營的多少華美樓台一一吞沒。躲藏在裏坊中的大批百姓隨之迫於火勢四散逃亡。脫離了裏坊墻垣的掩護,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也似。賊寇起初還抓住他們搶掠財物,到後來便殺得性起,往往砍翻在地之後再去屍體上搜羅細軟。更有成百上千的百姓明明已經跪倒求饒,卻仍然被排頭殺去,絕不留手。男女老幼的哭喊之聲響徹天際。

    由於大股賊寇脫隊搶掠,汲桑所部在到達宮城之後,兵力反倒減少了四成還多。這使得汲桑自己都有些擔憂,那宮城墻高池深,就算用數萬人去攻打,都未必得逞,何況眼下這批馬賊。然而,攻取宮城的過程與石勒攻取三台如出一轍,也是駐守要隘的軍官率先叛變,隨即局勢大壞。

    駐守司馬門的是數個時辰前領人擒拿陸遙的高瘦將領。此人名喚常襲,是深受司馬騰信賴的大將,配下八百名精銳的鐵甲武士,乃是車騎將軍府的核心武力之一。然而汲桑賊軍一到,他與親信部下突然發難,斬關落鎖迎接賊軍突入。司馬門一破,其後幾道城門的防禦更是形同虛設。汲桑身披鐵鎧,手持六尺長刀,一馬當先突入城中,連破城關三道,不知斬殺了多少晉軍。

    此時周良、石鮮、司馬瑜等幕府高官盡在宮城,聽政殿之後的險要尚未易手,若他們應對得力,原可穩住陣腳。可這數人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居然簇擁著新蔡王,企圖從城北的廣德門逃走。須知將為兵之膽,首領既走,晉軍軍心遂大潰不可制,一如去歲並州之事。汲桑遂破宮城,其部下李豐乃征虜將軍張泓故將,與司馬騰有死仇,於是領輕騎追逐出城,誅殺司馬騰及其三子司馬虞、司馬矯、司馬紹,周良以下幕府諸人盡數被殺。鉅鹿太守崔曼等人也同時遇害。

    汲桑得報大喜,傳令所有部下,一起大喝宣揚司馬騰已死的消息。這使得原本尚在抵抗的晉軍幾乎全都失去了戰意,許多士卒都拋棄了武器逃亡,甚至有些原本對朝廷心懷不滿的士卒反而加入了賊寇的行列。

    或許是因為司馬騰之死代表著戰鬥的勝利,汲桑所部賊寇此時完全分散開來,沿著大街小巷肆意搶掠。這使得鄴城的局面進一步失控。鄴城之富庶天下知名,城中多有官紳豪商居住,此刻這些人便遭到賊寇殘忍的對待,不僅蕩盡家財還丟了性命。到後來,賊寇們發起了性子,幹脆便一坊一坊地屠殺過去,沿途搶掠財物、奸*淫婦女、四處放火。城中百姓死傷難以計數。

    一片混亂之中,唯有石勒所部軍紀嚴整,幾乎絲毫不亂,石勒反覆向部下將士們強調,只要全數奪取鄴城的七座城門,整座城池盡可為所欲為,何須貪圖眼前小利?於是他們沿著鄴城的外城墻急速前進,直取廣陽門,隨即又分出偏師攻向建春門。

    陸遙自然不知道建春門已經成為了最後一座尚未易手的城門,更不知道石勒已遣出精兵攻向此地。這時他正機警地帶領部下們在巷道之間急速前進,除了腳步踩進血泊時偶爾發出劈啪之聲,沒有人說話。沿途行來,無數慘絕人寰的景象撲入眼簾,這使得每個人都心情沈重到了極點,而陸遙的情緒尤其變得惡劣。

    每逢經過路口,負責在前方探查的丁瑜、丁瑾兄弟都會用不同的口哨聲傳回訊息,眾人據此或者隱蔽、或者加快腳步,有驚無險地經過了半個鄴城。丁渺的部下們不僅善戰,也都是經驗豐富的斥候,這時候確實發揮出了特殊的作用;當然也得益於鄴城內部格局方正,否則在這夜裏連確定方向都是難事。

    這一行人中,胡六娘畢竟不熟軍旅規矩,兼之是女流之輩,走了不算很遠,卻幾番沒能及時聽清陸遙的指揮,屢有行差踏錯。這時正急速通過一個路口,原本陸遙將她安排在隊伍中央,被數名士卒掩護著,豈料她被路邊成堆成排的男女屍身駭得腳軟,不知何時便落到了後面。

    剛巧路口對側一名赤裸上身、露出濃密胸毛的賊寇手裏拋著幾個金錠,得意洋洋地兜轉過來,與胡六娘撞個正著。那賊寇眼看美色當前,頓時眼睛都綠了,連聲淫笑著伸出簸箕般大手來擒:“小娘子,來來,陪大爺樂呵樂呵。”

    胡六娘是太行山中綠林魁首,精通刀術,身手絕倫。若在平日裏,這等粗蠢漢子便來十個八個都不夠她練手的。但這時或許是心神不定,她怔怔地全沒反應過來。

    眼看那賊寇撲近,破風之聲呼地響起。一柄長槍貼著胡六娘的耳邊飛擲過來,正正地從那賊寇咧胸膛搠入,槍尖切斷了脊骨透出,深深地刺入身後的墻體裏。那賊寇手腳亂動地掙紮了幾下,翻起死魚眼掛在了搶柄上。

    一股獻血從胸前的窗口怒射而出,噴了胡六娘一臉。胡六娘只來得及驚呼一聲,忽覺手臂一緊,被人拉扯著趔趄了好幾步,總算重又跟上了其余眾人。扯著她臂膀的赫然是陸遙。只見陸遙臉色鐵青,沈聲喝斥道:“發什麽昏?你是嫌自家命長?還是要害死大夥兒麽?仔細跟住了,莫再如此胡鬧!”

    這番話可絲毫沒留半點情面。依胡六娘的火辣性子,若平日裏遭此對待,只怕已拔出短刀揮過去了;但此刻她畢竟也知形勢危急,居然忍住了這口惡氣,只咬牙抱怨道:“放心,老娘我可不是吃素長大的!”

    大約經過三五座裏坊,他們遭遇到的賊寇漸多,已難完全避過。因而沿途接連發生了幾次激烈的戰鬥。如果是小隊的賊寇,陸遙等人以猛烈的攻勢將其殲滅。這些賊寇或許驍勇,但此時多半都帶了一身的金珠綾羅,還有在女人身上發泄到腿軟的,遭到陸遙所部精銳的突然襲擊後,根本連求救的機會都沒有就一一授首。而如果賊人數量較多,陸遙等只能繞路而行。

    沿途也有不少落單的逃亡晉軍士卒,眾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無視,與其讓這些弱兵拖慢了腳步,還不如由得他們自生自滅吧。

    他們甚至還曾與一群沒頭蒼蠅般亂撞的百姓碰個正著。那些百姓個個驚慌失措,許多人帶著傷勢,獻血濺了滿身,顯然是某處裏坊被賊人洗劫後逃出的幸存者。他們看到陸遙等人手持刀槍奔來,誤以為也是賊寇之屬,頓時驚呼起來。有人返身往回跑,也有人瑟瑟發抖地跪倒在地,瞑目待死。

    一名婦女踉蹌著從一行人前方走過,她兩眼失神、胸乳盡露,顯然遭到了極可怕的侮辱。而更可怕的是,她的左臂被利刃齊肘斬斷,斷臂的截面上掛著撕裂的筋脈和凝固血塊。她用右臂緊緊地抱著一個被砍下的嬰兒頭顱,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悲號。這女子似乎已經有些瘋癲了,當丁渺從她身邊經過時,她歪歪扭扭地沖向去,合身抱住丁渺的腿,狂笑著嘶聲道:“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吧!讓我和孩兒死在一起!”

    丁渺臉色變得煞白。他連連擺腿,卻怎麽也無法從她的臂膀中脫身。掙紮到後來,那婦人幹脆一低頭,猛地咬在丁渺的腿肚子上。疼得他連連倒抽冷氣。以丁渺的天生豪勇,若非心中不忍,如何會奈何不了一個婦人?最後還是丁瑜幫忙,半強迫地將那婦人拉扯到了路邊,一行人竭力突破各種糾纏,繼續向東急行。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26
第三十三章 魔域(三)

    天光陰郁,濃雲四合,而宮城方向燃起的沖天烈焰將雲層都映作了血紅色。陳沛停下腳步,遠遠張望一眼,只覺那些翻卷的雲層就像是一張張兇殘可怖的妖魔面孔。來自四面八方的嘶吼聲像是浪濤般灌入耳中,或尖利、或癲狂、或哀慟、或驚恐,此起彼伏,使他突然覺得有些暈眩之感。

    而在近處,許多形貌淒惶的居民在陳沛的皮靴邊簌簌發抖。當陳沛停留在他們面前時時,他們膽戰心驚地伏倒在地,有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後蜷縮著身體,也有人偷眼觀看他的神情,露出諂媚的笑容。

    很顯然,自己現在這幅樣子,比那些賊寇看起來還要兇惡的多。陳沛完全無視聚集在他身上的種種眼光,他心事重重,但是步履堅定而迅速,保持著軍人世家的本色。

    再往前走就是永平裏,這一部賊寇臨時盤踞的據點。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汗臭和血腥氣味。在道路兩旁的房舍裏,許多人一撮一撮地聚集著,毫不介意身邊堆積著新死的屍體。這些人有些或坐或躺著休息;有些興高采烈地挑揀著搶奪來的金珠珍玩,互相比較著收獲豐厚與否;有些罵罵咧咧地調教著主動投靠入軍的幾個地痞流氓,拿了把繯首刀反覆比劃;還有些人擄掠婦女在此,迫不及待地當眾宣*淫,赤裸的身軀像是白色的蟲子在蠕動,醜態百出。

    陳沛略微皺了皺眉,露出一絲厭惡的神色。這些人都是汲桑的部下賊徒,自從攻入鄴城之,彼輩便化作無惡不作的人形野獸,令陳沛深感不滿。但他對此無能為力,身陷賊窟這麽久,想要潔身自好都很困難,遑論其它?

    陳沛字慶年,是清河鄃縣人,自幼從軍。以弓馬嫻熟、驍勇善戰之故,得為成都王司馬穎帳下衛士。永興二年成都王被廢,其故將公師籓起兵於趙魏相迎,頃刻間聚眾數萬,陳沛也在其中。可惜成都王畢竟大勢已去,公師籓在幾方圍攻下迅速敗亡,而陳沛則身不由己地為汲桑賊寇所挾裹,成了河北賊寇的一員。

    永平裏並不大,在人群中曲折穿行數百步之後,擡眼望去,就見到幾面旌旗橫七豎八地斜倚著,在夜風吹拂下,旗面有時翻卷在一起,有時分開。最大的一面旗幟上寫著幾個大字:“武牙校尉黃”。

    旗幟下是一處頗顯奢華的屋宇,屋裏燈火通明,但房門緊閉著。走到近處,就聽見屋裏傳出皮鞭抽打的劈啪聲響、數個女人的哽咽哀鳴,還有一個粗野的嗓音在破口大罵:“活該千人騎萬人壓的賤女人!操你*媽的騷貨!老子幹*死你!”

    毫無疑問,正在屋裏發泄獸欲的,便是汲桑麾下得力的悍賊,新近受封為匈奴漢國武牙校尉的黃國。

    幾名賊徒懷抱著武器守候在門外,眼看陳沛走近,便擠眉弄眼地做著猥褻的手勢。陳沛完全無視他們,站到門外,重重地咳了一聲:“黃校尉,汲大將軍有令。”

    屋裏的黃國發出一聲焦躁地咆哮。他重重地將女人推開,又猛地拉開房門,絲毫不介意自己筋肉虬結的赤裸*軀體暴露在外,那根帶著白*濁液體的器官在兩腿間晃晃蕩蕩:“狗*娘養的,有什麽鳥毛大的事情,不能等一等再說麽?”

    這個滿口汙言穢語的家夥,完全就是一條瘋狗。但陳沛並不懼怕,他面無表情地以獨眼凝視著黃國,一字一頓地道:“汲大將軍有令,令黃校尉所部急趨建春門,與石勒匯合,阻斷晉軍入城通路。”

    黃國打了個嗝,噴出濃烈的酒氣:“呃……大當家這是要拿下整個鄴城啊……”他猛地跳了起來,縱聲狂吼:“殺千刀的雜種們,打起精神!大當家有令,叫我們攻打建春門!都給老子提起刀子殺人去!”

    隨著他的吼聲,群聚在各處的賊夥們就像被燒了巢的馬蜂般,嗡地一聲全都行動起來。

    黃國絲毫也不耽擱,翻身從門邊倒提出慣用的砍山刀當先就行。幾名親信護兵一溜小跑著趕到,為他披上甲胄。黃國身為汲桑的得力臂膀,轉戰大河南北,常為先鋒。其配下的賊徒超過千人,乃是河北群寇中有數的善戰精銳,此刻雖然大部都分散出去擄掠,能夠調動的還有三百余人。在他看來,憑這三百人,足夠拿下晉軍把守的建春門了。

    大步邁到永平裏的坊門,黃國突然想起一事。他停下腳步,大聲喊著:“狗日的,把那個小官兒帶過來。老子得問問往建春門怎麽走啊!”

    黃國的手下有兩名猛將,行軍作戰時須臾離不得。一人便是適才帶來汲桑軍令的陳沛,此人為公師籓舊屬,深通兵法,尤其擅使鐵矛,曾於萬軍之中陣斬清河太守馮熊。只因公師籓兵敗,如他這等朝廷要犯無處可去,才不得不棲身於黃國所部。黃國對他既有倚重,又頗有顧忌。

    另一人則是黃國口中的“狗日的”。這人也是能夠披堅持銳的猛將,名喚張狗,與黃國乃是自幼認得的同鄉,故而黃國常常用“狗日的”相稱以顯示親近。

    聽得黃國召喚,張狗推推攘攘地押來一人:“大哥,那狗官在此!”口中說著,他飛起一腳將那人踢倒。

    那人掙紮著想要起身,黃國獰笑一聲,擡腳踩在他肩上,頓時將他壓得重又趴伏下去:“陳功曹,你給老子說說,往建春門怎麽走才方便?”

    這“陳功曹”乃是司馬騰部下幕僚、車騎將軍功曹陳嵩。此人原是成都王司馬穎所任命的魏郡太守,司馬穎敗落之後,他被範陽王司馬虓褫奪官職貶為庶民;待新蔡王坐鎮鄴城之後,才重又給了一個功曹的閑職。數月前,匈奴漢國黃門侍郎陳*元達攜了大額金珠來訪,說動他投靠匈奴,與汲桑賊寇裏應外合攻取鄴城,前後又許了諸多承諾,允他高官顯爵。陳嵩原本就是個熱衷名利之人,又對當朝不滿,於是一拍即合。

    此番汲桑賊寇奇襲鄴城,陳嵩便是陳*元達所說的內應之一。他親自為賊軍帶路,賺開了兩座坊門,自以為立下赫赫大功,於是言行舉止便未免高傲了些。誰知汲桑賊寇哪裏是好相與的?他們泰半出身奴隸,天然就對陳嵩這種官員充滿憎恨。陳嵩幾句話說得不妥,賊寇頓時翻臉將他家族所居的裏坊攻破,肆意妄為了一番。

    此刻陳嵩被黃國踩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眼角又看到四周雜亂棄置的屍體,被嚇得臉色慘白;更顧不上自己的小妾、女兒剛被身前這惡魔糟蹋得不成樣子,顫聲說:“將軍,由這裏出坊,沿坊前大道向東直行,到長壽坊左轉向北便是!”

    黃國擡腳將陳嵩遠遠踢開,順手拔刀要將他當場斬殺,眼角余光所至,卻見陳沛面有不忍之色。黃國哈哈一笑,收刀入鞘,翻身躍上戰馬,旋風般沖了出去。數百名賊寇殺氣騰騰地尾隨著他,仿佛群魔亂舞、百鬼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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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魔域(四)

    在冷兵器時代的戰場指揮,遠比後人想象中艱難百倍。由於沒有可靠的通信手段,沒有任何人能夠真正掌握戰局變化的全貌,每個人所了解到的信息都是過時而支離破碎的。但即使在這樣的條件下,依然有人能夠憑著天賦本能了解到關鍵所在。

    建春門,鄴城的七座城門之中,只有這一座還未曾落入賊寇之手。

    若這座城門在晉軍掌握之中,則城外各處軍營駐紮的兵馬將能源源不斷地進入鄴城發動反擊。相反,如果賊軍攻下建春門,則鄴城就完整地落入汲桑的掌握,而晉軍則會被壓迫在鄴城和漳水之間的狹窄區域,陷入極端不利的境地。

    此刻,汲桑和石勒,這兩名起自於草莽,與朝廷苦鬥多年、屢敗屢戰的大反賊,毫無疑問都看清了當前形勢。

    石勒率領著他的部下們,沿著鄴城的城墻一路攻打,待到將西南兩面完全掌握之後,他們折而向北,最終直取建春門這座鄴城東側的唯一要隘。

    而汲桑所部的兵力雖然已經大部失控,但這位河北群賊的大首領依然派遣麾下頭號猛將黃國出馬,率部緊急趕往建春門。

    鐵蹄踏地,發出悶雷般的響聲。黃國將大砍刀橫架在馬鞍上,飛馬向前,十余名特別勇悍的部下駕馬緊隨,向兩翼稍稍展開。敢於攔阻他們前進的,無論是四處逃散的鄴城居民還是晉軍潰兵,甚至是搶掠得昏頭的賊軍,全都被兇猛地驅散。

    而他手下的步卒們則分成兩列縱隊,分別沿著大街左右前進。黃國自恃武勇,暫且不論。這些賊寇的行進方式,正好能夠以高大的坊墻為依托,又能做到彼此掩護,最適合在鄴城這樣的大城市裏作戰時使用。很顯然,這些曾經的牧奴、流民、山賊、地痞在與朝廷大軍一次次的作戰中得到了磨練,越來越像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了。

    大概經過了四個裏坊,前方一騎飛馬來報:“黃爺,長壽坊的南面來了一撥官軍,大概百余人,看樣子正要往建春門去!”

    黃國獰笑了一聲,用刀背不輕不重地砸了報信騎兵的肩膀一下:“鳥毛也不如的官軍,才百多人,也值得特意稟報麽?”他足跟一磕馬腹,大聲吼道:“弟兄們跟我來,幹翻那幫龜蛋!”

    從長壽坊的西北角繞行到東南不過三百步距離,他們全力策馬,轉瞬即到。那批晉軍正在焦急地趕路,完全沒能作出反應,立時被黃國深深地突入陣列之中!

    黃國這等人,或許便是天下大亂時應運而起的殺星。他本是清河豪族崔氏部曲,其家世代都在奴籍。如果天下承平,或許他會像祖輩一樣,成為一個恭順而可靠的家仆。但是在板蕩之際,在大晉宗室諸王自己將王朝的根基挖掘得搖搖欲墜的時候,許多如黃國這樣原本會永無出頭之日的賤民乘勢而起!

    黃國看似粗猛無知,其實在用兵之道上極有體悟,絕非凡庸可比。有意無意之間,十余鐵騎沖殺的位置,正好便是晉軍隊列的腰肋所在,前後兩段都救援不及。他狂呼縱馬,將數十斤重的砍山大刀舞得如風車一般,所到之處,擋者披靡。眨眼之間,他連殺十余名晉軍士卒,敵人的鮮血噴濺如雨。遠處躍動的沖天火光映照著他在飄灑血雨下咆哮沖殺的龐大身影,仿佛是一尊惡神!

    簇擁在他兩翼的精騎也都武勇過人,或以鐵蹄踐踏,或以長刀揮砍,頓將晉軍殺得人仰馬翻。而黃國稍許觀察形勢,隨即撥馬向左,向晉軍的前端殺去。

    鄴城的街道雖然寬闊,但畢竟不像是平原作戰那樣施展得開。黃國帶著五名騎兵加速前沖,另外七騎稍稍墮後,十三騎自然形成了兩隊橫列,便將街道完全封死了。在這樣相對狹小的作戰空間裏,晉軍幾乎沒有調整的余地。在較遠處,一名頂盔帶甲的軍官連連發號施令,卻只能眼看著與黃國接戰的士卒一個接一個的被砍殺倒地。

    前方的將士就像是嬰兒和成年人格鬥那般毫無抵抗之力,後方的將士卻難以支援。幾乎在一瞬間,晉軍前隊有組織的抵抗就被打了個粉碎。這種可怕的壓力就像是將石頭擲入水中激起的波紋般迅速傳遞。幾個呼吸之後,就連那名軍官也被敗兵所推動,身不由己地轉身奔逃!

    而黃國殺得興起,舉刀直取那名奔逃中的軍官。

    那軍官顯然地位甚高,他部下的士卒們舍死忘生地撲上來阻擋黃國。但是,哪裏阻擋得住!

    黃國本人是個兩百多斤的龐然巨漢,此刻胯下騎乘的是從鄴城牧苑中劫奪來的高頭大馬,周身披掛著從三台武庫中搜羅來的精鐵鎧甲,再加上手中揮舞的大刀……幾項攏在一處,足有千斤之重!這一發力沖刺,就如同猛地撞進羊群的犀牛,只憑著沛然莫禦的沖力,就將沿途的晉軍撞得筋斷骨折、血肉橫飛!

    那軍官與黃國的來處相距並不很遠,他奔行不了幾步,回頭覷了一眼,便已明了今日再難脫身。兩名親信部下持盾舉刀,護在他的身前大叫:“將軍,往斜裏走!我們助你翻過墻去!快!”

    眼前這舞刀來襲的賊寇如此兇猛,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敵。兩人說得沒錯,此刻唯有拋棄大隊,翻越裏坊的高墻逃亡。在鄴城大亂的形勢下,孤身逃遁必然也是九死一生,可這已經是眼前唯一的生路。

    但那軍官眼都血紅了,猛地止住腳步,雙足落地生根一般,竟然再也推之不動。他怒笑著將左右推開,縱聲大吼道:“昔日畏懼匈奴而出逃河北,已經是武人的羞恥,大丈夫不能再辱!那賊寇聽了,乞活軍李惲在此!”

    李惲?揚武將軍李惲,乃是新蔡王司馬騰依仗的大將;其麾下的乞活軍數萬之眾,純由並州流民組成,素稱驍勇善戰,也是新蔡王賴以占據鄴城的基本武力。真是老天爺照顧,竟然在此抓住了這條大魚!若能斬殺李惲,便等於打散了朝廷在魏郡最可靠的軍事力量!

    黃國大喜過望!

    他再度催馬,將本已極快的馬速又硬生生提起了三分。駿馬長嘶奮蹄,撞破數重阻礙,直迫到李惲身前。

    李惲出身寒家,一不善逢迎,二無背景,然而數年以來並州大將自聶玄、陳永以下戰死十之八九,唯有李惲這區區校尉獨存,甚至還攀到了揚武將軍的高位,自有他獨到之處。且不說用兵之術如何,單以收攏人心的才能而論,五十個新蔡王疊起來都及不上李惲半分。此刻眼看李惲遇險,之前還在奔逃的十余名士卒竟然全都激發出了骨子裏的烈性,返身殺向黃國:“將軍,快走!”

    十數把兵器分從多個角度,同時攻向黃國。

    而黃國不退反進!他咆哮著策馬沖進了刀光劍影之中,瞬間又直透而出,身後只留下漫天飛舞的斷臂殘肢!

    “殺!”李惲吐氣開聲,一躍而起揮刀怒斬。黃國桀桀狂笑,舉刀相迎。

    下個瞬間,李惲慘呼一聲,像是斷線的風箏般飛跌出數丈開外。看他手中的繯首刀已經寸斷,雙手虎口全都震裂。眼前這賊寇的膂力之強,簡直難以想象。

    黃國毫不遲疑,他緊追李惲不放,舞刀俯身斬落。這一刀若是劈個正著,李惲毫無疑問會被分成左右兩片。

    突然,一桿鐵槍,鋒刃顫動而成虛影,來勢迅急卻無聲無息,發現時已距離黃國握刀的手腕不足三寸!黃國只覺槍尖上寒氣沁膚蝕骨,仿佛一條隱蔽的毒蛇,猛然間對自己發動了蓄勢已久的一擊!

    黃國暗吃了一驚。

    他固然急於殺死乞活軍的首領李惲,卻怎也不願為了這朝廷狗官而丟掉自己的右手。他暴喝一聲,縮手收刀。這數十斤重的砍山大刀廝殺時只覺得無堅不摧,痛快之極,但此番猛然收手,這股大力反沖回來,胸腹間頓覺憋悶。

    可是就在黃國收刀的時候,那桿鐵槍竟然貼著刀身不放,直搠進內圈來。槍尖撲拉拉地只在黃國眼前亂顫,仿佛靈蛇吐信,來勢更加迅猛!

    黃國畢竟是汲桑手下屈指可數的悍將,應變極速。他大叫一聲,仰身躲過這一槍,同時甩鐙滾落下馬。

    他身軀如此龐大,作出這些輾轉騰挪的動作時,卻又靈活如猿猴般。待到急滾出丈許開外,舞刀將來敵格到外圍,才顧得上驚怒交加地喝問:“什麽人?”

    持槍突襲之人這時才將鐵槍緩緩地收回身後,並不理會黃國暴躁地吼叫聲,而是向李惲關心地問道:“重德兄,還好麽?”

    李惲左手支地,有些費力地爬起來,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道明,你……你怎會在此?”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27
第三十五章 魔域(五)

    李惲在遭到黃國所部奇襲之前,顯然已經歷了幾場戰鬥。他滿身血汙、衣甲破碎,若幹傷口勉強包紮了,半邊臉上被火燎出一串大泡,看起來狼狽之極。而此番自忖必死的當口,陸遙如飛將軍從天而降,這真使得李惲又驚又喜。

    身為新蔡王倚重的大將,李惲在鄴城內也有一所宅邸。除了每月逢五日十日操練時必定留宿軍營以外,其它時候他經常住在城裏。今日他先領陸遙入新蔡王府等候覲見,結果遇上司馬騰流連秦樓楚館不去,於是便留陸遙等候,他自己往幾處司曹辦理公務。卻不曾料數個時辰以後風雲突變,莫名其妙地傳出了並州使者行刺新蔡王的消息。隨即新蔡王衛隊大索鄴城,將陸遙的隨從們盡數捉了去。

    這個情況可將李惲嚇得不輕,畢竟是他親自將陸遙引入王府,若陸遙幹了什麽出格的事情,他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幹系。他急忙遣人四出打探情況,可那些新蔡王的貼身侍從們平日裏收了不知多少好處,個個與他稱兄道弟,到了此時,卻都語焉不詳,更令他焦慮萬分。

    實在是沒有其它的辦法,到了夜間,李惲一咬牙,令側近準備了金珠厚禮,帶著薄盛等得力部下出外,準備夤夜拜訪郎中令周良。

    才到了半路,突然間三台的方向亂聲大起。初時李惲還不甚介意,只當是亂兵鬧餉,過得片刻自然消停。誰知須臾間殺聲震天而響!鄴城乃天下雄城,戒備何等嚴密?誰敢前來滋擾?誰能前來滋擾?李惲心中憂慮,立即回轉自家府邸召集部曲私兵。

    其實他若是當機立斷,便應急驅城外掌握大軍。可他在歌舞升平的鄴城為官半載,或多或少有些懈怠了,更兼料想中鄴城日常駐軍也有一萬余,絕非流賊所能輕易擊破……於是李惲只遣了一名小校出城通知乞活軍戒備,他本人則在府邸中觀望。

    待到鄴城的城防如雪崩也似潰塌下來,李惲才帶領部曲、子女、家眷試圖出城。可到了這時,鄴城大亂如湯之沸,原來的坦途此刻盡數化作了天塹。李惲等人連番受賊寇襲擊,寸步難行。此時更遭到賊寇的猛攻,若不是陸遙奇跡般地從坊墻後躍出,他幾乎就要喪命於此。

    “道明!道明!多虧你搭救!”李惲將只剩下半截的佩刀猛地向退後中的黃國投擲過去,順手從地上撿起一桿長槍。

    陸遙緊緊註視著黃國,隨時準備迎戰。聽得李惲相謝,他苦笑道:“何須客氣?”

    這時候,黃國部下的大批賊寇都已趕到,與李惲所部廝殺作一團。

    在數十步外的長街上,上百名賊寇們沖殺而至,從長壽坊的拐角之後,還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斷地投入戰團。他們身著掠奪來的晉軍鎧甲,揮舞著精良的武器,那種張狂的氣焰和毫無章法的作戰方式使得陸遙一眼就能辨明其身份。

    而李惲所部在猝然受襲之後損失十分慘重,此刻只剩下原來屬於後隊的三十來條漢子。他們依托裏坊的圍墻排成隊形勉強守護著垓心處的若幹老弱,抵擋敵人怒濤般的攻勢。而在隊列之後叱喝指揮著,不時沖上一線填補漏洞,廝殺一陣之後又退回來的那人,正是乞活軍五校尉之一的烏桓人薄盛。

    敵我數量之比幾乎是十比一。如果戰鬥拖延下去,聞訊趕到的賊寇只會越來越多。而他們所處的位置,是長壽坊與永昌坊高大坊墻之間的街道,視野所及是一片坦途,沒有任何可資利用的地形。

    李惲的部下們陷入了包圍,而他本人則受困在長街的另一頭,成了黃國的獵物,這是必死的局面……如果陸遙及其部下們沒有插手的話。

    陸遙尚不知曉黃國是何來歷,但適才必殺的一擊居然落空,足以使他清晰了解到敵人必是罕見的勁敵。而黃國眼中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殺氣、那種掩飾不住的殘忍和惡意,更使陸遙感受到了強烈的危險。

    他緊盯著黃國的身形,慢慢挪動著自己的腳步以保持距離。如他這樣身經百戰的戰士自然知道,臨戰欲圖制敵先機,關鍵不在持有武器的手臂,而在於肩、腰、兩足這幾處用於發力的要點。是以,兩人雖然並未真正交手,但彼此已經通過極細小的姿態調整向對方發出多次試探,壓力已然沈重到難以言喻。

    僅僅過了小半刻,陸遙然面色沈靜,額頭上卻隱隱滲出汗來。相比於黃國偶爾擺動長刀的威武,他顯然處於下風。皆因李惲的身手固然不凡,卻萬萬不能與此刻對峙的兩人相較,在這樣的環境下,李惲完全是個拖累。陸遙須得時時掩護他,很是麻煩。

    隨著黃國沖殺的十二名騎兵這時已然先後勒馬兜轉來。他們砍瓜切菜般將李惲所在前隊的士卒殺了個幹凈,隨即在外圈形成了包圍。十二道充滿惡意的目光投註在陸遙和李惲兩人身上,仿佛猛獸在下口撕咬前肆意玩弄著利爪下的獵物。

    “準備,跟我來。”陸遙低聲道。

    李惲微微一驚,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猛然搖頭:“道明,我的老部下、我的家眷還在那裏!我不能丟下他們!”

    “我會有辦法……你只管跟著我!”陸遙加重了語氣。

    話音剛落,永昌坊裏突然有數十人齊聲鼓噪。鼓噪聲中,無數冒煙帶火的磚石、木頭仿佛雨點般傾瀉而下,灑向黃國等人。

    這些密集砸落下來磚石木塊的個頭都不小,若是挨個正著,憑誰都吃不消。更可惡的是其中還混了許多燒紅的石塊和點燃的火把,燎在人身上也夠喝一壺的。黃國等人不得不紛紛揮動手中武器,將之撥打開去。

    就在這稍一楞神的當口,陸遙、李惲兩人猛然向後急退。

    這兩人身後丈許便是永昌坊的坊墻。

    鄴城的南部共有裏坊二十七座,每座裏坊都擁有厚度在三尺以上、高有丈許至數丈不等的坊墻。這些坊墻都按照城墻的規制來建造,以巨大條石為基礎、以經過蒸曬的黃土和以米漿、石灰夯實版築而成。可以說,每一座有坊墻環繞的裏坊,就是一座具體而微的城池,堅固無比。若非鄴城中匈奴漢國的內應作亂,只這些裏坊,便足以讓賊寇們崩斷滿嘴黃牙。

    可黃國怎麽也沒有料到的是,這兩人猛地撞在坊墻上,卻並未停步。墻體與他們碰撞之處突然碎裂,現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而陸遙和李惲二人就像是用石子砸入豆腐那般,幾乎毫無阻礙的陷沒進去!

    “抓住他!”黃國縱聲大吼,發足向兩人陷沒的位置疾奔而去。他顧不上去考慮這超乎想象的情形由何而來,只下意識地揮刀亂舞,將投擲來的碎石磚塊砸得漫天橫飛,同時大步追趕。擒拿或斬殺乞活軍的首領,這樣的大功簡直比攻占建春門都不遑多讓,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眼前溜走?

    黃國距離陸遙李惲二人原本不過數丈,當他足尖發力踏地的時候,三五步即到。

    然而他剛剛踏出兩步,忽然覺得眼前一暗。那座高聳的坊墻竟突然整面傾塌,鋪天蓋地地向自己壓了下來!一時間,黃國的視野裏再無它物,只有這仿佛巨人揮掌拍打蒼蠅那般的整片厚墻!

    一面墻有多沈?三千斤、五千斤還是更多?哪怕是銅頭鐵額、不死之身,被這面墻壓倒在下面也是死路一條,說不定當場就成了一塊肉餅。黃國狂吼一聲,全力向後縱躍。在這生死關頭,他全身的潛力被完全激發出來,後退的速度竟然比適才前進時還要快了三成以上。

    墻體平平地拍砸在地面,發出轟然巨響。左近數十丈的人,都能感覺到腳下打晃,站立不穩。漫天煙塵隨之騰起,對面不見人影。

    黃國像一塊被拋擲出的石頭那樣在地上滾翻,足足跌出數丈。等到終於停住的時候,他滿臉慌亂地舉起手腳一一在眼前看過,確定俱都完好才松了口氣。待要起身,卻覺得周身筋骨酸痛,怎麽也站不起來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27
第三十六章 魔域(六)

    “狗*娘養的,這是妖術!妖術!”黃國咬牙切齒地罵著,轉頭去看自己部下們與晉人的戰鬥。雖然擒不住李惲,但將他的部屬殺盡也很爽快。

    可是他立刻就失望了。僅僅瞬間以後,又是一陣地動山搖。李惲的部屬們同樣通過坊墻上突然出現的缺口逃生,而隨後倒塌的坊墻不僅阻礙了賊軍追擊的步伐,甚至還造成了相當的傷亡。

    卷地而起的煙塵過後,一片咳嗽,四處哀嚎。那些賊徒們的反應速度如何及得上黃國?眼看整面墻體拍擊下來,有許多賊徒根本來不僅逃脫,於是被噗嗤一聲壓在了墻體下,大量鮮血慢慢地從土層裏滲出來。露在外面的肢體還能微微顫抖,但人準定已活不成了。還有許多人被飛濺的石塊打中,滿頭滿臉的血,倒在地上亂滾。

    原本十拿九穩的勝利,突然間竟轉作了這般。黃國連聲怒罵,揮拳砸得地面咚咚作響。可晉人早就跑得沒了人影,發怒也沒有任何意義。

    “快走快走!”黃國破口大罵的時候,陸遙連番催促眾人發足狂奔。

    李惲的部下們此刻都很是淒慘。片刻前隨他趕路的本有百余名部曲子弟,但在黃國所部猛烈的屠殺之下,只剩下三十余人,還個個帶傷。其中薄盛左側的肩胛遭到鐵椎之類的重兵器擊打,似乎是碎了,整條左臂拖拉在身邊晃晃蕩蕩的。直到這時,他才有暇撕了些布料,將胳臂固定在胸前。

    雖然傷勢極重,但北疆胡人骨子裏的血勇支撐著薄盛,使他的精神亢奮。他瞪著密布血絲的雙眼,聲若洪鐘地道:“陸將軍,你的救命之恩我老薄記下了。可眼下不是攀談的時候,咱們別耽擱啦!咱們趕緊去城外召集乞活軍將士,把那幫賊打出去!”

    “他媽的,老薄說的對。快走快走!”李惲連聲道。

    於是一行人更加快了腳步。

    鄴城的每個裏坊都是正四方形,周圍環以高墻,除了四面的坊門之外,別無通路。而在裏坊以內,也同樣是方格形的布局,連通坊門的十字街將裏坊分為四塊,每一塊裏又有十字巷貫穿。

    陸遙等人已和李惲的部下們匯合在一起,沿著裏坊中間的十字巷道前進。他們的行進速度快捷無比,在每一處拐角,每一座門坊,在隊伍最前方領頭的人總會做出最正確的反應,選擇最順暢的通途、規避任何一點可能的危險。

    如果能夠從高空俯瞰,整座鄴城仿佛縱橫無數道直線組成的棋盤,而陸遙等人就像是一顆滴溜溜的滾珠。棋盤上無數棋子奔突來去,卻阻不住這顆滾珠靈動無比,輕而易舉地越過所有阻攔,一直向東,奔向鄴城最東端的城門,建春門。

    陸遙等人遠來是客,不可能對鄴城如此熟悉。李惲等也是一般,他們絕大多數都是並州流民出身,來到鄴城半年而已。對於鄴城密如蛛網的大小巷道,誰能這樣了如指掌?

    “真沒想到,那古怪老翁居然還有這一手……道明,你撿到寶了啊!”薛彤咚咚地跑在陸遙身邊,帶著幾分讚嘆地道。

    “他可不是普通的老翁。這盧志盧子道……”陸遙凝視著不遠處那個伏在楚鯤的背上,不斷揮舞手臂指示前進方向的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是前一任的鄴縣令,是輔佐成都王經營鄴城的心腹啊。再沒有任何人會比他更熟悉鄴城了!”

    後漢建安九年八月,曹操驅逐袁尚,占領鄴城,隨即以之為統治河北的重要根據地。建安十三年,曹操改司空為丞相,在鄴城設立丞相府。建安十八年為魏公時,建魏社稷宗廟於鄴。在漢末群雄並起的戰亂年代,曹魏政權全力經營鄴城十余年之久,其中不僅著力於經濟、文化中心的作用,更始終重視鄴城在軍事上的要塞化。

    比如在西側城墻,有三台這般難攻不落的堡壘群;在城郊,有用於調動兵力的講武城隧道。這些都是極具軍事戰略意義的設施。而在城內,不僅城北的宮城、戚裏全都壁壘森嚴;哪怕是城南普通民眾居住的裏坊,也都有高墻圍護,每一座裏坊都可以作為堅固的據點。

    這些裏坊之內,往往都預留了突門密道,用以在敵軍圍困時出其不意地進行襲擊。這些突門外表看來與厚實的坊墻毫無二致,但其內部是空心的,與外界僅隔著一層墻磚而已。眾人適才脫身,便是經過突門反向退入裏坊之內。這種情形落在對此一無所知的黃國眼裏,自然與妖術無異。

    更罕有人知的是,經建安二十三年少府耿紀、司直韋晃在許都反亂之後,曹魏政權對於腹心之地的安危格外加以重視,在鄴城裏坊墻體的夯基部分,每隔百步都設有木制的支撐,只需撤出支撐,則墻體就極易倒塌。

    這是為了防備敵人叛亂之後劫持貴人據守所做的特殊安排,負責完成此項設施的工匠隨後都被調往邊境服役,而在鄴城的官員中,始終只有鄴縣令、尉等極少數人了解其中的奧秘。而盧志,正是通過正常方式上任的最後一任鄴令。自盧志之後,宗室諸王的勢力圍繞著鄴城反覆爭奪,前後幾任地方官死於非命……這秘密也就並無別人能夠知曉。

    任何人都料想不到,這位成都王司馬穎的謀主竟然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而他對鄴城地形的熟悉則成了能否順利逃生的關鍵。他的指揮之下,陸遙等人不費吹灰之力就重創了敵人,拯救了李惲一行的性命。如果沒有他,陸遙簡直沒法想象在這座仿佛魔域的城市裏行進會有多麽危險。

    陸遙看著將滿頭亂發草草裹了個發髻,滿臉通紅、亢奮無比的盧志,突然重重嘆了口氣。

    “怎麽?”薛彤問。

    “我真沒想到過,在鄴城會遇見成都王的舊部,唉……”陸遙突然放慢了腳步。他拍了拍薛彤的肩膀:“你先走吧,我斷後。”

    薛彤對陸遙的經歷自然是清楚的。在數年前八王爭戰的時候,江東陸氏北來洛陽的這一支自陸機陸雲以下數十人都效力於成都王司馬穎,最終卻落得闔族遇害的下場。想必,陸遙到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盧志吧。他向陸遙微微頷首,大步向前。

    緊隨在他身後魚貫而過的是車騎長史羊恒及其部下們,接著是胡六娘等人。冉瞻年紀幼小,此刻精力已有些支持不住,陸遙索性讓何雲等人輪流背著走。那小娃娃性格倔強的很,初時還不樂意,叫嚷著要眾人將他拋下,以免拖累大家。丁渺聽得煩躁,狠狠兩個爆栗砸下去,頓時便讓冉瞻消停了。

    陸遙等著眾人一個個的經過,向每個人說著鼓勵的話。

    就算匯合了李惲所部,一行人的數量也不過百,轉眼的功夫就全都走遠了。或許是因為這種環境叫人緊張,似乎沒有人註意到陸遙一個人留在了原地。

    陸遙雙手抱肩,靜靜地立著。

    在他身後的院墻裏,矗立著一顆遒勁的老槐樹。在遠處熊熊騰起的火光映照下,槐樹的橫生枝條仿佛活了過來,在小巷裏留下鬼魅般往覆躍動的黯影。

    樹影橫斜,而陸遙不動。

    他只是深深地吸氣,慢慢地吐氣。

    在他深呼吸的時候,一個又一個身影,從小巷兩側的墻頭露出來。這些人都是全副武裝的戰士,就在他們現身的同時,數十把長弓便已彎如滿月,緊扣在弦上的箭矢發出森寒的厲芒。每一支箭矢,都瞄準了陸遙。

    終究還是小瞧了這幫賊寇!陸遙暗嘆。雖然已經利用坍塌的坊墻給他們造成了嚴重的損失,雖然已經盡力將己方行進的速度提到最高,可他們還是趕了上來。這樣一批仿佛狼群般迅猛的戰士,如果任他們將己方糾纏住,那一定是必死的局面。但是……

    陸遙左腿後退半步,右臂舉槍前指,仿佛那數十把蓄勢待發的強弓硬弩根本不存在。

    他鐵槍所向之處即是小巷另一頭,這時便有鐵甲鏗鏘之聲響起,一條威武漢子手提鐵矛,緩步踱出。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28
第三十七章 魔域(七)

    這裏是裏坊最深處的十字巷道,道路狹窄而深長,最寬處也不到一丈。巷道兩邊是高低錯落的院墻,有些房舍的鬥拱甚至隔著巷子互相交錯在一起。這樣的環境只適合手持刀劍等短兵肉搏,如陸遙手中的鐵槍,甚至都沒法打橫。

    而對面那站立在背光處的大漢,所使用的鐵矛更加長大。矛尾杵在地面,矛尖比兩邊的屋檐還高許多,這長度幾乎與通常的馬矟一般無二。想要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自如施展,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奇事。

    但這兩人突然加速前沖,偏偏就以手中長槍鐵矛廝殺在了一處!

    陸遙自幼好武,昔日旅居洛陽時,曾得當代大家親身點撥,槍法極其精湛。他出槍多以小臂和手腕發力,手掌通常虛握槍桿,甚至有時候僅以拇、食、無名三指持槍,純取一個快字。這使得他在極短時間內就能從多個角度發動刺擊,哪怕是在這窄巷之中,依然往覆來去,無不如意。只聽利刃破風之聲急響,槍尖閃轉騰挪如一點流螢飛舞,看似毫無規律,其實卻蘊含重重殺機。

    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中,將士的個人武勇始終是決定勝負的關鍵因素,能夠從行伍之中歷經無數次廝殺、一步步攀升到將官的,絕不會有弱者,而陸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曾經與匈奴第一勇士劉聰生死相搏,曾經陣斬匈奴冠軍大將軍喬晞,曾經無數次沖殺於萬軍之中……陸遙對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

    而持鐵矛的大漢竟然也是罕見的驍勇之士。他持鐵矛而戰,每發一擊,必伴以沈悶的低吼。鐵矛舞動間,打得兩邊的墻壁塵土飛揚。與陸遙相比,他的動作顯得太過平實,甚至頗有些粗劣,翻來覆去不過前刺、橫打幾個動作,但這幾個動作在他手中純熟無比,配以強大的膂力,竟然死死地抵住了陸遙。

    兩桿長兵器閃動著寒光,如同兩條銀線在空中盤旋飛舞。“鐺!鐺!鐺!”一連串的兵器相碰聲急響之後,兩條人影又分了開來。

    陸遙微微冷笑。

    那人額上冒出了汗水,發出了急促的喘息聲。很顯然,雖然他抵擋住了陸遙的攻勢,然而精力和體力都已經消耗到了相當危險的境地。但他卻並沒有向兩側樓宇上躍躍欲試的弓弩手們發出號令,似乎決心親身與陸遙一較高下。

    在不遠處,突然響起猛烈的喊殺聲和撕心裂肺的慟哭、求饒的聲音。那是某一座宅院被賊軍攻破,大批如狼似虎的賊寇沖進其中,開始盡情搶掠和殺戮。在場的任何一人呼喝,就可以喚來賊軍的大隊人馬,但那持矛大漢保持沈默,他的部下們也沒有一人妄動。

    陸遙緩緩擺動鐵槍,小心地挪動步伐,向前迫近。

    槍矛慢慢地交錯在一處,隨著雙方手上漸漸用力,槍桿和矛桿彼此摩擦,發出粗噶的聲響。

    “喝!”

    眼看陸遙越走越近,那人發出一聲斷喝,揮動長矛。隨著他奮力擺臂,長矛破風橫掃,空氣中發出“嗚嗚”地嘯叫聲。小巷狹窄,掌中的鐵矛舞動間,將小巷完全籠罩在內,在他想來,陸遙若不硬接這一擊,便只有後退。

    但陸遙既沒有硬接,也不後退,他的反應完全出乎持矛大漢的預料之外。在鐵矛帶起的勁風吹面之時,陸遙毫不猶豫地丟棄鐵槍,一貓腰,腳尖踏地,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射向對手。在撲擊到半途的時候,他已拔腰刀在手,一線銀光如匹練般飛出!

    這似乎是一個兩敗俱傷的險招,但陸遙有十足的把握,會在鐵矛砸中自己之前,先揮刀斬落對手的頭顱。沙場之上,勝敗生死本就在一線之間,而陸遙要取這一線之先機!

    電光石火之間,那人反應也是極快。他強自挫動身軀,使得陸遙匯出的繯首刀貼著身前寸許掠過,斬落幾縷發絲。隨即也丟棄了鐵矛,左右雙拳齊下,轟擊陸遙的兩側耳郭。

    但陸遙既然取得先機,哪會技止於此?他揉身直上,迅雷般切入內圈,揮拳正中那人的胸腹之間。

    那人悶哼一聲,站立不穩,向後踉蹌退去。陸遙緊逼不舍,始終保持著拳掌可及的距離。兩人一個急推,一個急進,數丈之後,那人的後背撞上了十字巷的拐角處。而陸遙左手將對手的胳臂封開,右手閃電般長探,一把扣住了那人的喉嚨。

    直到這時,兩人的目光才同時凝聚在對方的臉上。

    那人年約三十許,身材和陸遙相仿,但看起來要強壯的多。他的面容頗顯風霜之色,鼻直口闊,微有須髯,鼻梁右側的一只獨目眼神炯炯,而鼻梁左側,只有一個密布紫紅色瘢痕的深深凹陷。

    陸遙纖長有力的五指扣在那人的脖頸上,指端深深陷入皮膚。以他的腕力,只要稍許發力,就可以將此人置於死地。但他卻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只是反覆打量著那人的面容,流露出似悲似喜的神情。

    似乎過了許久,陸遙才低聲嘆道:“慶年兄,好久不見……”

    這持矛的大漢,正是黃國麾下兩員驍將之一的陳沛陳慶年。

    “差點認不出了,是麽?”陳沛突然笑了,神色有些自嘲。他重重地拍打自己顴骨高聳的面頰:“看看這張臉,哈哈。道明,你差點認不出我了啊。”

    “我的眼力從來不差。但卻沒有想到,昔日成都王帳前弓馬絕倫的騎督陳沛陳慶年,竟然會自甘墮落於賊寇之中。”陸遙手上微微用力,使得陳沛不得不仰著臉、踮起腳尖站立,才能勉強呼吸。

    圍攏在四周的弓弩手們一齊向內逼近一步,腳步踏在房頂的瓦片上,發出一片嘩嘩的聲音。但陳沛擡手做了個阻止的手勢,於是弓弩手們立刻止步,只是望著陸遙的十幾道視線幾乎都要噴出火來,而原已拉滿的十數張強弓崩得更加緊了。

    陳沛似乎想要大笑,但咽喉被緊扣住以後,他只能發出“嘶嘶”的喘息聲,有些艱難地道:“如今這世道,誰是賊誰是官,哪裏說得清楚?你說我是賊……難道成都王殿下便是官了?”

    陸遙一時默然。誰是賊?誰是官?在如今這世道,真的已經說不清楚了。陳沛這名昔日的成都王帳下騎督,如今卻成了窮兇極惡的汲桑賊寇之一員,似乎是委身於賊。但在如今的朝廷看來,那位一度權傾天下的成都王,才是妄圖染指神器的大賊呢!而若要斥責汲桑賊寇抄掠百姓胡作非為……這些年來八王爭權戰火綿延,那些所謂的官軍,在對待百姓兇殘暴虐這方面,恐怕也並不遜色於這些賊寇。

    大晉將亡,亂世將至。在亂世之中,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陳沛神色黯淡,聲音低沈:“十年前,我年少得志,自以為精通兵書戰策,又有弓馬之長,得平北將軍、成都王之青眼,引以為帳下騎督。當是時也,仿佛可以上報國家、下安黎庶。哪裏想得到,之後那麽多年,那麽多場大戰,手中的刀斧只用來對付袍澤弟兄、自家百姓?”

    他咬著牙繼續道:“黃橋戰士猗、湨水潰孫會、陽翟討張泓……我陳沛無役不從,立下汗馬功勞。可是又如何?天下難道就此底定了麽?沒有,這世道越來越亂,越來越像是人間地獄!故鄉為司馬越縱兵擄掠,我一家三十三口盡數死於亂刀之下。而在朝歌之戰,這就是那些官軍給我留下的!”他指著自己本該是左眼的位置那紫黑色的深深窟窿,猙獰地道:“這就是成王敗寇!那些當權者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他們手上不也遍布著黎民百姓的鮮血?可只要他們在位一天,他們就是官。而我們這些人,全都是賊!”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28
第三十八章 魔域(完)

    陸遙隨口說了一句,卻惹得陳沛激動地說了許多言辭。

    在這個世道,有這樣經歷的豈止陳沛。在席卷全國的八王之亂裏,大晉王朝的宗室權貴們近乎瘋狂地摧毀自身的根基。為了從那位自幼癡呆的親戚手中奪取至尊之位,為了壓倒那些同樣野心勃勃的司馬家族成員,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發動慘烈的戰爭。

    在一場場戰鬥中,有成千上萬軍人本應成為國家棟梁,卻最終毫無意義的戰死;更有成千上萬的軍人像陳沛這樣,被被殘酷的現實逼迫到無路可走,不得不淪落到朝廷的對立面。他們滿懷怨恨,拋棄了曾經的堅持,最終淪落為四處掠奪、破壞的人間禽獸。

    陸遙一時間百感交集,但他對陳沛的說法並不讚同。他搖了搖頭,正想要反駁,陳沛卻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下去。

    他顯然很是激動,緊握的雙拳都打起了顫:“道明,近年河北流賊蜂起,三番五次的攻略郡縣,三番五次的被朝廷大軍剿滅……這些人難道天生就是賊?這些人難道是豬油蒙了心,放著安生日子不過要去造反麽?天下人原本都是一樣,生來就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而朝廷不管不顧,只會遣軍來殺!我問你,如今全天下活不下去的人數以億兆計,能殺得盡麽?”

    陸遙只能默然。他與陳沛二人昔年都效力於成都王麾下,兩人多曾並肩作戰;陸遙深知這位成都王帳下得力督將絕非尋常粗魯軍漢。適才陳沛的言語,乃是儒家先賢孟軻所說。孟軻以為:“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

    這番話放到現在來聽,實在諷刺的很。如果仁義禮智都是人的天性,那天下盜賊群起,究竟是誰的過錯?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陸遙慢慢地搖頭:“我和你一樣也飽受苦難,我江東陸氏北來二十余口,都喪生在成都王的屠刀之下,我又該找誰去怨恨?可我沒想過要去當一個賊,我會用我的方式來改變這世道!而你……慶年兄,我不知道你是何時投入賊寇之中的,只知道汲桑這些年來,屠戮了多少城池,殺死了多少無辜的人,又挾裹了多少百姓成為賊寇!”

    陸遙感覺到胸中的憂憤和郁悶之氣簡直無以派遣,他提高了聲音,用另一只手戟指著火光下的鄴城:“你看看那熊熊烈火!你聽聽那些百姓們的哀嚎!這就是你們的所作所為!”

    他俯身向前,右手不由自主的用力,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從牙縫中迸出來:“慶年兄……陳沛,我該殺了你!”

    “道明,我只是來見見老朋友的,沒想要死在這裏。”陳沛反倒冷靜了下來。他註視著陸遙,徐徐道:“再者,你會殺我麽?”

    無須多說,無數次出生入死的戰鬥似乎使陸遙培養出了神奇的直覺,他感覺得到十字巷兩側高處那些充滿殺意的眼神,使得他後頸處的寒毛都已經豎了起來。

    陸遙的右手緊扣著陳沛的喉嚨,如果他孤註一擲,確實有很大的機會殺死陳沛,至少也能予以重創。但那些弓箭手射來的箭矢,將會輕而易舉地取走他的性命。

    這樣的情況下,陸遙敢動麽?

    在狹小空間和不到五十步的短距離裏,絕沒有任何人能夠躲過數十把強弓的攢射。只要陳沛一聲令下、一個手勢,陸遙就會被亂箭穿身。可以想象得出,被數十支長箭穿過身軀的時候,陸遙甚至不會倒下;密集的箭矢會形成一座可怖的支架,將他的屍體支撐在空中。

    陸遙緩緩松手。

    當五指漸漸離開陳沛的脖頸時,他突然後退一步。這一步足足邁出了丈許,使得他退身到巷道對面的墻檐下。以墻檐為依托,將會稍許增加一些面對如雨箭矢時逃生的可能性。

    而陳沛慢慢地將自己幾乎僵硬的身軀松弛下來。他笑了起來:“道明,你還是和當年一樣,一點都沒變,總是喜歡身先士卒,深入險境。你太相信自己的身手了,如此好勇鬥狠,一點都不像溫文爾雅的江東人。”

    話音未落,尖利的破空之聲突然響起,陳沛來不及做出任何動作,便覺得兩側發髻微微一涼!

    事先簡直毫無征兆,也完全看不清來路,就像是從空氣中突然出現那樣,在陳沛的面龐左右兩側,兩支鐵骨長箭深深紮入磚墻。強有力的箭頭完全沒入墻體,鐵制的箭身在巨大沖力的作用下急速震顫著,發出嗡嗡的聲響。

    陳沛的臉色猛然變了。鐵箭顫動著的尾羽猶自激起微風拂面,哪怕是他這樣經驗豐富的戰士,也難以避免險死還生的緊張感。這兩箭狠到了極處、快到了極處、也準到了極處……這是最有力的示威。

    眼前之人,已經不是昔年他所熟悉的那個勇猛而莽撞的少年,而是身經百戰的將軍,是無數次屍山血海中沖殺出生路的老練戰士。他看似孤身斷後,原來也在暗處埋伏了弓箭手,而且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

    他瞪起完好的右眼竭力眺望,運足目力才能在昏暗的夜色中隱約看清兩百步外。而那神射手正潛伏在更遠處的不知哪個位置。

    這等水準的神射手,只怕在萬軍之中都未必能尋出一人。陳沛當然不知道,那神射手正是昔日曾在五萬並州軍中稱絕的沈勁。陸遙發現有賊軍尾隨而來時,便令他一同斷後。陸遙在明,沈勁在暗,兩人便足以阻擋百倍之敵。

    而眼下,有沈勁一人在,便足以使陳沛不敢稍動,其緊張程度一如片刻之間的陸遙。

    陳沛猛地揉了揉自己幾乎緊張到抽筋的面頰,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笑容中有些尷尬,也有些欣慰:“好!好!”

    陸遙彎腰撿起鐵槍,柱在地面:“慶年兄,你是通曉經典、文武雙全的人物,本不該與那些率獸食人之輩為伍。須知上天有好生之德,還望吾兄善體此意。”

    陳沛的笑容中頓時又多了幾分自嘲。他卻不屑向陸遙解釋自己雖然陰差陽錯地身陷賊窟,但卻終究算得自律,並不曾與彼輩同流合汙。

    陸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拱手道:“若無他事,我便告辭了。”他轉身追著先前己方大隊行進的方向去。

    數十名弓箭手隨之變動姿勢,始終瞄準著陸遙。但陸遙渾若無事,走得很是安穩自在。

    “適才和你們作戰的,是汲桑麾下首屈一指的猛將、武牙校尉黃國。汲桑傳令於他,要他盡快攻占建春門,全據整個鄴城。但由於部屬被你們推動坊墻砸傷了不少,他還需要一點時間重新整頓。”陳沛稍許提高了一點嗓音,接著道:“另外,新近被匈奴人封為掃虜將軍的石勒已經攻占了鄴城以南的鳳陽、中陽、廣陽三門。這石勒頗擅用兵,部下也多有精兵猛將。我料他定會轉道向北,會攻建春門。道明,你們要小心了,此人乃是勁敵!”

    “多謝。”陸遙停下腳步,舉手示意。矯健的身形隨即消失在夜色中。

    “小兒輩煞是兇悍!”陳沛摸了摸自己被掐的一片青紫的咽喉,嘟噥了幾句,仰頭向那些弓箭手們道:“走吧!回去以後就說……嗯,就說沒攔住晉人,被他們逃了。”

    弓箭手們紛紛從屋宇樓頂上躍下,或許是因為被陸遙占了上風,有些人隱約露出不忿的神情。可是聽到陳沛的命令,他們都恭敬地道:“遵命。”

    陳沛本是頗具韜略的軍官,自有他用人的辦法。雖然受到匪首黃國的忌憚,但這些日子以來,仍給他培養出了一批可靠的部下。是以並無泄密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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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血路(一)

    陸遙追趕著大隊的腳步急速前進。

    走不多遠,沈勁從另一處巷道出來。見到陸遙,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箭袋,咧嘴笑了。

    “多謝!”陸遙對著他的肩膀一捶。只要弓箭在手,沈勁就是最可信賴的戰友;而並州軍余部彼此之間的默契,更非他人能比。

    沈勁與陸遙並肩而行,沈聲道:“那個獨眼的家夥,非常厲害。”

    “哦?”

    “他對箭矢來路的判斷,遠比一般人更準、更快。”沈勁加重了語氣:“如果不是因為瞎了一只眼睛,此人原本應該是一流的弓箭手。”

    “當年此人在成都王麾下時,確曾以射術出名的……”陸遙嘆了口氣,沈勁是內行人,果然說的沒錯,可眼下這個話題徒然叫人無奈。他漸漸加快了腳步:“我們趕緊走吧。鄴城南面的幾個城門都丟了,據說石勒正帶人往建春門去。要是被他們占了建春門,咱們這些人可就有大麻煩。”

    “石勒是什麽人?汲桑手下的匪首麽?……石勒!”沈勁突然跳了起來,他瞪大眼吃驚地問:“就是團柏谷的那個?他沒被燒死?”

    數月前匈奴大軍攻打晉陽,陸遙領偏師於團柏谷之戰中大破敵軍。當時石勒先以有力的手段整頓了因喬晞死亡而散亂的匈奴大軍,隨即領軍繼續進攻,在與陸遙對峙之時,大膽狠辣地放棄本營,全軍突襲團柏谷要隘,幾乎將陸遙所部晉軍逼進絕路。最後晉軍雖然勝利,卻委實有些僥幸。看來,沈勁對這名用兵兇猛絕險的羯人印象很深。

    陸遙小跑不停,苦笑著答道:“就是那個石勒,他沒死。這次汲桑賊寇攻破鄴城,他也有份參與,據說此時正率軍攻向建春門。”

    沈勁的步履不由自主地變得更快了些:“總之一切以出城為上,咱們別耽擱了。”

    疾行了片刻,已經漸漸離開了賊寇橫行的地帶,兩人這才稍許放松一點。他們回頭望去,只見數十處火頭隨著夜風亂舞,蓬亂的火星被噴湧的熱氣流挾裹著,漫天飛動,像是巨大的觸手扭曲變幻著姿態,不斷將一棟棟建築、一處處裏坊卷入其中。木柴的爆裂聲、樓宇的坍塌聲接連不斷地傳來,而賊寇們癲狂的喊殺聲卻似乎漸漸遠了。

    賊徒們在鄴城中四處放火,固然起到了驚駭擾亂的作用,卻也阻礙了他們自身的行動路線。烈焰一旦燃起,就很快失控了。有些賊寇只顧著四處擄掠,稍一疏忽,居然自己陷身火海之中,死得冤屈無比。還有些賊寇騎著奪來的馬匹縱情奔馳,可馬匹天性懼火,一旦遠處出現火光,這些馬匹噅噅嘶鳴,任憑怎麽驅趕都只在原地打轉。

    這場大火對鄴城的破壞程度甚至還遠遠超過賊寇們的洗劫。曹魏五都之一,河北通衢之所,成百上千的宏麗屋宇一一化作白地;數十年的經營下堆積如山的錢財玉帛,全都被席卷一空。而有多少生靈被火災所吞噬,根本已經無法估量。

    陸遙和沈勁二人稍稍張望了兩眼,便感覺火場往東面又推移了一些。兩人不敢再耽擱,繼續向東。

    拐過兩個街角,便是建春門。

    建春門是鄴城東面的交通要隘,並非簡單的一座城門,而是一門三道的殿堂式建築,規模十分宏大。整座城門面闊五間、進深三間,底部的夯土基座高有丈許。城門樓建築也是氣派萬千,兩側相連的城墻位置,更有左右對稱的雙闕高聳。城門內外都留有寬闊的廣場,規模巨大,望之震撼。

    此處也是鄴城城門校尉駐地,下設有城門司馬、城門候等官吏,並配有兵卒五百,分作兩班,日夜守把。

    但陸遙此刻來到建春門,只見城門大開,守衛半個也無。原來鄴城的城門衛軍乃是少有的肥差,每日裏敲詐勒索往來客商行旅,油水極多。故而能夠在此守衛的,都是鄴城各級官員的親信,什麽三姑六婆的親戚、左鄰右舍的故交,都混雜在裏面,日夜刮地皮不止。

    這些人卻哪裏有作戰意志?聽得城中殺聲震天,彼輩一個個都心知不妙,上司還未發話,他們便尋了種種靠譜或不靠譜的理由腳底抹油地溜走。待到一個時辰以後,逃亡的百姓又帶來種種傳言。於是剩下的官兵也都魂不附體,一哄而散了。

    這些人走了也罷,偏偏隨後城中百姓和大批潰兵紛紛匯集而來,都打算由此出城。不知多少人混雜著擁堵成一團,一眼望去,黑鴉鴉的一片塞滿了整個廣場,叫人頭暈目眩。

    建春門的正門和兩座側門合在一處,寬不到五丈,而門洞深約十丈。平日裏進出都有戎卒維持秩序,倒也足夠應用。但現時,一來大量人員爭先恐後地意欲出城,人流量超過平日何止十倍?二來這些居民並無紀律可言,彼此擁擠碰擦,反而將城門口堵得水泄不通。這時人潮中又有人跌倒、有人大罵、有人推搡、有人驚惶萬端、有人哭爹喊娘,眼看著人群越聚越多,越聚越亂。

    甚至有居民眼看從城門出城無望,轉而奔向城墻頂端,用衣物連接成長索將自己槌下城去的。可鄴城的城墻高達四丈以上,若衣物制成的長索槌不到平地,便只能松手躍下,也不知多少人摔得筋斷骨折。

    沈勁眼利,很快就發現先期到達的眾人。

    他們聚集在距離城門稍遠處的一條登城步道上,許多人都露出的焦慮的神色。

    羊恒帶著他的幾名部曲奮力推開他人,擠到較近處用來樹旗桿的石墩旁。他攀上石墩,連連揮動手中的火把,待到有些人的註意力轉向他,便大聲喊道:“諸位!諸位!吾乃車騎長史羊恒,諸位聽我一言,莫要胡亂擁擠!大家排成隊列,立刻就能出城!這般糾纏一處,反倒慢了啊!”

    話音未落,也不知哪裏扔了一個包袱過來,正砸在羊恒的臉上。那包袱裏都是些衣物之類,並不堅硬,但猛地拍在面上,仍將羊恒駭得腿一軟,掉了下去。這位羊長史畢竟是文人,腳下虛浮的很。僅僅在與陸遙會合後的這段時間裏,已經不知跌跤多少次了。可他倒也硬氣,掙措了幾下又站起來,登上石墩繼續大聲呼喊。

    車騎長史的職位不低了,往日裏說一句話千萬人響應,跺一跺腳半個鄴城都要晃蕩。但此刻亂糟糟的居民們誰還將他當回事?皆因世人難免有自私之心,在這種危難之際,只消自家走得比他人快一步即可。更有人心中冷笑:你這官兒說來說去,便是要我們讓出道路來……說不定你等倒先走了,留下我們羊入虎口!我呸!

    於是,任憑羊恒吼得聲嘶力竭,眾人擁擠得越發兇狠。

    人群中有幾隊衣著較為鮮麗的,想必是高官顯貴的部伍。他們每一隊都有數十人之多,身強力壯的部曲家奴簇擁著。仗著人多勢眾,他們將前方的百姓猛地推開,甚至揮動手中的鞭子亂抽,硬生生打得百姓們連聲哀嚎、滿地亂滾地讓開通路。

    可他們趕開一批人,又會有更多的人你擁我擠地填補進縫隙,反倒令建春門前的局勢更加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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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血路(二)

    這些高官們平時出門都是前呼後擁,不知多少仆役凈街開道,所到之處群氓俯首、屁民退散,哪裏見過這種場面?眼看著半晌時間過去,隊伍寸步難行,其中不少人便漸漸地焦躁起來。

    現在是什麽局面?這是汲桑賊寇入城,正在肆意殺戮的時候!那些卑賤的蟻民不思報效朝廷、不敢與賊寇廝殺搏命,竟然與我們這些貴胄高門裏的千金之子爭奪逃生的道路……這豈不是要反了天麽?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只見其中一架牛車的布簾被微微掀開,裏面伸出一只保養得極光滑的右手,食指勾了勾。在這架車前拱衛的,是一名身披皮甲、手持長刀、做部曲首領裝束的中年人。此人立時湊過去俯身作聽候吩咐狀,聽得幾句,便是一驚。那車中人右手一拍車轅,似乎是在厲聲斥責。中年人猶豫了一下,終於咬牙點頭,浮現出兇殘的神情。

    他召集若幹部下,來到車隊之前列成橫隊,彼此對視一眼,一齊拔刀!這些人竟然想要砍殺平民,為車中貴人開出一條離城的血路來!

    十余把長刀一起鏘然出鞘,刀光在火光映照之下更顯閃亮,懾人的氣勢騰騰而起,頓時將周邊百姓們嚇得驚惶失措。真個是好威風、好煞氣,這等官宦之家重金豢養的精銳之士,雖說平日裏只會狐假虎威,但此刻的兇狠程度,較之於那汲桑賊寇也不遑多讓!

    而在他們身前的都是些平民百姓,既沒有甲胄護身,更不曾習得武藝。面對著那些精銳部曲的長刀,簡直就如同待宰羔羊一般毫無抵抗之力。

    刀光起處,鮮血飆射!距離他們最近的數十名百姓立即身首異處!

    稍遠些的百姓驚慌失措地想要躲開,卻又受到更遠處密集人群的推擠,不由自主地往如林的刀刃靠攏過去,驚駭之下,他們連聲哭爹叫娘,抵死退避,將原本就混亂不堪的建春門前攪得更加混亂。

    “爾等休得胡為!都給我住手!”羊恒遠遠地看著,目呲盡裂地大吼。

    急於出城之心,眾人皆是一般。可羊恒畢竟是正人,怎能眼看著豪族部曲屠殺百姓?他這時急得跳腳,撩起袍袖要往人堆裏跳,大概是想趕到那幾家豪族車隊之前勸說。兩邊扶持的幾名部下連忙拽著胳臂、大腿,將他拖回來。簡直是開玩笑,這般人山人海擁堵著,又有人持刀威逼,任誰都知道只怕瞬息間就要生出大事來。他區區一個書生陷進去,是要找死麽?

    在這時候,急火攻心的豈止是羊恒?李惲也快要急瘋了。他從登城步道上三步並作兩步的跳躍下來,連聲喝道:“怎麽還擁在這裏?他娘的,都趕快!趕快啊!”

    陸遙箭步迎上去:“重德兄,我聽人說,鄴城的其它所有城門都已易手。正有賊軍大部向此地趕來!形勢危急啊,乞活軍現在何處?”

    李惲連連搖頭:“事發倉促,兵力一時間難以盡數動用。田蘭那小子倒是已經帶來了五六百人,可是……我操*他奶奶的八輩子祖宗!這夥人全都在門外等著呢!就算召集再多兵力,進不了城頂個屁用啊!”

    說不了幾句,他突然對著身邊幾名部下吼道:“爾等傻了嗎?都到城頭去找些繩索,給我吊人上來!能拉上來多少是多少!”

    部下們慌忙上城去張羅了。

    李惲在武人之中屬於處事較顯文雅的,可如今也完全失態,汙言穢語滾滾而出。也難怪,他麾下的乞活軍純由並州流民組成,戰鬥力較強,乃是如今鄴城內外唯一可以依靠的武力。偏偏彼等駐軍城外,直到現在還沒能入城參戰。乞活軍五校尉之一的田蘭帶著若幹兵力,硬生生被堵在門外。賊寇片刻之後就要大舉攻來,建春門一旦易手,主客之勢即變,形勢更加險惡萬分……這叫他如何不急?

    陸遙也覺得棘手無比,他沈吟了片刻,突然耳邊山呼海嘯般地亂喊,擡眼望去,便看到高官部曲如狼似虎地砍殺百姓!

    陸遙的眼神突然變了!

    他猛地踏前一步,大聲喚道:“薛彤!”

    “在!”薛彤躬身應答。

    “斬了!”陸遙厲聲道。

    薛彤根本不去問陸遙想要斬了何人。兩人一同出生入死而來的交情,他太了解陸遙的想法了。陸遙既傳軍令,他應聲而出,奔了幾步加速,隨即斜刺裏猛地橫撞過去。

    論起體魄雄壯,薛彤在陸遙的部下中乃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身軀幾乎有常人兩個那般寬,沙場拼殺所打熬出的鋼筋鐵骨更是他人望塵莫及。這一發力沖撞,便如一頭蠻牛闖入羊群,頓時人群波分浪裂。他的幾名部下緊隨其後,自然組成了一個小小的鋒矢之陣,深深地楔入人群中。

    那些簇擁在高官貴胄車隊之前的部曲衛士前度揮刀,一口氣殺了數十人,總算逼得密不透風的人群讓出一絲縫隙。此刻那首領模樣的中年人揮刀威嚇,引著身後的車隊硬往前方沖去。正在咬牙做猙獰狀,虎將已至身前。刀光閃處,一顆六陽魁首立時滾落。那無頭身體晃了晃,待頸項處一腔熱血猛地噴出丈許高低之時,才轟然倒地。

    這情況太過出人意料,以至於其余的部曲家兵完全沒來得及反應,就已被薛彤的部下手起刀落,盡數格殺當場。在這些從並州絕域中廝殺出的彪悍戰士眼中,此等只會屠殺百姓的家夥不過是狗彘之輩,不堪一擊。

    頃刻間,又是一輪血雨漫天灑落,染紅了半片城門,左近人群嘩然驚呼,紛紛散開退避。

    薛彤並不停頓。他提刀邁步,直達牛車之前。

    那牛車的車廂呈橫矩形,四面有木質的廂壁屏蔽,前後各開一個長方型的車門。薛彤懶得費事,揮臂橫掃過去,立時將一面廂壁打得粉碎。

    車廂中,一名衣著華麗、臉貌肥白的中年人看著兇神惡煞的薛彤,竟然發出像女人一樣的尖叫:“啊!不要過來!大王饒命!”他搖晃著碩大的肚腩,鉆往角落裏瑟瑟發抖,似乎是將薛彤當作汲桑賊寇了。

    “原來我老薛認得的,妙哉……”薛彤楞了一楞,隨即咬牙獰笑起來。這胖子不認得薛彤,薛彤卻認得他。這廝赫然竟是新蔡王在並州的親信之一、身任上黨太守的司馬瑜。司馬騰在並州主政七年,日夜都忙著搜刮財貨、販賣奴隸、搶*劫商旅、壓榨百姓。而這司馬瑜,便是為司馬騰出謀劃策的得力幹將。平日裏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並州軍民上下,只怕一多半都想要食其肉、寢其皮。

    薛彤更不猶豫。他一把揪住司馬瑜的發髻,橫過刀刃稍許比劃了下,用力壓了下去。今日被抓入鄴都牢城前,也不知是哪一路的獄卒搜身,將他家傳的七十二煉寶刀搜走了。所以他現在手持的是隨便撿來的一把繯首刀。

    這刀子的做工粗糙的很,劈砍了幾個回合之後便卷了刃。刀鋒坑坑窪窪的,有點像是鋸子,切了幾下都不得力。薛彤索性便拿這刀子左右抽動,來來去去幾次,將司馬瑜的腦袋從脖頸上鋸下來了。

    這場景實在血腥之極,轉眼間,建春門前以司馬瑜乘坐的牛車為中心,空出一大塊地來。原本擠擠攘攘的百姓如今倒有一多半癡了、傻了,腳下如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

    薛彤手持司馬瑜的首級,昂然而回陸遙身後,威武若神。

    陸遙踏前一步,厲聲道:“賊寇擾亂鄴城之際,全城皆受軍法管制!軍民須遵車騎長史羊公、揚武將軍李公號令,依序出城。未得指令前,所有人全都站住了!有妄動者斬!”

    數千人盡皆股戰而栗,再無一人敢爭先恐後。

    羊恒、李惲都是擅於實務的精幹官員,知道這是難得的機會,於是立即將軍民整齊隊列,迅速通過門洞。除了正門和右側邊門用於鄴城內滯留的百姓通行以外。左側邊門則完全供給城外的乞活軍入城所用。

    半晌之後,原本擁擠不堪的建春門前人群已顯稀疏,陸遙等人這才松了口氣。

    陸遙有些歉意地向羊恒、李惲二人施禮道:“適才事態緊急,還望二位莫要怪我僭越才好。”

    羊恒、李惲對視一眼,同時苦笑起來。那個被薛彤斬下的首級是誰的,此刻二人已然認得分明。那司馬瑜乃是河內司馬氏疏宗子弟、新蔡王三卿之一,位高爵尊,最是清貴不過。陸遙竟然直接就遣部將將之斬殺當場,實在是兇悍得過份、膽大妄為得過份。這等朝廷高官被當眾襲殺,若按國朝律法追究,陸遙萬萬吃罪不起。

    可是……轉念想來,眼下誰會去追究這個?死就死了吧!就連新蔡王本人,不也吃這陸道明的部下痛毆了一頓麽?又如何呢?坊間傳聞,新蔡王都已經死了!

    於是兩人一齊誠心誠意地道:“不怪!不怪!我們當感謝道明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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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血路(三)

    在這樣的威懾下,原本混亂的局面迅速得到了控制。

    前世有俗諺曰: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這言語在西晉年間自然未見流傳,但其蘊含的道理則一。通過在數千人眾目睽睽之下,斬殺身為晉室疏宗和新蔡王三卿之一的司馬瑜,陸遙已經成為諸人眼中最橫、最楞、最不要命的一個。

    “你是傻子啊,沒長眼睛麽?剛才馬車上的大官令部曲衛兵殺人,兇的不得了。但是城門右邊那位將軍一聲令下,站在他身後的大個子……對,正是那條大漢……他猛地沖過來,手起刀落,就把衛兵殺了個幹幹凈凈!”

    一簇人群裏,有個留著山羊胡子,年約五十許的老者繪聲繪色地比劃著,講述適才的情形。老者的身邊站了十余名沒有搞清楚狀況的男女老少。他們張大了嘴聽著老者敘述,滿面驚異之色。

    “阿翁,阿翁,你還沒說那大個子把大官也殺了!”有個半樁小子忍不住道。

    “小娃娃莫要插嘴!”老者啪地拍了下半樁小子的腦門,繼續道:“然後啊,大個子又沖過去,一拳就砸破了牛車,把大官也拖出來殺了!你們看,他手裏提著的那個,就是大官被切下來的腦袋!那位將軍說了,大家按序出城,誰也不許亂動,否則……”他豎起手掌,比了個下劈的動作:“喀嚓!”

    這“喀嚓”二字說得很是陰沈兇狠,圍攏在身邊的眾人被他嚇了一跳。

    “所以說……莫要急,在這裏候著便能出城,不過是遲些早些而已,勝過大家將城門堵死,誰也出不去。而若是亂說亂動的,哼哼,當場就要死!”老者伸出一根手指,挨個指點身前男女。凡是被他指到的,都連連點頭不已。或許是他的宣揚十分有效,雖說建春門前的廣場上依舊喧嚷,但這老者所在的一群人格外秩序井然。

    “你這老兒,倒是很會說話。”突然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老者一回頭,卻發現那位下令斬殺多人的將軍,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自己的身後。他身披甲胄背光而立,高大的身形輪廓顯得格外威嚴。老者頓時魂不附體,膝蓋一軟就撲哧跪下,咚咚地磕了兩個響頭:“將軍恕罪!饒命啊!”

    陸遙全沒想到這老兒反應這般劇烈,他苦笑著看看身邊一名官員。那官員乃是羊恒的同僚、魏郡主簿韓約。片刻前他被攜裹在一群難民之中逃亡至此,被羊恒認了出來,於是將他的家眷先送了出去,留他本人在此相助。

    因韓約熟悉本地情況,陸遙巡視建春門左近時,特意請他作陪。這時他向陸遙施禮道:“陸將軍,這老兒姓張,乃是鄴城中安樂坊的坊正。平日裏雖喜好誇誇其談,卻非是歹人。”

    據本朝制度,坊正乃地方行政官吏中最低之職位,由縣官選取身家清白的適任者為之,其職責是:按比戶口,課植農桑,檢察非違,催驅賦役。聽這老兒一番言語,他做得坊正,倒也稱職。

    陸遙點了點頭道:“何雲,你帶他去尋羊長史。就說如再有百姓逃來,每聚攏一批,都先請這位張老宣講一番,如此也算人盡其用。”

    “遵命。”何雲躬身答應,隨即拉了這張老兒便走。那張老兒還有些抖索,只聽得何雲一路勸說道:“老兒!那邊是車騎將軍長史羊公在親自負責,你若是得到羊公讚許,豈不是從此發達了……”

    此刻的建春門雖然仍舊哄鬧,但已經越來越有序。

    隨著時間推移,不斷有城中軍民絡繹逃亡來此。這些人都被迅速劃分為一支支小隊,老弱百姓由羊恒出面整頓,將他們按照出城的順序排列,前後相連。李惲則負責調遣兵力鞏固建春門的防禦,並將散兵遊勇重新編列部伍。

    而陸遙則猛然間發現,自己居然成了現場的指揮者,無論羊恒還是李惲,都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指令行事,似乎理所當然。這或許與官職、地位等等完全無幹,在這極度緊張混亂的時刻,敢於拿主意、並被事實證明行之有效的人,自然就會成為其他人倚靠的對象。

    但陸遙對此實在是頭痛的很,皆因軍隊的整備速度遠遠不如預期。

    那張老兒勸說他人道,只消服從指令等候,遲早便能出城。這言語用來安撫百姓確有效果,但陸遙本人則深知,眼下的局勢依然險峻。以當前手頭所掌握的力量,他並不能保證這些百姓都安然出城!

    石勒所部賊軍隨時可能殺到此地,汲桑部下悍將黃國帶領的人馬想必也不會耽擱太久。想到大股賊軍頃刻殺到,百姓們死傷枕藉的場景,陸遙感覺心急如焚。

    “韓主簿,此地種種事宜繁瑣,有勞主簿費心了。我往城頭上去看看。”陸遙向韓約勉強笑了笑,轉身離去。

    他與李惲二人將整頓潰軍的地點放在建春門的城頭,高大五丈許的左側城闕之下。一來是為了直接占據形勝,免得敵人來襲時生出其它變故;二來也是因為這些糾合起來的潰兵們實在不堪,那些狼狽姿態落在百姓們眼裏,徒然挫傷大家的心氣。

    鄴城是天下有數的大城,不計守衛北城王府的新蔡王衛隊,僅僅在南城就有駐軍三千人以上的軍營五座之多,這些軍營中的駐軍突然遇敵,未能形成任何有組織的抵抗。許多部隊士氣低靡之極,在接敵前就已潰散。大批亂軍散布在城裏毫無目的的奔逃,甚至有許多人投靠了賊軍,加入到為非作歹的行列中去。

    這段時間來,陸遙等人從建春門前的難民中,先後歸攏了潰散卒數百人。他們幾乎沒有像樣的衣甲,絕大多數人將武器都扔掉了。而在長達數個時辰的逃竄之後,這些人早已喪魂落魄,戰鬥意志低下到接近於無。陸遙毫不懷疑,他們在面對敵人的時候唯一會做的就是轉身逃跑。

    相比而言,乞活軍實在是可靠的多。

    乞活軍雖然掛著軍號,但其實是追隨新蔡王東下鄴城的並州流民集團。他們素日都散布在漳水和白溝之間的廣闊平原上從事屯田,待到鄴城之中突然火起,才緊急集結起來。偏偏主將李惲、薄盛等人都在城內,諸將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校尉任祉、祁濟建議緊守營壘觀望,而田甄、田蘭則力主入城平亂,赦亭兩邊為難。

    校尉田甄、田蘭二人乃是親兄弟,出自於並州大族,在乞活軍中很有影響力。二人既與任祉、祁濟爭執不下,便徑自率領先期集結的兵力試圖入城。但他們先是在三台一帶遭遇汲桑賊軍留守的後隊,一番鏖戰後各自損失不小;隨後在中陽門、廣陽門等地也都受阻。這兄弟二人倒也堅韌,從西向東又繞了個大圈子到達建春門。

    這支部隊直到清理了建春門下人群之後,才終於大舉入城。由於在城外還需要保持相當的機動兵力,田蘭親自帶了若幹部下占據了建安驛作為據點,而田甄則帶領數百人入得城來。

    或許是由於事發倉猝未及整頓裝備,又或者是因為新蔡王一貫以來的吝嗇,這些將士們的衣著打扮都很寒酸,普遍作平民打扮,少數人才擁有皮甲,手中的武器也各形各色。但陸遙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在這些人的眼神中蘊含著頑強的毅力和絕不俯首的鬥志。

    看到這些戰士,陸遙感覺非常親切。他們都來自民風強悍的並州,陸遙曾經無數次與他們一起作戰。這是一支不畏懼與任何敵人作戰的驍勇剽悍之師。

    而就在他稍許感到欣慰的時候,站在建春門城闕頂端的士卒大聲喊叫了起來:“將軍!南面來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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