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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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怒濤(二)

    化名作“侯莫陳聲”的朱聲趕著他死去的阿爺傳給他的羊群,沿著山間小路向廣昌縣城前進,沿途先後遇見了三撥胡人,朱聲則無一例外地散播著將有大商隊經過的消息。十幾裏的山路,才遇見三撥行人,這實在冷清的可以。但朱聲並不擔心,那些貪婪的胡人已經餓極了,他們會像是聞到血腥氣的狼群那樣聚攏起來的。

    “咯咯咯咯……”朱聲呼喝著揮動鞭子,將幾只精力過於旺盛的頭羊轟回羊群裏。一點也不用著急,這個速度,足夠他在入夜之前進入縣城。楚鯤負責偽裝成“侯莫陳聲”的阿幹,已帶了數名精幹士卒充作縣城裏邸店新招的仆役。

    如果那些胡人對商隊的事情感興趣,自然會趕到城裏去詢問。楚鯤早就準備了滴水不漏的台詞來應付,若是自己趕得太急,反倒顯得可疑。

    當然,夥計換了人,掌櫃這一關得通得過才行。所以掌櫃這些日子突發急病,邸店裏主事的,三天前就已經換成了往日不曾拋頭露面的女掌櫃……那自然是胡六娘了。

    想到這裏,朱聲不禁有些悻悻。說來自己可是正經的朝廷軍官,而那胡六娘不過是綠林盜賊出身。偏偏從晉陽一路行來,胡六娘除了對陸將軍、丁將軍等寥寥數人還算客氣以外,全沒給過其他人好臉色。那副頤氣指使的態度,簡直就當自己是大族出身的女兒了……嘿嘿,也不知她在廣昌縣的動作可還順利,若是沒能完成任務,只怕引得陸將軍不快。

    正想著,遠處又有蹄聲響起。朱聲精神一振,繼續引吭高歌,扮演那個情緒低落的放羊小子。

    說起來,朱聲的武勇只比尋常士卒稍強些,在武勇之士輩出的晉陽軍中算不得什麽好手,但他勝在心思靈活、反應很快,故而漸漸成為陸遙看重的骨幹軍官。

    可在胡六娘的眼裏,北地馬賊出身的朱聲著實連根寒毛都算不上。胡六娘身為伏牛寨大寨主,曾經雄踞於冀、幽、並三個大州之間的巍巍太行,經手由北疆至中原的無數見不得光的生意,不知與北疆的多少實力人物有往來,論手段、論見識、論人脈,都比朱聲強太多了。

    朱聲偽裝成了胡族牧人散步消息,胡六娘手頭的任務,可就更加艱難。朱聲猜的沒錯,這兩日裏,她確實沒有什麽進展,這使得胡六娘很是焦慮。

    畢竟她是在溫嶠面前誇下了海口,以“奇人異士”的身份被隆重舉薦給陸遙的。溫嶠延請她襄助陸遙的交換條件,便是動用並州的儲備糧食,救濟伏牛寨中的數百男女老幼。胡六娘從不指望朝廷官吏的憐憫,在她心裏,要獲得什麽,都要表現出足夠的價值。可是這一路上胡六娘都沒能發揮半點作用,在鄴城時還被陸遙救了一命。再這樣下去,昔日太行山上的綠林魁首就要淪落為吃閑飯的了,胡大寨主的顏面何存?伏牛寨上下人等,憑什麽能夠獲得救濟?

    她本來就不是個正經開邸店的,這樣的情緒使得她今天一早以來砸碟子摔碗,愈發兇悍了。

    此刻,她正帶著楚琨等幾名扮作仆役的士卒,在廣昌縣城裏穿行。

    邊疆的城市建設重視軍事作用甚於工商業的發展,許多城池完全就是一座要塞。廣昌縣的縣城便是如此,城裏的裏坊墻壁較通常更顯高大,適合巷戰據守。城北的兩個裏坊是官員府邸和官署,兩座裏坊連接在一起,作為內城之用。城南則有軍營和校場,當然,如今這軍營裏早就半個兵都沒有了。

    為數不多的居民主要集中在東西兩面。城西的居民一般都是貧民,這從裏坊的形制上可以明顯看出來。幾座裏坊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磚墻垮塌下來,只用夯土或木板簡單補上,顯得十分破敗。

    胡六娘帶人一路急行,從兩座裏坊中間的幽深小巷穿過。小巷終年不見陽光,濕熱得很。汙水在低窪處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腳步踩過,發出啪啪的水聲。

    到了巷底再轉幾個彎,便是一處極冷清的院落。

    院門虛掩著,一推就開。院落裏各種橫七豎八的什物堆滿了當中的空地,彌漫著一股發黴腐朽的古怪味道。

    楚琨笑道:“這地方一看就知道住的都是些城狐社鼠、江湖混混。胡大寨主怎麽想起往這裏來?”

    伏牛寨早已被匈奴所毀,嚴格來說,胡六娘已經不是什麽大寨主了。但陸遙依舊這麽稱呼她,於是眾將士也就隨著陸遙的叫法。

    胡六娘沈著臉,也不回答,徑自到右側的一間房門前,砰砰地敲了幾下門。

    屋裏有個粗獷的聲音問:“誰啊?”

    “是我!”

    屋裏靜了片刻,有人嘆氣道:“六娘,你別再來了。你現在尊奉朝廷,和我們不是一路人啦……你何必為難我這半截入土的老頭子呢。”

    這屋裏人竟然一口叫破了胡六娘的身份和現狀?楚鯤等人面色一變,幾名士卒各自伸手往懷中扶著短刀的刀柄,散開幾步向四周警戒。

    “谷二哥,我要走了,以後不會再麻煩您。今天是來道別的……另外帶了些土儀,就當為前幾日打攪您賠罪吧。”胡六娘柔聲道。

    屋裏響起桌椅拖動的聲音,過了片刻,屋門開了半扇。

    胡六娘向士卒們道:“你們守在這裏,誰也不許出入。”隨即閃身進屋,又將門掩上。

    屋裏的光線較之外間要昏暗得多,桌椅拖動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著。胡六娘瞇起眼睛,稍許適應了會兒,才看清喚作谷二哥的中年漢子正扶著高幾慢慢挪動。漢子右側的褲管空蕩蕩的,原來是缺了一足。

    “你要走了啊?走了好……走了好……”谷二哥嘟囔著來到床榻邊。正要坐下來,突然驚呼道:“六娘,你要幹什麽?”

    原來胡六娘已從袖中緩緩拔刀。

    這把刀乃是她須臾不離身的防身利器,數月前曾在伏牛寨上當著竟陵縣主身前施展,輕易削斷了護衛首領王德掌中上品繯首刀的,端的是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

    這刀的刀身較通常制式刀具要短許多,介於繯首刀和匕首之間;窄身直背,隱約可見“興國”二字銘文,其鋒刃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青色暈芒。拔刀的時候,刀身與刀鞘相觸,發出金屬摩擦聲,細微卻尖銳,令人毛發欲豎。

    下個瞬間,刀鋒入肉,血光爆現。

    谷二哥縱聲慘叫。

    胡六娘微微冷笑,收刀入鞘。

    谷二哥的慘叫聲漸漸低下來。他看看自己,原來毫發無傷?

    再看胡六娘,她的左上臂被鋒利的刀刃完全刺穿,鮮血從可怖的傷口裏泉湧而出,瞬間就將她半邊衣衫都染紅了。

    胡六娘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但說話的語氣卻一如先前那般嬌柔可人:“當年的事情,原是我胡六娘年少無知,仗著父執輩的余蔭急功近利,這才得罪了諸多同道。現在想來,不過是得了些錢財什物,不值當的很。若是二哥對我尚有不滿,今日且以此賠罪可好?”

    谷二哥的神色比胡六娘更加難看十倍。他敏捷地爬到床榻內側,連聲道:“唉,六娘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你先包紮起來,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胡六娘撕下一片粗布衣襟,將左臂草草纏了幾層,隨即右掌一翻,再度拔刀在手。

    她向谷二哥逼近幾步:“二哥,敘完私誼,我們繼續談公事。我家將軍有意會見烏桓白山部的難樓酋長,還請你代為通傳。”

    “烏桓人的營地到處都是,你隨便找人問一問即可。何必要找我這半截入土的老頭?”

    “谷二哥,何必在六娘面前說些昏話?”胡六娘搖了搖頭,蹙起眉頭,露出幾分為難的神色:“我家將軍可不願此事傳到他人耳中。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聯絡烏桓各部,除了懇求谷二哥,還有什麽辦法?這些年來為他們打點生意的人,不是谷二哥你麽?”

    胡六娘的言語自始至終很是客氣,但那谷二哥卻隱隱有些恐懼的樣子,他竭力保持鎮定,冷笑道:“六娘,你那將軍乃是並州人,管不得我們幽州的事。我這樣的化外之民更不屑和朝廷中人打交道。你還是算了吧。”

    胡六娘連連搖頭:“二哥,你莫要迫我。六娘年少,性子未免有些急躁……何況我這幾天心情本就差的很,萬一有什麽得罪,那可如何是好?”

    這話分明便是威脅了。谷二哥強自打起精神,不屑道:“胡六娘,我知道你的名頭,也聽說過你的手段。可我谷某人也是刀山血海裏打過滾的人物。這樣的伎倆是嚇不倒我的。”

    “是麽?前幾日我一共求了您三次了,今天再求一遍……”胡六娘柳眉倒豎,殺氣騰騰地慢慢道:“我家將軍要見白山部的難樓酋長,二哥可願安排?”

    回應她的是谷二哥的連聲冷笑。

    胡六娘惋惜地搖了搖頭。

    這片院落的居民大抵都是些奸巧氓隸,是以胡六娘進屋前,吩咐楚琨領人留在屋外把守。

    屋裏那位“谷二哥”似乎在地痞流氓中頗有些威望,片刻後便有若幹惡形惡狀的人物圍著士卒們逡巡了起來。有幾個特別兇悍的角色,幾番想要突破士卒的阻礙,都被楚鯤攔阻住了。

    楚琨雖年少,卻是久經戰陣的剽悍戰士,他的幾名部下也都是精銳。真要動手,斬殺這些地痞易如反掌。但事前陸遙特地叮囑過,此行須得低調。故而他不敢擅自動手,只與人對峙著,氣氛有些緊張。

    可片刻之後,屋子裏爆發出谷二哥的慘叫聲,令得每個地痞的臉色都變了。

    這樣的慘叫甚至用撕心裂肺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地痞們都知道這位谷二哥雖然如今有些落魄,可當年也是兇橫強悍的狠角色,這樣的人物竟然會發出如此可怖的號叫……要承受怎麽樣的痛苦才會發出這樣的叫聲,想一想就叫人從骨髓裏透出一股冰冷,忍不住要瑟瑟發抖。

    慘叫聲響起後短短片刻,地痞流氓們就毫不猶豫地退走了。他們的兇狠只是針對普通民眾的,若是遇見了更狠更惡的對手,審時度勢的本領才更重要。

    而呼號聲久久未停。

    小半個時辰之後,胡六娘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血腥氣伴隨著她的步伐噴湧而出。她的神色有些疲憊,但又透出幾分滿足和振奮。

    楚琨突然想到,這表情似乎和自己在紅袖招裏胡天胡地之後的狀態十分相似,分明是爽到了……剛冒出這念頭,他啪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刮子。楚琨啊楚琨,胡六娘這女人可狠毒著呢。你再敢胡思亂想,難不成不要命了?

    “幫忙打些水,我要洗手。”胡六娘吩咐道。

    士卒們響應的速度比平時至少快了三倍。

    有膽大的士卒偷偷推開虛掩的門戶往裏張望一眼,立刻就扭頭狂奔到墻角,大吐特吐起來。

    而胡六娘春蔥般的手指撥動著水波,細細將血跡擦拭凈了,回頭叱道:“幹什麽!那廝死不了的,他還要替我帶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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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怒濤(三)

    大約到了酉時,白石山腰的宿營地設立完畢。畢竟是身處深山之中,一來考慮到有地形的掩護,二來也是潛藏形跡的需要,將士們只需要將帳幕一一搭建起來即可,無須砍伐林木搭建角樓、馬柵之類防禦設施,因而很快就完工了。雖然天色還很敞亮,但將士們數十裏險峻的山路下來,幾乎都已經累得半死,這時候紛紛都去休息了。

    陸遙正拉著丁渺吩咐許多瑣碎事宜,兩人沿著貫穿營地的大路走動,忽然聽到營門外馬蹄踐踏之聲大起。

    兩人對視一眼:誰會這般喧嘩?

    邁步出去看,只見營地東面的開闊地上,數十騎分作兩隊,正彼此對抗沖殺,虛作張弓射箭以及挺槊刺殺之勢。其中一名頭戴黑漆細沙籠冠,身披雜錦戎服的青年騎士特別顯眼,他策騎穿行於往覆奔走的人馬之間,輕提韁繩安之若素,顯示出極高明的騎術;馬鞍兩側各掛一把長梢角弓,這喚作“雙帶兩鞬”,顯然他是能夠左右馳射的箭術好手。在此人連聲叱喝指麾之下,數十騎奔走來去,威風懾人。

    “這廝看著有些眼生,精神倒是健旺的很……他是誰?”丁渺問道。

    “此君乃是在中山國北境蒲陰、北平一帶駐防的冀州騎督,劉遐劉正長,此番是受丁刺史之命協助我等的。因為我們行軍速度快,他從後趕來,今日才與大隊匯合,是以你不曾見過。據說此君素有驍勇善戰之稱,又練兵不輟。曾以部下精騎數十人往來河北,賊寇皆深憚之。”

    陸遙止住言語,盯著丁渺看了半晌:“文浩兄,那一日與丁刺史分手時,丁刺史曾特意向我們介紹過此人的,你不記得了?”

    “哦!哦!”丁渺啪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當時他說了什麽言語,我現在全都記不清了……道明,家叔對我素來嚴厲,又始終不認可我從軍報國的志願。唉,與這種老古板會面的時候,我感覺很是緊張。”

    陸遙理解地點點頭:“文浩,其實你運氣真是不錯。你想想,萬一你在鄴城紅袖招裏毆打新蔡王的事情傳揚出去,被丁刺史聽到了風聲……那豈不是……”

    “休提!休提!此事再也不要提起!”丁渺足跟一軟,幾乎跌倒。他覷著陸遙的臉色,忽又失聲慘呼道:“難道弟兄們已經說給旁人聽過了?”

    說話間,丁渺的臉色都白了。這神情頓時惹得陸遙身後的何雲、蕭石、杜欽等幾名並州將士竊笑不止。

    陸遙趕緊連連搖頭否認。說來有趣,丁紹對丁渺其實關心備至,偏偏言語嚴厲之極。而丁渺這種全無上下尊卑之分的性子,就連越石公都感覺有些頭痛吧,到了丁紹眼前,卻如老鼠見貓那般。這譙國丁氏叔侄二人的關系,委實可樂的很。

    此事再深究下去,只怕丁渺便要暈倒。陸遙想想還是作罷,於是轉回到原來的話題:“文浩,你看這劉遐如何?單以此刻所見,他身手不俗,指揮也很得力。”

    丁渺打了個哈欠道:“區區牧奴作反,結果數年剿之不滅。這冀州哪有什麽人物可言!道明,我困得很,走也走也。”

    所謂牧奴,說的是汲桑石勒賊寇。這批人最初起事乃是在冀州牧場。故而丁渺以牧奴稱之。相比於威震天下的匈奴漢國,這些流賊在丁渺眼裏自然不算什麽。何況丁渺素以豪勇無雙自詡,憑誰都不在眼裏。此番張嘴就貶盡了河北人物,連他叔父丁紹都罵了進去;又忘了在鄴城殺得己方狼狽不堪的,也是那幫造反的牧奴。

    陸遙連連搖頭:“罷了罷了,你去吧。讓弟兄們都好好歇息,明日便要用兵!”

    丁渺揮了揮手,搖搖擺擺地回營。

    陸遙雙手抱肩立在營門,繼續觀看劉遐操練部屬。

    這名叫做劉遐的軍官甚是眼利,他註意到了陸遙的身影,隨即勒韁撥馬,從騎隊中出來,徑到陸遙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陸遙。

    這舉動未免無禮,陸遙身為秩二千石的牙門將軍,官職遠在劉遐之上。兼且劉遐受丁紹之命前來協助,陸遙乃是直管他的上司。依律,既未著甲,便當行拜禮才對。可劉遐卻偏偏理直氣壯地立馬於陸遙身前,俯身看著陸遙,那架勢自然而然,倒像是他屈尊紆貴來尋陸遙說話一般。

    何雲等親兵立時大怒。

    陸遙倒是好涵養,微笑道:“正長兄每日都如此練兵麽?真是令人佩服。”

    從陸遙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見劉遐的面容。丁渺已經算是少年得志的將軍了,劉遐竟比丁渺還要年輕,幾乎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樣子。他的面部輪廓分明,雙眉入鬢、眼神銳利,顯得英氣勃勃。

    劉遐上下打量了陸遙幾眼,躍躍欲試地問道:“聽聞陸將軍乃並州勇士,匈奴聞風喪膽。不知閣下可善射否?”

    陸遙尚未答話,身後的何雲忍不住喝道:“爾何人也,競敢與我家將軍較量射術?我來見識見識!”他是並州獵戶出身,箭術甚是了得,故而立即響應。

    劉遐哈哈一笑,用力扯動韁繩,那戰馬高聲嘶鳴,奔行出去,劃了道弧線與營門平行而馳。

    戰馬奔騰如龍,劉遐雙腿緊夾馬腹,身形隨之起伏,肩膀以上部位卻穩定如鐘。待奔出百步開外,劉遐大喝一聲,對著營門反身便射。

    這箭來得好快,仿佛一道電光般。陸遙身邊眾親衛完全沒反應過來,營門左側,距離陸遙丈許處的一根木樁上已然篤篤連響,中了三箭。三箭皆深入木紋,自上而下排列,箭與箭相隔不過數寸。

    陸遙看的清楚,劉遐是左手抱弓,右手取箭。他的食指與中指、中指與無名指、無名指與小指之間各夾一支,這是連珠箭的射法。由於在指掌中夾著三支長箭的條件下,勾弦很是不便,故而縱使一流弓箭手通常也只能做到連珠兩箭。即所謂矢不單殺,中必疊雙是也。劉遐連珠三箭施射、發箭又是如此精準有力,堪稱神技。

    此時劉遐撥馬回頭,換了個方向再度奔過營門。他左手韜弓,右手從馬鞍右側取出另一把角弓,隨即左手往箭壺一抹,又是三矢在手。下一瞬間,又有三支長箭釘在了那根木樁上,隨著前次的三箭,依序排列。

    他竟然能左右馳射,雙手連珠箭!

    所謂的左右馳射,指的是左右雙手都能作為射擊的主手。在騎射的時候,人坐在馬上雙腿固定,身體的轉動受限,因而射擊角度會比步射要小。如用左手拒弓,右側就會有死角;而以右手拒弓,左側會出現死角。這在戰場上,往往會成為被敵人利用的漏洞。像劉遐這樣左右手使用自如的,盤弓四面而射,便全無死角可言。何況他在戰馬兩邊各置一鞬,取弓矢的動作較常人更加快捷。

    再加上精湛的連珠箭射術……

    這樣的箭術,技近乎道。若是沈勁在此,或可與之抗衡;至於何雲,實在是遠遠不如的。何雲頓時氣餒。

    劉遐撥馬而回,掃視了一番陸遙身後諸人,見他們個個都自愧不如,便愈發露出高傲的神色來:“陸將軍,諸位,若不願與吾較量射術,不知可能用槊否?”

    馬槊這種武器,並非兵家久遠流傳之物。但近代以來,因其沈重而殺傷力巨大,為諸多勇士所習用。比如陸遙,雖然通常使用長槍,但也兼習馬槊的技藝,頗得其精髓。於是何雲等人紛紛望向陸遙,期待著陸將軍能將眼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狠狠教訓一頓。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49
第八十四章 怒濤(四)

    在將士們熱切的眼光環視之下,陸遙卻笑了起來。

    黃石公三略開篇即言:夫主將之法,務攬英雄之心。劉遐的行為雖然豪氣畢露,卻也顯得稚氣未脫。完全就是一個渴望揚名、渴望建功立業的少年英雄。陸遙非常清楚應該怎樣來打動他。

    陸遙向前走了兩步,拍拍劉遐騎乘戰馬的修長脖頸:“正長好騎術、好箭術,以此推斷,想必馬槊的技藝也已臻至化境了。”

    “劉某實不敢自誇。只不過數載以來與人爭競,未逢對手罷了。”劉遐應聲答道。他起身看看四周,熱切地道:“怎麽樣,陸將軍,咱們較量一番?就去那片林子後面好麽?無須其他從騎,就你我二人便可!”

    何雲等人一齊連翻白眼。陸遙曾與匈奴左谷蠡王劉聰決戰,曾經陣斬匈奴冠軍大將軍喬晞,數日之前更親手格斃縱橫於河北的巨寇汲桑……威名遠揚如此,都不敢這般自矜。偏偏劉遐就敢號稱自己“未逢對手”?

    聽他言語的意思,竟似還是擔心陸遙比試輸了以後顏面無存,所以建議避開他人來比試!這還叫“不敢自誇”麽?身為武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剛傲之氣,可這劉遐簡直比那位譙國丁氏嫡脈子弟還要高傲數倍,實在已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陸遙原本是客氣地微笑,這時候已經有些忍俊不禁了。他“噗”地笑出了聲:“哈哈,正長實在是……實在是少年銳氣,難得的很。可惜,我並無什麽興趣與你比試。”

    “陸將軍,難道以劉某年少,不堪一戰麽……”劉遐的臉色一沈。

    陸遙擺了擺手:“非也非也。”

    他沈吟了半晌,慢慢地道:“我少年時在洛陽生活,平日裏與一群大家公子呼奴喚從,出入射獵遊玩。那些貴胄公子之中,有騎術勝於我的,有射術勝於我的,都自以為才力傲視群倫。然而轉瞬十余載過去,當年那些飛揚跋扈的輕俠子弟,倒有多一半零落成泥,死於非命。”陸遙看著劉遐年輕的面容,又笑了笑,流露出懷念的神色:“正長,我此刻看你,就仿佛看到了當年的洛陽少年。”

    劉遐的臉色都漲紅了,他爭辯道:“那些洛陽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空架子,我劉正長可不是……”

    “正長,時代變了。”陸遙打斷他的話語:“如今這世道,軍人耀武何需比試?只消看其經歷,便足以分出上下高低。”

    陸遙返身把何雲扯了過來:“正長,這位乃是我的親兵隊主何雲。他的箭術遠不及你,其他技藝想來也差得甚遠。但他從三年前成為陸某的部下,先後經歷了大小規模的戰鬥將近百回,親手殺死的敵人超過百數,無論多麽艱難困苦的時候,他都在堅定不移地追隨我。團柏谷之戰中,是他深入虎穴,及時發現敵人的動向,拯救了全軍上下的姓命。”

    “還有一個親兵首領楚鯤不在此地。楚鯤是南郡人,十三歲從軍,五年以來,南征北戰,足跡遍及荊、司、冀、並。當我斬下匈奴冠軍大將軍喬晞首級的時候,是他掩護我的側後,身受七創,死戰不退;而在以八百人擊破石勒五千人馬時,他也與我一起廝殺,陣斬匈奴名王、大將。此刻他已潛入了廣昌縣城,在各路胡人之間散播消息。”

    “和楚鯤一起前往廣昌縣城的還有朱聲,就是那個負責斥候的黃臉漢子,正長你見過的。他是北疆馬賊出身,版橋大戰時被越石公的大軍俘虜,這才改邪歸正。自此之後,但越石公旌麾所指,他無役不從。從祁縣、鄔縣,到中都、介休、統軍川,先後與匈奴人白刃廝殺數十場。曾以二十人的微弱兵力,擾亂並牽制千人駐軍,立下汗馬功勞。如今我意欲平定代郡,朱聲是最關鍵之一,此番能否引動胡兒,便要看他的演技如何。”

    “還有這幾位。蕭石、杜欽、姜離……”

    陸遙隨手指點,將身邊將士的戰績一一說來。最後道:“陸某乃亡國之餘、流寓北方之人,才能實屬平庸,所幸得到這些忠勇之士相助,卒得以建功立業、揚威於疆場。彼等將士隨我身當鋒鏑,經歷了無數死生一線的惡戰,哪怕他們其實手無縛雞之力,也是救天下之禍的真豪傑、真英雄。我堅信,只要大夥兒齊心協力,終能芟夷北疆群醜、蕩盡妖氛。到那時,他們個個都能留名青史,千載流芳。”

    他仰面望著劉遐,微笑道:“正長,這些人,哪怕你弓馬武藝再如何出眾,也是比不上的。”

    劉遐一時愕然。他感到有些不忿,卻又隱約覺得陸遙所說未嘗沒有道理。

    劉遐是司州廣平郡人。數年前,朝廷諸王爭權,河北兵連禍結,賊寇所到之處黎庶塗炭,各地宗族塢堡多閉門自守者。而劉遐性格果毅勇敢,率族中壯士頻繁出擊,於野戰殺賊,陷堅摧鋒、所向無前,左近鄉裏賴以得安。鄉人俱被劉遐的神勇所懾,將他與張飛、關羽這樣的萬人敵相提並論。

    當時主政冀州的範陽王司馬虓聞劉遐勇名,引以為騎督。然而同僚以他年少,多有壓制之舉,使得他難以出頭。幾年以後,範陽王暴疾而亡,劉遐又轉投丁紹麾下,然因冀州安逸少有戰亂,劉遐並無用武之地,而且他的激揚性格也不受丁紹的喜歡。前後蹉跎數載不得揚名顯親的機會,劉遐雖然心高氣傲,也未免沮喪,只能日日練兵不輟,權以解悶罷了。

    前日裏丁紹撥他為陸遙屬下,他原是無可無不可,當兵吃糧,如是而已。但陸遙的這番話,重又提起了他的飛揚意氣。

    劉遐突然感覺自己高踞馬上與陸遙談話頗為失禮。他想要下馬,又覺得太著形跡,於是伏低了身子,急切地道:“陸將軍,他們曾經殺敵立功,劉遐難道不能殺敵麽?若是給我馳騁沙場的機會,我劉正長自問絕不輸於他人!”

    “原來正長也有這樣的志向?”陸遙故作驚訝地反問。

    “身逢此時此世,好男兒當有所作為。邊城多警急。胡虜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這才是我平生所願啊!”劉遐大聲道。

    他所念的,乃是前魏陳思王《白馬篇》中詞句。陳思王爭奪嗣子之位失敗後,長期為其兄長魏文帝曹丕所忌。他本是個具有激揚情懷、渴望建功立業的男兒,卻始終被壓制在封地範圍之內,形同拘役,只能將滿腔熱血投註在詩文創作之中。

    這首《白馬篇》風格雄奇放縱,激越高亢;描寫了一名身手絕倫的遊俠少年,投身邊疆殺敵報國的故事。劉遐脫口而出這幾句,顯然是以詩中那英勇少年自比,同樣渴求有所作為。

    “想要建立不朽功業,揚聲邊疆萬裏、得千古留名,可不是只靠弓馬了得。”陸遙哈哈笑了,眼神中帶著些許玩味:“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正長,我能夠期待你麽?”

    劉遐既然以白馬篇自述己志,陸遙也引用是白馬篇最後四句相詢。

    “當然!”劉遐一拍胸脯,大聲叫嚷著,眼中幾乎要放出光來。

    “很好。明日的行動,便請正長與丁文浩一起,為全軍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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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怒濤(五)

    有支大商隊經過!

    那是晉人的商隊啊。想想就知道晉人能帶來什麽,華美的絹帛、香醇的美酒、銳利的刀劍武器……那些都是草原上珍貴的物資。如果能夠將之擄掠到手,無論自用還是轉賣,都是大大的美事啊!

    弟兄們,發財的機會來了!雖然夜幕降臨,但許多胡兒縱騎奔馳,將這個消息傳遍了代郡南部的各個雜胡部落和馬賊團夥。隨之,多人聞風而動。他們有的趕去廣昌縣城的邸店裏核實消息,有的徑自點起松明火把,沿著山道夤夜向南打探。大約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兩地都帶來了可靠的答覆。

    邸店裏那位美艷的老板娘親口承認,將有一支大規模的商隊將要經廣昌、代縣往北去。與此同時,她還提供了更多的情報。據說,這支商隊首領乃是昔日鮮卑大單於猗迤的老友,常年往來於參合陂。猗迤死後,拓跋鮮卑中部遭到祿官的強力壓制,余眾在其妻惟氏帶領下,遷居代郡西部一隅之地,故而這支商隊半年前就已確定行程將要隨了過來。此番攜帶的財貨物資特多,將會大大有益於猗迤余部恢覆元氣。探馬唯恐有誤,又尋了邸店裏一名仆役來核實,兩相印證之後才確認這個消息無誤。

    而進入山區去打探的人員也傳來了好消息。他們向山區深入數十裏,在白石山的方向發現有大隊人馬行動的蹤跡。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胡兒們熄滅了手中的火把,摸黑在暗夜裏潛伏到近處查看,為此還付出了兩名弟兄摔死在深谷大壑裏的慘重代價。不過刀頭歃血的漢子才不會在乎這個,他們迫到近處,赫然發現那營地規模極大,帳幕、車輛、馬匹的數量簡直無法計數!

    這是肥羊!這是肥羊啊!胡兒們狂喜奔忙。拓跋鮮卑中部算什麽,沒了牙的老虎而已,還是東部大人祿官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與他們交好的商隊,那豈不就是上天賜給饑餓狼群的一塊肥肉麽?

    陰暗的天際下,散布在山野間的雜胡部落仿佛沸水翻滾般騷動起來。

    一支又一支人馬拔營起隊,向廣昌縣的方向前進。

    次日,那支商隊,果然如情報所示的那般,從綿延的山區出來。他們沿著官道行進,眼看距離廣昌縣城不遠。

    這商隊規模龐大,足足有四十余輛大車絡繹相隨,拉車的畜力超過百頭。大車在夯土的道路上留下深深的車轍,凡經過坡度稍許陡峭些的路面,都需要十余人相助,一起推拉才能通過。顯然車輛極其沈重,也不知運載了什麽貨物。這樣的車輛要通過崎嶇難行的山路,非常困難,顯然那些貨物非同小可,否則萬萬劃不來。再看車隊兩側,隨行丁壯前呼後擁,還有不少攜帶大刀長矛的護衛,聲勢十分煊赫。

    跟隨在商隊之後的,還有一群零散的行人。那些都是跑單幫的小商小販。如今世道混亂,路途不靖,雖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能夠安全也總是好的。因此這些小商販或者三五人、或者七八人,通常都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大規模的商隊一起行動。

    這支龐大的隊伍逶迤而行,大約兩個時辰後才離開山區。官道在這裏轉向正北,與連水平行延伸。

    連水發源於廣昌縣南面,在群山中奔湧而出。漸往北流,地勢漸趨平坦,於是水流變得開闊平緩,最深處不過沒到成年人的大腿處而已。由山間挾帶的大量淤泥隨著水流慢慢沈澱下來,形成一塊土地肥沃的沈積河灘,有的是宜耕宜牧的土壤。

    然而站在高處的丁渺極目四望,只見到遍野荊棘雜草,絕無人煙。

    這年頭,各地大抵如此,曾被匈奴擄掠的並州各郡,更加慘不忍睹。漢末時,曹公感懷喪亂詩曰:“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庶幾近似。

    此刻,丁渺位於距離官道三五裏開外的翠屏山上。翠屏山東西綿亙二十余裏,山間林泉豐美,山色蒼翠。山巔有民間俗稱為七姑娘山的小峰七座鱗次櫛比。丁渺便勒馬立於其中一座小峰之巔,俯瞰連水河灘。這小峰雖非極險,卻也巉巖嶙峋。要縱馬上山,非騎術精良者莫能為之,因而隨他一起的只有寥寥數人。

    丁渺揮鞭一指遠處如長蛇般於路蜿蜒前行的商隊:“再往前就是我預設的伏擊之地。正長,以你之見,胡人會從哪個方向來襲?”

    被丁渺喚作“正長”的,便是受冀州刺史丁紹之令襄助的軍官劉遐。此刻他在丁渺身邊並轡而立,頭戴銅盔,身批重鎧,騎一匹烏騅馬,手中提著一柄特別加粗加長的巨大馬槊。

    昨日劉遐練兵時,丁渺只匆匆瞥了一眼。他是身經百戰的大將,自然看得出劉遐的數十名部下都是精銳。但戰將的優劣,終究只有在戰場上才能體現。陸遙令劉遐隨同丁渺出戰,也是有意使丁渺考教劉遐一番。

    “拓跋鮮卑中部畢竟是出過大單於的,縱然落魄,余威尚在。我們既然打著與之交易的旗號,胡賊們就不會明目張膽地搶掠。他們必定提前藏兵於連水左近,一擊即走,嘿嘿,到時候來個吃幹抹凈,誰也不認賬。”

    劉遐繼續道:“看這附近的地形,足夠安置部眾又便於兵馬出入的,只有這裏、這裏和這裏……”他指點了幾處道:“若我是馬賊頭目,再過半刻就可以下手了,遲則不利。”

    丁渺不禁連連點頭。為了痛擊馬賊,他與陸遙、邵續、胡六娘等人仔細勘察地勢,料定馬賊藏身之所無外乎三五處罷了。而劉遐只憑登高眺望片刻,估料敵人所在竟如丁渺等人的判斷一般無二。這種對戰場地貌的敏感幾乎出於本能,殆非常人可及。

    二人便不多言,勒馬靜觀形勢。

    不出丁渺所料,不到半刻時分,只聽一聲淒厲的骨笛聲響起,隨即東北、西北方向的兩處山間林地裏突然現出賊兵來。看他們藏身之處,果然便在劉遐適才隨手指點的三處地形之中!

    這兩支騎兵都是三四百人的規模。雖然距離太遠看不真切,但僅憑著縱馬奔馳的隊形,就足以斷定確實是生長在馬背上的胡兒。騎兵隊剛從隱蔽之處現身,就縱馬加速。千只鐵蹄踏地激起塵煙滾滾,仿佛兩條貼地的灰龍一般,向著商隊席卷而去。

    這場景頓時將商隊中人驚動了。跟隨著商隊一起前行的小商販們首先反應過來,他們丟棄了貨物,往南方來時的道路狂奔逃命。接著是被商隊裏的壯丁們。面對著鉗形殺來的大隊馬賊,他們初時還呼喝幾聲壯膽,隨即就屁滾尿流的逃命了。商隊的護衛們更是不堪,這些護衛原本有騾馬代步,此刻撥馬轉頭,跑得比那些壯丁們還快三分,頗有後來居上的勢頭。

    眨眼的功夫,規模龐大的商隊就一哄而散,只留下滿載貨物的大車和遍地箱籠橫七豎八地堆放著。

    眼看著商隊中人動如脫兔,胡人反倒有些摸不著頭腦。好在他們此番專沖著商隊運送的財物而來,無意多傷人性命。於是不去追殺逃亡人等,兩撥騎隊急如星火地往裏一圈,將數十輛大車包圍起來。

    這數十輛車按照規矩,自然是要開箱檢驗的,若果然裝滿刀槍軍械,那馬賊們可就賺大了。可是車上那些沈重的箱子都用包裹鐵皮的厚木制造,還用極粗的麻繩牢牢捆紮著。幾名賊寇圍著大車繞著圈,頗有些老鼠拉龜無處下手的意思。

    相比而言,倒是其他行商們逃跑時丟下的貨筐好對付一些。有馬賊揮刀劈開幾個貨筐,露出裏面裝的絹帛、布匹之類、居然還有藥材。這都是草原上極珍貴的東西,於是許多馬賊的註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

    “大車上的箱子裏滿是石頭,不知賊人們發現以後是什麽表情。……”丁渺躍躍欲試道:“此刻他們已經亂了,我們鼓行而出,殺他們個落花流水!”

    “正是時候。”劉遐向丁渺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文浩兄……”

    話音未落,丁渺已經殺氣騰騰地縱馬直沖下去。劉遐連忙高高舉起右臂示意。隨即,翠屏山的深山坳裏鼓角之聲驚天而起,晉軍鐵騎轟然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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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怒濤(六)

    拔列疾陸眷是個馬賊。

    “疾陸眷”是鮮卑語勇士之意,是鮮卑人常用的名字。此刻出動劫奪軍械的六百名賊徒之中,就有五個叫這名字的。拔列疾陸眷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今年剛剛十七歲。

    他的父親原是太行上一名積年悍匪,手下有數十條兇蠻漢子。素日裏或者下山劫掠,或者在山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過的甚是痛快。誰料三年前某日,他倒了血黴因酒酣墜馬而死,只留下妻子和年方稚齡的獨子拔列疾陸眷相依為命。

    胡人原本就沒有道德信義可言,只信奉弱肉強食的道理,土匪窩裏更是無法無天的地方。首領既然身死,部屬們立刻瓜分積蓄一哄而散。拔列疾陸眷母子倆的生活十分艱苦,期間的種種不堪真是一言難盡。好在拔列疾陸眷雖然年少,卻有家傳武藝傍身,更兼兇猛狠辣不下於人,在賊窩裏混的倒也不賴。

    拔列疾陸眷正忙著搜檢箱籠,忽聽的不遠處的丘陵地帶殺聲大作。原來是晉軍鐵騎長驅而來,戰旗獵獵,蹄聲動地。雖然數量不過二百,聲威卻煊赫之極。

    這一看就知道來意不善,絕非是趕來分贓的代郡其它胡人部落!

    馬賊們頓時轟然騷動起來:“有敵人!有敵人!”

    他們罵罵咧咧地將懷裏的財貨丟下,跑去牽回自己的戰馬。拔列疾陸眷正找到一匹色澤艷麗的絲絨,滿心歡喜地盤算著用來給母親做件新衣,被頭目呵斥了好幾聲,才滿心不情願地起身。想了想,他找了個草窩將那匹絲絨掩藏起來,這才上馬準備作戰。

    代郡淪為化外之地已經許多年了,諸多胡族不服朝廷管束,儼然將代郡當作了自家的牧場。又有許多馬賊、土匪之類混跡於其間,時常四處流竄作案,而依托著代郡三山匯聚、又介於三州之間的特殊地理位置以為藏身之所。這些雜胡、賊寇在北疆橫行多年,期間朝廷也派兵圍剿,可是每次都被這些地頭蛇殺得狼狽不堪。

    拔列疾陸眷所屬的馬賊便是代郡匪寇中極其強悍的一部,其首領豆盧稽出於鮮卑別部,天生怪力,曾經赤手一擊格斃奔馬,在北疆群盜之中素以雄武勇猛著稱。是以他自己糾合起數百人的馬賊隊伍,即便是北疆馬賊魁首名為“常山賊”的一部,也輕易奈何不得他。其兇名所到之處,莫說是代郡,就連廣寧、上谷等地的州郡兵,也多有被他趕得聞風而逃的。

    正因如此,豆盧稽的部下們也都驕橫萬分。雖說那支身份不明的騎兵隊伍洶湧殺來,可是如疾陸眷這樣的慣匪,心裏委實沒有將這場面當什麽大事,反倒是被捋了虎須的怒氣更多一些。

    疾陸眷把方才搶奪到的幾樣細軟往皮袍子裏一塞,重新上馬,和同夥們在頭目的身後組成戰鬥隊形。這些人都是自幼生活在馬背上的塞外胡族,長期四處剽掠,騎術精良、作戰勇敢,著實非同小可。

    敢於打擾我們擄掠的,都是敵人。不管來者是誰,殺敗他們就行。鮮卑人的想法從來都那麽幹脆,更不要說那批來騎距離漸近,仔細看看。不過二百人左右,還不夠塞牙縫的。

    而在縱馬狂奔的丁渺眼裏,這群馬賊也不過是土雞瓦犬,還不夠他塞牙縫的。

    在晉陽會戰中,丁渺原本的任務是相機騷擾敵軍、呼應介休。然而因為至交盧昶被困,他悍然潛越匈奴連營入介休助戰。此後他與盧昶死守孤城,經歷了無數次苦戰。期間守軍將士戰死者高達七成以上,城墻坍塌九處,慘烈可見一斑。而丁渺每戰必沖鋒在前,先後與敵白刃相搏數百場,親手格殺十余名匈奴大將,其余胡族勇士不計其數。殺到後來,連匈奴人的銳氣都被挫動,怕了這個驍勇如狂的虎將。

    可戰後敘功之時,丁渺卻倒了大黴,他的肆意妄為被越石公當庭痛斥。最終靠著眾將哀求,才沒有受到更多處罰。劉琨素知丁渺是有些擰脾氣的,於是令他擔任副使隨同陸遙前往鄴城,一來是借重他與冀州丁紹的叔侄關系,二來也免得這莽撞小兒總在眼前晃悠,看了叫人心煩。

    身為戰士就應當馬革裹屍,怎能效法蘇秦張儀之徒呢?對這個任命,其實丁渺難說滿意。到了鄴城之後,倒黴的事情更是一樁樁接踵而來。莫說越石公期望從鄴城得到的物資支援半點也無,連新蔡王都死了,整座鄴城都化作廢墟……這樣的情況,使得丁渺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而馬賊們不幸成為了他的發泄對象。

    丁渺以雙腿縱馬疾馳,從馬鞍左右掛著的皮囊裏取雙鐵戟在手,扭頭向緊隨著他的丁瑜等人大喊:“弟兄們都給我狠狠地殺!讓那幫胡兒知道我們的厲害!”

    此時馬賊們正緩緩策馬向兩翼延展隊伍,直至橫跨連水淺灘,形成極寬大的正面。縱然倉促之間上馬對敵,但馬賊們都是精通沙場攻伐的老手,對騎兵戰術的運用仿佛本能般熟極而流:六百余騎仿佛常山之蛇,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皆至。無論敵人從何處殺來,只消用部分兵力纏住對手,左右兩翼迅速迂回,通過不斷的包抄調動對手、疲累對手,最後一舉擊破之。

    馬賊們的行軍布陣毫無破綻,丁渺卻根本不考慮什麽兵力多寡、陣型生克。他一馬當先,直往敵人兵力最雄厚的中軍殺去。

    翠屏山谷距離連水河灘不過三裏許,正是騎兵沖刺的合適距離。晉軍騎兵毫不顧惜馬力地全速疾行,眨眼就逼到了近處。隨著馬速的逐步上升,密集的鐵蹄踏地之聲漸漸整齊,最後匯成了統一的節奏,仿佛一只龐大無比的猛獸狂奔而來,震得河灘上的卵石都微微抖動。

    賊寇隊伍中幾人策馬奔到近處,像是打算喝問來路。丁渺哪有心思與這等貨色啰唣?他一揮手,便有射手開弓發箭,將他們射成了刺猬也似,隨即鐵蹄踐踏而過。

    這個舉動引起賊寇的一陣怒吼,只聽弓弦撥動的嗡嗡之聲連響,上百支箭矢從馬賊隊列中射出,飛蝗般地撲向晉軍騎兵。這些賊寇用的都是軟弓,射程短而箭矢乏力,只射倒數人,絲毫沒能減緩丁渺所部騎兵的奔走之勢。

    在下一刻,馬匹嘶鳴之聲、金鐵交鳴之聲、戰士喊殺之聲交錯,糾合成了一聲轟然大響。巨響聲中,兩百鐵騎直撞入馬賊陣裏。

    馬賊們的謀劃一點不錯,晉軍果然陷入到了糾纏之中。要說騎兵對戰,最艱難的就是兩軍糾纏絞殺之時。此時雙方犬牙交錯,而馬匹奔跑的速度下降,騎兵失去了機動力的優勢,往往四面受敵,壓力極大。

    然而此刻晉軍以鋒矢之形突陣,丁渺便是鋒矢最尖端那無堅不摧的利刃!只聽他縱聲狂吼,掌中兩柄奇形大戟揮動如風,頓時將橫截在他面前的一名馬賊攔腰劈做兩截。隨之鐵戟大開大闔,橫掃直刺,一口氣連殺十余名兇悍盜匪。所到之處,馬賊無不人仰馬翻,眨眼的功夫就深深地楔入敵軍陣中數十丈。

    直到體力為之一空,丁渺才收戟回環、稍作喘息,也借此紓緩馬力。原在他兩側翼護的晉軍騎兵都是勇猛的戰士,他們並不停頓,而是繼續向前沖擊,給馬賊們造成持續的損失。

    雙方都是來去如風的騎兵,戰局瞬息間變幻。當騎兵們奮勇前突的時候,丁渺反倒落到了後面。

    正在提韁前行,斜刺裏十余匹無人操縱的戰馬奔跑過來。戰場上騎士身亡,戰馬受驚亂跑乃是常事,丁渺也不在意,雙足一磕馬腹就要超越過去。

    忽然胯下坐騎一聲悲鳴,四蹄歪斜著蹬踏了幾步,隨即倒地。丁渺猝不及防,被甩落下馬,灰頭土臉地打了幾個滾。原來是敵人潛藏在驚馬的腹下掩近丁渺身側,用長刀貼地橫掠,割傷了馬足。

    較之於匈奴漢國的騎兵,代郡群盜在戰陣廝殺上或許稍有不如,但論及戰術的狡詐毒辣,實在是遠勝。那十余匹驚馬之下竟然都藏了人。他們眼看丁渺墜地,呼喝著翻身躍上馬背,圍攏過來廝殺。馬賊們人數既多,又是居高臨下,長刀大槊如雨而落,眨眼就要將丁渺砍成肉泥。

    然而丁渺不愧是晉陽軍中下首屈一指的驍將!越是在生死攸關的時刻,他越是激發出兇猛之極的潛力來。他大喝一聲,左手鐵戟擲出,立殺一名沖在最前的鮮卑騎士。同時側身避過一柄刺來的長槊,隨即沈肱夾住槊身,發勁擰腰。持槊的騎士頓時被紮手紮腳地甩飛出數丈開外,與另一名趕來的騎士撞成一團,眼看都活不了了。

    電光石火之間,又一名體型雄壯威武的鮮卑騎士揮舞狼牙棒殺到。丁渺縱身躍起,揮動右手鐵戟當胸砸落。他這一擊何止千鈞之力,鐵戟將狼牙棒哢嚓打成兩段。人未落地,他左手戟橫掃過去,斬下了此人首級。那無頭的壯實軀體還在馬上搖搖晃晃,頸血噴出丈許高來。丁渺已飛起一腳將屍身踢下馬,自己翻身上馬,再來鏖戰。

    這些偷襲丁渺的賊人都是數百馬賊中的精銳,他們處心積慮以驚馬為掩護,全為了一舉擊殺敵人之中的勇士。誰料丁渺臨危不亂,眨眼功夫立斃數人!馬賊們的氣焰為之大挫,戰不數合又死了好幾個。余者無不驚駭,紛紛逃竄。

    丁渺卻殺的痛快,他深深吸氣,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鐵蹄翻起的砂土味,灌入鼻腔。這味道絕不好聞,但他反而覺得精神為之大振,叱喝聲中,縱馬再度沖上廝殺一線。

    丁渺固然勇猛,其余晉軍將士們也非尋常。陸遙越太行而東,隨行只有三十人,故而今日參戰的騎兵半數是自乞活軍中調來的健兒,半數是降服不久的汲桑余部。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戰士,無論是個人的勇武還是彼此配合作戰的能力,都絕不在賊寇之下。他們緊隨在丁渺的身後,堅決地沖散了馬賊們的隊形。

    馬賊們雖然兵力占優,但是由於陣型橫展,縱深就顯得單薄。當晉人以雷霆萬鈞之勢穿透了他們的中軍,兩翼根本還沒反應過來。二百名晉軍騎兵這時只損失了十余騎,戰力幾乎未損。他們在丁渺的帶領下很快轉向,二度突陣。

    他們大呼酣戰,斜向沖擊敵陣,再一次給馬賊造成了嚴重的損失。但這次,馬賊的兩翼終於及時收縮回來,將晉人死死地糾纏住。隨即雙方在滾滾的煙塵之中絞殺成了一團。

    丁渺見的大場面多了,對此絲毫不懼。他舞動沈重的鐵戟,啪啪地打飛幾支流矢,手搭涼棚四處張望著眉道:“這幫賊寇倒也有幾分本領,卻不知那劉遐正在何處廝殺?戰況如何?”

    話音未落,一員將躍馬而來,如風馳電掣,沿途眾賊波分浪裂,嘩然驚呼而退。

    那將疾馳到丁渺眼前方才勒馬,眾人看得清楚,正是劉遐。也不知他已經在敵陣中殺了多少個來回,但見周身血汙遍染,一股猙獰兇煞之氣撲面而來;他的長槊已經通體成了鮮紅色,濃稠的血漿沿著槊首上尺許的鋒刃滴落到地面。

    他舉起手中的一枚首級,向丁渺道:“文浩兄,馬賊頭目豆盧稽的首級,在此。”

    區區一個騎督,張口就和武衛將軍兄弟相稱。換了他人敢如此無禮,丁渺早就大耳刮子上去了。但此刻丁渺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劉遐幾眼,咽了口唾沫,哈哈笑道:“正長……正長賢弟真是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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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怒濤(七)

    馬賊們的首領豆盧稽被劉遐於陣前斬殺,群賊立時士氣大沮。晉軍騎兵趁勢攻殺,僅僅立刻便大占上風。賊寇們原是烏合之眾,順利時固然兇惡,一旦情形不妙,個個都懷著死同夥不死自己的念頭,哪有什麽作戰意志可言。也不知是誰帶的頭,只聽尖銳的唿哨聲急響,突然間,上百名賊寇便策騎四散逃亡,仿佛是炸了窩的鳥獸。

    這情形,反倒將鏖戰中的晉軍嚇了一跳,丁渺、劉遐二人急忙率軍追趕。

    打既然打不過,逃又能逃得了麽?在戰場的外圍,薛彤、沈勁、劉飛、陳沛等將校早已悄無聲息地帶領部下占住了要地。數百騎兵往來抄截,將戰場圍得水泄不通。不到小半個時辰,便將逃亡的賊寇們盡數圈了回來。

    計點戰果,總數超過四百的賊寇死傷一百五十多。晉軍毫不留情地將死者一一斬首,而重傷者也是同樣處置。

    當陸遙策馬來到戰場的時候,剩余的俘虜被繳去了武器甲胄和馬匹等物,驅趕在一處河灘。在這個過程中,有十幾名俘虜試圖搶奪馬匹、或者是跳入水中逃走,都被晉軍及時發現,抓捕了回來。但其中有兩名賊徒竟然貼身收藏了短刀,他們在逃走的過程中突然發難,刺傷了四名追捕他們的晉軍士卒。

    負責那一片區域巡邏的劉飛趕到時,已經遲了半步。其中一名士卒腹部中刀,花花綠綠的腸子從巨大的傷口裏流了出來,鮮血流淌到連水裏,將數丈寬的河面都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紅色。兩名同伴手忙腳亂地救助,一個人捧起腸子想塞回他的肚腹中去,另一個解下衣物來包紮,可哪裏還有用?這士卒呻吟了半晌,很快就死去了。

    死者名叫霍楠,乃是頗受劉飛重視的部下,這使得劉飛勃然大怒。劉飛在汲桑部下時有匪號曰“飛鷙”,最是兇殘暴虐,不然也得不到汲桑信任。如今雖然重歸朝廷,但辣手依舊,絲毫不見收斂。數日前便是他帶人清洗了降軍中白勖的親信若幹人。

    此刻他用粗長的繩子一頭捆住兩名賊徒的手腕,另一頭拴在自己的馬鞍上,縱馬奔馳回來。二賊起初還踉蹌跟隨,數十步之後便倒下來,周身被粗糙的河灘碎石磨得筋骨俱爛。兩人大聲哀嚎的慘狀,聞者無不驚駭,劉飛卻面不改色。

    邵續提起袍角,從河灘遠處深一腳淺一腳趕來。他畢竟是讀聖賢書的,眼看這樣的場景便有些不忍,於是緊走幾步牽住陸遙的馬韁:“將軍,唉,這等無知賊徒,一刀殺了便是,何至於此?豈不有傷天和?”

    陸遙向那個方向打量片刻,搖了搖頭:“邵公,你是文人,不要去管那些軍旅中事。”他揮動馬鞭指了指一處位於坡地後的林子,招呼了幾名士卒:“你們幾個,陪著邵公去那邊歇息。”

    待到邵續離去,陸遙喚來劉遐:“你去告訴劉飛,讓他繼續去巡邏左近動向,不要分心於此。另外,那些賊寇竟敢偽作投降,殺傷我軍英勇士卒,罪不容誅。你替我好好地收拾他們,別讓他們死得太痛快了!”

    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這是夫子描述理想世界時的囈語。對於北疆胡族,能夠壓服他們的只有強大的實力和兇殘的態度。有實力,才能脅迫他人為己方效力,從而獲得更強的實力;夠兇殘,才能讓這些胡人發自內心的服膺。這個指令同時也是對劉遐的考驗,身處群胡環伺的北疆,陸遙不希望自己的部下們帶有任何一點婦人之仁。

    而劉遐獰笑道:“遵命!”

    他毫無懸念地通過了這個考驗,做得甚至比陸遙想象得更多。在劉遐的指揮下,那兩名賊寇被生生切去雙腿雙腳做成了人彘,高高地掛在了木桿上。人彘所發出慘絕人寰的哀嚎之聲,甚至壓過了滔滔連水奔湧的聲響。

    這樣的兇殘之舉,幾乎令陸遙都有些暈眩。他本以為這數月以來的戰鬥,已經將自己鍛煉到了心如鐵石的程度。可是戰鬥再激烈,只會令人熱血沸騰;眼前這樣的場景,卻實在叫人渾身發冷……這個劉遐,真是個狠角色!

    陸遙深深吸了口氣。他註視著那兩個人彘,仿佛並不在意地策馬前行,直至站到兩根木桿的下方。濃烈的腥氣混雜著惡臭撲鼻而來,淅淅瀝瀝的鮮血從肢體斷裂處灑落,就在觸手可及的距離。

    這個簡單的動作使得許多俘虜頓時露出畏縮的神情:剛才那兩人,一個比一個狠。現在又來了一個,顯然是個首領……他會怎麽樣?會更兇殘麽?在殘暴手段的鎮壓之下,這些俘虜們失去了原有的兇猛意態。強者為尊,這個源自於他們骨子裏的的想法逐漸浮現。

    顯然,這時候正是強者出場的機會。

    陸遙清了清嗓子,大聲喝道:“你們這些卑賤的胡賊狗膽包天,竟敢搶奪並州劉大將軍送給鮮卑大單於的禮品,按照大晉的律法,你們都要被處死!如果把你們獻給大單於,大單於會賜給你們萬馬奔踏的刑罰!”

    所謂萬馬奔踏之刑,是鮮卑人經常用來懲罰罪人的方式。即是令罪人在曠野上隨意奔跑,然後出動大股騎隊踐踏。罪人會在無數鐵蹄之下受盡痛苦才斃命。但這還不算結束,騎隊會繼續往來踐踏,直到將罪人踩成肉泥,完全化入土壤之中。胡人的喪葬習俗不一,但基本與中原地區類似,都強調屍身完整入葬,否則以為會有害於神魂。這種刑罰及於亡魂,故為重刑。

    想到這一點,俘虜群中頓時起了一陣騷動,但四面的晉軍騎兵手持武器向垓心壓了幾步,又迫使他們安靜下來。

    陸遙提韁從俘虜們的前方慢慢走過,滿意地看著他們連連退後,露出畏懼的神色。他沈默不語了許久,任憑恐慌在俘虜們的心裏自行發酵膨脹。

    直到俘虜們的隊列裏發出一陣陣壓抑不了的騷動,陸遙才繼續吼道:“但是,我經過反覆考慮,決定給你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我要從你們當中挑選一部分為我效力軍隊,為我作戰!如果作戰獲勝,你們會得到豐厚賞賜!”

    “來!”他揮手高喊。

    何雲等人簇擁著幾架大車,有些費力地將之推到河灘邊上。

    這可不是先前裝著石頭當作誘餌的車輛,而是真正在重重兵力保衛之中的貴重輜重。

    陸遙撥馬來到車前,揮刀向車上的箱子斬落。鋒利的繯首刀將面對眾人的那面劈出一個豁口。他稍一用力,將整面木板撬了下。“嘩嘩”的清脆聲響中,大量的五銖錢仿佛瀑布一樣湧了出來,在地面上堆起了一座錢山。

    陸遙向士卒們吩咐:“開箱!”

    士卒們立即將其余大車上的箱子打開。鮮艷的綾羅綢緞、光滑如玉的瓷器、各種金銀器皿……種種昂貴的珍寶貨物,幾乎將俘虜們的眼睛都要晃瞎了。這些財貨若是在中原也還罷了,在貧瘠的北疆,簡直是價值連城。這些都是陸遙在冀州北部各郡調集的財物,冀州刺史丁紹的文書在其中起到了巨大作用,另外,越石公的中山魏昌同族也與有力焉。

    陸遙掃視著俘虜們,滿意地看著他們的眼神,繼續大聲道:“或者為我效力,拿到豐厚的賞賜;或者死在這裏,屍首不全。兩條路,你們自己選吧!”

    馬賊們轟然騷動起來。

    一名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胡人少年率先越眾而出,向著陸遙叩首:“尊貴的將軍,請您原諒我們無意的冒犯,我們事前完全不知道這支商隊受您的保護。如果早知道有像星星一樣繁多、像老虎一樣勇猛的戰士在此,草原上的胡狼只會遠遠地逃竄,絕不會生出任何冒犯的念頭。”

    “你的漢話說得不錯……你是漢人麽?”陸遙用鞭梢指著他問。

    拔列疾陸眷倒是乖巧的很,每回一句話,都先重重地磕頭:“將軍,我叫拔列疾陸眷,阿父是鮮卑人,已經死了。阿母是漢人,是她把我撫養長大。”

    陸遙滿意地點點頭:“很好。那你告訴我,兩條路,你選哪一條?”

    拔列疾陸眷毫不猶豫:“我願意為您效力,做您忠誠的獵犬。您的旗幟所在,就是我休憩的地方;您的長刀所指,就是我奔馳的方向。”

    隨之,越來越多的俘虜紛紛向前,表示願意投降,在原地只留下了寥寥數人,看形象就知道,這幾人乃是豆盧稽部馬賊中特別兇狠的。

    十余名士卒每人抱著一捧把短刀,咣當一聲扔在那些願意投降的俘虜面前。

    “很好!你們將會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陸遙指了指依舊停留在原地的數人:“給你們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拿起刀,殺死那些選擇與朝廷為敵的叛逆!”

    俘虜們頓時沈默下來,而陸遙神色冷峻地註視著他們。

    慢慢地,一個人、兩個人、越來越多人拿起刀,面目猙獰地向原來的同夥走去。

    陸遙看著俘虜們的表現,滿意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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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怒濤(八)

    “快一些,不要耽擱。”

    從戰鬥勝利到完成對賊寇的整編,前後延續了近半個時辰。這速度已經非常快了,但陸遙還是忍不住催促了幾句。

    說來有些可笑,陸遙此刻帶領的士卒們大部分是出於汲桑賊寇的降眾。他們納入陸遙的部下不過半個月罷了,縱然在行軍過程中多次打散重編,在丁渺、薛彤等軍官看來,這些降兵仍然很不可靠。但眼下,在收拾豆盧稽的余部時,這些“很不可靠”的降兵們卻成了主力。他們兇狠地叱喝著,踢打著那些只比他們遲了十余天投靠的晚輩們,將他們推搡來去,盡情釋放壓抑已久的情緒,發揮著自己的優越感。

    這個場景令陸遙不由得想起前世聽過那個獄卒與囚犯的故事。十個獄卒如何才能管理數百名兇悍桀驁的囚犯?很簡單,只要在囚犯之中劃分等級,要求他們自相鉗制就可以了。

    “道明,我這一隊已經成了!”丁渺囫圇咀嚼著幹糧,首先越眾而出。

    與丁紹的冀州大軍分手後,他的部下重又多了若幹譙國丁氏部曲子弟,以之為骨幹,要收拾數十名降卒自然輕而易舉。更何況歸屬到他部下的,是那鮮卑少年拔列疾陸眷之類最先投降的一批機靈貨色。

    “好!”陸遙攀著丁渺的肩膀,將他帶到一處堆積的物資前:“這些是馬賊繳出的旗號、衣甲。你從部伍中挑選精銳穿戴上這些,裝扮成豆盧稽的部下,待會兒以他們為先導,定然可收奇效。”

    丁渺稍作盤算,點了點頭:“代郡的雜胡部落彼此關系親密,熟悉的很。只用我們的人,怕還欠了點火候。得再從俘虜裏挑幾個機靈可靠的,用他們出面。”

    “沒問題,你看著辦。”陸遙轉身走了幾步,又繞回來:“文浩,一定要快。沈勁和陳沛他們兵力有限,不可能長久地封鎖。”

    “放心!”丁渺拍了拍胸脯,大大咧咧地道。

    豆盧稽部已經被完全殲滅,但戰鬥才才剛開始。

    根據朱聲的回報,自從商隊到來的消息傳開後,代郡的胡人部落和馬賊就如同嚴寒季節饑渴交加的狼群一樣狂躁起來。最先得到信息的若幹大小部落自昨天深夜開始動員,清晨就已經派出了兵力。豆盧稽所部只不過是因為距離廣昌最近,其首領的行事也過於輕率,所以才贏得了第一個下手的機會。此刻,至少有四支馬賊隊伍正迅速接近,其先遣騎隊距離此處不超過三十裏。

    沈勁和陳沛二人正帶領部下往覆搜索,絞殺接近的胡人斥候。但確如陸遙所說,一旦胡人部落兵力大舉而來,他二人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這四支賊寇總數超過兩千,陸遙也並不認為目前有和他們正面對決的必要。

    依靠沈勁與陳沛兩人率部滋擾,應該還能遲滯他們的行動至少兩個時辰。這點時間,足夠晉軍拿下第二個目標了。

    豆盧稽部馬賊的活動區域,大致是以連水灘南北五十裏的區域為中心。在距離連水灘以東六十裏開外的緩坡丘陵地區,就駐紮著豆盧稽的重要盟友,南匈奴的一個小分支:勃蔑部。自從鮮卑占據匈奴故地,勃蔑部就成了鮮卑人的附庸,近年來唯拓跋鮮卑中部的馬首是瞻。中部勢衰以後,他們才獨立行事,據稱其首領去年與豆盧稽歃血結為兄弟,兩方的關系十分密切。勃蔑部持續向馬賊提供肉食、牲畜之類補給,偶爾也會參與馬賊的隊伍,對往來商旅進行劫掠。

    勃蔑部是個小部落,其規模大約一百五十落,也就是動員極限為六百人。而陸遙所部在收編這些俘虜之後,將會達到一千六百。兵力既占據優勢,又能驅使賊寇為先導,再加以突然襲擊,攻其不備……這才是必勝之戰。

    丁渺這時已經將那些旗幟、衣甲分發完畢。他高聲吆喝著,率軍出發。

    陸遙目送著這支騎隊消失在遠處的山林間,返身回去督促其余各部加快動作。

    一個時辰之後。天色雖然依舊明亮,但日已西斜,時近黃昏。

    “將軍,代郡的胡兒固然兇橫,但未必都是強盜賊寇之流。比如這勃蔑部,雖說與賊寇勾結,但畢竟不曾與我們敵對。我們就這麽不管不顧地殺上前去?……這樣蠻橫的動作,只怕反而會激怒那些胡人。”丁瑜嗡聲嗡氣地詢問。

    丁渺瞥了他一眼,揮揮手,號令百余名策騎緊隨在他的身後的部下們加速前進。他沈吟了片刻,嚴肅地道:“丁瑜,你如今已是個隊主了,是能夠統兵千人的軍將。你這廝須得長進一點,不要像原來那樣只顧埋頭廝殺,而是要學著想明白事理。”

    身為晉陽軍中公認從不操心想事的人,丁渺難得這麽說話。而丁瑜無辜地道:“將軍,我在想了。想不明白才問你。”

    丁渺不禁翻了個白眼。以驍勇善戰而論,他在越石公麾下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而且更以性格跳脫著稱,但若真將這位譙國士族子弟當作尋常粗猛軍漢,那可就大錯特錯。在直爽到近乎莽撞的外表下,丁渺同時也具有細密的心思,只不過很少顯露罷了。

    “之所以遣人四處散播商隊行經的消息,是為了調動賊寇。當那些胡兒們傾巢而出的時候,就註定了他們喪失了嚴陣以待的地理優勢,從此只能追在我們屁股後面吃灰,哈哈哈……”

    丁渺前仰後合地笑了半晌,繼續道:

    “我們本沒打算將劫掠商旅的罪名扣在胡兒頭上……這幫胡人數十年來劫掠的商旅早就超過了三五百支,每個人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沾過血……你覺得他們會在乎這點罪名麽?其實,誰來搶*劫商旅無關緊要,勃蔑部是否與豆盧稽部勾結,也無關緊要;哪怕這些胡兒突然都變作了行善積德的好人,我們也照樣會放手大殺。”丁渺拍拍橫放在馬鞍前的雙鐵戟:“憑著這個,我們說誰有罪,誰就有罪。只要動作夠快,誰都阻止不了我們!”

    丁渺沈聲重覆了一遍:“你明白麽,我們的動作要快,這才是關鍵!”

    說話的片刻功夫,百余騎已越過一片蓬篙遍地的荒野。向前方看,是一片小小的經過開墾的農地,田地中零散地分布著不少農人,而田地的中央有座簡陋的村莊。代郡的雜胡部落有許多已經入塞數十年之久,在與漢人互相交流的過程中,他們中的許多部落也逐漸接受了定居耕作的生產方式。比如眼前的勃蔑部,耕作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取代了畜牧,成為整個部落的支柱,而他們所居住的也不再是穹廬,而是與漢人一般無二的木質建築。

    “走!我們過去!”丁渺號令道。

    上百騎穿著從豆盧稽部馬賊身上繳獲來的衣甲,直接橫穿田地。有不少農人詫異地擡頭來看,發現是熟悉的裝扮之後,重又俯身伺弄莊稼。

    靠近村莊不過裏許左右,有一道木柵攔在道路正中。一名赤裸著上身,斜披皮裘的中年人手持獵弓站在木柵前,警惕地望著急速馳來的騎隊,用鮮卑語大聲呼喊著什麽。

    丁渺稍稍放緩馬速,令道:“拔列疾陸眷,你去。就說豆盧稽已經搶到了大筆財富,我們是來傳信的。”

    拔列疾陸眷正是那名率先投向晉軍的鮮卑少年。他應命而出,親熱地大聲喊叫著,一馬當先向前。

    隨著他的話語,那中年人的神情明顯放松了,很快就垂下手中的弓箭,大笑起來。然而隨著騎隊持續接近,他終究還是發現了什麽。畢竟整支騎隊中除了拔列疾陸眷等少數人以外,大部分人的形貌、氣質與北疆馬賊差異極大。

    但已經遲了。丁渺正縱馬從他身邊掠過,隨手提起鐵戟敲了下去。沈重的鐵戟將他的頭蓋骨猛地敲碎,就像是敲碎一枚瓜果。隨著“砰”地一聲悶響,那人的鮮血和腦漿噴湧而出,軟軟地摔倒。

    以丁渺的動作為號令,上百名騎兵同時舉起槍刀,加速沖擊。簡陋的圍欄根本起不到攔阻的作用,被他們轟然撞碎。

    村莊裏此刻終於有所反應,數十人手持武器從屋子裏沖出來,還有不少兒童和婦女的驚恐的叫喊聲此起彼伏。而四周農田裏也有人註意到了村口的情形,有人開始往回狂奔。

    “降者不殺!”晉軍騎兵們高聲喊著臨時學會的胡語,湧進了村莊。這樣的突然襲擊幾乎是無法抗衡的,他們沿著村莊中不多的道路往覆沖殺,將每一個敢於抵抗的人砍倒在地。

    一名部落長老模樣的老者在十余名壯碩男子的護衛下且戰且退,同時大聲呼喝著,想要把慌亂的村民們聚攏。拔列疾陸眷縱馬從他們的側面奔馳而過,他張弓搭箭,一箭正中那老者的前胸。那老者頓時倒地身亡,而原本護衛此人的戰士們立刻一哄而散,被晉軍騎兵們追上去一一殺死了。

    村莊裏有抵抗能力的男人很快就被屠殺殆盡,許多女人和孩子從房舍裏被驅趕出來,戰戰兢兢地聚在一起。

    拔列疾陸眷這時候下馬過去,拔出腰刀將那老者的首級砍下,得意洋洋的舉在手裏揮舞著。首級頸部的鮮血仿佛泉水般淅淅瀝瀝地沿著他的手臂流淌,但他仿佛毫不在意。

    “這小子……”丁瑜啐了口唾沫。

    丁渺縱馬向前,毫不客氣地揮起馬鞭抽打在拔列疾陸眷的臉上:“行了,我記住你的功勞了。現在拿著這個腦袋,去給村莊外面那些人看看。告訴他們,想要他們母親、妻子和孩子的性命,就跪下投降。”

    拔列疾陸眷仿佛受驚的兔子一樣奔了出去。

    當他扯起嗓子高喊的時候,鐵蹄踏地的聲響轟然大作,那是路遙親領大隊人馬迅速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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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怒濤(完)

    半個時辰之後,天色終於黯淡下來。在勃蔑部的村莊裏,數十座篝火同時點燃,許多將士正興高采烈地燒烤牛羊。之前投降的豆盧稽部馬賊也有若幹人十分積極地參與在內,得意洋洋地忙前忙後地跑著。很顯然,面對著勃蔑部的俘虜們,這些僅僅先投降了兩個時辰的人物也有了屬於他們的優越感。

    都說北疆胡兒思想簡單,看來確實如此。好的很,好得很。陸遙這樣想著,漫步在篝火之間,每經過一處篝火,都和將士們挨個地打招呼。那些乞活軍的將士不久前才調撥到他的部下,但到這時候,陸遙已經能夠叫出其中大部分人的名字。甚至汲桑賊寇的降眾,他也認識了不少。

    他有時候誇獎將士們在戰鬥中的英勇表現,有時候半真半假地喝罵受傷的戰士太不小心。即便是今天才投靠的豆盧稽部降兵,陸遙也盡量操著腔調古怪的鮮卑語聊幾句。當然,他翻來覆去也就那麽幾句罷了,鮮卑語並不是那麽好學的。

    陸遙所到之處,經常引起陣陣哄笑。這笑聲並非因為陸遙多麽滑稽詼諧,而是源於緊隨在他身後的何雲等數人。他們用大筐子裝著絹帛和錢物,由陸遙一一分發到每個參戰的戰士手裏。誠如陸遙所承諾的:如果為我作戰,每個人都會得到豐厚賞賜。這賞賜當場兌現,絕無拖延。

    陸遙在前世並不特別善於溝通交流,但在這個年代,骨子裏的平等觀念已經足以使他在將士們眼中平易近人到難以置信的地步。甚至當幾名原先的俘虜小心翼翼地捧起用皮囊盛放的酪漿獻給陸遙時,陸遙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使得周圍許多人都大聲喝彩叫好。

    劉遐站在稍遠的暗處看著陸遙,有些狐疑地問:“薛將軍,陸將軍平時都是這樣的麽?我曾見過不少冀州的名門子弟,他們可從不會和將士們走得那麽親近。”

    剿滅了豆盧稽所部的馬賊之後,薛彤帶領百騎抄掠豆盧稽的老巢,此刻方回。馬賊們雖說往來如風、居無定所,但終究會有幾個固定的落腳之處,用來安置家屬女眷、並存放必需的物資。豆盧稽死後,他的部下們也大半倒戈,這些馬賊們數十年來積累的資財就順理成章地落入陸遙手中。

    薛彤此去便搜羅到了精制鐵鎧二十余領、馬鎧五具、繯首刀八十余把、長槍近百桿、弓弩十余副,還有大批的糧食,至於豆盧稽珍藏的金珠寶物之類,一時難以估量價值。他帶領的百余騎押送著俘虜和物資,從山間小路繞行,直到片刻之前才剛剛趕到勃蔑部的營地與陸遙會合。

    聽得劉遐的問題,薛彤沈吟了片刻。還沒來得及回答,陸遙已經快步走來。最後一抹夕陽映照下,可以看到陸遙額頭的青筋暴起,滿臉痛苦神色。

    “怎麽回事?”薛彤和劉遐都吃了一驚。

    陸遙連連擺手,蹲了下來哇地吐了一大口。

    “呃……”他長長地呻吟了一聲:“這什麽豬狗吃的東西?又酸又苦又臭……這幫胡人,平時就喝這個?這是要我的命啊!”

    北疆胡人總體而言不善稼墻耕作,故而生活困苦,但他們幾乎個個都酷愛飲酒。既然用糧食釀造的美酒難得,他們就用一頭空心的特制棍子反覆攪拌新鮮的馬奶、羊奶之類,使之發酵,制成酪漿來飲用。此等口味濃重之物或者有人喜愛,但陸遙的南方人口味至今難改,就連羊肉都敬謝不敏的,猛地灌下一肚子酸澀腥膻的酪漿,沒有當場嘔吐,已經是強自壓抑過了。更不要提那酪漿制作粗劣,裏面或許還飄著草葉、馬糞之類,實在是令陸遙痛苦難當。

    何雲慌忙奔去取了瓢清水來給他漱口。陸遙猛喝了幾口,又把手指伸進喉嚨裏去幹嘔,喘息了半天才緩過勁來。

    “老薛,那些俘虜,可都看管嚴密?”

    “照你的吩咐,男子丁壯與老弱婦孺分開設營,都已安排人手牢牢守把,絕無問題。”

    “嗯,派兩個士卒去告訴他們,明日淩晨我們要將勃蔑部的男丁盡數征發,以彼等為先驅,繼續攻打下一個雜胡部落駐地。若是有作戰不盡力,就將收押的婦孺盡數誅殺!”陸遙拍拍薛彤的肩膀,隨口說著殺氣騰騰的言語。

    而薛彤則理所當然的應了聲:“是。”

    這時,楚鯤已在附近尋到一塊平坦的巖石。邵續適時在上鋪開地理圖,又親自舉了一把松明火炬在側前方照亮。丁渺、薛彤、劉遐、劉飛等將校立時圍攏過來。

    這張圖是專門在白色絹帛上新繪就的,每一處山川、河流、林地、草甸,都做了詳細的標註。從陸遙決心在代郡有所行動之後,朱聲帶領著前方偵騎不斷傳遞最新的信息,這幅地圖則被不斷完善和增補,到現在已經塗寫得密密麻麻。眼神稍許差點的,都得湊近了才能看清。

    任何戰鬥總是在一定的空間內進行的,因而地理條件對作戰雙方都有重要的制約作用。陸遙始終認為,缺乏對地理環境的了解,根本無以指揮作戰。在晉陽大戰結束後,全軍休整的一個多月時間裏,陸遙抓緊時機對骨幹軍官進行培訓,其中就包含了軍事地理和測繪的基礎概念。而在所有接觸這方面知識的軍官中,朱聲是其中的佼佼者。

    負責地理測繪和敵情偵查的朱聲、負責分析各支勢力的胡六娘、負責拾遺補缺的邵續,這三人配合起來,才保證了陸遙能夠翔實、準確地掌握代郡形勢。

    陸遙瞇著眼看了半晌地圖,沈吟著說:“今天我們剿滅了豆盧稽部馬賊和勃蔑部,本打算劫掠一番的胡兒們吃了大虧。其余幾個部落發現受騙之後,原本糾合了約莫兩千人追趕我們。但在一個時辰前他們停止了前進,目前聚集在此處……”

    他點了點地圖上位於廣昌縣與代縣交界處的一片起伏坡地,繼續道:“很顯然,他們摸不準我們的來路,正在疑神疑鬼,因而不敢輕舉妄動。包括代郡上下的各部雜胡、鮮卑、烏桓人,現在應該都已得到消息了。但他們都需要時間來調查我們的底細、判斷我們的意圖,不可能立即做出反應。”

    陸遙看了看邵續,邵續接口分析道:“另外,代郡異動的消息傳到上谷以北、和我們隔著燕山的拓跋鮮卑東部,大概要兩天;傳到沮陽的段涉覆辰那邊,也要一天。拓跋祿官這時候全力籌備彈汗山祭天大典。他的大敵在於西部鮮卑,而非其余,故而短期內我們不用擔心他。而段涉覆辰畢竟是遼西公段務目塵的副手,行動還受到寧北將軍王浚的牽制……縱使按照最壞的情況,段涉覆辰決心用軍事手段來對付我們,那他調集部民至少還要三天,進入代郡還要一天。”

    “一天、三天,一天。”陸遙一根根屈起手指,重重地點頭:“所以,我們至少能有五天時間!”

    “五天……”薛彤揉了揉下頜粗*硬的須髯,哈哈笑道:“好的很,這五天裏我們便殺個痛快!”

    陸遙拍拍地圖:“沒錯!這五天時間,足夠我們拿下代郡。我們先吃軟的,再啃硬的,一個個來!先剿滅這些雜胡,然後就全力對付烏桓人;烏桓之後,再解決常山上的賊寇。”他起身環視四周的將校:“搶在外部勢力做出反應之前統合代郡各部,隨後,就能集代郡之力震懾鮮卑!”

    “是!”眾將齊聲回應。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52
第九十章 雲從(一)

    “好了,大家散了吧。明日還要廝殺,自己手底下的兵卒,趕緊都整頓起來,絕不能疏忽。”

    他們以區區五百騎的兵力,一日兩戰,先後挾裹豆盧稽部馬賊數百人、勃蔑部的降眾數百人。這兩個部落的丁壯數量接近在陸遙率領下進入代郡的晉軍總數的六成。更不要說那些所謂的晉軍,其中大部分原本也都是些賊寇……這些人稍有異動,便是滅頂之災,更不消說陸遙還準備以他們為重要的作戰力量了。

    為此,不僅作為全軍主將的陸遙要下細功夫去收攏人心,各級軍官都不能有半點輕忽,必須牢牢地掌握住隊伍。陸遙又說了幾句,眾將各自散去。

    遠處有馬蹄聲響起,負責警戒的騎兵立刻包抄過去。依稀的對話聲隨著夜風飄來,是朱聲趕回來了。這名馬賊出身的黃臉漢子今日不曾投入作戰,但陸遙知道,他帶領著數十名精幹探馬四出探察,其責任之重大,絕不在任何人之下。

    陸遙起身迎上前去:“怎麽樣?”

    朱聲下馬向陸遙行禮:“正如將軍所料。蘿川賊寇除了增派斥候、收縮人力以外,未發現有遷移的跡象。倒是蘿川以東的兩個部落目前忙於靠攏,人喊馬嘶之聲十分喧鬧。”

    “好!”薛彤以拳掌相擊,發出啪地一聲。

    眼下的形勢對偵查斥候提出了極高的要求。朱聲、胡六娘、邵續等人緊密協作,牢牢把握周邊星羅棋布的雜胡動向,以使全軍上下得以趨利避害,與最適合的對手作戰。

    比如適才說到的,便是眾人幾番盤算後確定下來的目標蘿川賊。蘿川賊並非尋常意義上的賊寇,而是胡漢雜處,並擁有相當武裝的流民組織,。他們盤踞在祁夷水畔的蘿川,擁有半永久性的塢壁和少量耕地,部屬青壯大約八百。在代郡範圍內,這已屬於實力相當強大的一支人馬了。其經濟來源主要依靠向往來客商行旅收取過路費之類,同時還自行耕作和畜牧,當然,劫掠、綁票也同樣是他們的主業。

    邵續掌著火把,小心地不使偶爾濺起的火星落到絹帛上。丁渺從他身側探頭過來,仔細研究著地圖:“蘿川的地形看起來不錯。”

    “代郡舊為北狄之代國,最早於蘿川興建城池。春秋末年,趙襄子平代地,誅殺代王,封伯魯為代成君。秦王政十年,趙公子嘉率宗族數百人奔代,自為代王。前漢高祖六年正月,以雲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為諸侯國,立高祖之兄宜信侯劉喜為代王。前後四個代國的國都,都在蘿川上的代王城舊址。”邵續伸出瘦長的手指,點了點圖上代表蘿川的圓點。

    論熟悉典籍掌故,誰也及不上他。很顯然,能被歷代的代國看中,顯示出蘿川曾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如果經營得當,影響力足以輻射幽州以西、並州以北的廣闊地域。

    “原來如此……”丁渺頷首道:“這真是個好地方。”

    “是啊……”眾將校俱都點頭。這幾人都是經驗豐富的將領,眼光自然一同。

    蘿川位於代縣縣城和飛狐峪之間,只這一點,就既可以扼守幽並二州往來的要道,又便於控制代郡郡治。其地南有高山、北有丘陵,是以前漢代王城舊址為中心的一片盆地,易守難攻,地理環境十分優越。而祁夷水由西南向東北流經此地,沿途水草豐茂、土壤肥沃。如能加以良好的開發,哪怕安置數萬人戶都毫無問題。

    蘿川賊寇的首領乃是一個名叫馬服的漢人。根據胡六娘的說法,此人資格甚老,將近二十年前就已是北疆有名的馬賊。如今雖然年邁,卻威名猶在。能夠在這塊蠻荒之地屹立不倒數十年,據有蘿川和代王城舊址這片寶地的,當然不會是簡單角色。

    邵續有些疑慮地問:“將軍,蘿川賊寇的數量不少。現在又收縮兵力,依托故城據守,戒備十分森嚴。不知明天的戰鬥是否會順利?”

    陸遙看看四周休憩中的將士們,笑了起來。這是身為武人的強大信心,非書生所能理解:“夫戰,勇氣也!邵公放心,明日我們定能一鼓作氣擊破蘿川賊。”他揪了揪這幾天留出來的短髭,繼續道:“隨後我們就以這蘿川為本營所在,一一擊破周圍的雜胡。”

    薛彤插了一句:“道明,咱們得把代王城的遺址整修起來,這才能發揮它的作用。我看,今後幾天凡是抓到不適合投入作戰的部落降人,可以全部調集去做這件事。”

    “就這麽辦。”陸遙點了點頭:“代王城雖然是個適合的據點,但年久失修,沒法立即容納大軍駐紮。邵公,從明天起,未能編入軍中的俘虜全部由你統一管理。我會遣人配合你盡快修繕城池。”

    “好,我會立即安排。”邵續應道。

    “如果蘿川的基地作用能夠發揮,降人的家屬就可以在那裏統一看管和安置。另外,各種戰利品、輜重也可以得到妥善的存放。對了……還有傷員!邵公,接著幾天我們將會連續作戰,死傷絕不會少。如果傷員滯留在軍中,很有可能會影響士氣。所以我們還得把傷員都移過去加以治療。代縣、廣昌、平舒、當城,這幾個處若有良醫,也得延請過來。”

    陸遙每說一事,就屈起一根手指:“還有,還有……薛彤從豆盧稽的老巢搜羅來的那些武器在哪裏?這些都要盡快清點,配備到士卒們手裏。但是要註意,弓弩、甲胄乃是重器,必須掌握在晉人手中;其它比較精良的武器也是如此。”

    他感覺自己突然成了碎嘴的婆娘,嘮嘮叨叨個不停。而邵續縱然是個得力的幕僚,也不禁手忙腳亂。陸遙不禁嘆了口氣:“邵公,你忙不過來的,軍械分發無須你負責。老薛,這得辛苦你一趟。”

    片刻之後眾將校各自散去,邵續和薛彤也領命去了。夜色雖已深了,但各人都還有很多事情要忙碌,陸遙反倒清閑下來。他將從邵續手中接過的火把,仔細地豎立著插在一處石縫裏。借著躍動的火光,他繼續查看地圖,在心中反覆揣摩著每一片地域、每一個可能的敵人。

    想在遠離後方支援的情況下,從無到有地組建一支能夠奪取勝利的軍隊,陸遙知道這困難之極、也繁瑣之極。不僅需要在沙場之上決死作戰,還需要非凡的統籌能力。更艱難的是,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向前看去,困難重重,前途未卜,但這反而令陸遙體會到強烈的使命感。隱藏在冷靜外表下的,是陸遙激動萬分、躍躍欲試的心情。在反覆盤算的間隙,他低聲對自己說:舍我其誰?

    正在計算著各路敵人的兵力對比,營地的邊緣傳來劇烈而密集的兵刃碰撞聲。

    在營地裏休憩的將士們一陣騷動,隨即在軍官們的彈壓下恢覆平靜。

    聽聲音,可以清晰地辨認出那是兩個人在激烈格鬥,顯非胡兒夜襲。故而陸遙只喚了何雲來:“你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如果是自家將士私鬥,每人二十軍棍。”

    “是。”何雲快步趕去。

    過了一會兒,他又匆匆回來,神色有些尷尬:“啟稟將軍,有個勃蔑部的漏網之魚潛入營地。直到靠近我們關押俘虜的地方,才被陳沛陳隊主發現。陳隊主帶人堵住了他,親自出手抓捕。另外,沈勁已經加派人手搜索營地四周,他讓我轉告將軍您:請放心,絕不會有第二個了。”

    難怪他感到尷尬。沈勁在北疆與胡人戰鬥無數次,經驗豐富至極;他又精通射術,目力過人,常常自詡一對銳目之下連地鼠都無所遁形。而陳沛則是昔日成都王帳下騎督,又曾在汲桑麾下效力,通曉賊寇的潛伏匿跡之技。此兩人受陸遙所命,帶領若幹精銳士卒負責全軍警戒,大家都覺得非常適合。

    可現在,這兩人居然讓一個敵人潛伏到了軍營深處!這可不是尋常小事。大軍紮營所在的安全最是緊要不過。萬一被人潛伏入內,縱火也罷、投毒也罷、傳遞謠言也罷,都可能會造成巨大的損失。

    眼下這局面,且不說潛伏進來的是何等人,至少沈勁、陳沛二人是免不了一頓軍棍。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52
第九十一章 雲從(二)

    雖說出了這個紕漏,但陸遙對沈、陳二人的能力依然信賴。既然沈勁擔保說不會有第二個潛入者,那便確定不會再有第二個了。

    他揮揮手,令何雲再去探看,轉而盤算著究竟該怎麽處置沈勁和陳沛。這倆人一個是並州軍的老底子,另一個兼有成都王舊部和汲桑賊寇降人的雙重身份,如果處置得好,或許會有利於化解軍中不同來源士卒之間的隔閡。

    陸遙越太行而東,真正的嫡系只有隨行的三十名勇士,還在鄴城的戰事中折損了不少。由於可信賴的力量過於薄弱,他必須充分利用士卒之間的隔閡來掌握軍隊;而另一方面,他又必須適時化解這種隔閡,以避免對軍隊的戰鬥力造成負面影響。其中微妙之處,實在是難以把握。但某種角度來說,似乎也頗有些樂趣在裏面。陸遙反覆盤算著,露出一絲笑容。

    “將軍!將軍!”這時候何雲再度回來:“潛入之人正與陳隊主激鬥,看情況,一時分不出勝負!”

    “哦?”這倒令陸遙有些吃驚。

    陳沛的武藝如何,陸遙十分清楚。縱然較之於自己略遜一籌,也算得上是少有的驍勇之士,與薛彤、沈勁等人在伯仲之間的樣子。這區區雜胡部落裏,居然有人能與他鬥個不分勝負麽?

    陸遙起身,將攤開的地圖細細收起,擡手拔出松明火把:“走,咱們去看看!”

    關押俘虜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用來看管丁壯的,那些丁壯們被驅趕去搭建營房,做了整一個時辰的苦力,此刻剛剛得到休息。而即使在休息的時候,捆綁著每個人腳踝的粗繩也不解開,負責看押他們的是薛彤部下數十名警惕的戰士,守備非常嚴密。

    另一處用來安置老弱婦孺,位於營地的西北角。用砍伐下來的樹木一頭削尖打入地下,彼此用繩索連接,就制成了有一人多高的圍欄,將數百名們勃蔑部的男女老幼都驅趕在內,擠擠攘攘地聚成一團,既沒有食物、也沒有飲水提供。陳沛攔截著潛入者的位置,距離這處圍欄不遠。

    陸遙趕到的時候,原本駐紮在附近的將士漸漸聚攏過來。他們點起松明圍作一圈,為圈中惡鬥的兩人大聲喝彩。

    陸遙微微皺眉,先派遣了一名親兵去通知薛彤整肅軍紀,然後才往人堆裏行去。

    在眾人圍觀之下戰鬥的,一方是個亂發飄拂的獨眼大漢,他將手中一丈四尺長的沈重鐵矛回旋舞動,往來刺擊,掀起一陣陣“嗚嗚”的破風之聲。挾裹的氣流將許多枯枝、草葉卷入空中,更顯的招法聲威駭人。此君正是陳沛陳慶年。

    與他對抗的,是一名雙手分持短刀盾牌的戰士。相比於陳沛,這人的威勢頗顯不如,但身手矯健似乎猶有過之。他腳步靈活,反應敏銳,對手中刀盾的運用更是如臂使指,純熟無比。雖然在開闊地形以短兵對抗長兵,竟然有攻有守。攻如靈蛇吐信,守如淵渟岳峙,十分了得。

    可惜,深陷眾軍圍繞之下,哪怕他的身手再怎麽驚人,終究也只有敗死一途。陸遙掃視全場,已經看到沈勁冷笑著自從騎手中取來強弓。

    沈勁的射術素為陸遙麾下翹楚,他本人也以此自傲。前幾日劉遐露了一手連珠箭法而得到陸遙的讚譽,這事兒使得沈勁頗感不忿,只不過軍旅倥傯,前後未得機會與劉遐較量。眼下,顯然他已對兩人的纏鬥不耐,打算依靠百步穿楊的射術解決問題了。

    “將軍……”邵續不知何時趕到,站在陸遙身後。

    “哦,邵公有何見教?”

    “我看此人身手不凡,應是勃蔑部數一數二的勇士。若是能夠收服他,或可有利於驅使勃蔑部的降人。”邵續看看陸遙:“咱們退一步說,哪怕其人並無聲名,不也可收千金馬骨之效麽?”

    “好。”陸遙對此倒是無可無不可,他點了點頭,隨即遣人傳令。

    戰陣之中,身手再怎麽高明也抵不住人多,任憑那漢子如何厲害,想要收拾他的辦法太多了。片刻之後,數十名士卒手持長矛越眾而出,將陳沛與那手持刀盾的漢子四面圍定,覷了一個兩人乍分的機會,數十柄長矛猛地向中央一擠。陳沛早有準備,他將鐵矛一扔,骨碌碌翻身滾出圈外,那漢子則被拿個正著。數十柄寒光閃閃地矛尖直戳到肌膚表面才止,立時逼住了那漢子全身要害,稍有輕舉妄動,他身上就得長出幾十個透明窟窿來。

    “棄械投降,可免一死!”數十人齊聲吶喊。

    那漢子四下裏張望一番,如何還不知道形勢?他長嘆一聲,將刀盾丟下。立時便有人去了皮索,將他牢牢綁了。

    何雲興沖沖地過去,將那俘虜拉扯而來。

    四周火光掩映之下,可以看出此人肩膀寬闊,身形十分壯碩。再看他的面貌,隆眉而豐準,輪廓剛毅,略帶蜷曲的頭發有些灰白,似乎已經不算年輕了。顯然,這是一名具有豐富經驗的戰士。雖說被用皮索五花大綁著,但是他神色並不驚惶,。

    何雲在他的膝彎處踹了一腳,讓他不得不跪倒在地:“跪下,磕頭!這是我家陸將軍!”

    那俘虜擡眼看看陸遙,突然道:“將軍?閣下難道是朝廷的軍官?難道是一名尊貴的軍團長麽?”

    “軍團長”?這個稱呼未免突兀。陸遙頷首道:“我乃並州平北大將軍麾下,牙門將軍陸遙。你是什麽人?”

    那俘虜挺起了胸膛:“我自西方的大海盡頭遠道而來,是大秦皇帝的使者、第五軍團‘雲雀’的首席百夫長圖裏努斯。如果閣下確實是一位朝廷軍官,我要求得到與我身份相配的對待,而非被當做野蠻人肆意欺辱。”

    “大秦?第五軍團?首席百夫長?”這些言語入耳,令陸遙一時間覺得有些混亂。本以為抓到的是個雜胡勇士,其實來路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古怪麽。

    他側身向邵續問道:“邵公可知道這個所謂的‘大秦’麽?”

    邵續的見聞倒也廣博,應聲道:“我曾聽說,這大秦國又名黎軒,位於條支國以西蒼茫大海的盡頭,距離中原足有四萬裏之遙。其國地方六千裏,居於兩海之間。其國強盛,有大賢,衣冠服飾擬於中華,乃極西大國也。”

    當時對於西方諸國的了解大概如此,如邵續這般已經及其難得。而陸遙自然清楚,所謂的大秦,也就是羅馬帝國了。在這個年代,果真會有羅馬帝國的使者萬裏迢迢來到東方?這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偉大冒險。

    陸遙思忖著,徐徐問道:“圖裏努斯,是誰派遣你不遠萬裏來到東方?按照時間來推算……你的皇帝是卡魯斯?是他的兒子卡裏努斯?還是叛逆者狄奧克萊斯?羅馬的鬥獸場是否依然雄偉?帝國北方的蠻族,是否還被阻擋在多瑙河的對岸呢?”

    圖裏努斯猛地擡頭,驚喜地道:“閣下……您是我此生見過最為見多識廣的人!”

    “我還不能確定你的身份。所以,請你先如實回答我的問題。”陸遙打斷了他的話。

    圖裏努斯向陸遙深深俯首:“對於閣下這樣的智者,我不會有任何隱瞞。我是羅馬帝國皇帝卡裏努斯的部下,第五軍團的首席百夫長。皇帝喜好奢華的賽會,正是在閣下所說的鬥獸場中進行。我們還曾經驅逐了高盧人的入侵,穩定了西北邊境。然而,梅西亞地區的戰鬥中,皇帝陛下的軍隊被叛逆者狄奧克萊斯所擊敗,皇帝本人也戰死了。我和許多戰友們不願意為叛逆者效力,於是一直向東逃離。”

    陸遙點頭,這位叛逆者狄奧克萊斯,也就是下一任的羅馬帝國皇帝戴克裏先。在陸遙熟悉的歷史上,此人乃是建立了四帝共治制的一代英主,政治軍事均有相當的建樹。退位後隱居之地名為戴克裏先宮,遺跡存留到二十一世紀。

    “我們失去了祖國、失去了效忠的對象,於是只有不斷地流浪。在旅途中,我們曾經和阿蘭人攜手對抗荷努斯人的入侵,曾經參與過波斯王國殘酷的內亂,曾經投身康居王國的東征。在二十三年的時間裏,羅馬帝國的軍人無家可歸,四處遊蕩,直到八年前,我們來到這個東方國度的偉大國度洛陽。”圖裏努斯嘆了口氣:“我在洛陽居住了五年,那是難得的平和時光。可惜貴國並不比羅馬更安寧,不久以後,我的同伴們就卷入戰亂,先後都死去了。只剩下我,流落到蠻族人的村落裏,還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將軍,我並不知道你們是這個國家的正規軍。我潛入您的營地,只是為了救助家人。”

    他指了指圍欄的方向。在哪裏,一名神情驚惶的女子竭力守護著兩個男孩。男孩之中較大的一個努力地跳起來,向著圖裏努斯揮手:“阿幹!阿幹我在這裏!”

    邵續捋著胡須道:“元康年間,確曾聽聞說有大秦使者入朝朝貢,計算時日倒也相合。”陸遙竭力回憶自己昔日在洛陽的所見所聞,但實在想不起有這回事,只得佩服邵續的記憶力。

    “很好……”陸遙站了起來:“圖裏努斯,我還不能確定你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但至少你的洛陽正音比我更標準,這瞞不了人。所以,你現在被征召為大晉的軍人了。在這裏,你會有很多機會與荷努斯人,也就是匈奴人作戰。如果你確實像吹噓的那樣是個經驗豐富的戰士,那就為我殺敵,證明自己的價值。作為回報,我為給你足夠的地位、金錢和榮耀,並給你的家人良好的前途。”

    左右士卒們應聲上前,將捆綁著圖裏努斯的皮索割斷。陸遙揮揮手,讓何雲把這個來自遠方的冒險者帶去與家人匯合。能夠在偏遠的北疆遇見一名羅馬軍人,實在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如果自己有空閑的時間,或許會和這個圖裏努斯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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