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71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58
第一百零二章 東風(一)

    陸遙雙手抱肩,坐在馬氏塢堡中央大宅二層的屋檐上。

    在他的下方,許多士卒魚貫出入,興高采烈地搜羅著此次作戰的繳獲。有些人看見屋頂上的陸遙,就向他揮手歡呼。陸遙面帶微笑地揮手回應,其實卻有些敷衍。他並不註意這些清點戰利品的將士,只是緊緊地皺著眉頭,向四面極目眺望。

    夏季的蘿川平原草木蔥萌,一塊塊經過開墾的天地仿佛未經雕琢的寶石,散布在青碧色的草場上,蒼莽的原始森林橫貫其間,蜿蜒曲折的祁夷水在陽光照射下波光粼粼,如同玉帶纏繞。陸遙無心觀賞這難得的田園風景,他一遍遍地仔細觀察著每個角落,從代王城直到遠處群山腳下,一處也不錯過。

    但是,沒有。陸遙並未能找到他所希望找到的。

    瓦片發出格格地輕響,有人小心地從窗台上攀出來,在陸遙身後稟告:“將軍,附近五十裏都已仔細搜索,未見胡兒蹤跡。不僅昨日起跟隨我們的胡族聯軍不見蹤影,原本在蘿川平原落腳的三個雜胡部落,也都突然遷徙無蹤。”

    說話的是朱聲。作為斥候負責人,他花了兩個時辰親自盤查了各條通路,又分派部下嚴密把控所有的山口,期間每隔半個時辰就遣人通報,直到這時才得以趕回代王城。他向前一步,取出一幅地理圖攤在陸遙面前:“將軍請看,這裏、這裏、這裏、這裏,我都加派了探馬崗哨,五十裏內,就連一只蒼蠅飛過,都逃不過我們的監視……將軍,胡兒們已經退去了,確定無疑。”

    陸遙凝視著地圖,半晌才慢慢點頭:“很好,但還需加強監控。我把何雲那一隊人派給你,你再去丁將軍那邊要二十個人。五十裏範圍遠遠不夠,百裏之內的任何風吹草動,我們都要在第一時間了解!”

    朱聲肅然應諾。待要離開,陸遙語氣嚴肅地加了句:“此事關系重大,萬不可有誤。”

    “請將軍放心,聲必全力以赴。”朱聲拜道。

    陸遙頷首讓他去了。

    今日的戰事,雖然攻占了代王城,使得將士們有了落腳之處,但真正的作戰目標卻並未實現。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很快就將開始,陸遙非常缺乏時間。故而,他從一開始,就打著一戰克定代郡的註意。豆盧稽部的滅亡,不過是道開胃菜而已;關鍵在於陸遙假扮商隊為誘餌的行為,足以激怒代郡的各路賊寇。隨即,攻滅勃篾部的行為,更加向胡兒們充分展示了己方的惡意。待到確定胡族聯軍尾隨而至,陸遙便刻意用有限的兵力攻打防禦堅固的蘿川賊,營造出頓兵堅城之下的局面。

    胡兒生性如狼,絕不會放過撕咬獵物的天大良機。何況,賊寇中的知兵之人如何會看不出這是兩面挾擊的好處?一旦發現陸遙所部陷入窘境,他們定然大舉出動,銜尾來攻。而只要他們出戰,陸遙便有信心戰而勝之。如此,代郡便可以塵埃落定了。

    這是陸遙推算許久,才設下的計謀,可他怎也沒想到,從昨日下午就緊緊追蹤著自家兵馬的胡族聯軍,竟然神奇地失蹤了。難道自己攻破代王城之威,竟然就能駭得胡族聯軍聞風遠遁?

    絕不可能!這其中,必然有什麽陰謀!陸遙有些惱怒地揮揮手。

    他隱約覺得有些氣悶,於是站起來,沿著屋頂的斜坡向下走了幾步,隨即手掌攀在瓦當上稍一借力,翻身落地。

    陸遙身手矯健,騰躍之時仿佛貍貓、片塵不起,但落下時恰巧站在一人身前,這卻將他嚇得不輕,“啊”地大叫一聲,手中捧著的幾卷書簡都脫手飛起。

    此人赫然是邵續,看他的樣子,大概已整理了各項庶務。待要前來匯報,卻被從天而降的陸遙給驚到了。好在邵續身後跟著的是身披重甲、腳步鏗鏘的薛彤。薛彤反應很快,踏前一步輕舒猿臂,便將書簡撈在手中,總算不曾汙損。

    陸遙向邵續抱歉地笑了笑,替他撣了撣衣袖。三人並肩向塢堡的大廳內行去。

    “我軍傷亡如何?”

    “咳咳……”邵續鎮定心神,看了看手上卷宗:“今日鏖戰死傷頗重,陣亡者計有八十七人,重傷九十八人。輕傷無礙行動者百余。”

    殺入代王城的將士合計五百,陣亡和重傷的超過三成,加上輕傷的,超過半數,不可謂不駭人。

    陸遙抿了抿嘴,又問:“傷者可都安置妥當?”

    “遵照將軍的吩咐,已尋了幹燥、通風、潔凈的大屋安置他們。我軍自冀州攜帶來的藥物還未用完,另外,馬氏塢堡中也存有傷藥甚多,足堪應用。我們又從塢堡中鑒別出醫者數人,配合救治。”

    陸遙腳步不停,繞過一處白石堆砌的照壁:“邵公,戰死的將士都要盡快妥善落葬,姓名、籍貫都要記錄下,留作日後祭祀之用,若有機會,也好歸葬故鄉。這怕是有些繁瑣,但我軍一貫如此,故而有勞邵公了。”

    邵續躬身施禮:“此事,薛將軍已經告知予我。是乃仁義之舉也,邵某感佩萬分,自當盡力。”

    陸遙又問薛彤:“現下負責警戒的是誰?”

    薛彤沈聲道:“代郡乃虎狼環伺之地,不可輕忽。周邊警戒現由我親自負責。三百將士分隊輪值,衛戍的軍官都特別任用並州的老兄弟。道明,請放心。”

    “好。”

    這時候三人走回到馬氏塢堡的大廳處。

    這是座鬥拱方面的樓閣式建築,上下兩層,高有四丈許。在四周精致的廊廡環繞之下,更顯得正廳氣象宏偉。

    待到三人入內落座,便看到樓閣內部的鬥拱、壁畫之類,色澤艷麗、十分奢華,薛彤不禁嘀咕了一聲:“這幫賊寇,倒是好享受。”

    邵續解釋道:“蘿川馬氏畢竟是晉人,他們自視為代郡豪族,與那些長於馬背的胡兒不同。據說,馬氏父子常常擄掠周邊郡縣的百工、匠人為奴隸。這些便是那些工匠的辛勞成果了。”

    陸遙皺了皺眉,便想起今日戰時遇見的那條巨漢。擁有如此勇力,卻受賊寇的脅迫,無論如何,陸遙都看不慣這樣的人物。

    他不願談這些,於是換了個話題:“蘿川賊掌握的戶口、資財情況,不知可統計好了?”

    此刻距離戰事告一段落才兩個時辰不到,哪裏便能動作如此快捷?他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不料邵續從懷中若幹書簡中取出一份奉上:“具體賬冊文書細節尚未整理完畢。然,大致數字已統計得出。我軍見在蘿川控制的,共計九百三十六戶,三千一百二十八口,剔除老弱婦孺,其中壯丁一千人,胡兒居其半數。”

    “適才的戰鬥中,蘿川賊死傷不少,那些都已扣除了麽?”

    “蘿川賊戰死近三百人,重傷者亦有三百,皆不計入。”邵續面不改色地應聲道。

    以當前的醫療條件,肢體重傷的死亡率極高。陸遙所能籌集到的醫者、藥物,都只會用來搶救己方將士,對於蘿川賊中身負重傷者,實際不會給予任何醫療,三五日內,彼等自然死亡殆盡。陸遙的問題,便是隱晦地提出這個意見,而邵續則表示:我正是這樣安排的。彼此都是聰明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可也。

    “很好!”陸遙又一次頷首。

    既然全盤占據代王城,首重人丁戶口,其次則是物資財貨。陸遙接著便問蘿川賊的倉廩積蓄情況:“糧秣、牛馬牲畜、錢財、甲仗器械……這四項的收獲又是怎樣?”

    “蘿川,北疆菁華、膏腴之地也,周邊數十裏方圓皆水土豐饒、宜耕宜牧。蘿川賊盤踞在此前後共計二十余載,於農事上頗下了幾分工夫,沿祁夷水兩岸開墾許多良田,又在塢堡之中廣設糧倉。邵某已一一察看明白,各處倉中糧秣堆積如山,不可勝計,粗略估算,至少足夠我軍兩年之用。”

    自古以來,用兵制勝,以糧為先。陸遙薛彤兩人見識過太安年間的並州大饑荒,又親身經歷了晉陽軍因乏糧而束手束腳的窘境,對糧食的重視程度只怕比別人更高些。聽聞蘿川的糧秣如此豐富,兩人頓時大喜。

    “邵公,那其它物資情況如何?”薛彤忍不住插言來問。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4:01
第一百零三章 東風(二)

    “先說牛馬牲畜之屬。代王城附近的草場繁茂,但蘿川賊本身並不以放牧為生,而是通過兩個附屬的小部落來獲取此類物資。我們兵壓蘿川之時,這兩個部落依照蘿川賊的要求,派遣精壯若幹人助戰,而其本部皆已聞風遠揚數十裏外,此刻估計投奔其它北疆強族去了。所以,這方面物資的大部,其實是指望不上的。當前確定在我們手中的,是代王城中幾處牛馬畜欄的存量……”邵續瞥了瞥陸遙手中的書簡:“將軍,具體數字在此。幼畜不計,合用戰馬八百余匹、壯健耕牛三百頭。”

    “很不錯了!”陸遙滿意地道。

    “是。再說錢財。蘿川賊慣於從事綁票、搶掠的勾當,往來客商鹹受其苦。數十年來日積月累,家底非同小可。適才得薛將軍相助,我們已拷問出了馬氏塢堡內兩處秘庫。一處在塢堡西面的碉樓中,另一處在堡主府邸以內,此處廳堂北側的一個隱蔽偏房內,兩庫所藏泉貨以百萬計,金銀、布帛等物不可勝數。”

    “至於軍械……”邵續起身,替陸遙翻了一頁:“將軍請看。此戰我們繳獲盔甲兵器一千三百余件,其中立即可以應用的完好器械約六成。另外,在堡主府邸的那個秘庫內,另藏有各式鐵甲四十余領,皮甲等二百余件。軍用長短弓三十四把,弩弓六把。”

    受到當時冶煉技術所限,武器甲胄之類在戰鬥中的損耗率非常之高。幾次硬碰硬的磕砸就足以毀壞一柄精制的繯首刀。甲胄更是如此,甲片碎裂變形十分常見,而對於普通軍戶人家來說,哪怕是甲片碎裂的筒袖鎧,都足以當作傳家寶一樣世代珍藏了。而弓弩之類,更是輕易覓不到的軍國重器。

    能夠一次找到這許多武器,真是極大的收獲。

    同時,陸遙對邵續的庶務才能也實在是讚賞的很。軍中瑣碎事務,陸遙薛彤等人固然熟悉,但畢竟重心不在這些雜事上,自收攏汲桑敗卒建軍之後,許多後勤事宜都是維持而已。直到經過中山時,才著手將之移交給邵續。數日前,邵續還有些忙亂,但到此刻,看他的神情,顯然已經駕輕就熟,各項事宜皆得其宜、忙而不亂。這可不是讀了一肚子玄妙精微之理的所謂名士能做到的。不僅需要縝密的心思、紮實的具體實施能力,還得有豐富的經驗才行。

    陸遙將文書反覆看了幾遍,將之放回案幾上,誠心誠意地向邵續道:“拿下代王城之後,各項事務繁雜紛亂,多虧邵公幹才,才能處理得這般井井有條。邵公,辛苦了。”

    邵續遜謝幾句。陸遙略想了想,繼續道:“老薛,我等不是原也攜有自中山等郡征用的資財若幹麽?自今日起便合並在一處由邵公統一處置罷。”

    “是。”薛彤和邵續齊聲應下。

    薛彤性格剛毅而沈穩,是陸遙軍中難得的持重之人。所以陸遙常用他來擔任中軍,兼督糧秣後勤等事。他們從冀州征調的那些財帛自然也掌握在薛彤手裏。眼下既然親見邵續長才,陸遙便將這些細務從薛彤手中剝離出來,轉移給邵續負責:“邵公雖然高才,但一個人怎也忙不過來的。我與老薛各調幾名精幹部下,權且劃歸聽用。嗣後,先生若覺得有什麽人物可堪相助的,直接征調便可,無須關白於我。”

    陸遙摸了摸頜下短髯,帶著些歉意徐徐道:“邵公,閣下乃是安陽大族、冀州名士,本身又曾任二千石之官。而陸某年少德薄、名位也屬尋常,原不敢以僚佐之職相屈。然而夫子曾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其事難成也。若蒙不棄,邵公或可以姑且就任牙門將軍長史。卻不知……”

    “固所願爾,豈敢推辭?”不待陸遙說完,邵續便離席而起,鄭重地施禮:“邵續謹受命。”

    在北上冀州途中,陸遙與邵續二人一同謀劃諸項事務,深感投契,彼此都覺得遇見了難得的人才。再者兩人昔年都出自成都王一脈,天然就有幾分親近感。更不消說陸遙在安陽殲滅了綁票的流賊救出邵竺,與邵續有恩情焉。雖然如此,身為安陽大族邵氏族長、在河北頗具盛名士人領袖之一的邵續,也不會輕易行那毛遂自薦之舉。

    自從陸遙提出奪取代郡的謀劃,邵續便參讚其事。對於那些已經成為現實的、或者還未付諸實施的步驟,沒有人比他更加熟悉了。而當這位青年將軍在代郡順利取下立足根基之時,響應他極具誠意的招攬,才顯得順理成章。

    “好!好極了!”

    雖說兩人之間早有默契,但這仍使陸遙十分喜悅。他起身四面看了看,從屋角的一座鏤空木架上掏摸出一套茶具來。何雲這是正在門外侍立,他是個有眼力見兒的,連忙急步趨前,取了水囊,將三枚茶盞註滿。

    “無茶無酒,唯有清水以迎邵公。邵公高士,當不會嫌我等簡慢也。”

    三人離席而起,哈哈一笑,舉杯飲了。

    待重落座時,職分既明,便與先前不同。

    雖然胡族聯軍蹤跡全無,乃是大患;但當前首先要處理的,還是自家的軍政。

    “自入代郡,我軍兩日三戰,骨幹將士多有疲憊,是以我擬於今晚設宴慰勞全軍。請邵公為我組織妥善。”陸遙思忖著說:“此次繳獲的絹帛、金珠、珍玩之類,都仔細收藏了,暫不動用。唯有錢財可粗略分作十分,今日先提三分出來,用以賞賜。自冀州隨同來的將士們取兩分,昨日編入軍中的代郡降卒取一分。伍長所得倍於尋常士卒,什長所得倍於伍長。”

    他負手踱了幾步,繼續道:“至於隊主以上的軍官,不在此列,稍後我親自權衡,另有升賞。另外,這兩日作戰之中,立有殊勳、勇猛過人的士卒,著各部統計名單上來,數量便以五十人為限,同樣由我親自頒賞。”

    邵續嚴肅地躬身道:“是。”

    他非是那些只會談玄論道之輩,素日曾讀兵書,昔為成都王幕僚時也熟習軍旅事務;陸遙的寥寥數語雖似隨意道來,落在邵續耳中,已知其中有深意在。

    陸遙此刻的部下們,真正忠誠不二的嫡系極少,僅僅是來源於晉陽軍的二十余人罷了。其余人等,出自乞活軍的倒還罷了,大部分無不是出於賊寇降眾,或為汲桑部下的河北流賊、或為代郡的雜胡馬賊,其區別僅僅在於投降的時間長短而已。彼等戰鬥素質雖高,戰鬥意志卻低;而且由於新降之後,即被驅使往北疆作戰,正是心懷狐疑的時候。驅使此輩,必須及時給予重賞,方可激勵其心。

    午時拿下代王城,晚間就發放賞賜,不可謂不及時。賞賜的錢財占據繳獲的三成,也就是三十萬錢,不可謂不豐厚。《太公三略》中曰:祿賢不愛財,賞功不逾時,即指此也。

    而在具體的賞賜對象上,又有差別。冀州來者,相比而言乃是舊部。舊部須著力安撫,故而占賞格之大部。代郡降卒,新降之眾、功勞未彰,雖也得賞賜,數量卻少。與同僚相較不如,正可以激勵他們努力殺敵作戰。乞活軍出身的將士最是可靠,因而在歷次整編中多得提拔,此時大半都已身任什長、伍長等基層軍官。他們所得的賞賜,較之尋常士卒又不相同。

    對三種不同來源的將士,給予不同數量的賞賜,偏偏卻能體現公正。其中若有未能盡臻完善之處,又以特殊處置來彌補。兩千軍中擇選出五十名軍功最著、勇名最盛者,由陸遙親自出面頒發賞賜。這五十人個個都是軍中骨幹,必有其號召力在,陸遙親自加以嘉勉、給予厚賞,便能進一步地掌握軍隊,同時也給了尋常士卒立功的動力。

    及至隊主以上軍官的獎賞,即使是身為長史的邵續也不能插手。這等權柄,必須也只能完全由陸遙一人獨斷,絕不會流於他人。

    邵續心念急轉,細細判明陸遙的用意,越想越覺佩服。

    須知軍伍之中,權謀雖系小道,卻也有其獨到的用處。邵續自問,平生所識的將帥,如陸遙這等隨口言語便能周全至此的,確實少有。此等才具殆屬天授,若非要細究堪與誰人比擬的話……似乎也唯有那位僑居陽平郡守喪的祖逖祖士稚,方可相提並論吧。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4:02
第一百零四章 東風(三)

    陸遙等人的談話並沒有持續很久。

    片刻之後,薛彤率先告辭。

    雖已拿下代王城作為立足之地,但北疆對於陸遙等人來說,依然是危險重重。今日本該暴怒殺來的胡族聯軍突然不知所蹤,使得陸遙之前的謀劃絕大部分都做了無用功。很顯然,廣袤的北疆上無數的勢力並存,並非那麽簡單就能摸清的,在陸遙尚未掌握的某個地方,必將有暗潮洶湧湍流而來。

    這樣的情況,當然並不為普通將士所了解,他們只需要奮勇作戰、並歡慶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就可以了。但陸遙、薛彤之類的將領繃緊的神經,便絕不會因為代王城的小小勝利而放松。即使是在勝利的當日,薛彤仍將親自擔任代王城周邊警戒職能,以四百名精銳士卒嚴密守衛代王城的每一個角落。

    又過了片刻,邵續也起身行禮告退:“將軍之意,我已知悉。這便盡快安排下去。”

    他已將陸遙的各種要求記了整面尺牘,隨後也去忙碌。這位新任長史同時也是陸遙此刻唯一的文職幕僚,若以工作量而論,他會是這幾天裏最辛苦的。

    在陸遙與邵續、薛彤談話的廳堂之後,是一座規模宏大的平台。平台的面積大概占整個馬氏塢堡的一半大小。平台與正廳之間,由一條寬闊的步道連接。步道傾斜向上,所以平台的位置較之於正廳更高一些,四面有三重階基環繞。

    這座平台呈四方形,足以容納數千人,規模宏偉。然而由於蘿川賊寇的日常維護粗疏無比,到處都看到斷壁殘垣,顯得年久失修,給人以荒殘淒涼之感。

    平台的地面上原本應該鋪設著白色的石板,但此刻大多數許多石板碎裂了,露出底下的夯土。零零散散的雜草荊棘在各處土層胡亂地生長著;在另一些地方,碎裂的瓦礫堆積成厚層,遠看上去凹凸不平,有些斑駁。在平台各處,還散布著數十座形制古樸粗拙的礎石。這些龐然大物每一座都重達數百乃至上千斤,按照礎石上凹槽的規格來估計,昔年榫接在內的巨柱只怕皆有合抱粗細。

    很顯然,這座平台便是昔日雄踞北疆的代王國王城正殿所在。而馬氏塢堡的正廳,不過是在正殿入口處的樓闕廢墟上建起的小房子罷了。僅僅這片地基便如此雄偉,它曾經承托起的梁宇飛檐想必更加恢宏壯麗。可惜數百年光陰荏苒,已經將之消磨得無蹤無跡。

    圍繞著平台四周的,有蘿川賊自己建起的馬廄、畜欄、軍營和地牢。邵續適才便帶了若幹士卒清點整理其中的物資。那地牢裏關押著被蘿川賊扣下的老弱人質,根據陸遙的意思,邵續將之全部放了出來,讓他們與親人團聚。

    而邵續自己則在平台東側尋了一處空屋,作為平北將軍長史的正式辦公場所。隸屬於他管轄的,目前有陸遙和薛彤兩人調撥來的精兵二十人、負責輜重的壯丁五十人。另外,這幾日抓捕到的俘虜中老弱不堪為兵者,也都屬於邵續的管轄範圍,其中或有可用之人尚未甄別。

    這些士卒和壯丁們全都是只會廝殺的大老粗,沒一個識文斷字的,所以眼下的各項細務和文書案牘的工作,只能由邵續、邵竺父子二人親手來做,冉瞻這些日子與邵竺處得友愛,也前後跑著幫些小忙。

    過了兩個時辰,規模宏大的宴會便在平台舉行。

    在北疆,牛羊之屬是從來不缺的,粗劣的奶酒則被裝在一個個皮袋裏適當的發放。當將士們吃喝得差不多了,幾名壯丁將沈重的板車推到平台中央的空地,隨即撬動車轅,將車上堆放的東西傾倒在地面……那是陸遙預備發放的賞賜、數以十萬計的錢幣。

    無數錢幣在傾瀉而下的過程中彼此碰撞著,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響聲;而無數叮咚響聲匯聚在一起,就成了一聲沈悶的轟然大響!

    數十萬錢幣,有漢魏兩代的五銖錢,有更早些的秦漢半兩錢,數量較少而特別精美的是王莽錢,如果眼睛較利,甚至可以發現有漢末三分時的直百、當千大錢。這些是蘿川賊數十年擄掠到的不義之財,此刻全部掌握在了陸遙手裏。它們從板車上滑落,呼啦啦地堆成幾堆,每一堆都數額驚人,在篝火的映照下,閃耀著叫人垂涎欲滴的金屬光澤。

    陸遙輕咳一聲,邁步向前,站在堆積如山的錢幣之間。

    原本嬉笑哄鬧的將士們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在空曠的平台上,只留下火塘裏劈劈啪啪的木柴爆裂聲時而響起。這幾日的戰鬥裏,士卒們親眼目睹著那些曾經威風煊赫的部落一一被連根拔起,在他們心中,這位青年將軍初步建立起了威望。

    陸遙指點著一堆堆的錢幣:“這些便是蘿川賊的秘藏,為了把它們搬運到這裏,動用了四輛大車。這些錢財具體有多少,我還沒數過。因為實在是太多了,數不清。”

    陸遙笑了笑,在他四周,許多士卒隨之哄笑著一齊點頭。無論是北疆還是中原,處在底層的人民不會有受教育的機會;對於絕大多數的士兵來說,他們能夠掌握的最大數字概念或許不超過一百。以萬計數的巨額錢幣啊,那是他們這輩子都無法想象的事物。

    “在昨日的戰鬥中,我們從豆盧稽手裏繳獲了類似的庫藏;從勃篾部族的長老們手裏或多或少也搜羅了不少錢財。估算數量,他們縱使不如蘿川賊的家底豐厚,但也差不太多。”這番話出口,陸遙清晰地聽見了四周的輕微低語聲。那些出身於豆盧稽部和勃篾部的降卒,不出意外地有些騷動。北疆的部落之內,貴賤尊卑之分與中原一般無二;族長、長老、渠帥們貪婪地攫取財富,而普通的牧民貧無立錐之地。或許那些馬賊們會好一些,但舍死忘生的拼殺換來的,也不過是首領留下的些許殘羹冷炙而已。

    或許往日裏,生存方式簡單而單調的胡族戰士們很少想到這一點。但此刻,在金光閃爍的巨額錢財沖擊下,他們混沌的頭腦突然明白了些什麽。

    “現在,這些都是你們的了。”陸遙抓了一把五銖錢,讓它們從五指間叮咚落下:“這些,是我大晉牙門將軍陸遙,賜給你們的獎賞。”

    下個瞬間,上千人同時嘶嘶吸氣的聲音匯成了一道怪風,從林立的戰士身邊卷過。

    半個時辰之後,當陸遙從平台正中退回時,原本在他身邊的錢財全部都已發放到了將士們手中。而將士們的士氣則因此而飆升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有人將手裏的錢幣一枚枚地舉到眼前來看,看著看著,就哭了起來。更多的人在大聲歡呼,甚至還有人跳起了本部族傳統的舞蹈,似乎忘記了他們所獲得的獎賞,正是因為部族覆滅而來。

    對將士們的賞賜當然不止錢財一項。精良的武器、甲胄、更高的地位,都是賞賜的一種。可或許是因為陸遙一擲萬金的慷慨舉動太讓人驚訝,之後,對於那五十名勇士的獎賞反而沒有取得預想中的激勵作用。

    轉回去吃喝的陸遙將一碗肉湯大口飲盡,奮然道:“這些胡兒們生活極度艱苦,卻兇悍好死,僅僅需要數十枚五銖錢的賜予,就可以獲得一名驍勇戰士的擁戴,驅使他們去作戰、去殺戮、去死,無所不可。而在洛陽呢?手無縛雞之力的高門士族日食萬錢,猶自號稱無下箸處……”

    圍坐在陸遙身邊的何雲等人,全都苦笑了起來。而邵續提起長柄的木勺為陸遙添了半碗湯,嘆了口氣。

    他正要說什麽,朱聲疾步趕到,自懷中取出一幅帛書,雙手呈給陸遙:“將軍,胡寨主急件。”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4:02
第一百零五章 東風(四)

    陸遙用袖子抹了抹手,接過帛書展開。

    一幅絹帛尺許見方,墨汁淋漓地寫不了幾個字,寥寥數語而已。但陸遙卻反覆觀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其中的內容頗有特異。

    而火塘邊盡情吃喝的眾人漸漸安靜下來。

    這時候獎賞都分發完了,宴會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北疆多的是牛羊牲畜,這東西又無需火頭軍來烹飪,只需要將之大卸八塊,流水般地端上來。將士們各自圍坐在火堆旁邊燒烤,俱都吃的滿面紅光、滿嘴流油。陸遙所在的這一處火塘邊,坐的都是高級軍官,丁渺、沈勁幾個尤其興高采烈,大聲說笑談話。直到丁瑾連聲咳嗽,提醒他二人似有軍情來報,這才安靜下來。

    陸遙絲毫沒有註意這些,只是仔仔細細地看著帛書上的內容。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道:“竟然如此……”說著,隨手將帛書交給邵續。

    陸遙率軍進入代郡之初,胡六娘先期潛入廣昌縣城,利用太行群寇與北疆馬賊之間的舊日關系,混了個邸店的老板娘當當。期間,她與朱聲、楚鯤等人配合,四處傳播陸遙等人系是商隊的謠言。豆盧稽等人果然上當,多得胡六娘之力也。其後兩日,陸遙殲滅豆盧稽部馬賊,又麾軍往來攻打各部胡族,擾動代郡各地。朱聲返回軍中,帶領斥候騎兵刺探敵情,頗立功勞,而胡六娘卻就此沒了消息。

    胡六娘畢竟不是陸遙的部下,更非朝廷體制中人。彼輩即後世所謂“臨時工”之流也,故而其下落之前並不為他人所註意。但此刻突有書信來到,陸遙又反覆觀看如此,自然令得諸將疑問。眾人彼此對視,都在猜測那帛書上寫了什麽內容,但陸遙的面色沈靜如水,邵續也是個養氣功夫不俗的,委實令眾人難以判斷。

    邵續展開帛書,又看了半晌。他沒有將帛書傳給坐在下首的其他眾將,而是將之整整齊齊地疊起,收到袖裏。

    “長史有何高見?”陸遙問。

    邵續沈吟了片刻,撚須道:“雖屬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陸遙點點頭。他註視著躍動的火光,陷入了沈思。

    代王城雖然易手,但陸遙所部的兵力畢竟有限,縱放了不少蘿川賊的余部逃竄出外,未能將之盡數殲滅。這些人莫不是蘿川一帶的地裏鬼,逃出生天之後,便各自覓路投靠其它部落,眨眼就溜得不剩。但是,也有人並未溜得太遠,有幾名蘿川賊很快就遇上了代郡賊寇的同行,於是轉了回來,潛伏在代王城周圍的草場、林地之間,密切監視著晉人的一舉一動。

    次日清晨,初升的日頭將陽光灑落在這片規模雄偉的遺址上。從代王城以西兩裏左右的疏林中望去,可以見到不少晉人在其中走動、忙碌,還有幾面從未見過的旗幟高高飄揚在代王城的高處。

    狗日的,這是我們的城!那麽好的城,竟然被敵人給奪走了!悉雲煙的面部肌肉抽搐著,情不自禁地低吼道:“砍死!都砍死!”

    因為過於憤怒,他的身體都打起了顫,使得身披著用於掩護的大堆枯草也抖動起來。

    悉雲這個姓氏出於代北鮮卑別部,屬於九十九大姓之一。大概三十年前,悉雲氏隨拓跋鮮卑中部南遷至代郡,後來又向西遷移到雲中一帶。悉雲煙便是在這個過程中流落在代郡的悉雲氏後裔。據說他出生時受了寒氣,腦子似乎不是特別好使,總是一幅怒火中燒的模樣,動輒殺人,手上攢了數十條人命。也正是因這個兇悍的勁頭,他才得了蘿川賊首領馬服的賞識,成為帶領一屯兵力的匪首。

    昨日午時,悉雲煙帶了幾名賊徒正與晉人苦戰。那批晉人兇猛之極,簡直難以抵擋,戰不多久,只聽到塢堡方向的眾賊寇天崩地裂也似地哭喊,隨即防線就崩塌下來。悉雲煙畢竟不是真的傻子,這時候知道形勢不妙,逃得比他人更快三分。

    夏季的北疆草原,正是“風吹草低現牛羊”的時候,草木最是繁茂。他往草堆裏猛鉆了一通,本想就此往西去投靠惟氏所領的拓跋鮮卑中部,卻在半路上撞見幾名常山賊裏的老相識,於是不情不願地又兜轉來。

    “兄弟,別成天砍死砍死地叫個不停。代王城又不是你的,你急個啥?”一名中年敗頂、稀疏的頭發勉強挽成發髻的馬賊伸了個懶腰,拍拍悉雲煙的肩膀,神秘地道:“告訴你,那幫人得意不了多久……這回,大當家發怒了!”

    “哦?”悉雲煙猛地跳起來:“大當家要出兵了麽?”

    他的動作未免太大了。在本該是一片枯草的疏林間突然躍出條人影,這實在很容易被敵人發現。中年馬賊正想抱怨幾句,面對著代王城方向的悉雲煙,突然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就在悉雲煙將要發出狂叫的瞬間,一支精鐵打造的長箭颼然破空,從中年馬賊的後背狠狠紮入,透胸而出。無巧不巧地,尖銳的箭頭正中悉雲煙的左胸,將兩人釘在了一處。

    “砍死!砍死!”悉雲煙嘟噥了幾句,頭一歪,死了。

    過了片刻,數百鐵蹄踏地的沈重響聲隆隆而來,一支騎兵隊伍從斜刺地狂奔而出。為首的那人身高臂長,手持三石強弓,正是沈勁!沈勁催動高頭大馬,從兩具穿在一處的屍身旁掠過,伏腰一抄,便已將染血的長箭抽回。

    “弟兄們,跟我來!”他縱聲長嘯。

    依靠先後收編了豆盧稽部、勃篾部和蘿川賊的部眾,陸遙所統領的兵力仿佛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而在看透了代郡胡兒們四分五裂的現狀之後,將士們的信心也越來越足。奪取代王城的次日清晨,陸遙頒下將令,丁渺、薛彤、沈勁等各領一部,再度出擊。

    一日之內,以蘿川為中心,東北到當城、正南到廣昌、正西到平舒的廣闊區域裏,所有的雜胡部落都遭到了猛烈的攻打,他們或者被肅清或者降服,無一例外地被要求遷居到代王城附近。相比半耕半牧的雜胡部落,機動性較強的馬賊們,則哭爹叫娘地逃往山區,跑得慢一點的都做了刀下之鬼。

    但陸遙和他的部下們並未停止掃蕩的步伐,他們繼續四出攻伐,行動範圍越來越廣,在追剿馬賊時,幾次深入到廣寧郡的潘縣境內。朱聲的偵騎在代王城西南方向遊走時,甚至於拒馬河以北接觸到了範陽國的州郡防軍。

    兩天以後,陸遙又吞並了三個桀驁不馴的雜胡部落和兩支馬賊團夥。經過不斷收編降人,他所掌握的戶口、資財之類翻了一倍,而兵力則已經達到整整三千五百騎!

    這種作風與代郡的胡兒們所熟悉的、此前朝廷慣用的羈縻手段完全不同,簡直可以用狂暴來形容。陸遙驅使著被降服的部落連續作戰,每一次戰鬥都會造成巨大的傷亡,但每一次他最終都是勝利者。更可怕的是,牛羊、帳幕、金帛、武器、婦女,陸遙有條不紊地徹底剝奪失敗者所擁有的一切。而這些豐富的資財則會被作為戰利品,直接分發到每一名代郡降卒的手裏。

    他甚至毫無顧忌地從雜胡部民、甚至奴隸們中間選拔和任命軍官。好幾名已經降服的酋長和渠帥因此而暴怒,試圖將他們的部落重新拉走,但迎接他們的是難以想象的殘酷手段。寸磔、車裂、腰斬,陸遙微笑著,客客氣氣地說話,但同時又用殘忍的手段震懾著胡族戰士們。隨著這些酋長的死亡,他們所屬的部落立即被打散、重編,從此徹底消失。

    五天之內,將近十場激烈的戰鬥,這種戰鬥頻率如果在中原內地,只怕會令所有的士兵一哄而散吧。然而陸遙的部下們擁有並州勇士和乞活軍戰士為骨幹,又配以河北群盜中的佼佼者和代郡兇惡的胡人……這支軍隊原本就擁有超乎尋常的強悍。在陸遙厚賞重罰的手段掌控下,不斷的戰鬥就像是烈火,而敵人就是鐵砧和鐵錘,這支部隊就像是被反覆鍛打的鋼鐵,在幾乎毫無喘息的廝殺過程中逐漸驅除雜質,愈來愈堅韌剛強。

    瘋的!那夥晉人是瘋的!代郡的胡人部落彼此傳遞著訊息。無數信使奔馳來去,有的四出打探這支晉軍的底細,有的急於向更大的部落求助,有的則直接前往晉軍營地探聽他們的意圖。

    一些人丁稀少的小部族開始驚惶地逃竄,放棄習慣的牧場,向東邊的廣寧、上谷等郡遷徙,哪怕這樣的遷徙很可能直接導致他們被其他部族吞並。一些實力雄厚的大部落,比如拓跋鮮卑中部、段部鮮卑的代郡分支,則開始緊張地調集兵力。六月正是牧草豐茂的時候,絕大多數部民都分散在了廣袤的草場,即便是這兩個強大的部落,也需要時間來將散出去的人眾收攏。

    而連代縣、廣昌這幾處漢人聚居的城池都警惕的關閉了城門,並開始動員城中大族的部曲私兵。

    這支突然闖入代郡的晉軍,就像是一群進入新領地後肆無忌憚屠殺的狼群,引起了本地狼群的劇烈反應。

    代郡上空戰雲密布,更大規模的廝殺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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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東風(五)

    代郡雖系強兵良馬所出,但放在萬裏北疆上,不過是個彈丸之地罷了。在代郡以外,有雄心勃勃的段部鮮卑和控弦四十萬的拓跋鮮卑各自虎視眈眈;而在其內,日漸式微的拓跋鮮卑中部、四分五裂的烏桓、行蹤詭秘的常山賊、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雜胡部落……互相爭鬥而又彼此顧忌。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勢力,交織成了籠罩著整個代郡的一張大網。在網中的每一股力量,都受到其它力量的鉗制,最終動彈不得。

    可陸遙卻毫無顧忌。草原上的胡族交戰,勝利者挾裹失敗者於配下,而失敗者也樂於成為勝利者的一員,往往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能滾雪球般聚集起龐大的力量。如匈奴之驅使雜胡,拓跋鮮卑之統國三十六,大致如此。陸遙也是如此行事,他不斷戰鬥、不斷挾裹、不斷收編,然後繼續戰鬥!

    在他的軍隊橫沖直撞的時候,周邊各家強大勢力幾乎同時大罵。可是,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近在眼前,他們又不得不集中力量應變……一時間竟然騰不出手來對付陸遙。

    這樣一來,勢力稍為弱小的各家,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廣昌縣為太行山的余脈所在,群峰疊嶂、溝塹縱橫。在距離飛狐陘不遠的連綿群山之中,赫然隱藏著一塊坦蕩如砥的山間草甸。這片草甸方圓數裏,放眼望去綠茵如毯,花草豐茂,景色宜人。

    此時的草甸上,百余座帳幕被搭建起來,還有不少的人馬車輛聚集在這裏,仿佛憑空形成了一座規模宏大的城市。這些帳幕盡數東向而立,色澤多做深紅,正是烏桓人的習俗。

    此時的烏桓族已不同於早年茹毛飲血、氏姓無常的野蠻民族。他們緣漢地邊疆居住已有上百年的歷史,漢末時更得到幽、冀漢人吏民十萬余戶投奔,生活風俗已日漸被漢人同化。他們中的不少人放棄遊牧,轉而聚眾定居從事耕種、漁獵,很多烏桓人列名朝廷黃籍,繳納賦稅一如漢民。看眼前這座巨大的烏桓營地,形制嚴整,中規中矩,顯然也受到漢人城池建設的影響。

    營寨正中留出了大約三十步寬的大道。在大道盡頭,矗立著一座用赤紅色氈布搭建起的高大穹廬。穹廬上下裝飾以錦緞,十分華麗。穹廬裏錯落安置的胡床上,坐著十余人。

    在穹廬正中站著個滿臉精悍的高大漢子。此人年愈五旬,精神矍鑠,乃是烏桓罕山部的大人烏延。他雖然身為烏桓大酋,卻身披綾羅、腰纏玉帶,作漢人裝束。而帳中其余各人也大多如此,烏桓人漢化之深,可見一斑。

    烏延雙手環抱胸前,向四面躬身施禮道:“勞煩各位大酋連夜趕來,我烏延感謝大家!”

    帳中各人紛紛回禮道:“烏延大酋客氣了。”

    又有人道:“我等散居各地,三五年都聚不著一回。烏延大酋這次突然召集我們,有什麽事不妨快快說吧。”

    烏延向那人點頭示意,沈聲道:“實不相瞞,此番相請各位,是為了應對朝廷近期所作所為。”

    話音剛落,“砰”地一聲大響,一個大胖子用力拍打胡床,跳了起來。此人體型極其肥碩,隨著他的動作,滿身的肥肉都在起伏,胸前掛的若幹條金珠鏈飾也隨之搖動,折射出耀目的寶光。只聽他吼道:“那幫晉人橫行霸道,老子早就看不順眼了!只要烏延大人一聲令下,我難樓願意舉族跟隨,讓晉人知道我們的厲害!”

    這胖子名喚難樓,乃是烏桓白山部的大酋。白山部近年來與罕山部往來密切,同為此次招聚各部酋長的東道主。或許是因為這個關系,此刻的帳內除了烏桓諸部酋長以外,惟獨還有一名容色妍麗的女子坐在他的身後,素手托腮,笑意盈盈地看著諸人談說。眾人只當這是難樓新納的寵姬,也不去理會。

    此刻難樓突然跳起發話,這番殺氣騰騰的言語一出,穹廬裏頓時一片寂靜。

    難樓的一雙小眼兇光四射,來回掃視其他幾名渠帥。可是幾名渠帥彼此低聲討論,半晌之後才有人不冷不熱地來了句:“哦,罕山部要與白山部合並了麽?這倒是件喜事。”

    白山部雖然也是烏桓的強族,可是難樓兩年前才繼任酋長之位,在烏桓各部落中威信未立,在座的酋長並沒有將他放在眼裏。難樓被人噎了兩句,額邊青筋暴跳,立刻就要發怒。

    眼看難樓醜態畢露,烏延忍不住一陣胸悶。烏桓各部素來如同一盤散沙,彼此互不統屬,罕山部縱使強盛,也不能號令其余各部。所以他才召集各部酋長聚會,想要說服各部共同應對當前的局面。難樓的那番話便是他事先約好的。沒想到這胖子腦筋不怎麽好使,自己還沒講幾句鋪墊,他就急不可耐地跳出來。須知烏桓各部散布在代郡較偏僻的山野,信息傳遞原不那麽快捷。難樓也不對局勢稍作講述,張口說擁戴烏延,反倒顯得言語荒唐無稽。這一來,不像是要聚眾應對亂局,反而像是自己處心積慮企圖吞並各部,眼看要把局面搞僵了。

    “難樓大酋稍安勿躁,各位且聽我說。”烏延急忙起身。他的罕山部實力畢竟強盛,個人的威望也遠遠高於難樓那個莽撞家夥,是以他既然親自出面,便無人打斷:“我烏桓各部地處偏僻,因而許多部落耳目不聰,有些酋長或許尚不知曉,如今的代郡,已然天翻地覆了。五天前,代郡各家都傳說有一支大規模的商隊從廣昌境內經過。常山賊的一支,那個豆盧稽看得眼熱,便去出兵劫掠。誰知那商隊根本就是官軍假扮的,他們暴起發難,殺了豆盧稽,隨後又向勃篾部、蘿川馬氏下手,俱都取勝。”

    “豆盧稽所部、勃篾部和蘿川馬氏都是兇悍難當的大勢力。晉人在北疆能有多大力量?能把他們都滅了?”烏桓一個小族的族長蘇仆將信將疑。他全族上下不過一百余落,相比其他各部而言勢力特別衰微,因而一向躲在深山裏度日,對周邊動向的反應最是遲鈍。

    烏延嘆了口氣:“蘇仆酋長,我烏延難道是信口胡柴之輩?這消息千真萬確。這支晉人並非代郡之兵,而是從冀州來的,最初的時候大概有千把人。他們只動用了一半兵力,就殺了豆盧稽、殲滅了勃篾部。蘿川馬氏憑借著代王城堅守,前後支撐了也不到一個時辰而已。”

    “竟有這等事?”蘇仆的臉色頓時變了。烏桓揮了揮拳,恨恨地繼續道:“那支晉軍簡直就像一條瘋狗,逮誰咬誰。兩天裏,他們消滅了代郡南部的好幾個小部落,凡是抗拒者皆殺,投降的打散入軍,人馬已經擴充了一倍!”

    一名渠帥點頭:“沒錯,這支晉軍此刻將本營駐紮在蘿川,分派兵力到處廝殺,所到之處要麽降服、要麽被殺,全沒有道理可講。好在我的地盤在代郡西南面的山區,距離蘿川較遠,所以目前還沒有受到滋擾……”

    另一名渠帥怒道:“你沒有受滋擾,我卻損失不小!前日裏晉人圍攻代王城,我派了族中青壯三十多人往蘿川方向探查,被晉人騎兵發現之後,不問情由就殺。那些都是我族裏得力的好漢子啊,三十多人只逃回來兩個!我看,這幫晉人不懷好意!”

    烏桓各族彼此互不統屬,各部酋長、小帥又自行其是,很少溝通。偶爾聚會一次,往往各抒己見,半天都拿不出一個主意。今日又是如此,烏延才說得三五句,眾人便吵吵嚷嚷地討論了半天。

    這時候,一名較年輕的小帥猶豫了許久,終於低聲問道:“這局面,段部鮮卑可曾知曉?代郡各族素來敬仰遼西公的威望,此事,何妨去請遼西公為我們撐腰?”

    此言既出,所有的酋長一齊搖頭,看著他的眼神就如同看傻子也似。

    那段部起於遼西,數十年來不斷向南拓展勢力,北疆匈奴故地已經泰半落入其手。數以萬計的匈奴後裔,如今都成了段部鮮卑的一員。近年來,段部的力量逐漸延伸到代郡、廣寧一帶,與當地的烏桓部落多有往來,貌似頗為友善。但眾人都很清楚,若是自家去尋求段部鮮卑的幫助,必然遭到種種分化、拆散的處置,三五載之後,只怕這世上便沒有代郡烏桓人了。晉人或許是瘋狗,那段部鮮卑卻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啊。

    不知為何,帳幕裏的氣氛漸漸顯得悲涼。

    昔日雄踞塞北五郡、與鮮卑、匈奴分庭抗禮百余年的東胡強族烏桓,如今已衰弱得不像樣子了。雖然闔族仍有相當的數量,卻分散在百數十名大小渠帥分別統領之下,星散於萬裏北疆。在每一處都受到更強大的胡族威脅,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遼東、遼西、渤海一帶的族人已被鮮卑吞並,而上郡、北地等地的族人則淪落為河西匈奴的附庸。如今,代郡烏桓面對著區區數千的官軍就畏懼萬分,不知如何應對……或許,烏桓人的路已經走到盡頭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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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東風(六)

    代郡周邊各族,鮮卑人的強盛自不必說,匈奴人在大單於劉淵的率領下,更是聲威大振,偏偏烏桓人便如一盤散沙,每一名部落渠帥都只想著自家無拘無束的小日子。

    烏延心中早就破口大罵了百遍,他半瞇著眼,讓自己稍許平靜一些。罕山部是烏桓各部中最強者,擁有隨時可以上馬作戰的男丁接近兩千人,這便代表了代郡烏桓四成以上的實力。再加上白山部……烏延瞥了眼難樓。白山部是僅次於罕山部的大部落,闔族勝兵六百左右。白山部的前代渠帥與烏延明爭暗鬥,多有齟齬,倒是難樓這小子雖然蠢了點,倒識得時務。若不是他三天前主動投靠,自己還未必能下決心召集各部會盟。

    此刻難樓有些急躁,他厲聲道:“各位,向鮮卑人求助之事,再也休提。可眼前的局面如何是好?那幫晉人已經距離咱們烏桓人的牧場不遠,我們得整頓部民,統一號令,提前做些準備!”

    可絕大多數渠帥斜睨著他,無一響應。個個都覺得那“統一號令”四字,怎麽聽怎麽令人不快。

    難樓性格粗猛,實在不會說話。烏延不得不再度出面緩頰:“咱們烏桓人散居上谷、代郡一帶,素來自由自在。我知道大家都不願意多生事端,其實我們罕山部也是如此,日子過得好好的,何必去管什麽閑事?對麽?可是……”他倒背著雙手走到大帳中央,濃眉緊皺:“我們不去惹晉人,晉人卻未必一定不來招惹我們。這夥晉人自從進入代郡,便不管不顧地四處攻殺,偏偏對我們烏桓人會特別客氣麽?”

    他看了看聽眾們的反應,加重語氣道:“豆盧稽部、勃篾部、蘿川賊……這些勢力都已一一被晉人消滅,我們何妨稍作準備,免得萬一有什麽變故的時候措手不及?”

    蘇仆悻悻地道:“烏延大酋,你說的那幾家,都是自家尋死,便是死透了,也怨不得晉人兇殘。我們又不是盜匪、賊寇,何苦要和晉人作對?若是晉人來到,我便交出質子,再貢獻些牲畜、皮貨出來,想必足以自保了吧?”

    “是啊是啊,蘇仆酋長說的很對!”不少渠帥立刻表示讚同,他們紛紛起身,竟似要告辭離去

    烏桓各族素來自行其是慣了。烏延威嚇了兩句,竟然取得了與預期完全相反的效果。這使得烏延一時愕然,他召集各部酋長是為了商議合夥與晉軍對抗,可不是為了宣傳對朝廷恭順的。可這些酋長們……竟然如此懦弱、如此不思進取!

    眼看著蘇仆等人就要邁出穹廬,烏延才反應過來,急忙向難樓使了個眼色。

    難樓立即大喝道:“攔住他們!”

    在大帳周圍,不知何時竟然布下了持刀武士數十人。這些人統一著赭色袍服,腰懸長刀,頭頂高髻,四周的頭皮刮的青光發亮,極顯威武。聽得難樓發令,這些武士鏘然拔刀攔在帳前,刀光耀日,利刃森寒,殺氣騰騰而起,頓時將蘇仆等人周身要害都指住了。

    穹廬裏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渠帥們彼此交換著眼色,都露出警惕的神情。而那些武士顯然早就得了吩咐,持刀步步逼近。幾名渠帥裏有個性格桀驁的,動作稍許慢了點,刀尖就搠進肉裏,痛得他悶哼一聲,連忙退後。

    蘇仆退回帳中,又驚又怒地連聲道:“難樓大酋,這是什麽意思?”

    “尚未計議停當,各位何必急著要走?”難樓冷哼一聲,揮了揮手。武士們立刻收刀而退,卻並不走遠,而是列隊在大帳的門邊虎視眈眈。

    幾名渠帥瞠目結舌,不情不願地坐回原處。眼下的形勢很清楚了,罕山部與白山部今日共同召集各部渠帥聚會,顯然是以晉人的威脅為發端,借此統合烏桓各部。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早就做了充分準備,甚至不惜武力威脅各部。

    這時候適才未曾離座的幾人便來勸解:“難樓大酋莫要動怒,大家有事好好商量,何必動刀兵呢。”這般說著,不少人眼珠亂轉,似乎也在尋找退路的樣子。

    正在氣氛微妙的時刻,卻見得烏延斥退一眾武士,向蘇仆等人深深行禮。

    “各位,方才若有失禮,還請千萬原宥。全因今日咱們討論的事情太過重要,不得不謹慎小心,絕非有意威脅各位。無論如何,請聽我烏延說幾句話可好?”

    數十名刀手包圍在大帳之外,隨時都會白刃相向,那還能有不好的麽?烏桓人固然有粗猛之稱,但能夠做到各部渠帥的,自然深知進退之理。於是眾人齊聲稱是,自有口才好的連聲說烏延大酋長素來智謀深遠、見識非凡,我們仰慕已久,早就想恭聹教誨雲雲。

    “難樓大酋的意思,其實很是簡單。晉軍兇悍,反掌之間就消滅了許多部落,遲早會和我們烏桓有所接觸,終究得有個辦法來應對。蘇仆酋長所說交出質子、貢獻牛馬財物,自然是辦法之一。但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關頭,我烏延實在不願意看到大家如數十年前那般,重又向晉人搖尾乞憐。”

    烏延長嘆一聲,繼續道:“諸位,自從晉人內亂以來,咱們確實過了幾年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是,你們難道都忘了當年朝廷是怎麽對待我們烏桓人了?你們忘了族人們妻子為人質、精壯受脅迫而戰死遠方的痛苦麽?你們忘了那些官吏驅使我宗族名王如豬狗奴婢的屈辱麽?你們忘了朝廷橫征暴斂的兇殘麽?”

    由於久歷風霜侵襲,烏延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顯衰老,隨著他的沈痛話語,兩鬢斑白的發辮晃動,提醒著人們,這是當前烏桓各族中地位和威望都極高的首領,在與他們推心置腹地說話。這番話一出,穹廬之內一片寂靜,人人肅然。

    “或許你們忘了,或許你們未曾經歷過……但我烏延沒忘!那些受人驅使的屈辱,我還牢牢記得!”

    烏延已然五十九歲了,在平均年齡不到四十的烏桓人當中,這堪稱罕見的高壽。在他的帶領下,罕山部日趨強盛,從一個闔族上下不到五十落的小族,漸漸成為了代郡烏桓中最強的一支。可與此同時,烏桓族作為一個整體,卻步步走向日暮窮途。代郡烏桓原本就受到拓跋鮮卑和段部鮮卑的兩重壓迫,而那支晉人的奇兵突起,更加凸顯了烏桓族虛弱的現狀。

    烏延用一個隱蔽的姿勢悄悄按壓著自己的胸膛,感覺心臟陣陣抽痛。

    烏桓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長久以來,他們都是被他人利用的角色,或與匈奴聯兵攻漢,或從漢攻匈奴、鮮卑;甚至受漢朝征發,前往中原內陸作戰。一代又一代的烏桓人血灑疆場,卻沒有為烏桓民族爭奪來任何東西。前漢末年,遼西烏桓大人蹋頓雄才大略,一統遼東、遼西、右北平三郡。然而這興盛期是如此短暫,魏武帝曹操領兵長驅千裏,奇襲烏桓本部於柳城,一舉斬殺蹋頓及名王以下二十余萬口,烏桓全族人丁為之減半。此後大晉朝廷施政乖謬,肆意掠奪壓迫北疆各族,烏桓各部落就更加艱難了。直到近年來,朝廷中樞內訌劇烈,對邊疆的控制日漸松弛,可烏桓各部沒過幾年舒心日子,又受到崛起的鮮卑各部傾軋。

    一盤散沙的現狀或者使各路小帥都感到無拘無束的快意,但若是再持續下去,結果必定是被他人當作肥美的食物吞噬。烏延一次次地告訴自己:代郡烏桓必須歸屬在強有力的首領之下,只有這樣才能與其他部族對抗。借著晉人來襲的機會,此番一定要整合各部,重建起有力的烏桓王庭!

    帳幕裏沈默了很久。

    或許有人被烏延的話語所觸動,或許有人在猜測罕山部與白山部究竟有何企圖,或許有人忙於謀劃脫身之策。不少渠帥的臉上、額上都淌出了汗,卻無人答話,只是沈默。

    難樓躍躍欲試地想說些什麽,被烏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縮頭坐回去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4:04
第一百零八章 東風(七)

    數十名刀斧手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繞著穹廬巡邏,腳步聲就連厚重的氈帳也無法將之遮擋住。在鏗鏘腳步的伴奏之下,烏延神采飛揚、口若懸河,心中感到十分滿意。

    代郡烏桓各部渠帥已然盡數在此。這些人雖都是些不思進取的鼠輩,可數年來眼看著同出一脈的鮮卑人崛起,自家卻只能蜷縮在小小的代郡茍延殘喘,巨大的反差歷歷在目,心中畢竟不能毫無怨念。如今,烏桓各族首腦濟濟一堂,卻在一支晉軍的進逼之下惶惶不可終日,討論著是否要乞降納貢的話題,對於這些自大已久的部落酋長來說,真是一種侮辱……這足以激發出他們心中沈寂已久的血氣。

    外在的局勢如此,而內在呢?自己將罕山部與白山部統合一處,實力本就對其余各部形成了壓倒的優勢。此地是白山部的大帳所在,又有罕山部數百武士為支撐。適才數十名刀手圍攏在穹廬以外,鋒刃見血地逼回了那幾名妄圖脫身的小帥,已是再明白不過的示威。

    這樣的內外環境之下,烏延深信各部首領絕不可能拒絕他的“說服”。留給他們的路其實只有一條,若有人不識時務,烏延並不介意動用雷霆手段。

    烏延能夠將平庸的罕山部步步經營為代郡烏桓中首屈一指的強盛部落,絕非依靠個人的蠻勇,其心計、眼光,都有卓然出眾之處。

    他深知代郡處於北疆各強大勢力交匯的中心,郡內各方力量的身後或多或少有強族掣肘,故而多年來彼此忌憚,勢如一潭死水。但正因為如此,一旦突然產生變動,周邊各方勢力也投鼠忌器,反而難以做出及時應對。尤其是此刻,拓跋鮮卑東、西二部內鬥不止;段部鮮卑與幽州王浚勾結,其重心趨向於遼西。而在南面,中朝亂事愈演愈烈,虛弱之態已經無法掩飾。

    這樣的局面,乃是上天賜給烏桓人的良機啊。今日統合烏桓各部,隨即擊敗那支晉人以揚威風,從此以後便有了和晉人、鮮卑人分庭抗禮的資本!

    代郡烏桓人數不少,皆因分為彼此互不統屬的二十六部,難以形成合力,才會多年來碌碌無為。諸部合為一家後,只需得數年經營,內蓄實力、外抗強敵,雖然未必能夠建立如匈奴冒頓、鮮卑檀石槐的輝煌功業,但如丘力居、蹋頓那樣小有所成,卻也不是癡心妄想……

    烏延深信,代郡烏桓重新崛起的日子將會從今天開始。

    他虎步而行,掃視全場,除了他本人和白山部的難樓以外,尚有渠帥二十四人在此,代表著代郡烏桓的二十六個主要宗族。烏延一個個地端詳著那些渠帥的表情,判斷他們的態度。很好,絕大部分人都已經露出了猶豫的神色,較之先前更加動搖。在無拘無束的自在生活和爹娘給的性命之間,選擇哪一個?他們終究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可是……

    烏延突然覺得,似乎有什麽地方隱隱約約地令人不快。

    沒錯,本該是自己躊躇滿志的時候,一切都已算定,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但這感覺來自哪裏?

    烏延猛然停下腳步,返身望向主位之側,上首第一人。那裏坐著的是白山部繼位不久的新任大酋難樓,這癡肥的胖子正為眉飛色舞地烏延適才的言語擊節交好。感覺到烏延炯炯眼神註視著自己,他連連點頭示意,以至於身上纏繞著的各種金銀珠寶飾品一陣倉啷啷地作響。

    不會是他。烏延視線稍移,來到了難樓身後不遠處那個美艷女子。

    之前烏延並未特別註意那女子,只當她是難樓得寵的美妾。此刻仔細觀敲,但見她斜倚在胡床上,襦裙自然垂擺,極顯腰側到雙腿的美好線條;上身穿的是一套烏桓貴女常見的胡服,肩上環繞一襲貂裘。烏延年紀雖老,眼神卻利,頓時分辨得清楚:這貂裘通體色作嫣紅,根根毫毛尖端光華閃爍,乃是名為“玉兒紅”的罕見精品。晉人有言曰:集腋成裘。這一襲貂裘正非一狐之皮,更非一年之功,若是拿到南面的大城去發賣,便是千金也索得。

    可千金之裘襯在美人頸側,竟然黯然失色。僅僅是白皙修長如天鵝的頸子,便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誘惑風情;再往上看,輕紗籠罩之下的面目看不太清,只覺但一對眼睛仿佛點漆,簡直像是會說話一般。

    烏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這樣的美女,分明儀表端方地落座,意態流轉之間,偏偏卻讓人憑空小腹生出一股熱流……

    “住了!”總算烏延乃是烏桓人中的梟雄,他怒罵一聲,猛地從色授魂與的境地中掙脫出來。怪不得自己總覺得哪裏不對,便是這女人!這女人看著自己的眼神,那眼神太過清晰明白,分明是那種充滿了戲謔和嘲笑的態度!她是在幹什麽?難道我烏延在她眼裏,便是個笑話麽?

    吾乃烏桓罕山部大酋,日後的代郡烏桓大人,你這女流,安敢如此無禮!

    烏延瞬間暴怒,而又瞬間冷靜下來。身為經歷無數次爭鬥廝殺而屹立不搖的北疆胡族尊長,畢竟有其頭腦。

    “你是何人?”烏延絕無半點輕忽,他握緊雙拳,沈聲問道:“你不是難樓的女人。難樓的女人,絕不敢這樣看我。”

    他雖已年邁,但此刻做警戒姿態的之時威風猶在,便如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

    那女子絲毫沒有因此畏懼。她慵懶坐起,輕抿朱唇一笑:“烏延大酋,咱們見過面的,難道您不記得了?”

    這一開聲出言,甜膩之中略帶些沙啞的嗓音,不知為何,便讓人聯想到多汁而又熟透了的桃子。帳中烏桓渠帥們幾乎同時咕嘟地咽了口口水,可是,烏延卻感受到了隱藏在其中的強烈危險。

    這樣美艷不可方物的女人絕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場合,偏偏她就這麽出現了,自始至終旁聽了整場聚會。這個女人是難樓帶進來的,她和難樓又是什麽關系?她有什麽圖謀?

    烏延心念急轉,瞬間額頭上就淌下了汗滴。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烏延低聲念叨著,退後一步,雙眼瞇縫了起來。他一字一頓地:“太行山,伏牛寨,胡六娘?”

    如此美貌,而膽氣豪邁卻絲毫不下須眉的女子,放眼萬裏北疆,除了胡大寨主還能是誰。

    “烏延大酋果然還記得我呢。”胡六娘應聲笑答。

    太行山上的各家山寨與代郡的胡族之間,自來多有聯系。代郡各部胡族與大晉的交易通常仰賴於邊境各地互市,但官營的市場主要用於解決中原朝廷對牛馬牲畜的需求,對付出的交易貨品往往加以控制,尤其是兵甲鐵器之類的外流,更是嚴格加以阻斷。

    胡族們手中積攢的此類物資,多年來都是通過太行山沿線的走私渠道來獲得。而作為太行山群寨之首的伏牛寨,自然也參與其中。數年前,胡六娘曾經親領部下深入代地交易,與烏延、難樓等人都有接觸。

    從這個角度說來,兩人真是舊相識見面,應當談笑歡悅才是。

    但烏延根本就不打算和胡六娘安然對答下去。

    面臨著拓跋鮮卑祭天大典的代郡各族原本就十分緊張,近日裏忽有官軍大舉進入代郡,更使得微妙的均衡局勢為之丕變。自己借機統合代郡烏桓的步驟將將進行到關鍵時刻。此時此地,誠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烏延立刻做出了決斷,他旋風般轉身,猛地掀開帳門。

    正要邁步而出,忽聽長刀出鞘之聲鏘然而響。

    圍攏在帳外的五十名刀手同時拔刀。寒芒如雪,刀光耀日。

    烏延的臉色猛然白了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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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東風(八)

    胡人尚武,能夠成為一族一姓之長的,莫非勇力過人之輩,烏延也是如此。他少時以神力著稱,又曾經赤手格斃猛獸,所以才能震懾各部。即使到了現在,這位大酋仍然親自與部落中的年輕勇士較量弓馬、武技,等閑十余條兇猛的漢子都非他對手。

    可是,眼前的五十名持刀武士,卻猛然令他產生了強烈的戒懼之感。

    在大帳以外安排一批人手以防不測,此舉原本出於烏延的提議。而他將這個任務交由難樓來負責,也自有其深意在。一方面,白山部的武力遠不如罕山部強盛,既然自己已將大局掌控在手,不妨也給難樓些許權責,以顯示自己對他的親厚和信賴。另一方面,若是在議事過程中當真出現了血腥屠戮,日後也可以將責任推卸到難樓的身上。白山部與各烏桓小支關系交惡,正有利於自己穩坐代郡烏桓的首領之位。

    這些武士第一次出面時,便兇狠迫退了幾名企圖提前離場的渠帥,於是烏延更覺自己的安排十分妥當,萬事俱在掌中。

    可現在……

    數十柄長刀如林而立,不疾不徐地逼近,而烏延猛然止住腳步。

    這些人根本就不是烏桓人,當烏延終於近距離看見這些持刀武士的時候,他立刻就確定了這一點。雖然他們穿著烏桓武士慣用的袍服,髡發垂辨的發型也與烏桓人一般無二,但在臉型和行動姿態中,仍有細微的差異可以分辨。與此同時,烏延也清楚地感受到了這些人舉手投足間挾帶的凜然之威,他們眼神中那種漠視生死的殺意,只有在無數次血腥慘烈的廝殺中才能培養出來。

    夏日午時的陽光本該令人燥熱,可烏延卻覺得一股寒氣貫頂直下。強烈的本能在告訴他:這些人都是真正的悍勇之士,如果自己輕舉妄動,一定會死,立刻就會死!

    烏延保持著單手擎起帳幕的姿勢,慢慢地回頭,望著帳中的胡六娘。這些人都是難樓安排的,但難樓這廝不過一鼠輩爾,給他十個膽子也玩不出這般花樣。此刻的局面,關鍵只在胡六娘身上。

    自打並州刀兵起,太行山南部地區諸寨就和代地斷了聯系。這位胡大寨主突然到此,究竟所為何來?而她又是何時與難樓這小子勾結到一處去的?

    “想不到太行綠林中人,竟然有意插手我們代郡胡族內部之事。”烏延一字一頓地道。

    “怎麽會呢……”胡六娘笑意吟吟地回答:“只不過是有位朋友想見一見烏延大酋,命我做個中人而已。還望烏延大酋千萬不要怪我唐突才好。”

    “哦?胡大寨主乃是我們代郡烏桓的老熟人了。如果早知道胡寨主光臨,我怎麽地都要略備薄酒招待。想要引薦誰人更不過是小事一樁,又何必費這許多心機?”

    正待再說幾句,烏延忽感背心處一陣疼痛。這是銳利的刀鋒緩緩推進,穿透衣袍、刺破了皮膚的感覺。顯然,這些武士又要故伎重施,再現適才迫退蘇仆的那一幕了。

    可這局面雖然危險,但卻嚇不倒烏延。雖然利刃加身,烏延卻只是搖頭冷笑:以為這些鬼蜮伎倆便能逼迫自己就範,未免低估了烏桓人的血性、低估了北疆胡人的剽悍!

    他微微聳腰,挺直了肩背,立定腳跟。任憑那刀鋒刺入軀體,身姿卻絲毫不變,竟似全然沒將刀尖透體的劇痛放在眼裏。如此一來,身後的刀手反倒不敢輕舉妄動。那刀尖依舊抵著後心,卻不再繼續施加力量了。

    身為只差一步便能夠統合代郡烏桓各部的雄主,烏延雄武剛強的性格遠邁常人。從統合各部在望的勝局瞬間落到性命操於他人之手的窘境,這樣的反差足以使人喪魂落魄,可烏延眨眼之間便重新振作起了精神。不過是五十名持刀武士罷了,這些人至多只能圍攏住大帳。而在大帳之外的整座營地裏,到處都有罕山部的精銳戰士在遊走;每一處出入要道、緊要哨卡,全都是烏延的心腹部下在小心據守。只要他縱聲高呼示警,立時可聚集起數百勇士,憑借十比一的兵力優勢,足以將帳中眾人盡數砍作肉泥!

    為了今日的烏桓渠帥聚會,烏延已經作足了準備。他絕不相信這麽多的布置竟會輸給區區五十人,更不相信有人敢於冒著玉石俱焚的危險來殺死自己。

    這樣想著,烏延侃侃談說道:“這套手段只能嚇唬軟弱之輩,對我烏延全然無用,不如讓他們都退下吧。我與諸位酋長還有事商議,胡寨主何不稍待片刻?待我將本族事宜處置停當之後,再與貴友相見也不遲……”

    “時間有限,等不得。”忽聽有人沈聲答話。

    在穹廬後方懸掛著一面用上等純白羊毛壓制而成的巨幅氈畫,畫上繪有群狼噬牛的圖案,極有氣魄。此刻這幅氈畫嘩地被掀開,一位身披魚鱗鎧、頭戴鐵兜鍪的青年將軍手扶腰間長刀,走進了穹廬裏。

    即便烏桓人困居代郡南部的山區多年,以至於耳目閉塞。但基本的眼光尚在。那青年將軍的一身裝束,分明是朝廷軍官的打扮!這是怎麽回事?在場的諸多烏桓豪酋們一時都慌了手腳,瞠目結舌地不知如何是好。雖然數十人在此,卻只能眼看著那青年龍行虎步而前。

    當他在穹廬正中隨意一站,便有那種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強烈自信勃然而生,仿佛將眾人全都當成了陪襯。

    烏延感覺形勢越來越脫離自己的控制,他竭力鎮定心神,厲聲喝道:“你是什麽人?”

    “平北大將軍、並州刺史越石公麾下牙門將軍陸遙,見過烏延大酋。”青年深邃的雙眸一閃,意態自若地向烏延略拱手:“適才各位說起的那支晉人軍隊,便是陸某屬下。”

    這一句話入耳,烏延心念急轉,瞬間明白了許多。這名晉人將軍竟然出現在烏桓白山部的酋長大帳之內,自己卻毫無所知。既如此,先前自以為萬無一失的那些安排,真的就有效果麽?怪不得那胡六娘看自己的眼光如此蔑視,原來這場烏桓豪酋的大會、自己的百般計謀,或許全在他人監控之中吧……

    他看看這名晉人的將軍,看看胡六娘,再看看面容有些僵硬的難樓,最後又顧盼其余一眾面色慌亂的烏桓渠帥,心中一陣憋悶。自己為了統合代郡烏桓而苦心經營,為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了烏桓族人能夠重現往日輝光,不再受朝廷和鮮卑人的欺壓?卻不曾想到,最得力的盟友,那白山部的難樓竟然早就與晉人勾結!

    烏延畢竟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再怎麽強健,終究經不起這樣的連番打擊。猛然間,便覺喉頭一陣鹹腥氣泛起,竟似是要噴出大口熱血來。他緊握雙拳,強忍著將這口血吞回肚裏,用最穩健的語氣緩緩地道:“原來是陸將軍……”

    縱然尚無應付之策,但不妨且應酬幾句,爭取些時間,隨後慢慢再圖良謀。哪怕到了這樣的場合,烏延仍然沒有放棄。

    然而,陸遙絕不會給烏延以機會。這位代郡烏桓最強大宗族的首領,可不是那種甘心受他人操縱的角色。

    陸遙打斷了烏延的話,淡然吩咐了一句:“殺了吧。”

    烏延忽覺心口一陣冰涼。他垂頭去看,便見得一柄利刃透胸而過,足足搠出了半尺有余。他幹咳了幾聲,鮮紅的血液便從嘴角、鼻腔等處猛地湧了出來。

    簾幕半開,光線灑落在持刀的武士的臉上。此君赫然是陸遙部下新晉的隊主劉飛。

    昔日跟隨汲桑殺人如麻的悍將握住刀柄來回擰動幾次,這才“嗨”地喝了一聲,抽刀歸鞘。

    這真是非常專業的殺人技法。烏延立刻倒地。四肢微有抽搐,人卻已經死得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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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東風(完)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擁有著他人遠所不及的權力和地位。而這些人又往往自詡為英雄人物,自以為生死進退攸關於大局,誰也動他不得。其實,個人的生死哪有什麽重要可言。再怎樣英明神武的帝王將相,敗便敗了,死便死了,天下大勢洶湧如潮,浩浩湯湯,依然東流而去永不覆回。

    烏延便是如此。他自視為能夠一統代郡烏桓的英主,總覺得自己在烏桓各部中數十年經營的人脈深厚無比。哪怕是背後被劉飛用利刃比劃著,他也從來不曾畏懼。因為他堅信,無論是誰想要掌控烏桓、亦或是在代郡立足,絕對少不了他的幫助。而敢於傷害他的,則必然要承受烏桓部落就此大亂的結果。

    可惜陸遙並不那麽想。他非常幹脆利落地下令殺死了烏延,甚至沒有給他留下說幾句話的機會。

    這樣做的結果是,就在烏延準備用來慶賀代郡烏桓重歸一家的山間草場上,烏桓各部幹脆利落地表示了降服於朝廷,所有人的意見整齊劃一,甚至就連那些在烏延帶領下來到白山部大營的精銳戰士,都沒有多少抗拒。

    歸根結底,死人就是死人,北疆胡族的想法便是那麽簡單。烏桓人的風俗更強調貴少賤老的特點,以至於青壯怒殺父兄的,也不以為有罪。哪怕烏延曾經有機會成為烏桓人的英雄,但他一旦授首,絕大多數的烏桓人立即選擇了為強者效命。

    到了當日下午,烏延被殺的余波已徹底平息,極少數忠於烏延的親信族人俱都倒臥在血泊之中。原本打算用於烏桓各部盟誓所用的牛羊、禮器,隨即被征用做了他途。

    在十余柱沖天而起的熊熊烈火映照下,陸遙與烏桓二十五部渠帥飲血酒、殺牛斬首以祭祀天地星辰日月山川之神靈。這個過程中,百名身披熊皮、作猛獸壯的漢子圍繞著陸遙等人狂舞不止,而在這些漢子簇擁之中,兩隊黑衣巫覡嗬嗬吟頌著神秘而古老的咒語,不斷地將黃色、紅色的石粉灑向天空。這些石粉一旦與火焰接觸,立刻就騰起一團綠色的火球,火球此起彼伏,身臨其境者無不膽顫。

    世人多信神怪之說,見得這樣的場景,俱感詭異可怖。就連陸遙也隱約為之氣奪。

    待巫人狂舞致禮已畢,眾人皆以利刃割掌,引鮮血互抹於額頭,約為同盟。

    盟約文書一式兩份,乃是烏桓族中宿老親自用刻刀在整張牛皮上雕琢出的。烏桓並無文字,因而將盟誓的場景和參與者的面貌雕畫在牛皮上。在陸遙看來,其技法雖屬粗劣,卻也有種質樸而猛烈的視覺美感。而陸遙則以手書附後,具體說明盟約的條款。

    這個盟約的內容非常簡單:陸遙承認烏桓諸部渠帥的地位,根據其實力,給予仟長、佰長、邑長等朝廷官職,允諾開啟鹽鐵互市,並支持他們自行處置罕山部所屬種落;而烏桓諸部則派遣渠帥子弟響應陸遙的征募,並允許陸遙在族中自行招兵取士。

    當然,最後必然還有若幹文字,約定雙方守望相助、不離不棄,共同維護代郡的正義與和平雲雲。那些不過是套話而已,陸遙自己都沒當回事。

    對於難樓、蘇仆等二十五名大小渠帥來說,他們得到的好處遠比烏延所能給予的更多。罕山部是在數十年的時間裏先後並吞多個小氏族以後,逐漸擴張為代郡烏桓之雄長的,對於罕山部的行為,往日裏各部酋長敢怒而不敢言。此刻烏延既去,各部自然就有反戈一擊的打算。陸遙以晉人軍隊為支持,做出允許他們瓜分罕山部人丁資產的承諾,對這些渠帥來說其實便已經足夠了。罕山部的人丁資財何等豐富?均分到每個烏桓小部,都會使得其實力近於翻倍的增長。在如此具有吸引力的條件面前,向朝廷俯首又算得什麽?相比於眼前實打實的利益,誰有還記得統一烏桓各部的雄偉設想呢?

    而陸遙的收獲自然更大。

    自前漢以來,烏桓突騎便廣泛參與到中原內地的多場戰爭。光武帝劉秀為蕭王時,麾下大將吳漢便領有烏桓騎三千人,東征西討,屢建功勳。其後隨著漢室衰微、天下騷動,兇猛的烏桓人頻繁響應朝廷征發以討不臣,用武之時更多。他們盤馬彎弓,足跡踏遍中原各地,兵鋒所指甚至曾到達過南荊州的零陵郡。漢末時,大軍閥袁紹掃平群雄,虎踞冀青幽並四個大州,也多賴烏桓騎兵之助力。至於曹魏武皇帝的霸業,那就更不能離開號為天下名騎的“三郡烏桓”了。

    代郡烏桓只是烏桓之一部,部落分散而衰微。可即便不能提供數以千萬計的兵員,但其輕生敢戰的性格則一。相比於鮮卑人,烏桓的漢化程度更深;而相比於匈奴人,他們又保留了更多草原民族畜牧和狩獵的技能。這樣的良好兵源,陸遙怎能放過。

    另一方面,除了渠帥、大人以外,烏桓的普通民眾生活貧苦,甚至有自賣其身為奴隸,為部落大人從事拾糞草、牧幼畜之類賤業的。所部晉軍數日內橫掃大半個代郡,陸遙的威名和待下屬慷慨的名聲或多或少也傳到了烏桓貧民的耳中。對他們而言,從軍作戰顯然是個很好的出路。

    陸遙有胡六娘為耳目,對烏桓族中的貧富分化情勢早已了解。在盟約達成後的酒宴上,陸遙立即就故技重施,以高官厚祿大肆招引部民。此舉真是無往而不利,瞬間便征集了數百人投軍,幾乎占到了在場烏桓人男性總數的三成以上。再加上次日清晨各部渠帥派遣來作為人質的子侄輩,竟然達到了七百人。

    這七百人中,隱隱有首領樣子的是張赭和張純。兩人都姓張,但並非兄弟親族。烏桓人氏姓無常,常常以部落大人健者名字為姓,也有依據讀音近似轉用漢姓的。張赭和張純二人恰好都選了張姓而已。

    張赭出身於罕山部,其人武藝高強、騎術更是精妙,也能使用一丈八尺的長矟作戰,是罕山部中僅次於烏延的的猛士。他帶領著二百余人占據白山部的營門要隘,防備各部渠帥作亂。當劉飛高舉烏延的首級以震懾罕山部的部眾時,他毫不猶豫地帶人投降了,動作之快簡直讓劉飛措手不及。但在烏桓人看來,這其實是順理成章的事。

    而張純則是某個小部落渠帥的幼弟,以質子的身份被送到陸遙麾下。此人年約二十許,是個漢化極深的烏桓人,更是胡族中極罕見的、能夠流利書寫漢家文章者。僅從姓名來說,張赭的“赭”,只不過是烏桓人喜好的色彩而已;而張純不僅使用漢姓,更給自己起了頗具深意的漢名“純”,足見兩人的差異。

    陸遙對這兩人都很讚賞,與他們一番細談之後,便將二人和他們親近的數十名部下拔擢為自己的親衛。其余的烏桓戰士被陸遙均分作了兩支。一支由劉飛統領;而另一支的首領人選,則很讓眾將校們吃了一驚,居然是那名勃篾部裏抓到的俘虜、羅馬人圖裏努斯。

    這場在廣昌縣山間草甸的集會,到了次日中午就結束了。烏桓各部小帥彼此商量著,迫不及待地要出動兵力擄掠罕山部。陸遙則無意參與這場烏桓人之間的戰鬥。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越來越臨近,陸遙的時間很緊迫,他打算盡快帶著新募得的軍隊回蘿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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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章 常山(一)

    既然雙方都各有目標,便不必多做耽擱。這一日早晨,陸遙告別了烏桓諸部渠帥,拔營離開了廣昌縣西南角的這處山間草甸,沿著山路逶迤向北。

    這支從代郡烏桓中招募的新軍排成縱隊前行,就像是一條飛蛇穿行在深山大壑之間,忽而從蒼茫的林海中掠過,忽而沿著萬丈懸崖盤旋而下。此刻正值夏季的豐水期,山溪澗水奔騰起伏,當溪流靠近的時候,可以聽到河灘上的大小石塊被水流沖擊著,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而當溪流往遠處去的時候,此起彼伏的馬蹄聲和腳步聲就壓倒了水聲。

    山路曲折難行,前隊往往會把土路踩踏得泥濘不堪,所以行軍的速度並不很快。大約兩個時辰後,約摸走了二十裏路的樣子,人馬已進入一處峽谷。這道峽谷大約兩裏寬,峽谷以外不遠,就進入地勢比較平坦的地域。於是陸遙排出斥候警戒,讓隊伍在靠近谷口的一處開闊地停下來飲馬休憩。因為很快就要繼續行軍,所以大家都只食用幹糧,並不起竈生火。

    近千名精壯漢子沿著溪水一字排開,有人飲食、有人餵馬、有人躍入溪水沐浴、有人彼此角力爭競。烏桓人或許是優秀的戰士,但畢竟未經軍法部勒,人數一朵,便難免顯得喧鬧而雜亂。

    昨日淩晨,陸遙帶著數十人秘密潛入烏桓大營時,也曾行經此處。當時眾人無不小心翼翼,唯恐被烏桓人的遊騎發現。此刻卻已經一舉懾服烏桓二十五氏族,大張旗鼓地挾卷千軍而去,沒有半點顧忌。

    這場景落在烏桓人以外的將士眼裏,未免生出些感慨;而一些軍官們聯想到了更多。自入代郡以來,這支小小的晉軍戰必克捷,數日之內就已牢牢掌控了以代王城為中心的大片地域,並向祁夷水上下遊拓展勢力。鐵蹄所至之處,胡兒無不降服。這是在數十年來胡人滋蔓如草的代郡取的戰績,是在鮮卑強族的眼皮底下取得的戰績!大晉自永熙以後,何嘗有過如此軍威?

    陸遙找了個片背陰的河灣坐下,取出幹糧食用。烏桓人除了遊牧以外,也有以耕種為業的,通常作物以青穄和沙蓬為主。所謂青穄,也就是五谷當中的稷米。以之蒸熟壓制成的糕餅,可以長期保存。身在此世,能吃飽就已是福氣了,因而原不該嫌棄此物口感粗劣,可是啃了幾口之後,居然在餅裏吃出混雜的大塊砂礫來。陸遙哪提防得了這個,一嘴下去,幾乎被崩掉半顆牙。

    正捂著嘴抽冷氣,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個裝水的皮囊。

    “請用。”劉飛在陸遙面前盤膝坐下。

    劉飛原是成都王麾下驍將。成都王的勢力滅亡之前,他恰好根據盧志授意投入汲桑軍中,從而逃過一劫。由於他確有過人才武,又驍勇善戰,很快便兇名遠揚,短短幾年裏就成為汲桑的得力膀臂……然後他便在鄴城建春門外暴起反戈,送了汲桑的性命。陸遙整編汲桑降眾時,將他與同為成都王死士出身的白勖納入麾下。很快他又將盧志的謀劃向陸遙全盤托出,更親自帶領部下斬殺了白勖的親信十余人。

    這樣一個人,對形勢的判斷從來沒有錯誤。他總是站在勝利者一邊。

    近日的連場戰鬥中,劉飛立下不少戰功。曾經縱橫大河兩岸的的河北巨寇,收拾起代郡的小毛賊來簡直是無往而不利。陸遙這才令他與自己一同深入烏桓大營,而劉飛果然不負所望。

    陸遙扯開紮著皮囊的繩索,仰脖猛灌幾口,冰涼的山泉立刻使牙齒的疼痛緩解了許多。

    “多謝。”陸遙向劉飛頷首示意。

    劉飛微笑道:“我記得前日夜裏,將軍接到胡寨主傳訊時,曾詢問長史的意見。長史對曰,雖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此刻回想此番壓服烏桓的經歷,果然如此,雖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將軍果然好手段,邵公也是好眼光。”

    “能夠制服烏桓,得益於胡大寨主的手段,非我之功也。那烏延也算得烏桓人中的英雄。可惜,志大才疏、時運不濟。”陸遙搖了搖頭。“只是,胡大寨主傳來的消息、邵公所說意料外、情理中之事,卻並非指的烏桓……那件事,遠比小打小鬧的烏桓人更重要。”

    劉飛濃眉一挑:“哦?”

    陸遙瞥了劉飛一眼,將水囊細細紮緊,遞還給他。雖然劉飛有些刻意地表示親近,可對於這種太擅於審時度勢的人,陸遙內心深處總有幾分疏離感。此等人,重用可也,厚賞可也,但未必適合太早地推心置腹以待。

    陸遙深深吸了口氣,又深深吐了口氣,似乎在猶豫,又似乎在組織言辭。過了半晌,他慢慢地道:“回到蘿川之後,我會立即召開軍議。發生了什麽事,到時再細說吧。”

    代郡西北,有大山曰常山。

    常山原名恒山,漢時因避文帝之諱而改名為常山。此山乃五岳之中的北岳,發源於陰山山脈,橫跨塞外。東連太行,西跨雁門,南障三晉,北瞰雲代,東西綿延五百余裏。上古時帝王巡狩封禪,常及於此。而漢末以後,國政失馭,這片蒼莽群山就被層出不窮的盜匪所盤踞,朝廷百般奈何不得。

    近歲以來,北地胡風漸熾,常山賊寇裏也漸漸增加了許多胡人,勢力進一步地增長。他們在常山的千峰萬壑中搭建了許多粗劣建築,形成了數十座連綿的山寨。上萬人於山寨之間且耕且牧,儼然形成了北疆絕域、國中之國。

    諸多山脈之中規模最大的,便是位於大茂山的總寨。此地建築極多,又有城塞、高樓之屬,頗顯氣派。只是馬賊們的工匠手藝粗糙,許多木料甚至都沒有拋去樹皮,看上去橫七豎八,十分醜陋。

    就在陸遙與烏桓各部結盟,率軍自廣昌北返的時候,常山總寨之外馬蹄踏地之聲急如雨點。眨眼的工夫,一騎直奔上來。

    午時陽光頗烈,幸有山間清風徐來,可解酷暑,山寨正中的一條大路恰對著風口,便被許多馬賊們占據了用以乘涼。這些馬賊們性格粗野,喧鬧的聲音沸反盈天。飲酒作樂者有之、樗蒲者有之、暴躁揮刀格鬥者有之,亂哄哄地堵了一路。可是馬上的騎士竟然絲毫不減速,旋風般一路踏了過去!

    轟然沖撞聲中,也不知翻了多少張桌子,倒了多少架胡床。群賊四散而逃,許多汙言穢語頓時震天價響,而騎士沿途揚鞭催馬,只向山寨的高處急走。不過片刻時間便連過三道哨卡,來到一座獨立於千丈危崖的廳堂前。

    “大當家,火急軍情飛報!”

    騎士躍下馬來,高聲通稟。隨即從懷中取出一個絹布卷軸雙手捧起,俯首急趨入內。待到堂中一人伸手接了卷軸,他便深深叩首,小步退後出去了。

    接過卷軸的是個黑衣青年。這青年大約二十出頭年紀,膚色白皙如雪,鼻梁高挺,眉眶深邃略顯柔媚,雙眸卻精光閃耀,顯得威勢逼人。配上他高挺的身材、舉手投足間的勃勃英氣,無疑是世間罕有的美男子。

    黑衣青年漫步入座,打開卷軸來看,口中念道:“六月十五日,晉軍橫掃代縣,烏桓震恐。罕山部大酋烏延於靈丘山中草原招聚烏桓二十六氏族渠帥會盟,欲以統合諸部,聚眾對抗晉人。晉將陸遙率精銳潛入靈丘山,當場斬殺烏延,迫降各部。雙方當夜會盟,自白山部難樓以下各部渠帥,皆獻質子於晉。”

    念了幾句,黑衣青年將卷軸往案幾上一擲,露出譏誚的表情:“烏桓人恐怕是過了太久的安逸日子吧,全都養成了毫無血性的廢物。擁眾近萬的大族居然甘心受制於人,著實令人羞恥……太真兄,你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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