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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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龍城(完)

    如今的局勢麽……

    溫嶠心中略微生著些感慨。這幾日身在常山賊的部眾之中,使他深深感覺到這慕容龍城的厲害。他更清晰地了解到,代地如今的局勢,一方面源於陸遙如同烈火疾風般的猛烈攻勢,另一方面,也是慕容龍城這位常山軍大當家一手造就的。

    一切都在慕容龍城的計算之中。此人身為段部鮮卑扶植起來、用以牽制慕容部的常山賊首領,卻早就已下定了與段部分道揚鑣的決心。當晉人攻入代王城時,他勒令暴怒的胡族聯軍退兵,縱容陸遙所部坐大。而到了現在,那些桀驁不馴或者另有奉命的常山賊寇們在沙場與晉人鏖戰,慕容龍城本人卻帶著嫡系精銳坐觀成敗……某種角度來說,或許在他眼裏,那陸遙陸道明也不過是用以切割段部所施束縛的一柄名刀罷了。

    問題是,慕容龍城可以選擇的路太多了。他既然不甘為段部鷹犬,就必然願意向大晉朝廷屈膝麽?

    溫嶠明白,慕容龍城尚未做出最後的決斷。而這決斷,會影響到這場戰鬥的最終結果。

    他細細將棋枰棋子收攏了,隨即正色道:“既然龍城兄說到局勢,你我二人眼中的局勢或有異同,我這才想得明白。”

    “哦?太真兄有什麽心得,何妨說來指教。”慕容龍城眼中精光閃爍,卻特意伸了個懶腰,以示閑暇。

    “多年以來,代地各族彼此糾纏爭鬥,看似混沌,其實源於段部鮮卑與拓跋鮮卑的角逐。兩家都覬覦此地,但彼此都有顧忌;且拓跋鮮卑專註於北方大漠、段部鮮卑的主要精力投在宇文部和慕容部,這才未曾爆發大戰。在這個均衡的局面之下,如代郡烏桓的首領烏延、如潛伏於常山的龍城兄你,都能夠在兩強之間遊刃有余。然而當拓跋鮮卑中部大人猗迤病亡後,段部趁機擴張他們在代地的影響,數年之內,原先自由自在的部族,漸漸轉化為附庸,疲於應付段部的種種要求。這才引發了烏延企圖統合代郡烏桓的計劃,也使得龍城兄你急於擺脫段部。然而段部畢竟是北疆強豪,常山之眾又曾多得其助,不願與之撕破臉面。”

    慕容龍城沈吟片刻,終於頷首稱是。

    溫嶠繼續道:“這時候,陸將軍麾軍進入代地,四處攻略。此舉毫無疑問侵害了段部的利益,於是龍城兄憤然發兵與之對戰。官軍勢大,楊飛象、吐吉立二位首領先後戰死,常山軍不敵而退。隨後朝廷重整代郡,截斷段部與常山軍的聯系。如此一來,段部便無話可說,而你在常山的精銳本部實際上絲毫無損。局勢發展至此,可說盡在你的掌握。”

    “哈哈,哈哈。”慕容龍城笑了:“太真,這些小小謀劃,原是瞞不了你這位大行家。”

    “脫離段部,不過是第一步罷了。龍城兄胸中所懷,豈止是這些小小謀劃。”溫嶠的面色有些沈重,扶著案幾的手背上隱約透出了青色的筋脈:“這幾日我一直在想,嶠雖不才,忝居平北大將軍長史,任並州特使前往彈汗山,參與拓跋鮮卑祭天大典。龍城兄為何要將我劫持至此?如果說要激發起常山之眾與官軍決一死戰的鬥志,我相信閣下身為大當家,自有千百種辦法可用;何以行此悍然之舉,同時挑起並州越石公與拓跋猗盧的雷霆之怒?”

    溫嶠前趨身體,沈聲道:“龍城兄,以你的精明強幹,不會不知道此舉所引發的後果;以常山軍的實力,也遠遠不足以自立於北疆。但你依然這麽做了。很顯然,能夠使得龍城兄決心脫離段部的人,便是最不願意見到並州使者出現在彈汗山的人,也是有能力同時與大晉並州刺史、拓跋鮮卑西部大人對抗的人!符合這三個條件的,縱觀萬裏北疆,屈指可數。”

    溫嶠一字一頓地道:“龍城兄,你投靠了拓跋祿官!”

    慕容龍城扶著下頜,定定地看著溫嶠。過了半晌,他輕聲笑了:“究竟何去何從,我還沒定呢。何況這也談不上什麽投靠,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

    他站起身來,一把掀開帳幕。從這裏向東望去,可以見到依舊在鏖戰不休的平原戰場,也可以依稀眺望到更遠處的高坡上,一面面軍旗翻卷簇擁著的晉軍中軍本隊。

    “彈汗山祭天大典,是決定拓跋鮮卑四十萬眾未來走向的關鍵。那拓跋祿官怎麽會容許其中出現半點滋擾?太真兄,你們所有的晉人都低估祿官的決心和手段了啊!”

    隨著時間推移,晉軍的優勢漸漸明顯。常山賊已經無法維持陣線,慕容龍城所在的本營卻很久沒有派出援助了。晉軍各部越來越多地發揮騎兵的穿插、包抄,將敵人一塊塊地分割殲滅。丁渺、劉遐等勇將縱橫來去,仿佛利刃切割油脂那般輕松。而賊眾們只是憑著一股血氣之勇在堅持。他們目標已不是勝利,只是堅持得更久一點罷了。或許就在下一刻,他們就會雪崩般徹底潰敗。

    “將軍,大局已定了!”楚鯤躍躍欲試地道:“咱們的左右兩翼都占了上風,而常山賊甚至都無法進行調動,無論怎麽看,這一場是咱們贏定了啊!”

    楚鯤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將軍,您好歹讓我也去廝殺一場吧。

    自從進入代郡以來,他要麽和朱聲一起四面探查敵情,要麽就隨侍在陸遙身邊,眼看著同僚們廝殺得痛快,楚鯤可就有些憋悶。眼看這樣的場景,這名勇敢的少年軍官顯然已經按捺不住建功立業的渴望了。

    “嗯,你說的沒錯。”陸遙沈吟道:“可是,慕容龍城的本隊始終不動,我總覺得……”

    陸遙與慕容龍城只在戰鬥開始前見了一面。但他確實地感覺到,自己與這名北疆強賊的大當家很有些相似之處。那不是說相貌或者是地位之類,而是從骨子裏透出的極度深沈、極度堅韌的性格。具有這種性格的人,絕不會將命運托付給他人,更絕不會輕易被時勢所操縱。邵續的提醒非常有道理,縱使慕容龍城下書坦承了對朝廷的善意,但他的本隊不動,終究讓人有些不踏實。

    可這樣拖下去,會造成很多不必要的損失。陸遙一行人東出太行,隨行不過三十名勇士。現在所擁有的一兵一卒,都是竭盡全力搜羅整編後的結果,更是之後將用以震懾彈汗山拓跋鮮卑貴族的重要力量,如果這一戰的損失太大……有念及此,陸遙的眉頭越皺越緊。

    “將軍,不妨讓我去沖一沖。”劉飛向前請命道:“只需要五十騎就夠了!”

    陸遙搖了搖頭,那種極不踏實的感覺再度襲來。兩軍纏鬥至此,能夠投入作戰的預備隊便只剩下中軍的八百騎兵,這八百人必須用在刀刃上,絕不能輕易消耗。

    “將軍!將軍!”聲聲狂喊突然從不遠處響起。

    眾將校驚異地看去,卻見塵煙起處,朱聲周身染血,趴伏在馬背上狂奔而來。

    兩名親兵立刻沖出隊列,將朱聲扶下馬。卻聽朱聲喘息著道:“將軍……正北面……三千敵騎來襲!”

    “什麽?”陸遙再難保持鎮定。這怎麽可能?代郡大半已定,哪裏還有誰能糾合起三千人馬?他一叠連聲地問道:“是什麽人?是哪裏的敵人?”

    這時候已經無須多問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向正北方望去。在那個方向,一條黑線從山嶺的頂端突然出現。隨即黑線洶湧向前,分散成大片密密麻麻的黑點。這些黑點仿佛潮水般翻越了一道山嶺,出現在陸遙的視線裏。當他們越來越接近的時候,眾人便逐漸看清那是一支數以千計的騎兵。

    數千匹黑色的駿馬全力疾馳,而馬上騎士們盡皆黑盔黑甲,在日光下閃動著叫人心悸的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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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見勝(一)

    那隊黑衣騎兵越過北面的土崗之後,繼續向晉軍本隊疾馳。在奔行過程中,他們的隊形向兩翼展開,就像巨大的黑鷹展開雙翼,即將發動撲擊。

    雖說是平原,地形也不是完全規整的一塊。黑衣騎兵的前進方向順著地勢起伏劃了條弧線,從西北繞道東北面,最後才能沖上晉軍中軍所在的高坡。三五裏的距離在戰馬全速奔馳之下轉瞬即過,數十息之後,眾人已經隱約地看見了那一柄柄高舉的槍矛利刃,那一張張猙獰而嗜血的臉。

    朱聲說的沒錯,敵騎的數量不少於三千。看他們策馬時身體自然起伏的韻律、看他們變換陣形時如同行雲流水的氣勢,無疑都是精銳。

    晉軍中軍八百騎原準備對常山賊施加以最後一擊,因而人馬全都結束停當,只待廝殺。可面對著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敵人,許多將士都有些慌亂。陸遙聽到身後的隊伍一陣騷動,人們彼此低語的聲音像風掠過。甚至有幾匹戰馬也焦躁地嘶鳴著、四蹄連連踏地,那是騎士的緊張情緒傳染給馬兒的緣故。

    “將軍!”陳沛策馬靠近陸遙,叫喊了一聲。突如其來的敵人數量龐大,而晉軍大部分的兵力尚與常山賊糾纏一處,本隊不過八百騎。這時候,無論迎戰還是退避,似乎都不是良好的選擇。可是敵騎眼看就殺上來了,身為主將的陸遙必須立刻做出反應!

    陸遙卻並不理會,只是全神貫註地緊盯著沖殺而來的敵騎。

    適才敵騎出現的時候,他的驚訝絲毫不比別人少,直到此刻臉色還有些發白。可他很快就恢覆了鎮定。他擡手摸摸額角,觸摸到額角的血管微微跳動,那是心臟猛烈搏動著,將滾燙的血液泵入大腦。越是緊張的環境,陸遙總感覺自己思路越是敏捷,越有判斷力。

    代地群山綿延,地勢覆雜多變,唯有以治所代縣為中心的數百裏方圓地形平坦。此刻兩軍作戰之處,便位於平原地帶的最西段,群山的余脈在此漸趨平緩,形成一道道隆起的土崗,向東延伸數裏或十數裏後,漸漸湮沒在原野之中。

    這些土崗既不很高,也不陡峭,無須攀援就可以毫不費力地翻越,土崗上雖然雜樹野草橫生,卻也沒有茂密到足以藏兵的地步。因而陸遙在內的將領們都沒有對這個地形投以太多關註。但朱聲應該不會疏忽對這連綿土崗的檢查。

    事實上,要用為數不多的斥候騎兵覆蓋整個戰場本就不可能,如何最有效地利用斥候的兵力,辨明哪裏需重點查探,哪裏只需略微註意,靠的是將領的眼光。朱聲對於敵前偵察很有些天賦,這幾日裏他和部下的探子們日夜奔波,將代郡各處的情報流水般匯入陸遙的手中,事無巨細,絕無半點遺漏。

    他絕對是個合格的斥候隊主,但為什麽這樣一支敵騎突襲,事前己方竟然全無所知?

    可惜朱聲已經暈死了過去,無法回答陸遙的疑問。他的背後中了兩箭,一處命中肩胛,一處在肋側,泉湧的鮮血將馬背都染紅了。兩名親兵將他抱下馬來,正撕開衣甲,為他包紮。

    “將軍!敵人近了,咱們怎麽辦?”陳沛再次大聲問道。

    此刻隨同陸遙一起的,只有曾為成都王帳下督的陳沛作戰經驗最是豐富。他很清楚,眼前所面臨的,不僅僅是敵眾我寡的問題。

    陸遙的中軍將士固然也都是精銳,但這些士卒有的是汲桑賊寇的降眾,還有相當部分都來自於代郡本地招募,出自代郡各胡族或馬賊團夥。無論來自於哪裏,他們在短短月余,甚至數日之前還與晉軍處在敵對的立場。這些士卒們對朝廷毫無認同,也沒有半點立功邊疆、馬革裹屍的想法,陸遙之所以能夠將之驅使如意,靠的是嚴刑、厚賞,還有不斷的勝利。

    這樣的軍隊,終究不能和經歷過長期訓練和恩養的正規軍相比。這些士卒習慣於勝利,也只能接受勝利,一旦他們看不到勝利的希望,很可能會臨陣崩潰……中軍本隊如此,正在前線作戰的丁渺、薛彤、劉遐等人所部,同樣如此!

    陳沛已經看見,距離陸遙稍遠的劉飛向他的部下們做了幾個隱蔽的手勢。顯然,昔日的汲桑麾下巨寇並沒有為國效死的意願。而陳沛本人的部下們彼此交換著眼神,也已經滿懷不安的情緒。陳沛不清楚陸遙是否清楚當前的問題所在,但在這個場合,他卻又沒法對陸遙直言相告……如果那樣做了,只怕將士們直接就再無戰意可言。

    自己好不容易擺脫了身陷汲桑賊寇的悲慘日子,難道就要喪命在北疆麽?陳沛心急如焚。

    陸遙突然輕聲笑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自己與邵續、胡六娘等人千般計算代地形勢,下了偌大的工夫,誰想到卻還是出現了紕漏。拓跋祿官在與猗盧對峙的時候,居然還能插手代郡……原先自己是低估了祿官,還是高估了猗盧的能力呢?這個世界上果然沒有什麽神而明之的計謀。任何一個謀劃都不可能將所有變數都匡算在內,總要順應千變萬化的實際環境而不斷調整。調整的過程,也就是根據局勢變化持續投入資源的過程。資源投入更多、更有效的一方必將獲勝,絕無例外。

    現在已經到了再次投入資源的時候了,身為一名軍人,他最得力的資源是什麽?陸遙本人最是清楚,那便是堅忍不拔的鬥志和對勝利的強烈渴望!

    陸遙轉過身,向邵續拱了拱手:“若不是邵公提醒,幾乎要被慕容龍城這廝給陷害了。”

    敵騎還有些距離,但喊殺之聲隨風飄來,灌耳而入。就連將領們都心慌意亂,何況是邵續這個純粹的文人。邵續的臉色幾乎都青了,緊緊攥著韁繩,勉強回道:“將軍,這時候還說什麽慕容龍城啊……”

    陸遙看了看邵續,仰天大笑。

    眾人皆驚疑不定,他卻志得意滿,仿佛萬事俱在掌中:“邵公,那慕容龍城真是個絕頂的厲害人物。其行事高深莫測之處,直到此刻我才想得明白。他氣勢洶洶麾軍東來,與我軍在此決戰。其實決戰是假,一手將平日裏不服從他的常山各部盡數推向死路才是目的。決戰之前,此人裝作使者親來下書,書信中將自己親近朝廷的心意細細托出。可這心意依然是假。若我們聽信他的鬼話,放心大膽地攻戰,則眼下這支騎兵奇兵突起,正好將我軍一舉摧破。”

    “若我所料不錯,這支騎兵絕非代郡本地兵馬,而是拓跋祿官的部下。彼等並非隱藏於戰場附近,而是淩晨出發,自代郡北面的燕山深處長驅而來,這才使得沿途的哨探反應不及!”陸遙自從騎手中取來鐵脊長槍,稍稍舞動,那鐵槍便發出嗡嗡的顫聲。他環視著四周眾將,繼續道:“幸運的是,因為邵公的提醒,我們中軍本隊始終養精蓄銳,並未投入作戰。這便使得慕容龍城的圖謀完全失敗。更不用說,我們本就是為了應對拓跋鮮卑才來到代郡……這一戰正合我意,我們贏定了!”

    說完,陸遙喚了幾名親兵,令他們掩護邵續和胡六娘、朱聲等不堪作戰者退卻到後方,隨即提氣開聲,高聲喝道:“何雲!”

    何雲應聲策馬上前:“在!”

    陸遙還是司馬騰麾下軍主的時候,何雲就是他的部下。自大陵慘敗起,何雲隨陸遙出生入死多少次,已經數都數不清了。雖然此刻敵人來勢洶湧,何雲卻面不改色,根本沒有將那支黑衣騎兵放在眼裏。

    陸遙問道:“我且問你,年前晉陽大戰時,我在祁縣擊破匈奴冠軍大將軍喬晞所部,陣斬喬晞。當時我們有多少人?匈奴有多少人?”

    何雲大聲回答:“我軍不滿百騎,喬晞所部不下六千!”

    “斬殺喬晞之後,我又在團柏谷將匈奴大將石勒所部盡數殲滅。當時我們有多少人?匈奴有多少人?”

    “我軍不過六百,匈奴人十倍於我軍!”

    “再說說鄴城之戰。當我在建春門外斬殺汲桑的時候,我們有多少人?汲桑又有多少人?”

    “我軍僅數十騎踏陣,汲桑大軍新破鄴城、賊勢滔滔,豈止百倍於我!”

    匈奴人一度建立與漢朝分庭抗禮的胡族強大政權,驅使萬裏北疆的胡兒如走狗,數百年積威,早就深深刻印在每個人心裏。想到眼前這位陸將軍曾經以少勝多、連番擊敗匈奴大軍,將士們的緊張情緒頓時緩解了不少。而出身於汲桑舊部的士卒們聽得這番言語,一來慚愧,二來又猛地想起當日那場不可思議的失敗來。再想到陸遙進入代郡後也是所向披靡,許多人突然便有了信心。

    卻聽得陸遙哈哈大笑:“只要兵強將勇,上下齊心,精騎少許就足以斬將擎旗。何況此刻有鐵騎八百之多?何雲,你可願隨我沙場建功麽?”

    何雲踴躍亢聲道:“那些鮮卑人長途跋涉而來,看上去兇猛,其實只怕已經累得半死。我只擔心他們經不住我們鐵騎沖擊,叫我殺得不痛快!”

    “擔心殺得不痛快?”陸遙斜睨著何雲,揮動長槍往身後劃了個半圓:“那你得先和弟兄們說好,莫要把敵人殺盡,留幾個給你!”

    陳沛大笑道:“何家小哥,留三個五個還可,多了不行……兒郎們也要斬首計功的,這一仗打完以後,大家都指望著升官發財哪!”

    眾軍轟然稱是,士氣猛地高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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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見勝(二)

    突如其來的敵人殺到,在戰場一線的晉軍將士們或多或少有些驚疑。但當他們回頭眺望時,便見到中軍處,陸字大旗依舊高高打起,迎風漫卷。

    須臾之後,數名持旃騎士奔出本隊,騎兵們隨即依照赤色旃旗所指示的方位變化隊形。八百鐵騎,分出兩百人據守原本屯聚的高地為本陣,也作為最後的預備隊。六百騎為主攻之軍,列作鋒矢之形,以勇將為前驅。這種陣型最利於中央突擊、鑿穿敵人的隊列,尤其在以寡擊眾時,更能起到斬將搴旗的奇效。

    當黑衣騎兵從東北方向繞行到距離不到兩裏的時候,陸遙高聲叱咤,當先向前。六百騎緊隨其後,他們齊聲發喊如鐵流滾滾,發動了反向的沖擊。一時間,群馬奔騰,刀槍並舉,煙塵大作,喊殺震天!

    一旦殺入敵陣,眼前便只剩數不盡的刀槍攢刺而下,陸遙揮動長槍,間不容發地將之撥打開,隨即還刺回去,於是便帶來一陣血肉橫飛。慘叫、嘶吼、兵器磕碰、戰馬嘶鳴,種種聲音匯合一起,灌入耳膜,使得陸遙的血液為之沸騰。

    穿越到這個世界已經快一年了。這一年裏,幾乎大半的日子都充斥著無休止的廝殺和征戰。這一年裏,他所見到的,只有不知明日是死是活,心中隱含絕望的將士,只有瘦骨嶙峋任人宰割的漢家黎民,只有並州冀州的荒山野地裏隨處可見的餓殍殘屍被野狗嚼吃!遊走在死亡邊緣的緊張情緒、掙紮求存的壓力,繃緊了陸遙的每一根神經。

    他的雄圖大志、對歷史的先知先覺所帶來的強烈的使命感,幾乎被殘酷的現實壓抑了,但它們始終存在著。他時常想起自己上一世在尺牘文翰中消磨意氣時,經常吟詠的幾句詩歌: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岳邊。雖覆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

    縱使生活艱難,丈夫之志卻不可奪。既然身在亂世,那便為自己殺出一條活路,再為身邊的人們殺出一條活路。這一年裏,陸遙從一個落魄的敗兵,一步步成長為統帥千軍萬馬的將軍,在內心深處,他已經規劃出了更加宏偉的目標,宏偉到甚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陸遙會毫無畏懼地粉碎一切敵人!

    長槍亂舞,仿佛一枚銀色的光球猛然炸開,銀芒所到之處,敵人慘呼落馬,隨即被鐵蹄踏作肉泥。幾個眨眼,陸遙已透出敵陣,身前壓力猛地一輕。他四顧而望,左右數十名騎士緊隨著自己殺出,不少人已經精疲力竭了,正勒馬止步,劇烈地喘息著。

    “不要停!隨我來!”陸遙斷然高呼。騎兵乃離合之兵,鳥散雲合,變幻無常,利在速度。因此,在勝利之前,決不能停下沖刺的步伐。他撥轉馬頭,側身避過一支斜飛來的勁箭,隨即向箭來處猛沖過去。

    一名黑盔黑甲的虬髯敵騎咆哮者收起弓箭,振長刀來迎。陸遙旋風般卷至,槍起處,一點銀星飛舞,敵騎轟然而倒。

    “跟上陸將軍!”晉軍騎兵們大聲鼓噪,從陸遙打開的缺口殺了進去。

    由於那支黑衣騎兵的加入,戰場猛烈地擴大了。在整個祁夷水北岸的平野上,晉軍高呼酣戰,如顛似狂。

    而在距離戰場稍遠的常山賊中軍所在,依舊人馬肅然,紋風不動,更無一人作聲。

    只有微風刮過大帳,吹動帳中懸掛的金玉掛飾,發出叮當輕響。

    慕容龍城手扶著帳幕,始終觀望著。當看到晉軍的中軍本隊不僅沒有因為敵騎大舉來襲而退避,反而發動了猛烈反攻時,他的臉色終於變了。

    “龍城兄,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願為我解惑?”在他身後,溫嶠問道。

    如果慕容龍城果然投靠了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祿官,那麽作為支持拓跋猗盧的並州使者,溫嶠的安危可就有些難說了。但溫嶠似乎並不太介意自己的安全,他用手臂斜靠著棋枰,將自己的坐姿調整到舒適。

    慕容龍城的視線完全沒有從戰場上挪開的意思,他勉強笑道:“太真兄但問無妨。”

    “你向陸道明發出書信,假作將要與之合作,共同剿滅趨向於段部的常山諸部。事實上,你也確實如書信中所說,給晉人創造了擊敗常山諸部的有利條件。而當晉軍感覺到勝利在望時,拓跋祿官的騎兵長驅殺入戰場,一舉殲滅乃至重創晉軍……龍城兄,你與拓跋鮮卑設下的計謀,大概便是如此。我不明白的是,何以閣下要親自去晉軍大營下書?”

    慕容龍城沈吟道:“只是有些好奇罷了,想看看那位敢於擾動北疆的陸遙陸道明,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

    “哦?卻不知龍城兄看過以後,以為陸遙如何?”

    “稍具威儀,其他也只是尋常罷了。”

    “哈哈哈哈!”溫嶠縱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十分歡暢,似乎是聽到了什麽極其有趣的話題。

    “太真兄,何以如此?”慕容龍城唰地放下帳幕,不悅地道。

    “陸遙陸道明可不是尋常人物,龍城兄,你卻是看差了啊……”溫嶠拍打著大腿,樂不可支。過了好半晌,他才徐徐道:

    “陸道明出自江東陸氏嫡脈。江東陸氏自後漢以來,世代冠冕不絕,是吳地第一等的士族也。其曾祖陸遜,為三國鼎立時的東吳名將,南平蠻夷、西摧強蜀、北拒大魏,所戰無不克捷,實乃東吳柱石之臣。此公數十載出將入相,官至上大將軍、右丞相,威名震動江表,吳大帝孫權讚曰:‘伊尹隆湯,呂尚翼周,內外之任,君實兼之’。”

    “其祖父陸抗,也是天下良將。陸抗任東吳大司馬、荊州牧,以偏師三萬守南夏之半,深溝高壘,案甲養威,鎮定民心,緝寧外內,奮其危弱,南征北討。抗坐鎮荊州數十載,國朝雖有雄師百萬而不能奮其勇,雖有將帥如羊“叔子、王士治而不能展其謀。後人以為,誠所謂陸抗存則吳存,抗亡則吳亡也。”

    “陸抗有子陸晏、陸景、陸機、陸雲等。陸機、陸雲皆命世之才,‘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之說,誠非虛言。陸景尚東吳公主,以才能、品德著名,文章超群,聲望極高,與陸機、陸曄等並稱為陸氏三虎,官拜中夏督、毗陵侯。王師南下時,陸景率軍逆戰,與兄陸晏皆不敵而亡。陸景即陸道明之父也。”

    “我久聞晉人為高官者,往往仗家族蔭蔽,其實無能之輩極多。”慕容龍城冷笑一聲:“用家世唬人的手段,對我們這些胡兒無用。”

    “非也非也……道明豈是徒仗家世之輩?”溫嶠連連搖頭:“龍城兄,你且聽我慢慢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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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見勝(三)

    “自東吳亡於大晉,陸氏宗族雕零,陸晏、陸景等領兵大將戰死,那時陸遙便父母雙亡。隨即二陸入洛為官,陸遙在內的陸氏年輕子弟數十人隨行,同在洛陽客居十余載。永平元年之後……”溫嶠稍許沈吟,考慮了下該怎麽措辭:“永平元年以後,國朝局勢紊亂,諸王彼此攻戰不休。陸機陸雲等反覆於數名宗室親王之間,最終被成都王司馬穎所殺。陸氏宗族三十余人牽連受誅,僥幸逃生的只有這一個陸遙陸道明。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逃生之後並不往江東故裏去,反而到了並州投軍,在時任並州刺史、東瀛公的司馬騰麾下,與匈奴漢國鏖戰數十場。三年之後,積功得任軍主。”

    軍主者,主一軍之稱。大晉立國以來,外軍通常以一千五百人為一軍編制。比如各鎮諸侯王,便有大王國三軍五千人、中王國兩軍三千人、小王國一軍一千五百人的王國軍設置。而洛陽宿衛三十六軍合計不下十萬之眾,采用的又是三千二百人的古制。軍主之位,乃是通向高階武官的最後一道門檻,再提升,便是有名號的將軍、校尉等職務。

    “三年得任軍主?”慕容龍城驚訝地問:“難道並州軍中有人照顧麽?”

    陸遙以白身投軍,三年之內便被提拔為軍主,統領千數士卒,這速度著實令人咋舌。若非軍中有高官照應,則必是軍功赫赫。但慕容龍城很快就連連搖頭,他想到前者絕不可能。江東陸氏出於吳郡,距離北疆何止千裏,彼等在北地毫無根基,大量族人又剛剛被殺,哪來的力量照應陸遙。那就只能是後者了。並州匈奴與朝廷的戰事何等慘烈,戰死者數以十萬計,能在這樣的環境中脫穎而出的,必然是一時良將。

    溫嶠繼續道:“到了去年,也就是光熙元年,東瀛公不敵匈奴,全師潰敗於大陵。數萬大軍一夕潰散的時候,只有陸道明一軍獨全。可惜他率軍緩緩退向壺關的時候,正撞上受劉淵之命攻略並州東南各郡的匈奴人。陸遙等人且戰且退,以數百名殘兵敗將拖住了左谷蠡王劉聰所部大軍。說起來……那位東瀛公能夠安然逃亡冀州,首先要感謝無意中替他斷後的陸道明才是。”溫嶠的嘴角露出譏誚的笑容,向慕容龍城頷首示意:“大陵之戰後,陸道明輾轉投入越石公帳下,囊中之錐遂得以展露鋒芒。其人三番五次以寡擊眾大破匈奴的事跡,我之前曾向龍城兄你轉達,此刻無須贅述。”

    慕容龍城有些煩躁。他似乎想要返身去重新掀開帳幕,卻又猶豫著,隨即在大帳裏一處厚厚的皮褥子上重重坐下:“這說明什麽?敗落士族子弟奮起的故事麽?”

    溫嶠搖搖頭:“我想說的是……陸道明曾經面臨著和你一樣的局面,但他選擇了不同的路。陸道明所經之處,無論是並、冀,莫不立功,軍政官員多有對他大加讚賞,廣有奕世載美之譽。假以時日,未嘗不能出將入相,重興江東陸氏。而龍城兄你呢?”

    在慕容龍城從疑惑漸漸轉變為兇芒閃爍的眼神註視下,溫嶠神色自若,加重了語氣:“龍城兄,你與陸道明都肩負著家國之仇,都孤身一人在這紛擾之世掙紮。你們二位,其實頗多相似,但你和他選擇的道路截然不同。我今日便可以斷言,他所選擇的才是正確,你的道路是錯的。長此以往,我擔心閣下將有死無葬身之地之虞。”

    這樣的言語未免太過無禮了。慕容龍城畢竟是鮮卑貴族之後,至今仍得到不少慕容耐舊部的支持。哪怕是在常山裏,他也是地位高不可攀的大當家,幾時有人敢如此惡毒的詛咒他?

    慕容龍城猛然擡頭,仿佛將要噬人的猛獸那樣緊盯著溫嶠。因為發怒,他極度英俊的面龐幾乎顯得有些扭曲:“溫嶠!你這將死之人,也敢隨意指摘鮮卑大單於之後、常山軍的大當家麽?”

    “是殺戮本族的英雄豪傑,來向段部搖尾乞憐的鮮卑大單於之後!是向拓跋祿官卑躬屈膝,甚至不惜出賣多年來並肩禦敵同伴的常山軍大當家!”溫嶠毫不猶豫地大聲斥責。

    “大膽!”慕容龍城一腳將溫嶠面前的棋枰踢翻,黑白兩色原石打磨成的棋子漫天亂飛。

    某一枚棋子打在溫嶠白皙的面頰上,瞬間便留下塊烏青。

    溫嶠卻絲毫沒有半點慌亂的意思,他長身而起:“難道我說的不對?龍城兄不妨細想。這些年慕容廆的帶領族人日漸興盛,而你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慕容氏的人物斬殺於劍下,三千裏遼東沃野上的慕容族人,對你除了畏懼和仇恨,還剩下什麽?常山軍雖是賊寇,終究是漢末時黑山軍的遺留,百年來守望相助。此戰塵埃落定之後,那些傳承至今的常山余脈將會如何看待他們曾經擁戴的、英明神武的大當家?代郡各族各部,誰還會信服於你?”

    “龍城兄你再想想,今日以後,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猗盧、遼西公段務務塵又將如何看待閣下呢?幽州的王彭祖王大將軍、並州越石公的不滿,更是確定無疑。”溫嶠大步踏前,直到他幾乎能感覺到呼呼喘息著的慕容龍城嘴裏噴出的熱氣:“我不知祿官許了你何等的權位尊榮,這且不論。但有朝一日,吾兄若是與祿官生了齟齬……這萬裏北疆,哪裏還有願意相助之人?”

    溫嶠放低聲音,誠懇地道:“那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確系雄主也。不然也無能壓制西部大人猗盧,幾乎統領整個拓跋鮮卑,甚至連晉陽的越石公都引為大患。但他可是溫厚寬仁之主麽?這些年來,拓跋氏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震北方,莫不率服,然而那些順服於拓跋鮮卑的部落酋長們,尚未遭到族滅的還有幾人?能保持自主的還有幾人?龍城兄,你何以對祿官有那等不切實際的奢望?”

    慕容龍城的神情突然安靜下來。溫嶠所說的,字字句句都仿佛銳利的刀鋒,直插胸臆。沒錯,他是由於不滿段部的掣肘而奮然投向祿官的,但仔細想想,拓跋鮮卑難道比段部又和善許多麽?

    身為縱橫北疆多年的人物,溫嶠稍一提點,慕容龍城便能清晰判斷拓跋鮮卑的形勢。這些年來,無論是拓跋鮮卑東部還是西部,都在積極地離散原來的附從部落,並迫使其分土定居。此舉無疑大大削弱了各部的力量,而加強拓跋氏部落大人的權威。在這個過程中,伴隨著頻繁的陰謀、暗算、鎮壓和屠殺,大批曾經的部落渠帥、首領人頭滾滾,其手段之激烈,甚至超過了段部……萬一日後祿官要將慕容龍城所屬的常山之眾加以收編拆分,慕容龍城又該如何是好?

    慕容龍城若有所思地看看溫嶠,片刻之後,嘆了口氣。

    他本是心志堅毅絕不容動搖的強者,不然也不會憑借慕容耐的殘部與兵強馬壯的慕容部糾纏多年。但他終究不甘心長久地為人所驅使,作那毫無希望的掙紮。原先那種強悍而張狂的氣焰突然就褪去了。這名兇威震懾代地的巨寇,其實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罷了,當他流露出猶豫的神情時,竟然有幾分仿徨之感:“太真兄,如之奈何?”

    溫嶠沒有答話,而是猛地掀開帳幕,有些昏暗的大帳頓時為之一亮,原本被厚重的氈布隔絕在外的廝殺之聲轟然湧入帳內。帳內二人可以清晰地看到,晉軍與拓跋祿官所部的廝殺仍在進行之中。

    慕容龍城深知那些黑衣騎兵乃是祿官賴以威令草原諸部的精銳。否則,祿官也不會在與猗盧彼此對峙、劍拔弩張的環境裏,仍然派遣他們急襲代郡,授之以一舉摧毀晉人幹涉能力的重任。這些黑衣騎兵雖然經歷了長途跋涉,體力上略有損耗,但數量既多,又是出其不意。慕容龍城原以為他們足以將晉軍狠狠擊潰的。但如今的戰局卻分明是膠著。

    那陸遙陸道明的善戰,出乎慕容龍城的意料,而這支晉軍也絕對不是北疆胡兒們慣常所見的那種無能官兵。在他們背後的並州刺史部,那位平北大將軍又該擁有怎樣強大的力量?要知道,相對於曾經雄霸萬裏草原的匈奴來說,寄人籬下的常山群賊不過是螻蟻罷了。可是匈奴劉漢王國的十萬大軍,卻在晉陽城下被並州刺史劉琨一擊而潰!

    慕容龍城沒有註意到自己的雙拳已經緊握到格格作響。他只聽得溫嶠慨然道:“猗盧乃前代拓跋鮮卑大單於沙漠汗之子,沙漠汗一系世代尊奉朝廷,故而劉刺史全力襄助之,絕不容祿官為所欲為。自涉歸死後,慕容耐與慕容廆兩家奪位,誰是誰非,朝廷並無決斷。而龍城兄身為慕容耐之嫡子,若能遵奉朝廷號令,劉刺史難道就沒有存亡續絕的手段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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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見勝(完)

    慕容龍城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是如此的沈重,就像是大帳裏有一座風箱在運轉:“太真兄不妨說明白些。”

    溫嶠坦然直視著慕容龍城:“龍城兄,我適才所言,全是發自肺腑,以兄之聰明智慧,自然有所判斷。吾非蘇秦、張儀之輩,本無意逞口舌之利;心意既明,又何須多用言辭矯飾?”

    說完,他垂眼落座,竟是不願再出聲了。

    溫嶠確實也無須多說什麽。對於北疆的局勢,慕容龍城了解得夠多,盤算得也夠深,常山之眾何去何從,本非溫嶠所能多所置喙,而決定權,只在慕容龍城的手中。

    於是慕容龍城再度陷入沈默。他定了定神,來回走動幾步,慢慢整理思緒。

    北疆胡族的奪位爭鬥,從來最是血腥慘烈不過。所謂“盡殺高過車輪者”乃是常態,失敗者所面臨的,往往是整個氏族的血脈斷絕。自從慕容耐戰死,其余部千裏逃亡,無數次躲過慕容廆的追殺才得以在常山潛藏,其中悲愴淒涼之處,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而慕容龍城自從成年,就在常山辛苦經營,放眼四望所看到的,無不是兇殘而貪婪的狼。自己哪怕踏錯一步,就立刻會身陷狼吻,淪為果腹之食!

    慕容耐舊部的力量在代郡或許尚屬強大,放在萬裏北疆林立的強族之間,其實微不足道。能夠勉強立足,靠的是慕容龍城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追隨段部鮮卑,在一次又一次的戰鬥中,充分地展現自身的價值。

    自從太安元年之後,東部鮮卑三大強族慕容、宇文和段部便保持著微妙的均衡。表面上,三大部的首領互相通婚,彼此和睦,可暗地裏的小動作從不曾停止,每年都因此產生巨大的傷亡。遼西公段務勿塵收容慕容龍城及其部眾,並派遣他們四處突襲殺戮,便是為了給雄踞遼東的慕容氏添亂。

    段部依靠慕容耐的余部削弱慕容氏,同時也壓制北疆各地的敵對力量;而慕容龍城靠著段部鮮卑的庇護藏身於常山。這似乎是各取所需的雙贏局面,可段部鮮卑只不過把慕容龍城及其部下當做工具罷了。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奪回應屬於自己的慕容鮮卑大單於之位?

    身為慕容鮮卑前代大單於嗣子的慕容龍城,並不甘心長期擔任山賊首領。但令他惱怒的是,常山賊寇各部之中,多有與段部關系密切的。慕容龍城這個大當家看似威風,其實卻事事遭到掣肘。如楊飛象、吐吉立之流,分明是把他當作泥塑木胎般供了起來。慕容龍城固然以兇狠殘暴的手段震懾常山群寇,卻終究不敢向同為段部扶植的常山各部首領開刀,面對這種受制於人的局面,他沒有任何出路可言。

    直到旬月之前,並州刺史部的兵馬進入幽州,迅速擊敗了多支代郡地方勢力。慕容龍城正待組織力量加以反擊的時候,祿官的使者主動找上了常山。

    自從猗迤死後,拓跋鮮卑東西兩部首領皆有意於大單於之位,彼此劍拔弩張地對峙。相比而言,東部大人祿官的手段更加圓熟老練,處處居於上風。此番彈汗山祭天大典,祿官已經做出了畢其功於一役的決斷,絕不容中朝插手其間,橫生波瀾。

    此番祿官遣使前來,要求非常簡單,無非是阻止溫嶠前往彈汗山參加拓跋鮮卑祭天大典,阻止並州刺史部的兵力在代郡立足;而他所提出的條件則幹脆利落地打動了慕容龍城:支持慕容龍城徹底統合代地勢力,並許諾日後擁戴他為慕容鮮卑的首領。

    慕容龍城當然清楚,自己的力量與拓跋鮮卑相比,差距有多麽大。拓跋鮮卑東西兩部對峙,哪怕是明顯處於弱勢的西部,其部落大人猗盧都能出動三萬以上的精銳騎兵南下援助並州,何況是占據萬裏廣漠的東部大人祿官?那簡直不啻於螞蟻與猛虎相較。祿官既然開口,便由不得慕容龍城反對。他只能盡力制定相應的計劃並實施之。

    一切本該進行的順利,烏桓人、雜胡馬賊、漢人塢壁、傾向於段部的常山賊寇,這些人在慕容龍城刻意的縱容和驅使下,將會耗盡晉人的力量。而在祿官所部騎兵將晉軍摧毀之後,當可以留給慕容龍城一個易於掌控的代郡。

    可是,眼看塵埃落定之時,溫嶠卻為他提供了另一條嶄新的路途!

    很顯然,虎踞晉陽的劉琨是一位積極進取的方鎮大員,在對抗匈奴的同時,他也樂於大刀闊斧地幹涉北疆胡族事務。這是慕容龍城事先不曾想過的,卻似乎較之投靠祿官更好的選擇。

    慕容龍城素來自視甚高,他忍不住想到:那拓跋猗盧不過善戰而已,慕容部也並不缺少能征慣戰的勇士。猗盧能夠以戰功獲取劉琨的支持,與實力雄強的祿官抗衡。難道我就不能直接依靠朝廷來謀取在慕容鮮卑的地位麽?

    他又想到:那劉越石畢竟是晉人,永遠不可能直接管治北疆胡族。他只會采取羈縻攏絡的手段,依托親附朝廷的渠帥大人掌控北地局勢,那也正給自己留下大把施展的機會,完全可以借此良機拓展勢力,這似乎也比依附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祿官要來的有利。

    可是,可是……慕容龍城思前想後,心中無數個念頭瞬間紛繁轉動,以至於額頭上汗水涔涔而不自知:祿官的勢力如此強盛,很有可能借著此番祭天大典的機會一舉登上拓跋鮮卑大單於的寶座。到那時,猗盧必然失勢,甚至很可能身死族滅。一旦祿官追究今日之事,晉陽畢竟遠水不解近火,常山之眾又如何自保?

    慕容龍城一向自認為剛毅果決不在任何人之下,可是現在,他感到自己甚至有些慌張。許多想法一次又一次地重覆,就像亂麻糾纏,他竭力要將之理順,剖析出合理的部分加以權衡,但思緒卻不由自主地越發混亂。

    他往覆踱步,每次靠近帳幕門前時,就會聽到廝殺聲響些;離帳幕的門遠幾步,廝殺聲就輕些。他擡頭望一望,帳外,人馬奔馳沖殺所激起的漫天煙塵,幾乎將整個戰場都籠罩在內。

    慕容龍城的視線所及之處,兩軍依舊高呼酣戰。然而,兩個時辰的廝殺,足以耗盡戰士的最後一點體力,就連戰馬的奔馳都不如先前那樣迅捷。無數次出生入死所磨練出的戰場本能告訴他,決勝負的時刻,已經到了。如果有所抉擇,必須就在此刻行動,遲則不及。

    慕容龍城下意識地擡手,想要扶一扶自己顯得昏沈的額頭。這個動作卻使得跪伏在大帳一角的侍從誤會了。侍從慌忙膝行而前,將那柄龍雀大環高舉奉上。當包裹著長刀的潔白絲絨撤去之時,從帳幕外射入的一抹陽光剛巧投在刃鋒,湛青色刀芒猛然反射入眼,幾乎令慕容龍城吃了一驚。他流露出不快的神情,幾乎要怒聲斥退侍從,可是楞了楞神,還是取刀在手。

    哪怕是隔著刀柄上細密纏繞的麻布,依然能感受到刀身透出沁膚的寒氣。慕容龍城緊緊地將之握住,越來越用力,直到五指泛白。

    他轉身看了看溫嶠。瞬間之後,又恢覆成了那個兇狠而暴戾的慕容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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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所思(一)

    陸遙率軍在代地橫沖直撞的時候,他離開不久的鄴城則進入了難得的平靜時期。

    流離失所的百姓們在慟哭著安葬下自己的親人之後,撿拾起殘磚剩瓦或其它一切可以利用的家當,重新回到家鄉,在余燼未熄的鄴城裏安頓下來。鄴城漸漸恢覆了些許生氣,而那些令人頭痛的流民們大多被石勒賊寇裹去了冀州。這使得魏郡的官員們都很滿意。

    七月十四日。

    鄴城以西十五裏。滏水水濱。

    此處是滏水與漳水交匯之處,距離皇家禦苑玄武苑故址不遠,自然景觀絕佳。放眼四望,但見層巒疊翠、山泉流淌,令人心曠神怡。昔日曹魏文帝《登台賦》曰:“步逍遙以容,聊遊目於西山。溪谷紆以交錯,草木郁其相連。”誠不虛也。

    雖然鄴城幾遭戰亂,已經殘破不堪;但在遠離斷壁殘垣的郊外,有心營建之後,還是能夠盡得園林山水之美。

    距離潺潺流動的滏水河道約摸十余丈開外,有一處花樹掩映的釣台,剛好能望見河邊柳絲低垂、鳧鴨歡嬉、粼粼漣漪蕩漾,風景最數佳麗。此時,釣台四周甲士遠遠侍衛,仆役魚貫往來,釣台上鋪陳華麗,絲竹之聲悠揚。年約四十余歲,身材肥胖、微有須髯的尚書右仆射、征北將軍和郁坐在主位,正十分殷勤地向客人勸酒。

    大晉開國以來,上承魏朝制度,立中正、定九品,政出士族高門。時至當代,太原王氏、河東裴氏、潁川荀氏等大族子弟遍及朝堂,堪稱第一流門戶。而汝南西平和氏的地位就要差了不少,靠著自曹魏時的太常和洽以來三代冠冕,勉強算得上次等士族。

    和郁的兄長和嶠,乃是大晉開國時的名臣之一。和嶠性格端嚴剛正,舉止常帶棱角。時人評曰:“森森如千丈之松,雖磊砢有節目,施之大廈,有棟梁之用也。”和嶠擔任侍中時,因為目睹太子愚笨,因而當面對武皇帝說:“皇太子有淳古之風,而季世多偽,恐不了陛下家事。”皇太子象古人那樣淳厚樸實,可是如今時世多有虛偽詭詐,恐怕他日後無法勝任啊!

    太子的智力有缺陷,此事朝中大臣無不心知肚明,但能像和嶠這樣坦誠直對的,不說絕無僅有,也是極其罕見的了。

    此後某日,武皇帝向荀顗、荀勖、和嶠等大臣誇讚太子近日多有進益,並令三人出面,對太子加以考較。荀顗、荀勖叔侄倆返回後,都稟報說太子果然明識弘雅,大有進步。唯獨和嶠直言相告:“太子聖質如初。”太子和原來沒什麽兩樣,還是個傻子。

    元康二年和嶠病卒後,和氏族長便換成了和郁。

    和郁的才望皆不及兄長,但宦途的順利則遠遠過之。他與和嶠截然相反,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大晉官場所熏陶出來的官僚,擅長從純粹的厲害關系來考慮問題。敏銳的政治判斷力與由衷的、毫無保留的趨炎附勢相結合,使得他在元康元年以來的朝廷亂局中應對自如,哪怕同僚們紛紛丟官罷職甚至橫死,他卻總是能夠加官進爵。十六年辛苦經營下來,如今的和郁已經是中樞不可或缺的重臣。新蔡王司馬騰薨後,和郁領命以征北將軍出鎮鄴城,收拾河北亂局,肩負著重任的他已然躍升為大晉屈指可數的重要方鎮之一。

    和郁當然會因此而沾沾自喜,但此刻,他絲毫都沒有將這種情緒表露出來。他恰如其分地調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動作姿態和語氣,使之符合一個忠誠下屬的標準,並充滿著感激和親切的情緒。

    “裴郎君代表殿下來此,魏郡同僚們想必都深感榮寵。我本該召集文武恭聹殿下教誨,只是想到郎君一路遠來勞頓,這才暫且押後。今日略備清酌,權以洗塵,還望郎君不要嫌棄。”和郁將碧玉酒盞雙手高舉,向對面席上的年輕人深深俯首。

    那年輕人著一襲鵝黃色的雲紋錦袍,鳳目蛾眉,面如冠玉,他用三根手指拈起酒盞,纖長的手宛如雪一樣白。面對著國家重臣帶有討好意味的言語,他卻懷著理所應當的姿態,只略舉盞沾唇示意。

    被和郁直接稱為“殿下”而不加以王號前綴的,自然是當朝頭號權臣,太傅錄尚書事、東海王司馬越。而那名青年,便是東海王特使,那位常常以河東裴氏子弟身份為掩護往來各地,據說精明強幹不下須眉的竟陵縣主了。

    和郁非常清楚,他的地位並非來自那即位不久的皇帝,而是源於東海王的恩賜,更清楚竟陵縣主在東海王幕府中特殊的地位。因此,他面對竟陵縣主時言辭極卑,不像是朝廷高官之間的酬唱,倒像是家仆在向主人致敬。

    眼看縣主情緒並不高漲,和郁以嚴肅地眼神向侍者們示意,台前演奏的一班女樂便娉娉婷婷地退下了。轉回身,他又換回了那幅殷勤的態度:“想必殿下有重要指示,這才勞煩郎君親自趕來。和郁惶恐,不知能否先得與聞?”

    竟陵縣主輕輕地哂笑一聲:“世叔太客氣了,朝中並無指示。只因石勒亂事彌滋,河北遲遲不能平定,洛陽諸公多有疑慮。父王也有意親領大軍出鎮官渡,我這才來此打探。”她稍許前傾身體,指了指自己極秀氣的耳廓:“今次只帶此物前來,別無它意。”

    和郁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自他坐鎮鄴城以來,先是乞活軍內訌,又逢石勒賊寇卷土重來,更兼數十年積累的戶口財富大都損耗,以至於魏郡上下始終難以安定。這次竟陵縣主突然來到,他始終在懷疑東海王將有舉措於鄴城,或有調整他職務的可能。直到竟陵縣主明確地表態,他才放松下來。

    原來東海王有領兵出鎮的意圖麽?好得很,既然東海王關心的是河北局勢,正好給那冀州刺史丁紹上些眼藥。

    和郁莊重地點了點頭,沈聲道:“十日前,我軍與賊激戰獲勝,迫使石勒賊寇向東逃竄,自是魏郡稍安,然而河北局勢卻日趨糜爛。由於冀州一帶流民多有投賊者,石勒沿途挾裹兵力,攻略各處郡縣。彼等多有騎兵,鼓行向東,日行百裏以上,清河、渤海、平原等郡國措手不及,相繼被賊寇所陷,百姓多受荼毒,破家者數以十萬計。冀州丁刺史引軍南下拒戰,初戰不利後,便只能休兵屯駐於信都、安平等地,暫時保全冀州西北各郡。”

    和郁憫然嘆息,繼續道:“由於冀州軍逡巡不戰,賊寇遂得以橫越整個冀州,直抵大海,並分散諸軍窮掠樂陵。大約五日前,曾任幽州刺史的石尟聚鄉裏義兵數千與戰,不幸敗死。好在這時青州刺史茍晞忠於王事,率軍火急渡河救援。青州軍於平原阻擊賊寇,兩軍連番苦鬥,至今尚未分出勝負。”

    “賊寇竟然猖獗至此麽……”竟陵縣主憂慮地皺眉。

    過了半晌,她才用手指輕輕敲打著案幾,若有所思地輕聲道:“總算丁刺史用兵穩健,保得冀州半壁無虞。刻下既然屠伯出兵,那石勒必然不敵。如何才能將之徹底殲滅,免使流竄,這可需要好好地籌謀。”

    聽得竟陵縣主這般言語,和郁不禁怔了怔。他不曾想到東海王和竟陵縣主對丁紹如此信重,哪怕丟了半個冀州,都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看來此人與中樞十分親厚,日後還是以友善相待為好。

    這樣想著,和郁就像是一只靈敏的鼴鼠那樣,立刻就改變了原來的方向。他自仆役手中取出若幹卷文書,先將幾份放置在案幾上:“適才所說情況,我都已具書飛報洛陽。此刻東海王殿下想必也已收到了。倒是這一份代地急報,我也是昨日才收到……”

    和郁用十分理解和誠懇地語氣道:“縣主可還記得之前的奏折中,我曾提到並州牙門將軍陸遙麽?唉,此人現在代郡折騰出極大的麻煩來,也難怪冀州兵馬不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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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有所思(二)

    東海王身為帝世疏宗、地位卑微的遠支親王,卻能在慘烈的宗室之亂中戰勝諸多對手,最終脫穎而出,執掌朝廷大權,自然絕非昏庸之輩。至少,他用人的眼光絕非尋常。尚書仆射和郁或許有些過於熱衷名利,治政的才能也只能說泛泛,但左右不過是維持局面罷了,八面玲瓏的他最是適合不過。

    鄴城的地位得到極大提升,源於漢末時曹操以鄴城為魏國國都。本朝踐祚後,將以鄴城為核心的三魏地區從冀州劃分出來,又以宗王或重臣擔任都督鄴城諸軍事、都督鄴城守諸軍事之類的職務,來鎮壓曹魏遺族。待到國朝亂起,此地又成為成都王司馬穎用來爭奪天下的重要基地。

    數十年糾葛下來,鄴城的地方勢力已經覆雜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以刻下而論:有與新蔡王司馬騰密切關聯的王府僚屬和魏郡上下官員、有自成體系又剛剛經歷慘烈內訌的並州乞活、有被賊寇打散卻實力猶存的州郡防軍、有深深潛藏在水面以下的成都王舊部、還有觀望不定的三魏士族……這些人各懷心思,彼此推拉牽連,生生將司州楔入河北的鄴城重鎮給攪成了一鍋糊爛的稀粥。

    這個時候,洛陽中樞袞袞諸公,誰能強力統合各方勢力,重整鄴城局勢?誰也不能。那些互相標榜,自詡有命世之才的風雅名士們,其實只會手扶麈尾口中雌黃,作那虛無縹緲的玄理辨談,真要讓彼等處置軍政急務,便個個都躲得老遠,唯恐沾手。更不要說讓他們離開安樂逍遙的洛陽,前往方罹兵災不久、幾成廢墟的鄴城了。反正這座河北雄城漸漸現出了衰敗之象,自有人引經據典,用華美的詞藻來說明此地根本無須重臣出鎮。

    身為尚書仆射的和郁這才來到鄴城,他在鄴城的作為,也一如東海王所期待。雖然沒有任何積極有效的具體措施,但卻很好地平衡了各方的力量。他與所有的文武官員歡聲笑語,用良好的態度接受每一方的訴求,然後再將其無限期的擱置。如果有人因此而產生不愉快的情緒,和郁則用更加親善的態度來應對,用歡宴和享樂來抵擋他們,將所有的正經事都融化在鶯歌燕舞和瓊漿玉液之中。

    這樣一個官僚,在分析河北局勢時,唯獨不會從嚴格意義上的軍政角度來考慮,他只會反覆權衡朝堂上的風色,竭力選擇東海王和竟陵縣主願意聽到的、也必然對自己前途有利的意見來加以闡述。

    和郁對於政治局面的敏感程度,遠非尋常可比。既然發現竟陵縣主無意因為冀州南部各郡失陷而指責冀州刺史丁紹,他立刻就把握住了重點所在。雖然冀州軍與賊寇的作戰並不順利,但東海王沒有任何追究的意思。丁紹丁叔倫,這名被南陽王司馬模舉薦為冀州刺史的官員,顯然很得東海王的信重和恩寵……

    對於東海王給予信重和恩寵的人加以討好,近年來幾乎成為和郁的本能反應了。他立刻調動了全部的聰明才智,將要對丁紹加以熱情的讚譽,並為冀州局勢進行辯白。

    和郁非常欣喜地發現,當提到丁紹在軍事上的失敗另有原因時,竟陵縣主立刻流露出十分註意的神情。這在講究城府深沈的官場應酬中,是非常少見的。

    這個新發現給予了和郁重大的鼓舞。他用洋溢著同仇敵愾情緒的語氣,微帶憤懣地道:“縣主有所不知,據說那牙門將軍陸遙是受了並州劉越石之命,將要出使拓跋鮮卑的。因為在汲桑攻打鄴城時,他作戰英勇有功,而且又與乞活的李惲將軍乃是故交,所以戰後由李惲作主,劃撥了汲桑所部降眾裏特別兇猛善戰的千余人給他。誰知他引兵北上途經代郡時,因為細小的緣故而悍然出兵與當地的胡族部落交戰,立刻引發了一場大亂。此刻代郡各地胡兒紛紛起兵叛亂,據說兵力幾近萬數,就連上谷、廣寧二郡也受波及,眼看兵連禍結、不可收拾!”

    “代郡不僅是幽州重鎮,更是抵近冀州的腰膂要害所在,因而近代以來,國朝對此地的胡兒豪酋渠帥往往厚往薄來,加以懷柔。誰能想到那陸遙行事剛暴,竟然憑空生出事端?丁刺史本待起冀州數萬之眾剿滅石勒,但因代郡有變,中山、常山、高陽等郡國齊受威脅,不得不持重用兵。”和郁將肥軟的手掌壓在文書上,沈痛地繼續道:“縣主不妨想來,萬一代郡胡兒南下滋擾,冀州北部各郡若不多留兵力,如何抵擋?萬一被胡兒得逞一時,豈不使得局面更形惡化?可若是在各郡縣保留足夠的兵力,其余的力量又哪裏能夠與石勒抗衡?唉,唉……丁刺史面臨著這般腹背受敵的窘境,只能力保冀州半壁,其進退兩難之處,實在是出於無奈,令人遺憾哪!”

    “原來如此。”竟陵縣主若有所思。

    “確然如此!”和郁正色應道。

    和郁對自己信心十足。他相信這樣的一番話,會是東海王所迫切需要的。

    冀州是天下財賦所出、是大晉十九州中特別重要的一處。冀州南部多個郡縣被賊寇攻陷,是洛陽朝廷難以承受的損失,這樣的形勢必須要有人為此承擔責任。當然,由誰承擔責任需要仔細盤算。

    當然不是和郁自己,那石勒如此兇悍,自己勉強據守魏郡已經很不容易,怎麽可能出兵與之野戰?也不應該是渡河相助的青州刺史茍晞,那茍晞有屠伯之稱,殺人如麻,與他全沒有道理可講,惹惱了這條瘋狗,大是不妥。更不能是丁紹了,東海王既然有意維護他,誰敢與東海王作對?既然如此,用一個粗鄙武人、小小牙門將軍的行為,來掩飾自己在鄴城的無所作為、來解釋冀州刺史過於謹慎的作戰方略,便非常劃算了。

    在適當的時候,今天的話題還將會傳到丁叔倫的耳中,那必將贏得丁紹的友善,從而成為和郁又一個收獲,使得他歷年積攢下的政治資本中愈加豐厚。

    和郁自覺算計妥當,嘴角幾乎要溢出笑來。他將文書托起,向竟陵縣主的方向一送:“代郡亂事的情狀細節,此處俱有詳述。縣主請看!”

    天家貴胄自有規矩,和郁捧起的文書是不會直接遞到竟陵縣主手裏的,哪怕兩人其實距離很近,也必須有侍者轉呈才行。

    竟陵縣主的身後侍立著兩名婢女,稍遠一點,則有持刀帶劍的護衛若幹人。和郁本以為其中一人會接過文書,可等了半晌,卻並未見他們有任何舉動。

    這情形不僅使得和郁稍有不悅。他畢竟是官拜尚書仆射、平北將軍的高官,縱使面對竟陵縣主時極盡謙卑之能事,卻不代表縣主的仆婢之流也能在他面前擺譜。和郁輕咳了一聲,以眼神向他們示意,可那幾人竟然絲毫不動!

    這是怎麽回事?如此對待,簡直可算是一種羞辱了。和郁的面色有些發青,他欠了欠身,正待說些什麽,忽聽竟陵縣主幽幽嘆了口氣。

    在縣主身後的一名扈從手捧一卷文書,快步走上前來。和郁看的明白,那並非自己之前呈上的,而是另有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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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有所思(三)

    那卷文書被輕輕放置在和郁面前,薄薄一卷。

    竟陵縣主向和郁擡手示意:“請看。”

    和郁打開文書,略略掃視幾眼,臉色立刻就有些難看。這文書的內容並不豐富,一條條簡約辭句所敘述的事跡,赫然便屬於他適才竭力攻擊的並州牙門將軍,陸遙。

    其中,有陸遙曾經諱莫如深的身世;有他在大陵慘敗後引軍回返,殺傷十倍之敵的記載;有他在劉越石麾下與匈奴鏖戰的連番勝利;甚至也有陸遙在鄴城助戰,臨陣斬殺汲桑的詳實記錄。令和郁略有些尷尬的是,描述陸遙鄴城戰況的招若幹辭句,有“招義勇之卒,奮鷹揚之勢;志梟逆虜,至忠已著”雲雲,赫然摘自於自己前些日子給朝廷的奏章。

    那樣的奏章,不過是與乞活的李惲、原任車騎將軍長史的羊恒等人利益交換的結果,和郁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所以當他決心為丁紹辯白的時候,便毫不猶豫地將這名為守衛鄴城立下頭功的將軍拋棄。可眼前這份文書又是怎麽回事?那陸遙不過是江東降人之後、區區牙門將軍,雖說是二千石的官員,但在和郁這等中樞高官看來,著實沒什麽值得關註的。何以竟陵縣主對他了解若此?

    難道自己這般流年不利,隨口多說了幾句,又撞上了東海王殿下的親信麽?和郁靈機一動,突然想到:並州劉越石正是東海王倚為臂膀的重臣,那陸遙乃劉越石麾下大將,或許也出於東海王幕府……他心中暗自叫聲苦也,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他勉強笑著試探道:“呵呵,就連區區並州武人,都有詳盡的記載,殿下的察知手段實在高明。”

    竟陵縣主搖了搖頭,面色有些古怪:“和公勿驚。冀州戰局不利,朝中諸公不知賊勢猖獗,只是一味苛求,對將帥多有質疑。若得和公從旁解釋斡旋,不僅鄴城文武,想必丁刺史也會深感世叔的神情厚誼。”

    丁紹屯駐重兵於廣宗不敢妄動,其實正是因為和郁統合鄴城諸軍不利,不足以向東威脅石勒賊寇的緣故。但在和郁說來,反倒是丁紹欠了他諸多人情一般。這等執掌大權的地方官員之間,總是難免傾軋,竟陵縣主見得慣了。丁紹、和郁俱是得到東海王信賴的重要部下,她並無意插手其間。

    “只是,我卻不知那陸遙在代郡又生出事來……”縣主抿了抿嘴唇,略微壓低了嗓音:“世叔向洛陽行文時,先不要提起此人為好。”

    “裴郎君的意思是?”

    “此事說來話長。”竟陵縣主身體前趨,靠近了和郁一點:“世叔可知道,那陸遙是如何斬殺汲桑的?”

    和郁身負魏郡善後之責,雖然忙於和稀泥而鮮少涉及實務,但對大事還是清楚的。他應聲答道:“據當時在場的文武官員轉述,當時汲桑與石勒內外呼應,攻破宮城、三台之後,又兩路攻打建春門。恰在此刻,協助守城的陸遙無意自自建春門城闕中覓得了成都王遺留的四面白虎幡,便將其立於城頭鼓舞士氣。汲桑部眾目睹白虎幡之後,深感朝廷威嚴,於是丟棄兵甲器械、一哄而散……”

    和郁答得抑揚頓挫,竟陵縣主卻連連搖頭:“如此荒誕不經的故事,世叔你信麽?”

    和郁瞬間遲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永興二年以來,汲桑賊寇轉戰大河南北,攻略州郡、殺人盈野。三年來朝廷多方調集重兵,卻始終剿之不滅。彼等都是視朝廷威嚴如無物的強賊巨寇,更兼有沙場上磨練出的鐵石心腸。說他們會因為幾面旗幟而畏懼,甚至驚恐到了臨陣逃亡的地步?”竟陵縣主搖了搖頭,露出譏諷的神情:“我是不會信的。”

    能夠做到朝廷高官的,都不會是傻子。和郁怎麽會看不出鄴城之戰的問題。只不過自古以來軍報就多有誇大其辭甚至虛偽矯飾的,不過是武人邀功請賞而已,和郁覺得根本無須去細究。於是他皺眉道:“昔日楚王謀逆,矯詔調動三十六軍。太傅張華令殿中將軍持騶虞幡麾眾,楚王部下中軍遂釋杖而走,說起來勉強算是個先例……”

    “可那是因為事情發生在朝廷威權深入人心的洛陽!面對騶虞幡的,是職在拱衛洛陽、守護朝廷的禁軍!河北賊寇們殺官造反,怎可能將幾面旗幟放在眼裏?更不消說,那些人原本是地位卑微的牧奴,連認識白虎幡都沒有幾個!”竟陵縣主怒氣勃發,猛力拍打案幾,砰砰的響聲幾乎把身後的扈從侍女們都嚇得跳起來。

    和郁不禁將脖頸縮了一縮:“咳咳……恕我愚昧,實不曾想到那許多。縣主有何高見,敬請說來便是。”

    這一緊張,和郁連“裴郎君”的稱呼都顧不上了,直接便喚出了縣主二字。

    竟陵縣主顧不上這些小節,她有些焦躁地連連揮揮手,令身後的隨侍人等全都退下。和郁急忙也將仆婢之流斥退。

    竟陵縣主身前的案幾上,放著樽杓耳杯等酒器。其中若幹枚木胎朱漆、月牙雙耳的耳杯,尤其精巧華美。她撚起幾枚耳杯,先在案幾右側一一放置,每擺放一枚,便設一問:“永興年間,成都王部將公師籓在清河起兵擁戴故主,先後攻陷陽平、汲郡等地。此即河北群盜之濫觴也。雖然公師籓旋即敗死,然而以汲桑為首的余部中許多骨幹都出自於成都王舊屬。數年之後,汲桑率大軍攻打鄴城,那陸遙以成都王昔日的旗幟相示,賊寇們旋即倒戈……和公,你不覺得有些蹊蹺?”

    她看看和郁,接連發問:“成都王於鄴城經營多年,根深蒂固;他既然有意將白虎幡藏匿,必然萬分隱秘,絕無暴露之虞,怎可能被那陸遙誤打誤撞地發現?現時鄴城戰事已告一段落,那四面白虎幡卻不知下落,將之攜走之人有什麽意圖?汲桑死後,其部下降伏者不下數千人,我聽聞其中特別勇猛強悍者有名喚劉飛、陳沛等,此輩如今又在何人麾下?”

    案幾上四枚耳杯接連落下,和郁細想片刻,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的面部動作是如此劇烈,以至於兩頰細密敷著的白粉都簌簌落下了不少:“難道那陸遙與成都王有牽連?”

    竟陵縣主沈吟不答。成都王司馬穎為大晉武皇帝十六子,在前些年的洛陽亂局中,一度以丞相、皇太弟的身份,執掌朝政,領有河北、中原二十郡的封地,勢力強盛莫比,是東海王一系崛起過程中面臨的最強大對手。東海王對之忌憚萬分,所以在成都王事敗後,特意密令時任範陽王長史的劉輿將這位堂兄與二子一並賜死。竟陵縣主與和郁二人都深知成都王根基何等深厚,即使彼等已經闔家盡赴黃泉,可是所有牽扯到成都王余部之事,仍然令他們極其緊張戒備。

    過了幾乎半刻時分,縣主皺眉思忖著,又往案幾左側放置耳杯,依舊是每擺放一枚,便設一辭:“江東陸氏前人陸機、陸雲等,曾為成都王所重用。陸機一度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統帥二十余萬大軍與洛陽爭衡。然而也正是因為這個任命使得眾將嫉恨,最終引發了成都王盡誅陸氏滿門的舉動。由此來看,陸遙與成都王,仇敵也。”

    “篤”地一聲輕響,第一枚耳杯落下。

    “陸機、陸雲等遭難之後,陸遙僥幸逃生,不回江東故地,卻往並州投軍,與匈奴鏖戰。彼時匈奴大單於劉淵被成都王私署為寧朔將軍、監五部軍事,是成都王深所仰賴的一支武力。陸遙既然不遺余力與之作戰,擁戴朝廷之意可謂鮮明。”

    第二枚耳杯落下。

    “魏郡曾是成都王的封地。成都王在此地經營多年,廣施恩澤,曾經以糧食十五萬斛賑濟災民,又曾經收殮戰死士卒,設墓園以供憑吊。此等善政深為士民所懷,至今仍多有追思者。若是陸遙果然與成都王余部有甚牽連、有所圖謀,在擊敗汲桑之後,正可以依托鄴城發難,隨後引兵席卷三魏。但他居然又尊奉劉越石的命令,主動離開了魏郡?再者,此刻他在代郡挑起與胡人的糾纏惡鬥,固然鹵莽,卻終究是與外敵作戰……自古以來心懷異志者,可有這般行事的?”

    竟陵縣主惱怒地將第三枚耳杯一頓:“這個陸道明行事荒唐,他想幹什麽?實在叫人不明白!”

    正在這時,台下一陣喧鬧,原來是一名騎士越陌度阡,縱馬狂奔而至,卻遭和郁屬下仆役一齊攔阻,想是唯恐此人打擾了與貴客的歡宴。

    馬兒連連嘶鳴聲中,那騎士大聲高喊:“啟稟主公,代郡急報!”

    “呈上來!”和郁尚未答話,竟陵縣主先自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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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有所思(完)

    和郁看的清楚,這名疾趕來的騎士乃是自己部下專責收集歸攏各路軍情的記室參軍。因為一路縱馬奔走,他渾身淋漓的汗水將袍服都浸透了,臉上、發髻上粘著許多塵土草籽之類。看起來有些狼狽,但他的神情卻是興奮的。

    雖然和郁入主鄴城時日尚短,也缺乏軍政兩道的實際手段,但在東海王的明確要求之下,他對及時獲取周邊情報這一方面,確實下了功夫。其中尤為重要的是,派遣大量人手,以最快速度恢覆了冀州與三魏地區的郵驛體系,從而確保洛陽能夠及時得到關於河北的各種情報。

    和郁以征北將軍號鎮鄴城,雖未開府,配下仍設置長史、功曹等幕僚,記室參軍也是參與機密的高級僚屬之一,其下又有吏員四人輔佐。看他親身趕來,又如此匆忙,想必確有重要信息稟告。

    代郡又發生了什麽事?那片邊鄙之地實際淪於胡族之手已將近十余載。民風剽悍兇猛的各路雜胡、鮮卑、烏桓群聚在彼,自相攻殺爭鬥不休,國朝難以管束。對於陸遙擅開邊釁與胡人爭鬥的結果,無論是竟陵縣主還是和郁都不抱什麽期望,適才甚至已經料定他必然因此折損兵力。但看那位記室的臉色,卻不像有什麽壞消息……和郁也顧不得飲宴場合的禮數了,連聲招呼道:“快快上來!”

    那記室急步登台,自懷裏取出文書奉上,同時稟道:“主公,三日之前,牙門將軍陸遙於廣昌與胡兒決戰大勝,斬殺過千,降眾不計其數,已然完全平定了代郡。見有代郡六百裏加急文書,遞送來此!”

    “什麽?”這個消息使得竟陵縣主與和郁同時吃了一驚。

    竟陵縣主霍然起身,幾乎將案幾都踢翻了。她也不顧到處亂滾的杯盞,一把奪得文書在手。

    “牙門將軍陸某,布告黎民:近世以來,代地賊寇群聚,幹國之紀,兇戾肆逆,焚掠郡縣,致禍虐黎庶、兆民泣血。州郡雖欲齊力並討,然猥忝時運,遂使桃蟲鼓翼、群醜勢強;中山狡獸,密蓄機心。更劫奪使者,圖謀窺邊,識者皆以為勢將滋蔓。平北大將軍、並州刺史、護匈奴中郎將劉,專命一方,職在斧鉞。已摧破屠各,克定並州,威聲所至,眾賊屏息。遂命平北司馬、牙門將軍陸,鼓吹東指,誅夷逆暴……”這是一篇標準的報捷文書,故而開篇是大段宣揚己方正義性的文字,更打著並州劉琨的旗號行事。竟陵縣主有些焦躁地跳開了篇頭的詞藻,直接去看具體的戰況描述。

    “自晨及昏,弓刀俱碎,斬獲常山賊豆盧稽、楊飛象、吐吉立、烏桓賊烏延、蘿川賊馬服等魁首巨蠹千三百余人,河水為赤。脅從匪類無不駭然束手,至是匪患廓清,代地悉平。”竟陵縣主皺起眉頭念了幾句,所能看到的,也不過是些描述戰況激烈的文字和對戰果的吹噓而已。她連連搖頭:“全是應付文章……”

    近年以來,這種由邊疆戰場發回的文告已經不再詳細敘述戰鬥的過程,皆因就算寫了,那些高踞朝堂的洛陽權貴也不會看得懂,反而會造成許多令人難堪的結果。

    那些憑借著家族庇蔭而坐致公卿之輩,總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總是英明果斷、廟算無雙,似乎所有的勝利都取決於他們在朝堂上用濃厚鼻音吟詠的幾句麗辭偶語。但若不那麽順利,則必然是因為地位卑賤的士卒們太過無能,不能實現朝廷的高明指揮。

    他們對軍事一無所知,卻最愛隨心所欲地對前線揮灑匪夷所思的見解,發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指令。大晉開國以來,在東北、西北等多處戰場的失敗,導致局面敗壞的都是他們!一次次血的教訓,使得武人們、甚至實際參與戰爭的地方方鎮都對中樞充滿了疑慮,越來越不願意他們插手軍事。無論是青州茍晞、幽州王浚,還是在涼州辛苦支撐的張軌似乎都有同樣的想法,他們向洛陽發送的文告詞藻日趨華美宏麗,內容卻越來越貧乏了。

    就連這陸道明,也已經……唉……竟陵縣主嘆了口氣,隨手將文書交給和郁,返身落座。

    剛剛將因為這份文告引起的不滿拋在腦後,腦海中又浮現出另一個問題。所謂代郡匪患,可不是那些普通攔路劫道的毛賊,而是兇惡的胡人!僅僅旬月時日,就將他們完全降服了麽?陸遙究竟是怎麽做到的?如果隨便某位將軍都能帶領著一批剛剛投降不久的俘虜去開疆拓土,那可太滑稽了。

    代郡究竟發生了些什麽?在她心中,驚訝和好奇的情緒翻騰著,但這位隱藏在東海王幕府中的智囊一向冷靜,很快就摒棄了所有無意義的感慨。

    雖然兩人的交往僅限於太行深處那短短幾日,可她已經切實地了解陸遙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優秀軍人。在那次並州的會面之後,陸遙幾乎抓住了每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一次次的勝利使他的地位扶搖直上。大半年前的那名重傷瀕死的潰兵,此刻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大將,並且統領兵馬收覆了被雜胡盤踞多年的邊境郡國。

    大晉開國以來,對胡人的作戰鮮少有如此幹脆利落的勝利,這足以令所有人駭然。但竟陵縣主並不覺得難以想象,在她眼裏,那個人本就擅長出人意料的奇計。既然如此,代郡戰事的細枝末節就不重要了。

    她微微蹙起娥眉,開始考慮後繼的處置。

    她對北疆局勢的了解遠遠超過和郁,非常清楚那塊彈丸之地的重要意義。代郡回到朝廷治下,對北疆的安定大有裨益,然而,此刻執掌代郡的是這個陸遙陸道明,考慮到他在鄴城可疑的表現,似乎又叫人有些難以應對。

    由於仆役們未得允許,依舊侍立在較遠處,和郁只能親自動手,殷勤地將杯盞重新放置就位。那些酒盞耳杯之類在地上滾落之後不堪再用了,他便取了一只青瓷茶盞,持壺向盞裏註入溫熱的茶湯。竟陵縣主接過茶盞,客氣地向這位朝廷重臣欠身致謝。但與此同時,她說的話語則幾乎令和郁脫手把茶壺丟出去。

    “那陸遙是我的舊識,去年新蔡王大陵慘敗的時候,我就在並州,是他救了我的命。”

    河面上的輕風這時停歇下來,於是縣主的面貌隱藏在了氤氳的熱氣之後,聲音也顯得有些模糊:“所以,我親自邀請他與我同去洛陽。但他拒絕了,在我幾次三番地誠懇邀約之後,最終婉拒了我的提議。記得當時我問他,何以如此固執。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男兒當有奇志,豈能安於茍全性命?結果他回答我……”

    竟陵縣主噓了一聲,將蒸騰起的熱氣吹散:“他說,人無志向,何異於魚鲊?但他卻不願意被富貴榮華的繩索束縛,讓自己變成洛陽官場中的那些混蛋一樣。”

    “咳咳咳……”和郁猛地咳嗽起來。這句話太過粗鄙,罵的人也太多了,和郁毫不懷疑自己也是“洛陽官場中的那些混蛋”之一。然而如他這樣玲瓏八面的人物,不會隨意與人交惡,縱使心中不悅,他仍微笑著應和道:“哈哈,這位陸將軍真是有趣。”

    “他不願受束縛!”竟陵縣主用手指敲擊案幾,加重了語氣:“我看得出來,他有著潛藏極深的志向。但他情願在沙場上冒著生命危險拼殺出地位和權力,也不願意成為洛陽城裏那些只能用以裝飾門面的將校,更不願意輕易被人掌控、受人驅使。”

    “您的意思是……”

    “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此人主之法也。陸遙該得的,要盡快給他,但是……”竟陵縣主忽然有些猶豫。

    竟陵縣主精明強幹,手段非凡,但她畢竟不是無所不知,她不知道,代郡的緊張局勢其實絲毫不曾緩解。代郡報捷文書裏隱瞞的細節才是重點所在。

    自從進入代郡,陸遙四處攻伐,所向披靡,然而其行動卻全在常山賊大當家慕容龍城的掌握之中。三天前,陸遙與常山賊在祁夷水畔決戰,便因為慕容龍城的設計而陷入了困境。大部分的兵力被戰場正面之敵糾纏住的時候,中軍本陣則遭到了祿官派遣出的精銳騎兵襲擊。

    陸遙是天生的戰士,面臨著不利的局面,他毫不猶豫地發動反擊,反而用兇猛的攻勢將鮮卑騎兵殺了個措手不及。然而畢竟鮮卑人人多勢眾,勝負實在難以預料。就在此刻,始終坐山觀虎鬥的慕容龍城突然向拓跋祿官的騎兵反戈一擊。他的親信部下們都出自慕容耐余部,雖然久經滄桑卻驍勇非凡。這支部隊突然參戰,立刻就使得鮮卑人崩潰了。

    報捷文書上說的一點沒錯,這場戰鬥的勝利,確實帶來了“代地悉平”的效果。但在彈汗山祭天大典即將舉行、拓跋鮮卑東西二部的爭鬥一觸即發的時候,晉人不僅妄圖插手期間,甚至突然用兵,殲滅三千名鮮卑精騎,從而奪取了緊鄰彈汗山的代郡!這樣的挑釁足以使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掀起滔天怒火。

    若是將整個過程完整稟告,只怕洛陽朝廷會因為觸怒了控弦四十萬的拓跋鮮卑而驚恐萬狀吧?陸遙非常清楚,隱藏在那些故作高貴外表下的,是怯弱如雞的真實。說不定,有人會提議以自己的首級來換取邊疆安定亦未可知。

    陸遙深深吐氣,深深吸氣。拓跋祿官的敵意已經毫無掩飾,而一度通過種種手段控制了代郡大半胡族的遼西公段務勿塵,在初時措手不及之後也終於作出了反應。代郡所面臨的艱難局勢才剛開始而已,能否取得最終的勝利,需要各方面的配合。

    所以才有了這樣一份毫無實質內容的文書。這就足夠了,只需要讓朝廷清楚地知道,代郡已經落入自己的手中。至於其它,陸遙會有辦法解決。

    陸遙將肩膀處的勒甲絲絳紮緊,隨即雙腿夾馬,帶著他的扈從騎兵們從道路側面的坡地上快速掠過。經過一個路口時,他大聲地招呼道:“老薛,我先行一步。你督促後隊盡快跟上!”

    “遵命!”薛彤揮手示意,很快又把註意力轉向了麾下的將士們。

    一隊隊的士卒扛著刀槍,疾步從薛彤的身邊經過。有的人向縱馬疾馳的陸遙投去羨慕的目光,更多人沈默著,肅然前行。他們兵分幾路,在牧草起伏的原野上井然有序地行進。行列間,一面面寫著主將姓氏、或是繪著猛獸圖案的簇新隨風招展,十分壯觀。

    從清晨到午時,這支部隊已經穿過了兩個縣。將士們從代郡的最西端一直往東,迫近上谷郡,強行軍數十裏,中間甚至沒有休息過一次。這樣長時間、長距離的徒步跋涉,足以令普通的隊伍崩潰。然而眼前的將士們依舊士氣高昂,在他們整齊劃一的腳步中,甚至可以尋覓到獨特的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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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定局(一)

    七月二十四日。

    這一天天色晴朗。湛藍清澈的天空仿佛穹廬,覆蓋在廣闊的蘿川平野之上。遠處陰山、太行山等山脈在陽光下露出了雄偉的身姿,就像是一條條巨龍起伏,飛向望不到邊際的遠方。夏季正是草原最美的時候,盈盈綠草夾雜著千百種不知名的花朵,使得在草原上奔跑的馬兒似乎也振奮起來。

    大約隅中時分,陸遙帶著百余騎巡視代郡與廣寧郡之間的地域。他們沿著一條不知名的河流縱馬奔馳,馬蹄踏落的聲音,經常驚飛岸邊蘆葦蕩裏棲息的成群鸛鵠,使它們在空中盤旋著,發出此起彼伏的悅耳鳴叫。

    陸遙策馬走在最前。此刻代郡大致平定,故而他並未穿著鎧甲,而是身披文士袍服,僅僅在腰間懸了柄長刀。這也有向部下們宣示大局在握的意思。

    如果是普通出自行伍的將領如此裝扮,大概會遭到士族文人猛烈抨擊,甚至論罪下獄吧。但身為並州茂才、平北大將軍司馬的陸遙當然有資格如此穿著。不過,哪怕作士子裝扮的時候,他仍然背脊筆挺、眼神冷峻而銳利。那種精悍的軍人風範,與那些松懈到類似於淤泥的高門貴胄子弟簡直走到了兩個極端。

    朱聲騎著一匹灰色的戰馬,小心翼翼地緊隨在陸遙身後,稍差半個馬身。

    朱聲在祁夷水大戰中背後中箭,好在被皮甲遮護,箭矢刺入不算很深,是因為失血過多才暈厥過去。這時候他的身上纏了許多繃帶,臉色也顯得慘白,但能夠騎馬,已經算是托了醫者及時救助之福。

    陸遙素來非常重視對傷員的及時救治。在攻下代王城後,他便遣人四處搜羅有經驗的醫者,甚至連胡族的巫醫都找來不少。這些人的醫術自然參差不齊,有許多根本就是神棍一流人物,但進行簡單的草藥選用、燒烙創口止血之類簡單的外傷處理總是可以的。

    朱聲便是最早一批接受救治的傷員之一,已經能夠勉強隨軍行動。他此刻的身份乃是陸遙扈從親兵中的一員,靠著對各種情報的了解,隨時為陸遙解說。他向東面指點道:“將軍,那邊就是大野川,段部原先調動了大概三個部落的一千騎在那裏與我們對峙,甚至幾次以百騎規模人馬渡河滋擾,幾達代王城下,幸虧據守代王城的蕭石、杜欽二位防禦嚴密,未曾讓他們得了好處。但自從我軍大隊人馬到達,他們便再不敢稍有異動,昨日午時起,開始陸陸續續撤走了。”

    陸遙的力量擴充之快,超出任何人的想象。段部起初自恃勢力雄強不急於幹預,僅僅讓代郡的諸多仆從部落自行解決。不料先有烏桓人企圖自立,反而被晉人占了便宜;其後常山的慕容龍城也突然翻臉……段部措手不及,待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回天乏術。

    前日祁夷水畔的戰鬥結束後,陸遙一方面繼續征服並挾裹小股胡人部落,另一方面也依靠胡六娘的關系招募了不少馬賊,另外居然還有不少代郡偏鄙地區的胡族部落渠帥主動趕來投效的。他的兵力如同滾雪球般迅速增長,粗略估計便已超過七千。按照這樣的增加速度,再過幾天恐怕要直逼萬數。

    曹魏時的名臣、河東裴氏先祖裴潛在數十年前曾上書縱論北疆局勢,在奏章中便特意提到:代郡士馬控弦,動有萬數。如今看來,此地的戰爭潛力果然如他估計的那般驚人。

    北疆胡人風氣雄武好戰,仿佛古人雲:民聞戰而相賀也,起居飲食所歌謠者戰也。這數千胡人戰士可不同於中原地區征召來的農夫,他們幾乎個個都是能騎劣馬、開強弓的出色戰士,再被陸遙施以嚴刑厚賞的手段強力糾合,短時間裏就聚成了一股極其可怕的力量。

    昔日王浚與東海王結盟,斬殺幽州刺史和演,自薊城出兵一舉南下攻占鄴城,從而底定了東海王的霸權。意義如此重大的軍事行動,王浚所能動用的只是以段部精銳為核心的胡晉兩萬人而已。而在去年,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猗盧孤註一擲,盡起實力援助晉陽時,其兵力也不過兩萬上下。而陸遙此刻僅以一郡之地,便召集了烏、雜胡桓等各部精銳之眾七千!

    當然,這七千人幾乎包含了在陸遙控制或結盟影響之下各支胡族部落的大部分能戰壯丁。他們雖然接受陸遙的征召而來,但考慮到各部族放牧、生產的需求,並非能夠長期維持的力量。但眼下,在永嘉元年的七月,這便是北疆最強大的一支軍隊。

    這支戰勝攻取的隊伍已非廣寧上谷二郡的段部鮮卑族人所能直接對抗的了!

    面對著如此懸殊的力量差距,那些臨時糾合起來的段部鮮卑人自然清楚,貿然挑釁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們縱使不甘,也只有甘拜下風,退走以圖再舉。

    許多部下們都因為不戰而勝而欣喜,但陸遙非常清楚,這樣酷烈的擴張本也無法持續。縱使胡人生性強悍,也不可能長期堅持高強度作戰。更重要的是,無論擁眾四十萬的拓跋部,還是獨霸遼西的段部,都絕對不會允許朝廷在北疆意圖振作。根據陸遙與邵續等人反覆推論而出的結果:如果不打算逼使段部鮮卑狗急跳墻,糾合雜胡部落的實力,占據拓跋鮮卑與宇文鮮卑夾縫中的大半個代郡,這便是極限。

    陸遙微微點頭,向朱聲道:“上谷廣寧一帶的段部族人沒有和我們硬來的決心,自然只有撤退。但遼西才是段部主力所在,他們為有什麽舉措尚在未知。你代我轉告斥候弟兄們,千萬不能懈怠。從這裏開始,直到潘縣、下洛、涿鹿,任何一支胡人部族的調動,我們都要切實掌握。”

    “是!”朱聲露出幾分激動的神色,大聲應諾。

    朱聲在箕城整軍之後,一直就擔任陸遙部下的斥候職務,漸漸地積功而成為隊主。但他在與慕容龍城的對抗中出了不小的紕漏,以至於拓跋祿官的人馬直取中軍,幾乎導致失敗。為此,素來賞罰分明的陸遙解除了他的職務,將統領斥候輕騎的任務轉交給了丁渺。

    隨從陸遙和丁渺二人東下太行的三十名勇士,在鄴城損失了沈勁、丁瑾、趙姚、宋悌、莫折萬載七人,在代郡的連番作戰中又先後犧牲了三位。現在尚存的二十人如蕭石、杜欽等,幾乎都已擔任百人將以上的職務。這二十人乃是陸遙、丁渺二人在並州軍中挑選出的精銳,未必個個都有力敵百人之勇,但卻都有相當的才幹。故而他們個個都成了維系整支軍隊的重要人物。

    朱聲也是功勞卓著,這名曾經的北疆馬賊在近期的軍事行動中盡情展現了他統領偵騎探馬的能力,說他是陸遙的耳目毫不為過。偏偏卻大戰中的疏忽而遭到解職處分,自然是有些郁悶的。但現在陸遙既然這麽說,顯然今後仍然將會對他倚重,想必不會使之長久屈身於卒伍。

    這種劇烈的興奮使得朱聲滿臉通紅,幾乎要握不住韁繩。而陸遙毫不客氣地用馬鞭敲在他的肩膀上,讓他穩住了搖搖欲墮的身形。

    陸遙與朱聲談話的時候,邵續、丁渺、劉遐等人便跟在後方不遠處邊行邊談。在獲得了如此巨大的勝利之後,每個人的心情都很不錯。

    邵續的騎術在文人中算得出眾,他自如地操縱馬匹越過一蓬葦草,感慨地道:“以千余降卒轉戰代地,壓服鮮卑、烏桓,旬月之內取邊陲大郡,令北疆豪族畏懼而走……大晉開國數十年,何嘗有過如此武威?這是邵某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的奇跡啊,現在回想過去十天的辛苦,仿佛如在夢中。陸將軍真神人也!”

    “沒錯!沒錯!”劉遐連連點頭。

    在廣昌縣的山地裏,陸遙向他承諾了將會給他盡情施展的戰場。這位經歷了數年投置閑散的軍官在近幾日裏也果然得到了痛快淋漓的戰鬥。在渴望建功立業的劉遐看來,沒有比陸遙更值得追隨的將領了。

    隨從劉遐來到代郡的三百騎兵如今絕大部分都被調離出去,分別補入眾將麾下成為各級骨幹軍官。這樣的舉動很容易引起領兵軍官的反彈,但對此劉遐倒並無怨言,皆因在收攏大批雜胡後,他的部隊已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充。

    薛彤、沈勁、劉遐,再加上臨時擔任陸遙副手的丁渺,這是目前陸遙部下獨立領軍的四名大將。這四人各自領有完整的一個軍,人數在一千出頭到一千五百不等。之所以兵力有所差異,這主要是考慮了後勤糧秣供給的需要,騎兵數量多的,總兵力就相應少些。相比與官居武衛將軍的丁渺、擁有偏裨將軍正式軍職的薛沈二人,劉遐無論資歷地位和名望都遠遠不如,但陸遙對他的重視卻從不下於他人。這樣的厚待足以使得劉遐感激涕零了。

    而丁渺手打涼棚向東眺望了一陣,嘆了口氣:“可惜,段部鮮卑的孫子們居然跑了。我還期待他們夠膽過河,讓我痛快殺一場。”

    邵續失笑道:“難道這些天的鏖戰,還沒令文浩過足癮麽?”

    “前幾仗還算過癮,可後來……唉,風頭都讓劉遐這小兒出盡啦!”丁渺搖頭晃腦,滿臉遺憾的神情。他斜眼看著身邊的劉遐,惡狠狠地道:“英雄不得施展,遂使豎子成名!”

    劉遐更不答話,直接便扭頭去取長槊,擺出要與丁渺決鬥的架勢,立時惹得眾人一陣大笑。

    丁渺是天生的憊懶跳脫性子,而劉遐少年莽撞,兩人不知何時互相看對了眼。雖說時時鬥口,其實交情好得很。

    正在談話說笑,有人催馬從側後方急急趕來,激起一溜煙塵。

    陸遙擡手示意,眾人立即緘默不語。

    卻見那騎士滾鞍下馬,伏地稟道:“啟稟將軍,慕容龍城已自常山返回。薛將軍問,將軍是否有意見他。”

    “這麽快!”在隨從騎士隊列裏,數聲壓抑不住的驚呼同時發出。而自邵續以下眾人的臉色都有些沈重。對於這名一度將晉軍迫進絕路,又一手扭轉乾坤,帶來勝利的常山賊大當家,眾人雖然嘴上不說,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戒懼。

    陸遙稍作沈吟,頷首道:“畢竟此君已是盟友,不宜輕忽。諸位,我們速速回營。”

    眾人撥馬回頭,向大營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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