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65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1
第四十二章 鐵流(十一)

    大約二百名輕裝騎兵靜靜地列成松散的一線,站立在代郡軍的最前方,掩護後方的車陣和中軍本隊。縱使幽州軍如烏雲壓城般地迫來,這支騎兵隊伍也絲毫沒有慌亂,他們紋絲不動,甚至也沒有彼此交頭接耳地言語;只有晨風吹動著他們的旗幟和衣袍,發出獵獵的響聲。顯然,這是一支經歷過嚴格的訓練、具有鋼鐵般意志和紀律的強兵。

    倪毅是這支輕騎的首領。他披著輕便的披甲,挎著一把短弓,手提心愛的大斧站在隊列之前,時不時地輕輕撫摸馬鬃,讓胯下那匹性格暴躁的青鬃馬安靜下來。

    打了幾場順風仗之後,又要以少敵多了,但這種情況並沒有讓倪毅有什麽特別的緊張情緒。想到自己親身體會過的那些慘烈沙場,他就覺得自己能活到現在已經很有運氣了。蜀中、關中、中原、河北,這片蒼天籠罩下的每一塊土地上,都有無數人舍生忘死地互相絞殺屠戮、血流成河。如果蒼天有靈,想必覺得人和螞蟻並沒有區別,一樣活的渺小卑微、一樣死得毫無價值。

    這樣的世道,“活著”並不見得有什麽值得留戀,身為軍人,真些年來手下積攢了那麽多條人命,就算死,也夠本了……

    倪毅突然打了個哆嗦,不不,不對。那都是以前的想法了,老子現在才不想死呢。那麽慘無人道的苦日子都熬過來了,怎麽能死在這幫鮮卑人手裏?這一仗一定要贏!一定能贏!

    倪毅鬥志熊熊。

    激發起倪毅鬥志的,是過去的一個多月裏他所經歷的一切……那大概是倪毅這輩子最痛苦的日子了。薛彤、沈勁和劉遐,那幾個兇神惡煞的將軍,簡直沒有把士卒當人看。各種金鼓旗幟的意義、各種指揮部下的手勢口令、各種武器的套路用法、從什伍到更大編制的作戰配合……還有更慘絕人寰的徒步行軍和騎兵的分隊、沖鋒等練法,簡直將倪毅折磨得欲仙欲死。每天淩晨起身,用過早飯便沒有停歇,每個人都要披甲持械,一項接一項地苦熬到日暮西山。甚至天黑了也不停歇,身為隊主的他,還得一一關照部下所有將士的歇息、鼓舞他們的情緒,有時候一直到子時才能夠入睡。

    這簡直是正常人想象不到的可怕生涯,過去一個月裏倪毅挨的罵比整輩子更多,流的汗比整輩子更多,學到的東西也比整輩子更多。這樣的生活,倪毅絕不想再來一遍,但也正是這樣的生活,給予了倪毅前所未有的信心。

    倪毅稍許側身,用余光掃過他身邊的同袍弟兄們。他們有晉人、有鮮卑人、有烏桓人,有的出於胡族俘虜、有的出於乞活舊部、有的出於汲桑賊寇余孽。他們有著完全不同的背景,但卻擁有幾乎完全相似的氣勢,那種屬於真正的軍人的、整齊劃一而又鋒芒畢露的氣勢。這是一支真正意義上的軍隊,雖然他們還並不曾打過任何一場大規模戰役,但艱苦到幾乎堪稱殘酷的訓練,已經使得這支軍隊自信能夠戰勝一切敵人。

    後方的軍隊突然有些躁動,倪毅止住了胡思亂想,有些緊張地回身去看。

    倪毅的正後方層層疊疊的車陣、步陣和騎兵隊列波分浪裂般地分開,約莫十五六騎直沖出陣,打了個彎來到將士們的面前。

    打頭的是兩名身材高大雄偉的騎士,各自舉著青色和紅色的兩面巨大軍旗。兩面軍旗在風中翻卷飄揚,顯出“鷹揚將軍陸”和“代郡太守陸”的字樣。在大旗掩映下緩緩行來一人,正是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陸遙。

    陸遙騎著一匹極其雄峻的黃驃馬,身披筒袖鎧,一手控韁,一手倒提著長槊,腰兩側各懸一柄繯首刀。這樣的裝扮其實並不較其它將士更特殊,但落在倪毅眼裏,卻顯得十分英武。

    從什長一躍而為隊主的倪毅並不缺少和陸遙接觸的機會,他對陸遙的提拔也滿懷感激。他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沒有遇見陸將軍,自己只不過是個昏昏碌碌的普通士卒,說不定早就死在戰場上化為汙泥了;是陸將軍給了自己信任和重視,是陸將軍給了自己嶄新的未來,是陸將軍給了自己追求勝利的決心。而在面臨前所未有的強大敵人之時,倪毅註視著陸遙,更猛然想起了不久前鄴城建春門外的紛擾戰場上,那橫絕戰場、以一己之力擊敗了強賊汲桑的身影!

    陸遙顯然並不清楚自己在軍中居然有了一位如此狂熱的粉絲。他悠然提韁,從將士們身前經過。路過倪毅身前時,略微點了點頭。

    但陸遙並沒有像倪毅預想的那樣,在這個位置向將士們發表站前的動員,而是繼續前進,一直抵達代郡軍和幽州軍之間的中點位置,距離幽州軍的前鋒約摸一箭之地。

    這個舉動豈止出乎倪毅的預料,甚至就連幽州軍的將士們也有些愕然了。正對著陸遙的那些鮮卑戰士們一陣騷動。似乎有人想要突然殺出去擒下這敵軍主將,又在比較老成的同伴呵斥下勉強壓抑下來。

    陸遙吐氣開聲,使得話語聲飄蕩得極遠,整片平原上都能聽得清晰:“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陸遙在此,請王彭祖出面一敘!”

    陸遙身邊的幾名隨從騎士已經稍許散開,用鮮卑語將陸遙的話語重覆一遍。這下,幽州軍、代郡軍中的胡晉兩族將士,全都聽明白了。這句開場白,簡直比他孤身向前的舉動更叫人難以理解。代郡軍的將士們面面相覷。戰雲密布之際,這位陸將軍何以竟這般說話,真叫人想不明白。

    或許是事發突然,幽州軍中一時並無任何答覆。

    “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陸遙在此,敢情幽州王刺史出面一敘!”過了半晌,陸遙再度揚聲,將適才的邀約重覆了一遍。這次他並不等待多久,很快就仰天大笑起來:“哈哈,王某人果然並不敢出面麽?王浚,王彭祖!你果然是個無膽匪類、無恥小人!”

    陸遙戟指幽州軍的中軍方向,連珠炮般地高聲喝斥:“我陸道明受並州劉刺史鈞命,自並州至冀州、再到幽州代郡。所經之處,莫不聽人說起,鮮卑各部驍勇善戰,有的是勇敢無畏的男兒,有的是沖鋒陷陣的好漢。偏偏那幽州王彭祖生性奸詐兇毒,巧言令色誘騙鮮卑男兒為之效命,自家升官受賞,鮮卑各族卻只落得個死傷枕籍!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數日前,聽從你亂命的宇文部已與末耐婁部、沒鹿回部兩敗俱傷,死者不下萬余。宇文部將士的屍骨未寒,你又驅使段部前來死戰了?今日這一戰,不過是用段部鮮卑將士的鮮血為你謀取私利罷了,可是襲擊朝廷軍馬的罪責,卻要落在段部的身上!王浚,你何其陰險,又何其卑怯!我倒想問問,離了鮮卑戰士的幫助,你可有一兵一卒的能戰之師?離了鮮卑部族的威風,你哪有任何一點可以稱道的地方?你這無能、無勇、無義的鼠輩,除了躲藏在鮮卑男兒的身後,還會幹些什麽?”

    陸遙拔高聲音,怒喝道:“好男兒於沙場交戰,死活各憑天命。我陸道明身經數百戰,莫不是身前士卒、親冒鋒鏑。怎麽,王浚王彭祖,你這堂堂的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卻像是女人那樣,只敢縮在安全的角落,連當面與我談話的膽量都沒有麽?”

    隨著陸遙的喝罵,代郡軍上下大聲喝彩,如雷轟鳴。而幽州軍上下將士,卻不知該做些什麽反應。

    絕大多數的胡兒終究生性質樸,腦海裏沒有那些彎彎繞。在普通鮮卑戰士聽來,這敵將似乎言語間將我們鮮卑人擡得很高,什麽“驍勇善戰”、“勇敢無畏”……那是在誇讚我們吧?想不到我段部鮮卑的威名,就連中原人也都知道了麽?很好啊,很叫人得意嘛。

    至於他痛罵王刺史的那些話……似乎……這些年來,為王刺史東征西討的,可不從來都是我們鮮卑人麽?好像那些話……也沒錯啊?

    “胡說八道!一派胡言!”段末波恨聲大喝。他轉回身,向王浚施禮道:“這姓陸的徒逞口舌之利,實在可惡。大將軍,請遣末將領精騎前去,立取他狗命!”

    段末波彎下的腰遲遲沒能擡起來,因為王浚遲遲沒有言語。

    這位驃騎大將軍的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起,就連提著韁繩的雙手都在微微發抖。距離他較近的扈從衛士們,甚至能聽到他格格切齒之響。顯然他已經怒發如狂,全靠著非凡的定力強自壓抑著。

    王浚出身門第極高,本就是當代的名士;又趁中原朝廷亂事躍居尊位,驅使鮮卑鐵騎四處征戰,威勢震動天下。數十年來,從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詞。但這些辱罵的言辭並非挑起王浚如斯怒火的主要原因。他是同時代無數政客中的佼佼者,是個絕頂精明的人。正因為他絕頂精明,所以思慮就比他人更快、更深,在陸遙開口喝罵的短短時間裏,他因為那些言辭而聯想到的東西更多,隨之產生的暴怒,也就更加猛烈!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1
第四十三章 鐵流(完)

    陸遙在陣前罵了一陣,幽州軍方面並無人應答。陸遙未免有些索然,便撥馬返轉,在己方將士們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中回中軍去了。

    此時幽州軍的中軍本陣所在,雖有段末波奮然請戰,怒火中燒的王浚卻始終不曾發出任何命令,而是眉頭深鎖著,陷入了深思。

    鮮卑人自匈奴之後崛起,二百年來種類滋蔓、雄踞北疆,屢為中原朝廷之患。不知多少朝廷高官雄心勃勃地出任幽州方伯,殫精竭慮於制服鮮卑,最終卻無不被兇蠻的鮮卑人攪得焦頭爛額,從未有誰能像王浚這樣驅使鮮卑如走狗的。

    憑借著超邁群倫的手腕,王浚一方面以朝廷公器威逼利誘鮮卑各族,另一方面又挾裹鮮卑騎兵從軍屢次出兵中原,為自己攫取政治利益。從而短短十數年間,就由一名阿附於妖後賈南風的佞臣,一躍為令得東海王司馬越都深深忌憚,大加籠絡的北疆雄豪。時至今日,王浚雖然名義上是朝廷臣子,實際在數千裏北疆袤原之上,威令所行早已擬於王者。甚至在他內心深處,已有某種不可言說的圖謀油然而生。

    然而這樣的威勢並非絕無破綻。北疆畢竟地廣人稀,著籍戶口極其有限。王浚身為幽州刺史,實際控制的範陽、燕國、遼西、北平四個郡國乃整個幽州膏腴精華所在,但合計納入朝廷管轄的戶口不過五萬出頭。以一戶二丁計算,哪怕征發十分之一的丁壯從軍,兵力也至多萬人而已。而王浚依違於宗室諸王之間,麾下幽州軍兩番南下中原,殺戮數以萬計、攻克名城大郡不計其數……如此赫赫戰功,哪裏是萬人兵力能達成的。

    近年來,隨著幽州頻繁用兵,州郡兵的兵源逐漸枯竭,王浚在軍事方面越來越依賴鮮卑、烏桓等部族的支?

    ?。胡族戰士在他麾下的比例,從三成、四成,逐漸提升到八成以上,甚至有段務勿塵、段末波、段文鴦、宇文莫圭等鮮卑豪酋,率領部落騎兵整建制地為他效力。如此兇猛強悍的胡族大軍,確非中原地區那些由農夫組成的軍隊所能匹敵,所到之處,自然是砍瓜切菜,殺得痛快淋漓。

    可這些胡族軍隊在幾番出入中原之後,親眼目睹了大晉的虛弱無力,漸生驕橫之心。隸屬於王浚的胡族各部,烏桓人零散不成氣候、宇文部的莽夫徒仗勇力。唯段部漢化較深,族中領袖人物多有心計,也格外註意朝廷內部動向。當這些強悍的渠帥們縱橫中原所向披靡的同時,朝廷便再不放在他們眼裏了。

    王浚對此很不滿意。彼輩既然視朝廷如無物,王浚本人身為朝廷所任命的幽州刺史、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又以什麽名義淩駕在胡兒之上呢?以他浸淫政壇數十載的敏銳嗅覺,已經感到指揮段部諸將似乎不如舊日那般自如。

    此番幽州軍北上作戰,段部出於私心,有意地延緩了行軍速度,使得宇文部和拓跋鮮卑末耐婁部、沒鹿回部兩敗俱傷。這一來,硬生生地將幽州拓展勢力的軍事行動長此以往,只怕要生出事端。只因考慮到天下紛擾,正是鮮卑人用武之際,他這才將自己心中的疑慮壓制下去,一如既往地安撫諸部。

    欲成大事,非有大氣量不可。心懷壯志的王彭祖這些日子以來著力培養自己的恢宏王者氣度,哪怕代郡太守陸遙在萬眾之前放聲大罵,口出諸多汙蔑之辭,在他看來也不過是跳梁小醜絕望的嚎叫罷了。片刻之後便可將之碾為齏粉,全不值得自己動怒。

    可是……

    可是王浚終究還是怒了。

    看看,看看,當陸某人信口胡柴的時候,那些卑賤的胡兒在幹什麽?那些鮮卑人每個都帶著輕松自在的表情,甚至有人有人因為敵人吹捧了他們的勇悍而得意萬分!他們居然毫不介意地聽著敵人的辱罵,絲毫都沒有君憂臣勞、君辱臣死的覺悟!甚至……有些人甚至還在心有戚戚地竊笑!

    王浚感覺到額角的血管猛烈跳躍著,頭腦幾乎有些暈眩。他對胡族渠帥們以恩義相結,不僅賜以高官顯爵之尊榮,甚至連自家兩個女兒都嫁了出去籠絡彼等,自問已經做到了盡處。自古以來,豈有恩養部下到這個地步的?周公吐哺也不過如此了吧。然而……看著胡兒那些漫不在乎的樣子,不能不使王浚惱火:在他們內心深處,難道根本就沒有把我當作首領?難道他們根本就不曾把自己當作幽州軍的一員?

    他控制住自己將那些可惡的胡兒一個個砍頭的願望,冷冷地看著彎腰弓背的段末波,雖然勉強保持著穩健的儀態,可種種負面情緒匯合著怒火爆發出來,不知為什麽,突然就再也難以遏制。

    仔細想來,段部諸將之中,唯有一個段文鴦赤膽忠心;余者無不如段末波這般兩面三刀,當面偽裝出恭順的樣子,而一轉身就滿腹的私心算計。適才那陸遙喝罵的時候,怎麽不去阻止?現在垂頭附耳故作義憤填膺的姿態,只想著將我的怒氣應付過去便罷……爾等莫非當我王彭祖是傻子麽?

    在王浚的眼裏,這一張張隱藏起譏笑表情、故作莊嚴的臉,似乎和昔年洛陽城裏那些達官貴胄們令人厭惡的面孔重合起來。

    三十多年前,因母親出身低賤而不為父親王沈所喜的自己在靈堂前僥幸繼承家業的時候,圍繞著自己的,也是一張張這樣虛偽的臉。那些貌似端莊嚴肅的人,分明個個汙濁不堪,卻莫不在人前人後嘲笑我王彭祖血統低賤,仿佛非如此不足以彰顯自身的高貴。

    那嗡嗡的議論聲,至今還在王浚耳邊回響,猶如蒼蠅般令人心煩意亂。而此刻,那些虛偽的臉、那些居心叵測的議論聲重又圍攏在王浚身邊。這些養不熟的鮮卑人,他們甚至就在王浚的眼皮底下發出了譏笑……

    王浚是個是極度自尊和高傲的人,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這樣的情形,無論如何都不能!

    眼看王浚的面色青紅不定,顯然怒火中燒。周邊諸將齊齊屏息,並無一人敢於開口言語。段末波將彎腰弓背的姿勢保持了許久,或許是因為昨夜在那個擄來的女子身上發泄了太多精力,他感覺到腰椎有幾分酸軟,快要堅持不住了。他略微側過面龐,向段疾陸眷施一個眼色,意思是,老弟還不快來斡旋?

    段疾陸眷卻不願直面王浚的怒火。畢竟此事有些尷尬,他身為遼西公嫡子,萬一遭到王浚的斥罵,未免在族人面前失了顏面。於是任憑段末波連連打眼色、又大聲咳嗽,也沒能催得他出面。

    正在僵持的時候,王浚的神色赫然已安閑若常。他拈須含笑,和聲道:“橫野將軍英武堪為全軍之冠。將軍既有意出戰,老夫極是欣慰,極是放心的。”

    橫野將軍正是段末波在幽州軍中的將軍號。他彎了很久的腰身終於可以稍許挺起來些,沈聲答道:“還請大將軍號令!”

    周邊段疾陸眷等諸將一齊呼應:“還請大將軍號令!”

    當著上萬將士的面,博陵公禦下有術,諸將事上以忠,頃刻間便是一派主臣融洽的場景。

    王浚手持馬鞭輕輕敲打在鞍上,環視四周,緩緩道:“用兵之法,倍則戰之,敵則能分之。我軍數量倍於敵軍,精銳倍於敵軍,勇猛倍於敵軍;又已設下埋伏,將敵人牽制為首尾不能相顧的兩截,這是必勝之勢。正該鼓行而前、滅此朝食。撫軍將軍!橫野將軍!”

    段疾陸眷、段末波道:“末將在。”

    “今日軍事,任爾等施為。一個時辰之內,我要見到陸遙的首級!”

    “一個時辰……”段疾陸眷微微一怔,脫口而出道:“大將軍,敵軍正嚴陣以待,看軍容倒也有些門道。一個時辰只怕有些……”

    王浚打斷了段疾陸眷的言語,沈聲道:“怎麽,片刻前撫軍將軍還說代郡軍效法馬隆故伎,破之甚易。怎麽,此刻又道一個時辰不足以破敵,難道方才那些都是空口妄言麽?”

    段疾陸眷將頭頸一縮,心中暗暗有些惱意。王浚這話有些重了,分明是刻意給鮮卑諸將出難題來著。段疾陸眷自是擅於用兵之人,他說破敵甚易,是建立在充分發揮鮮卑族騎兵戰術的基礎上:用輕騎反覆抄掠敵陣,用多次奔射打亂敵軍陣腳,然後以重騎突擊決勝;如果不成,則重騎退回,輕騎繼續抄掠。這法子說來簡單,乃自古以來騎兵對抗中原軍隊的成法,無論北疆各部胡族都是這般,變化只在重騎兵的比例高低而已。

    但若是依照王浚之言,以一個時辰為限,就只能減少輕騎掠陣的此數,而盡早投入重騎。這樣一來,恐怕部下兒郎們的損失會增加不少……段疾陸眷思忖了片刻,終究硬著頭皮道:“一個時辰便一個時辰。大將軍捎待,看我們取敵將之首!”

    不待王浚多說什麽,段疾陸眷縱馬出陣。他自中軍向南,又折返向北,沿途綽唇作哨,將種種軍令流水般發了出去。不到半刻,幽州軍左中右三個方向的兵馬齊動。

    在這片原屬於拓跋鮮卑的膏腴之地上,同是大晉朝廷所屬的兩支兵馬,就此展開大戰。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2
第四十四章 疊浪(一)

    這個時候剛過黎明。

    初升的太陽擡離地面不久,陽光從東方潑灑過來,照射著自西向東疾馳沖殺的敵軍騎隊。偶爾,敵人的隊列中有些鎧甲和刀劍將光線反射到代郡軍將士們的眼裏,那星星點點的閃耀,就像是深黑色巨浪中泛起的粼粼波光。

     動攻勢的是幽州軍中軍右側的千余遊騎。他們在將領的呼喝號令下,策馬急速前行,起初仿佛要從代郡軍陣線的左側肋部穿刺而入,但將將要進入代郡軍弓箭射程的時候,他們猛然轉向,橫向掃過戰場中央,瞬間就奔到了右翼。

    雖然這支輕騎兵力不過千余,但由於奔行時隊形松散,所以聲勢極大。他們橫掠代郡軍整條陣列前方,配合著滾滾的煙塵和此起彼伏的喊殺聲,更兼有鐵蹄隆隆踐踏,令得草葉搖擺,大地顫抖。就仿佛洶湧怒濤沿著堤壩一路咆哮施威,將要把堤壩連根拔起!

    代郡軍的陣列依托南北兩條河流展開,大概形狀類似東西向的扇面。此刻倪毅部下的輕騎已經隨著陸遙退回中軍,整個陣形完全處在偏廂車的掩護之下。數以百計的偏廂車每五輛組成一個整體,彼此用鐵鏈連接。每個車組之後,由長槍手、弓箭手、刀盾手混合編隊,形成數十個小方陣。長槍手提供中距離殺傷力,弓弩手進行遠距殺傷,刀盾手應對纏鬥局面,偏廂車則是牢不可破的金城湯池。四者互相配合、互為補充,足以發揮數倍的威力。

    面對著幽州輕騎的挑釁,一列列的偏廂車紋絲不動,被長矛手們架在偏廂車頂上的如林長矛也紋絲不動。

    敵騎呼嘯著直抵代郡軍的最右翼,在將要踏入連綿河畔水澤之前撥馬回頭。上千騎在原地轉了半圈,再度向左翼狂奔。這一次,他們的行進路線迫近了許多,在縱馬奔馳的同時,許多騎手純靠雙腿控馬,張弓搭箭便射。

    連綿不斷的弓弦顫動聲幾乎壓倒了蹄聲。數百支箭矢飛蝗般掠過天空。大部分箭矢打在偏廂車架起的木板上,發出篤篤的響聲;還有一些劃著弧線越過木墻,從刀盾手們架起的盾牌縫隙間落下,立刻引了起零散的痛呼。站在陣列中的一些士兵倒了下去,隨即有同伴拾起掉落的盾牌,重新將盾牌堤壩填補完整。

    騎射在中原算是相當高超的技藝,非久經訓練的精銳莫能掌握。但在北疆,似乎每個胡兒都能輕松地做到。不得不承認,僅從戰鬥技巧來說,鮮卑騎兵遠遠超過晉人,甚至比陸遙在代郡招募的雜胡騎兵們也高出一籌。

    “這只是敵軍用來試探的手段,但放任下去也不是辦法……”陸遙喃喃自語著。雖然代郡軍防禦得當,這樣的損失在整場戰鬥中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如果始終處在挨打不還手的境地,士兵的士氣會很快降低到奔潰的局面。他瞇縫著雙眼,來回眺望著大範圍內的敵軍動向,突然喝道:“傳令給前陣,讓他們想辦法把這群蒼蠅趕開,註意不要戀戰!”

    傳令兵飛奔下坡,縱馬奔去了。片刻之後,代表前陣主將的旌旗連連搖晃,示意收到了指令。但整支部隊並無任何動作,任憑敵騎往來馳奔,眾將士只是龜縮,就連還射的弓箭也一支都無。這場景使得中軍本陣的諸多將校面面相覷,不少人露出疑惑乃至緊張的神色。

    前陣主將是劉遐。過去兩個月並肩作戰的經歷,使陸遙對這位文武雙全的少年將軍充滿了信心,是以他並不具體指示劉遐該如何去做。戰場上風雲變化萬端,取勝之法,本來就存乎一心。

    鮮卑騎兵第四次橫越過陣前。這一次,他們較前幾次更貼近代郡軍的車陣,並選用了大角度的拋射。箭矢劃出高高的弧線越過木墻,雖然大部分被盾牌擋住了,但仍有不少流矢命中,給墻後的步卒造成了相當的騷動。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依鮮卑人與晉人無數次作戰的經驗來看,這樣的動搖就代表了士氣無法維持;不久之後,動搖將會如同瘟疫一樣綿延到整支軍隊。“再來!再來!”作首領打扮的一名鮮卑大漢放聲大笑:“再來一次,他們就要完蛋了!”

    畢竟鮮卑人的數量具備太大的優勢,使得許多戰士都放松了警惕心。這名鮮卑輕騎的統領也沈浸在壓制代郡軍的快樂之中。他沒有註意到,由於戰馬略顯疲憊,他們奔馳的速度稍有下降;而且奔行的路線距離代郡軍的車陣也越來越近了。

    就在這個瞬間,代郡軍陣中急促的鼓點連響,綿延的木墻突然高了一截。上百名刀盾手同時呼喝著將盾牌架到木墻之上,而弓弩手們挺起上身弓步發力,依托盾牌掩護發動了齊射!

    漫天的弩箭厲嘯著飛撲而至!

    騎射的威力主要體現在遠程打擊與戰馬的機動性結合,單以殺傷力而論,反而較步射要遜色一些。那是由於騎在馬匹上不便腰膂發力,騎弓通常都比步弓要軟一些;而且奔跑中的馬匹顛簸劇烈,射手也很難瞄準。

    騎射的劣勢正是步射的優勢所在。一方面,此刻發動齊射的代郡弓弩手,大部分都使用勁力極強的長梢角弓,射程超過鮮卑人的短弓將近百步。這些強弓半數出於代郡各胡族部落歷年來的積蓄,半數出於丁紹默許下冀州北部各郡國的支援,雖說都是些老舊不堪的貨色,但經過過去一個月的緊急修覆整備,絕大部分都恢覆了功能,得以在北上草原的戰事中發揮作用。另一方面鮮卑輕騎橫向穿行於代郡軍的前方,為了形成密集的拋射,他們放緩了速度,並層疊數重隊列。這正是擺出標準步射姿態的弓弩手最喜愛的靶子!

    鮮卑騎兵們從獵人突然轉變成了獵物。他們瞠目結舌,手足無措。剎那間,密集如雨的箭矢落下,輕輕松松地穿過不著甲具的軀體,帶出砰然揮灑的血霧。受傷的鮮卑騎兵怒吼著,想要堅持作戰,但中箭的戰馬瘋狂地蹦跳嘶鳴,將他們的陣型完全打亂。

    這時候,激烈快速的鼓聲再度響起。填充在偏廂車之間的刀盾手們向兩旁跑開,一支騎兵突然從車陣中殺了出來!為首一將,正是劉遐劉正長!

    “好!”

    “幹的漂亮!”

    隨同陸遙觀戰的中軍將校們壓抑不住興奮的心情,有人甚至大力敲打著盔甲,連聲喝彩。

    陸遙對劉遐的能力十分看好,而薛彤對陸遙的眼光深信不疑,因此他二人起初就並不為眼前這點小小戰局憂慮,此刻更不在意了。哪怕是在前方沙塵滾滾、兩軍攪作一團的時候,甚至還有閑暇聊上幾句。

    薛彤苦笑道:“道明,你往陣前去一頓臭罵,便惹得王浚立刻遣軍來攻,這份能耐可真難得。”

    “那是自然。”陸遙正凝視著敵軍動向,掰著手指計算各處軍力,隨口答道:“昔在洛陽時,我曾聽說過一些王彭祖的事跡。此人家族門第極高,然因母族地位卑下而自幼遭生父厭惡,故而養成了極度自卑的性格,最恨他人言語攻訐……這正合了今日所需。再者,嘿嘿,其實我本就擅長飆垃圾話,而且自帶嘲諷光環。”

    薛彤瞪大了銅鈴般的眼睛,楞了一楞,決定不去理會那句完全聽不明白的言語。他搖了搖頭,嘆氣道:“我有一事想不透徹,還請道明恕我愚鈍……所謂‘正合今日所需’,這是何意?兩軍反正都要廝殺一場,咱們何以非要去惹怒王彭祖?”

    那番喝罵只針對王浚一人,對於地方鮮卑戰士們的士氣打擊近似於無,對己方的士氣提振效果其實也非常有限。在薛彤看來,這是徒逞口舌之利,毫無意義的行為。但薛彤又深知陸遙的所作所為必有相應緣故,糾結了片刻後,終於決定問個清楚。

    陸遙稍許沈吟。他註意到,聽得薛彤發問之後,包括何雲、楚鯤等中層軍官都對露出了頗感興趣的神情。於是他稍作思忖,該怎麽說,才能在闡述自己的做法的同時,能夠使得將校們都有所領悟。這時候,突然有人插言道:“陸將軍此舉,實在深合當前局勢,又與兵法相符。若蒙陸將軍許可,我倒願意為薛將軍解說。”

    說話的人是衛操。因他身份尊貴,故而陸遙只是指派了扈從保衛他,卻不曾限制他的行動。這位定襄侯一直就駐足於代郡軍的中樞,與諸將一同觀看局勢。誰也不曾想到,這時候他會陡然要求發言。

    “……德元公若真能知我心意,那便不妨說來。”陸遙道。衛操在北疆草原聲名顯赫,但前日裏在與陸遙談說的時候,實在並沒有表現出什麽特別出眾的才能。因此,陸遙在言語中便帶了幾分考教的意思。

    在諸多將校目光籠罩之下,衛操輕輕拂了拂袖子,緩步出列。這名少壯時身經百戰的勇武之士隨著年齒漸增,卻來越似文士那般溫文儒雅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2
第四十五章 疊浪(二)

    “各位將軍。衛某自從前來軍中,日常所見,無不是精兵猛將,無不是雄赳赳的英武男兒,代郡軍的強悍,我已深悉。然而此番諸位將士長途行軍,整夜無眠,無論士馬都疲憊不堪,眼下猝然遇敵,更沒有半刻休整的機會。而敵軍張網侯我、以逸待勞……敵我的優劣實在很是明白。”

    衛操看了看四周的將士,見他們都露出讚同的神情,於是繼續說道:“鮮卑人的戰術,取法於草原上狼群捕獵的策略,也就是……”他擡手作勢,比劃道:“先以來去如風的輕騎四面八方地反覆抄掠、輪番滋擾,待到敵軍疲憊的時候,在出動精銳的重騎強攻猛打,一舉殲敵。這樣的戰術,正針對了我軍最大的軟肋。此刻將士們還能靠著血氣之勇強自支撐,如果戰事延續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以後呢……在敵軍輕騎十數次乃至數十次的抄掠滋擾之後,恐怕我軍將要疲憊倒地,只待鮮卑人提刀來殺了吧。是以,我軍唯有速戰速決一途。”

    “然而,我軍如何才能達到速戰速決的目的?當前的局面,敵軍的數量倍於我方,兵法雲,守則不足,攻則有余,以弱勢之軍貿然攻打強大之敵,是自取敗亡之道也。所以,陸將軍才單騎出陣痛罵王浚,意欲激得他暴怒來攻。一旦敵軍全力發難,便如兵法所言,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我們不妨且以穩守的方式坐看敵軍來攻,待到敵軍露出可乘之機,再行籌劃取勝之法。”

    衛操所引用的,乃是孫子兵法中《軍形》一篇。他又將兵聖的言語稍作了些曲解。“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兩句,其實說的是敵人無可趁之機便暫且防禦,敵人有可趁之機便發動進攻的意思。但衛操用在此處,意思則是穩固的防禦足以使敵人沒有可趁之機,猛烈的進攻反倒容易露出破綻。

    這番話對於普遍欠缺文質的武人來說,未免有些晦澀難懂,諸將一時面面相覷。薛彤皺了皺眉,轉向陸遙道:“那王浚身為河北諸方鎮中的雄長,本身深通韜略、足智多謀。道明何以確定他必會中這激將法?而若敵軍果然不顧一切大舉強攻,我們的取勝機會又在何處呢?”

    中軍將校一邊觀看戰局,一片討論。而在全軍最前端的車陣以外,戰旗獵獵,戰鼓如雷。

    數百精騎齊聲發出震天的怒吼,策騎向前。從車陣中留出的通道沖了出去。一時間,馬蹄踏起翻飛的土塊、草根,將比較幹燥的部分高高揚起,使得整個車陣都被深褐色的塵埃遮掩住了。

    這支騎兵堪稱是代郡軍的精華所在,系由劉遐的冀州騎兵舊部和代郡雜胡降眾中特別驍勇善戰者混編而成,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置生死於度外的強悍戰士。憑借著精湛的騎術,他們在極短時間內就將戰馬奔馳的速度提到了極限,如同一頭潛伏爪牙的巨獸突然暴起撲食。隨著怒馬狂奔向前,一桿桿平伸的長槊就像是巨獸的獠牙猙獰探出。

    而在他們的奔行方向上,鮮卑輕騎驚呼著,竭力勒馬向左右兩翼轉向。鮮卑人的英勇並不下於代郡騎兵。但正面對決從來都不是輕騎兵的強項。由於受到馬首的阻礙,騎士在戰馬上的時候是無法向正前方開弓射箭的,因而以弓矢為主要武器的輕騎兵總是側面對敵,甚至背對敵人奔馳。每一名優秀的鮮卑輕騎都具備非凡的耐性和判斷力,依托反覆不斷的騷擾、誘敵、射擊,以左右馳射、返身馳射等高難度動作殺傷敵人,緩慢地勒緊敵人脖頸上的絞索。

    鮮卑人自幼生長在馬背上,避實擊虛、擾敵側翼已經成了他們的本能,但他們距離代郡騎兵太近了。勒馬、減速、轉向的一整套動作尚未完成,便已經陷入了可怕的沖擊之中。

    僅僅三五個呼吸得時間裏,代郡騎兵就殺入了鮮卑人的隊伍。戰士們從牙縫裏噴出的低沈吼聲、馬匹們喘著粗氣互相碰撞的聲音、利刃刺透軀體的撕裂聲音、槊桿劇烈受力後崩斷的脆響同時轟然響起。幾名特別倒黴的騎士被直刺過來的長槊捅穿,巨大的沖力作用下,他們帶著槊桿向後飛起,在空中灑下一抹鮮血的虹彩。

    劉遐總是身先士卒。他俯身緊緊地趴伏在馬鞍上,揮舞著長槊左右拍擊。電光石火之間,巨大而兩面開鋒的槊尖將數名敵人的身軀切成上下兩半,同時還帶起了一枚碩大的馬頭。強烈的沖擊力使他的速度略有放緩,於是一名敵騎覷著機會,從左手側面沖過來。

    劉遐毫不猶豫地反手用槊尾猛紮過去。長槊的尾端通常裝有圓錐的鐵鐏,用來平衡重量。鮮卑人的長刀距離劉遐面門還有半尺左右距離的時候,巨大的鐵鐏已經正正地撞擊在他的面門,寬闊的鐏體挾裹著皮膚、肌肉、骨骼、甚至暴裂的眼珠,直搗進了頭蓋骨裏。

    眼前的敵人終於一空,劉遐毫發無損地從鮮卑人的隊列裏沖殺出來;左右一看,只見原本緊隨著自己的扈從騎士只剩下了三四人。他啐了口唾沫,正待呼喝號令麾下的將士們,卻發現自己的戰馬開始放慢腳步。

    他彎腰探看一眼,頓時咬牙切齒地咒罵起來。一道可怖的血口從戰馬前胸向後延伸,幾乎有兩尺多長。傷口下幾乎能看到馬匹的內臟,灰白色的肌肉和血管糾結躍動著,把大量鮮血不停地擠壓出來,將戰馬的下半部軀幹完全都染紅了。劉遐甚至想不起自己的愛馬何時收到這種致命重創,如果這匹戰馬在敵我密集交錯的時候放緩速度,劉遐哪怕有三頭六臂也難逃一死,它完全是憑著難以想象的忠誠,堅持到了主人殺出敵陣的那一刻。

    劉遐猛地躍下馬。與此同時,他的戰馬側身屈膝倒地。它用仿佛寶石般的眼珠望著劉遐,呼哧呼哧地喘了幾口氣,便不再動彈了。劉遐顧不得與自己的老夥伴告別。他隨手牽過一匹在戰場上亂跑的無主戰馬,跳了上去,四面觀看戰局。

    由於代郡騎兵的猛烈進攻,鮮卑人受到了相當沈重的損失。但大部分鮮卑輕騎並沒有受到阻礙,他們飛快地向左右避開,繞出一個巨大的回旋弧度後掉過頭來,就像是兩條斷尾求生的蜥蜴,蜿蜒而急速地從代郡騎兵的兩側掠過。

    毫無疑問,一旦接近到適當的距離,鮮卑人拿手的騎射又將發揮威力,他們絕不會再給代郡騎兵抵進廝殺的機會,而將會用箭矢慢慢地耗盡代郡軍的鮮血。

    但可惜的是,不是每一名戰士都能在激烈的戰鬥中始終保持冷靜、做出正確的選擇。這個屢試不爽的戰術此刻用來,卻給鮮卑人帶來了再一次的沈重打擊……當他們咆哮著張弓搭箭的時候,沒有註意到的是,右翼的那支隊伍距離代郡車陣幾乎觸手可及。

    當遮天蔽日的箭矢再度從代郡軍車陣裏飛出的時候,絕大部分鮮卑人正挺直了身子預備射擊,根本沒有做出任何躲避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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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疊浪(三)

    代郡弓弩手們使用的弓都是難得的精良長梢角弓,而射出的箭矢卻多有不同。

    畢竟陸遙在代郡不過經營了一個月,其間千頭萬緒的多少事務要操心,把總理庶務的邵續折騰到欲仙欲死。在箭矢這方面,除了緊急召集工匠打造部分以外,便只能仰賴將士們自己想辦法補足數量……這直接導致了箭矢的五花八門、形形色色。有箭頭尖銳的破甲箭,有中空且發出厲嘯的鳴鏑,還有胡兒們慣用的、箭頭寬大的重箭,甚至還有形狀更加古怪的,利用廢棄的武器碎片自行打磨成的箭矢。

    這其中,數量最多的是重箭,給鮮卑人造成最大損失的也是這種箭矢。

    北疆胡族生產水平低下,在日常狩獵和部族間的戰鬥中,甚至有使用骨箭作為武器的。骨箭的做法源於上古時期,只需將獸類骨骼從中砸斷,再把寬大的兩頭磨得尖銳,就成了兩枚箭頭。在通過與內地交易獲得生鐵之後,大部分胡族仍然喜歡將鐵箭頭制造成箭頭粗而重、兩翼有寬大鋒刃的形狀,一如原始骨箭的形式。這種箭矢比晉人的破甲箭沈重許多,雖然穿透力不足,但對付不著甲的軀體時,卻能造成巨大的創面,輕而易舉地截斷肌腱的骨骼,立即剝奪中箭者的戰鬥力。

    鮮卑輕騎從代郡車陣前掠過的片刻工夫,已經足夠弓弩手們發動三次齊射,數以百計的重型箭矢乘著五顏六色的尾羽,如同水畔密集的鳥群那樣飛向鮮卑人的騎隊。最接近弓弩手的若幹騎士立即倒地,後面的騎士不得不勒馬避讓。這樣一來,他們的速度就更加慢了。一排排的箭矢像是冰雹一樣,將他們一一砸落地面。

    普通的晉人軍隊在承受了這樣慘烈的損失之後早就崩潰了,但鮮卑人的兇悍性格越是在逆境,越是得到發揮。他們冒著如雨的箭矢撥馬轉身,取出弓矢還射。憑借著自幼鍛煉出的精良箭術,他們還射的箭矢幾乎直直地沖著代郡弓弩手的面門飛去,其中甚至還夾雜有特制的毒箭。這種毒箭是將糞便、尿液混合攪拌後形成的膠狀物塗抹在箭矢上制成的,不僅氣味惡心難聞,而且極易造成傷者潰膿而死。

    這種箭矢根本無法長期攜帶,因此數量少得可憐,其殺傷力更只有在戰後才會發揮。但在作戰過程中,這樣的箭矢只要三五支,就足以逼使敵人面對所有箭矢時都生出閃避的沖動,從而使得嚴整的隊列逐漸解體、有序的齊射變得零散。便如此刻,哪怕代郡軍的軍官連聲呼喝,也無法阻止弓弩手們產生畏懼情緒。

    鮮卑人在匈奴之後崛起於草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你死我活的戰爭,殘酷的競爭將每一名鮮卑男子都是錘煉成了優秀的騎士和射手。任憑形勢多麽惡劣,他們在弓矢一途上絕不落後於人,甚至能夠硬生生地扳回局面。

    但代郡弓弩手們並不打算和他們對射。車陣中一聲鼓響,所有的弓弩手猛地伏倒,重新回到盾牌和車陣木墻之後。這樣的防禦,不是眼前小規模的鮮卑射手所能奈何得了。代郡軍的弓弩手在掩護下悠然自得地休整,甚至有人好整以暇地從木墻邊上探出手,將一支釘在木墻上散發惡臭的毒箭扔下地面。

    瞬間失去對手的鮮卑輕騎向層層疊疊的木墻射了一輪,便只能悻悻地收起箭矢,剛一回頭,卻見揚起的沙塵遮天蔽日,數百騎洶湧而來。

    那些正是跟隨劉遐殺出的代郡精騎。鮮卑騎兵分成了兩股左右襲來,他們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接近己方陣線的那一股沖殺過去,恰好在鮮卑人受箭雨襲擊而失去奔馳速度的這一刻趕到!

    鮮卑輕騎的數量較之於代郡軍要多,但他們兵分兩路包抄,眼前這一支又被代郡軍的箭矢伏擊,損失十分慘重,能夠對代郡騎兵的沖擊做出及時反應的,不過百數十騎罷了。

    代郡騎兵依然以劉遐為前鋒。這名勇猛過人的將軍奮力沖擊,遠則用長槊刺擊揮打,近則用繯首刀砍殺,就像割草一樣把猝不及防的鮮卑騎兵從馬上砍下來,四處噴濺的鮮血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染成了紅色。相對於隊形松散不堪的鮮卑人,代郡騎兵依托著戰馬狂奔的速度,將長槊、大刀等重兵器的威力發揮到極致。這一次沖擊勢如摧枯拉朽,數十名鮮卑人幾乎在瞬間就成了長槊下的遊魂,而緊隨而至的長刀斬斷勉力揮舞著的短弓,擄走了剩余的性命。

    代郡軍在過去一個月裏反覆演練的,以車陣、弓弩和騎兵短距沖擊相結合的戰術首戰告捷。但勝利絕非毫無代價,在適才的惡戰中,這些騎兵們的數量縮減了三成以上,余下的許多人也帶著輕重不等的傷勢。為了避免被另一隊鮮卑人追擊,他們絲毫都不敢不戀戰。“快退!快退回去!”在劉遐的高聲指揮下,他們連聲呼喝打馬,縱騎狂奔,迅速擺脫鮮卑人殘部的糾纏。由於是順著這次沖擊的勢頭繼續前進,他們很快就沿著車陣讓出的幾條通路返回,退回陣中的速度居然比來時還快了不少。

    當較遠處的另一撥鮮卑輕騎驚怒交加地兜轉過來試圖支援時,車陣前方已經只剩下橫七豎八的鮮卑人屍體。幾匹失去主人的戰馬憂慮地來回小跑著,偶爾拱一拱血泊中的某具軀幹,發出陣陣哀鳴。

    這時候,薛彤已帶領本部士卒迅速填充到前軍之中,並接管了整座車陣和各隊弓弩手、騎兵的指揮。而劉遐則直接返回到中軍。

    適才的戰鬥中,他終於還是難免受創,右側胯骨處挨了一刀。傷口不大,卻深達筋骨,淌下的血水把馬鞍都染紅了。他縱身下馬,往馬鞍上灑了幾把土,免得一會兒濕滑難以騎乘,隨即把長槊用力插在地上,撕下一片戰袍簡單包紮了兩圈。將傷處處理完畢之後,他又取回長槊,熟練地舞了幾個花招。似乎動作稍微大了點,傷處又滲出血來,但劉遐卻滿意地點點頭,仿佛絲毫不覺痛楚似的。

    完成了這整套動作,他才顧得上詢問一句:“將軍,接著怎麽辦?”

    陸遙沈聲道:“莫要心急。等一等。”

    兩軍抵近廝殺的時間畢竟短促,幽州軍的損失其實不算特別沈重;他們憑借數量優勢殺死的代郡將士更並非少數。然而,屢試不爽的輕騎奔射之術畢竟遭到了挫敗,這一場無疑是代郡軍占了上風。

    這一撥擔任襲擾任務的鮮卑輕騎此刻還剩下超過一千五百人,以兵力而論仍堪一戰。但他們無論勇氣還是體力都消耗到了相當的程度,在代郡軍強弓硬弩的射程之外撥馬兜轉著,進退兩難。如果繼續前進,似乎並不能取得原先預料的戰果。而如果後退……鮮卑騎士們甚至不敢扭頭去觀望本陣所在。想想段部對失敗者的殘酷刑罰,似乎鼓勇向前戰死當場才是適當的選擇。

    段部鮮卑賴以橫行北疆的戰法第一步就遭到了挫敗,接下去應當如何是好?這樣的戰局顯然出乎幽州軍上下的預料。

    綿延數裏、排列成巨大弧形的敵方陣列裏,牛角聲和鳴鏑聲此起彼伏,傳令兵們奔馳來去。由於晨霧已經完全褪去了,從陸遙等將校所在的位置看,能夠隱約地觀察到正對面的幽州軍本陣。那些幽州諸將細小如蟻的身影似乎比劃著動作,激烈地討論著什麽,卻遲遲未發出下一步的號令。

    代郡軍上下任誰都清楚,這個勝利根本不足以影響大局。鮮卑人的龐大軍隊遠遠沒有發揮其威力,意圖一舉傾覆代郡軍的他們更不會因為小小的挫敗而退卻。彼等不動則已,動則必如決積水於千仞之溪,將有雷霆萬鈞之勢。寂靜的戰場上彌漫著肅殺之氣,代郡軍的陣列裏,一些經驗比較豐富的中層軍官搶在戰端重開前的短暫時機來回奔走著,為部下的士卒們打氣鼓勁。

    果然如代郡軍將士所預料,約莫過了半晌,鮮卑人的大軍再度行動了。這一次,他們動用了主力,黑壓壓看不到邊的人馬如同遮掩天際的濃雲翻翻滾滾,數以萬計的馬蹄飛奔踏地所引起的震顫,使得河流都因此興起波瀾!

    “左右兩側依然是輕騎,大概是要試探有沒有通過河灘來攻擊我軍側翼的可能。而中央的位置……”陸遙喃喃地道。正對代郡軍的前方,鮮卑人翻翻湧湧而前,無數面旌旗招展來去,一時看不清細節。但這等聲勢的調動,絕不會是普通的襲擾。

    敵軍越來越迫近了,陸遙和衛操兩人卻同時松了口氣,甚至露出幾分喜悅的神色。

    衛操揮鞭向著那個方向一指,適時延續了之前的話題:“這便是我們的取勝機會所在!陸將軍以為如何?”

    陸遙微微頷首,簡短地答道:“還需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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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裂痕(一)

    在車陣中央,兩座偏廂車被放置在一起,上面搭載了簡易的木台。薛彤沈默地看著那片如黑潮般洶湧而來的幽州大軍,抿緊了嘴,返身走下來。

    當敵人整齊的腳步聲隆隆傳來的時候,薛彤能夠感覺到身邊將士們的緊張情緒。雖然他們大部分都是經驗豐富的戰士,也在過去的一個月裏接受了盡可能嚴格的訓練,但代郡軍作為一個整體,糾合成型的時日畢竟太短了。還需要許多許多的艱苦鏖戰,需要許許多多的鮮血和生命才能培養出他們彼此間的信賴、培養出他們毫無保留的服從。從這個角度來說,陸遙在代郡建立起的這支軍隊和數月前在晉陽城頭面對著匈奴大軍驚慌失措的晉陽軍一部並無不同。

    那一次,是陸遙力排眾議,堅定不移地做出了奮戰到底的決定,而最後的勝利者果然屬於陸遙所在的一方。這一次呢?同樣危險的局面,同樣懸殊的敵我數量,甚至還有同樣在遠方身陷險境的丁渺丁文浩……當然,還有在薛彤背後的,同樣抱持著勝利信心的陸遙陸道明。薛彤回頭看看己方中軍所在的位置。陸遙正和衛操談論著什麽,當註意到薛彤的目光時,他微微頷首示意,揮了揮拳頭。

    薛彤從刀盾手的密集隊列中穿過,抵達最前方的一列偏廂車。望著對面軍隊中央密集的隊列,薛彤慢慢地從鞘裏拔出了慣用的長刀。

    隨著他的動作,一片刀劍出鞘聲連綿而起,而手持長矛的代郡軍將長矛架在木墻上,築起了一道閃爍著寒光的槍林。

    “穩住!不要慌!不要亂!穩住就行了!”薛彤的喊聲傳遍了整個前陣。

    段部鮮卑的兵力完全是騎兵,但眼下出現在薛彤面前的則是黑壓壓一片的步卒。這支步兵隊伍應當是騎馬趕赴戰場,然後再下馬投入作戰的,否則無以緊隨大股騎隊的動作。他們統一披著皮甲、頭戴鐵盔,手持短矛、繯首刀等各種武器,以一列半舉盾牌的士卒為先導,從勒轡緩行的騎兵隊伍中間穿插到最前線,隨即整隊前進。而鮮卑騎兵們則分成三五百騎一隊,混雜在步卒之間,乍一看去,就像是騎兵組成的黑色浪潮猝然後退,在原地留下了片片碎散的礁石。

    戰場上的排兵布陣和紋枰對弈頗有共通之處,都是雙方彼此應對和反制的過程。僅僅從眼前的陣勢布設上,薛彤就可以料定,在第一波襲擾的騎兵遭到代郡軍痛擊之後,幽州軍的指揮官立即放棄了習慣的騎兵攻勢,而改以步騎配合的形式發動強攻。他們會先用騎兵的奔射掩護步卒抵近,再以步卒突破車陣,最後視情況投入甲騎具裝的重騎兵擴大戰果。這樣的戰法,同樣也是大軍會戰時的正道。

    只是……薛彤瞇縫起了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來敵。那些步卒漸漸接近了,他們的面容、發髻、衣著都越來越清晰。毫無疑問,他們是晉人而非鮮卑。這支步卒隊伍,完全是由晉人組成的。薛彤猛地吐了口唾沫,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幽州軍和代郡軍,同是隸屬朝廷的兵力,卻不得不在鮮卑人的領地上兵戎相見,這本身就有些荒唐。而到了此刻,兩方的軍陣之中都要流淌下晉人的鮮血了……薛彤嘟囔著,卻沒有生出絲毫惻隱之心來。數十年來宗室諸王中原混戰,死的人數以百萬計,原也不差眼前這一點。

    幽州大軍的兩翼遊騎仍在橫向延展,而中央的步騎混合隊伍迅速迫近了。代郡軍中軍響起了略顯急促的鼓點,催促全軍進入戒備狀態。

    敵軍進入車陣前三百步範圍,薛彤摩挲著刀柄,並不理會。代郡軍陣列一片寂靜。

    敵軍騎兵逐漸加速,步卒也開始小步快跑起來。他們迅速進入車陣前二百步範圍,進入弓弩手的射擊距離,而代郡軍陣列依然絲毫不動。

    敵軍進入車陣前一百步範圍,騎兵們勒馬變換方向,左隊向右、右隊向左,兩隊交錯而過,橫向奔馳,馬背上的騎士們興奮地叱喝著,預備張弓搭箭。而步卒們狂呼亂吼著全速前沖,試圖在騎射掩護之下突破車陣!

    “弩手準備!射!”伴隨著薛彤簡潔有力的號令,此前未曾投入作戰的三十架腰引弩發動了。

    陸遙敢於麾軍北上草原,當然有其依仗所在。僅以武備而言,他在過去的一個月裏大力整頓草莽間的積存,將原本藏匿在各路賊寇、雜胡手中的兵器甲胄統一修理、重新配備,從而大大提升了軍隊的戰鬥力。另外,他還自冀州的中山、常山等郡國大舉收買武備。冀州北部郡國得冀州刺史丁紹的囑托,本就願意支持陸遙;又得劉遐這個冀州騎督居中牽線搭橋,再加上陸遙毫不吝惜地動用繳獲來的巨額金珠貨泉大肆賄賂,這才搜羅到了如腰引弩這般的軍國利器。

    腰引弩結構覆雜,體積也頗顯累贅,因而大部分被安置在代王城和勇士堡兩處代郡軍駐紮的大營。僅有小部分偏廂車上隨軍行動。這種強弩是晉軍精銳部隊所使用的遠程武器,除了洛陽禁軍大量配備以外,各地州郡配屬的數量很少。昔日馬隆征伐涼州叛胡的時候,得武皇帝特準招募勇士,便以能開三十六鈞的腰引弩為標準。三十六鈞合為九石,也就是說,弩機發射的力量超過長弓四倍以上,其威力可想而知!

    這三十座腰引弩的射程超過三百五十步,但薛彤刻意將之留到敵軍進入百步左右才釋放,以便造成最大的殺傷。三十枚銅質弩機同時放弦,一陣古怪如滾滾雷鳴的悶響嗡嗡地傳開去,而前進步伐似乎不可阻擋的幽州大軍,瞬間猛然一頓!

    腰引弩發射的巨型箭矢長達五尺、箭桿粗若手腕,箭頭重約六斤,規格幾乎趕上了馬槊。而交織崩緊的牛筋又給這沈重的箭矢賦予了可怕的速度和無堅不摧的力量。

    一支巨箭發出尖利的嘯聲破空飛射。箭矢銳利的邊緣劃過一匹戰馬的頸部,立刻就撕裂了厚而堅韌的肌腱,切斷了灰白色的氣管。它繼續向前,又狠狠地戳進後方一名步卒的肩膀,在大聲慘叫中帶走了整塊肩胛骨和附著其上的全部血肉。它還在繼續向前,猛地刺透了第二名步卒的腹部,巨大的沖力將這士卒帶得騰空飛起數尺,再硬生生地釘死在了地面上!

    三十支巨箭瞬間飛越過百步距離,狠狠地紮入幽州軍密集的隊列裏,每一支都穿透了兩名、三名甚至更多的敵人,貫通出了三十條血淋淋的慘烈道路。

    “啊!啊啊啊!”發出吼叫的,是負責統領這支晉人步卒隊伍的、王浚麾下為數不多的晉人將領楊非。片刻前,一支巨箭恰從他身側掠過,穿透了兩名親兵的身軀,還帶走了他的半截耳朵。楊非捂著血淋淋的半邊面孔,驚怒交加、痛徹心扉地大聲狂吼。他不明白,為何代郡軍會有如此可怕的武器;更不明白,本該是那些鮮卑人效死作戰的時候,為何身為驃騎大將軍直屬部下的自己竟然會被派遣到了第一線!

    就在他本能地要下令停止前進的時候,一片低沈的牛角聲忽然從陣後響了起來。

    一名鮮卑騎兵縱馬奔到他身旁,用古怪的口音大聲呼喊:“繼續向前!大帥有命,繼續進攻!”鮮卑人口中所謂的“大帥”,是對地位尊貴的胡族酋長之尊稱,這自然不是代指幽州刺史王浚,而是指此番段部鮮卑之眾的首領段疾陸眷。

    “大帥?那是你們段部的大帥!可不是……”楊非揮舞雙臂怒罵了半句,好不容易才將下半句話硬生生憋進了肚子裏。他聽到了陣後的號角反覆急鳴,即便自信深得王浚倚重的他,也不願在這時硬扛鮮卑人嚴苛的指揮方式。

    “弟兄們上啊!”楊非勉強喊了一聲,催促著身邊的部眾們繼續向前,但他自己的腳步卻越來越緩慢了。

    楊非完全沒有註意到,代郡軍中軍所在的坡地上,有人已將他的表現盡數看在眼裏。

    “劉遐將軍的用兵靈活多變,沖鋒陷陣的勇武更是難得。薛將軍以區區三十架強弩造成了敵軍如此重挫,也足顯得手段老到。然而敵軍的數量超過我軍兩倍,衛某久在草原,更深知鮮卑人的兇狠強悍還遠沒有發揮……如果此戰就這般進行下去,嘿嘿,諸位的勝利機會並不很大。我適才力主陸將軍退避,便是因為這個緣故。”衛操的這番言語頓時引起代郡軍眾將的不滿,但他頂著眾人惱火的眼光,繼續侃侃而談。

    “代郡軍此次夤夜出擊,完全落入王彭祖計算之中。然而……”衛操向陸遙躬身行禮,流露出欽佩的神色:“陸將軍真是英明果斷,竟然瞬間就看穿了幽州軍的破綻所在。衛某自詡深知北疆各族虛實,卻直到方才才終於想得通透,實在慚愧、慚愧!”

    這位定襄侯與陸遙之間的啞謎已經打了許久了。他既說到這裏,代郡軍的將校們又都露出茫然表情,不知道他究竟想表達些什麽。

    “在我們面前的敵人,是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王浚;在王浚之下具體執行作戰任務的,則是段部鮮卑諸將。值得註意的是,段部之眾是幽州軍的重要組成部分,幽州軍卻不僅僅包括段部之眾;段部鮮卑與幽州幕府的關系也同樣如此。段部與幽州,看似協同如一,其實卻有著極大的差異。有利於幽州者,未必有利於段部;而有利於段部者,也未必有利於幽州。”衛操環視眾人,大聲道:“王浚此番出兵,原本召集段部和宇文部兩族人馬,意欲籍此一舉壓服壩上草原,奠定幽州幕府在北疆的威權。可是,宇文部在與未耐婁、沒鹿回二部的爭戰中元氣大傷,使王浚不得不依賴段部一家之力。段部的兵力何以逡巡不至,坐視宇文部與拓跋鮮卑部眾死鬥?沒有宇文部的實力在側,王浚憑什麽來制衡段部?如果全取壩上草原之後,得益的是段部,那位幽州刺史豈不成了為他人作嫁的蠢貨?”

    “王彭祖精明狡詐,本來就絕非蠢貨。何況陸將軍單騎出陣,言辭中將段部鮮卑高高捧起,而將他視作仰賴鮮卑鼻息的鼠輩……這個行動一方面是為了激將,以求將戰事迅速展開,避免我軍體力在鮮卑人反覆滋擾下早早耗竭;而在另一方面,卻必然會提醒王彭祖:那段部鮮卑骨子裏桀驁不馴,未必將他放在眼裏;幽州刺史部所發起的北上作戰,在宇文部遭受重創之後,其實已成了段部攫取利益的途徑。如果繼續推演下去,他更可以確定,如果整片壩上草原都落入段部之手,首當其沖的便是幽州,第一個頭痛的就是王浚王彭祖!”

    何雲有些猶豫地問道:“德元公的意思是,王浚並不希望這一仗打贏?這怕是有點匪夷所思……”

    “非也非也。”衛操連連搖頭:“拓跋鮮卑在祭天大典之後陷入分崩離析的內亂,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王浚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這個機會。他渴求勝利,但他要的是屬於幽州的勝利,而不是段部鮮卑的勝利。我想,他希望見到的,是段部與代郡軍艱苦鏖戰之後,前者傷、後者亡!”

    說到這裏,衛操沈吟著,考慮該如何組織自己的語言,而陸遙適時地接過了話頭:“諸位,鮮卑人前次的輕騎襲擾,組織得很是倉促。而稍一受挫,就轉變戰法,更不符合鮮卑人的習慣。由此我們可以確認,在段部諸將與王浚之間,果然發生了些什麽。”

    陸遙指向廝殺得如同沸騰巖漿般的前軍車陣位置,繼續道:“幽州軍這次大舉進攻,竟然以晉人步卒為前隊。而這支晉人的軍隊,卻又顯然並沒有做好苦戰的準備。這時候,我就可以十成十地斷言,此舉並非王浚本人的安排,而是段部諸將對王浚的反擊。”

    “王浚意圖消耗段部的實力,而實際掌控指揮權的段部諸將,則以將王浚麾下的幽州軍本部派向戰場一線來對應。兩方的矛盾如涇清渭濁,顯而易見。在這個戰場上,敵軍雖眾,卻有二心。王浚、段部彼此顧忌、互相防備,就像是巖石上出現的裂縫,一旦產生,就只會不斷擴大,再也無法彌合。”陸遙用拳掌交擊,發出啪地一聲:“我們則要利用這條裂縫,打擊這條裂縫,最終把攔在我們面前的這塊巖石徹底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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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裂痕(二)

    或許陸遙確實猜測出了幽州軍的軟肋所在,但在當下,他們需要竭盡全力,才能抵擋幽州軍怒濤般的沖擊。那是自然的,因為能粉碎巖石的,唯有鐵錘和鐵砧;如果鐵錘和鐵砧不夠堅固的話,反而會被巖石崩碎吧。

    腰引弩暫時不能用了。這種結構覆雜的武器每次發射之間,有相當的時隙。雖然負責指揮的軍官一聲聲地打著號子,三十條壯漢汗流浹背地扯動緊扣的搖把,但在敵軍沖殺到車陣前的時候,多半來不及重新上弦。

    替下腰引弩的是代郡的弓箭手們,他們不顧危險地下把身子探出刀盾手的掩護張弓搭箭,將箭矢傾瀉而下。雨點般密集的箭矢在幽州軍掀起的黑色浪潮中濺掀點紅色的漣漪,證明這樣的箭雨幾乎足以阻斷任何進攻,但此刻,紅色的漣漪隨即被後方湧動來更巨大的黑色浪潮淹沒。而與之相對的,站在稍遠處的鮮卑射手也瘋狂地向代郡軍陣中射擊。這種時候根本無須講究命中率,只要把箭矢拋向前方,必然會取得相當的戰果!

    薛彤處在車陣的最前端,用於指揮的旌旗暴露了他的位置,於是立即遭到鮮卑人集中射擊。一片又一片呼嘯的箭矢打在扈從士卒舉起的盾牌上,巨大的力量幾乎使他們搖搖欲墜,而覆蓋牛皮的盾牌表面幾乎瞬間就被剝落了一層。兩名持盾士卒悶哼一聲中箭倒地,後排兩名士卒舉起盾牌飛奔向前填補了空檔。在這個過程中,薛彤帶著輕蔑的表情屹立不動,隨手揮舞長刀,將幾支箭矢劈劈啪啪地打落。然而新的兩名士卒就位不久,很快又負創而退。木盾的大小有限,在全力掩護將領的情況下,很難把自身遮蔽完整。

    薛彤望了望肆意射擊的鮮卑人,低聲號令了一句。弓箭手們立刻把註意力集中到了百步以外的鮮卑人身上,在自身不斷傷亡的同事,也將他們鮮卑人一個個地從馬上射落下來。

    這個指令卻給了沖鋒中的幽州步卒機會。當無數箭矢在他們頭頂往來飛掠的時候,他們瘋狂地嚎叫和奔跑著,迅速掩殺到了車陣之前。無數人亢奮的鼓噪仿佛山呼海嘯,鼓舞著最前方的一名戰士奮身一躍,借著奔跑地沖力騰空而起,矯健地直踏木墻頂端!

    迎接他的是十余柄同時刺出的長矛。這個孤零零地懸在空中的目標,瞬間被好幾支長矛戳透了。長矛手們齊聲呼喝著,將失去生機的軀體猛地甩飛回去,砸在密密麻麻地敵軍隊伍裏,放倒了小一批人。

    更多的長矛從木墻間隙如毒蛇吐信般刺出,立時帶起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蜂擁向前的幽州軍如同蟻群被烈焰燎燒那樣,瞬間削去了一層。死者的軀體或者癱倒於地,被後來者踐踏;或者被戰友們簇擁著舉起,當作盾牌抵向前方,最終噗哧一聲撞擊在木墻上,把尚未凝固的血液猛地從各個傷口擠出來。

    一些幽州軍戰士嘴裏咬著刀劍,騰出雙手,試圖攀著木墻的邊緣翻越過去,而代郡軍的刀盾手毫不遲疑地斬下了他們的手掌或手指。數十名失去指掌的傷員慘嚎著跌回軍陣裏,再度引發了騷亂。

    第一波進攻的步卒隊伍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削減著。第二波和第三波的隊伍旋即壓上。每一刻,都有數以百計的幽州軍戰士受傷、死亡,他們噴濺出的鮮血,使得代郡車陣前的土地都變得粘滑,在無數人踩踏之後,變成一個個小小的血色池塘。

    代郡軍的偏廂車只是統一稱呼而已,其實就是拿代郡征集來的各種大小車輛稍作改動,在側面增加一塊厚木板疊制成的木墻。這種木墻的可靠程度不高,為了便於長途奔襲,車輛的自重也有限;雖然有鐵鏈彼此連接,也遠遠算不上多麽堅固。但這樣的車陣與遠程射擊的弓弩、近程戳刺的長矛、攻守兼備的刀盾手相結合,立即就成為難攻不落的防線!

    這個時候,距離兩軍慘烈交鋒的前線五百布左右,段疾陸眷眺望著代郡軍的車陣,楞楞地似乎出了神。

    相比於煙塵遮天蔽日、聲勢駭人的幽州兵馬,代郡軍僅僅據守兩條河流所挾的一小塊地盤,落在廣袤草原上,簡直就如一塊汙跡那般不起眼。可是被遼西公寄予厚望的嫡子、長期指揮大軍南征北戰的撫軍將軍實在不曾料到,中原內地的雄關堅城都能一鼓而下的幽州軍,竟然會在眼前這毫不起眼的車陣前受挫。更令他心情沈重的是,被用做前鋒的幽州軍楊非所部損失已經極其慘重。付出了如此代價,如果還不能取得預期戰果的話,他很難想象王浚的心情會如何。

    馬蹄聲得得響起,段末波從後方策騎來到段疾陸眷的身邊。由於未能順利突破代郡軍正面的車陣,段末波所屬的重騎也始終無法投入作戰,這情況使得這位兇猛的鮮卑大將有些焦躁。他湊近了段疾陸眷,壓低嗓音道:“我聽說,大將軍對咱們的指揮很是不滿……”

    “哦?”段疾陸眷皺了皺眉。

    “這個……咳咳……大將軍側近諸將都在抱怨咱們,說咱們不盡心作戰,反倒拿晉人的性命去送死。大將軍雖然不置可否,但也沒有反駁他們。”

    段疾陸眷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那些人不過是幸近之輩,張嘴胡扯的言語算什麽?打仗的事情,從來都得靠我們;大將軍如此英明,自然知道我們的難處……”他指著代郡軍的方向道:“你看看!看看!代郡軍的側翼和背面,都是大片河灘水澤,難以容納大軍行進,包抄的隊伍到現在還沒能與敵人接觸。而這個正面,又被車陣堵住了。大將軍要我們一個時辰之內解決敵人,莫說你著急,我也著急啊。可我難道能拿騎兵去硬沖車陣麽?這時候不用那些晉人,更待何時?”

    段疾陸眷有些絮絮叨叨地說著,他沒有感覺到,這樣的言語其實只是為了說服自己。其實他本人對於王浚的支持都不具備絕對信心。說了幾句,胯下的戰馬突然惱怒地前沖了幾步,他只得停下言語,用力勒韁,費了點工夫才將這批烈馬安撫下來。

    “告訴楊非,代郡軍就這麽點兵力,我不信他們能撐到什麽時候!讓他全力猛攻,不要怕死人!若他敢不盡力,哪怕鬧到了大將軍眼前,我也先斬下他的狗頭!”段疾陸眷咬了咬牙,隨手點了一名從騎去傳令。隨即他放緩了語氣,轉對段末波道:“另外,代郡軍以地形為憑依,將我軍兩翼輕騎阻隔在遠處,自以為高枕無憂。隨著正面作戰日趨激烈,我看他們的側翼反倒顯得懈怠起來。”

    段疾陸眷用馬鞭指了指代郡軍右側後方,也就是東南方位的一處:“末波,你看那裏。我已令人仔細打探了,那片地方水域雖寬,但大部分地區水深只能沒腰,輕易便可泅渡;而且還有密生的高草作為掩護。我打算由你挑選一批勇士,棄馬步行潛去,從背後給他們致命一擊!你以為如何?”

    段末波仔細眺望著段疾陸眷所指的方向,沈吟不語。段疾陸眷知道自己這個族兄弟不僅勇猛,也狡詐多智,因此並不著急催促,而是耐心等待他的答覆。

    段氏二將商議的時候,段疾陸眷的從騎已經馳入楊非軍中。黑壓壓的步卒隊伍隨即像是被針紮了的猛獸那般突然暴跳起來,一齊向代郡軍迫去。

    幽州軍的步卒完全由晉人組成。代郡軍的車陣之中,除了部分收編而來的雜胡戰士,也有相當數量的晉人。他們的家鄉代郡和薊縣其實只有百余裏的距離,說不定上溯幾代,彼此還有會發掘出親緣關系,但這個時候,他們每個人都緊咬著牙關,在這段狹窄的區域拼死作戰,在蜿蜒排列的車陣每一尺、每一寸激烈角鬥,互相劈砍戳刺。

    身在北疆的晉人要比他們南方的同胞要勇猛剛健許多,因而戰鬥的劇烈程度不斷提升,直至遠遠超過了大晉諸王在中原發起的任何一場戰爭。

    代郡的長矛手們把長矛從縫隙刺出去,抽回來,再刺出去,機械地一遍遍重覆這個動作。絕大多數時候,每次刺出都會引發一聲慘呼,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幾乎連聲了片,絲毫沒有消停的時間。而隨著幽州軍投入的兵力越來越大,長矛手們經常發現抽回的長矛被削斷,甚至整根長矛被木墻對策的幽州軍奮力扯了出去。而為他們提供掩護的刀盾手們已經出現了巨大傷亡。在咚咚作響的劇烈撞擊下,甚至連綿的車身也多處發出木料暴裂的劈啪聲。

    終於,有一列偏廂車支撐不住了。短時間內,幽州軍集中箭矢猛射這個方向,迫使守軍稍許退後,隨即用鐵斧斬斷了鐵鏈,十數人用肩膀抵住車體同時發力,猛地將車輛推得後退數丈!

    推動車輛的幽州士卒幾乎瞬間就被兩翼刺來的長矛紮成了蜂窩也似。然而,更多人高聲吶喊著,向著連綿車陣上唯一的缺口沖殺過去。無數刀槍劍戟在那個小小的缺口揮舞成了旋風,血漿如雨般到處潑灑。第一批沖進缺口範圍的幽州軍士卒和第一批趕去維持防線的代郡軍士卒,幾乎瞬間就死去了。而後排的戰士前仆後繼地前進,直到把缺口擁堵成水泄不通的血肉磨盤。

    代郡軍的中軍,十數面戰鼓擂得隆隆作響,沒有片刻停歇。陸遙在震耳的鼓聲中喃喃地道:“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再挺過半刻,他們的攻勢就必然會再度瓦解,到那時候……”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4
第四十九章 裂痕(三)

    北疆的鮮卑人們習慣了艱苦的生活環境,自幼長於馬背、以弓刀為玩樂,一旦有事,數萬之眾呼嘯而聚、來去如風。必須承認,這種全民皆兵的民族確實比中原的農耕民族要兇猛強悍的多。鮮卑各族二百年來屢為邊患,任憑漢魏以來歷代用盡辦法而奈何不得,足以證明他們的軍事優勢。

    段部鮮卑更是鮮卑各族中尤為強大者。他們一方面保持了鮮卑人天生的野蠻性子,另一方面又與中原廣泛交流,在軍隊編制、武器配備等方面獲得長足的進步。這支鮮卑部落雖然不過數萬之眾,卻擁有足以震懾四方的軍事力量,幽州刺史王浚便是憑借著他們的實力幾番南下中原,用無數大晉子民的鮮血奠定了幽州軍的威名。

    陸遙非常清楚,他奪取代郡不過月余,麾下的部隊雖然擴充極快,卻終究尚難以與真正的強豪匹敵。縱使這支軍隊受到了最嚴苛的訓練,縱使他們擁有乞活軍精銳組成的強韌骨架、又以代郡胡族為尖牙利爪,不如就是不如。

    好在鮮卑人雖然強悍,幽州軍卻非全由鮮卑組成。其本部大多是在燕國、範陽等郡國的失地流民中招募所得,雖也堪稱勇銳,但在與同屬幽州刺史部的近鄰代郡軍對抗時,並未能搶占上風。半個時辰過去了,他們在長矛和弓弩的聯合絞殺之下死傷枕籍,始終未能突破代郡軍嚴密的防禦。他們的屍體在一架架偏廂車前累積起來,每次取得突破都要損失相當兵力。然而突破之後,等待他們的依然是重重疊疊的車陣。

    一刻、兩刻、三刻,激烈的戰鬥似乎永遠沒有止歇的時候。陸遙連番發令,將一批批的生力軍調往前線,讓疲憊的將士能夠輪番休息。將士們撤下來的同時,也帶來了一個又一個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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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主李煥雙臂被敵人斬斷,仍然奮戰不退,用頭頂撞著敵人落入車陣以外,旋即被殺。

    同在代郡被提拔為軍主的蕭石是汲桑舊部,素以勇悍著稱。但他在幽州軍第一次進攻時就受了箭傷,鏖戰之後體力不濟,終於被敵人斬下首級。隨同陸遙東出太行的晉陽軍勇士接連少了兩人。

    蕭石的副手杜欽也重傷難以再戰。

    其余中下級的軍官更是死傷慘重,一時無法計數。

    這些軍官都是代郡軍的骨幹,是全軍的靈魂所在、血脈所在。他們每一人的損失,都是難以承受的。始終被掩護在後方的騎兵將領們再也看不下去,紛紛請戰。但陸遙並不答應,半晌之後,反將直屬他本人的何雲所部、楚鯤所部給派了上去。

    時間漸漸推移,陽光將被鮮血浸潤的土壤再度幹燥。草原上常見的陣風湧動,把戰場籠罩在翻卷塵灰之中。

    幽州軍和代郡軍,在經歷了無數次硬對硬的碰撞之後,終於有一方漸漸難以支持。

    兩支晉軍的廝殺依舊慘烈,可是當一批批的幽州軍將士鼓勇向前,隨即就被迅速殺死的時候,負責統領這支兵力的楊非失去了耐心。他一揚手,將皮囊裏最後一點清水倒在頭上,清水浸潤發髻的清涼感和刺痛耳側傷處的灼痛感一起爆發出來,引得他腦子裏嗡嗡作響,硬生生地將破口大罵的念頭壓制下去。

    既然代郡軍的正面防禦堅固,就應該加強兩翼的壓力,或者主動退讓以引蛇出洞,然而鮮卑人竟然發了瘋一樣,逼使自家的步卒隊伍前仆後繼地戰死。這種用兵方法何其僵化!何其愚蠢!

    楊非急躁地轉過身,視線越過壓得靠前的鮮卑鐵騎,眺望較後方的幽州中軍。可那裏除了催促進軍的鼓聲隆隆之外,並沒有他期待的旗號打出。

    兩軍對壘,最重隨機應變。眼下這樣的指揮完全不正常!段疾陸眾陸眷那小子,果然是想借此機會消耗幽州軍本部的實力!我早就勸過主公,不能太相信那些鮮卑野種。那些鮮卑人都是養不熟的狼,哪怕當面再怎麽恭順,骨子裏沒有半點忠誠,只會圖謀自家好處。這樣下去,幽州軍的這點骨血只能毫無意義地損失再損失,直到徹底被耗盡。

    如果比較幽州軍和代郡軍的死傷,兩者並無太大距離。楊非對自己的用兵手段頗有些信心,自認不會被代郡軍占了便宜。可是……可是幽州軍的死傷幾乎全出於晉人,那些胡兒騎兵除了最初的一次試探以後便只虛應故事,根本就沒有真正投入戰場!楊非下意識地撕扯著手中的馬鞭,恨恨想到。

    他旋即又苦笑一聲。在這個朝局板蕩、人民塗炭的亂世,被屠殺者固然死得不明不白,手持屠刀者也未必明白自己在做什麽。這些本應為朝廷戎守邊疆的晉軍精銳最終竟然戰死在一場攻打朝廷友軍的戰鬥裏,可算是死得毫無價值啊。

    楊非是邯鄲人,本系邯鄲大族孟氏的部曲首領,曾隨孟氏族人孟超投入成都王司馬穎麾下作戰。由於孟超之兄長、內宦孟玖諂事成都王司馬穎,孟超得以小都督領萬人隨軍,沿途縱兵大掠,此舉頗使得楊非不快。這時候,剛在幽州站穩腳跟的王浚由於未及時參與討伐趙王司馬倫,而引起了成都王的不滿。於是王浚以金珠珍完厚賄孟玖,並娶了孟氏女為妻,以求孟玖在成都王身邊為自己美言。

    楊非便借著兩家聯姻的會,轉投入幽州軍中。一方面靠著自己的才幹,另一方面也依托孟氏家族的關系,數年間他官運亨通,成了執掌數千之眾的有力軍主。但這樣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頭了,由於成都王的失敗,孟夫人及其族人在薊城越來越不受重視。如果這次最終未能突破代郡軍的防線,段疾陸眷那小子大概也會很樂意拿自己開刀吧……

    想到這裏,楊非揮手叫來副將:“你看著點。我去見大將軍!”

    副將猶豫地道:“將軍,恐怕撫軍將軍會……”撫軍將軍便是段疾陸眷了。這位鮮卑大酋在指揮軍隊的時候,安撫手段極少而殘酷的鎮壓手段極多,“撫軍”二字未免名不符實。楊非貿然脫離自家軍隊,若是撞到了段疾陸眷手裏,怕是免不了要受重罰。

    “管那群鮮卑人去死!”楊非不耐煩地打斷了副將的話:“這樣打下去,我們幽州軍的血都要流幹了!我要去見大將軍,請大將軍主持公道。誰敢攔我!”

    楊非怒火中燒地出發的時候,幽州軍的中軍所在,十數名晉人軍官早就有了同樣的想法。他們一齊拜伏在地,向王浚呼喊道:“那段疾陸眷分明是要借刀殺人啊!請大將軍主持公道!”

    而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王浚沈默不語。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4
第五十章 裂痕(四)

    王浚深諳軍政兩道精髓,眼光遠比這些楞頭青武人更清晰。雖然手下諸將都忿忿不平,但他暫時不打算給予回應。他看的清楚,代郡軍雖遭奇襲,卻沒有半點慌亂,守禦得極其嚴密。這支軍隊完全不同於他在中原腹地曾遭遇到的那些一觸即潰的朝廷兵馬,堅韌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與這樣的軍隊對壘絕非易事。既然要求段疾陸眷在一個時辰之內擊潰代郡軍,那麽用大量步卒來攻打車陣壁壘,憑借兵力優勢強攻就是唯一的選擇。純以軍事角度而論,段疾陸眷的指揮沒有任何問題。

    然而放在當前幽州軍中胡晉兩族涇渭分明的環境中去看,這個沒有問題的指揮偏偏就生出了問題。

    在數日前,幽州軍與拓跋鮮卑東部的末耐婁、沒鹿回二部作戰。當時段部鮮卑就對王浚的指揮陽奉陰違,遲遲不投入戰場,致使宇文部近萬人馬損失慘重,只能提前退回遼西本部休整。出於均衡各部勢力、以便於自己居中控制的考慮,王浚並未因此深責段部,甚至有些樂見其成的意思。他大膽地催動以段部鮮卑為主力的幽州大軍,快速向壩上草原挺近;又依靠段務勿塵的舊日關系,聯絡了叱羅部、普六茹部為羽翼,意圖一舉擊潰代郡軍,奠定幽州在草原東部的勢力範圍。這樣的前景真是太美好了,王浚幾乎看到了自己向那不可言說的尊位上大步邁進。

    但在陸遙充滿蔑視地一頓喝罵後,王浚的想法突然變了。他猛地醒覺到,此番匆忙進入壩上草原,所見所經的一切,莫不是是在段部鮮卑預謀之下。賴以平衡段部膨脹的宇文部,已經灰溜溜地撤退了;用以扼守濡源、壓制草原上晉人流民的叱羅、普六茹二部則是段部的盟友;身為幽州刺史的自己不僅沒有得力手段約束段部,自身反倒成了牽線木偶一般。

    更令人惱怒的是段部諸將明裏暗裏對自己的無視和違逆。當自己強令段部速勝代郡軍,打算逼迫鮮卑人付出代價、以此對他們略作薄懲的時候,段疾陸眷這廝竟然將一貫直屬於自己的幽州軍本部派上了最前方去送死!

    段疾陸眷不過是個循規蹈矩的小兒輩罷了,怎麽會有這樣的膽量?王浚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段務勿塵那張泛著死氣的衰老面孔。為了拉攏這名鮮卑豪酋,王浚甚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可是今天看來,這狡詐的老兒終究不能和幽州同心同德。或許這老兒在命令段文鴦將草原生亂的消息急報幽州之時,就已經預料到了現在的局面吧。

    無數錯綜覆雜的念頭湧進王浚的腦海,使他怒氣難抑,同時也使他舉棋不定、患得患失:草原上的混亂局面不會維持太久,各方都期待通過亂局獲得屬於自己的利益。或者拓跋猗盧力挽狂瀾,或者周邊逐步分而噬之,總會有個結果。對於幽州政權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為此,今日必須全殲代郡軍不可。但是以利益糾合起的軍事集團,很可能也會因為利益而分裂,壩上草原是太過肥美的獵物,足以引得段部不顧一切。若是幽州空擔罵名,卻讓段部得利的話……

    遠處的廝殺不知何時才能分出勝負,而眼前的將校們都只顧著自家兵力不要受到損失……王浚將鑲嵌著金珠寶玉的馬鞭折過來,扭過去,怎麽想也想不出個頭緒。他素來自詡心思縝密、一步百計,此刻卻突然令得自己頭痛欲裂而已。他隱隱約約開始懷疑,莫非勢如泰山壓頂、無堅不摧的幽州大軍,竟會被代郡軍這枚不起眼的木頭楔子磕痛麽?

    “這樣吧……”王浚終於下定決心,隨手點了一員軍校:“你去前面一趟,把段疾陸眷叫回來。就說,我有事相詢。”

    那軍校乃是王浚親衛統領之一,素來深受信賴的。他躬身領命,隨即縱身上馬,飛馳而去。

    幽州軍的兵力配備大致分為前中後三線。第一線是與代郡軍絞殺中的各部人馬,第二線是段部的輕重騎兵大隊所在,第三線才是王浚的幽州軍本陣。為了便於戰場兵力調動,段疾陸眷親自領人突前,在一二線之間的位置指揮。於是那名軍校不得不口中呼喝著“閃開!閃開!”一路排開重重軍陣,從大股鮮卑人的隊列中直穿而過,著急的時候,甚至將馬鞭揮得啪啪作響來威嚇那些言語不通的鮮卑戰士。

    冷不防,段勤的頭盔上便被抽了一下。

    段勤是段務勿塵的侄兒,段疾陸眷的堂弟。在段部鮮卑中頗有地位,雖然未能獲得大晉朝廷所賜給的將軍號,卻是實際執掌一支騎兵隊伍的大將。長期養尊處優的生活使他比尋常的鮮卑人要胖許多,騎在馬上更顯身材雄壯。滿臉油光發亮的橫肉和嘴邊一圈絡腮胡子則凸顯出他暴躁易怒的性格。由於他的頭顱太過碩大,因此只能將晉軍制式的鐵盔勉強蓋在頭頂,用皮索勒在下巴固定。那名傳令的軍校隨意揮舞馬鞭時,鞭梢抽在段勤的頭盔上,頓時將頭盔抽得歪了,皮索猛地勒在他的咽喉處,劇烈的疼痛幾乎讓他當場暈厥過去。

    “大酋!大酋你沒事吧?”兩名側近武士反應迅捷,趕緊揮刀割斷皮索。

    段勤抓撓著喉嚨咳吐著,隨手摸了一把,才發現額下的肥肉都被撕裂了,沾了一手的血。他暴跳如雷地咆哮:“混蛋!是誰幹的?是誰?我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用他的頭顱來當夜壺!”

    “大酋,那是大將軍的傳令官……您忍一忍吧……”側近們勸道。

    畢竟幽州刺史的威嚴無人可比,軍陣之中也實在不是發泄怒氣的好場合,段勤勉強降低了嗓音:“他媽的,晉狗竟敢如此無禮!”他隨手將頭盔扔向地面,咯咯地磨著牙抱怨道:“我早和大單於說過,根本就不該替晉狗打仗!段部的好漢子流血流汗,看看晉狗是怎麽待我們的?”

    雖然段部鮮卑這些年來忠誠於朝廷,為幽州刺史王浚鞍前馬後地效勞,但其下屬諸多部落中,如段勤這般對晉人充滿蔑視的卻越來越多了。

    一名扈從跳下馬,雙手捧起段勤的頭盔,想要奉還給他。段勤猛地一揮手,將頭盔再次打飛出去。正要喝罵些什麽,突然看到側對著他的一處土坡上,臉色鐵青的楊非匆匆而過。

    這兩人同為幽州軍的統兵將領,彼此雖無交情,卻是彼此認得的。於是段勤猛催馬迎上前去,大聲問道:“姓楊的,給我停步!你怎麽跑到我這裏來了?大帥不是要你們猛攻代郡軍,不得松懈麽?”

    好不容易躲過了段疾陸眷的視線,偷偷返回中軍去向王浚申訴,卻被段勤抓個正著,楊非本就覺得晦氣。又聽得段勤言語咄咄逼人,登時滿腹怒火上湧:“我身為幽州軍大將,須不是你們段部的下屬。你這卑賤胡兒安敢如此無禮?還不快快閃開,我要去見驃騎大將軍稟報軍情!”

    話剛出口,楊非只覺得左胸一涼,隨即一陣劇痛如同閃電般襲來。

    段勤將一柄頎長的繯首刀自楊非胸口慢慢拔出,獰笑著道:“區區一個臨陣脫逃之輩,還說那許多廢話。合該由我殺了你,且消消心中怨氣!”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4
第五十一章 裂痕(完)

    粘稠的鮮血沿著刀身與傷處的縫隙噴射而出,發出“嘶嘶”輕響。楊非瞪大了眼睛,看著段勤猙獰的笑臉,心中並不感到憤怒。奇怪的是身體也不感覺疼痛,只有濃重的倦怠感一**地襲來,像是沈沈的海水,將自己慢慢淹沒。

    這是要死了吧。恍惚間,楊非的腦海中仿佛有一幕幕畫卷閃過。童年時闔家共享天倫、其樂融融;少年時習武修文、滿懷建功立業的憧憬;青年時轉戰中原,卻始終郁郁不得志;最後輾轉投效幽州,終於成為一軍主將……再接著就是現在了。真是可笑,曾經期待著立功疆場封狼居胥的自己,最後卻在跟隨胡兒與晉人作戰的時候,死於同一陣營的胡兒之手。這一輩子,渾渾噩噩地走到了盡頭,究竟有什麽意義啊……

    轉眼間,楊非本人和他的幾名親兵都屍橫就地。

    段勤滿不在乎地用靴底抹去長刀上的血跡,向身周呆若木雞的扈從們呼喝著:“傻站著幹嘛!替我把這廝的頭割下來!再找個人去給段疾陸眷報信,就說我替他宰了條臨陣脫逃的晉狗!”

    “可是……可是……”扈從們面面相覷,一時誰也不敢動手。能夠成為大酋側近扈從的,都是鮮卑大族子弟,日常所見所聞比尋常戰士要廣泛得多。段勤可以不在乎,他們卻知道輕重,無論如何,幽州軍中統領一軍的高級軍官,不該是這樣說殺就殺了的!

    段勤瞪起泛著血絲的環眼,視線從幾名扈從面上掠過:“怎麽?你們不敢?沒種的小兔崽子!我自己來!”

    他輕蔑地罵了句,擡腳將楊非的屍體牢牢踩住了,隨即從厚重的牛皮腰帶後抽出一把短刀,沿著喉管處比了一比。正要下手的時候,只聽得前方又一陣人喊馬嘶,眾多鮮卑騎兵波分浪裂般左右閃開,讓出條道路給一彪疾馳而來的騎兵。

    那騎隊來得好快,段勤還沒能切斷楊非的頸骨,他們已經直驅到段勤身前。一支長鞭瞬間破開空氣,在段勤面前啪地打了個鞭花。有人問道:“咦?阿弟,你這是在作甚?“

    問話的正是段疾陸眷。王浚麾下小?下小校從段勤陣中穿過後,很快就抵達他所在的位置,傳達了王浚的軍令。段疾陸眷不敢怠慢,立即啟程趕返中軍,這時候恰好經過段勤所部。

    在指揮諸君圍攻代郡軍的關鍵時刻被王浚急令召回中軍,段疾陸眷心中既有幾分悻悻然,又有幾分忐忑。

    身為地位尊貴的遼西公嫡子,其實段疾陸眷親自指揮作戰的機會並不很多。此番北上草原,他本將之視為建立功勳的重要機會。然而在面對代郡軍的嚴密防禦時,由他指揮的鮮卑騎兵完全無計可施,使得他先前在王浚面前的豪言壯語成了笑話。隨後調動步卒強攻,也未占多少便宜。眼看著一個時辰過去了大半,一會兒在大將軍面前,該當如何自辯才好?段疾陸眷這麽盤算著,雖然縱馬一路奔行,卻神思不屬。待到經過段勤所部時,正瞥見這族弟滿臉鮮血地猙獰揮刀,隨口便問了一句。

    段疾陸眷知道段勤性格粗魯而嗜殺,對待手下士卒更是苛暴無比,隔三岔五便會尋個由頭虐殺幾名不開眼的部下。胡族酋長對領民生殺予奪本是常事,段疾陸眷自己雖不會如此,卻也不覺得段勤的行為有什麽不妥。因而張口一問,撥馬就要繼續前行。

    耳邊卻傳來段勤得意洋洋的話語:“楊非這廝臨陣脫逃,被我殺了,正在斬他首級!”

    楊非?段疾陸眷幾乎要從馬背上跳起來,細看那具屍體的面貌,可不正是驃騎大將軍麾下得力軍主,適才被自己派往前線的楊非麽!

    “怎會如此?”段疾陸眷大聲驚問。

    段勤又將楊非臨陣脫逃的言語重覆了一遍。段疾陸眷哪裏會信,他焦躁地撥馬在原地打了幾個轉,連聲道:“放屁!放屁!胡鬧!胡鬧!”

    站在段疾陸眷的角度,自然清楚楊非必是對自己的指揮不滿,意圖直接面見王浚申訴,卻不料哪裏得罪了段勤,被這莽夫借題發揮,當場斬殺。

    幽州軍中胡晉兩族的沖突並非罕見之事,鮮卑人這些年來橫行慣了,僅僅在一個薊縣,哪年哪月不整出幾條性命來。這樣的事情若發生在平日,段疾陸眷倒也不在乎。畢竟段部鮮卑對幽州軍的重要性無可替代,雖然楊非是幽州軍軍主,但若是自己拼著受王浚幾句責罵,再獻上些財物請人幫忙關說,總能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此刻正值與代郡軍交戰的關鍵時刻,王浚之所以急招自己,說明他已對戰局發展感到十分不滿。段疾陸眷身為下屬,著實感覺到有些壓力。若是讓王浚知曉段部鮮卑酋長竟然肆意妄為到這種程度,豈不是火上澆油麽?再者說了,一面要靠著晉人出力,另一面卻公然將他們的軍主殺死,萬一給那些晉人士卒知曉了,鬧起來又是樁麻煩事。

    段疾陸眷重重地嘆了口氣,恨不得將段勤這無腦匹夫狠狠地責打一頓:“傳令下去,讓楊非的那些部下後撤吧。另外派個人去好好說,就說他們的軍主遭了流箭,百般醫治不得,已經死啦。”

    楊非的部下猛攻代郡軍車陣半個時辰,早就死傷慘重,此刻也不知還剩下幾成兵力,確實也該撤下來了。但段疾陸眷想了想,始終覺得那些晉人靠不住,萬一他們覺得自家軍主死得可疑,直接在前軍鬧騰起來,恐怕對之後的兵力調動頗有妨礙。於是他又低聲補充道:“先讓那些晉人退得遠些,再調一千騎去,暗暗將他們圈起來監視住了。萬一有變的話……”他擡起手掌,並攏五指做了個揮刀劈下的收拾:“不要遲疑,盡數殺了!”

    幾名傳令騎兵立即縱馬奔去。段疾陸眷皺眉看看段勤,待要臭罵幾句,卻又想到以這廝的粗猛性子,只怕到現在都不明白做錯了什麽。他連連搖頭,翻身下馬,打算稍許花點時間,給這個總是添亂的族弟解釋幾句。

    輕咳了一聲正要開口,眼睛的余光卻看見自己身邊不遠處有一名騎士,臉色煞白到如土般看著自己。是那名方才前來傳令召喚自己的、大將軍身邊側近小校!

    段勤做下的事情實在過分,即使在自己遮掩下瞞得了下面,卻絕然瞞不了精明的王浚。只求這小校知趣,不要刻意在大將軍面前添油加醋,讓自己為難吧。段疾陸眷向他走了幾步,勉強憋出個笑臉:“唉,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楊軍主事前未曾告知,否則絕不止於如此……”

    可他說了沒幾句,那小校深吸一口氣,發狂般地大叫起來:“鮮卑人造反了!鮮卑人造反了!他們要殺晉人!要殺晉人!”

    段疾陸眷立即反應過來,必然是自己方才下達對楊非所部作萬一處置的命令,被這名小校誤會了。他連連擺手,高聲道:“絕無此事!不要誤會啊!不要誤會!”

    這是怎麽了?又來一個胡鬧的!段疾陸眷幾乎被氣炸了。他一叠連聲地解釋,可那小校不僅大吼大叫,居然還策馬前行,試圖從鮮卑騎兵的簇擁中突出去。

    “攔住他!把他的嘴堵上!”情急之下,段疾陸眷大吼道。

    隨著這聲吼,左右十數名鮮卑騎兵一齊沖上去,七手八腳地將那小校從馬鞍上拽了下來。有人隨手取了塊皮毛,死勁地塞進那小校的嘴裏,直到噎得他翻起白眼方止。

    段疾陸眷這才松了口氣。

    可他沒有註意到的是,段勤所部的位置,距離幽州軍的中軍畢竟並不太遠。在他們身後百余步的一片草甸上,原本就有數十名幽州軍本部的將士不明所以地向這邊張望。這些幽州軍中的晉人將士隱隱約約看見晉人將領打扮的楊非被刺倒,正有些狐疑不安。而當那小校的狂呼入耳,又親眼目睹了如狼似虎的鮮卑人立刻將他擒下之後,驚愕、恐懼、驚惶等劇烈情緒,就突然在將士們的臉上浮現出來!

    代郡軍軍陣。

    看似嚴整不可動搖的代郡軍,其實幾乎已逼近了極限。經歷了將近一個時辰高強度的苦戰,代郡的將士們都疲憊了。始終堅持在一線的薛彤所部將士,死傷比例已經接近四成。直屬於陸遙的精銳將士輪番前去支援,何雲、楚鯤等人身先士卒而戰,都受了輕重不等的傷。

    對鮮卑人造成巨大威懾的腰引弩已經有八台出現故障,沒法繼續使用了,剩余的幾台也沒有足夠的箭矢。將士們不得不把備用的馬槊從中截斷,然後發射出去。

    但就在這時候,陸遙等將校從坡上眺望,突然發現規模巨大的幽州軍軍陣如同一頭將要撲食的猛獸突遭利箭貫腦那樣,神經突然被阻斷,動作隨之猛地一滯。原本往來奔馳傳令的騎兵、揮舞示意的旗號、此起彼伏的鳴鏑號角聲響全都停止了。仿佛有什麽事情在幽州軍的軍陣之中突然發生,其影響隨即像是雪崩那樣,迅速地蔓延開去。

    幽州軍停止了進攻!幽州軍亂了!幽州軍中發生了什麽?眾將士一陣騷動,而陸遙的面色反倒沒什麽變化,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翻腕綽起橫置在馬鞍上的長槊,向著劉遐笑道:“正長,我記得在代郡廣昌縣的白石山上,你曾打算與我較量射術、槊法。怎麽樣,此刻正當其時,你可願與我一較高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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