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66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5
第五十二章 勝負(一)

    古人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此言確實一點不錯。兩軍對戰,往往比的就是誰更堅韌、誰能久戰不懈。這個時候,代郡軍固然疲憊,與代郡軍對壘的幽州軍晉人步卒隊伍,其實更加狼狽不堪。

    幽州軍此番截擊陸遙所部,出動了段部鮮卑戰士和幽州軍本部合計一萬四千人。其中幽州軍本部除了隨扈在王浚身邊的精銳衛隊以外,主要由兩名軍主楊非和麥澤明帶領,共有五千人左右。這五千人在鮮卑督戰官的催促下,舍生忘死地猛攻代郡軍正面,被密集的箭矢和長矛如同韭菜般一片片放倒,受創極其慘重。

    待到楊非帶了親兵往中軍去尋王浚申訴時,這支軍隊便由麥澤明完全掌管。他檢點部下損失情況,赫然已經少了將近四成。有許多部隊甚至自隊主以下,整建制地戰死了。哪怕對於剽悍的幽州軍來說,這樣的損失也太慘烈了,饒是麥澤明的性子深沈,也暗自光火不已。偏偏那幾個鮮卑人的督戰軍官自恃奉了段疾陸眷的命令,竟敢指手劃腳,催促他繼續猛攻。眼看麥澤明態度敷衍,那幾個鮮卑人漸漸言語無禮,竟然指著麥澤明的鼻尖、口出諸多折辱之辭。

    費了些口舌才將幾個鮮卑軍官勸退,麥澤明的親兵們已然惱怒難當。一人怒道:“鮮卑狗子真不是東西,把我們幽州軍當成任意驅使的對象麽?虧得軍主好耐性,否則我定要拿下他們來,狠狠收拾一頓!”

    麥澤明乃是幽州將門子弟,父祖都是朝廷高級軍官,家族在範陽、燕國一帶頗有聲望,素來也自視甚高的。如今卻當眾被鮮卑人訓斥,身為一軍主將的威風簡直蕩然無存,這叫他如何不怒?他瘦削的面上陰雲密布,過了半晌才勉強沈聲道:“胡兒自然粗鄙,我們且不要計較那麽多,大將軍自會主持公道。眼下……還需得諸位戮力同心,隨我一起破敵才好。”

    當著諸多將士的面,話是這般說來,但既然鮮卑人不願出動自家兵力,麥澤明又何苦非要拿晉人的性命去拼。要是按照鮮卑人的指揮去做,就算贏了這一場,也要將幽州軍的老底子盡數折在此地了。反正楊非已經自行往中軍去求懇,片刻之後大將軍必有英斷。這樣想著,麥澤明口上仍然催兵不止,實際卻暗自招來親信的軍官叮囑,讓各部不必動作太快,若是代郡軍守禦得法,吶喊一番之後便撤下來便是。

    正在謀劃保存實力,忽聽得後方鮮卑人大隊人馬的方向亂哄哄一陣喧嘩。眾人一齊轉身向後探看,只聽得那喧鬧越來越響,越來越紛亂,原本整齊有序的鮮卑騎兵隊伍也漸漸躁動不安起來。再過得片刻,那喧鬧愈發響亮了,似乎有許多晉人在聲嘶力竭地大喊:“鮮卑人造反了!鮮卑人造反了!他們要殺晉人!”

    麥澤明身邊一眾將士勃然變色。幽州軍中的胡晉兩族原本就有心結,而在這個全軍上下都有些焦躁不安的時候,那聲聲喊叫就如同是幹燥草原上的一點星火,突然就化作熊熊烈焰沖天而起,將每個人都撩撥得不可收拾。再過片刻,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動手,眼看著陣中不少原本靠近駐足的鮮卑人和晉人,竟然已開始互相砍殺起來!

    “他媽的!鮮卑狗果然沒安好心!”一名親兵咆哮著拔出刀來。

    也有人絕望地高呼:“鮮卑人叛變了!我們完了!”

    “不要慌!不要慌!”這時候麥澤明反倒冷靜下來。不管個人好惡如何,憑借麥澤明從軍數十年積累的豐富經驗,他絕不相信鮮卑人會在這時候發動叛亂,更不相信以王浚的對胡兒的掌控手段,居然會對此毫無準備。他立即大聲呼喝著,號令將士們向他靠攏結陣。無論後方發生了什麽,眼下整支幽州軍已經亂了。即使是在遠離中軍的地方,鮮卑騎兵們看著晉人士卒的眼光也越來越兇惡,而原本將要投入作戰的晉人軍隊更心生猶疑,立刻止住了前進的腳步。這個時候,任何多余的指揮都沒有意義,唯一能做的,就是收縮兵力,阻止代郡軍可能做出的反應,先行穩住局勢!

    可惜,代郡軍不會給他穩住局勢的機會。

    “殺!”

    “殺殺殺!”

    “殺!殺!殺!”

    代郡軍陣中,沖天喊殺聲如同不可阻擋的海嘯般響起。

    彼此錯落放置的偏廂車粼粼移動,當前後數重車陣對齊的時候,連接在車輛之間的鐵鏈突然被放下。下個瞬間,數以千百計的代郡騎兵從車陣間的道路中湧出,甚至直接提韁躍馬,從偏廂車的頂部跨過!他們像是浩浩蕩蕩的激流,卷起巨浪沖垮所有阻礙,在蒼茫大地洶湧奔流;像是狂舞的烈火,吞吐著炙人的烈焰,將敢於抵擋的敵人燒成灰燼!

    這,就是陸遙一直在等待著的機會;就是陸遙竭盡全力創造出的機會。在這個時候,代郡騎兵全軍突擊,當者辟易!

    幽州的步卒們始終處於進攻態勢,因此他們距離代郡軍非常接近。全速沖擊的代郡騎兵們瞬間就來到他們面前,幾乎沒有給他們留下一點點反應的時間。

    “砰”地一聲大響,沖在最前方的劉遐揮舞著長槊,將一名幽州軍官的頭盔打得癟了下去,頭盔下的頭顱更是頓時變作稀爛,紅色的鮮血和白色的腦漿飛灑四濺,劃過一道弧線後,像雨點般噴灑在木楞口呆的幽州軍將士們的臉上。

    “殺!”緊隨在他身後的代郡騎兵齊聲高呼,像是利刃般刺入幽州軍的陣列。

    這些年來,幽州軍追隨在那位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的身後,肆意屠殺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和孱弱的朝廷官軍,用無數次輝煌的勝利證明他們是天下有數的強兵。但此刻他們害怕了。他們經過了激烈的戰鬥,本就感覺到力竭,偏偏既依賴又恐懼的鮮卑騎兵已經變亂,誰也說不清是敵是。而與那支與他們鏖戰一個時辰絲毫不落下風的敵軍,在最適合的時間點上發起了強大的反擊!

    當代郡騎兵揮舞著長刀大槊沖殺過來的時候,恐懼感瞬間擊潰了他們!

    不知是誰起的頭,幽州軍步卒的陣列猛地崩塌了。他們拋棄了武器,撒開腳步向後拼命逃跑。當代郡騎兵追到他們身後時,有人立刻就跪地投降;偶爾有幾個勇力可嘉的試圖反抗,卻立刻就被斬做了七八截。前方的部隊一旦崩潰,潰兵四面奔逃,又沖亂了後方的隊列。無數人喊馬嘶、煙塵滾滾之中,幽州軍的將士們披頭散發,如同被驅趕的走獸那般逃竄。

    麥澤明狠狠地咬著牙,他是如此用力,以至於鮮血從嘴角邊流淌出來。追隨大將軍多年的鮮卑騎兵為什麽會突然暴亂?威勢赫赫、戰無不勝的幽州軍為何會變得如此孱弱?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難道……難道這是天意?麥澤明覺得自己頭暈目眩,騎在馬上的身體搖搖欲墜。

    甲胄鮮亮的他在這時候成了太過顯著的目標,不知哪裏的代郡射手註意到了麥澤明,一排長箭從側面飛過來,颼颼地射倒了簇擁在他身邊的幾名騎兵,還有一支正中麥澤明坐騎的側腹。戰馬哀鳴一聲,踉蹌了幾步後打橫歪倒,將麥澤明的左腿壓在了馬身下。幾名親兵奮勇撲前,將他拖了出來,有人在他耳邊大喊:“軍主!軍主!怎麽辦?”

    麥澤明搖了搖頭,勉力將茫然的視線聚焦到身前:“什麽?”

    一名親兵難以遏制焦慮的情緒,扶著麥澤明的肩膀用力搖晃:“軍主,你倒是說啊,咱們該怎麽辦?”

    麥澤明打了個激靈,他提起最後一點精神,擡手抽了那親兵一個耳光:“還問什麽問!快逃!”

    麥澤明絕對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的判斷總是那麽準確,卻並不一定來得及。就在他向親兵們叫嚷的時候,一隊代郡騎兵從斜刺裏沖殺過來,為首一名騎著匹青色的雄健戰馬的騎士蔑視地看了看麥澤明等人,勒過馬頭。

    這名騎士看上去很是年輕,顴骨高隆,眉宇冷硬如鐵,左側面頰上有一道灰白色的傷疤,即便在抹額的陰影下,也覺得眼神亮的駭人。他的裝束與普通代郡騎兵並無不同,穿著一身沈重的鐵鎧,腰間懸著繯首刀。他右手倒提一柄長槊,左手自在地操縱著韁繩,策馬繞著麥澤明等人兜了一圈,隨著動作,沾在長槊上的鮮血便滴滴灑落到地面。

    麥澤明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兩下,大股熱汗突然從額頭發際冒出來,手腳卻變得冰涼。他的親兵們也面如土色,有人想伸手去摸腰刀,隨即被同伴用嗤牙咧嘴的表情制止。

    這騎士卻很快對麥澤明失去了興趣,他擡手遮擋陽光,向較遠處鮮卑人的方向眺望一眼,隨即催馬向前。與此同時,他揮手示意部下們趕緊跟上,大聲道:“別去理會這些雜魚。動作快一點,我們去殺鮮卑人!抓王浚!去抓段疾陸眷!”

    大約兩百余騎兵陸續從廝殺中脫身出來,緊隨這青年騎士身後。聽到騎士的號令,他們轟然應喏,齊聲高喊如狂:“殺鮮卑人!抓王浚!抓段疾陸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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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勝負(二)

    之前陸遙痛罵王浚是躲藏在鮮卑人身後的無膽匪類,雖然是計謀,說的卻是大實話。幽州軍胡晉分治,晉人組成的部分固然強悍,但習慣了依賴胡族騎兵的威風作戰。說的實在些,乃是些只能打順風仗的狐假虎威之輩,在陸遙看來與土雞瓦犬無異。代郡騎兵乘著他們猶疑不定的時候突然發起反擊,十數支騎隊奔馳來去,如鳥散雲合般猛烈沖殺,立即將幽州軍第一陣的步卒軍陣切割成了彼此不能相顧的碎塊。

    陸遙毫不戀戰,沿途將分散開去殺敵的將士們聚攏,帶領他們用最快的速度穿過那些四散奔逃的潰卒,向著幽州軍的心臟地帶沖擊。兩軍的距離本就不遠,又是地處一馬平川的平原,不過片刻,就已經見到了黑壓壓的鮮卑軍隊。隨著距離漸近,便看出那些鮮卑人的陣勢可以用七零八落來形容,許多騎兵殺氣騰騰地呼喝奔走,卻不知道在幹什麽;無數下馬的士兵跑來跑去,東一撮西一撮地聚集著彼此交談,反倒將他們的戰馬隨意擱置在一旁。

    段部鮮卑的重甲騎兵除了臨戰騎乘的戰馬以外,往往還攜有日常背負甲胄武器等物的馱馬。主人既然不在,許多馬匹散落在大片草甸上自己吃草休憩,一幅低眉順耳的樣子,全沒有半點臨陣的緊張感。

    見得這番景象,陸遙心頭先是一松,又是一緊。

    令他放心的是,雖不知幽州軍方面究竟發生了什麽,但顯然那些鮮卑人尚未從中恢覆過來。各部首領似乎都不在本部坐鎮,對下屬的指揮幾近失控,戰士們也脫離了作戰狀態。從他們的數量來看,在戰鬥開始時派遣往己方兩翼包抄的輕騎也尚未來得及回轉。想要擊敗段部賴以橫行中原的具裝甲騎,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

    然而陸遙也很清楚,段部鮮卑上下各級軍官都身經百戰,無論發生多麽惡劣的情況,他們絕不會長久地陷於混亂。何況鮮卑人的精銳騎兵原本就不曾大舉投入作戰,其兵力幾乎絲毫未損,所擁有的力量仍然遠在代郡之上。若是給他們從容重整的機會,形勢只會越來越艱險。

    時機稍縱即逝,勝負的關鍵只在眼前。縱使代郡騎兵的大部仍在與幽州軍前陣糾纏,自己也必須要發起攻擊!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鮮卑人打痛、打亂、打得喪膽!

    陸遙想到這裏,便再不耽擱。他立刻派出幾名親兵返回去催促各部加緊進軍,然後大聲聲喝道:“何雲,展旗!”

    “是!”何雲毫不猶豫地從懸掛在馬鞍的一個皮囊裏取出幅軍旗,揮手將之抖開了,套在槊桿上高高擎起。旗幟迎風忽喇喇招展而開,正面書寫三個大字:“吳郡陸遙”。

    這旗幟正是陸遙在晉陽軍中使用的那一面。自從陸遙成為出鎮一方的大將後,原已經許久不用了。“鷹揚將軍陸”、“代郡太守陸”兩面旗幟,代表的是陸遙所處的代郡大軍中樞所在。而這面“吳郡陸遙”的旗幟,代表的是陸遙本人所在。隨著軍旗展開,對面的鮮卑人有觀察到的,立刻就指著這方向大呼小叫起來。而陸遙覷準了鮮卑人陣中一個薄弱處,立即催動部下騎兵沖殺過去!

    身為朝廷大員的主將勇武若此,部下們又怎會有半點畏懼猶疑。追隨在陸遙身邊的親兵,除了必須悍勇過人以外,最重要的是忠誠可靠,因此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由原屬於乞活軍的精銳晉人戰士組成。此時眼看著陸遙躍馬向前,許多人腦海中霍然便浮現出當日鄴城鼎沸、闔城軍民文武惶惶不安的時刻,陸遙卻外力挽狂瀾、在萬軍之中斬殺汲桑的一幕。

    “殺鮮卑人!抓王浚!抓段疾陸眷!”將士們心神激蕩,只覺得一股血氣從胸臆之中蓬勃欲出。他們齊聲高呼著簇擁在陸遙身邊,如同離弦之箭般直取敵陣。

    隨著戰馬飛奔,風從耳邊呼嘯掠過,陸遙閃電似的撞進鮮卑人的隊列。黃驃馬昂首嘶鳴中,兩只海碗大的前蹄重重地踏在一個目楞口呆的鮮卑戰士身上,將他蹬得筋斷骨折。借著戰馬的沖擊速度,陸遙直立而起,奮力將長槊自左至右橫舞。

    鋒利的槊尖挾帶著勁風,如一點銀星劃過弧線,瞬間帶起的洶湧血霧濺了陸遙一臉。巨大的爆發力作用下,幾柄長短刀槍被崩得飛起半天高,五六名撲來的鮮卑人有的被攔腰斬斷,有的被開膛剖腹!

    “殺!”陸遙厲聲高喊。

    “殺!殺!”代郡將士們縱聲應和,掩護在陸遙左右。

    他們結成銳利的鋒矢陣型,以雄武過人、擅於白刃格鬥的勇士為箭頭向前猛沖猛殺;又以精通射術、能在馬上開強弓硬弩的好手為兩翼四面亂射。鮮卑人沒有想到代郡軍這麽快就沖殺過來,雖然許多將士憑著自身的悍勇向前抵擋,卻架不住代郡騎兵刀槍齊舉,更兼烈馬狂奔、叱喝如雷,雖只二百余騎,卻硬生生地殺出了千軍萬馬的豪氣。

    聚集在這裏的,正是鮮卑人引以為豪的重騎兵隊伍。他們每個人都身披厚重的鐵鎧,手持長槊或狼牙棒之類的重型武器,馬匹也帶有獸皮制作成的胸甲和面簾,一旦結成陣勢前行,簡直就連山岳都要為之崩解。可這時候,他們的首領段疾陸眷正緊急趕往中軍去向王浚解釋,諸多中層軍官和他們的親兵又被臨時調動去彈壓騷亂的晉人軍隊。沒有統一指揮的重甲騎兵,正是最虛弱的時候。

    頃刻之間,陸遙所部在鮮卑人的隊列中往來馳騁,連透十余重軍陣,竟然無人能擋。軍旗迎風翻卷,就如同怒海中起伏的一頁風帆,忽而被密集的敵軍所吞沒,忽而又從狂瀾中猛地越出,直入敵軍腹地,劈波斬浪向前!

    在他們的後方,楚鯤雙手持刀劈砍,將一名特別兇狠的敵將自肩及膂砍作兩截。這名從並州屍山血海中沖殺出的少年戰士,早已經成了代郡軍不可多得的猛將,越是面臨強敵,越是戰得酣暢。正當楚鯤要下馬去梟取敵將首級的時候,一名從騎斜刺裏趕來,手指前方大吼道:“隊主,看!看!”

    楚鯤猛擡頭,在鮮卑騎兵重圍中獵獵飄揚的吳郡陸遙四字,恰落入他的眼裏。楚鯤沒有半點猶疑。他立即揮刀前指,一馬當先地猛沖過去:“跟隨陸將軍!”

    在另一處戰場,倪毅更早些就與陸遙派出傳令的親兵遇見了。他的指揮頗顯得力,帶領麾下兩百輕騎迅速脫離敵軍步卒的糾纏,從一處土崗後的亂草叢生的溝壑裏偷偷潛行了兩裏多地,借著鮮卑人各部陷入混亂的機會,直接迫到了近處。這片地帶乃是幽州軍第二陣的南側,似乎受到中軍亂事的形象稍小些,那些鮮卑人正在吵吵嚷嚷地整頓兵力,打算前去圍堵陸遙所部。

    “哈哈,咱們來得正是時候……阿多快把斧子拿來!”倪毅壓低嗓音笑了,從老戰友的手中接過青光湛然的大斧,緩緩加速向前。身後二百騎兵隨之縱馬沖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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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勝負(三)

    段部鮮卑的精銳騎兵們,這時候在連番突發事件的影響下,已經失去了正常的指揮體系,段疾陸眷等鮮卑貴酋徒然奔走努力,卻無法掌握自己所領的兵馬;而基層的戰士們也根本無法得到有效的號令,只能憑借著自己的一腔血勇作戰。

    即使如此,鮮卑人也不會甘心失敗,在惡劣的局勢下,鮮卑將士們徹底發揮出他們賴以雄踞幽州數十年的野蠻本色。前隊被代郡軍撕的粉碎,後隊立即舍生忘死地撲上,與代郡軍進行一輪又一輪的殊死搏鬥。

    支撐起他們的野性的,是過去數十年裏對南方的晉人盡情屠殺蹂躪所塑造成的習慣;然而很快的,一名又一名來自塞外遼西寒苦之地的勇士倒地身死。他們個個都瞪大了眼睛,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無法想象,曾經被他們肆意殺戮的晉人軍隊裏,竟然還擁有這樣的強兵!

    “殺!殺!殺!”代郡將士們橫沖直撞,用長槊和刀劍帶起片片血雨,將鮮卑人的首級砍瓜切菜般地摘下。隨著劉遐、楚鯤、倪毅等各部騎兵先後投入戰場,一支支代郡騎兵如同飛翔的猛禽般回旋撕咬著,使得鮮卑人的劣勢越來越明顯。他們雖然擁有龐大兵力,卻如同一個智力低下的巨人,盲目地咆哮嘶吼著、徒然做些蒼白無力的還擊,最後絕望地看著代郡騎兵如同鋒利無匹的匕首,在他的軀體上剜出一個個一個個的可怕傷口,一點點一點點地消磨去他的生命力。

    段疾陸眷已經不打算去向王浚作任何解釋,當代郡騎兵發動突襲的時候,他立刻帶著自己的扈從騎兵急趕回本部,試圖組織起反向的沖擊。可是他在此前的命令中,已經將大部分的直屬兵力派向前方去用以監視楊非所部的幽州步卒,而其他鮮卑貴酋所統領的輕裝騎兵又在代郡軍陣列的兩翼遊走,緩急難以回援。

    這個時候,聚集在中軍的,大部分都是甲騎具裝、通常以近戰方式殺敵的重騎兵。如果兩軍正面相對,段疾陸眷深信哪怕代郡軍再多十倍,也絕不是那些鐵甲猛獸的對手。然而代郡騎兵們馳騁酣戰、白刃相搏,死死地與己方攪在一起。這使得甲騎具裝的重騎兵沒有時間結陣,也沒有空間縱馬提速。失去隊列和速度的重甲騎兵們,就如同鐵打的疙瘩那樣榔槺不便,被敵人迫得一退再退,越戰越亂。

    段疾陸眷親眼目睹著那名戰事最初時出陣鏖戰、戲弄並擊退了己方輕騎的晉軍將領縱馬馳奔、左右開弓,將試圖靠近的鮮卑勇士一一射倒。兩名頭戴雉尾小冠的鮮卑將領斜刺裏沖上去,試圖遮住他的去路,卻因為周身甲胄披掛過於沈重,反被那晉人撥馬繞過,用長槊橫向刺翻一人,再拔出腰刀,反手殺死了另一人。

    顧不得為了這員晉人將領的勇武而讚嘆,段疾陸眷再向東方眺望,隱約見到代郡軍的步卒隊伍也動了。士卒們分成前後數個隊列,在偏廂車的掩護下開始推進。每過二十步,前列便駐足防禦,後列則越過前列的防禦線繼續向前。沿途有試圖阻擊他們的鮮卑戰士,卻都被步卒軍陣中的箭矢和密集長槍所擊潰。

    這樣覆雜的戰術動作,只有經過嚴格訓練的軍隊才能完成。如果早有預料的話,段疾陸眷一定會將今天的戰鬥盡量延長,用輕騎不惜代價地騷擾,竭盡全力挫傷敵人的士氣、消耗其體力。直到確定敵人精疲力竭之後,再出動重騎一舉底定勝負。段疾陸眷咬牙切齒:可惜!可恨!我的軍略並無半點問題,全怪王浚那無能之輩,強令自己快速解決戰鬥,否則怎會落得如此狼狽!那些晉人滿口胡柴地汙蔑段部意圖叛亂,生生給代郡軍創造出了反擊的機會……這更是叫人難以容忍!

    段疾陸眷不止怒火熊熊,更是心焦如焚。他不斷發出各種各樣的指令,卻總也趕不上變幻莫測的戰場形勢。反倒是一名名身負輕重傷勢、臉帶血汙的軍官陸續找了過來,攜來各支隊伍失利的消息。他環視周邊,想要再遣出生力軍扭轉敗局,卻赫然發現除了少量的扈從衛隊以外,已經根本沒有任何軍隊可以調遣。

    正當他為此焦躁欲狂的時候,卻聽到戰場上晉人的歡呼聲大起。一面寫著“吳郡陸遙”的旗幟迎風招展,自左至右橫向掠過整片交戰區域,所到之處,代郡軍無不精神大振,攻勢竟然再度猛烈了三分。段疾陸眷簡直想不明白,那面旗幟究竟有何等樣的魔力,竟然能將士氣鼓舞道這種地步。

    這場戰鬥進行到現在,兩邊都已經疲憊不堪。代郡軍連夜行軍的辛苦自不必說,段部鮮卑淩晨出發,長途奔襲數十裏而來,緊接著就是連續不停的作戰,也未見得輕松許多。到了此時,大家都是抵死苦撐,只盼著對方先撐不住。這時候代郡軍猛然發力強攻,果然幽州各部就支撐不下去。也不知是誰最先後撤,原本勉強維持著的幾條戰線突然似雪崩般地坍塌了。瞬息之間,勝負已定!

    眼看著多少年來精心編制成的強兵、最擅長攻堅破陣的鐵騎沒有半點發揮的機會,就被代郡軍大殺特殺,段疾陸眷的臉色越來越顯得蒼白。他十分清楚,這些重甲騎兵是整個段部鮮卑耗費了無數財力物力打造成的,也只有部族中最勇猛、經驗最豐富的戰士才能成為重甲騎兵的一員。這支兵力足可以說是段部鮮卑稱雄北疆草原的希望所在。他們今日的潰敗,必將會對段部所圖謀的霸業造成毀滅性的損失。

    事先做了那麽完善的籌備,最終卻……自己如何能面對遼西公殷切期待!想到這裏,段疾陸眷只覺得心頭絞痛,忍不住揮拳砰砰地交擊著自己胸口的甲胄。很快他又悚然一驚:到了這時候,還管那許多作甚?當務之急,應該是保住自家性命才是!

    段疾陸眷的神色一變再變,而簇擁在他身邊的若幹名扈從也彼此交換著眼色。雖然撫軍將軍威嚴的氣度一如往日,但熟悉他的親近人等,已經敏銳地體會到了他的想法。扈從中間有一人追隨段疾陸眷時日既久,也由於腦筋靈活而多次受到讚許的,當即壯著膽子進言道:“將軍,眼下的局面不適合長久糾纏下去。我們還是退兵吧。”

    段疾陸眷氣哼哼地瞥了這扈從一眼,待要說些什麽,突然像是被空氣中彌散的塵土嗆著了,猛地咳嗽起來。他咳得如此猛烈,以至於必須要用雙手抓撓著咽喉,偶爾發出陣陣混濁的喘息,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扈從們倒也聰明,並無一人詢問段疾陸眷的身體可有貴恙,反倒是一擁而上,有的催馬、有的牽轡,將他夾在隊伍中間,當先向著遠離戰場的方向逃去。

    在段疾陸眷的身後,鮮卑人由劣勢至敗勢,由小敗至潰敗,瞬息間就已經不可收場。無數鮮卑人縱馬竄逃,不考慮編制,也不理會上級軍官的喝罵。曾經戰無不勝的驕兵悍將,已經搖身一變,成了淒惶逃竄的喪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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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俘虜(一)

    凡是知兵之人都清楚,打順風仗容易,打逆風仗難;發起進攻容易,組織有效的撤退難。

    戰局順利之時,軍隊從上到下士氣高漲,個個都奮勇向前,唯恐落於人後,將領只需適當地加以約束就行了。而戰局不利的時候,整支軍隊失去統一的目標,於是本該被嚴酷軍規所壓抑的各種私心雜念全都泛起。士卒們毫無鬥志,只想要保全性命,各級軍官們想的更加覆雜,比如如何維護自家實力、戰後如何推卸責任之類零零總總。身為主將者,能夠大致維持住紀律、避免出現相互傾軋的局面就已經很難了,想要有條不紊地撤退,簡直難如登天。如何在此情況下盡量避免形勢更加惡化,最是考驗將領的指揮能力。

    可是,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王浚實在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這位太原王氏高門子弟,素日裏自詡韜略無雙的大人物,在這時候能做的也就只剩下逃亡而已。事實上,早在段疾陸眷放棄頑抗之前,王浚就已經被鋪天蓋地的“抓王浚”口號嚇破了膽。甚至沒等周邊隨侍的將校們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撥過馬頭,急不可耐地撤退了。

    幽州軍本部兵力除了楊非、麥哲明二將所部,還有數百名騎兵簇擁在王浚周圍。這些騎兵都是挑選出的燕國、範陽二郡豪族子弟和遼西一帶的胡族質子,人人高大威猛,披掛著精良的鎧甲和五色錦緞,最適合用來耀武揚威。但王浚從來不指望這些膏粱貴胄能夠為他誓死作戰,此刻的他只是滿心惱怒於他們擋了自己的路。

    “閃開!閃開!”王浚呼喝著策馬,將馬鞭甩得劈啪亂響,從還在猶疑的騎兵們中央硬擠了過去,一溜煙地往遠處狂奔。這個舉動立即引起了視野所及範圍內所有將士競相效仿,在第一道戰線潰散、第二道戰線也抵擋不住的情況下,處於第三道戰線的幽州軍根本沒有與代郡軍接觸,就直接四散潰逃了。

    許多將士們一邊策馬奔逃,一邊狂呼亂喊,將恐慌的情緒愈加放大。為了比同僚們逃得快一些,他們不惜脫下鎧甲、丟棄武器,盡一切可能減??能減輕負重。這樣一來,雖然他們起步比王浚要慢,但仗著年輕健壯、馬術精良,許多人很快就越過了年過五旬的王浚,仿佛漫山遍野奔跑的田鼠那樣踏上了逃亡之路。

    對於這樣的場面,王浚又是驚懼,又是不甘。他忍不住破口大罵:“竟然沒有半個能夠奮身效死得……這些畜生真是枉費了老夫多年恩養之誼!”

    若在平日裏,想必會有許多人響應王浚的指責,並想出種種辦法來整治那些觸怒了幽州刺史的可憐蟲。但現在,任憑王浚怒火萬丈,身邊的騎士們只是沈默著,努力策馬,除了馬匹喘息聲以外,別無任何回應。

    王浚被這片沈默噎得幾乎要吐血。他強自壓抑住情緒,一面策馬疾奔,一面向前望去。壩上草原的地形開闊,極目遠眺,可以隱約看見燕山山脈的雄偉身影。王浚皺著眉頭,竭力回憶著自己來時的道路……應該就是這個方向沒錯,往那處走就能回薊城去。只要甩開代郡軍的追擊!

    “殺鮮卑人!抓段疾陸眷!抓王浚!”突然間,那聲聲如浪潮般的呼號似乎又灌入王浚的耳中,讓他打了個寒戰。

    殘酷的現實讓他認識到幽州軍中胡晉兩族的隔閡是多麽可怕。段部鮮卑叛亂,這分明荒唐無稽的風言風語竟然會使得原本處於上風的幽州軍因此而陷入混亂。而離開了鮮卑人的威勢,自己甚至沒有能力維持作戰。那個江左小兒說的雖然不中聽,卻實實在在地正中自己的軟肋:整支幽州軍,果然是仰賴於鮮卑人的啊……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唉,罷了罷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說的。看看在自己左右策馬的那些騎兵們,狼奔豸突的醜態證明他們根本已經不可能繼續作戰,甚至想要重新整編他們,恢覆他們的戰鬥意志都非短時間裏能夠做到。這場北疆之戰,已經失敗了。

    這樣一次動員巨大兵力、事前經過慎重謀劃的軍事行動,最終卻落得慘敗的結果。哪怕王浚

    好在宇文部和段部全都遭受了重創,那些胡族酋長們首先都得安撫部民,一時半會兒鬧騰不出什麽花樣。只要自己能夠安然撤回薊城,憑借著在燕國經營多年的根基,倒也不怕胡兒不穩。倒是要提防著洛陽朝廷中有人借此機會興風作浪……

    王浚從來都是那麽深謀遠慮,哪怕是在逃亡過程中,都能夠對日後幽州的各支胡族勢力均衡加以考慮,同時還針對洛陽朝中可能引發的攻訐,擬定了十余條反駁的口徑。在他的周圍,許許多多的幽州騎士們似乎也都在想些什麽,沈默著,絲毫不顧惜馬匹地揚鞭策馬。

    王浚和段疾陸眷,這兩位幽州軍的高級將領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當先逃亡,將四散的將士們拋在腦後。

    對於送上門來的軍功,代郡軍怎會客氣?眾將起初還章法嚴明地麾軍攻殺,到了後來,鮮卑人徹底喪了膽,代郡軍便如殺牛宰羊也似,不講理地排頭亂砍。這一場狠殺,究竟殲敵多少,根本就沒法計數,隨著陸遙突擊敵陣的代郡騎兵們,每一人至少都殺死了兩三名幽州軍士卒。到了後來,哪怕是甲胄鮮明的鮮卑豪酋、高級軍官,將士們也懶得再割取首級了,直接一刀捅死了事。

    除去死者,潰逃的幽州軍胡晉各族將士數量也不在少數。陸遙無意為此糾纏,他憂心丁渺所部前隊的安危,因而一旦主戰場的局勢底定,便挑選了猶有余力的若幹精銳,北上接應去了;只留下薛彤領著部分人馬收拾戰場,抓捕逃亡。

    薛彤將自家本部一字排開,從東到西,再從南到北拉網追捕。另外還劃分了幾個區塊,令幾名將校各自負責。具體負責這項工作的軍官不少,其中以兩個人地位最高,一個是沈勁,一個是朱聲。

    這兩人都算是陸遙身邊的老資格了。沈勁是司馬騰麾下的並州軍出身,是陸遙的老相識、老戰友。而朱聲也是在越石公箕城整軍時就被整編到陸遙部下了。他們隨著陸遙轉戰祁縣、晉陽、鄴城、代郡,無役不從,屢建功勳,因此官職和權力也扶搖直上。如今沈勁已是偏將軍,而朱聲更是代郡軍情報信息的總負責人。整支代郡軍中,得陸遙信重的程度能超過他們的,只不過區區數人而已。

    但這兩人卻都未能參與適才的大戰。朱聲和他的斥候們自然不能輕易消耗,而沈勁和他的部下們都被陸遙安排在全軍側後方,一來扼守兩條河流交匯成的水澤地帶,二來作為全軍的預備隊使用,沒有得到與鮮卑人正面交戰的機會。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6
第五十六章 俘虜(二)

    隨著幽州軍的兩名大將相繼逃亡,陸遙和劉遐的代郡騎兵對之緊追不舍而去,原本殺聲震天的主戰場突然變得安靜了下來。初秋的陽光灑落在起伏和緩的平原草甸上,照在將士們被血汗浸透的戎服上。

    這時候停留在此地打掃戰場的,只有薛彤帶領的步卒主力和沈勁所部。

    陸遙的用兵之法,慣於在兩軍相持過程中突然集中兵力、發動出其不意的強大攻勢,在團柏谷和鄴城的勝利便是這種戰術的成果。但集中兵力發動攻勢,並不代表顧頭不顧尾的豬突。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盡量保證手中掌握有力的預備隊,以備不時之需。這正如戰國時的兵法大家孫臏所說:用陣三分,誨陣有鋒,誨鋒有後,皆待令而動。鬥一守二,以一侵敵,以二收。沈勁所部,便是代郡軍此戰的總預備隊。

    之所以用他來擔負這個任務,是因為沈勁和他的部下們驍勇善戰,無論用在哪裏,都能夠發揮相當的作用;更因為沈勁資格夠老、在將士們中間的威望夠高,關鍵時刻足以震住場面。從戰役分工的角度,沈勁所部的重要性與丁渺、薛彤、劉遐等人是完全相同的。

    不過,沈勁本人對此並不很滿意。既然是預備隊,就代表了此番大戰不得立功啊……

    他指揮部下們四面散開,組成巨大的羅網搜羅各種遺留的軍資馬匹,也擒捉那些落單的鮮卑人。自己覷了個空閑,尋了處河灣,有些憂慮地胡思亂想起來。幾名親兵起先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很快被他揮退了。

    昔日東瀛公司馬騰經營並州失敗,逃亡鄴城之後,包括陸遙在內諸多並州軍余部流離於窮山惡水之間,惶惶不可終日。直到越石公輕騎入並,在版橋一戰摧破匈奴大將劉景,各地流亡戰士才得以有所歸屬,在廢墟上搭起晉陽軍的架子。

    晉陽軍的正式建立,始自於箕城整軍。陸遙當時得到越石公青睞,得以獨領一軍,並州軍舊部中,帶領相當勢力投奔到陸遙麾下的共有四人:沈勁、高翔、鄧剛、楚鯤。這其中,鄧剛年邁,轉作了軍需官;楚鯤又太過年少,因而被任命為陸遙的親兵統領,與同樣年少的何雲搭檔。因而實際掌握兵力的,唯有沈勁和高翔。他二人與陸遙、薛彤陸續收攏整編的舊部,組成了陸遙最初的軍事班底。

    一年後,原本狼狽不堪的並州軍主陸遙,已經貴為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監代郡上谷廣寧諸軍事。薛彤始終是陸遙最得力的左右手,職位也漸漸攀升到了偏將軍。除了受到龍季猛的蠱惑脫離陸遙麾下,最終與叛賊鏖戰英勇犧牲的高翔以外,沈勁無疑是資歷最深的一個,郭歡、謝源等軍官的地位遠不能與他相比。他對自己的期許,也確定無疑地定位在僅次於陸遙和薛彤的第三號人物。

    然而事實並未盡如沈勁所想,自從陸遙受越石公之命出使鄴城以後,投效他的文武才俊越來越多。文官如邵續,乃是魏郡安陽大族出身,曾任成都王司馬穎幕府參軍,地位非等閑可比,這且不去說。武將的隊列擴充之快,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原為冀州騎督的廣平易陽人劉遐,憑借著過人武勇在代郡戰事中屢建殊勳,如今官至偏將軍,帶領的騎兵乃是從代郡胡晉各族中招募來的精銳,堪稱全軍鋒刃所在。看他在適才戰事中的表現,確然不愧是第一流的騎將,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

    陳沛、劉飛二人都出自汲桑賊寇降眾。前者原是昔日成都王司馬穎的帳下死士,受盧志所命潛伏支持汲桑,轉戰大河南北,被視為汲桑部下的強賊巨寇。數月前鄴城大戰,他臨陣倒戈,又立下大功。後者本也是成都王部下勇武善戰的軍校,更與陸遙是舊交。代郡軍全師北上草原,單單留下陳沛、劉飛二將據守蘿川,只憑這份將基業托付的信任,就足以叫人艷羨不已了。

    還有如何雲、楚鯤這樣的小字輩、倪毅、姜離、圖裏努斯等新近投效的軍官,都已經能夠帶領相當兵力獨擋一面。就連朱聲這個馬賊,都成了掌握機要的人物。

    這樣的情形,未免使沈勁感到有些壓力。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性格過於剛硬,昔日在並州軍中又自在慣了,導致言語行為都少了顧忌,常常做出出格的事,說出不合適的言語。原本憑借著個人的超群武勇,他還能在陸遙麾下發揮相當作用,但隨著陸遙占據代郡、力量急速擴充,沈勁卻並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戰績。他漸漸感覺到自己受到的重視程度不如往日,地位也隱約有被後來者超越的趨勢。

    眼看著陸遙的事業蒸蒸日上,自己得腳步卻似乎未能跟緊,這該如何是好?

    沈勁皺著眉頭,反覆思忖著這個問題,無意識地撿拾起河灘上的卵石,往不遠處一片蘆葦叢抖腕投了過去。

    這片河灘位於方才作戰時代郡軍賴以阻擋鮮卑人的河流南岸。河流的水量不大,但水文環境頗為覆雜,深深淺淺的窪地和沼澤星羅棋布,因此鮮卑輕騎難以跨越。河道邊的蘆葦叢長得茂盛,足有半人高下。眼下正在抽穗開花的時候,看上去白茫茫的密集一片。輕風吹過時,成千上萬的蘆葦桿子左右搖擺,波濤般此起彼伏。被沈勁投擲出的卵石挾著勁風直直飛入蘆葦深處,似乎砸中了什麽,隱約發出咚地一聲悶響。

    這聲音有些奇怪,然而沈勁沈浸在自己的重重心事裏,全沒在意。如何與上司溝通交流,如何爭取作戰立功的機會,對於他這樣一個直性子的武人來說,實在是個很耗費精神的難題。他茫然地往那個方向看了看,繼續盤算著,隨手摸著身邊的卵石,颼颼投擲過去。

    卵石大約拳頭大小,一兩斤重。設非是膂力強勁如沈勁這般,也扔不了多遠。一枚又一枚卵石劈裏啪啦地砸進蘆葦叢的深處,很快又像是砸中了什麽,發出咚咚地悶響。

    蘆葦叢中有人暴怒如狂地大吼:“狗日的晉人王八蛋,有種的就來殺個痛快,不要這樣羞辱鮮卑勇士!”

    隨著這聲吼,一條**上身的雄健虬髯大漢緊握雙拳,猛地從齊腰深的水窩裏跳出來。看他額頭上一處新綻傷口,半邊臉都青了,鮮血流的滿面都是,是被沈勁無意中投出的石頭打中了。此人顯然系州軍的潰兵,為了躲避代郡軍的搜捕,藏在蘆葦深處不敢稍動,卻遭了沈勁毒手。

    如若這飛來石子只有一次倒也罷了,為了逃過眼前劫難,咬牙忍著便是。偏偏沈勁將拳頭大的石子接連不斷扔來,那簡直是要往死裏砸了。這鮮卑人不知道沈勁正在出神,只當他發現了自己藏身之處,有意拋擲石子來羞辱,於是心一橫,幹脆主動跳了出來求個痛快處置。

    沈勁倒是真的沒料到有人潛藏在此,頓時被驚得大跳起來。待到發現此人身無甲胄兵器,這才定了定神,戟指喝問:“你是什麽人!”

    “老子就是段末波!”那鮮卑漢子高聲怒喝,張開雙臂直撲過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7
第五十七章 俘虜(三)

    段末波的勇武善戰與段文鴦齊名,又多有臨陣決機的謀略,故而素有“兇狡”之稱。元康初年,段部插手慕容鮮卑內亂,與慕容部的英主慕容廆連場大戰。段末波身當矢石、十蕩十決,率領段部精銳自遼西直殺到遼東的昌黎,終於迫使慕容廆卑辭厚幣以求和,並娶了段部酋長段階的女兒以示兩家友好之意。此戰之後,段末波便始終被視為幽州胡晉各族中少有的將才,王浚用他來擔任幽州精銳的甲騎具裝騎兵首領,一方面展現對段部的信任,另一方面也確實可謂得人。

    以段末波的勇力,斬將搴旗都是等閑事耳;但在今日大戰之中,他的運氣實在不好。

    此番戰事中負責統領段部鮮卑大軍的,是遼西公段務勿塵之子段疾陸眷。遼西公扶植嫡子立功之意甚明,因而作戰指揮並無段末波插手的余地。當幽州軍強攻代郡車陣不逞的時候,段疾陸眷令段末波揀選本部精銳,輕裝繞行代郡軍側翼,試圖用一次突如其來的奇襲打開局面。這個任務可以說艱險萬分,但段末波自恃驍勇,並不推拒,立即挑選了三百名勇士,卸去沈重的鎧甲,每人只攜帶短刀一把,從連綿的水澤地帶間覓路前行。

    北疆人通曉水性的極少,因而這段路途很是艱險,稍一不慎,就有溺水而亡的危險。但鮮卑戰士自有一股決絕的狠勁,他們用繩索系在腰上,彼此前後勾連,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淺水區,借著茂密的植被掩護,一點點地向代郡軍薄弱的後方挺進。耗費了半個時辰左右,果真潛伏到了足以發動突襲的近處。

    代郡軍在這個方向的兵力不多,僅僅保持著用於監視的少量步卒。段末波所部若與正面強攻的部隊呼應,便能給予代郡軍重重一擊。可惜他們在穿行水澤地帶時耗費的時間終究多了些,這個時候,幽州軍本部大隊已經失敗了。

    大軍潰敗了,一支三百人的偏師能起到什麽作用?段末波只得放棄了奇襲的打算,令部下們四散逃亡求生。他本人則選擇了潛伏在蔓延無際的蘆葦蕩裏,打算等到代郡軍撤走之後,再覓路退回薊城去。卻不曾想到,恰好遇到了心事重重的沈勁投擲石子,硬生生地被逼了出來。

    段末波自感受辱,所以抱著拼命的念頭沖向沈勁,沈勁卻一點也不想分出生死。在他看來,這段末波是段部鮮卑的貴酋,又得到朝廷授予橫野將軍的官位,是此番北上草原的幽州軍主將之一,這麽多頭銜一一羅列,只差在臉上寫下“戰功”兩個大字了。想來若能擒下此人,定能從他身上攫取到不少好處。於是他閃身便退,大吼大叫著將自己的親兵們盡數招來。段末波拳腳齊飛地打翻了兩人,卻實在架不住數十人一擁而上,抱腿的抱腿、扳肩的扳肩,立時被制得動彈不得。

    段末波猶自不忿,叫嚷著大聲喝罵不已,痛罵代郡軍上下都是膽小鼠輩不敢公平對決之類。沈勁部下的親兵都知道這次抓了條大魚,心情都好得很,起初嘻嘻哈哈地當笑話聽,到後來便聽得厭煩。出身代郡的將士們久懾於東部鮮卑諸強族的威勢,原本對段部頗有些畏懼,但此刻新得大勝,眾將士都在心氣極高的時候,哪裏還會將這位段部貴酋放在眼中。於是也不知誰順手挖了把黑色的粘膩河泥,狠狠塞進他嘴裏,頓時整個世界清靜了。

    幽州軍中屈指可數的大將段末波居然被擔任全軍預備隊的沈勁將軍親自抓住,這個消息傳播開去之後,著實出乎所有人預料。但忙著四處清掃戰場的代郡將士們也並不特別羨慕沈勁,皆因此番的俘獲實在太過豐厚,每一名將士都有足夠的收獲。有些心急的將士滿臉喜色地掰著手指計算自己能夠得到的賞賜,似乎已將慘烈的戰鬥完全拋在腦後。

    抓捕到的俘虜大約有三千多人,大多數受了輕傷,但無礙行動。代郡軍在清掃戰場過程中,直接將重傷的敵方將士全都補刀殺死了。留下的這些俘虜,還需要經過一道甄別,幽州晉人歸攏作一處,而鮮卑另行歸攏到一處。在這個過程中,有些俘虜企圖哄鬧生事,結果又被砍殺了一批。哪怕他們原都是雄武善戰的戰士,但終究已經手無寸鐵,對付起來並不比殺只雞更困難。

    僅僅在這一處戰場上,粗略估計就有鮮卑人遺留下的戰馬近萬匹、各種甲胄兵器堆積如山。有一撥精細的士卒還在幽州軍本陣發現了幾架車輛,車上裝載著估計是王浚預備用來犒賞的金珠珍玩,數量也不在少數。

    在一處高坡上,將士們臨時砍伐樹木,搭建了一座簡單的圍欄。許多士卒肩扛手提著他們的收獲魚貫出入,將物資分類堆放妥當。

    在圍欄正面唯一的出入口前,薛彤盤膝坐著。他有時看看部下們忙碌,有時則將一幅制作精良的魚鱗鎧舉在面前,皺著眉頭仔細端詳幾眼。這種鎧甲是用繩索將數百片精鋼打造的鱗片層疊串聯而成,不僅刀劍難傷,而且光滑的表面還能卸開箭矢和長槍之類尖銳武器;配上熟牛皮的襯底之後,也不妨礙穿著者的行動。以北疆胡族的制作工藝水平,絕對無法制造出如此珍品,想必是出自中原能工巧匠之手,輾轉流入到草原上的。

    薛彤臨陣殺死一名鮮卑勇士之後,從他身上剝下了這件魚鱗甲。因而甲片胸口位置,被近距離猛刺的長槊紮開一個洞,須得好好修理之後才能繼續使用。現在想來,能夠穿用這等鎧甲的,必定是鮮卑人中的豪酋大帥,可惜適才殺得手滑,一槊將他捅了個透穿,未曾問他姓名。

    擺在薛彤身邊的,還有一排寒光閃閃的大刀。戰陣之上各種武器的損耗極高,比如薛彤就用廢了兩把長刀,反覆劈砍之後,鋒刃上的缺口都和鋸條也似了。這使得薛彤格外懷念遺失在鄴城的那把家傳“七十二煉”鋼刀,但眼下,只能在繳獲中揀選制作較為上乘的繯首刀暫且運用。

    沈勁得意洋洋地從薛彤身後轉出來,探頭看了看薛彤面前的各色武器,頓時手舞足蹈地大聲嚷道:“好你個老薛,借著清掃戰場的機會,假公濟私地給自己搜羅好東西麽!”

    以薛彤的地位,優先挑選幾件武器算得什麽,沈勁自然是在開玩笑了。他口中說著,腳尖一挑,便挑起一柄沈重的大刀在手;隨手揮舞了兩下之後,突然眼神一亮,摩挲著刀背嘖嘖稱讚起來。

    “此刀名曰‘步光’,刀長五尺,適用於馬上格鬥。”薛彤出身將門世族、家傳淵源,乃是精通各種武具來路的大行家。他擡頭瞥了一眼刀上銘文,漫不經心地道:“此刀乃當代洛陽軍器監制作的精品,應當是幽州軍中來自中原的晉人將領所攜。老沈你若是看中的話就盡管拿去。如今,這些都是我們的了。”

    說到這裏,薛彤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如今,這整片壩上草原都是我們的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7
第五十八章 鷹狼(一)

    清理戰場的繁雜事務使得將士們都很忙碌,似乎一眨眼就過了兩個時辰。這時候,突然遠處煙塵大起。薛彤急令各部戒備,又調動了余下的騎兵部隊迎上去。半晌才傳來消息,是陸遙和劉遐引著丁渺所部數百騎逶迤返回。

    雖然在戰鬥中以捉拿王浚和段疾陸眷為口號,但這其實不過是為了鼓舞士氣而作的豪言壯語罷了。事實上,陸遙並沒有當真打算捉住這兩人。一來,這兩人和隨扈的騎士都是輕騎快馬、轉進如風,半個時辰就能遠飏數十裏。哪怕陸遙盡出輕騎全力追捕,也未必能跟得上他們。二來,畢竟王浚和段疾陸眷的地位非同尋常,若是當真抓捕了這兩人在手,洛陽朝廷作何反應?留守薊城的幽州軍作何反應?段部鮮卑又會作何反應?這些方面的影響全都難以預測。攫取壩上草原足以使陸遙的代郡軍再度迎來大規模的擴張,這就夠了,陸遙無意將自己放置在太過激烈的風口浪尖上。

    因為這兩個緣故,陸遙和劉遐帶著尚有余力的輕騎迅速向北掃蕩,目的只是為了救援同樣遭到鮮卑人奇襲的丁渺等人。

    丁渺所部遭遇到的,是原本隸屬於拓跋鮮卑的叱羅部,另外還有段文鴦所帶領的數百段部精銳騎兵。丁渺依托圖裏努斯所部步卒布下魚鱗陣死守,又自領鐵騎往覆沖突救援,與兩倍於己方的敵人纏鬥整整兩個時辰之久。

    嚴格來說,這支部隊組建至今不過兩個月而已,但丁渺已經將自己獨有的那份狠勁和韌勁深深烙在了每一名將士的心頭。他們每個人都知道丁渺是永遠沖殺在前的將軍,每個人都願意做沖殺在前的將士。當丁渺身先士卒決死搏殺的時候,他的部下們同樣也展現出了非凡的堅韌。任憑胡兒們發起狂猛地沖擊、直到將士死傷超過了五成,代郡軍上下意氣不減,鬥志依然旺盛。

    這支頑強到出乎意料的軍隊使得野心勃勃的叱羅部無計可施,令身具萬夫之勇的段文鴦也徒呼奈何。他們在密林中作戰,在草場上作戰,在如驚濤駭浪般的洶湧敵潮中作戰,在令人窒息的血雨腥風中作戰,一次次打退胡兒的攻勢,一直堅持到段部鮮卑的大隊潰兵狼狽逃竄到這裏,帶來了叫鮮卑人相顧失色的可怕消息。

    當幽州軍的敗訊被確認後,叱羅部立即放棄了進攻,甚至連扼守濡水的龐大營地不要了。失去叱羅部的支持後,段文鴦自然也再無能為。但身為幽州第一驍勇戰將的驕傲,依然支撐著段文鴦繼續發起了兩次兇猛的突擊,直到代郡騎兵挾著蔽日塵埃呼嘯而來時,他才悻悻地退去。

    丁渺所部付出了巨大代價,終於迫退敵人。能夠隨著陸遙和劉遐的援軍返回的,只有四百多人罷了。但這四百人每一個人都得到了陸遙親自鼓勵嘉勉,他們高昂著頭顱,滿面驕傲的神情。

    其實陸遙所指揮的本部兵力損失也很駭人。縱然有車陣為依托,但力抗幽州軍這樣的強兵,絕非易事。根據薛彤的清點,這一戰代郡軍步卒陣亡六百七十二人,騎兵陣亡五百二十九人,另外難以恢覆的重傷員還有三百三十五人,再加上丁渺所部的沈重傷亡,總的戰損比例超過三成。

    這樣的傷亡程度放到中原內地任何一支軍隊,都是立即土崩瓦解的結果。但代郡軍的基層將士們在最初的哀慟後,很快就恢覆了過來,或許是因為北人生性強悍、天生就那麽輕生好死吧。另一方面來說,北疆惡劣的生存環境和低下的生產水平,導致各部胡族丁口的平均壽命都不過四十,與其老病交迫、成為部落的負擔而亡,反倒是戰死沙場顯得轟轟烈烈一些,如果遇上了性格慷慨的首領,還能為家人掙來些許撫恤。

    大約午時前後,陸遙巡視了一遍戰場,隨即督促著將士們將雙方的死者分別歸攏處置。草原上部落間的械鬥從無休止,千百年來,他們都將死者隨意棄置,自然會有到處遊蕩的土狼、野狗將屍身分吃掉。但陸遙出於農耕民族千百年來的習慣,始終秉承著入土為安的想法。這樣一來,需要做的工作就多了不少。何雲負責記錄戰死者的性命籍貫,以備回到代郡後納入祭祀。而楚鯤組織了一隊幽州軍的俘虜,選向陽幹燥的高坡同時開挖數十座規模巨大的墓穴。經歷了鏖戰後的俘虜都疲憊不堪,情緒更是低落到極點,雖然代郡軍的將士拳打腳踢地監督,也很難激發他們的效率。待到終於將代郡軍的將士們好生收殮之後鄭重安葬,竟然已經將近黃昏了。既然如此,鮮卑人的屍體便遵循彼等的部落習俗處理罷,就當給獸群留些肉食。

    當夜色終於降臨時,全軍將士都陷入了最深沈的睡眠。陸遙也極度疲憊了,自清晨鏖戰以來,他多次親冒矢石沖突敵陣,格殺鮮卑勇士、渠帥不下數十人,雖然僥幸沒有受什麽重傷,但體力實已完全衰竭;同時,他作為全軍統帥,需在常人無法想象的精神壓力下籌劃用兵指揮的大局,這也極耗精神。他強自堅持著完成了各部戰報匯總,又安排下今夜宿營的諸多警戒事宜,才昏昏睡去。

    其實,他這樣的謹慎態度幾乎是多余的。草原上的牧民們縱馬來去,傳遞訊息的速度遠邁中原,用不了半天功夫,段部鮮卑大敗的慘狀在壩上草原幾乎人盡皆知。

    段部鮮卑經歷數十年來不計其數的惡戰,才一步步奠定下東部鮮卑三大族之一的強盛地位。勢力範圍雖偏於幽州東部地帶,可遼西公段務勿塵威令所至,就連拓跋鮮卑大單於祿官都不敢等閑視之。

    拓跋鮮卑陷入內亂後,段部立即被諸多部族視為有實力瓜分龐大利益,入主草原的

    然而此番戰鬥,段部出動了具裝甲騎在內的核心力量,又借助幽州王浚的勢力,再聯手叱羅部設下埋伏,意圖以泰山壓頂之勢全殲代郡軍。但結果,卻是段部被殺得大敗,段疾陸眷和王浚亡命而走,部下千軍萬馬十不存一……對於信奉強者為尊的草原民族來說,這一場大戰已經足夠了。當代郡軍將士們休憩的時候,許許多多的部落首領忙於清點部族資財、整編青壯隊伍,預備明日一早出發,向那位陸將軍宣誓效忠。壩上草原確定無疑地迎來了自己的新主人,除非是嫌自己命長的瘋子,誰敢再來捋代郡軍的虎須?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28
第五十九章 鷹狼(二)

    草原上的亂事並非僅限於東部的壩上草原一帶。拓跋鮮卑的內亂帶來的震動難以想象,從河套北路、到漢代定襄九原故地再到代北,烽煙四起,殺聲震天。這樣的慘烈動蕩局勢,直到九月中旬才得以緩解。

    以動用的兵力規模而論,草原西部各部族的戰爭比東部更加浩大。由於積威深重的祿官在彈汗山祭天大典時暴亡,而諸多豪酋大帥也在隨後的混亂中自相殘殺而死,所謂“三十六國、九十九姓”的附從部落或者陷入不知其主的恐懼,或者乘勢起兵,意圖擴張自家勢力。與此同時,拓跋部數十年來不死不休的仇敵,來自陰山以南的白部鮮卑和鐵弗匈奴也出動大軍殺掠而來。甚至一些原本與拓跋部鮮少關聯的部落如丁零人和北方雜胡種落,也借機舉起了屠刀。

    應對如此危局的,只有拓跋猗盧掌控的部落兵力和並州刺史劉琨所派遣的少量援軍。猗盧采用了大膽的戰術,他主動收縮力量,將大片豐沃草場放棄給了敵對各部,又委托並州大將盧昶率部固守盛樂城,自己率部遊走於外線,伺機殲滅分散的敵軍。

    盛樂城雖然只是個土圍子,但在盧昶的把守下,絕非不擅攻城的北疆胡族所能拿下。諸多部落頓兵盛樂城下,卻只能望堅城而生嘆息,在外圍又遭到拓跋鮮卑西部輕騎的反覆攻襲。隨著時間流逝,一次又一次失敗的消息傳來,起初熱血上湧的莽漢們漸漸覺出不妙。越來越多的鮮卑部落在武力威逼下承認了猗盧身為大單於的領導地位,余眾一哄而散,於是對盛樂城的包圍瞬間就瓦解了。

    猗盧以酷烈手段迅速整編了拓跋部落,旋即調動大軍向西前進,迎戰白部鮮卑與鐵弗匈奴的聯軍。合計超過十萬的騎兵在大河之濱鏖戰三日,聯軍裏掌握實權的各部渠帥難以承受巨大的損失,終於決意撤退。他們連夜出發,沿河向北逃竄。猗盧聞訊後麾軍追逐數百裏,斬殺萬余,俘獲不計其數,奪取戰馬、牲畜以十萬計。

    戰局發展至此,敵人無疑喪膽。不少鬥志旺盛的將領奮然提出,如果趁勢繼續攻打,或許能一舉挺進陰山腳下,從此顛覆這兩家死敵亦未可知,此是數十年未嘗得見的良機也。然而猗盧並沒有那麽做,他知道,雖然酋長們還有廝殺掠奪的意願,但底層的部民們早已到了強弩之末,俱都疲憊不堪。長驅西征的過程中萬一事有不諧,如今的拓跋部哪裏還經得起損失?

    北疆胡族以遊牧為生,部落中的壯年男子同時也是出兵作戰的戰士。拓跋鮮卑在內亂前號稱“控弦四十萬”,也就說,整個部族聯盟中可堪上陣的壯年男丁大致在四十萬上下。經歷了一個多月近乎瘋狂的內亂後,許多部落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在極短的時間裏,鮮卑騎兵縱橫日夜鏖戰不休,無數雄健的鮮卑漢子以快馬長刀奮力搏殺,將滾燙的鮮血潑灑在一望無際的廣袤土地上。僅僅粗略計算,就可以確定至少有五萬人戰死,重傷致殘的數量更多。那些從拓跋鮮卑聯盟的中部、東部剝離出的部落所挾裹的巨大人力,也再難為拓跋氏所用。事實上,此刻拓跋猗盧縱使盡起老弱病殘,兵力也不會超過十萬了。如果再考慮到因為此次大混亂而產生的物資損失……曾經的北疆第一強族,已經遍體淩傷,虛弱到了極點。

    猗盧是一位雄心勃勃、而且手段足以與雄心相匹配的胡族首領,但他也絕不缺乏審時度勢的能力。就眼下的局勢來看,試圖擴大戰事是極端不智之舉,拓跋鮮卑需要的是好好休養生息。於是,他力排眾議,決定揮軍回師盛樂。

    拓跋鮮卑部落本是相對松散的部落聯盟,各家酋長渠帥自擁實力,在內外事務上擁有相當的發言權。但如今,豪酋貴胄多死,其部落為猗盧分派親信族人分領,單以對內部勢力的壓制程度而言,新任的大單於已經遠在祿官之上。他既然決意如此,便並無一人敢於多言,次日數萬人馬立即啟程折返。

    這時候已到了夏末秋初時分,氣候微涼,草原上遍覆的勁草依然蒼莽無際。數萬大軍騎乘著數量更多的戰馬,驅趕著無邊無際的牛羊牲畜,沿著數十條踩踏出的道路齊頭並進。千百面素白的旌旗迎風招展,仿佛船隊在綠色的海洋上破浪而行,場面蔚為壯觀。

    對於草原遊牧部落來說,行軍、作戰與部落的遷徙並無本質不同。每個部落都會從一塊被牛羊啃光的草場轉移到另一塊,如果他們將落腳的草場已經有人占據,那就順理成章地惡戰一場,用鮮血來決定誰是新的主人。這樣宏大的場面,漸漸習慣定居生活的東部鮮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了。

    作為大單於的貴客,溫嶠享有自由行動的權力,無須緊跟大隊前行。他帶領若幹扈從衛士離開本隊,沿著遠處一條較崎嶇但是人流稀少的小路匆匆趕路,偶爾擡眼眺望卷地而來的鮮卑隊伍,既有些讚嘆,又微微生出幾分戒懼。

    自從離開彈汗山後,溫嶠就隨著拓跋猗盧的本隊一起行動。一個多月裏,他吃著簡單烹制的獸肉,喝著黏稠的羊奶,曾經縱馬百裏長途奔馳以躲避敵人的追擊,最危險的時候,甚至曾經親自與殺到面前的敵人白刃相搏。為了行動方便,他早就不穿原本華貴的大袖寬袍了,而是換了件皮甲套在身上,腰間還懸了繯首刀;看他單手牽韁自如控馬前行的架勢,似乎騎術也著實有所長進。

    可哪怕身處戎馬倥惚的戰時,哪怕著裝有些狼狽,在他人看來,溫嶠依舊是那般風儀出眾,好整以暇的模樣。仿佛再怎麽粗劣的環境,都壓制不住他蘊於內而形於外的清爽神氣。

    大約急走了小半個時辰,最後踏水渡過一條小河溝,溫嶠一行人才終於從大軍的後方趕到最前方、貼著大軍行進路線北側聳立起的一片台地。台地三面陡峭,只有西側平緩,雖不甚高,視野極其開闊,很適合用來觀察大軍得動向。其上沒有樹立旗幟之屬,但周圍足有數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士虎視眈眈地團團圍攏。這些武士個個都神情剽悍兇猛,騎著高頭大馬,配備的長短武器都很精良,赫然是直屬於鮮卑大單於拓跋猗盧的扈從騎兵。猗盧原本的貼身近衛在祭天大典上損失慘重,這些都是近日來重新從大軍中拔擢出的勇士,以精銳程度而論,絲毫不在前輩之下。

    看到溫嶠一行人前來,那些騎士倒很客氣,早早地遣出兩騎迎上去,在溫嶠的馬頭前帶路,還伸手示意溫嶠直接馳馬上坡。溫嶠微笑著搖了搖頭,縱身下馬,隨手將韁繩和馬鞭拋給迎來的騎士接了,才快步登上面前的高坡:“不曾想忽然蒙大單於召見,可有甚急務需我效勞?”

    猗盧背對著溫嶠負手而立,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聽得溫嶠詢問,他也不回頭。口中只輕哼一聲,便有一名侍從膝行向前,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起一個卷軸。

    溫嶠打開卷軸看了兩眼,尚未言語,猗盧突然又轉身直迫到溫嶠身前。他揮手斥退侍從,面色陰沈地道:“溫長史,拓跋部分明與並州有同盟之約、守望相助之誼;可適才探馬來報,越石公的部將陸遙竟然出動大軍占據了壩上草原、還大肆掠奪我拓跋鮮卑的部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還請溫長史給我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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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鷹狼(三)

    拓跋鮮卑西部與並州的盟約,絕非空口虛言,而是真正的兄弟之盟。一年前,越石公輕騎入並收拾殘局,麾下兵不滿萬,城只晉陽,面對的敵人則是擁十萬之眾威逼洛陽、隱有移鼎之志的匈奴漢國。越石公所面臨的局勢,說是風雨飄搖毫不為過。而這時候,猗盧的拓跋鮮卑西部也被祿官壓制到了勢窮力蹙,各支附從部落幾乎分崩離析的地步,猗盧為了謀取外來力量的援助,親身潛往晉陽面見越石公,這才達成了互助盟約。

    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是兩個弱者的盟約,似乎也很快將會變成兩個失敗者的盟約。但越石公和猗盧的能力,都超過了他人的估計。之後的一年裏,並州與拓跋鮮卑西部聯合作戰,取得了輝煌戰果。在南面,他們擊退了匈奴漢國的大軍,將太原、上黨、新興、樂平、雁門五個郡國牢牢掌握在手,而將曾經煊赫不可一世的匈奴人壓迫到了地域狹促的西河郡以南,這個成果,沒有猗盧那三萬鮮卑精銳的支持是絕不可能實現的;而在北面,猗盧能夠擊敗各路對手,登上夢寐以求的大單於之位,也仰賴於並州大將盧昶固守盛樂,將數萬敵軍碰得頭破血流。

    同樣都承受著巨大壓力的並州和拓跋鮮卑西部,形成了兩者彼此需要的同盟。但現在,顯然,兩家都需要認真權衡:這個同盟還值得維系下去麽?即使維持下去,盟約雙方的關系還會象原來那般牢固麽?雙方的地位,還會如之前那樣平等麽?

    拓跋鮮卑對晉陽政權已經沒有任何需要。西部大人猗盧成為了整個拓跋鮮卑部族聯盟的大單於,哪怕拓跋鮮卑因為此前的動亂而元氣大傷,但其實力依然遠遠淩駕於並州半壁之上。從在晉陽政權的角度出發,太過強大的盟友,反而就可能成為威脅;因此,為了整個北疆局勢,無論是晉陽還是代郡都必須阻止拓跋鮮卑的勢力繼續膨脹。陸遙出兵壩上草原,雖非出於越石公事先授意,卻符合越石公壓制拓跋鮮卑的意圖。

    但這必然會引起猗盧的反彈。猗盧絕不可能容忍鮮卑人的牧場落在晉人手裏,更不可能接受自己成為一個向晉人屈膝的大單於。如果拓跋鮮卑與己方徹底決裂,這又是已然千瘡百孔的大晉朝廷所無法承受的。

    在猗盧大獲全勝的時刻,恰恰是拓跋鮮卑與晉陽的關系最微妙的時刻,雙方對此都心知肚明,只不過溫嶠畢竟曾在彈汗山上誓死維護猗盧,這一層用彼此私人情誼所張貼起的薄紗,暫時沒有人願意去揭破而已。而陸遙在壩上草原的軍事行動,猶如一柄長刀斬落,生生將那面薄紗揮作兩截。

    此刻猗盧既然發難,稍有應對不慎,就將會帶來可怕的後果。溫嶠將那卷軸上上下下地看了兩遍,心思急轉,索性敞開了道:“壩上草原雖然豐沃,與萬裏北疆想比,不過區區一隅而已。大單於要問的,豈止是代郡陸遙的行動?其實您心中最想要了解的,是今後該如何與大晉朝廷相處。”

    猗盧深深註視溫嶠一眼,退後了半步。對於這位並州謀主,他始終保持著足夠的敬意。無論是昔日在晉陽城中用數十把強弩擊殺鮮卑勇士,還是在彈汗山上力阻祿官,都顯示出溫嶠確實是有勇有謀的非凡人物。既然溫嶠願意開誠布公,他也不願過於逼迫。但這位鮮卑大單於雖然未必像晉人的風流名士那般辯才無礙,思路卻清楚之極,並不輕易跟上溫嶠的語意:“既然溫長史以為替我說出了心裏話,索性由閣下一並作答如何?”

    溫嶠慢條斯理地將卷軸收起,淡然道:“元康以來,洛陽朝中奸邪叠起,遂使四海紛擾、皇綱解紐,宗室諸王各自圖謀權位、彼此麾兵攻戰。數十年間中原板蕩,又有羌氐諸胡作亂,國勢岌岌仿佛漢末。當是時也,就連衰微百年之久的匈奴人都敢於覬覦神器,以拓跋鮮卑之強盛,怎麽可能長久地安於在草原上放牧呢?”

    拓跋鮮卑自從力微之後,歷代大單於都采取對中原朝廷恭順的策略。魏晉兩代期間,都聘問交市,往來不絕,猗盧及其兄長拓跋猗迤也繼承這一政策。但溫嶠突然指出猗盧心懷異志,這句話真是如炸雷在耳邊響起一般,震得猗盧倒吸一口冷氣,猛地瞪大雙眼。潛藏在心中多年的雄心壯志,竟然就被溫嶠這麽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他雖不畏懼,卻不能不徒然生出狼狽不堪之感。

    大晉朝再怎麽虛弱,畢竟仍是個龐然大物。猗盧揮臂擺動兩下,想要說些什麽來否認,卻一時組織不起辭句:“這……這……”

    溫嶠繼續道:“時世如此,不知多少人意欲圖謀王霸之業。以大單於的雄才偉略,本不會束手旁觀。此即所謂,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也。只是,拓跋鮮卑經歷此番內亂之後,數十年糾合之精銳損傷殆盡,無論是人力物力,都已耗竭。眼下只可休養生息、不宜再起刀兵。”他輕笑了幾聲:“何況,大單於當前所處的局面仍然險惡,‘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

    猗盧很快就從一時駭然中恢覆過來。他頗通晉人文學,聽得溫嶠後來的言語,不禁又有些惱怒,於是搖頭冷笑道:“溫長史,何必以此等無稽言語來威嚇。我乃力微之孫、沙漠汗之子,繼任拓跋鮮卑大單於,本就是名正言順。我又統合四方諸部,麾軍擊退白部鮮卑和鐵弗匈奴,威令所及如臂使指,各路豪酋渠帥無不晏服。請問,蕭墻之內又有何憂?”

    溫嶠緩緩道:“大單於可還記得彈汗山祭天大典上的整個過程麽?”

    “自然記得。我與祿官約定以決鬥定勝負,卻不料祿官買通神巫相助,一時間敵我懸殊,幾乎危殆。好在我早已與惟氏結盟,才借著這廝急於就任大單於的機會,將他毒殺當場。”猗盧有些不耐煩地回答。

    溫嶠突然仰天大笑。

    “不錯,不錯。正是這般過程。您之所以在祭天大典上身處絕境,全因惟氏部下的儺者們背叛;您之所以成為祭天大典上的勝利者,是因為惟氏的幫助;甚至連大單於的稱號,也是由惟氏以祖先神靈的名義所賜予。但您可曾想過,祿官既然能夠買通一眾儺者,為何唯獨漏過了惟氏?而那惟氏既然與您私下結盟,又如何竟會對部下儺者們被祿官收買一無所知?在彈汗山上,這位拓跋鮮卑中部的實際掌控者究竟做了什麽,她又想得到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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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鷹狼(四)

    這幾句言語入耳,猗盧悚然想到了什麽,神情突然間凝重了幾分。他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音,語氣甚至隱約有些焦躁:“溫長史,你要說什麽便請直言,不要遮遮掩掩!”

    溫嶠並未急著回應,而是漫步向側面走了幾步,選了一塊平坦的大石坐下。他隨手撥弄著身前細長的草葉,緩緩道:“也罷,這月余時日溫嶠在草原上多蒙照顧;今日如果大單於必欲問個分明,我非以平北大將軍長史的身份,而以友人的身份多說幾句。還望您莫要怪我冒昧涉及家事。”

    溫嶠此番出使北疆,事先下了番苦功夫去了解拓跋鮮卑的內情。他很清楚,近代以來,拓跋鮮卑部落聯盟的首領都由拓跋力微的後人擔任。但鮮卑族人的權力繼承方式原無一定之規,諸多有實力的酋長渠帥為了奪取大單於之位,掀起了一次次血腥的鬥爭。由其是久居洛陽的拓跋沙漠汗,由於交好晉室、熱衷於漢化,與其諸弟的沖突更為激烈。

    作為力微嗣子的沙漠汗在返國途中遭到陷害而死,其弟拓跋悉鹿奪取大權,但沙漠汗一系親族對悉鹿的統治十分不滿,前後掀起多次反抗,以致諸部離散、國內紛擾。面對這樣的局面,悉鹿僅僅執政八年就暴病而亡。

    悉鹿之弟拓跋綽雄武好鬥,繼位後向東對宇文鮮卑、向南對大晉北疆各郡國發動戰爭,試圖通過積極的對外擴張來協調內部關系。但這種政策同時也使得沙漠汗諸子勢力日趨強盛。

    拓跋綽死後,大單於之位回到了沙漠汗一系,由其長子拓跋弗擔任。至拓跋弗之弟拓跋猗??即位,索性將整個拓跋鮮卑部族聯盟分為東、中、西三部,由沙漠汗幼弟祿官、沙漠汗之子猗??和猗盧兄弟二人分領。這一方面是為了適應部落擴張的現狀,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安撫沙漠汗諸弟中碩果僅存的祿官。

    猗??死後,祿官憑借著東部的力量壓制猗盧,代表著沙漠汗諸弟一系政治力量再度圖謀拓跋鮮卑的最高權力。然而他在彈汗山祭天大典上失敗,將大單於之位拱手讓給了猗盧。沙漠汗諸弟皆亡,諸子唯有猗盧幸存的結局,也使得這場綿延了整整三十年的鬥爭終於結束。

    猗盧之所以志得意滿,不僅僅因為此前軍事行動的順利,也是緣於這政治上的巨大勝利。

    從此以後,無論從實力、聲望、血統等角度,他都成了獨一無二的選擇,是拓跋力微、拓跋沙漠汗無可爭議的繼承人,理所當然的大單於人選。這場勝利徹徹底底地摧毀了拓跋鮮卑內部的守舊勢力,更使得長期松散的拓跋鮮卑聯盟內部諸族達到空前的團結,也是他內心深處敢於覬覦大晉的底氣所在。

    “然而……畢竟鮮卑不似晉人那般有成文的繼承制度,祿官死後,果真就再沒有人能夠染指大單於的權威?大單於,您可曾想過,沙漠汗諸弟、諸子之間的爭鬥雖然終止了,但拓跋猗迤諸弟、諸子之間,難道不會產生新的矛盾?”

    聽到這裏,猗盧突然雙眼圓睜地跳了起來,他向著溫嶠大跨步逼近,奮力揮拳!

    “咚”地一聲悶響,這一拳猛砸在猗盧身旁一株兩三人高的楊樹上。新任的鮮卑大單於體魄強健,膂力絕倫,本來就以勇力自矜,這一拳又是用足了力氣。拳頭落處,那楊樹劇烈搖晃兩下,抖下了漫天飄飄灑灑的樹葉,整塊樹皮都

    猗盧手背上的皮膚也被蹭得鮮血淋漓。較遠處伺候著的側近們不知發生了什麽,慌忙湧上要替他包紮。而此舉徒然領的猗盧焦躁,他大聲喝罵:“退下!你們都退下!滾!”

    侍從們屁滾尿流地又退了回去。

    “大單於,您應該已經明白我要說什麽了……”溫嶠的臉色自始至終絲毫不變。他站起身來,深深施禮:“還需要我繼續麽?”

    猗盧的胸膛劇烈起伏,過了許久才慢慢平靜。“你說!”他固執地道。

    猗盧的兄長、前任拓跋鮮卑大單於猗迤,是力微之後跋鮮卑又一位英主。他曾經向西開拓領土,滅國二十余,又曾經響應大晉並州刺史司馬騰的號召出兵與匈奴作戰,得到朝廷所賜予的大單於金印。在拓跋鮮卑的部民眼中,他是英勇絕倫的統帥、是寬仁大度的領袖,至今猶得追思。許多人認為,若非英年早逝,他也能成就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沙漠汗三子拓跋弗、猗迤、猗盧先後擔任拓跋鮮卑大單於。其中,拓跋弗有子郁律,但其部屬稀少,早已被排斥在核心以外,甚至根本未能參與彈汗山祭天大典;而猗迤不僅有三子繼承拓跋鮮卑中部的領地部民,他的妻子惟氏,更是拓跋鮮卑族中負責在祭天大典中代表祖先神靈行事、地位崇高的巫女。

    “在祭天大典上,惟氏未能掌握部下的儺者們,以至於他們與祿官同謀,一起掩殺您和您的隨從武士。”溫嶠一邊回憶當時情形,一邊緩緩道:“當時的情形千鈞一發,以至於獨孤折潛來懇求我,要我無論如何出面保住您的性命。現在想來,或許您早就和惟氏同謀,所以無論形勢多麽惡劣,只須拖延到祿官用那柄帶毒的利刃割破手掌,大單於的高位就是您囊中之物了。但您有沒有想過……”

    溫嶠註視著猗盧,字斟句酌地慢慢道:“以祿官對朝廷素來蔑視的態度,我能有多少把握使他刀下留情?如果我當時的阻攔未能取得效果,祿官不顧一切地將您殺死,而他自己又旋即暴亡的話……在彈汗山上擁有最強的實力的那個人,將會是下一任的拓跋鮮卑大單於!”

    猗盧的神色有些茫然,他順著溫嶠的推論,繼續道:“在彈汗山上,代表祖先神靈的惟氏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可她坐看部下的儺者們與祿官合謀將要殺死我,卻從頭至尾沒有試圖攔阻。我原以為她性格柔弱不堪大事,因而被部下們的背叛所嚇倒……但是按太真的意思……她竟然有意將我和祿官一並葬送在彈汗山上麽?她……她竟然想殺我?為什麽?為什麽?她只是個女人啊!”

    猗盧喃喃地自問,簡直失魂落魄。溫嶠有些憐憫地瞥了他一眼,隱約猜出了他何以會將惟氏作為奪取大單於之位的最大依靠。胡兒們素有妻後母、報寡嫂的風俗;拓跋猗迤死後,若非窮於應付咄咄逼人的祿官,猗盧早就可以將這位美貌的寡嫂娶進自家氈帳。甚至可以大膽地猜測,這兩人或許早已經私通;至少猗盧對惟氏的情意頗深,所以才會將自己的前途、生死,全都維系在惟氏身上。

    溫嶠嘆了口氣,沈聲道:“這些年來,拓跋鮮卑中部在東部的侵迫下,勢力日趨窘迫,全靠著惟氏作為巫女的地位才得以茍延殘喘。既然惟氏在猗迤死後,能夠一人維持著拓跋鮮卑中部的局面,就絕不是尋常柔弱女子,本不該在彈汗山上坐看您陷入危機而無所作為。更何況,作為前代大單於拓跋猗迤的妻子,她的三個孩子普根、賀侉和紇那,同樣具有繼位為拓跋鮮卑大單於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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