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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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風動(五)

    幽州軍的中軍直接占用了高陽縣中大片房舍,面積幾乎達到半個縣城之多。方勤之此前特意打探過,據說為了保證驃騎大將軍和隨同南下的諸多胡族豪酋滿意,幽州軍先期到達的軍馬分出了將近兩千士卒,又征用了高陽縣內大批民夫沒日沒夜地趕工,這才將幕府駐地整繕完畢。

    但方勤之怎麽也沒想到,踏入中軍轅門之內,竟然見到這般景象。

    縣城裏原本很是尋常的房屋,不知何時被大片推平了,再重新擴建成了樓閣。更有一重重美輪美奐的亭台回廊蜿蜒環繞,幾乎望不到盡頭。樓閣裏的座座廊柱,都飾以絢爛的金銅,甚至還用散發著柔和光暈的玉石作為裝飾。隨風飄拂在樓宇間的,是華美的綾羅綢緞,若用它們來制成衣裙,足夠令尋常官宦子弟向人炫耀,此刻卻僅僅是作為作普通的裝飾,懸掛在梁柱鬥拱下。這哪裏還是軍伍駐紮的營地?就連王公貴族駐蹕的宮殿,也不可能豪奢到此等程度吧。

    身為草原上屈指可數的豪商,方勤之一生走南闖北,論見識廣博不在任何人之下。但眼前場景豈止令他吃驚,簡直是匪夷所思了。

    “驃騎大將軍的實力,竟然一至於此?這些……這些……要耗費多少錢財啊!”方勤之目楞口呆地讚嘆著,甚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做出虛抓的動作。

    看著方勤之駭然,棗嵩似乎有幾分得意,甚至兩天前被方勤之所饋贈厚禮嚇倒的尷尬,也因此消解許多。他拍著方勤之的肩膀笑道:“區區阿堵物而已,在我幽州如山如海。元度兄如陶朱公一般的人物,難道也會被這些玩意兒嚇倒?”

    王浚原本就以喜好豪奢聞名,今番看來,較昔日更加變本加厲。果然如陸將軍所料,值此幽州諸胡動蕩狐疑之際,王彭祖必然竭盡全力展示底蘊,皆因不如此,不足以震懾胡兒也。方勤之暗暗想著,吐著舌頭,連連擺首:“今日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了!”

    說著,他又註意到那些在樓宇各處警衛的武士。彼輩個個都穿著極其鮮明的甲胄,手中的武器也俱都是罕有的精品。幽州軍號稱天下強兵,一來是因為得到諸部胡族的支持,擁有龐大的騎兵隊伍;二來則是因為他們軍械精良,甲於天下。以方勤之的眼光來看,這些甲胄、武器,隨便某件流落到草原上,都足以被相當規模的部落領袖視為珍寶。

    棗嵩自然看見方勤之雙眼亂瞥,他也不去說破,自顧得意洋洋地在前帶路。方勤之亦步亦趨相隨,兩人在往覆曲折的甬道間轉來轉去。

    足足走了一兩裏地,這才見到了王浚。

    王浚所處的宮殿,自然又比之前看到的那些要恢弘壯麗許多,但方勤之反正也看得麻木了,倒也沒什麽驚訝的。隱約看到璀璨閃爍的殿堂高處主位上端坐一人,他不待棗嵩提醒,立即拜伏在地。

    “你便是方勤之?聽說你願意獻出家財作為我軍的軍費?很好!”從高處壓下來的話聲低沈而頓挫,顯得格外威嚴。

    方勤之略微擡頭看了看王浚,眼神與之一觸,趕緊又俯身下去,恭敬地道:“正是小人。”

    王浚酷愛射獵,自任幽州刺史以來,足跡遍及幽州的各處林地、牧場,因此方勤之是遠遠見過他的,是不過未曾正式地拜謁而已。在方勤之看來,較之於昔日那位意氣風發的強豪,眼下的王浚雖然威風依舊,卻透出幾分強自支撐的疲累感,像是受傷的……不,像是重傷的猛獸那樣。

    王浚的眼袋較之過去腫脹了許多,臉部皮膚也顯得松弛。那雙眼睛本來總是如鷹隼般地瞪視說話的對象,現在卻莫明地有些遊移。甚至他總是將右手掩在袖裏,還略微有些顫抖……是因為飲酒過量?還是在草原上逃竄是留下的傷勢?

    這些細微之處或許他人註意不到,卻逃不過方勤之的觀察,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擅於鑒貌辨色是必須的基本功。很顯然,在濡源的那場慘敗,不僅擊潰了幽州軍數年糾合的精銳部隊,也擊傷了驃騎大將軍的自尊和自信。用如此過分的奢華和排場來支撐自己,更將王浚的色厲內荏體現無余了。

    但即使如此,在驃騎大將軍面前,區區商人依然連蒼蠅都不如。

    方勤之絲毫也不敢怠慢,他從懷中取出一封卷軸,高舉過頭道:“這是小人對朝廷,對大將軍的一點小小心意而已,不敢當大將軍讚譽。財物清單在此,大將軍可以隨時遣人點驗。”

    從人將清單取過,奉給王浚。

    這份禮單,較之於贈給棗嵩的那份更加冗長許多。為了籌備這份禮物,邵續將代郡太守府中從無數馬賊手中繳獲來的珍藏一掃而空,令得薛彤都頓生不滿。方勤之有十足的信心,無論幽州軍如何家底豐厚,面對這份禮單也絕不會不動心。

    王浚打開隨意翻閱兩眼,嘖嘖稱讚道:“謔!謔!內容如此豐富?真是好一份心意呀!”

    他起身大步來到方勤之身前,來回走了幾步:“我聽台產說,你是草原上有名的豪商,尤其在壩上頗具勢力,被諸多部族渠帥奉為上賓?”

    方勤之感激地看了棗嵩一眼,賠笑道:“是。小人本是草原上的行商,在北疆各地都有些交際。皆因那鷹揚將軍妄動刀兵,將小人熟悉的胡族部落或者剿滅、或者驅趕他處,小人的生意實在做不下去,故而才舉族南來,懇求大將軍的庇蔭。”

    “原來如此……”王浚捋一捋頜下須髯,徐徐道:“只是,既然是舉族南來,為何又將你的兩個弟弟方勉之、方簡之安置在代郡呢?那江東小兒輩竟用這等粗劣的計謀,未免太低估我王彭祖了吧?”他嗓音一提,大喝道:“來人,將這奸細拿下!”

    隨著王浚喝令,廳堂兩側數十名手持利刃的武士如狼似虎地撲上前來,頓時將方勤之按倒在地。有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扼住方勤之的脖頸向下猛壓,一直壓到他整張側臉都貼在粗糙的地面上。

    “你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大將軍!博陵公!我是誠心誠意來投效您的!我……我……我為朝廷立過功!我在草原流過血!”這場景,真的和夢裏一模一樣啊……方勤之幾乎要哭出來了,他扯著嗓子連聲吶喊,可晦氣萬分的是,就連這幾句台詞,也是夢裏頭說過一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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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風動(六)

    大晉朝頗有身家萬貫的豪商,但商人社會地位卻相當低下,至少根本不會被太原王氏高門的嫡脈子孫放在眼裏。十余年前,荊州刺史石崇動用朝廷軍馬搶劫往來江漢的商旅,以至於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富豪。彼時還是天下太平時節,但國家法令已經廢弛到坐視地方官員劫掠百姓的地步。石崇後來居然升遷為大司農,用搶劫來的錢財在洛陽城郊興建了金谷園。所謂風流名士們悠然徜徉於其間,發玄玄之妙理,似乎那些河水裏載沈載浮餵魚鱉的商侶殘屍原本就不存在。

    所以方勤之一看情況不妙,立刻聲稱自己曾受朝廷所用,絕非普通商人。可惜,如今早已不是太平時節,而王浚的肆意妄為勝過石崇何止十倍?

    “為朝廷立過功?在草原流過血?呵呵……”在方勤之的眼前,出現了王浚足下那雙極具胡風的精制皮靴,幽州刺史低沈而冷酷的聲音飄飄蕩蕩地落下:“將禮單上的貨物核實過後,好生收下。至於這個奸細,拖出去,斬了。”

    隨著王浚的命令,幾條有力的臂膀將方勤之整個擡起,向外走去。方勤之抵足擺臂、扭動著身軀想要抗拒,卻萬萬敵得過那些虎狼般的力士。眼看著距離王浚越來越遠,距離中軍轅門磨刀霍霍的武士越來越近,他便如一條出了水的魚,再怎麽蹦撻也沒有活路了。

    可方勤之狂亂的外表下,內心卻鎮定下來。就在死亡的陰影將之籠罩的時候,他甚至還有余暇想起自己會選擇投靠陸遙的原因:因為陸將軍正和方某一樣,是一個能夠置諸死地而後生的人啊。所不同的,只是軍人用刀劍,而辯士用口舌而已!

    方勤之竭力擡起頭,向著王浚的方向狂吼:“大將軍饒命!饒命啊!小人實乃並州越石公麾下吏員!不是陸道明的部下”

    聽得這句話,王浚霍然擡手,止住了力士們拖扯方勤之的動作。

    “你是劉越石的部下?以何為憑?”

    “大將軍要憑據,一時間確實沒有……”方勤之慘笑起來:“只是,小人乃並州太原土族,世居陽邑縣的。上司乃是從事中郎徐潤,與我共同來此的同伴,乃是並州典郡書佐柳宜中。”

    “沒有憑據,誰知道你這廝說的是真是假?”棗嵩跳了起來。

    他受了方勤之巨額賄賂,才答應將之引見給王浚。卻不料王浚一眼就識破了方勤之的代郡間諜身份,這卻令棗嵩大感緊張,唯恐王浚追究自己的責任。於是逮著機會連忙喝罵,既顯示忠心,也好撇清關系。

    誰知王浚皺眉想了想,卻招招手令人將方勤之帶了回來。

    眾力士松手將方勤之丟下,一齊躬身施禮退去。方勤之如同沒了骨頭一般垂首伏地,心中卻暗自慶幸。一者,自己自幼闖蕩南北,精通胡晉各種語言,適才說話用的便是純正並州土語,王彭祖身為太原王氏子弟,絕不會聽不出這口音。二者,自己此番前來代郡,事前做足了功課:在太原國的陽邑縣果然有個方姓宗族聚居,而且徐潤、柳宜中等人,也正是並州劉琨用以接觸機密的官吏。這些雖不是極具說服力的證據,眼下卻也勉強夠用了。

    甚至說柳宜中與自己同來高陽,也不是全數哄騙。如果王浚令人察談方勤之的從者,便能知道確實少了一人。只不過這人並非柳宜中,而是趕回代郡的朱聲罷了。

    “很好。方勤之,既然你其實是劉越石的部下,為何又與那陸道明勾結一處?來高陽縣又所為何事?”王浚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顯然對自己識破方勤之的偽裝十分得意。他轉身回到座位上,用手指輕輕磕打著案幾:“你要明白,無論你是誰的部下,我王彭祖要殺人,絕無半點難處。只不過,你若能老實回答我的問題,便留你狗命也是無妨。”

    方勤之知道此番行事成敗在此一舉,自己的死生也在此一舉。他振作起精神,面上卻流露出猶豫而恐懼的神情:“大將軍此言當真?果然……果然能饒了小人性命麽?”

    王浚輕蔑地哼了一聲:“你且交代!”

    “是!是!”方勤之磕了個頭道:“大將軍,小人本是並州刺史、東瀛公司馬騰下屬的密諜,後來轉隸於越石公。陸遙陸道明受越石公之命向代郡擴展勢力,小人也參預其中……”

    “且慢!”王浚斷喝道。

    “你是說,陸道明在代郡的行動,都是出於劉琨的指示麽?”

    “正是如此。”方勤之恰如適才與棗嵩所說的那般戰戰惶惶、汗出如漿:“小人並不敢欺瞞大將軍,那陸遙本是並州軍潰卒,全賴越石公簡拔,才得攀居高位。由於匈奴漢國盤踞並州南部,越石公深感難以回旋,遂命陸遙帶人攻略代郡,以與晉陽成犄角之勢。陸遙先得代郡,後取壩上、濡源,都是出於越石公的指揮。”

    王浚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砰地一拍案幾:“劉越石真是可惡!”

    這些天來,濡源大敗始終深深困擾著王浚。他始終沒有辦法相信,自己身為威震天下的大將、名將,竟然重挫於小輩之手;更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麽仿佛天羅地網的謀劃拿代郡軍毫無辦法。而方勤之的陳述,卻給了王浚一個能夠接受的理由:站在幕後與自己作對的,原來是劉越石麽?

    劉琨也是轉戰南北、屢戰屢勝的名將,是東海王依若柱石的第一流人物,其聲名縱使不如王浚,相差也沒有多少了。何況他處心積慮,特意隱藏在幕後算計,這般行為實在太過陰險,難怪自己一時不察,竟然為其所趁了!

    王浚絲毫都沒有註意到,自己迫不及待地接受了方勤之的說辭,幾乎是在主動替方勤之圓話。他指摘劉琨時的態度,嚴格來說沒有多少憤怒,反倒有些志得意滿了:既然濡源的慘敗已是定局,那輸給了劉琨,無論如何都比輸給陸遙這等吳郡小兒要令人能夠接受吧。

    “你繼續!繼續說!”由於為自己的失敗找到了借口,王浚簡直紅光滿面。

    方勤之偷偷抹了把汗,再次拜伏下去:“此番冀州刺史丁紹病危,越石公與陸道明商議之後,決意出兵占據中山、常山二郡國。皆因以二郡為脊,足以將太原、上黨、新興、雁門、樂平、代郡、廣寧、上谷八郡聯成一體,無論南向拒胡、北向威嚇鮮卑,甚至東向……東向壓制王大將軍您,都易如反掌。”

    他覷了覷王浚的神色,才繼續道:“大將軍您駐軍與高陽,距離中山常山近在咫尺。然而,相比於境內多山地的中山、常山,冀州南部的諸多郡國更加富饒。所以小人此來,便是打算用金銀資財饋贈幕府的文武官員,並伺機勸說您南下渤海、樂陵等地,不要與越石公爭奪。”

    “渤海、樂陵?劉越石的算計果然精明過人啊!”王浚不由自主地隨著方勤之的言語思忖。

    王浚的勢力範圍包括幽州東部和冀州東北部的若幹郡國,一旦獲取渤海、樂陵,南線便大步推進,直抵大河,與青州刺史部接壤。青州有負海之險,素為東海王司馬越起家的核心勢力範圍。東海王的政治盟友司徒王衍更以族弟王敦擔任青州刺史,作狡兔三窟之計。當己方與青州隔河相望、雞犬之聲相聞的時候,原本獨行其是、與朝廷中樞隔絕的狀態還能保持多久?王浚沈思著,一次次地比較著中山、常山與渤海、樂陵兩個方向的優劣,最終告訴自己:必須立即拿下中山、常山這兩個郡國,絕不能容許並州與代郡接連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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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風動(七)

    王浚在北疆多年之所以能夠懾服胡族萬千勇士,非只依托和親手段。他是當時高門貴胄中少有的具雄武之風者,麾下又有諸多能征慣戰的將士;哪怕不論胡族騎兵,幽州軍本身也是第一流的強兵。然而,幽州晉人所組成的軍隊已經在濡源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尾隨王浚逃回薊城的殘兵敗將,只有區區數百而已。

    一朝喪盡的數千名精銳將士,幾乎占據了幽州晉人軍隊總數的四成,絕不是輕易能夠彌補的損失。為了迅速補充兵力,王浚曾經考慮過征發燕國、範陽國兩地的豪族部曲從軍,但因為擔心引起地方的劇烈反彈而中止。可是,若轉而從胡族部落中招募的話,又恐怕段部、宇文部幾個大部落的渠帥在軍中影響力過於膨脹,最終尾大不掉。

    那場失敗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可王浚還經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壩上草原縱馬而逃的狼狽與恐懼。每一次,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會被一個籍籍無名的吳郡小兒逼迫到如此窘境,可殘酷的現實卻不斷提醒他,曾經強大不可一世的幽州幕府確實因為這次失敗而動搖了。

    這動搖並非源自於根基淺薄的代郡。代郡畢竟只有區區彈丸之地,他們的力量是有限的。全據壩上草原和代地,這就已經是代郡軍的極限;在相當時期內,王浚不認為自己需要擔心代郡的進一步動作。真正使王浚戒懼的,是來自於各部胡族因為此次失敗而產生的疑慮,來自於胡晉兩族的將士們在這次失敗中產生的裂痕。

    段部年輕的繼承人、在濡源之戰中實際指揮幽州軍的段疾陸眷逃回幽州後,並未隨軍進入薊城,而是立即返回了遼西郡的治所令支。不知道令支城裏那老謀深算的遼西公段務勿塵將會有怎樣的決斷?雖然段務勿塵娶了王浚的女兒,但王浚已不認為這個女婿會與自己同心同德。

    宇文部的首領們同樣也沒有回到薊城。宇文部的將士在壩上並未撈到任何好處,反倒是與鮮卑未耐婁部兩敗俱傷,如果是先前,王浚會滿意自己在東部鮮卑各族之間制衡翻覆的手段,但現在……如果宇文部遷怒於自己的話該當如何應付?王浚卻時常憂心這個問題了。

    這兩支鮮卑強族的表現,不僅給王浚帶來巨大的尷尬,也很可能將會影響到其它附屬部落的去就,進而使得幽州軍賴以威震天下的軍事體制逐步瓦解!

    想到這樣的結局,王浚不寒而栗。他強迫自己振作起來,采取有力措施扭轉局勢。所以他才會在濡源失敗後,不在上谷、廣寧二郡與代郡軍正面對敵,卻抽調兵力南下,試圖從相對較軟弱的冀州撈取便宜。

    在王浚看來,忙於應付石勒賊寇的丁紹沒有與幽州軍抗衡的膽略和決心。幽州軍必能在冀州獲得兵不血刃的勝利來提振士氣和信心,更能夠獲得相當規模的土地、人丁和財富來安撫在濡源之戰中實力受損的胡族酋豪。

    那些胡人的眼中從來都只有利益。只要幽州能夠給予足夠的利益,無論段部還是宇文部,很快就會如過去一樣緊緊跟隨在後,任憑驅策。一旦將諸部胡族穩定下來,再著手收拾那吳郡小兒也不遲。

    但方勤之說出的情報卻使得王浚發現,自己的想法未必能夠實現,而幽州面臨的危險遠比預料的更接近。

    說起來,劉琨其實與王浚乃是舊識,兩人在諸王爭權亂戰末期,同屬於支持東海王的派系,彼此有幾分交情。去年年初時,劉琨能夠戰敗劉喬、石超、呂朗等成都王麾下名將,靠的還是從王浚手中借來的八百突騎。

    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年的互助只不過因為彼此利益共通而已,到了眼下,王浚卻萬萬不能坐視劉琨的勢力在北疆膨脹起來。劉琨極具文武才略,非同小可,去年初到並州,就力挫匈奴漢國大軍,穩定了朝廷在並州北部的統治。兼之又得拓跋鮮卑相助,假以時日必是一方強豪。劉琨的兄長劉輿,更是東海王幕府中極受重用的謀主之一,在洛陽朝廷也有相當的影響力。並州依托劉輿的支持,再與代郡合流,則很可能將會取代幽州在北疆多年來營造出的強勢地位!

    到那時候,如果劉越石有意再進一步……王浚簡直不能再想下去了。這些年驕橫跋扈的行事作風,為王浚樹立了太多的敵人。不用多想,一旦幽州失去威勢,他立刻就會成為群狼所覬覦的目標,成為無數人期望踩上一腳的踏腳石!

    王浚霍然立起,那種因為擊敗自己的敵人是劉琨而非吳郡小兒的微妙滿足感,突然間又被巨大的緊張感取代。

    他一遍遍地對自己喃喃自語,同時下意識地在廳堂上往來亂走,甚至踢飛了身前的案幾亦不自知。

    絕不能容許並州與代郡接連一體!絕不能!絕不能!絕不能!

    這個念頭充斥在他的腦海裏,仿佛成群的鳥雀不停地盤旋、回轉、飛舞、聒噪,最終將他全部的精神都占據。他清楚自己必須有所動作,卻一時沒有可行的途徑。而毫無頭緒的混亂思慮,漸漸使得他頭暈目眩。

    “大將軍,求您饒命啊大將軍!”

    就在這時,王浚的腳邊突然冒出聲大喊。王浚被這叫嚷聲嚇了一跳,定神去看,原來自己無意間又走到了方勤之的身邊。

    對這地位卑賤的商人,王浚沒有任何好感。他甚至都不曾停下腳步,只是冷哼了一聲。待要揮手示意武士拖出去砍了,偏偏方勤之卻又喊了一句:“對了,對了!還有一事要啟稟大將軍,陸遙此刻就在常山!他假作探望冀州刺史丁紹,實則是輕車簡從趕往常山,與劉琨的侄兒劉演會面!”

    陸遙竟去了常山?這廝倒是忙得很,剛在壩上殺傷了幽州軍無數條性命,又急著去常山向劉越石的親族獻媚麽?

    王浚顧不得痛罵方勤之的言語捏捏藏藏,只感覺胸口似有團火在灼燒。他緩緩下蹲,揪住方勤之的衣領一字一頓地問道:“那吳郡小兒什麽時候去的常山?現在何處?”

    眼看王浚的神情越發猙獰,在一旁束手侍立的棗嵩向前半步,輕聲道:“主公,小小奸細,何勞您親自審訊?不如……”

    “何須你多事?退下!”王浚斷喝道。

    棗嵩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即將尚未出口的半截話語吞回肚子裏,施禮道:“是……是……”

    他向王浚左右的扈從武士們使了個眼色,令他們好生戒備,這才退後幾步,閃身出門站定等候。

    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

    眼看天色都快暗了,才有一名扈從武士出來向棗嵩施禮道:“棗別駕,主公有請。”

    回到廳堂裏,但見王浚、方勤之二人俱在。

    那方勤之滿臉青腫,嘴角帶著血汙,衣袍也有好幾處破了,似乎頗吃了些苦頭。但他卻在廳堂右手邊得了一個坐席,得意洋洋地坐著,倒像是受了多大賞賜一般。而王浚高踞於主位,背後四盞牛油大燈映射下,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棗嵩仔細分辨,只隱約可見他眉頭深鎖,似乎在籌劃著什麽。

    ”主公?”棗嵩略靠近王浚,低聲詢問道。

    “哦,台產你來了。你將這個……這個……”

    “小人方勤之,字元度。”方勤之滿臉堆笑地作揖道,不留神牽動了某處傷勢,於是一陣哆嗦。

    “你將這個姓方的帶回去小心看管。莫要苛待,我留他還有用。”王浚淡淡地道。

    “多謝大將軍寬宥!多謝大將軍洪恩!”棗嵩還未答話,方勤之已經沒口子地說個不停。直到跟著棗嵩退出廳門,他還一步一個長揖,向著幽州刺史所在的方向深謝不已。

    棗嵩冷臉看著方勤之作態不休,再也沒有與他搭話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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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風動(完)

    兩人沿著華燈初上的甬道默默而行,總算到了方勤之與從者若幹人休憩的庭院,棗嵩略一拱手,轉身便去。過了一會兒,他又帶著二十名持戈甲士回來,喝令甲士們將庭院前後門都把守住了。從者們眼看方勤之去時形貌翩翩、衣冠楚楚,回來時卻帶了一頭一臉的傷勢,頓時都起了疑慮;眼看甲士們虎視眈眈,更是驚惶。

    有人堆起滿臉笑容,向那些甲士們套近乎,卻被甲士首領擡手一推,仰面朝天摔倒了。其余人待要向方勤之詢問,卻見他連連揮手,示意眾人退開,回屋便沈沈睡去。

    從者們面面相覷,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們原先都是方氏商隊中人,隨著方勤之走南闖北,多少有些見識,雖然驚怕,卻強自鎮定著,照舊起居如常。

    方勤之幾乎在踏入自己房中的瞬間,就昏昏沈沈地倒了下去,全沒有註意到部下們的情緒。他與王浚會面的時間並不長,但卻從頭至尾都遊走在生死邊緣,可說完全是拿自己的性命去博。其間的情緒之緊繃,精神壓力之巨大,早就超過了常人所能承受的極限。到了這時候,稍許放松下來,就再也堅持不住了。

    但他睡的並不安穩。或許是因為終究說動了王浚,所以被巨大的成就感所包圍著;也可能是因為身在群狼環伺之中,隨時人為刀殂我為魚肉,他時不時地從睡眠中驚醒,馬上又在疲倦感潮水般侵襲之下睡去。

    不知道大概是第幾次醒來,夜已經深了。院落裏一片黑暗,只有正門外捆著的一支火把明滅不定,將尊奉王浚指令往來巡邏的甲士身影映在墻上。那些影子忽長忽短,仿佛鬼怪般躍動。

    大概是在王浚面前說得實在太多,方勤之感覺自己的喉嚨裏像是有火在燒,他摸索著坐起身,伸手去探床邊案幾上的水壺。而在房間黑暗的角落裏,立即有人提起水壺,倒了一杯水,遞給方勤之。

    方勤之不及細想,仰脖喝了下去,忽然噗地噴出半口來。

    “什麽人?”他壓低嗓音喝問。身形雖然不動,但空著的左手極其隱蔽地向後一翻,已握住了藏在枕下的匕首。

    “元度兄莫驚,是蔣倫蔣序之在此。”說話之人也將聲音壓得極低,顯然不願被他人知曉。

    方勤之細細端詳暗處那人的輪廓,半晌之後才漸漸放松。但他皺著的眉頭並未舒展:“蔣中郎如此詭秘來訪,實在令方某……咳咳……萬一被幽州軍發現了,豈不是大有妨礙?”

    那人赫然正是冀州刺史丁紹派往幽州軍中傳遞軍情的高級官員,冀州從事中郎、零陵人蔣倫。他雖著文人寬袍,身形卻頗雄偉,端坐時儼然如巍巍巨巖,與通常所見的南方人全不相似。

    丁紹在判定石勒賊寇將以大軍突襲廣宗之後,為了催促幽州、兗州的兵力前來助戰,向南北兩路大軍分別派遣了使者。往兗州軍的使者是桓彜,而往幽州軍的使者便是蔣倫蔣序之。相比而言,蔣倫的地位遠高於桓彜,乃是丁紹賴以為左膀右臂的親信謀主。令蔣倫奔赴高陽,足以顯示丁紹對幽州軍的特別重視。

    可惜幽州軍此番南下,並非為了挾擊石勒賊寇,而是為了乘亂占據州郡,因此王浚對蔣倫攜來的賊寇動向沒有絲毫興趣。蔣倫抵達高陽之後,也並未獲得王浚接見。值得慶幸的是,由於丁紹一向對幽州忍讓,王浚也並不特意以丁紹為值得一提的對手。蔣倫雖不得覲見,卻被當作貴客相待。

    方勤之早在正式求見王浚之前,就已神不知鬼不覺地與蔣倫搭上了線。方勤之所謀大事頗需蔣倫相助,因此幾番向蔣倫試探,只是這位零陵名士性格謹慎,遲遲沒有回應。方勤之倒不曾想到,當自己用盡渾身解數打動了王浚之後,蔣倫會自行找上門來。

    卻聽得蔣倫淡淡道:“請放心。王彭祖此次動用的兵力中,博陵、河間等冀州郡國的土著甚多。我家主公畢竟是冀州刺史,要在其中安插一兩個可信的部屬,倒還不算難事。何況,元度兄今日大展如簧之舌,一舉說服王浚。無論言辭、膽略,都令人萬分欽敬,縱使蘇秦張儀,恐怕也不過如此了。蔣倫怎能不來恭賀?”

    此君怎麽會知道自己與王浚密談的結果?想不到丁叔倫不動聲色之間,對幽州勢力的滲透已到了這個程度麽。方勤之暗中狐疑,他突然發覺,此前顯然低估了蔣倫。

    這個發現使得方勤之有些緊張,他披衣而起,端坐到了蔣倫的正對面,沈聲道:“既然蔣中郎早就對一切洞若觀火,方某敢問一句,吾兄以為此計如何?”

    蔣倫啞然失笑:“不到最後,焉知此計究竟如何。何況,代郡行事成敗利鈍,自有代郡軍中諸公綢繆,與我冀州毫無半點幹系。我倒想反問元度兄,若貴方的謀劃果然成功,北疆必然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代郡從此得勢,這於冀州是福是禍?”

    聽得前半句,方勤之心頭的緊張情緒便放松下來。於是他前傾身軀,嚴肅地道:“吾兄何必想代郡於冀州如何,所謂禍福優劣,只須將我家主公與王彭祖相較即可。我家主公青春盛年,王彭祖垂垂老矣;我家主公乃江左高門嫡脈,王彭祖不過賤婢之子;我家主公文武雙全,親領大軍無往不勝,王彭祖只會仰賴胡兒之威;我家主公軍功赫赫,盡數取自於匈奴鮮卑,王彭祖的繯首刀上,沾的卻都是晉人的鮮血;我家主公得東海王殿下厚愛,數月間遂得連番超拔,王彭祖驕橫跋扈,早就令得中樞不滿……”

    方勤之略微提高聲音,語速越來越快:“序之兄不妨繼續比較。我家主公與武衛將軍丁文浩一同出生入死,轉戰南北,互為金石至交。丁刺史於武衛將軍為叔父,於我家主公亦為叔父,這份情誼,哪裏是王彭祖可比?乍聞丁刺史有恙,我家主公舍棄大軍所在,輕騎晝夜兼程數百裏,只為探望病情,這份誠意,哪裏是王彭祖可比?我家主公行事至公,以鷹揚將軍之尊,願為冀州僚屬桓彜的扈從,力保他沿途平安……這份擔當,又哪裏是王彭祖可比?”

    方勤之重又放低語氣:“叔倫公願意冀州以北是充滿敵意的幽州,還是守望相助的幽州?以序之兄見事之明,難道還有什麽疑慮麽?”

    蔣倫終於微微頷首。

    他避席起身,向方勤之躬身施禮:“很好。元度兄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明日我便返程,雖不敢確保叔倫公的心意,但代郡若有舉措,我會予以配合。”

    方勤之深深回禮:“多謝。”

    當方勤之擡起頭的時候,蔣倫高大的身影在庭院門口一閃即過。他的身材雄壯,但絕不笨拙粗重,腳步更是輕捷如貍貓一般,聽不到半點聲息。很顯然,這位冀州從事中郎絕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而本該嚴密守把院落正門的兩名持戈甲士硬生生對他的出入視若無睹,更證明冀州幕府的深厚潛力,足令方勤之駭然。

    好在蔣倫已經明確承諾,冀州無意深入插手北疆的變動,否則,無論方勤之還是在代郡遙控一切的邵續,都要焦頭爛額了。

    目送著蔣倫遠去,方勤之嘆了口氣。連續兩場談判,使他的精神和**都感到強烈的疲勞,於是打算回榻上繼續大睡。

    但或許今夜他很難再入睡了。

    一個聲音突然自方勤之的身後響起:“想不到就連冀州人也和代郡勾結一處。”

    方勤之的身形瞬間僵死。

    他與蔣倫談話時,屋裏確定並無第三人。那麽身後這人何時進來的就簡直不可索解了。自己與蔣倫的談話,他聽了多少去?此人什麽來路?有何打算?方勤之渾身上下冷汗淋漓,眨眼功夫,衣袍都濕透了,額頭上的汗滴滲入眼眶,使得雙眼**辣地不適。可他甚至不敢擡手擦拭汗水,唯恐這小小的動作都會引起身後那人的敵意。

    隔了半晌,身後那人又說了一句:“我已經見過段末波。另外,父親遣人帶話給代郡來人。”

    那人說話時吐字略微有些慢,咬字也不是很準,似乎平時並非常說晉人言語的。那一定是鮮卑人……能夠直呼段末波之名的鮮卑武人,其父地位極高,能夠決定整個部落行止的……方勤之心念急轉,立刻明白了此人身份。這不僅沒有使他有所放松,反而使他感覺仿佛被食人的猛獸所覬覦,愈發緊張了。

    “我本以為會由撫軍將軍來此。”方勤之勉強笑道。

    “兄長無須來此,有我就夠了。”身後那人緩緩道:“父親說,大廈將傾,不是一根梁柱能支撐的。我們願意效忠大晉朝廷,但不必與某一位官員捆綁在一處。父親還說,陸遙不是傻瓜,他會明白我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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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覆舟(一)

    幽州軍的動作比任何人想象的更加雷厲風行。次日清晨,一支四千人的精銳騎隊就離開了高陽,向東疾馳。

    這支騎隊由直屬於王浚的扈從親兵和段文鴦所部精銳組成,人皆雙馬,俱都是武藝精熟的勇士。能夠在慘烈的潰敗後重新糾合起這樣規模的隊伍,無疑證明了幽州軍的巨大潛力。但這也是王浚麾下已經為數不多的、能夠確保戰鬥力和忠誠可靠的軍隊了。

    王浚非常清楚之後的軍事行動意味著什麽,更清楚這樣的軍事行動只有真正的嫡系才能完成。因此那些臨時征召來的胡族部隊完全被留在了高陽,而王浚本人親自領兵出擊。他們自冀州北部的曠野上穿過,逐漸深入地勢覆雜高隆的山地,沿途繞過一切城池、村鎮,不作任何停留。如同一只俯沖撲擊的鷹隼,眼中唯有那已經註定難逃的獵物。

    第三日夜晚。王浚所部抵達常山郡北部的靈壽縣城。

    如果方勤之交代的情報無差,劉演用兵頗顯緩慢,這幾日分派部屬到常山郡所轄的幾個縣城駐紮,並無進一步東向的意思。他的中軍本隊在靈壽縣城西北十五裏處立下一座簡單的營寨,陸遙便是在那裏與劉演面會。雙方已經連續數日商議不休,所談的內容裏,便包括了如何繼續壓制幽州幕府的策略。

    王浚親領前隊登上一處高坡眺望。

    夜色深沈,使得腳下完全看不清道路。一眾鮮卑突騎滿不在乎地縱馬而上,而王浚只能墮在後方,在幾名扈從的扶持下慢慢上得坡頂。

    撥開亂草望去,微弱的星光下,果然可見一片寨子。

    “就是這裏沒錯?”

    被簇擁在騎隊中的方勤之連連點頭:“就是這裏!就是這裏!小人拿性命擔保!”

    “嗯……”王浚輕捋須髯,看著那片營寨。夜色終究太過昏暗,他看了半晌,眼中依舊只有模糊不清的營寨輪廓。除了南面營門所在有兩列火把如星星點點地晃動,營寨黑沈沈的,一片寂靜。

    他畢竟是在疆場橫行多年的宿將,雖帶著難以壓抑的暴怒和殺意而來,此刻卻不急於動手,而是先令將士們擇了隱蔽所在稍作休息。由高陽至常山,要橫穿過整個中山國。那位並州刺史劉琨便是中山魏昌人士,在當地也不知有多少眼線。為了避免己方蹤跡被發現,全軍上下這兩日都提高了警惕,僅僅是行軍就已經很疲憊了。

    乘著將士們散到遠處休憩,王浚又派出精幹的斥候,使他們掩至營寨近處抓捕幾個落單的兵卒過來。

    約摸小半個時辰過去,斥候們果然擒了人來,一聽口音,便是並州軍卒。

    幽州軍中自有精擅刑訊逼供的人才,稍問兩句又得知,此地的確是新搭建的營寨,據說是代郡有貴人來此,因為不欲驚動過多,劉演才特意於靈壽縣外的軍營裏將之安置。具體來者是誰,這士卒地位不到,卻不曾經見過。

    但這就已經夠了,王浚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便有一名護衛猝然拔刀,將那俘虜當場斬殺。很好,看來方勤之所說無誤。王浚的視線掠過方勤之慘白的臉,輕聲冷笑:代郡的貴人能夠令劉演如此重視的,還能是誰?

    陸遙、劉演兩個狐假虎威的小兒輩,也敢來打我王彭祖的主意麽?劉越石身在晉陽,卻向太行以東胡亂伸手,我今日便將你伸出來的手掌一刀斬斷,看你又能如何!任憑你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我王彭祖竟然親提大軍到此吧!

    嘿嘿,天賜良機予我,怎能浪費?數千鐵騎包抄之下,必定能殺死那陸遙。代郡軍失去統帥,便再算不得什麽。我軍先取常山,將並州勢力阻隔在太行以西,隨後憑借著常山郡對代郡高屋建瓴的優勢,一舉統合代地三郡,易如反掌……

    “怎麽樣?此刻適合動手麽?”他低聲問。

    隨侍在他身旁的段文鴦擡頭望了望天色,隨著這個動作,鎧甲發出輕微的鐵片撞擊聲:“大將軍,不妨再等一等,將士們歇到四更天,應當足以作戰了。那時又是敵人睡得最深最熟的時候,我們以鐵騎沖擊,必如摧枯拉朽。”

    在濡源的那場失敗,使得許多原本得王浚倚重的胡族將領戰死,逃回來的若幹人如段疾陸眷之類,又因為戰場上的拙劣表現而受到疏遠。眼下最得王浚信賴的部將,便是段文鴦了。濡源一戰裏,這名段部首屈一指的猛將被安排在了阻擊代郡軍前隊的偏師之中,因而並未似主力那般潰散。王浚能夠擺脫代郡軍的追擊返回薊城,多虧了段文鴦率軍壓陣、且戰且退。

    因為這個緣故,王浚重整兵馬時,將相當規模的胡族騎兵劃歸到段文鴦的麾下,有意將這名青年猛將培養成足以獨當一面的大將。另一方面,由於王浚本人並不擅長戰場上的指揮,他也的確需要一名可信的副將隨時提供咨詢。

    段文鴦的回答無疑是正確的。王浚微微頷首,沈默了半晌。而段文鴦始終註視著敵人營寨,這名慣於廝殺蹈陣的鮮卑勇士身上,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殺氣。那種感覺甚至使得王浚都感到了不適,他握了握腰間的劍柄,暗暗對自己說:“鮮卑人不可盡用,不可盡信!這次迫退並州人之後,務必要將中山、常山兩個郡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對那些胡兒,盡可以賜予金帛賞賜,但絕不能放縱他們向冀州擴展勢力……”

    “大將軍?大將軍?”正想著,段文鴦輕聲發問,打斷了王浚的思緒。

    “將士們可以休息,斥候不能放松。”王浚隨口說了幾句。

    看到段文鴦恭敬地垂頭應是,他才放心地用鬥篷裹住身體,向山坡後方避風處行去。畢竟他是五十多歲的老人了,雖然自詡精力健旺幾乎不下盛年,但整整兩天的顛簸已耗費了他太多精力。

    半個時辰之後,沈睡中的王浚被人輕輕搖醒。

    “大將軍,我們該進攻了!”說話的是段文鴦。

    王浚皺眉看著他:“如今你是一軍之將,不是我的親兵首領啦。怎麽還似原來那般跟著我?快去整隊!”

    “大將軍放心,大家都準備好了。”段文鴦應聲道。

    王浚用手臂支在氈毯上,架起上半身,便見到山坳裏數千人的隊列整整齊齊,顯然已等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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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覆舟(二)

    清冷的月光灑落在將士們的武器和鎧甲上,反射出星星點點的閃爍寒芒。所有人都寂靜無聲,甚至連胯下的戰馬也沒有任何一點嘶鳴聲。

    騎士與戰馬之間是有情緒互通的。如果騎士充滿焦躁和緊張,則戰馬會敏銳地感受到這種負面狀態,並且受其影響,同樣體現出焦慮不安的狀態。而此刻,一場關系重大的戰鬥之前,數千人、數千匹馬聚集一處,卻沒有絲毫聲息。這最真切地反應了將士們的心態,是真正的熊羆之士才能表現出的輕松態度。

    幽州士馬精強,確為天下之冠。長久以來,北疆的胡族騎兵在面對中原政權的軍隊時,都在勇敢程度和騎兵戰術等方面保持著巨大的優勢。而當胡族騎兵得到精良的裝備後,他們更立即成為最可怕的殺戮武器。永興元年、二年,王浚正是憑借著這樣一支軍隊南下攻陷鄴城、威逼長安,從而為自己攫取了足夠的政治資本,由一名北疆邊鄙的地方官,一躍而成為足以撬動天下局勢的強大方鎮。

    王浚已經習慣了用武力來維持自己的地位了。雖然幽州軍剛剛遭到從未有過的失敗,雖然多年來的政治盟友東海王已經若隱若現地表現出了忌憚和疏離,但王浚絕對堅信,只要將幽州軍的力量發揮在適當的地方,必然無往而不利。

    他策馬向前,威嚴地掃視著在最前方列隊的軍官們,輕輕咳了一聲,想要說些什麽來鼓舞士氣。

    這時候段文鴦的戰馬突然連續地打著旋,四蹄猛烈踐踏地面,暴躁地嘶鳴起來。段文鴦有些尷尬地連聲喝馬,費了好大的精神才將那匹灰白色的駿馬安撫住了。

    段文鴦的騎術在幽州軍中只有寥寥數人可比,這種情況出現在他身上,實在很是罕見。

    王浚等待了段文鴦片刻,不知為何,突然心頭一陣悸動,似乎有什麽極其不妙的事情將要發生。

    王浚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可他環視四周,只見眾將士們都目光炯炯地等待著他發出號令,並無任何異狀,再看看坡頂上眺望敵情的斥候,也沒有絲毫特別的反應。

    數千鐵騎來此,距地不過咫尺之遙,還有什麽要多想的?無論如何,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刻!

    王浚擡手示意。

    一名騎士從他身後緩緩前出,手中擎著松明火把。各個縱隊最前方的騎士依序向前,先將自己手中的火把點亮,隨即再點燃自己後隊騎士所擎的火把。很快,原本陰暗的山坳窪地就亮起了一片火海。

    鮮紅的火在王浚眼中躍動,無數火團搖晃著,在瞳孔中留下的軌跡連成一片,就像是沸騰翻滾的血,讓人情不自禁地亢奮、情不自禁地殺氣升騰。

    王浚鏘然拔刀。鑲金嵌玉的華貴刀身在夜空中劃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線:“殺!”

    數千人同聲應和:“殺!”

    寂靜的夜晚仿佛被一聲驚雷炸破。血紅的火光沖天而起,千百鐵騎此起彼伏,如一條條龐大無比的灰龍卷地揚塵,撲向那片毫無防備的孱弱營寨。

    晉陽軍的營寨裏,這時候已亂成一團。零星的火把被點燃,隱約映照出沒頭蒼蠅般亂闖亂奔的人群,各種驚慌失措的嘶吼聲、叫嚷聲仿佛獵物的悲鳴,刺激得沖在最前方的幽州軍騎士血脈賁張,拼命地打馬加速。

    這座營寨本來就不是為了作戰而建造的,因此甚至沒有寨墻。只有一圈簡單的柵欄。柵欄由豎直捶入地下的粗厚木板組成,木板與木板之間用橫列的木料連接,彼此以草繩捆紮緊固。這在幽州鐵騎面前,根本不構成阻礙。

    最先沖到營寨附近的騎兵斜刺裏奔過,他們揮舞著套索,將一頭套在木板上。馬匹繼續奔馳的沖力立刻就將木板連根拔起,甚至將整片的柵欄拉扯得飛到半空。

    為了加強這一波沖擊的威力,王浚甚至派遣出了他視若珍寶的本隊重騎。這些渾身披掛鐵鎧,飾以彩練的重騎兵立即從缺口中突入,就像是尋著堤壩上的裂縫噴薄的潮水那樣,蠻橫地沖撞進去,用他們的長槊、利刃和鐵蹄,將營寨裏慌亂的敵人殺得血肉橫飛。

    第一波的沖擊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力。在鐵騎突如其來的打擊下,晉陽軍的將士們每次試圖聚集起防線,都會在瞬間被撕得粉碎。沖入營寨內的幽州騎兵橫沖直撞,將火把四處丟散著,點起一個又一個火頭。

    帶頭的幽州騎兵將領不顧狼狽逃竄的雜兵,一直向前,直沖營寨最中央的幾座華麗帳幕。卻不防被橫向湧來的一隊步卒給糾纏住了。他惱怒地咒罵著,提起長槊刺死了幾名迫近的士卒,大聲喊道:“諸軍不要耽擱,並力向前!不要走了陸遙和劉演!”

    許多部下們隨著他一起高喊:“不要走了陸遙和劉演!”

    數十人、上百人齊聲高呼,聲音傳到了王浚耳中。

    王浚一提韁繩向前幾步,喜形於色地道:“找到陸遙和劉演了?”

    王浚身為千金之體的當朝大員,自然不會隨著將卒們一起沖鋒。他揮刀下令沖鋒之後,策馬奔了幾步,就緩緩減速墮在後方。

    按照之前的計劃,第一批沖擊敵營的以王浚的親衛重騎為主,大概有一千騎的兵力,余者都跟隨在段文鴦的身邊,簇擁著王浚。他們隨時準備視戰況的變化投入前線,或者繼續打擊敵人,或者發揮騎兵的機動力進行包抄和搜捕。

    此番奇襲常山,關鍵不在對晉陽軍的殺傷數量,而在於其首領劉演和代郡軍主帥陸遙。只要將這兩人控制在手,既可以威逼晉陽與代郡兩方就範,也可以上書朝廷,將之斥為擅自動兵侵入鄰州地界的奸佞之徒,無論怎樣操作,主動權都掌握在自己手裏了。

    想到劉演與陸遙很快就要落入己手,王浚簡直沒有辦法遏制自己的快樂心情。他用刀鞘啪啪地拍打著馬鞍,大聲號令其余的騎兵們分散開去,一方面馳突敵軍側翼,另一方面斷絕敵軍的退路,務必要將其主將擒拿到手。

    王浚雖然並不擅長戰場指揮,但在己軍大占上風的情況下,這一連串命令還是有模有樣。至少他自忖絕無破綻可言。

    可是,他連聲號令出口,四周的騎兵們卻並不稍動。

    “楞著幹什麽?速速出兵,否則就錯過了戰機!”王浚惱怒地喝道,揮起馬鞭就打。

    往日裏,他操縱這些胡兒如臂使指,莫說責打,生殺予奪俱都不在話下。但今天突然一切都不同了,王浚的長鞭尚未落下,鞭梢就被一名鮮卑騎士單手攬住,稍一發力,猛地奪了過去。

    “大膽!”幾名扈從騎士平日裏眼高於頂,看那鮮卑人如此無禮,頓時勃然大怒。他們縱馬急沖過去,想要將之殺死,但還沒來得及動手,周邊的鮮卑騎士同時發難,數十條長槊一齊探出,頓時將那幾名扈從騎士身上各穿了十七八個洞,還把屍體硬生生地從馬背上擡了起來!

    怎會如此?王浚驚駭欲絕。而其余的扈從騎士們紛紛拔刀,將王浚護衛在垓心。

    眨眼間,整支隊伍分成了內外兩圈。內圈是王浚本人和為數不多的扈從衛士。而外圈則是虎視眈眈的段部騎兵。

    “段文鴦!段文鴦!這是怎麽回事?”王浚大聲吼道。他已經本能地意識到,將會有難以置信的可怕局面發生,僅憑著最後的理智強迫自己保持尊嚴。他的聲音素來洪亮,可惜此刻帶著三分顫抖,突然間就不覆昔日威風。

    段文鴦越眾而出,冷冷地看著王浚。

    過去的許多年裏,王浚將這名青年勇士當作自己豢養的無數頭兇惡猛獸之一,一次次次地因為猛獸撲食而暢意歡笑。在王浚眼裏,段文鴦與他思慮深密難測的父親不同,粗魯莽撞而又思慮簡單,是自己最得力、也最操縱自如的一頭猛獸。可現在,這名被賦予最大程度信任的鮮卑將領竟然對自己反戈相向?當他本人面對這頭猛獸的時候,王浚只覺得恐懼。

    他抽出腰刀想要威嚇段文鴦,卻又害怕會惹得段文鴦暴起,忙不叠地將刀垂下:“你說!你要做什麽?難道你們是要叛亂?要造反?段部鮮卑竟然忘記了我多年恩養之德、段務勿塵竟然忘記了我們的翁婿之情麽?”

    “大將軍……”應答的並非段文鴦,而是方勤之。此刻這名商人哪還有半點畏縮的神色,他揚鞭指著王浚,高聲喝道:“遼西公身為大晉子民,段部鮮卑上下,無不是大晉的忠臣,多年來尊奉朝廷號令東征西討,何來造反之說?倒是你王浚彭祖!元康九年時,你與賈後勾結,協助宦官孫慮毒殺太子;永興元年,你借著中樞紛亂的機會,謀殺幽州刺史和演,自領幽州;今歲,你先在草原上攻打同為朝廷部屬的代郡友軍,又來常山偷襲並州友軍。這種種狂悖之舉,眼中哪裏還有國法綱紀?不是造反是什麽?時至今日,還談什麽私誼?段部所行所為,並非出於一己私利,而是要為朝廷除掉你這個逆賊!”

    王浚的臉色猝然變得慘白,伸手指點著眼前這兩人,牙齒卻格格地上下碰撞著,怎也說不出話來。

    而段文鴦看著王浚,嘆了口氣:“大將軍,事到如今,已經不必抱有僥幸的念頭。你知道該怎麽做,莫要逼迫我們以利刃相向。”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43
第九十八章 覆舟(三)

    對於劉演來說,這場戰鬥來得完全莫名其妙。

    他受並州刺史劉琨之命率軍東來,原本就是出於政治含意而非實際作戰。自並州越太行至常山,在南是冀州刺史部的核心區域,在北是被陸遙新近以強兵收覆的代郡,故而全軍上下沿途都沒有做特別的防備。這次劉演帶著中軍千余人馬出巡靈壽,乃是為了接待來自代郡的貴客,全軍上下都抱著禮賓的想法,更是松散。

    偏偏就在駐軍靈壽數天之後,劉演所在的大寨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遭到上千精銳騎兵的突襲。將士們在深夜中起身抵抗,許多人連武器都沒能找到,更沒有辦法維持建制,當場陷入崩潰。敵騎從四面八方湧入營寨,像是洪流般將所有敢於抵抗的晉陽軍將士沖走,戰局從一開始就進入了一面倒的屠殺過程。

    劉演畢竟是書生出身,論起雄武善戰,距離並州軍的其余大將頗顯不如。他在父親劉輿的安排下投筆從戎,轉而進入晉陽軍的統兵大將之列,平素也以並州刺史的左膀右臂自詡;但自始至終都被劉琨安排在相對安全的後軍,執行各種治安、轉運的任務,從不曾獨力承擔過戰場指揮。此刻危局,他連聲發令,卻怎也無法掌握局面,又模模糊糊地聽得要抓住自己的高喊聲震天動地,更加慌亂。

    這裏是常山,是冀州刺史部的腹心之地。四面都是大晉朝廷牢固控制的地域,哪裏來的敵人?劉演站在大帳之前,一時間茫然無措。

    他又想到,如果前頭抵擋不住,那這場突如其來的戰鬥必然將以己方的慘白而告終。然後呢?叔父控制常山中山二郡的謀劃從此化作鏡花水月,晉陽軍的力量依舊局限在並州的表裏山河之間?而自己呢?或許能僥幸逃脫,然後在一眾同僚譏諷和鄙視的眼神中另就他職,以一個膏粱子弟的身份永遠被並州刺史的羽翼所照拂?

    一枚流箭從某處戰場斜飛過來。黑色的箭桿隱沒在黑色的夜空中,而箭頭破空的利嘯也被震天的喊殺聲遮掩了。所幸扈衛在他身邊的幾名親將都是劉琨特別挑選出的百戰精銳,其中一人極其機警,千鈞一發之際揮刀拍中那流箭。

    流箭來勢極快,只略微轉向,擦著劉演的肩頭射過去,紮在大帳的梁柱上,箭尾猶自發出嗡嗡的輕顫。

    幾名扈從看看前方火光沖天的戰場,再看看那枚利箭,臉色全都變了。

    有人向前一步躬身請示道:“將軍,此地不可久留。我們立即走,往營寨西面的山林裏退避!”

    營寨西邊不遠處,是大片景色優美的山地。這幾日裏,劉演與代郡貴客洽談之余,多次悠遊於林泉之間,以詩文唱和。那裏地形覆雜多變,有五座連綿山峰並列聳立,山間遍布奇石飛瀑,最壯觀者懸空直下三十丈,見者無不心動神馳。那扈從衛士的意思,便是戰局已經難以扭轉,他們願意簇擁劉演逃亡於這片山林間。依靠連日來對地形的熟悉,哪怕敵人窮搜大索,也斷然找不到劉演的蹤跡。

    毫無疑問,在當前局勢下,想要保命,這便是唯一的可靠途徑了。

    但那扈從連說了兩遍,劉演卻充耳不聞。

    他的臉色潮紅,呼吸越來越快。他想起自己隨父親劉輿劉慶孫第一次踏入東海王的府邸時,那些洛陽名士們掩嘴譏笑,竊聲地傳著什麽“輿猶膩也,近則汙人”的侮辱性言辭,又恰到好處地將那些言語傳到自己耳中;他想起叔父劉越石在並州風雨飄搖之際接受刺史之職,經歷無數腥風血雨才勉強支撐起這片小小基業……

    父輩們所面臨的艱難險阻,超過自己所經歷的何止十倍?全靠著父輩的經營,自己才得以年少出居高位,得授方面之任。如果今日自己畏懼敵人而逃,卻將父親的辛苦經營、叔父的浴血鏖戰拋到了何處?卻將中山劉氏源於帝皇貴胄的令譽拋到了何處?劉慶孫之子、劉越石之侄,或許會是無能的敗將,卻絕不是無膽的逃卒!

    劉演突然大喝一聲,沖出大帳!

    這時候,敵騎已經幾次沖到中軍近處。數十名中軍士卒勉強列成橫隊堵截,左支右絀。

    劉演踏步加入陣列,也不向左右招呼,拔出繯首刀就砍。他的身手尋常,但仗著佩刀乃是精品,眨眼功夫連續砍斷兩根刺來的槊桿,轉將敵人殺死在地。

    扈從衛士們眼看主帥親自接敵,俱都是大驚失色。為首一人連忙沖過去護住劉演的側翼,連聲喚道:“將軍何至於此?”

    劉演根本來不及答話。他閃身避過一名狂叫沖來的敵人,將他放到後面,自有同伴圍攏上去殺死。與此同時,他進步向前,雙手發力揮刀。刀光所到之處,一蓬鮮血沖天而起,灑在他的身上、臉上。

    他哇地叫了一聲,退後幾步用袖子抹了抹臉。

    扈從抓住他的肩膀,大喊道:“將軍,我們走吧!”

    “爾等不妨逃走。我中山魏昌劉氏,卻沒有臨陣逃脫的懦夫!”劉演甚至都不看那些扈從一眼,他持刀指了指身邊的將士,瞋目大喝道:“快把我的將旗豎起來!告訴那些賊人,劉始仁在此!”

    “我輩豈懼一死?”幾名扈從被劉演氣得亂吼,隨即插入陣列向前。這幾人都是武藝精熟之輩,頓時迫得胡兒的攻勢一滯。

    一片混亂之中,屬於劉演的青色軍旗被高高舉起。雖然夜色之中誰也看不清旗面上的字樣,但許多將士們僅憑著旗幟的顏色就能確定:“劉將軍在那裏!劉將軍在那裏!”

    跟隨劉演東下的軍隊中,許多骨幹軍官都是之前曾經與匈奴人鏖戰的老行伍,他們並不缺乏勇氣和武藝,只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失去了指揮,從而被猶豫和恐慌所控制。

    廝殺到現在,許多將士都明白了敵人是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胡人。胡人的兇暴殘忍,早就無須多說,與他們作戰,一旦失敗有死而已,哪有什麽僥幸可言?

    此刻眼看劉演的將軍旗豎起,殘余的晉陽軍將士不約而同地向將旗的方向聚攏。不少將士血氣上湧,彼此都在說:“劉將軍在那裏!就算要死,我們也和將軍死在一起!”

    然而,正當他們決心做最後的殊死決戰時,敵騎突然退了。

    退得就像來時一般突兀,滿地的屍身被棄之不顧,就像潮水退去後的礁石。原本兇狠搏殺的敵人,突然失去了鬥志,漫山遍野地奔逃起來。兇神惡煞的狼,忽然成了兔子,再過片刻,他們逃竄的越來越遠,身影倒像是螞蟻了。

    向東面的起伏坡地間眺望,分明還有影影綽綽的許多敵人軍馬。可他們也沒有絲毫投入戰場的意思,反倒是逐步後退,往坡地的另一面去了。

    原本喧鬧震天的營寨裏,突然寂靜了,只有幾座帳幕被點著火以後劈劈啪啪的燃燒聲入耳。

    廝殺到了這個時候,每一名將士都已經做好了戰死的準備,勝利來臨時,他們反而難以置信。直到敵人越退越遠,劫後余生的快樂突然間充斥著每一名晉陽軍將士的胸臆。許多人不由自主地丟棄了武器,坐倒在地又哭又笑。

    “怎麽回事?”劉演用繯首刀拄在地面,想要支撐起自己突然脫力的身體,可惜兩腳不由自主地抖動,終於也咚地一聲坐了下來。他將長刀一擲,狐疑地看看前方,又看看身邊余下的兩名扈從,想要為劫後余生而歡呼,卻懷疑這不像是真的。良久之後,他才揮手道:“去,去隨便抓一個來問問。敵人是誰?為什麽來?為什麽走?”

    兩名扈從雖也帶傷,但他們身為主將的護衛,日夜甲胄不離身的,幾處刀傷都不很重。聽得劉演吩咐,兩人齊聲應喏,從不遠處牽了兩匹無主的戰馬縱騎而出。

    “狗日的,這都是怎麽一回事啊!”喜悅、憤怒、疑惑等劇烈情緒沖擊下,劉演難得地爆了粗口。他忽然又想到了另一方面,於是又召來兩名士卒:“你們幾個,去後面的帳幕裏看看德元公可在,如果有什麽損傷,立即找醫者救治。”

    原來代郡貴客乃是久居草原的拓跋鮮卑輔相、定襄侯衛操。以此君的身份喝在北疆的影響力,若是折在劉演軍中,又是老大的麻煩。因此劉演稍一停歇,立刻想到要確定衛操的安危。

    說話間,兩名扈從騎兵已經奔出很遠。區區兩騎,再怎麽身手高絕,放在你來我往的戰場上都毫無作用可言。但現在只是要他們抓個逃卒回來罷了,兩人足夠勝任愉快。半晌過後兩人便返轉回來,馬匹後面用長繩子綁了若幹俘虜。

    劉演揚聲問:“怎麽說?這夥人是哪裏來的賊寇?”

    兩名扈從騎士的神色都古怪之極,並不回答劉演的問話,一直走到近處。

    兩人彼此對視一眼,似乎都不願意去稟報。直到劉演連聲催促,才有一人苦著臉行禮道:“將軍,他們不是賊寇,是幽州軍。”

    劉演霍然躍起:“什麽?幽州軍何以來此?他們兵變了麽?又或是幽州的胡兒作亂?”

    他怒氣沖沖地揮了揮手,大聲咒罵道:“那王彭祖治軍無方,居然鬧出這種事情來!此番事了,定要請叔父上書彈劾他……”

    “啟稟將軍,這些人不是亂兵,都是直屬於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博陵郡公王浚的兵力。率領他們前來襲擊我們的,就是王浚王彭祖本人。”那扈的臉色苦得簡直要淌出膽汁來:“另外,據這幾個俘虜所說,那王浚王彭祖適才親自率軍陷陣,結果在亂戰之中,被我們給殺了……”

    “……”劉演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喉頭更是突覺微甜,幾乎要噴出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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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覆舟(四)

    王浚的身份、地位、權勢,可說是大晉在河北諸方鎮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無論冀州丁紹、並州劉琨,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即使權傾朝野的東海王司馬越,也只能視之為盟友,而不能以部屬來對待。

    王浚揮師攻打晉陽軍,本系狂悖之舉。但他戰死在此,卻是一場事前毫無預料的地震。大晉朝廷捆綁在東部鮮卑三大強族頸子上的繩索本已脆弱不堪,隨著王浚的死亡更瞬間繃斷了。從東北綿延到西北,長達數千裏對抗胡族的前線,更立即缺失了最重要一環。是劉演、或者並州刺史劉琨都難以承受的結果,甚至也是朝廷中樞難以承受的結果。

    劉演作為親歷戰事的將領,更覺得這一仗打得蹊蹺。

    王浚若圖謀冀州利益,自應有千百種手段謀取,縱然要動用武力威脅,何至於做到突襲友軍的地步?縱使突襲友軍以求一逞,又何至於做到身為當朝大員的主帥親自上陣的地步?哪怕說主帥親自上陣,劉演怎也沒法相信,自己手中這支狼狽萬分的部隊,居然有能力在幽州軍重重護衛之前,取走驃騎大將軍的性命……難道果然如衛操所說,王浚王彭祖自高自大了太久,已經瘋癲了?

    但他再覺得蹊蹺,戰鬥確實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勝利。俘虜們固然眾口一辭,清理戰場時搜索到的那具屍體更切實地證明了一切。

    “你們再好好看一遍,此人真的是驃騎大將軍?仔仔細細地看,不要認錯了!”劉演臉色鐵青地凝視著眼前那具著華貴輕甲的屍體,竭力壓下暴躁情緒,第四次下令。而數十名俘虜有的人躬身答應,有的人卻早已大哭起來。

    這些人都是受命最先突入晉陽軍營寨的幽州精銳、其中半數是直屬於王浚的親衛重騎,他們怎麽會認錯?劉演早就明白這具屍體的身份,但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逼令俘虜們去分辨。而俘虜們如此確定的表現,使得劉演感覺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千鈞巨石,那巨石越來越重,直到他不堪承受。

    “去查一查……究竟是誰下的手?先捆起來……”劉演咬牙切齒地發令,待到親從接令離去,他突然又將之喚回,頹然道:“不用查了,那時候自身性命尚且難保,誰顧得了那麽多?無論誰殺了王浚,叔父那邊若有指摘,我劉始仁擔下便是!”

    戰場附近忙碌了一夜不休。第二天午時,先前來靈壽做客的衛操提出告辭。

    劉演從各種繁雜事務中脫身出來,略作挽留便允了,隨即親自送出十裏以外,又遣了一支騎隊護送衛操。

    衛操近年雖常以文士身份示人,但他起家時乃幽州牙門將軍,頗具勇力,在草原上經營時,更不知經歷過多少次遊牧部落之間的廝殺,戰場經驗極其豐富。哪怕年老力衰時,也非尋常毫無自保之能的文官可比。

    在幽州鐵騎沖擊晉陽軍營寨時,他帶著兩名從者伏在倒塌的帳幕之間,張弓搭箭射擊。待到敵騎雲集時,他又奪下一匹戰馬,翻身上馬格鬥,且戰且退。戰到酣處,兩名在步下持長矛衛護的從者一傷一死,他本人卻意氣彌厲。若非是劉演派來尋他的士卒趕到,只怕這位老當益壯的戰士還能取下幾個首級。

    對於這位拓跋鮮卑輔相、在北疆晉人流民中具有絕大影響力的領袖人物,劉演是極度尊重的,甚至以晚輩的禮節來接待。按照他的想法,通過衛操的關系,既可以對陸遙所在的代地政權施加一定的影響,也可以對猗盧大力整合中拓跋鮮卑進行牽制,意義非同小可。可如今事異時移,由於王浚的意外身亡,整個北疆或許將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動蕩……身為首當其沖的人物,劉演有太多的準備要做,他實在沒法顧及太多了。

    衛操辭別劉演之後,便深入常山郡北方的起伏山地,沿著陸遙數月前率軍北上代郡的路線向北,也就是先向東北,抵達常山與中山交界的滱水之後轉向正北,翻越群崖聳峙如森然鐵壁的常山關要隘,進入代郡的廣昌縣。

    自從代地落入胡人之手,這條道路已經荒廢多年。陸遙北上時為了抓緊時間,全軍上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不顧危險地奮力前行。在這段崎嶇艱險的道路上,至少有二十名將士失足墮入雲霧深處的萬丈深淵,情狀慘烈至極。

    但陸遙全取代郡以後,由廣昌向西北至雁門郡、廣昌向南至中山郡的往來再無胡人滋擾之虞,因此這條與冀州交流的重要孔道得到相當程度的利用。又因為陸遙利用戰爭中繳獲來的財務大量收購各種物資,經此道路往來代郡與冀州的商隊數量逐漸增多,通行的安全性也相應提高了。

    大約走了兩日,進入廣昌縣的白石山山地。代郡派來迎接衛操的騎隊在此與劉演派遣的扈從匯合,再各自折返。

    衛操眺望著晉陽軍騎兵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白石山南麓的霧氣中,突然臉色一沈,怒喝道:“邵嗣祖,你竟敢陷害我?”

    衛操曾得拓跋猗迤表授為大晉右將軍、定襄侯,地位極高。就連陸遙也不能隨意支使他,更不用說代郡眾文武了。他此番前往常山面會劉演,乃是因為邵續以老友身份做出的請求。當時邵續只道,請衛操出面拌住劉演,莫讓他太快掌控常山、中山等地,阻斷代郡與幽州的聯系。衛操本人也有意借此見識中朝人物,便順水推舟地答應了,卻萬不曾想到居然會撞著幽州鐵騎來襲。

    “那王浚怎麽會放著冀州南部富庶郡國不取,偏偏來攻打常山?難道是失心瘋了?邵嗣祖,若說這其中沒有你的挑唆,我萬萬不信!眼下王浚戰死,北疆又將大亂,你又能獲得什麽?”靈壽驚魂一夜,兩名追隨自己多年的忠誠部曲一死一殘,自己年近六旬了,居然被迫得與人白刃相搏,死生只在剎那……想到這裏,衛操不禁愈加惱火,他勒馬打了個轉,厲聲再問:“衛德元誠意來投代郡,代郡竟然如此待我?邵嗣祖,這究竟是鷹揚將軍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這句話未免令人悚然吃驚,頓時前來迎接衛操的代郡騎兵們一陣騷動。

    騎兵們簇擁著一名作吏員打扮的中年文士,此人原先並不出聲,待到衛操喝問,才徐徐策馬向前,赫然正是鷹揚將軍長史邵續。

    衛操怒火滿腔,邵續卻春風滿面:“德元公,莫要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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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覆舟(五)

    任憑衛操勃然大怒,邵續只笑著勸解,並不作什麽特別的解釋。又過了好半晌,直到衛操的怒火漸熄,邵續才悠然說了一句:“邵某身為僚屬,總要替主公多想到一些。難道德元公認為不當如此麽?”

    他頓了頓,又道:“德元公為了主公的大業甘冒奇險,這份心意,想必也會使得代郡文武十分敬佩、欣慰。”

    衛操突然停止抱怨,狐疑地看了看邵續。

    而邵續毫不回避地還以直視。

    元康六年時,拓跋鮮卑舉行盛大的儀式,改葬沙漠汗及其妻封氏。當時拓跋鮮卑勃興,遠近屬民、附從部落等,奔赴參與者二十余萬人。邵續作為成都王使者、從事中郎田思的隨員,深入北疆會葬,從那時結識了衛操。此後兩人往來書信不絕,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的交情,足夠兩人彼此了解。邵續非常清楚,以衛操的才能絕不至於在這小小場面中折損;他更清楚衛操必能了解自己的心意……這老兒只不過一時後怕而已。

    衛操在北疆奔走數十年,在北疆晉人流民心中的威望十分崇高。雖然在拓跋鮮卑的內亂時,遭到諸部胡族的突襲而一時狼狽,但戰事結束之後,離散於各處的晉人流民依然紛紛投靠,衛操掌握的實力由此更是龐大。這樣的局面甚至使壩上草原的一些胡族小部落茫然不知局勢,以為是衛操乘勢崛起,統合了大片草原。

    壩上草原的晉人流民數量超過代郡太守,糾合起的部曲數量也足以與代郡軍相抗衡。更不要說衛操部下的箕瞻、衛雄、衛沈、段繁、範班等人,都曾經隨拓跋猗迤翻越大漠、征服三十余國,因此得到猗迤表授各種將軍職務。相比於他們,陸遙部下的重要將領們在數月前還都是些軍主隊主之類中級軍官,名望上是遠遠不如了。

    陸遙此番麾軍草原,壓服諸多部落,更救援濡源晉人流民、力戰擊潰幽州大軍,從而由鮮卑強族的手中硬生生攫走大片土地。但晉人流民勢力與陸遙之間的關系應該如何看待,至今尚未有明確的定論。

    衛操雖然隨同陸遙返回代郡,但兩人並未正式定下主從之分。縱使衛操不以地位淩人,也非代郡諸官所能相比,以陸遙對他的敬重態度來看,倒像是對待客卿更多一些。而晉人流民中除箕瞻、衛雄以外的諸多將領,也依舊留居草原如故,無論軍政都自行其是,不須稟報鷹揚將軍府。哪怕代郡軍在壩上草原各地屯駐了少量留守兵力,可行政管轄並不及於濡源。

    陸遙似乎不介意這個局面,或許對他來說,晉人流民的歸附應該是個水到渠成的過程;但身為輔弼的邵續卻不能不加以關註。尤其是在陸遙對邵續吐露了志向之後,邵續更決定盡快解決這個問題。

    陸遙趕赴廣宗之後,邵續立即憑著老友情誼說服衛操前往常山探訪,只說是請衛操拖住劉演所率領晉陽軍的腳步,保障代郡與冀州的交通孔道。衛操自知身份特殊,於是低調前往,又請劉演莫要傳揚自己來訪的消息。

    衛操沒有想到他成了邵續釋放出的誘餌。就在衛操與劉演相見甚歡、在靈壽遊山玩水的同時,代郡使者趕赴幽州軍大營,向幽州刺史王浚指鹿為馬地渲染說:陸遙本人正與劉演面會,一齊商議壓制幽州的策略。

    在壩上草原慘敗後,幽州幕府的實力與聲望俱都動搖,雖然王浚強自支撐著場面,其實已成為了驚弓之鳥,日夜憂心內外有變。在代郡使者方勤之一番唱做念打的欺騙之下,他忿然起兵奇襲常山,最終葬身於沙場。

    在這個過程裏,直接冒著生命危險的代郡人物唯有方勤之和衛操。

    且不說方勤之如何,或許,邵續正是以此來警告遲遲未能做出決斷的衛操。而當衛操驚魂未定地返回時,他更發出了婉轉地詢問:衛操究竟如何看待自己與鷹揚將軍的關系?而衛操以下的北疆晉人流民領袖們又意欲在代郡政權中占據什麽樣的位置?

    衛操心念急轉,瞬間便明白了邵續的意思。

    衛操奉命出居草原,數十年間,其宗族勢力日趨龐大,底蘊更是深厚。然而,既有英武之主執掌代郡,自己也該有所覺悟了吧。如果自己知趣,那邵續已經鋪好了台階。“為了主公的大業甘冒奇險”,僅僅這份誠意足夠打動任何人了。

    僅憑著毫無痕跡的幾個小小動作,就一手將幽州刺史王浚逼上了死路,同時還有余暇來疏理內部權力的分配……好個邵續邵嗣祖!陸遙新取北疆,分明立足未穩,就敢於輕身遠離基業,或許就是因為有此人在吧。

    衛操瞇起眼睛,深深地打量著身邊相識多年的老友,良久之後才長嘆一聲:“嗣祖,你這樣的人物,成都王竟不能用,實在是……唉,難怪他敗亡得如此之速。”

    衛操的話語只說一半,而邵續搖了搖頭,答覆也只有一半:“成都王本來就無人主氣量,邵某只知良臣擇主而從,倒也並沒有為難之處。”

    兩條老狐貍彼此打著謎語,同時陷入了沈默。

    代郡騎兵們在稍遠處等著衛操與邵續,眼看著日頭都移了,卻不見兩人移步。那支騎兵乃是陸遙特別撥給邵續的精銳扈從,首領姓劉,也是在北疆戰事中嶄露頭角的勇士之一。他連著給邵續的從人使眼色,最終按捺不住,催馬向前施禮道:“兩位,此刻已過午時,距離廣昌縣城還有數十裏崎嶇難行的山路。若是耽擱太久,不僅錯過宿頭,夜間趕路更是危險。”

    只是衛、邵二人各有心思,誰也沒有理會他。

    山風呼嘯而過,衛操突然覺得有些涼意。或許,確該如老友所說的那樣去做?

    他嘆了口氣:“王浚怎麽會死?”

    “是段部,段部出賣了王浚。”邵續應聲道。

    “段部?怎麽可能?段部是王浚最有力的支持者。段務勿塵娶了王浚的女兒、被王浚表授為遼西公,其族中許多有實力的酋長在幽州軍服役,每年得到的賞賜如山如海……代郡又能給他們什麽?他們在圖謀什麽?”衛操一時愕然。

    “德元公果然洞悉胡族內情,但的確是段部出賣了王浚。”邵續輕聲嗤笑著,勒過馬頭:“劉隊主說的對,時辰不早了,我們邊走邊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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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覆舟(完)

    一行人沿著山道繼續前行。

    連接代地與冀州的南北向道路大多險峻,縱然經過了大力修繕,依然不那麽好走。適合騎隊行進的道路寬不過丈許,很多地方的道路被坍塌的土石掩成斜坡,需要牽馬步行越過。極其險峻處,眾人甚至要用繩索圍腰,以防萬一。道路兩旁兩廂都是懸崖峭壁,下方深不見底,向上看,天空仿佛僅有一線,巨樹枯藤橫生其間,恍有遮天蔽日之勢。

    不知何時,山間灑下淅淅瀝瀝的密雨。前方開路的騎士連聲吆喝著,提醒隊列中人註意腳下莫要打滑,與後方騎士響應的聲音此起彼伏,在空曠的深淵大谷中遠遠飄揚出去。

    雨絲漸漸地沁濕了衣袍,衛操不得不將袍角卷起來,掖進衣帶內側,免得妨礙行動。那劉隊主說的絲毫不錯,若是再晚些出發,天色昏暗的時候行走在這等狹路,可就太危險了。

    正想到這裏,那劉隊主從前方匆匆趕來,將手中笠帽遞給衛操:“德元公,請您帶上這個。繞過前方的山口,就快到廣昌縣了!”

    果然,再行了小半時辰,眾人眼前霍然開朗。群山如畫屏般退去,露出層巒環繞中的代地平原。透過山間寒熱氣流交匯所生成的雨霧,衛操只見平原上花田似錦、河流如帶、農人往來不絕,又有一座座塢堡在山河之間的要隘聳立,環衛著居中的城池。城池之下,則有軍人在操練隊伍,人數雖不多,卻隊列嚴整,呼喝之聲響遏入雲。再仔細去看,較之於數日前自己離去時所見,城池四角似乎多了幾座磚石結構的角樓,城下則開辟出了一道蜿蜒的深溝,似乎是打算將之與河流鑿穿,作為護城河使用。

    廣昌只不過是代郡下屬的諸多縣城之一而已,但這樣的美景已經充分展示出代郡政權是何等生機勃勃。

    從此處下坡,往廣昌縣便是一馬平川了。邵續駕馬趕上幾步,與衛操並轡而行。他揚鞭前指,大聲問道:“德元公看我代郡如何?”

    衛操頷首:“代地分明荒殘已久,區區數月間卻興旺若此。嗣祖兄果然長於治政,名不虛傳。”

    他話鋒一轉,繼續道:“然而,代郡終究只是邊地一郡爾,地雖廣,在萬裏北疆上不過方寸,兵雖眾,尚難與胡族動輒數萬、數十萬的鐵騎相抗衡;而陸道明也終究只是一郡守爾,數月前不過區區並州一軍主,權位距離驃騎大將軍王浚、遼西公段務勿塵尚遠……你們憑什麽敢於謀取幽州?又憑什麽誘動了段部鮮卑的合作?”

    他凝視著邵續,臉色陰沈地慢慢道:“近年來,鮮卑人自恃強盛,愈來愈貪婪狂妄、索求無度,縱使王彭祖也應付艱難。我不明白,你們究竟答應了段部什麽條件?”

    邵續楞了楞,突然放聲大笑,顯得十分暢快。

    “德元公多慮了,多慮了……我們的確有意於幽州,但並未刻意誘動段部鮮卑呼應。自始至終,都是段部主動與我們聯系,主動叛賣了王彭祖。”

    “什麽?怎麽可能?”

    這個消息絕對出乎意料,饒是衛操城府深沈,也不僅吃了一驚。而邵續的臉上幾乎要放出光來:“德元公,你是深悉胡晉兩地虛實的智者,但你或許在拓跋鮮卑為官太久了,以至於習慣性地高估了胡兒們的膽略,而低估了我家主公。你還沒有想過,在東部鮮卑諸強族的眼中,我家主公的崛起代表著什麽。”

    “嗣祖兄不妨說來。”

    邵續一揮手中馬鞭,侃侃而談:“北疆胡族與中原政權的對抗,自有史籍記載綿延至今,歷千年而無休無止。北疆胡族強盛時,南下侵掠,燒殺擄掠無所不為;而中國強盛時,必能麾軍北討,驅逐胡虜,懸頭槁街蠻夷邸間,以示萬裏,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趙有李牧、秦有蒙恬、漢有衛青、霍去病、陳湯、竇憲,哪怕在漢末喪亂時,曹魏武皇帝征烏桓、屠柳城,使得呼嘯北境數百年的強族烏桓從此一蹶不振。哪怕魏晉兩代以來邊境武備不振,然胡族受制於名臣猛將,縱得逞一時,終究難免失敗。有鮮卑大帥曰軻比能者,雖控弦十數萬,卻屢敗於田豫、牽招、梁習,最終身死於刺客之手,種類分奔離析,為天下所笑。有河西豪霸曰禿發樹機能者,縱肆虐秦涼,卻不敵馬隆三千五百勇士之鋒銳,一戰而滅,潰若雪崩。更不消說就在去年,並州刺史劉琨一曲胡笳退敵,擊走匈奴十萬大軍!如此而論,胡族之畏懼中國,亦如中國之畏懼胡族也。”

    “我家主公拔萃起微,受冀並二州托付,平定代地、壩上,所到之處戎狄望風而降、甘為前驅。王彭祖肆豺狼之性,舉胡晉數萬犯境襲擾,卻難擋諸將率眾討擊,應時潰散。此等軍威近代以來罕有,非唯使幽州驚恐,東部鮮卑各族也深受震撼。他們必然、也必須將我代郡視作足以與之抗衡的強大力量……德元公以為然否?”

    邵續並沒有強調陸遙北上略地是借助了拓跋鮮卑內亂的良機,但毫無疑問,這次在北疆的軍事行動足以震懾胡族,的確是近代以來的壯舉。擊退以段部為核心的幽州軍、占據了燕山南北的廣袤土地之後,代郡的實力也由此膨脹。憑借著數月間奇跡般錘煉出的精兵強將,他們已經足以使胡族感到畏懼!

    衛操微微警惕,或許自己是老了,思維也變得僵化,所以才會習慣於拓跋鮮卑的強大,而低估了閃電般崛起的代郡吧。他頷首道:“沒錯,確是如此。”

    邵續繼續道:“我們再來剖析東部鮮卑各族。彼等兵力雖眾,然而他們數十年來互爭雄長,彼此牽制,各有其獨特的依仗。慕容部實力最強,早在太康十年時,其首領慕容廆就被朝廷任命為鮮卑都督,他們的勢力範圍在昌黎以東,與高句麗、扶余等國接壤,擴張的方向也在於彼。宇文部雖名鮮卑,實乃匈奴種也,其首領遜昵延是拓跋祿官的女婿,勢力在濡源以東、柳城以西。相較之於這兩家,段部的勢力範圍在遼西,地域最是狹促;雖號稱控弦五萬,其實力也最弱。請問德元公,段部能與宇文部、慕容部對抗,其依仗為何?”

    衛操沈吟道:“段部與朝廷關系素來密切,幽州軍中,段部的兵力占據半數,諸胡擔任將校者極多,所以慕容、宇文等胡族不敢正面與段部相抗。想來,段部靠依靠王彭祖的支持?”

    “是王彭祖將女兒嫁給段務勿塵,是王彭祖將段部豪酋大批提拔為將校,是王彭祖賦予段部以大義名分、給予段務勿塵以遼西公的地位。德元公所言極是,幽州刺史王浚的確給予了段部巨大的支持。然而,這一次,幽州刺史卻不再是段部值得依托的對象。”

    “嗣祖兄的意思是……”

    “王彭祖在濡源戰敗後,實力與威望盡皆大衰。因他深知胡兒但以強者為尊的習慣,唯恐失去號令諸胡的權柄,這才不顧一切地冒險出兵冀州,視圖扭轉局面。但他焦慮之下卻並未註意到,與此同時,段部所面臨的壓力更有甚之。他們的兵力在濡源敗戰中受到慘重損失,這樣的損失足以使得東部鮮卑三族之間的均勢出現變化。”

    “慕容部與段部本就是世仇,段部十余年收容慕容耐之子慕容龍城,不斷使之騷擾慕容部,更令得慕容部極度不滿。慕容部的首領慕容廆乃是罕見的英主,絕不會放過乘勢壓倒老對手的機會。”邵續舉起手臂,向已經到達緩坡底部的騎兵們示意,隨即催動馬匹,沿著山路向下行去:“而另一方面,在濡源敗戰之前,段部誘使宇文部與沒鹿回部鏖戰,試圖獨占壩上草原,這又激起了宇文部的狂怒。據說,宇文遜昵延正在厲兵秣馬,誓要報仇,偏偏段部不敵我家主公在草原上的雷霆一擊,損兵折將之後,拿什麽來抵擋宇文部的報覆?遼西公段務勿塵以多謀善斷著稱,可惜他圖謀雖大,卻生生將自己給算到了險境。”

    邵續充滿嘲諷地笑了笑:“為了應對危局,段務勿塵不顧年紀老邁,親自前往薊城去拜會王浚。可王浚根本無心接見段務勿塵,反而盡起麾下大軍南下冀州,甚至還帶走了由段文鴦率領的、段部僅余的一支有力軍隊。當是時也,段部上下無不驚恐,而在草原上被我軍俘虜的段末波恰在此時回到令支,給遼西公帶去了代郡的善意。”

    衛操深深嘆了口氣:“果然胡兒狼心狗肺、最無信義,我大概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麽了……”

    “沒錯……”邵續也嘆了口氣:“段部需要尋找新的支持者,而我們需要幽州,這兩個目標一而二、二而一,完全可以視為一體。相比而言,濡源大戰中結下的那些仇怨又算得什麽?之後的兩天裏,段部就將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們只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說到這裏,該明白的便已然盡數明白了。衛操本是智謀深遠之人,諸多細節稍一思忖,便再無疑難之處。

    幽州軍之所以突襲常山,顯然是由於方勤之的蠱惑,令王浚以為陸遙身在此地。

    而將王浚之死嫁禍於劉演,正可以將並州刺史劉琨牽扯在內。劉琨為了替自己的侄兒說項,必然上表痛斥王浚的行為,以證明他罪大惡極、死有余辜。

    劉越石乃東海王倚若幹城的大將,對朝廷中樞也具有相當的影響力。他既然出面,配以冀州方面彈劾王浚逡巡不進坐視石勒賊寇橫行的表文、代郡方面彈劾王浚公然襲擊友軍的表文,再考慮到東海王因為石勒賊寇大舉挺進中原而暴跳如雷的心理狀態……只怕威震北疆的王浚王彭祖,便只能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

    既然王彭祖猝死,無論慕容部還是宇文部,都面臨著完全不同的局面。段部由此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而代郡軍下一步必將急趨幽州,以穩定地方局勢。當然,這都是出於對朝廷的忠誠,幽州幕府上下想必只會感激涕零,沒有誰會提出指摘的。

    衛操覺得心中有些感慨,又有些驚懼。王浚終究是大晉方鎮中少有的雄強人物,幾次麾軍殺入中原,奠定了東海王權傾天下的基業。然而他既與代郡為敵,便就在軍事和陰謀手段之下窩囊無比的死去了,死後還要受人攻訐,不得享受哀榮。王浚本人的驕狂跋扈固然是取死之道,但陸遙和邵續……衛操簡直不相信陸遙便是自己在草原上所見到的那位仗義行事的青年將軍,也不敢相信邵續便是自己熟識多年的那位落魄士人……他們謀算的可是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博陵郡公!他們何以行事如此毫無顧忌?他們對於朝廷綱紀難道絲毫沒有敬畏麽?

    衛操將濕漉漉的袍服前襟松開些,讓自己的呼吸略微順暢些,他心念急轉,又想到了一個要緊之處:“嗣祖兄,那些細節我無意多做打探,只有一事仍然不明。”

    “德元公請說。”

    “嗣祖兄的謀劃已經使得幽州刺史橫死,想必還有無數後繼步驟緊跟。可是,就在昨日,劉始仁接到廣宗發來急報,陸道明在陪同冀州使者前往茌平之後,便不知所蹤了。陸道明若有什麽萬一,代郡縱有雄心萬丈也俱都成空……嗣祖兄難道不為此擔心麽?”

    邵續微笑搖頭:“我們對河北局勢的關註,超過常人想象,往來南北的每一支商隊裏,幾乎都有代郡派遣的探子隨行。因此我家主公此刻的行蹤,並未脫離掌握。”

    “這想是機密了,嗣祖兄,我便不問。你也無須多說。”

    “不不……”邵續笑道:“主公對德元公十分欽佩,也十分信賴。在離開代郡前,曾特地交代說,任何事情都不必瞞著德元公。”

    哄騙我去靈壽作餌的時候,你這廝卻不是瞞著我?衛操心頭大罵,口中卻不得不配合地問了一句:“既如此,陸道明現在何處?”

    “我們所謀劃的一切,只能使得現任幽州刺史王彭祖授首,卻未必能保證朝廷任命的人選。幽州險遠,素號難治,故而中樞很有可能另授重將親賢臨之。主公此刻就在鄴城,他將會竭力影響東海王的判斷,確保代地取得幽州。”

    “東海王在許昌,陸遙跑到鄴城作甚?鄴城除了一個尚書仆射和演以外,別無重臣坐鎮,他在鄴城怎麽可能影響得了東海王的判斷?”衛操只覺得有些頭暈,似乎邵續說的每句話,都有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又潛藏著許多自己不了解的東西。

    “咳咳……”邵續的臉色有些古怪:“這個事情,德元公勿須憂慮,主公自然有辦法去影響東海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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