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50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2
第一百二十二章 良駒(完)

    徐潤隱約記得,陸機與兄弟陸雲在太康年間入洛,憑借文章辭藻名動一時。後十數年,兄弟二人歷任諸官,都曾成為成都王司馬穎倚若肱股的統帥,最後又因作戰敗績而亡。陸遙是隨同陸機北來宦遊的陸氏年輕子弟之一,陸氏宗族遭誅後,他也始終在並州活動,如何能與那數年間震動大晉半壁江山的大反賊陳敏扯上關系?

    “有什麽關系?”劉琨仰天大笑。只有這時候,他才顯出幾分雄武風範,笑聲豪邁如臥虎作嘯,震動山林:“有什麽關系?哈哈哈哈……中郎你不知其中端倪,那陳敏不過是個管理糧倉起家的小吏,哪裏真有驍勇善戰的才能?此人不過是個傀儡罷了,在背後給予源源不斷的支持,最終使他敢與大晉朝廷對抗的人,正是江東的陸顧朱張四大族,正是在成都王麾下總領千軍萬馬、幾次擔任都督諸軍要職的陸氏兄弟!”

    說到這裏,劉琨坐起來,向徐潤的方向微微探身。

    徐潤知道此刻劉琨要說的必是湮沒在諸王亂戰中的秘辛,於是再也顧不得彈琴了,趕緊趨前作靜聽的姿態。

    只聽劉琨繼續道:“江東孫吳政權,其仰賴世家大族的程度較之本朝差相仿佛。孫氏自命為孫武後裔,其實純系攀附,其家族常以寒微為士人所不屑。因此彼輩入主江東之後,雖曾一時忙於殺戮,但最終為了政權穩固,不得不對所謂吳郡陸、顧、朱、張四姓、號稱江東二豪的周氏、沈氏等江東巨室懷柔妥協。也正是憑借著江東豪族的支持,孫氏才一舉拓土南夏,甚至與中國分庭抗禮、沐猴而冠地稱王稱帝。”

    “太康元年,國朝正當鼎盛之時,武皇帝以王渾、杜預、王濬等名將掌軍,起六路大軍討伐東吳,勢如摧枯拉朽地將之傾覆。在伐吳之役中,東南強宗的傑出子弟折損極多,元氣大喪,遂為吾等北人所徹底壓制。然而彼輩懷恨在心,言辭中常以中原為傖子所出,更始終抱有再度割裂山河的念頭……這些蠢蠢欲動的江東強族並不需要等待太久,元康元年開始的諸王內亂,不僅耗竭了大晉的元氣,也給了他們機會!”

    “陸士衡、陸士龍兄弟之父,乃是昔日東吳鎮軍大將軍、荊州牧陸抗;陸抗之父,乃東吳大都督、丞相陸遜。兩代鎮守荊州,深以恩義相結,遺澤綿延不絕。因此陸士龍為成都王司馬穎前鋒都督南下時,大軍未及荊州地境,就有南土軍民應者雲集。然而兩年後,陸士衡擔任後將軍、河北大都督時,數十萬大軍裏卻並無半個親信部下,以至於為偏裨將校所欺……徐中郎,你不妨想想,陸雲在荊州招募的那些部下都去了哪裏?”

    徐潤皺眉思忖了片刻,又看了看劉琨的神色,才輕聲問道:“莫非是投靠了廬江陳敏?”

    劉琨點點頭,又搖搖頭:“這支私兵在組建之後,因鎮南大將軍劉弘的阻止,因此並未投入到荊州的戰事中去。陸士龍遂私下發出號令,將之成建制地派往廣陵。此舉究竟有何目的,如今已全然不可索解。但不久之後,賊寇張昌的部將石冰攻打壽春,這支私兵機緣巧合下與時任廣陵度支的陳敏並肩作戰,一戰擊退十倍之敵,從此便歸入陳敏的麾下。”

    “陳敏其人,與陸氏有同鄉之誼,又頗具勇武剛烈的氣概,在對張昌、石冰的戰事中攻堅陷險,前後三十余戰戰無不勝。時人讚曰:金聲振於江外,精光赫於揚楚,其行其狀,依稀與孫吳開國定基的幾位英主相似。於是,陸氏族人如獲至寶地將其引薦給江東名士顧榮、甘卓等。從此以後,陳敏便與江東士族訂下了互為表裏的攻守同盟,並在江東人的支持下,大肆擴充實力,圖謀不軌。”

    劉琨略加重些語氣,繼續道:“而陸遙陸道明,便擔任陸士龍在荊襄招募私兵的首領。他曾經隨陳敏轉戰揚州、豫州,頗立功勳,被視為陳敏麾下屈指可數的驍將,很有可能也是與陳敏一同密謀大事的重要角色。陸士龍後來唯恐此事泄露出去,不利於兄弟二人的仕途,所以將陸遙調回自家身邊為帳下督……若非如此,或許陸遙早已參與到那場波及半壁江山的叛亂中去,成為天下知名的逆賊之一!”

    “陳敏已然兵敗身死,陸士衡、陸士龍離世更早。與此同時,中原經歷諸王征戰以後,簿冊典籍多闕,於是這段往事便湮沒了。偏偏家兄現為東海王殿下的得力謀士,能隨意翻閱王府中自各地搜集來的情報,偶然間從一些蛛絲馬跡中推斷出了當時情形。年前,他聽說我在並州大敗匈奴,部下又有驍將名曰陸遙者立下赫赫功勳,這才在書信中提起了這樁陳年舊事……”

    劉琨一口氣說了許多,感覺有些累了。他重新閉眼,休憩了片刻後,又喟然嘆息一聲:“許久以前我曾讚嘆過,道明的見識、兵法與武勇,實在不像江東士族尋常子弟能有。直到知曉他有轉戰江淮的經歷,原本就是經驗極豐富的將校,這一切就理所應當了。我也曾想過,道明身為江東大族子弟,遭難後卻只在北方逡巡,卻不回家鄉去,很是奇怪……後來這個疑問也迎刃而解了:在江淮一帶,知悉陸道明與陳敏關系的人想必還有不少,他若返回江東,萬一被有心人告發,則屢遭重創的陸氏宗族很可能又將受到牽連。如此想來,陸道明倒真不如在河北從軍作戰,期待能有翻身的機會。”

    “原來如此……”徐潤咽了口唾沫,隨即起身取了下首一座描金青銅酒壺,小步趨前,殷勤地為劉琨倒了半盞新釀:“這樣看來,這陸遙竟是個逆賊麽?”

    “逆賊二字未免過了,但他確實並非大晉的純臣啊……”劉琨怔了怔,再次嘆了口氣。他對陸遙的欣賞、喜愛,確實真誠地發自內心,所以在知曉陸遙隱瞞的故事後,就格外惱怒。但憤怒情緒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漸漸消退,此刻留在他心裏的唯有幾分惋惜。

    元康以來,中原板蕩。宗室諸王紛爭不已,占據中樞發號施令者、占據地方號令一方者旋生旋滅,不知多少。因此文武朝臣往往歷仕二主、三主甚至更多。如劉琨本人,就曾先後效力於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囧、範陽王司馬虓、東海王司馬越。但這些宗室畢竟都是宣皇帝子孫,司馬氏嫡脈子弟;再怎麽爭奪,嚴格說來都屬於皇族家事。而陸遙則曾是大反賊陳敏的部下,與前者可萬萬不能等量齊觀了

    “陸道明與並州怕是再沒有緣分。唉,我本以為此人足可以成為大晉的千裏良駒,可惜現在看來,不過是一條鷹犬。縱然他在代郡風生水起,成就恐怕也僅此而已了。”劉琨喃喃地說了幾句,將新醅美酒一飲而盡。

    徐潤適時執壺將劉琨手中白玉酒盞滿上,遲疑道:“王彭祖身死,丁叔倫忙於收拾冀州殘局,此時幽燕之地最有實力者莫過於陸道明。或許,朝廷會有意授陸道明以重任?”

    徐潤根本不在乎陸遙是不是大晉的純臣。按他的想法,若陸道明從今以後只在幽州為官、與並州視同陌路……這情勢倒也不壞,只要此人不來晉陽擋著自己的財路、權路就是。其它的,那管得了那許多。

    劉琨凝視著酒盞中碧綠的酒液,卻不忙著去喝:“有家兄在東海王幕府,以他的深密思慮,絕不會允許陸道明坐領高官大權。中郎,你且看著好了,鷹犬便只是鷹犬,終其一生也難有機會與騏驥並駕齊驅。可惜……可惜了啊……”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2
第一百二十三章 幽州刺史(一)

    永嘉元年的秋季,昔日的強者如王浚、祿官者先後身死。或許是因為他麽麽的死亡太過突兀,以至於各方都措手不及。那些曾經被壓制的勢力雖然蠢蠢欲動,卻受制於實力仿佛的對手們,一時尚難下定決心。各家彼此牽扯之下,一度紛擾的北疆突然回覆了寧靜。

    陸遙及時返回了代郡主持大局,與陸遙同行的是黃熠和他熟識的數十名吏員。陸遙在與黃熠傾談之後,立即表露出了招攬的意圖,而黃熠在羊氏莊園附近收攏難民的幾名精幹男子也在其中。黃熠在吏戶中的威望確實非同尋常,應他號召決意前往代郡的吏員數量如此之多,幾乎抽空了鄴縣縣令的直接下屬。以至於陸遙向魏郡官員提出此事時,引得好一陣嗤牙咧嘴。

    出於對嶄新仕途的渴望,這些吏員又拖家帶口、招引宗族部曲,最終組織起了幾近千人的龐大隊伍。且不說這些諳熟朝廷政令流程的官吏給代郡帶來的巨大幫助,僅憑這份誠意,就已經很讓陸遙滿意了。

    這批經驗豐富的吏員充實進代郡的內政體系之後,恰好彌補了各地軍屯在秋收時刻的管理漏洞。而原本兼顧內外、疲於奔命的邵續終於能夠騰出手來,集中全部精力來處置謀取幽州的準備工作。在邵續的統籌安排下,大批偵騎頻繁出入幽州諸郡,嚴密而迅速地搜羅一切軍政情報,而方氏兄弟的商隊也將生意做到了範陽、燕國。

    方勤之在商隊掩護下如魚得水,憑借著三寸不爛之舌與許多事先選中的目標展開隱晦接觸。雖說往日代郡與幽州的關系處於敵對,但既然王彭祖身死,則其部下們遲早會迎來新的幽州刺史。為此,預留一些改弦更張的余地正是智者所取吧。

    與此同時,代郡的軍隊體系也迅速重整。雖然丁渺及其部屬們留駐在冀州,並將會在局面穩定後返回越石公麾下,但在濡源之戰中表現優異的將士紛紛得到提拔,很快彌補了將校們的空缺。另外,成百上千胡晉各族壯丁被填充入軍中,濡源晉人大族的私兵也逐步納入代郡指揮,使得原本就強悍的大軍如虎添翼。

    更令陸遙愉快的是,熊聰順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僅向越石公表達了代郡的恭敬尊奉之意,還將陸遙東行之前留在晉陽的部下們帶來了。

    他們離開晉陽前,越石公還特意設宴招待眾人,客氣地表達了對陸遙的讚許,言辭中已經不再將之視為下屬,而當作地位足以相提並論的一方大員。對邵續、衛操這類對陸遙寄予厚望的官員來說,這顯然正是他們期待的結果。

    雖然原有將近千數的部隊陸續被征調走了六成以上,但沈默寡言而可靠的郭歡、擅於使用長槍的謝源、動輒稱讚“將軍所言甚是”的老軍人鄧剛,還有費岑、楊若……這些得力的軍官們一個不少地來到了代郡,

    這些舊部與陸遙的新部下們起初有些隔閡,但當陸遙派遣他們在壩上草原出擊,擊潰了幾支覬覦越冬草原的小股雜胡部落後,雙方很快就熱絡起來。畢竟對於軍人來說,首先考慮的是希望擁有勇猛善戰的可靠戰友,而非爭權奪利。

    距離濡源之戰僅僅過去了兩個月不到,代郡軍不僅盡覆舊觀,兵力上更有了相當擴充。由於蘿川的屯田尚未形成氣候,而壩上草原的畜牧業也遭到戰亂的破壞,因此要維持這支大軍的糧秣物資就成了艱難的任務。為了彌補糧食的不足,更需要在肉食方面進行補充。哪怕在掃蕩草原時俘獲的牛羊牲畜極多,按照這個速度消耗下去也絕非長久之計。

    但是代郡文武官員誰都沒有提起這個問題,甚至是一向精打細算的胡六娘也沒有。王浚真實的死因固然只有參與其中的極少數人知道,不過明眼人都能看出,失去王浚的強力統合手腕,幽州已經越來越像一枚散發出芬芳香甜氣息的熟透果實了。代郡毫無疑問是最有可能攫取這顆果實的一方,為了這個目標,一時的消耗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在整個平靜無波的局面下,唯獨代郡厲兵秣馬,準備迎來嶄新的發展。

    陸遙所依仗的不僅是代郡的實力,還有此番前往鄴城時,竟陵縣主對他的承諾。雖然陸遙從不曾向任何人透露他與縣主的特殊情誼,但如果將此因素考慮在內,確實一切都已經十拿九穩了。

    或許這些日子的順風順水使陸遙太過自信,一向內斂的他也不禁有了很多期待,甚至對部下們過於樂觀的態度,也有意無意地放縱了些。可陸遙完全沒有料到東海王幕府中的變幻莫測,縱使擁有縣主的幫助,那位權傾天下的東海王也未必一定按照他的預想行事。

    陸遙太過神速的崛起,已經引起了許多人的註意,引來了或者有心、或者無心的惡意;而在大晉內部派系之爭愈演愈烈的情況下,這些猜測與一鱗半爪的流散資料相合,只需微不可查地一點點推動,就會生發出種種充滿惡意的結論。

    身為東吳中夏督、毗陵侯陸景之子、東吳皇帝的外甥,陸遙的身份本顯敏感;江東二陸作為吳郡豪族的代表出任晉朝高官,某些舉動也難免遭到有心人的指摘。但如果像因為他在並州和北疆的出眾表現,就斷言陸遙是陸氏特意培養的精英子弟、早就是久經沙場的宿將……那未免太高估了江東陸氏的能力。

    問題是,這樣的傳言確實已經在散布,而且還擁有許多使之看上去真實的細節。當號稱過不忘的劉輿劉慶孫確證其中某些細節的時候,陸遙的身份背*景、陸遙的行事目的,也就被塗抹得愈來愈令人生疑。

    陸遙置身於遠離中原的代郡,並不知曉這些;哪怕知曉,其實也沒有什麽辯駁的手段。如果他有足夠的余暇去仔細整理記憶,就會發現江東士族與逆賊陳敏的往來絕非虛言,而他自己也確實曾經作為陸士龍的部曲首領前往豫州,與率軍作戰的陳敏會見;甚至他在陸氏宗族遭成都王屠戮的時候,仍然本能地拒絕逃亡江東……也確實有類似的原因在。

    在朝廷體制逐漸崩塌的時候,一切敵人都在盡展所能,有能力、有野心使用特殊手段的原不止代郡一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代郡全力謀奪王彭祖性命的時候,早有人張開大網,同樣將陸遙也兜在了網裏。而幽州,或許是唾手可得,或許是可望不可及。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3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幽州刺史(二)

    幽州北控胡騎、南臨河朔,兼得農耕、遊牧兩利。千載前的戰國時,燕國便籍此躋身於七雄之列,故而幽州乃是大晉邊疆首屈一指的強藩雄鎮。而在羌、氐、胡族騷然,益州、秦州、涼州、並州這由西南到正北的邊疆州郡俱都動蕩如鼎沸的現狀下,幽州更系大晉北疆屏蔽之中唯一能保持穩定者,是大晉對胡族搖搖欲墜的防線上最後一道鎖鏈。

    另一方面,近年來中原紛擾不休,而幽州遠離漩渦之外,鮮少受兵災破壞,遂憑借實力成為諸多宗王的爭取對象。多方爭先恐後地拉攏之下,便愈發使得幽州地方大員位高權重,如王浚王彭祖者,儼然已成為足以影響中原局勢的關鍵角色。

    幽州如此重要,朝廷絕不會坐視其軍政長官之位長久虛懸。因此代郡對幽州的滲透,便格外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其勢頭恰如陸遙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只爭朝夕”。

    為了盡快達到目的,不僅以邵續、方勤之、朱聲等人為主的一批精幹人員殫精竭慮,甚至陸遙本人,也冒著相當的風險幾次穿越崇山峻嶺直抵幽州腹地。畢竟有些特殊的人物,還是值得陸遙本人親自見一見的。

    九月下旬的這一天裏,陸遙風塵仆仆地再次出現在燕國昌平縣西北不遠的軍都隘口。軍都隘口並不長,大約四十余裏,深溝兩側峭壁如墻而立、陡不可攀,地勢絕險。如果要從幽州的核心區域燕國、範陽等地前往代地和壩上草原,這條隘口是非常重要的通道;而反之亦然。

    路遙習慣性地眺望了一番崇山夾峙的遠方景色,隨即撥馬向前,踏入了盤桓於峭壁深谷之間的山道,身後數十騎文武魚貫相隨。

    山道雖然狹窄,但以陸遙久經錘煉的騎術,倒也算不得特別難走。他單手牽韁,隨意地控馬前行。有時候馬蹄蹬下的土石崩解出小塊碎片發出悉悉索索的摩擦聲向深谷底部墜落下去,那種驚險幾乎令得扈從騎士們倒抽一口冷氣,也並沒有令陸遙特別加以註意。

    幽州!幽州!雖有群山遮蔽,陸遙卻仿佛已經看見那片英雄用武之地。他深深吸了口氣,抑制住不時出現的激動情緒,轉而去考慮各種實際問題。

    為了能夠切實掌控幽州,需要提前打探的情況也太多了,比如幽州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強的分布;又如各地官軍的實力和備戰情況、領軍將校的能力高低;還包括地方官員的具體才幹、喜好、傾向;甚至各處道路的維護狀況、山川河流的走向等等……陸遙翻來覆去地盤算了半天,略微放慢馬速,令方勉之近前來,問道:“我要的數據,你計算清楚了麽?”

    與前世的工作經歷相關,陸遙很不喜歡在公文尺牘中出現華麗文辭,而是一再強調用紮實的數字描述實際情況。這個方面,經商多年的方氏兄弟有著特殊的優勢。這三兄弟之中,兄長方勤之極具口才與膽略,而方勉之精通數算,諳習《九章》之屬。陸遙發現他這個特長之後如獲至寶,視之為非常罕見的人才,隨即征為西曹書佐,令他隨侍身邊,專門統計核實各項數據。

    陸遙前次行經此地時,突然想起幽州軍雖遭挫敗,但地方豪族的私人部曲實力未損。這些豪族在本鄉本土的勢力盤根錯節,又世代掌握戶口和部曲,無論經濟上、軍事上,都擁有相當龐大的潛力。要掌控幽州,絕然繞不過這些世家大族去,眼下雖然還難以摸清彼等的經濟力量,至少要大致對其私人武裝情況有所了解。因此命令方勉之從朱聲的部下裏抽調人手,暗訪幽州各郡縣的地方豪強部曲,並匯總成完整的報告。

    方勉之比他的兄長要年輕六歲,正是熱血有沖勁的年紀,他被陸遙委任為西曹書佐之後,還是第一次被授予獨自負責的任務,因此很是用心。聽得陸遙詢問,他立即答道:“燕國的昌平、薊縣、廣陽三地、範陽的涿縣、良鄉、遒縣三地已經有了回報。我另外安排了熟悉當地情況的人手去覆核。其余等地,察訪的人員還沒能返回。”

    朱聲的部下們近期主要以監控東部鮮卑三強族的動向為主,在幽州南部活動的人數不多,自己安排下這個任務也只是五天前的事情。利用有限的人手五天之內收攏六縣的情況,動作已經很快了。陸遙微微點頭。

    方勉之俯身往掛在馬鞍側面的皮袋裏翻檢了一番,取出枚卷軸展開:“六縣的豪族部曲情況已大致記錄在此。粗略統計擁有私兵超過千人、自備精良甲胄弓刀的,便有盧氏、祖氏、封氏三家;私兵過百的豪族共計十六家。如果將燕國和範陽國其余十二縣的數字並入,預計私兵超過千人的將有五家,過百的將有二十九家,其轄下的部曲兵數接近萬人。”

    陸遙看方勉之雙手脫韁捧著卷宗的姿態很是緊張,便笑了笑,示意他小心策馬,自將卷宗取來觀看。

    幽州地廣人稀,在籍戶口主要集中在燕國和範陽兩地。陸遙所掌握的代郡、上谷和廣寧合計,太康時的官方記載號稱一萬一千戶,到現在實際戶數不到六成,在納入大批壩上草原流民之後才得以充實。而燕國和範陽兩地的戶口將近四萬,世家大族們蔭庇下的部曲、佃客大概也如此數,代地實在是遠遠不及。

    憑借著燕國和範陽兩地,王浚就能幾番組織起數萬大軍南下中原,而世家大族們還能額外控制接近萬數的私兵,傳說燕人民風悍勇果勁,為良將精兵所出,果然言之不虛也。

    然而幽州與代郡的不同之處也在這裏。代郡是路遙從胡族手中收覆的,胡兒的部族體系在慘烈戰鬥中幾乎遭到了摧毀,而代郡晉人被胡兒奴役驅使多年,更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宗族組織。陸遙以強兵臨之,輕易就把他們都納入到了軍事管理之下。

    幽州則完全不一樣了。在它的北部,慕容部、宇文部和居心叵測的段部早已將一切土地、人民和牧場瓜分殆盡;在南面,眾多的晉人豪強彼此勾連結合,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樣一塊土地,這樣的龐大力量,如能夠將之納入掌控,足以成就大事。但若治理不得法,反而會太阿倒持,成為被世家大族們推在前台的傀儡。

    以王彭祖為例,他憑借敏銳政治嗅覺和獨到的平衡手段,將胡晉各族統合在一起,從而營造了威震中原的局面。可是仔細分析,其失敗不僅正是緣於鮮卑人的出賣,幽州的豪族們又何嘗真正與他同心同德呢?

    看似所向無敵的幽州軍,受到一次挫折就再也沒有持續戰鬥的意志,這難道不是因為幽州軍中那些來自豪強士族的子弟部曲在暗中推動麽?濡源敗戰之後,王浚以驃騎大將軍的權勢,竟然不能調集各地大族的私兵充實兵力,這難道不是因為地方宗族厭倦了王浚的窮兵黷武,因此強硬地抵制了他的命令麽?王浚的強大,就如同建築在沙灘上的高樓,看似華美,卻隨時有分崩離析之虞。

    我陸道明能不能做得比王浚更好?我又能用怎樣的手段掌控幽州?

    陸遙將卷宗遞還給方勉之,心中思忖,神色卻怡然安詳,仿佛此行是為了秋日裏的田獵遊玩。隨著代郡日趨強盛,陸遙越來越習慣於晏然自在中顯露威嚴,似乎總是胸有成竹,而他也確確實實地擁有越來越多的手段來解決問題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3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幽州刺史(三)

    深秋時節,從山峽中流過的濕余水水位低落,許多地方沿著崢嶸碎石漫溢,僅僅沒過腳面,行人可以輕易渡過。林間的樹木藤蘿也不覆春夏蔥蘢之態,漸顯雕零。裸露樹幹的深褐色,與鐵黑色的千仞陡崖色澤斑駁交雜在一起,仿佛鐵壁金城飽經滄桑,卻歷百戰而不倒。

    陸遙依稀記得,再過千載歲月,這片雄奇險峻的山嶺將會有一個新的名字:“八達嶺”。而陸遙此來所行經的峽谷北端,則以後來東遷的上谷郡居庸縣為名,便是號稱無雙鎖鑰的居庸關了。此地的戰略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見一斑。

    這數月來,代郡與幽州便以這片居庸與軍都之間的山地作為分界。代郡駐軍於北端,而在軍都峽谷的南口,王浚自濡源敗退後,遣了一支軍馬駐紮據守。南口的地勢較北口更加險要,幽州守軍兵力雖不多,但依托山岫層深、林鄣邃險,還可憑借戰國時的長城遺址為壁障,足以起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作用。

    只是,王浚任命的隘口守將姓麥,乃是濡源被俘的幽州軍軍主麥澤明的族人。

    幽州軍雖然戰敗,但代郡文武並不因此而輕視他們,反而因為那場苦戰而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感。幽州軍中許多能征慣戰的將校,都是代郡加以籠絡的對象。尤其是麥澤明這等久經沙場的宿將,更得到格外厚待,而麥澤明也順水推舟地表達了服膺於陸遙的意願,陸遙隨即將之放回幽州。

    在麥澤明的授意下,此後以麥氏族人為核心的軍都關口守軍便成日高臥,再不去阻止代郡眾人的出入了。好笑的是,幽州軍民偶有出入此地,反倒要經受盤查,或被勒索些過路費之類。

    一行人越過軍都,便折向南方,繞過昌平縣城,沿著山地與平原地帶的交匯處前行。約莫行了半日,一條河流奔湧向東,阻住去路。登高探看,這條河流估計長約三十余裏,河道寬闊筆直,極其壯觀。詢問本地人方知,這便是曹魏嘉平年間,鎮北將軍、都督河北諸軍事劉靖組織修建的車廂渠。

    車廂渠是水利設施戾陵堨的一部分。劉靖治理幽州時,流經薊縣西北的灅水水文狀況十分覆雜。夏季漲水時,經常沖破堤壩,毀壞農田村社。劉靖遂組織民夫萬人,在灅水上遊的梁山修築堤壩分水。梁山上有漢武帝之子燕剌王劉旦的陵墓,劉旦在漢昭帝時與朝臣勾結謀反,未成自殺,所以被惡謚曰“剌”,墓稱戾陵。這道分水壩和附屬的水利設施便被統稱為戾陵堨。

    由戾陵堨分出的水流經過車廂渠到達潞縣,根據完工時的測算,因此可以“灌田歲二千頃。凡所封地百余萬畝”,無論施工規模還是灌溉範圍,都是當時河北首屈一指的水利設施。

    元康年間,灅水洪水爆發,沖垮水壩,形成嚴重災害。當時坐鎮幽州的乃是劉靖少子、寧朔將軍劉弘。劉弘親臨山川規劃施工,調用兩千人修覆戾陵堨。由於此項工程深得人心,就連胡族諸部王侯也遣人參與修繕。

    只可惜,這些年來,王浚忙於軍務,對幽州的庶政頗有些疏忽。如今的車廂渠河道隱約還有些車廂的樣子,不過的的確確是輛破車無疑,下遊的分水渠道更已經大部分毀壞了。原本的水田無人打理,都成了蘆葦橫生的沼澤,倒是使得高官貴胄們多了個田獵遊玩的好去處。

    劉靖、劉弘兩代名臣的努力,卻被如今的當政者棄若敝屣,實在令人嗟嘆。

    據說,車廂渠上原本是設有渡口的,還不止一個。但渡口大多數都破敗了。僅有一個渡口的艄公也很懶散,每日僅往返兩三次。渡船不敷應用,河道兩畔的居民就幹脆泅渡往來。

    陸遙一行人攜有馬匹,只能等待渡船。幾名騎兵沿著河渠上下遊奔了一路,卻找不到艄公去了哪裏,不由得有些焦躁。

    陸遙等人騎士數十、戰馬和馱馬將近百數,每人都攜帶刀劍武器,十分顯眼。這裏已是幽州的核心區域,他們沿途問路的時候,便有人奔去稟報當地的鄉老和宗族首領。

    這附近的耕地絕大多數都歸屬於某些宗族大姓。同姓宗族聚族而居,修建起一個個田莊,又以塢堡為核心。相比如陸遙在冀州所見,幽州的塢堡規模更大,軍事上的防禦作用更明顯。每座塢堡都築有高墻和碉樓,站在碉樓上可以監視到極遠距離。雖說這些塢堡都自有武裝,但陸遙等人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斷非尋常民兵所能抵擋。因此稟報之人尚未到達塢堡,塢堡中早有人奔了出來打探。

    他們向陸遙等人立馬所在走近,隔著老遠就極其殷勤地問好施禮。

    陸遙招了招手,令那批塢堡中來人的首領近前說話:“我們是北平郡來人,意欲過河去探訪故友。閣下可知,此地的艄公去了哪裏?”

    你那口音,哪有半點像是北平郡的?塢堡中來人的首領是個四十多歲的矮個男子。聽得陸遙出言,他腹誹連連,卻也松了口氣:至少眼前這人的目的不是本地,聽這人言語禮貌謙和,也非盜匪之流,至於其人真正來路,關我屁事。

    這麽想著,他擡眼去看陸遙身後諸人。隨在陸遙身後的都是膀大腰圓的驍勇武人,這男子個兒矮,仰臉看去,便如堵黑壓壓的磚墻也似;隱約中,又覺得一股懾人的氣勢迫面而來。這些將士出入鋒鏑之間,每個人手頭都有不下十幾二十條人命。是以群聚在一處,自有殺氣凝集,男子雖不知曉其中道理,也自不敢與熊羆之士對視,下意識地退後一步,連聲道:“無須艄公,無須艄公。”

    男子深深施禮:“諸位既要過河,我們族中備得有船,也有擅於操舟的子弟。”

    聽得這個答覆,眾人俱都愉快。陸遙笑道:“既如此,便多謝了。卻不知閣下高姓大名,怎麽稱呼?”

    “不敢當高大之稱,小人姓陳,行二。尊客喚我作陳二便是。”陳二急遣了子弟回塢堡中報信駛舟,自己仍在陸遙身邊。

    “原來是陳兄。我看陳兄所在的塢堡守備嚴整,對我們這些外鄉人往來的反應也極快捷。不知貴處是誰人主持?”

    聽得陸遙這般說,陳二頗有些自豪地挺了挺胸:“不瞞貴客。過了車廂渠往南二十裏,乃是昔日幽州大將祁將軍的居處。左近數十裏的塢堡設置、部曲私兵的訓練,都得了祁將軍指點,是以賊寇從不敢來襲擾。”

    陸遙立刻從這段話裏聽出了兩個意思。首先,原來這幽州的核心區域裏也是有賊寇的,賊寇的膽量還不小,敢於攻襲莊園塢堡。其次……

    陸遙與身側諸人飛快地對視一眼,繼續問道:“陳兄所說的祁將軍,莫非便是前幽州司馬祁弘麽?巧得很,我們便是來尋他的。”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4
第一百二十六章 幽州刺史(四)

    幽州刺史是文官,屬官有門下、綱紀吏和分曹諸從事,並無司馬之職。陸遙所說的幽州司馬乃慣常的俗稱,其實說的是駐節幽州的驃騎大將軍之司馬。按本朝制度,諸將軍開府者置司馬一人,位次將軍,掌本府軍事。驃騎大將軍司馬的地位非同尋常,得用銅印墨綬、絳服武冠,秩比千石,其職權大概等同於後世的參謀長兼警衛營營長。

    這些年來,幽州軍幾番出入中原,戰勝攻取、殺戮極多。連帶著幽州軍將也聲名鵲起,可惜都是些兇名、惡名,徒令婦孺百姓望風而逃。但從身為武人的角度,陸遙深知這批因參與宗室諸王攻戰而聞名的幽州將校的確有攻堅摧強的勇武,其中,又以曾統領數萬大軍奪取決定性勝利的驃騎大將軍司馬祁弘最是了得。

    祁姓算不得大姓,但卻有一位名聲赫赫的先祖:戰國時晉國公族大夫祁奚。祁奚出於姬姓,因食邑在並州太原國的祁縣而得名。晉悼公曾向祁奚詢問誰能擔任南陽令,祁奚舉薦解狐。悼公問,解狐非子之仇耶?祁奚答道:“君問可,非問臣之仇也。”晉悼公又向祁奚詢問誰能擔任中軍尉,祁奚向悼公舉薦祁午。悼公問,祁午非子之子耶?祁奚答道:“君問可,非問臣之子也。”

    祁奚的風範千載以來傳為佳話,然而漢末以來,祁姓宗族離散、人物不彰,勉強在太原、扶風兩地群聚而已,祁弘便是扶風人士。王浚以東中郎將出鎮許昌時,祁弘為主簿,後隨王浚輾轉青州、幽州。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名區區文吏數年後竟成為王彭祖麾下武將中的佼佼者,更是東海王得以奪取中樞政權最主要的助力之一。

    僅看光熙元年上半年的事跡。一月,擔任幽州軍主將的祁弘先攻洛陽,擊破成都王麾下大將樓裒的兵馬;三月,他揮師動向,斬殺滋擾東萊、臨淄的妖賊劉伯根;四月,再度向西進軍,擊敗河間王司馬颙派出的弘農太守彭隨、北地太守刁默,乘勝殺入長安,將皇帝迎回洛陽。

    當時東海王陣營裏,有茍晞和劉琨這樣的大將,但論起軍功來,卻無不被祁弘壓倒了。樓裒、彭隨、刁默,都是赫赫有名的宿將,麾下也有精兵;劉伯根更是仿佛漢末張角的妖人,副手王彌勇力絕倫,號稱“飛豹”。這些人轉眼間就被祁弘秋風掃落葉一般地擊敗,使得陸遙不得不重視祁弘的軍事才能。

    但幽州軍殘暴兇橫的行事風格又深為陸遙所厭惡,自從幽州插手中原亂事,冀州、魏郡、洛陽、長安等地無不深受荼毒,無辜而遭殺戮擄掠的平民百姓數以萬計。只長安一戰後,祁弘麾下的鮮卑騎兵大掠長安,就足足屠殺了兩萬余人!在這方面,身為幽州軍首席大將的祁弘不止難辭其咎,根本就是血債累累!

    從這個方面出發,陸遙其實並不很樂意參與此次幽州之行。陸遙自認是個具備道德底線的人,很難想象自己會與一名雙手沾滿無辜者鮮血的劊子手談笑風生,甚至還要向之發出招攬的意向。因此方勤之稟報說已與祁弘牽上線的時候,眾多代郡僚屬都很是興奮,但陸遙卻大敢不耐,甚至接連三次駁回了方勤之請求陸遙親自與祁弘面談,以彰顯代郡誠意的文書。

    當時眾僚屬不明白陸遙的意圖,一時間都不知怎麽辦才好。直到邵續聽聞此事,星夜從薊縣返回。

    對邵續,陸遙還是很尊重的,立即將之請入。可邵續尚未出言,陸遙先道:“邵公此來,若是為了祁弘之事,便不必多說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吾不喜帳下有這等殺人狂魔。”

    以陸遙、邵續二人平時談話的習慣,陸遙這樣說,算是很不客氣了。言辭中,還帶了些許對邵續不滿的意思。

    但邵續躬身應是,面色絲毫不變。待兩人各自落座,方才問道:“將軍亦曾讀史,可知光武、吳漢故事?”

    此言一出,陸遙頓時默然。

    邵續所說的廣武、吳漢故事,指的是兩漢之交時的光武帝劉秀和部下大將、居於雲台二十八將第二位的大司馬吳漢。吳漢其人,史書讚曰“鷙強”,麾軍橫掃河北、關東、巴蜀,軍威赫赫為天下第一,時人多以他與韓信相比。吳漢雖善戰,卻有屠城的惡習,常常放縱將士燒殺擄掠。

    建武十一年,吳漢征蜀,在蜀主公孫述戰死,大將延岑已投降的情況下,仍縱兵大掠,族滅公孫述、延岑家族,燒毀宮室,殘殺百姓,惡行不可勝計。這樣的舉動引得為人仁厚的光武帝劉秀勃然大怒,嚴詞譴責吳漢,又指責吳漢的副將劉尚失伐罪吊民之義,但戰後敘功之時,仍對吳漢加官進爵,厚賜金帛。

    邵續以廣武、吳漢故事示陸遙,以善戰卻好殺戮的吳漢類比祁弘的同時,隱約將陸遙比作光武,勸諭之意分明,卻又引而不發。陸遙聞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邵續是希望自己擯棄個人成見,以大事、大業為重。

    邵續久歷宦海浮沈,在這方面的眼光非常精到,素為陸遙所仰仗。而他之前一人肩負沈重政務卻絕不引用親朋,直到陸遙從魏郡帶來黃熠等一行吏員後,才陸續招來自己在廣平的故交用事……這其中深藏的政治智慧,更令陸遙深感他是個妙人、聰明人。

    陸遙慢慢考慮著邵續的話,半晌後,他才頷首許諾:“這件事就按方勤之的安排去辦吧。”

    當時話如此說,事到臨頭,陸遙心中還是難免有些不快,因此這一路行來,他極少縱騎疾馳,反倒是按轡徐行,走得很慢。直到在車廂渠邊看見陳二說起祁弘時,滿面感激自豪的神情,陸遙才心中一動。

    在河北、中原等人殺戮無數、雙手沾滿鮮血的大惡人,在幽州鄉裏宗族眼中卻又成了教習百姓、保境安民的依賴。這祁某人原來也有這一面麽?

    這般想著,一行人渡過車廂渠,向西北方向行了十余裏,轉下官道。

    鄉間小路泥濘曲折,眾人便牽馬魚貫而行。大概走了一箭之地,繞過片林子便豁然開朗,一處莊園出現在眼前。

    方勉之正待向前呼喚,卻被馬睿一手搭在肩上,硬生生止住腳步。原來,莊園前的空地上正有兩隊手持武器之人虎視眈眈地對峙著。場面一觸即發,氣氛十分緊張。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4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幽州刺史(五)

    陸遙遠離江東本家多年,孤身從軍,並無部曲相助;而他又經常身當鋒鏑、陷陣突擊,因此他的扈從親兵們不像很多將領那樣充斥著家生子、仆役和親族,全都是從萬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精擅弓馬的勇武之士。純以個人的勇力而論,許多百人將以上的軍官都不如他們。

    陸遙這次來幽州,帶了五十人隨行,首領是馬睿,代郡降人出身的龐淵為副手。眼下幽州無主,州兵的損耗十分嚴重,諸多軍將更不知所從,故憑五十騎已足夠維護陸遙的安全。他們又都是一人雙馬的配備,縱然面臨再大的危險,至少脫身不是問題。

    但這時候,馬睿攀住方勉之的肩膀,略微挺身將他遮護住,神情卻有些凝重。方勉之楞了楞,隨即反應了過來:在莊園外對峙著的兩隊人馬雖非正規軍卒裝扮,但從彼等的體型、眼神,甚至手握武器的架勢去看,就可以確定彼輩都是經歷過戰場廝殺的武人,絕不是尋常鄉間鬥狠漢子。

    不過,這也沒什麽值得緊張的。散布在各地的幽州軍兵馬早已在代郡的監控之下,這些人再怎麽兇悍,不過是些豪族部曲,難道會被代郡精銳放在眼裏麽?方勉之剛這麽想著,卻見馬睿又稍許側身,使得身後的武士們魚貫而出。最先踏入莊園前空地的數人立即上馬,奔馳至稍遠處警戒;余者迅速結成陣形,掩護垓心的陸遙等人。而隊伍最後方,又有十人返回官道,掩護眾人的退路。

    面對方勉之的疑惑神情,馬睿伸手指示了兩個方向,低聲道:“你看。”

    方勉之應著馬睿指向的角度看去,但見莊園東面的灌木林後面隱約有煙塵騰起,入耳有人喊馬嘶之聲。顯然,對峙著的兩撥人馬裏,東面這一支只是先導罷了,還有大隊跟隨在後,並且不僅是步兵,騎乘騾馬的人數也很多。方勉之年少聰慧,學東西很快,在代郡軍中這一陣子已有些眼力。他估計著合計起來,總得有近三五百人的隊伍。

    此刻正是秋種時分,各處村社都忙著全力保障農事,縱使徒附萬計的豪強大族也未必能抽調出多少人手。動用如此數量的武力,卻未能壓倒西面的人馬,一來證明對峙的兩方都實力雄厚,二來,也證明這兩方來到前任幽州司馬的莊園之前,必然都有特殊而重大的目的。

    陸遙等人固然對這兩隊人馬的出現缺乏預料,對這兩隊人馬來說,陸遙等人也屬不速之客。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轉向戒備,眼看著局面就要變得更覆雜,氣氛則早就顯出幾分詭異來。

    陸遙一行人輕騎疾來,原是打算暗中拜訪祁弘,在當前的混沌局面下卻顯然已經不適合繼續下去了。幽州始終是大晉朝廷治下,不同於那些胡族盤踞的化外之地,而眼下的陸遙更不同往日。在這個關鍵時刻,尤其需要愛惜羽毛,避免聲名受損。如果再耽擱下去,萬一被揭破了鷹揚將軍的身份,未免與初衷大相徑庭。

    接著該怎麽辦才好?

    方勉之斷然道:“將軍,此地不宜久留,我們不妨暫避。”

    眾人一齊去看陸遙。

    陸遙凝視著那兩隊人馬,眉頭微蹙,卻未言語。

    只聽得馬睿有些不滿地低聲道:“避什麽?我等可不在乎這幾個雜兵……”

    方勉之顧不得向馬睿解釋,再次向陸遙請示道:“將軍?”

    也不知陸遙究竟在看什麽,對方勉之的請示恍若無聞一般,過了半晌才略揮袍袖示意:“再等等。”

    “是。”方勉之不敢多言,躬身領命。

    身後甲胄鏗鏘之聲響起,扈從親兵的另一名首領龐淵大踏步前來。他擠開方勉之,向陸遙和馬睿各施一禮,沈聲道:“附近別無特殊情況,薊縣的州兵也沒有動靜。”

    與性格豪邁的馬睿不同,龐淵總顯得有些陰沈,對方勉之這類文官愛理不理,態度有些惡劣。方勉之也不以為忤,輕笑一聲,往邊上讓開半步。

    龐淵的身材極其高大,比陸遙足足高了大半個頭,肩膀也寬闊得遠超常人。但他又極瘦,以至於分明身著鐵甲,腰懸長刀,但外罩寬袍之後,布料晃晃蕩蕩地掛在雙肩上,竟然一點都看不出來兵甲的痕跡了。他是代郡降服的馬賊,投入陸遙麾下不過兩個月而已,陸遙竟然以他為親兵首領,這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度量著實折服了許多部屬。

    適才龐淵帶領十名扈從騎士返回來處警戒,很快便已摸清周邊局勢,更確定這兩撥人馬相遇純屬突發情況,而非針對陸遙等人的陰謀。然而聽到龐淵的稟報後,陸遙仍然凝視著莊園前方,不知在想什麽。

    馬睿撓了撓臉頰上漸漸結出厚痂的傷口,招呼道:“老龐,你看這兩路人馬什麽來路?”

    龐淵瞥了兩眼,隨口便答:“東邊的這些,袍服和面容都很整潔,馬匹上沒有背負行囊,所用的武器算得精良,但制式不一,不同兵種的隊列也沒什麽規矩可言,想是本地豪族糾合起的部曲私兵。另外,這批人當中許多都著皮靴,平日或與胡兒往來頻密。至於西邊那些人……人數略少些,卻勝在久經訓練,行動整齊如一,必是精銳。”

    龐淵定神又看了看,斷然道:“看他們的衣著和隨身攜帶的行囊等物,大概是從南邊長途跋涉來的。”

    “南邊?哪裏?”馬睿追問。

    “不知道。”龐淵搖頭,指指點點地道:“他們所用的鞍韉都很精致;服飾雖然尋常,但好些人都配著名貴華麗的腰帶。你看見最靠近我們的那名騎士麽?你看他的帶鉤,雕作鸞鳳之狀。那樣的形制我從未見過……肯定不是幽州所產,或許……是冀州來的貴人?”

    馬睿嘟噥著罵了一句:“你這個殺千刀的賊頭,也有沒見過的?”

    這倒是他錯怪龐淵了。龐淵昔日做馬賊時,評估往來行旅的情況,判斷是不是值得劫掠,乃是必要的基本功。但馬賊們只管財貨是否豐厚,哪裏會註意衣衫服飾的細節;何況代郡賊寇畢竟只在北疆縱橫,龐淵這輩子都不曾越出過幽州的範圍,見識也就有限了。

    “不是冀州……”陸遙突然打斷了馬睿和龐淵的交談,一字一頓地道:“是洛陽。”

    話音未落,一直緊閉的莊園正門忽然打開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4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幽州刺史(六)

    祁弘在永安、光熙年間的中原戰局是屢建奇功,威聲大振,這種風卷殘雲般的甚至使得王彭祖也忌憚不已,因此將祁弘的職位始終壓制於主簿、司馬之類佐貳官。待到祁弘奉駕還都、東海王獨攬朝廷軍政大權之後,王彭祖自家加官進爵,同時大舉提拔幽州軍將和胡族渠帥,唯獨對祁弘的封賞遲遲不決。

    祁弘乃文官出身,並非毫無政治敏感性的粗魯武人,他頓時明了驃騎大將軍的心思,於是以文官不堪軍旅生涯、兼且年老多病為由,請求辭官歸鄉。祁弘如此知趣,王浚自然也有回報。他厚賜祁弘金帛、財物、田產、仆婢之屬,又留他在薊縣附近居住,以備隨時咨議。

    如此一來,祁弘所居住的莊園可就有相當規模,從外間看去,雖不知內裏建築如何,單只垣墻高大,門樓聳立,已經很有氣派。墻外還有一道蜿蜒小溪流淌,既是風景,也可做防禦的用途。

    正對莊園大門的地方,有一道木質吊橋斜拉起來。這吊橋明顯很少拉起,以至於橋身與土壤接觸的地方明顯地色澤暗沈,溪水對岸的地面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跡。或許是莊園中人對門外的大隊人馬十分戒備,這才臨時拉起吊橋,以防不測吧。

    隨著大門打開,吊橋也吱吱嘎嘎地降下,眾人這才看見莊園中兩人行出。

    一人正當壯年,赤面長髯,雖作富家翁裝扮,但行動間昂首闊步,極有氣概。再看他兩肩寬闊,必然膂力過人;雙腿微帶羅圈,必定自幼長於馬上,絕非尋常鄉裏富戶。此人面沈似水,腳步踏地噔噔作響,似乎勉強壓抑著遺憾的情緒。他一邊走,一邊側身拱手施禮:“既然如此,我這便啟程返回遼東去,主人家無須相送了。”

    鴉雀無聲的環境中,龐淵向方勉之靠了靠,低聲道:“竟是遼東公孫氏來人!”

    遼東偏遠,龐淵對那裏的情況其實了解不詳,只知道漢魏以來,公孫氏都是平州大族,其族人遍及樂浪、帶方、遼東、玄菟等平州諸郡,在幽州的遼西、北平等地也有分布。其族雖號稱黃帝軒轅氏後裔,但多年侵染胡俗,衣冠服飾都與漢家世胄不同。漢末時雄視一時的白馬將軍公孫瓚、割據平州的燕王公孫淵,都是公孫氏族人。雖然大晉宣皇帝征討公孫淵,使得族人死傷無數,但數十年後,彼輩已然元氣盡覆。

    “遼東公孫氏?”方氏商隊算的上北疆的地裏鬼,舊日與公孫氏曾有過接觸。聽得龐淵說起,方勉之稍作思忖,隨即精神一振:“他是公孫五弦!”

    “公孫五弦?”龐淵曾聽說過他的名聲,皺眉道:“此人來此作甚?難道眼看幽州無主,遼東公孫氏也有意借機擴充勢力麽?”

    當代公孫氏得族主名喚公孫會。而經常以販賣馬匹的名義往來幽州的,則是公孫會的族侄、另一名擁有相當實力的人物公孫五弦。元康年間帶方郡濊貊作亂,攻打扶余,朝廷公議,因公孫氏曾統領扶余之故,命公孫五弦為都尉,率領族兵千人隨東夷校尉平定之。足見此君非只是地方豪強,而且頗具武略。

    被公孫五弦稱作“主人家”的,則是一名年約五十歲上下的男子。此人中等身材,方面短須,著一身家居輕袍,舉手投足之間頗顯儒雅,嘴角帶笑,仿佛村社中的教書先生。然而轉眼到處,精光四射,更兼右側眼角隱約帶著一抹青色,便透出股猛鷙兇狠的氣勢來。

    不用他人介紹,任誰都立時明白,此人便是這處莊園主人,昔日的幽州司馬祁弘。

    較之於公孫五弦的不快,祁弘似乎閑適的很。聽得公孫五弦告辭時的言語,他略略搖頭,又走了幾步才笑道:“多謝吾兄體諒。你糾集這許多兵馬在外,想必早已做了萬全的準備。卻終究寬仁待我,沒有恃強硬來,已然足見深情厚誼了也!”

    “哈哈……哈哈哈……”公孫五弦腳步一滯,幹笑兩聲。好在臉色本來赤紅,倒也看不出是否變得更紅了一些。

    祁弘猜測的一點不錯。遼東公孫氏乃是平州舉足輕重的大族,近代以來更屢有割據之事。王浚暴亡之後,幽州勢弱。東部鮮卑各族無人彈壓,都在緊鑼密鼓地籌備攻戰,連帶著平州各地的地方豪族也蠢蠢欲動。公孫五弦正是受族主公孫會之命,前來邀約祁弘共謀大事的,之所以動用如此規模的私兵部曲,既為了炫耀公孫氏在幽州一呼百應的實力,也確實隱含了動手劫持的意圖。在公孫五弦的計劃中,只消能以名將祁弘為號召,倒並非一定需要他領兵不可。

    說起來,多虧了代郡重創了幽州軍,才使得公孫五弦一行竟然毫無阻礙地穿城過郡,自遼東直達薊縣。可惜祁弘並無與公孫氏攜手之意,而遼東公孫氏領數百人來威脅昔日幽州大軍統帥的舉動,怎麽看都顯得有些可笑。

    罷了,罷了,欲圖大事,本就不是非得祁弘相助不可,遼東公孫氏三代臥薪嘗膽,族中猛將如雲、強兵如雨,又招引胡兒為羽翼,勝過朝廷州兵百倍……難道還抵不過區區一個半路從軍的書生麽?公孫五弦這般寬慰自己,猛一揮手,待要喝令部下們集合。

    在這時,他突然發現,才發現原來莊園之前另外又多了兩撥人馬,足足有上百騎就在距離自己不遠處虎視眈眈。

    很顯然,因為全神貫註於身邊的祁弘,自認久經沙場的公孫五弦完全沒有提前註意到周圍局勢,這真是個令他羞惱的失誤。

    “你們是誰?前來此地何事?”公孫五弦揚鞭喝問。他雙眼怒瞪,形象突然間變得有些可怖:“爾等在我家部伍之前耀武揚威,莫非不要命了麽?”

    公孫五弦似乎想把悻悻之意化作怒火,傾瀉在眼前眾人身上,可惜這般兇狠姿態並不能嚇到別人誰,在場的另兩支騎隊誰也不為所動。

    代郡將士久經征戰,眼光已經高到了沒邊。公孫氏的部曲私兵雖眾,在代郡將士眼中實在不難對付;區區一個地方豪強,身份與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都督上谷廣寧代郡諸軍事也差的太遠。馬睿回瞪一眼,就欲拍馬向前喝罵。

    這時,策馬立於最前方的陸遙卻突然擡手,做了個止步的手勢:“不要急。”

    從早些時候起,陸遙就全不理會其他,只是凝神註視著那支被龐淵稱為“精銳”的隊伍。甚至在莊園中門大開,祁弘與公孫五弦並肩出外的時候,他也不曾移開過眼神。

    馬睿感覺有些奇怪。他隨著陸遙的視線方向看去,卻見與公孫氏部曲正面對峙的那支人馬突然隊列一變。十數名騎兵撥馬向兩翼退開,讓出中間掩護著的一名騎士來。

    這騎士身著長途跋涉所用的束袖騎服,外罩一件寬大的灰布鬥蓬,似乎有些寒酸。他單騎出列,先不開言,而是環視眾人。在場數百人之眾,無不覺得他一雙眼朗朗有神,透出從容豪邁的氣度;雖然他風塵遮面,以致看不出年紀相貌,卻不知怎地,人人都覺得此人必然儀表堂堂,姿貌極其雄偉。

    “故友數年未見,竟已到了對面不識的地步,實在叫人感慨。”這人徑自向前,從公孫氏的私兵隊伍前丈許處橫向經過,一直迫到距離公孫五弦與祁弘極近處。

    靠近到這程度上,可不是找死麽?只需一矟刺去,立可誅殺此人!公孫氏的私兵們橫行慣了,頓時躍躍欲試。可轉念又顧忌此人的隨從們必然善戰,一旦廝殺起來,未必能占到上風。兩難之下,他們紛紛去看公孫五弦,卻駭然發現這條雄壯漢子前一刻還氣勢如虎,這一刻竟然就如見到了鬼怪那般,戰也站不穩了,身體都微微顫抖起來!再細看,原來公孫五弦的紅臉不知何時變作了灰色,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滾滾而下,竟然將袍服的前襟盡打濕。他麾下的部曲們面面相覷,氣勢大沮。真不知這騎士是何等可怕角色,竟能將以兇猛著稱的自家首領震駭至此?

    “你……你……我認得你!”公孫五弦結舌半日,才終於澀聲道:“你是祖逖……祖士稚!”

    “正是!”這騎士笑了起來。他向祁弘拱手示意:“範陽遒縣人祖逖,特來拜訪祁司馬。”

    祁弘尚未答話,公孫五弦連聲道:“你不是在洛陽為官麽?回幽州來作甚?”話音未落,他又突發一聲痛徹心扉的悶叫,原來仍未從震驚的情緒中脫離,慌亂之下咬到了自家舌頭。

    “祖某確是遠離鄉土多年了,只不過……”被喚作祖逖的騎士輕咳一聲:“好教各位得知,祖某不才,乃是朝廷任命的新任幽州刺史。”

    祖逖的話聲並不甚響,落在眾人耳中,卻似平地裏十幾個炸雷同時轟鳴,激起一片驚呼:“什麽?什麽??開什麽玩笑?”

    祖逖似乎全不曾聽到這些呼聲,他的神情淡然如常,回頭看了看自家部屬,隨即揚聲道:“士少,你取朝廷詔書、文牒和印信來,給祁兄、公孫兄觀看。”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5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幽州刺史(完)

    名喚士少的,是一名相貌與祖逖相似,但更顯精悍的年輕漢子。他應了一聲,隨即從馬鞍左面懸掛的皮囊裏取出林林總總的什物。其實何必如此費事,在場眾人並不會懷疑祖逖的身份,只是沒想到新任幽州刺史竟會來得如此迅速罷了。

    自從王彭祖暴卒,幽州局勢貌似波瀾不興,其實水面之下早已暗潮洶湧。各部胡族、各家地方豪霸、乃至幽州幕府中手掌實力者,全都想趁著幽州無主的時機攫取更多利益。無數的力量同時暴起,反倒彼此牽制,一時間糾纏成了亂麻也似,誰也沒法妄動。

    不過,誰也沒有為此著急,時間還充裕得很。大晉王朝從來都不以行事果斷明快著稱。雖然未必如漢末時皇帝親自賣官鬻爵,以致州郡長吏累月虛懸若缺,但對邊疆州郡的變亂反應遲緩,也是不爭的事實。

    按照通常估計,王彭祖為晉陽軍所殺的消息要傳到洛陽朝廷和駐節許昌的東海王幕府,再經過必要的核實程序,至少得十天。然後這兩處再公文往來,協商擬定下新任幽州刺史人選。以中樞那群風流名士的治事節奏,這個過程往短裏說也需要兩個月;如果朝廷與東海王兩頭意見抵牾,還有可能拖得更久。接著,被朝廷選中之人是否願意去趟幽州這潭渾水尚未可知,此人或者按例揖讓數次,或者堅持不就任,都會消耗許多時日。

    最後,還得考慮到這位新任刺史想要抵達幽州也不那麽容易。那石勒揮師南下,接連王彌、曹嶷等劇盜,使得自許昌以東直至大海的中原腹地俱都陷入戰亂。而冀州原是戰區,流竄的賊寇四處擄掠,使得丁紹頭痛不已。新任刺史想要安然抵達幽州,恐怕先得招募部曲民兵,一路小心從事。這一來,就任的時間恐怕得排到明年夏天去了。這麽長的時間,難道還不夠幽州的各路勢力重新瓜分利益麽?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向舉措遲緩的中樞這次突然轉了性子,動作神速的閃電也似。距離王彭祖之死才過了一個半月,新任的刺史居然已經來到了薊縣郊外。而這位刺史,居然就是範陽祖氏當代的傑出人物,對北疆了如指掌的祖逖!

    公孫五弦的臉色本已慘白,想到祖逖祖士稚昔在鄉裏時的厲害手段,他頓覺膽汁都泛起來,臉上幾乎發出了綠光。

    他這次前來威逼祁弘出山,調用的人馬不全是本族部曲。公孫氏在燕國、範陽等地不少親眷盟友派出了自家子弟統領私兵,也參與其中。這些豪族雖不足以主導幽州局勢,其子弟卻個個深悉形勢,一看新任刺史駕到,誰還不明白此前的小算計俱都落花流水?驚呼之聲方止,倒有不少人下馬恭謹施禮,額頭都快碰到地面了。

    相比於部伍大亂的公孫氏一方,陸遙所部數十騎安靜得有些突兀。

    這些武人絕大多數都是陸遙從流民、降寇之中招募的,憑借著與胡兒的浴血搏殺中立下功勞,才被選拔為鷹揚將軍的扈從。較之於尋常家族私兵,他們更狠、更悍,也更野;他們的眼裏只有戰無不勝的統帥陸遙,而幾乎沒有對朝廷的敬畏。

    雖然這些基層將士並不清楚陸遙與邵續等人的密謀,但在濡源擊潰幽州大軍之後,軍將們對幽州志在必得的態度已經深深地影響了他們。因此當祖逖表露身份,輕而易舉地壓服公孫五弦及其部屬的時候,陸遙麾下的扈從騎士們只覺得異常憤怒,像是被朝廷、被東海王輕視和欺騙了。

    這其中,態度最為激烈的是龐淵。這名昔日的馬賊頭目連聲冷笑,策馬向陸遙靠近幾步:“將軍,我有一計。”

    他太過鄭重的神情顯得有些滑稽,更令陸遙生出啼笑皆非之感:“……說吧,什麽計?”

    龐淵接下去的發言立刻讓陸遙笑不出了:“將軍先盡快離去,只需留下二十騎。這些人不知我們身份,正好行專諸、聶政之事。趁他們毫無準備,我與老馬帶領弟兄們突擊向前,立時可以斬殺祖某。事後只要說是盜賊所為,任誰都懷疑不到代郡。”

    “好!”龐淵話音剛落,馬睿的喝彩聲同時響起。

    這兩個家夥忠誠可嘉,但未免太過決絕了點吧……乍聽此言,就連素來深沈的陸遙,臉肌都為之抽搐了幾下。隨即,他厲聲喝罵道:“你這廝休得胡說八道!退下!”

    “將軍!”雖受陸遙叱責,龐淵卻並無多少憂慮之色,反倒是執拗地昂起了頭,熱切地看著陸遙。

    “退下!別昏頭!”陸遙看了看四周同樣眼神熱切的扈從騎士們,略放緩了語氣:“我自有打算,爾等不要胡思亂想。”

    代郡為了謀取幽州,前後施展了多少謀劃、下了多少功夫,再沒有人比陸遙更清楚。因此對於新任幽州刺史的到來,陸遙的驚訝程度超過眾人。他很明白,祖逖既為幽州刺史,不僅代表著代郡數月來的謀劃已然失敗,也說明竟陵縣主一方很可能出了變故,自家在中樞僅有的奧援已經動搖了。

    祖逖何人也?他是幽州屈指可數的高門、範陽祖氏嫡派子弟,本身就在幽州具有強大潛力,同時又是得東海王親自拔擢的重要部屬之一。早在永興元年,就官拜典兵參軍、濟陰太守。若非他因母親病逝而守喪三年,只怕早就成了出鎮一方的方面大員。

    而在陸遙前世的記憶中,祖逖祖士稚就更加聲名赫赫了。在胡族大舉入侵,大晉江山分崩離析的關頭,他中流擊楫、揮師北伐,幾乎憑借一人之力壓制滔滔如潮的胡族,卒而克覆九州之半。這等人物,就是放在華夏數千載興亡史中去看,也是第一流的人物。毫無疑問,這等英傑之士出鎮幽州,必將對陸遙所謀劃事業形成絕大阻礙。在那一瞬間,他甚至奮然想到,朝廷既然不予,自己何不就用龐淵之策行事,隨後痛痛快快地提兵自取?

    但陸遙冷靜的速度也遠遠超過眾人。他旋即就將這荒誕的念頭逐出腦海:眼下本不是中樞與自己決裂之時,更絕非自己與中樞翻臉之時。

    陸遙盤算的時候,祖逖已經令人出示了印信詔書,完全證明了自家身份,正笑著與公孫五弦寒暄。這種謙和的態度,立時令得公孫氏一方的部曲們放松了許多。他又拱手向祁弘施禮,隨即轉過頭,向陸遙這一行人看過來。

    “不知這邊幾位是……”稍有沙場經歷的人就能看出,陸遙一行多有熊羆之士,人數雖然在三方之中最少,實力卻絲毫也不弱。祖逖壓服了公孫氏部曲,立刻就折返來應對陸遙等人。

    “將軍,此時與祖逖會面恐有尷尬。將軍不妨先行離去,勉之留在此地應付。”方勉之低聲道。

    方勉之說的沒錯。身為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的陸遙擅離防地,意圖訪問幽州重將,卻被新任幽州刺史裝個正著……這情形確實有些尷尬。但陸遙並不覺得自己有必要退避。

    大約一年前,陸遙在上黨南部的泫氏縣城遇見劉琨劉越石,幾乎全然被劉越石的威風所懾。但此刻突遇後世聲名遠甚於劉越石的祖逖,陸遙卻已經沒有半點特殊情緒了。這一年裏,史書上留有姓名的人物莫說見了多少,便是殺,也殺了不止一個。陸遙已經無意再仰視任何人,也絕不會輕易容得任何人占據自己上風。

    陸遙並不理會方勉之,而是心念急轉,繼續推想:

    祖逖?幽州刺史?既然將此人派往幽州,足見中樞尚有深謀遠慮之人,有意遏制地方實力派的無限制擴張。幽州軍幾番南下的鐵蹄踏地之響猶在耳邊回蕩,代郡軍就已經幹脆利落地將之擊敗。這樣的軍威,確實難免令人疑慮。然而既然自己手握如此強大的軍事優勢,中樞怎又麽能壓制?怎麽敢壓制?無論洛陽還是許昌,誰願意承受與代郡交惡的後果?

    祖逖?幽州刺史?好嚇人的人,好嚇人的官兒啊!但我真的不信,朝廷就僅只任命祖逖為幽州刺史而已……陸遙輕聲笑了笑,策馬出陣:“有勞祖公動問,吳郡陸道明在此。”

    “哈!哈!”誰也沒想到的是,聽得陸遙自報身份,祖逖啪啪地連連拍手,興高采烈地道:“原來閣下就是鷹揚將軍!太好了!太好了!”

    雖說如今洛陽名士們崇尚通脫不拘俗禮,可祖逖方才示他人以刺史身份就如此歡悅叫嚷,實在是任情縱意到了極處,又別有一股放蕩不羈的任俠之氣。不容陸遙答話,他又連聲叫喚:“士少!士少!你打開馬鞍右面那個皮囊……對,就是那個!其中有給陸將軍的詔書、印信,速速取出來!”

    名喚士少的精悍騎士慌忙依言打開另一面的皮囊,果然又捧出一堆林林總總的什物。

    那騎士捧著什物走到半途,陸遙略擡下巴示意,馬睿立即迎上去,將那些東西接了過來。

    “陸將軍,請看!請看!”祖逖繼續道:“正不知如何才能將詔命迅速送達代郡,陸將軍能夠來此,真是太好了!”

    馬睿回到陸遙身前,將眾多物品雙手奉上。

    陸遙從中取了詔書在手。很顯然,那是洛陽朝廷的正式詔令,而非東海王常用的板授文書。他習慣性地深深吸了口氣,又深深吐了口氣,將詔書展開。

    尺許見方的詔書上只有寥寥幾行字:“鷹揚將軍陸遙受任方隅,撫寧疆場,內修庶政,外遏群胡,有綏禦之績。又每慷慨,志在立功,橫戟長騖,直造沙漠,首啟戎行,勳效顯著。其以遙為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加赤幢、曲蓋、鼓吹。代郡太守如故。”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5
第一百三十章 尾聲(一)

    永嘉元年的天象、氣候,與往年相比透著說不出的奇怪。秋冬之交本該是天高雲淡的時候,可這些日子,幾乎每天都是沈晦陰暗。濃雲層層疊疊地壓下來,有時候太過低垂,以至於景福殿高聳的飛檐上雕刻的那些飛馬、龍鳳之類,猶如隨時就要縱身躍入雲端那般。偶爾雲層散開些,露出的天空也不見光亮,而是鐵銹色的,毫無生氣可言。就像傳說中的妖魔用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掌牢牢地覆蓋在瓊樓玉宇之上,令人不由得感覺到幾分茫然、幾分恐懼。

    景福殿前的廣場上,一架牛車停駐。隨從從車轅上躍下,隨即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劉輿從牛車中出來。

    近期寒涼而潮濕的氣候影響,使得劉輿反覆為痹癥所困擾;不僅下肢多處關節腫脹,皮膚灼熱如火,同時周身骨骼都酸痛難忍。這幾日裏,甚至還有瘭疽發作,手背生出豆粒般的腫塊,觸則痛絕。東海王憂心得力謀主的健康,親自遣人尋了多位名醫來診治,又賜下諸多犀角、麝香之類名貴藥材;但他的病情始終在緩緩惡化,更不用說痊愈了。在病痛的反覆折磨下,劉輿的面容較去年蒼老了很多。還不到五十歲的人,臉頰、脖頸等地的皮膚就明顯松弛下墜了,眉眼間明顯地流露出蕭瑟之感。

    劉輿緩緩地將雙腳踏實在地面後,車夫驅趕著健牛越過馳道,讓到廣場的側面角落裏去。車輪與車輪碾過石板路面時特有的“格楞格楞”輕響,也陡然使他聯想到了膝蓋和胯骨幾處關節骨骼的碰撞,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隨從慌忙搶前一步上來攙扶,劉輿擺擺手,讓他退後,隨即從袍服的裏袋抽出幾份公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景福殿的建築恢宏大氣,占地面積極廣。它並非簡單的一座大殿,而是包括了列星、安昌、延休、清晏、永寧、承光等一系列偏殿、配殿在內的龐大建築群。在樓宇殿堂之間,除了華麗的廊廡以外,還有無數盤旋往來的覆道飛樓,像是彩練當空舞動,劃出道道優美的弧線。

    許昌本為漢時潁川郡的許縣。曹魏武皇帝遷漢帝於許縣,始有宮室營建。武皇帝奉天子以討不臣,從此克定大魏基業,到黃初二年時,文皇帝曹丕以“魏基昌於許”,改許縣為許昌。曹魏太和六年時,明帝東巡,治許昌宮,因恐夏熱而起此殿,先後耗費資財八百余萬。由於工程過於奢侈,甚至連生活浮華的名臣何晏,也特意作《景福殿賦》以諷諫。

    東海王年初時率領大軍出鎮許昌,便入住了前魏皇宮中的景福殿。此舉當然頗有僭越之嫌,但東海王既是宗室,又手掌兵權、遙控朝政,氣焰有滔天之盛,誰敢說他的不是?

    可惜東海王本人並無武略,麾下也缺少真正能統軍作戰的帥才。數月以來,所部幾十萬眾徒然勞師糜餉,在兵事上的建樹卻乏善可陳。青徐賊寇王彌、劉靈、曹嶷等為患日趨熾烈,橫行州郡,始終難以制服。這一來,中原各地的地方官員可就漸漸有些怨言,甚至風聲還傳到的洛陽朝廷那邊。這令得東海王愈發焦躁,常常刻意示人以武威。

    此時,劉輿放眼望去,但見景福殿範圍內回旋環繞的玉色階梯上,每隔五階就對立有兩名身披盔甲、手持長戟的武士。視野所及,武士的數量合計將近千人,真是威武雄壯無比。可惜,或許是執勤的時間太久了,又或許是平時操練時就那麽松散,這些武士個個眼神散亂、立姿松垮。

    劉輿之弟、並州刺史劉琨乃是極擅用兵的大將,他自然知道真正的精兵應該是什麽樣子。

    他挪開視線,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就在他的身邊,一行仆婢排成松散的隊列,從景福殿前的廣場東頭直到西頭,嘩嘩地掃著滿地落葉。論起動作整齊劃一,倒似乎比那些武士要略勝一籌。

    景福殿的主殿有前中後三進,前殿和兩側配套的宮闕連接著其它宮殿;中殿規模最大,各種儀式都在這裏進行;而東海王日常起居都在後殿。另外,如重要的謀臣之類,也常常被召至後殿密議。

    論起與東海王的親密程度,劉輿不如潘韜、裴邈二人。但劉輿曾任潁川太守,又曾在許昌輔佐河間王司馬虓,對於許昌附近軍政事務的熟悉程度遠邁群倫。因此這些日子裏,東海王召見他的此數竟是最多的。可這段路對於體質虛弱的劉輿來說,很有些艱難。那些起起伏伏的廊道很費力,更走不快。

    劉輿才走了半程,後面就有另外兩人趕了上來。他向後看看,認得是兩名相熟的王府青年僚屬,於是略略頷首示意。那兩名僚屬慌忙還禮。他們不敢超過劉輿,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劉輿身後。

    劉輿歉意地向他們笑了笑,稍許加快腳步。再走過一條上坡的階梯後,他感覺自己的腿部肌肉都有些抽搐,額角也沁出了汗,於是不得不探手去扶著欄桿歇息一下。

    這時有個聲音道:“慶孫先生,可需人幫扶麽?”

    劉輿聞聲轉頭看時,只見竟陵縣主遠遠站在那裏,像是剛從回廊後面繞行而出。

    竟陵縣主穿著一襲廣袖飄拂的曳地長裙,青色的多折裙裾上有以銀線織就的鸞鳥。隨著腳步輕移,銀光閃爍的鸞鳥與上身華麗的配飾相呼應,既突出了青春美態,又顯雍容華貴之感。而在眾多侍女簇擁之下昂首行進的她,確實就像是穿行在眾多凡鳥中的孔雀。

    兩名僚屬瞬間為縣主的容光所懾,不禁神情微滯。待到反應過來,兩人有些狼狽地俯首下去施禮,隨即小步後退,遠遠地避開了。

    “多謝縣主關懷,我並無大礙,只是疲累罷了。”劉輿放開扶著欄桿的手,向竟陵縣主行禮致意。

    “那我便放心了。慶孫先生乃幕府肱股,務必保重身體才好。”縣主關切地上下掃視了劉輿一眼。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又微笑道:“對了,先生是要去拜見父王麽,我們或可同行一段呢。”

    劉輿肅手道:“固所願也。縣主請。”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55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尾聲(二)

    景福殿的中殿與後殿距離約二百七十步,以三條南北向平行的覆道相連。其中,居中的覆道規模較大,裝飾也很華麗,但通常都封閉著,僅在典禮儀式時啟用;常用的是左右兩側覆道。這兩條覆道如彩虹般帶著弧線,既體現出建築物的柔美一面,又恰好延伸出岔路通向後殿兩旁的一些廊室。

    東海王日常起居和處理政務都在後殿,但諸多相關的簿冊、版籍不可能都放在殿裏,因此臨時將那些廊室都利用了起來。平時這些廊室封閉著,一旦有事,則將之辟作基層文吏的辦公場所。這時候,正有一隊小吏捧著許多卷軸和簡書從右側的覆道匆匆經過。當他們看到竟陵縣主時,立即退到覆道兩邊,俯首跪倒。而縣主則放緩了腳步,微笑著向他們一一問候,噓寒問暖。見到其中較年長的,還親自將之扶起,嗔怪地命令下次萬勿再如此多禮。

    雖然東海王已權傾天下,但幕府中的吏員依舊有許多是來自東海國的舊人。他們對縣主既有仰慕,又有尊重,多年積累下來的深厚情誼,彼此的緊密聯系,絕非劉輿這樣的後來者所能企及。劉輿本來想要說些什麽,眼看這樣的場景,便即住口。

    待到這批吏員退下,兩人默默地又走過一段,眼看著折過下一個拐角將至後殿。竟陵縣主突然問道:“先生此來,想是有要事稟告父王?”

    “正是。”劉輿當然知道任何機密軍情在竟陵縣主面前都無隱瞞的必要,於是索性將公文取出,遞給縣主:“茍道將與石勒、王彌會戰不利,現已退兵定陶。王彌另遣副手劉靈急攻甄城,威脅茍道將側翼。這便是甄城守將王讚的求援文書。”

    竟陵縣主露出驚訝的神色。她接過公文,卻不打開:“難道石勒竟如此厲害,連茍道將都非其對手麽?”

    若是在公開場合,朝廷官員自然必須將賊寇們都貶低為烏合之眾。但此刻既是私下談話,劉輿便直率地道:“那石勒乃是河北群盜中的佼佼者,部眾中多有昔日成都王麾下大將公師籓的舊部,堪稱兵強將勇。兼且戰馬極多,往來如風……此人又得王彌相助,深悉中原各地駐軍虛實……咳咳,不瞞縣主,其勢實在非同小可。”

    劉輿所說的王彌,乃東萊巨族子弟,汝南太守王頎之孫,因為勇力絕倫而有“飛豹”之稱。王彌雖然家世二千石,卻自幼好亂樂禍。妖賊劉柏根起兵後,他棄家投奔,因他頗具權略,凡有所掠舉無遺策,隨即成為劉柏根的得力副手,率軍擄掠中原州郡。

    青、徐、兗、豫四州,乃東海王斷然不容有失的根據地所在。去年仲秋,東海王親率大軍出鎮許昌,一來為了避免與皇帝的矛盾激化,二來便是為了剿滅這股賊寇。誰知半年裏接連派出多支兵力,無一例外地遭到慘敗,二千石以上大員戰死數人;直到年末,才由兗州大將茍純將其部擊潰。劉柏根授首,王彌僅以身免,逃亡深山。然而到了永嘉元年秋,石勒在河北突襲擊潰茍純,強渡大河,直抵中原腹地。這一來,王彌立即死灰覆燃,招引群寇與石勒結盟。

    這兩名強賊巨寇多年縱橫於河南、河北,一旦攜手,其勢如狂風烈火。兩人合兵一處,旬月之間,就連續進犯泰山、魯國、譙、梁、陳、汝南、潁川、襄城諸郡,所到之處,殺傷軍民不可勝計,被其挾裹的部眾幾達數萬之多。東海王雖領數十萬大軍在手,卻殊少與之野戰的膽略,故而只能坐看著分布各地的兵力被一一殲滅,漸漸有些應付維艱起來。

    “不過……”劉輿終究覺得累了,他弓下腰,依靠著欄桿喘息了幾聲:“茍道將帶領的是兗州子弟兵,素來堅韌耐戰,又依托定陶堅城,想來縱有小挫也無大礙。王讚守把甄城,兵、糧都很充裕,也非流寇所能輕易攻陷。您不必過於憂慮。”

    竟陵縣主一時沒有註意到劉輿止步不前,徑直向前,走過了好幾步又折返回來。她望著劉輿,嘆了口氣:“我並不憂慮,只是在想一個問題。”

    “縣主請說。”

    “石勒肆虐如此,舉朝將帥難有與之匹敵者。可曾經兩度擊敗石勒之人,卻被先生刻意壓制。請恕竟陵蒙昧,實不知先生出於何種考慮?”

    詞語一出,劉輿頓時心中揪緊:正如適才所見的,東海國舊人遍布於幕府上下,無一不是竟陵縣主故交舊友,無一不是她的耳目。而自己在東海王駕前的機密奏對,終究也難逃偵測啊……

    劉輿用手指輕輕敲打著石質欄桿,發出有節奏的輕微聲響。沈吟半晌之後,他才徐徐道:“此人武略有余,然而不知是否忠誠可靠。僅以他擁兵於一隅,虎視幽州的表現來看,至少非是純臣。”

    “純臣?”竟陵縣主抿嘴微笑:“東海王殿下用以驅使天下英雄的,本來就無非功名利祿罷了,何須要什麽純臣?先生以此來要求邊疆武人,難道不覺得太過苛求了麽?何況……竟陵思來想去,卻不知大晉江山之內還有誰可稱純臣?莫非……是慶孫先生你麽?”

    世人皆知,這位深得東海王信賴的謀士雖然貌似風度弘雅,其實也曾為了功名權位不擇手段。不僅歷仕於齊王司馬囧、範陽王司馬虓,更曾矯詔迫死成都王司馬穎及其二子,引得天下士人嘩然。以至於東海王招募劉輿時,左右都說:“輿猶膩也,近則汙人”。所謂“純臣”雲雲,用來指稱劉輿,未免像是一種反諷。

    劉輿臉色微變,旋即也笑了起來:“縣主真是風趣。”

    他邊笑邊搖頭:“可是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哦?”

    “縣主,元康以來,皇帝暗弱,垂拱而治如周天子。因此,天下宗室諸王紛擾,爭奪的乃是挾天子以討不臣的霸主權柄;而我輩奔走呼號於諸王、大夫之間,求的是施展治國主張的機會。此情此景,仿佛春秋。”

    竟陵縣主頷首道:“哈哈,慶孫先生原來將自己與諸子百家相比。”

    劉輿躬身道:“不敢,只是情勢相似,姑且言之罷了。劉某不才,敢請繼續為您解說當今的大晉局勢。”

    縣主將一縷被風吹動的鬢發攏回而後,不經意地道:“但請說來。”

    “如今的大晉局勢,已經不同於昔日。十數載征戰之後,惠皇帝駕崩,諸王雕零。天下權柄俱在東海王之手,而能與東海王抗衡的,唯有手握君臣大義的當今陛下。這般局面不似春秋,而如楚漢。”劉輿一字一頓道:“豈不聞酈生曾言:兩雄不俱立?縣主,你所說的那人卻依違於兩雄之間,是大忌也!”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uuuuuuuuuu

LV:9 元老

追蹤
  • 195

    主題

  • 91908

    回文

  • 25

    粉絲

就是愛閱讀...